《新顺1730》 第一章 钟鸣鼎食之家 “咱太祖皇帝灭朱明,是报当年朱温灭唐之仇。一报还一报啊,李唐家的江山被朱温灭掉,这老朱的江山又被咱大顺夺来,姓了李……” 京城泉柳记酒庄,几个勋贵子弟毫无顾忌地开着本朝和前朝的玩笑。距离明末甲申之变已经过去了八十年,这番有意传播的谶纬之言早就成了市井街头人人皆知的扯淡。 市井多爱谶纬言,士人才谈得国正。大顺既是“入了关”,自有大儒论证其天命所归。李代朱、复唐仇之语,不过是说给底层人听的。 酒桌上,刚穿越过来的刘钰,看着峨冠博带的一众伙伴,目瞪口呆。 啥? 大明亡了八十多年了? 大明之后是大顺不是满清? 山海关一片石依旧失败,李自成依旧死在了九宫山。 但大顺居然在荆襄翻盘了? 原本历史中被南明封为兴国公的李过,很可能被穿越者附身了。 从陕西辗转抵达荆州后,仿佛被穿越者附身的李过,完全不信任南明这群猪队友。 围困荆州,围城打援,未卜先知一般,完全不相信何腾蛟能给自己保护好侧翼,设伏阵斩了满清大将勒克德浑。 经此一战而定军心,扫却九宫山后大顺军没有主心骨的颓气。 再之后,大顺军在李过的整合下,克复荆州,襄阳攻防拉锯、山西反正、山东榆园军策应、江南奴变铲平王联络……直到李过病逝,传位于李自成的小舅子、原本世界线里的南明郢国公高一功。 临终之际,笑曰:“昔老闯王高迎祥以军授李氏,今李氏以天下之半还高氏,商贾营借贷者,可以详参之。” 后高一功复京师,重病子幼,江南未定,遂又传位于李过养子、小闯王李来亨——这位原本历史上的南明临国公、在茅麓山坚持抗清到1664年自刎而死、大明最后的征虏大将军,竟成了大顺的高宗皇帝。 正所谓: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伶仃洋广,海贼守国门。 如今煤山那棵老外脖子树又多了八十圈年轮,多年的战乱平息,新朝鼎定,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穿越来的刘钰有些不适应,脑袋还是乱成一团。 如何穿越的、为何穿越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回不去了,只能适应如今的新身份。 看看四周,这是酒楼的二楼雅间。 色调故意素雅,靡靡之音却是不绝。 这酒楼的老板是个营销鬼才,颇有些后世碰瓷“皇帝微服、见某美食赞不绝口”的套路。 说是当年前朝权臣严嵩被贬流落,馋酒,无钱,于此饮了两碗,惊呼俺当了那么多年内阁首辅,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见此地有泉有柳,遂提笔写下“泉柳”二字,以抵酒资。 此处紧靠皇城,严嵩又没法掀开棺材板出来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此地黄酒也确实别有滋味,自然成了勋贵子弟们吃酒的地方。 和刘钰一起吃酒作乐的,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女倌人陪坐众人,正在行酒令。 听着刘钰等人又在那扯什么楚虽三户、代汉涂高之类的事,女倌人嘻嘻笑道:“你们男人啊,聚在一起就好谈国是国非。今日谁也不许谈,咱们继续行令。” 旁边一个勋贵子弟笑着捏了一把女倌人的脸,笑道:“哪里能不谈呢?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若无当年之事,我等祖辈皆在陕西土里刨食,也就梦里能寻个米脂的婆姨,如何能在这京城里与你这样的美人儿饮酒?” “不过既是你发了话,听你的便是。” 此时饮酒,必要行令,也正轮到那陪坐的女倌人开口,酒令说要咏桌上一物,正有行令的骰子。 秀嘴微张,贝齿轻动,金莲不挪,遑论七步,樱唇开合间便吟了一段。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好!” 闻此一句,几个人鼓手叫好。 借物喻人、以物比心,正得诗意。 看似说的是骰子,可句句说的都是她自己。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既说骰子,亦指红颜悲苦,立意颇高。 更难得是从一个妓子的口中说出,添了这么一层身份契合,确是叫人拍案叫绝。 众人叫好,唯独刘钰叫苦——古人文化水平都这么高的吗?一个妓子也能来这么一首?一会轮到自己行令该咋说? 旁边一人拍着手起哄道:“心肝儿,日后你若跟了我,如何肯再抛掷?” 女倌人嘻嘻一笑,一改刚才吟诗时候的悲色,一如平时习惯,姿态柔媚地一挥手。 “你们男人呀,可都靠不住,还是靠自己的好。前朝李香君何等才情,就是信了侯方域,最后还不是凄惨落魄?她都如此,我何能比?” 话是这样说,可语气先是不屑,随后戏谑,接着又转为了娇嗔闺怨。 短短一句话,语气竟是折了三折,如脖颈间的发丝,弄得列坐男子心里刺痒。 女倌人说罢,若葱根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象牙骰子,手腕一抖,轻轻在桌上一抛,启口清唱。 六个骰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停下后正是一个“四进”。 轻点数下,取出令签,便举着翠玉酒盅,媚眼如丝地看着对面的刘钰。 “依令,做东者自饮一杯,众人陪饮两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端端的是应景,今儿是刘公子的大日子,日后自是扶摇直上了。” 说罢,一群人都端起了酒杯,冲着还在懵圈中的刘钰敬了一杯。 “对,今日是刘兄的大好日子,这签掷的大妙!果然应景。” “我的大好日子?” 刘钰茫然地举起酒杯,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了,今天这顿饭,是自己做东。 某种意义上,今日的确算是自己的大日子。 自家祖上叫刘体纯,诨名二虎,原本历史上的夔东十三家之一。 八十多年前的乱世中,亦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余荫之下,刘钰出身不低,正儿八经的大顺朝的勋贵子弟,不能再正了。 臧否当年英雄,自家祖上可当得起一个“侠”字。原本是八大王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后与张献忠理念不合,投了大顺太祖李自成,最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 原本历史上,九宫山之变,李自成死,刘体纯接到了一封来自陕西的求援信。 写信求救的那人,是个妙人,此人名为孙守法,和农民军是死敌,就是此人生擒了老闯王高迎祥,导致老闯王被千刀万剐。可谓刘体纯等农民军的死敌。 但孙守法于陕西反清,第一个想到求救的,偏偏是死敌的农民军,孙守法相信,这位曾经的仇敌一定会为了天下大义帮自己;刘体纯更是担得起那个侠字,接到信后,抛弃旧怨,带兵反击陕西,支持农民军死敌孙守法,可谓侠之大者。 再后来退守夔东,刘体纯也主动放弃盟主之位,让位于高一功,后又支持小闯王李来亨。最终事不可为,全家自杀于巫山,誓死不降,可歌可泣。 如今历史发生了改变,那些曾经悲剧的英雄许多竟然未死。 刘体纯也在李来亨统一天下后,被封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翼国公”,死后又被追赠了一个郡王。 如今传爵四代,这翼国公的爵位正在刘钰的父亲身上。 刘钰虽非嫡长子,却也不是侍妾所生,母亲也是正牌的诰命夫人,时不时去后宫参加皇后举办的宴会的那种。 即便不能袭爵,但是混个散骑舍人等混吃等死的职位也非难事,可谓是钟鸣鼎食之家。 今日之所以刘钰做东,请一群勋贵子弟吃酒作乐,也的确是有件大事,值得庆贺。 大顺复国后,江南士绅多有不服。开国之后,大顺走的是依靠勋贵压制文臣的平衡路线。 文臣皆以科举入仕。勋贵之子多走他途别径。 高宗李来亨在鼎定天下后,依着当年李过遗训锦囊,复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作为勋贵子弟的选拔方式。 就在当年前明的太监官房处,兴建了大顺官学,取名武德宫。 武德宫设外舍、内舍、上舍三层学堂,勋贵子弟可以直接入学、武将平民子弟需要考核进入外舍,逐渐考核乃至上舍。武德宫是和科举并行的另一条选拔人才的路线。 大顺得天下极难,尤其是打到江南的时候,和葡萄牙雇佣兵打过、和郑氏的黑人卫队、日本铁炮手也打过,很是吃了枪炮的亏。 加之李过自取荆襄后,极为重视火器。 李过遗训,武德宫选拔废了舞刀,改习鸟枪、放炮。必考徐光启所译之《几何原本》、《测量法义》等,多学西学。 这变了味的三舍法,是大顺勋贵和武官的培养基地,也是用来压制文臣的一种手段。 免得稍微动一动士绅利益,就有罢考之事,拿捏朝廷。 逼急了,实在不行就用武德宫的勋贵子弟顶上去,总不能让士绅倒逼皇帝无计可施。 平日里也用来在官场里掺沙子,以免出现不受控制的文官党争。 因着在武德宫官学里的,多有当年开国的勋贵子弟,大顺也算是有了一群和江南大儒无关的基本盘,有了动手杀人的刀。 文官自是反对,瞧不上这些少学经史子集不用科举的勋贵子弟;勋贵子弟们也瞧不上舞文弄墨的大儒,双方隔阂颇深,武德宫勋贵又抢了官场名额,矛盾日深。 这种情况,也是大顺皇族刻意为之。 造成勋贵、文臣之间的隔阂,以便于皇权居中调节平衡,从而避免文臣或是勋贵彻底控制朝堂的状况。 三舍之法,从外舍升入内舍就已极难,而若是能够从内舍升入上舍,更是不同。 入上舍,若能评为上上取得头名,被称之为“魁首”,等同于科举状元。一旦有机会,皇帝就拿这些上舍的勋贵、武将子弟当棋子,扔进官场搞平衡。 刘钰既是当朝翼国公的嫡三子,自然是在武德宫里上学,已入内舍,很有机会升入上舍。 前几日武德宫考核,他的许多科目都评了个上上,半只脚已经踏进了上舍。 加上这个钟鸣鼎食家族的出身,众人都说他前途无量,便吵吵着叫他做东请客。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身份也就是这么个身份。 刘钰端起酒杯,理顺了所有的记忆,看着周遭起哄的众人,仰头一饮而尽。 心想,从今往后,我就是大顺朝翼国公的第三子刘钰了。 第二章 枯燥 酒入腹中,就算是认命了,也算是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勋贵子弟,只要不作死,这一世就可安稳无忧。思来想去,借着那点酒劲,刘钰就想到了两个字……枯燥。 这起点也有点太高了吧?除了皇家的人,比自己家地位更高的,也就一个高氏了。 当年高一功传位李来亨之后,高家效前朝沐家,永镇云贵,改土归流,封的是异姓王。 将来大顺若亡,修史的时候是要入《世家》的,那个比不了。剩下的,大顺朝拢共也没几个挂“开国辅运”称号的丹书铁券公爵。 这么枯燥的日子,可咋过啊?昨天还在琢磨这个月工资够不够,今儿就枯燥到顶了? 正琢磨着以后怎么渡过这枯燥一生的时候,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黑衣小厮跑了进来。 “哎呦,可找到你了三爷。赶紧回去吧,国公叫我来寻你,有急事。” 刘钰记忆却全,认得这是自己的贴身小厮,自己给起了个怪名叫“馒头”。自己跟着自己一起读书当过伴读,是自己的心腹人。 初来乍到,规矩却还记得。 论及身份,馒头是仆自己是主,可馒头来找自己传的是自己父亲的话,刘钰赶忙放下酒杯起身站好,冲着小厮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是”。 这句“是”是回父亲的传话的,馒头虽是仆,也受得起,更不能闪避。 京城都知道翼国公治家极严,封建礼法丝毫不乱。 这是刘钰自小在国公府这个大染缸里的习惯,已然是习惯成自然,宗法礼教之下的礼字之严之繁,丝毫错不得。 等回完了这一句是,又恢复了主仆身份,馒头欠着身等着刘钰问话。 “火急火燎的,什么事啊?” 刘钰也不急,这酒庄的饭菜不比公侯府邸的小厨,可比之前世常吃的却是高出不少,刚才喝的那杯黄酒也颇不错。前世就是个爱热闹的人,刚适应了新身份,正准备和这些勋贵子弟们吹逼喝酒,也没当个事。 馒头也是个机灵的,跟着刘钰久了,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他却敢说。 见刘钰还是笑嘻嘻的,便道:“我的三爷呐,还有心思笑嘻嘻呢?国公爷可是很急,肯定是有大事啊。朝会刚散,国公就让小的来寻,务必尽快。三爷也看在我跟了三爷这么久的份上,赶紧回去吧。不然回去晚了,我可是少不了一顿训斥的。” 听馒头说的急,刘钰心里忍不住一咯噔。朝会刚散就差人来找,这是出大事了? 这刚觉得生活枯燥,难不成就要感触下人生冷暖,不是红楼梦的公子突逢大变被抄家的剧本吧? 那几个一起喝酒的赶忙劝道:“既是国公寻你,那就赶紧回去吧。我们自在这里寻乐,一会若是来得及,再赶回来就是。” 一顿饭值不得几个钱,刘钰这样的纨绔出门,早就有小厮安排了给钱买单之类的事。 想到那种不祥的可能,刘钰也没了心情,只好冲着众人拱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 刚出来泉柳居的门,外面的热浪夹杂着人声,如同海潮一般扑来。 这里正在紫禁城的西北角,自古就是繁华之地。旁边就是大隆善护国寺,当年前明正德皇帝喜欢给自己加马甲,什么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学佛日久,就取了个“大庆法王”的名号,罩着大隆善护国寺。 如今几经修缮,当朝天子为了笼络信黄教的蒙古,也给自己封了个某某法王的称号,亦是法身在这护国寺里。 加上今日又是七月初八,正是庙会时候,当真是人声鼎沸。配着秋老虎的热浪,恨不得把人掀翻。 之前陪刘钰来的小厮都去庙会玩耍了,一时间寻不到人,馒头嚷嚷骂道:“就知道出去浪的夯货……” 说着,自去拴马石那里牵来了一匹黑色的大走骡,扶着刘钰上了骡子,馒头自己却骑了一匹高头大马。 刘钰堂堂的公爵嫡子,在皇城脚下不骑马只能骑骡子,大有说法。若是识货的人见了,知道如此一匹走骡,换上七八匹骏马当无问题。 这样的骡子自出生开始就要先挑选出体格健壮的,待稍微长成,便要训练。 要让骡子的后蹄踏着前蹄的印,走起来稳如稳水行舟,毫无颠簸,这才算是合格。 行如妇人之碎步、乘如名士之步辇,无烈马之颠簸、无舟车之滞闷,此方可称之为走骡,养育之难,百不出一。 皇城脚下,若是酒后不注意,纵马狂奔,有心人参上一本,可是有麻烦的。 这走骡最是稳重,便是抽打也难奔跑,更不会发性伤人。 刘钰那个便宜老爹是属乌龟的,生怕出一丁点差错,整天说勋贵之家最忌子孙闯祸,小厮要是让主人在皇城骑马,是要被打断腿的。 骑上骡子,刘钰心里对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只不过,好说也是个世袭公爵,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既是这么小心翼翼,应该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穿越过来就要享受个“世事无常、突遭横变”的剧本吧? 这样想着,心里倒是放得开,眨巴着眼睛看看四周的风景,心说就算是家里出了大事,就看看这古代的风景,也特么值了。 爱咋咋地! 远处几个人正在庙会门口唱着莲花落,唱到兴处,越发卖力。 “隋炀帝无道行事凶,弑父夺权理不公。他欺娘戏妹把伦理来丧,他鸩兄图嫂把那纲常扔……” 围的人不少,可都是白瓢党,看的热闹,要给钱的时候却都一哄而散,亦或是催着喊再来一个。 卖烟嘴的、磨剪子戗菜刀的、耍把式捏糖人的……乱哄哄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好在过了隆善寺,人就渐渐少了。一株当年三宝太监亲手栽下的老槐树在路口遮出了一大片阴凉,这条街就是三保老爹胡同,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的府邸旧址。 过了老槐树,就是前朝的浆绛房浣衣局,魏公公的对食客氏就死在这里。都传闻这里阴气重,平日里也没什么人。 既是前朝的浆绛房浣衣局所在,定是靠着水的。旁边就是什刹海,再往北便是积水潭。 刘钰的家,大顺朝的敕造翼国公府,就在积水潭旁边,算是京城中最好的公侯府邸了。 毕竟京城缺水,除非在积水潭附近,否则没办法弄大花园。 原本是前朝定国公徐允祯的府邸花园,大顺入京后,徐允祯被拷掠而死。再后来克复京师,天下鼎定,李来亨就把这里赐给了刘钰的祖先刘体纯,敕造了翼国公府。 因为刘体纯是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等人都叫他一声二叔。 最终招纳西南、无伤云贵,晋王不悲、秦王非叛,也是刘体纯的大功。 故而特许引御河水绕公府花园,实打实的荣恩无限,翼国公府更是建的辉煌大气,占地极大。 胯下的骡子竟也识途,眼看着快到家了,蹄子迈的也比之前快了几分。骑着骡子的刘钰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大门,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干干净净的巨大石狮子。 三间开的朱红色大门,两旁列坐了十八个衣着华丽的门迎。 带着金漆的兽面锡环彰显着公侯身份,也时刻提醒着刘钰大顺终究是个封建王朝,走的还是礼法规矩那一套。 换汤不换药。 朱门、金漆、十八门迎、三间开大门……这不是有钱就可以的,没有公侯品级搞三间大红门金漆兽环,是为僭越,罪不当死也是流放三千里到松花江去戍边。 而在朱门金漆之上,还有个九五之尊的皇帝,那才是个最可怕的存在。 偌大个京城,除了紫禁城用明黄色的琉璃瓦,其余人家都是青灰色的瓦,为了就是彰显出富贵和庄严,用整个京城百万人做绿叶衬托。 刘钰还没适应屁股坐在国公公子位子上的生活,肚子里还是一肚子前世所学所思带来的愤懑不平,全然忘了自己如今这身份已不是陪衬的绿叶。 国公一族,纵还不是最精华的蕊,但做个拱卫蕊的花瓣总是够格的。 他的屁股还没坐“正”,满肚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爽。 想着这些脑臀分离导致的不爽事,从角门进了府,早有小厮过来牵走了骡子喂养刷洗。 馒头贴到刘钰身前,小声道:“三爷,国公就在外书房。是福是祸,若有了结果,早点告诉小的,也省的小的担惊受怕。” 顺着馒头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前的便是个大约二三十丈长宽的空地。 再往前有一道仪门,这仪门原名桓门。后来因为避宋钦宗赵桓的讳,取《左传》中“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一句,改桓门为仪门。 仪门,即为礼仪之门。外来客人要在这里驻足,整理衣衫,正扶衣冠,然后才能进门。 外书房在仪门和大门之间,平日里是他爹见低级客人、幕僚门客的地方,不可能放在有女眷的仪门之后。 这二十余丈的空地,东边是家族祠堂,西边就是外书房。 空地两侧种着一些花草,被打理的很好。 初凉时节,秋花正灿,映出一条细卵石铺出的小路,几个粗使丫鬟正在外书房门口。见了刘钰,赶忙迎过来,引着刘钰去了外书房。 推门的刹那,刘钰深吸一口气,心说……爱咋咋地。 第三章 出事了 国公府的外书房的摆设都是半旧的。 树小屋新画不古、全家都穿新衣裳,此家肯定不是勋贵,最多也就是个暴发户。 这外书房内的陈设倒还有些武将的味道。 墙上挂着一口古色汉剑,一套法兰西国“进贡”来的板甲,屏风侧面还有一座西洋的自鸣钟。 秤砣一样的钟摆来回摇晃,发出哒哒的响声。 屋子里连个倒水的丫鬟都没,刘钰的父亲刘盛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话本小说《大明英烈传》,看的津津有味。 如今的大顺翼国公刘盛约莫四五十岁,养尊处优久了,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 穿着一身青蓝色常服,上面绣着麒麟白泽。 因着前明自号火德,水能灭火,大顺便以五德之说号自己为水德。 只是众所周知,这五德中的水德是黑的,如水德秦皆尚黑……可大顺这群老陕儿却头铁的很,非要说水是蓝的。 前朝《甲申纪事》讥讽道:“闯贼云以水德王,衣服尚蓝,故军中俱穿蓝,官帽亦用蓝。” 直到后来开国被前朝遗老讥讽“粗鄙无文、不知五德、水德以蓝,实二千年第一怪事,泥腿子坐江山大抵如此”,却也不曾改蓝为黑,头铁的很。 刘盛袭公爵,官职品级越高,颜色越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公爵贵极人臣,自是要穿青蓝色。 刘钰进去后,躬身垂首,不敢直视。 终究这是封建社会,宗法制之下,尤其是这种公侯之家,更是要瞎讲究。当爹的没说坐下,当儿子的要是直接坐下,免不了一顿打。 封建宗法屁事多,这一点刘钰还是清楚的。家族越大,规矩越多,刘钰虽打心眼里厌恶,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看着自己的便宜老爹在那看《大明英烈传》,刘钰心里暗笑。 这几年国朝日渐平稳,勋贵们也没法把军权抓的太紧,平日里都是干些屁事——皇子公主大婚的主持、代替皇家去祭祀、主持荣恩宴,甚至挂名修《明史》——勋贵挂名,以示对前朝的重视,实则并不干事,就挂个名。 因为之前战乱连连,《明史》还未修完,刘盛还挂着个监修《明史》的活。只是这边监督着修《明史》,这边看《大明英烈传》,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好半天,刘盛放下了书,摘下了西洋传教士进贡的眼镜,忽然问道:“看过《英烈传》吗?” 这书成书已久,大顺的市井生活和前朝差不多,流传甚广,刘钰点点头,心想上辈子我就看过了。 “既是看过,你可知道这本书好在哪里?” “呃?” 好在哪里?刘钰有些懵,这怎么说? 好在哪?好在挺热闹,挺有意思? 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刘盛拍了一下那本《英烈传》道:“这书,好就好在看完后,都觉得郭英不该封侯,怎么也该封个公爵才是。书里,陈友谅是郭英射死的,鄱阳湖之战为朱明最险之战。单看这本英烈传,只怕觉得郭英之功不逊于徐达。” “多有传闻,《英烈传》是郭英的六世孙郭勋出钱编纂的,这么看也非是空穴来风啊。勋贵之家,世人艳羡,却不知为了保住爵位,后世子孙什么歪法子都能想出来。” 刘钰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心说郭勋倒是鸡贼,听过英烈传的肯定比读过《明史》的多,到时候可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想到这,刘钰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着急忙慌找自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的坏事,看起来自己这便宜老爹心情不错? “父亲的意思,是要也编一本《大顺英烈传》?” “郭英封的是武定侯,上面还有公爵,他们家后来也出过事,爵位差点都闹没了。如今我袭的是翼国公,何须走这样的歪路?” 说完,把一本小册子扔到了桌面上道:“这几篇文章,你拿回去仔细看看。” 刘钰也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心说你不准备这么干,你扯这个干什么?拿过那几页小册子,当着父亲的面也不好直接翻看,只能先拿到手里。 “听说前几日武德宫小校,你评了个上上?” 一听是要夸自己,刘钰赶忙道:“是评了个上上。” “嗯,正该如此。正所谓,以史为鉴,不可不察。前明勋贵软弱无能,土木堡后更全是纨绔子弟,最终落得此等下场。且不说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便是咱们家的府邸,原来也是前明徐家的。徐达何等英豪,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子孙孱弱如斯,甲申年围城时候,徐允祯连上城一战的胆气都没。勋贵勋贵,与国同休,你需明白,有国才可同休。” “是。”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这事和我关系不大啊。袭爵的不是我,而是大哥。就算大哥没了,也是侄子,轮不到我啊,将来我是要分家分出去的,这话你应该和大哥说才是。 “你既有些才能,将来若能入上舍,自然是好的。如今四周都不太平,你是怎么想的?” 变了味的三舍法,是皇权用勋贵来压制文臣、在官场掺沙子的一把利刃。 不需要走正规的科举路线,入了上舍,等同于前世大学包分配时候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在这里就有了做官的资格。 或文、或武。一般都是先去当几年禁卫,拱卫紫禁城或者跟在皇帝身边做銮卫,年纪稍大一点就有机会外放。 外放何处,那就难说了。 翼国公是当朝的顶级勋贵,若是想要活动活动还是很容易的。 刘钰心里也清楚,家庭到了这个位置,很多事自己说的不算,听父亲这么一说,琢磨了一下便道:“全凭父亲安排。” 如今西北边不太平,与准噶尔部连年征战;东北边沙俄不断袭扰;西南边改土归流也是土司作乱不断。 刘盛也没多说什么,晾了刘钰半天,才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西北边不太平,你也早做准备。陛下有意开疆,又不满勋贵子弟多纨绔,吃不得苦,三舍法一年住校百日的要求都喊苦喊累,这哪里行?” 刘钰赶忙点头,心里却一大堆的问号,满心疑惑。 听这意思,这就是给自己打个预防针?到时候去西北军中历练,不能因为觉得苦就不去? 可这样的预防针,似乎也不用急到那种程度吧?匆匆叫自己的小厮跑去找自己,不太可能就这么点事啊? 而且还是朝会一散就叫小厮来找,难不成朝堂上有什么动静?真的要准备对西北用兵了? 正瞎琢磨着,就听刘盛慢条斯理似是无意地又问了一句。 “听说你前几日又去戴嘉宾府中了?”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立刻激出了刘钰一身的冷汗,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前面的那些话都是开胃小菜,正菜在这儿呢! 朝中,果然出大事了。 第四章 冲突 戴嘉宾……不是中土人士。 嘉宾是他的字,汉名叫戴进贤。前些日子自己的确是去戴府了。 耶稣会自前朝利玛窦开始,便试图走士大夫和上层路线,刘钰小时候就有传教士来府中教他拉丁文和几何。 刘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会拉丁文。听起来有点扯淡,实际上再一想也就很合理。以满清如此封闭,与雍正死敌的老九胤禟也会法语、俄语、拉丁语,甚至尝试着把满文拉丁化,用拉丁文写过求救信。 传教士从明末就一直试图走上层路线,到了大顺,因为李过遗训重视西学的缘故,路子更野。 当朝来说,传教士中以戴进贤为首。 此人有个礼政府左侍郎的加衔,又是钦天监监正,正宗的朝廷命官,本朝三品。同时还是武德宫官学的西学总教习。 原本历史上,戴进贤就很有名气。 这人是英哥尔施塔特大学数学教授,这时候的德国还处在“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状态,很难明确说他此时的官方国籍,或可称之为既不神圣也不罗马的某帝国人士。 后来加了耶稣会,来到大顺做传教士。 来到中华后,传教的事做的怎么样刘钰不了解,他对那一套天堂地狱兴趣不大。但戴进贤的仕途却一路高歌猛进,靠着日食测算和星图绘制,数年间便做到大顺朝钦天监监正,又加了礼部侍郎衔,做了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可谓是风光无两。 此人的汉学水平相当高,取得汉名叫进贤,表字嘉宾,更有深意。 进贤者,二十八宿的星官之一,进贤星也是星名。 这名字一是正合他钦天监监正的身份,以星宿为名,合钦天之意;二则进贤星官是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主官举荐贤才,有希望为大顺继续举荐传教士为官的意思。 原本的历史上这个人也为中国历法做出了贡献,之前《崇祯历书》用的是第谷体系。戴进贤等人掌管钦天监后,引入了更先进一些的开普勒体系,还将对数表等引入中国,改良了浑天仪,将木星卫星法测绘经纬度的技术引入中国,参与绘制了中国第一张有经纬度的舆图。 这个世界线也是走的差不多的路,也正是因着历法的大功,赏封为礼部侍郎——当然官方的叫法是礼政府侍郎。 大顺朝继承前明制度,但是在名字却是土味唐代复辟,论及土的程度,唯有后世的太平天国复辟商周春秋的官职名目能与之一拼。 大顺在形式上处处摹唐,却学不到精髓,也无有唐时的经济基础,弄得一身陕西的黄土。 就是就是个披着大唐皮的大明。 大明的六部跑到大顺复辟了大唐六政府之名,礼部却叫礼政府、内阁大学士叫平章军国事、内阁叫天佑殿——大顺的第一任平章军国事,是《东林点将录》里的天猛星霹雳火惠世扬。 不过私下里众人还是习惯性地称礼政府为礼部,换汤不换药,天下皆知。 除了这些官职外,戴进贤还有个很特殊的身份,耶稣会中华教区的副会长。 想到这一层身份,刘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朝中可能真出大事了。 事已至此,也不敢藏着掖着,只好道:“是。去过。不过一来儿子喜好西学,二来他也是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似无什么不妥吧?” 回答完好半天,刘盛也没个动静。 刘钰小心翼翼地抬头,想要看出点什么。但刘盛在官场已久,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来。 和戴进贤私下交往也非近日才开始,戴进贤知道刘钰喜欢西学,就像是利玛窦一样,用西学做诱惑,大有勾搭他入教的意思。 但这事也不是藏着掖着的,父亲早就知道啊。半晌,刘盛才啧啧一声。 “若学西学,只在武德宫里学就好。武德宫之外,不要和那些西洋人交往了。要出事了。咱家这样的家庭,秀于木林,最是招风。” 听到这话,刘钰有些懵。 “出事?” 现如今,年号泰兴,改元七年,皇帝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距离各路皇子们抢椅子还早着呢。 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若非大事,又怎么能威胁到当朝翼国公? 见刘钰一脸茫然,刘盛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瞪了一眼刘钰,叹了口气。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差人上报,福清县有人告发当地耶稣教会,私募钱财建造教堂。福清,小县也,福建节度使一查,区区小县,竟有教堂十五所,信徒中甚至有生员、监生十余人。男女混杂一处不避,不惧县令之禁令,诵经礼拜之日,纠结数百人于一处。” 可能是怕刘钰还不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刘盛重重道:“最关键的,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上如是说:凡入教者,多给银两衣物以接济。还说:私以为,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若不禁绝,定当蔓延。” 听到最后这一些诛心直言,刘钰就算是刚刚穿越来小半个时辰,也明白问题了严重性了。 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 诛心之言啊。 前面都是屁话,可有可无的事。 昔年太祖进京,权将军拷掠京师时,尚且在教堂前插块木牌,上书“勿扰汤若望”,对于传教士向来宽容。几乎从不饮酒的李自成还和汤若望喝了一杯,陈明夏投顺也是汤若望在其中劝说的。 加上后来和满清打、和南明打、和郑家打,也都见识过西洋枪炮的厉害,不敢说开眼看世界,但最起码的交流没断过。 但刘盛后面补充的这段诛心的话,就严重了。 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凡有灾荒必以衣物银两救济……这在封建王朝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是要干什么?学黄巾张角施符水?学张鲁五斗米入教? 出了水灾旱灾,富户自己出钱救济,历朝历代都不允许,况于这个? 话说到这,不必再多,刘钰已经明白过来了父亲的意思,更是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的屁话无意义,后面的诛心之言是要出大事的! 戴进贤不只是钦天监监正、礼部侍郎,更有一层身份是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上奏此事,再交往结交那就不是刘钰一个人的事。日后再结交,那似乎就是整个翼国公家族在站队,在表态。 有些话,刘盛不能说的太明白,或者刘盛觉得刘钰还小,很多事说了也是白说。 福清县的这件事,诡异得很。 这并非是今年才发生的,而是已经发生了数年,当时报上来也没起什么波澜。 可今天福建节度使旧事重提,这意味着西法党的反对派已经准备充足。 这封奏折,是大战前的序幕,是朝中西法党的敌人要借此机会与西法开战,打压如今在朝中势力越发大的西法党。 西法党自前朝徐光启时就已存在,如今更是发展壮大,虽不说根深蒂固,但确实不少大臣如前朝徐光启一般受了洗礼,成了基督徒,在朝中自成一派。 刘盛久在朝中,站的又高,对于朝中的风吹草动和种种迹象,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家里传爵四世,朝中争斗看得多了,自有一手安命保身的本事,更有灵敏的嗅觉。 刘钰喜好西学的事,京城皆知他不务正业。既是勋贵子弟,纨绔小辈,不务正业倒也没什么,反倒是整日务正业倒可能会有祸患。 又非嫡长子,不能袭爵,家中又钟鸣鼎食,这才有精力和财力去玩些奇怪爱好。 可今日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一出,刘盛立刻明白朝中要有大乱。 这封奏折不是刚刚冲锋的号角,而是朝中两方势力角力到白热化时的战鼓。 鼓声一响,意味着党争要起。 加之前些日子罗马教廷特使自欧洲回来,带回了教皇措辞严厉的“圣谕”,要求中华教徒不得祭祖、不得尊周公孔子为圣、不得拜天帝神明、不准称呼昊天上帝亵渎陡斯之名。中华教徒为官者,不得叩拜皇帝,因为皇帝不是耶稣;中华教徒称周公、孔子为圣是不合法的,因为封圣需要教廷允许…… 听说皇帝在询问传教士的时候,气的把砚台都砸了。 这几件事连在一起看,朝堂上对于传教士的态度只怕要发生巨变。 勋贵之家站的太高,也最容易受到牵连,是以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刘钰叫回来。 “福清县的事,我早有耳闻。我再说一句,你细细去品。这福清县的事,是数年前的事。数年前就已上奏一次,彼时上曰,此小事尔不必在意理会。今日福建节度使又大张旗鼓地上奏,陛下却大为震怒。你可明白了?” 刘钰心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明白那我不是傻子吗? 这福建节度使的奏折,分明是揣摩上意,或者就是皇帝秘授的? 想想自己之前和戴进贤走的过近,这怕不是真要被牵连? 第五章 落后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钰不由紧张起来。 拔吊无情翻脸不认人简单,就戴进贤的数学水平,放在这个时代算是高手,但在前世上过学的刘钰看来也就那么回事,粗通微积分的水平吧? 可就算是翻脸不认人了,以后不来往了,之前交往甚密那算怎么回事?真要是将来出了事,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刘钰只觉得后背有些汗湿,嘟囔道:“是,儿子知道了。但西洋学问,确实有可取之处,若因此事,就断绝和西洋联系,恐对国朝不利啊?前朝徐光启如此才能,尚且盛赞利玛窦大才,且有《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流传。如今天下,非只有九州赤县……” 刘盛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知?之前绘制天下舆图,此等大事,兵政府职方司竟无一人能主持,只能让西洋传教士来做。舆图之事,国之命门,岂可轻易与人?可也没有办法,咱们不会。法兰西国传教士测绘的天朝舆图,那我天朝关隘、山川,法兰西人尽知矣!” “测算历法,钦天监内无人能敌,只能哭喊‘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却又何用?一如《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赌命一斗推算日食,结果钦天监内国朝人全都赌输了,赌输了却又耍赖不肯死,我国朝颜面都被丢尽了。” “前明《万历野获编》就说,国初学天文有历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难道我不知西洋学问却有可学之处?可如今那罗马教廷遣人来此,措辞高傲,不准国人教徒祭祖,更要求全面开放诸城允许传教士自由来往。任谁,也不会允许的。” 刘钰也跟着叹了口气,前几年测绘天朝舆图的事他是知道的,靠的是法国传教士。 因为伽利略搞出了木星卫星做标准时间的经度测量法,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标准经纬度的地图,路易十四第一次看到标准经纬度的法国地图还曾吐槽过:科学家弄没的土地,比我打一场败仗都多。 法国又是出了名的“天主孝子”,教廷那边因为礼仪之争和大顺扯皮,法兰西则抓住机会猛派传教士,甚至里面还有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 父亲刘盛说我国朝山川关隘,法兰西人尽知矣……其实何止法兰西人尽知?连神罗各诸侯里一些没去过中国的传教士,都能整理绘制完整的汉地诸省地图,标注清晰。 测绘,是国之命脉。刘钰很清楚。 前世所有的民用地图经纬度都是火星坐标,严禁别国测绘本国地图,鬼子侵华也是先派人到处绘制地图。 大顺也不是没脑子,兵政府职方司本就是干这个的,兵部四司,职责之重不能假手他人,国朝不是不清楚。 可如今却只能依靠西洋人,因为本土测绘法严重失真。 山川地形,西洋人都留下了副本,将来都是隐患。 极大的隐患,但凡有一点办法,测绘地图这种事也绝不能交给外国人来做。 如今东西方的差距已经拉开,瞎了眼能够心算微积分、解出日地月三体问题的猛人欧拉已经崭露头角,即将一统后世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 西法党与守旧党的党争偏偏在这时候爆发了,罗马教廷又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双方不可能调和的。 父子两人相对而叹,终究刘盛还是挥挥手,示意刘钰离开。 “你记下就好,此事也不要外传。我刚刚给你的那本小册子,你回去也好好读读,大有裨益。” “是。儿子记下了。” 刘钰摸了摸手里的那几张纸,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父子之间还用打哑谜吗?你直接说不就完事了? 躬身行礼,迈着碎步倒退到门口,推门离开。 “看来,朝廷是要禁教?” ………… 从外书房走到外面,刘钰心里颇为压抑,初秋的蝉更是叫人心燥,吱吱地叫个不停。 馒头还老老实实地在马厩旁等着他,离着老远就看刘钰低头耷拉角的,心里也是一阵不祥的预感。 赶忙走到身边,刘钰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忐忑不安的小厮。 “没事,和你无关,你大可放心了。” “呼……” 馒头长松了口气,伸手抚着胸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我见三爷面色不好,以为又要跟着三爷挨打呢。既是无事,那小的先去泉柳居知会一声,也免得那些人担忧。” “嗯,好。我就不去了,有些事,没心情吃酒了。你也别说我不去了,就说……” “这些话还消三爷教?我就说三爷被国公叫住,询问学问。” 刘钰见他机灵,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碎银子扔过去道:“正好,今日初八,护国寺有庙会。你就去玩耍吧,我今日也不出去,没你的事了。” 这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待遇自然不同。 馒头接过钱,行了礼,见刘钰还是愁容满面,关切道:“三爷心情不好?” 刘钰点点头,心说心情好的了吗?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天下剧变,老子又不想混吃等死,更不想让大顺重蹈百年后的屈辱,可思来想去,只能叹一句道:“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馒头不再多问,自去马厩里取了马匹离开。 刘钰心情不好,有些事需要想清楚,只好先回自己的住处。 他还没成家,也没有什么职位,如今还在国公府的内院住着。国公府虽大,可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不会变,还不至于找不到自己住在何处。 慢悠悠地穿过了外仪门,又是一个二十多丈宽阔的院子。正面是个五间开的大前厅,不过这也不是国公府的正房。 沿着满是花草的小路过了前厅,又有一道仪门,这是内仪门。 进了内仪门,再往前,才是国公府的正堂,七间开的厅堂,这是公侯府特许的制式。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再有钱也不能盖七间开的正堂。那是僭越,杀头之罪。 照常来说,或是皇帝降旨、或是公侯来访,这正堂才能用,平时也就是个摆设。 刘钰住的地方还远,正堂这里有个穿堂,过了穿堂向右走个百余步,再走过两个院子,才是他住的地方。 礼法制下,兄弟姊妹之间不能一起厮混太久。一旦到了青春期,就必须要分开住。自己的姊妹们都在正堂后面的一些院落里,母亲也在那边,方便照顾教育自己的姊妹们。 都说脏唐臭汉,其实公侯府里并不太在意,主要是怕更进一步,直接弄出“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的骨科故事。 这里的规矩和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文字相近,但其实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刘钰终究还不太习惯,只能慢慢适应。 挪到自己的小院,院落里有两株白果,阳光洒落,投下点点斑驳。 几个小丫鬟正在那洒水,还有两个小丫鬟提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成团的面筋,正在那沾知了,大约是怕恼人的蝉鸣搅扰了公子的清梦。 才进门,一个穿着青黄裙的丫鬟便迎了过来,不等刘钰吩咐,就先打来了洗脸的水,手里拿着毛巾站在一旁候着。 “三爷今儿这酒怎么吃得这么快?” 小丫鬟站的极近,吐气如兰,平日里也含些薄荷叶,丝丝清凉,吹的刘钰痒痒的。 不等刘钰回答,丫鬟便将毛巾递过来,让刘钰擦了擦手。嗅了嗅刘钰呼出的淡淡酒气,收回了毛巾,倩笑道:“早知道三爷去喝酒,预备下了北边贡来的枫桦露,放的凉了,正好喝,去去酒气。” 边说着话,柔夷嫩手拖着毛巾,婀娜着身体去准备枫茶了。 脸上似乎还残留了一些女孩手指上的香粉味道,回身看着另外几个服侍的丫鬟,刘钰扳着手指抻了个懒腰,骨头咯咯作响。 心想这样的日子过着,怪不得勋贵们堕落的如此之快。都说在武德宫上学,一年要刷够一百天课时吃住在武德宫,否则评不到上等,可即便这样一些勋贵子弟都觉得苦。 感受着身边莺莺燕燕的小丫头,刘钰似乎有些感同身受了。这样的日子过着,谁愿意去武德宫刷课时啊?不堕落才有鬼呢。 刚才那个侍奉丫鬟,名叫雨燕,长得极为标致,是母亲特意安排过来的。 这几年西洋的一些东西传入九州,既有诸如玉米土豆之类的作物,也有玻璃钟表之类的工艺品,但还有从美洲传过来的梅毒。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母亲是担心刘钰出去沉迷花柳,所以特意选了一个娇俏的丫头,盼着能让刘钰多留恋家里的,少去花柳巷。 倒不是说贪花恋柳是坏事,只是怕染了杨梅大疮,那可不好。 他母亲也是公侯之女,自小读过书的,也经历过丈夫偷腥的年纪,更知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的意思,在这种事上索性开放。只盼着儿子们在家多玩玩少些火气,出门便不会想着留恋章台败柳。 可等雨燕来了一阵,母亲一问,雨燕便说三公子平日里要么看书、要么撸石锁,倒是对她从不动手动脚、知守礼仪。 按说这是合乎“诗礼”的好事,可母亲一听却心急如焚。 贴身丫鬟派来,本就是为了公子们发泄用的,只要别信那些话本上的鬼话用平等的身份和主子谈情说爱就好。谈恋爱要打死赶出,但是玩一玩,家里还是支持的。堵不如疏,自家丫鬟至少干净。 雨燕也不是不明白刘钰母亲的意思,可又拉不下脸使些狐媚手段,只盼着哪一日水到渠成。 刘钰母亲听雨燕这么一说,这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对着个貌美如花的丫鬟却无动于衷,莫不是儿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还是说儿子年轻,倒不喜欢这样水灵灵的丫鬟,却喜欢那些熟透的妇人?若不是碍着颜面,只怕早就把个府中出名风流的厨娘给安排过来了。 只好又安排下人私下嘱托了雨燕几句,都是些面红耳赤的话。既存着这样的心思,挑选的雨燕也自是人间绝色,更是乖巧可人。 这时候雨燕已经沏好了茶,又放了一些北边苦寒之地进贡的枫桦露,清香满屋。 刘钰喝了一口带着枫桦味道的茶,余香满口,倒像是嘴里含着满山枫叶的秋天。 含下了这口清茶,细细打量了一下雨燕。 十六七岁的年纪,瘦削的肩膀,腰身如柳,眉眼如黛,嘴角下还有一小点细腻的美人痣,眼神清澈,确实是个美人儿。 雨燕也注意到刘钰在打量自己,也没有脸色一红羞涩低头,做个笑脸,心道今日三爷却转了性? 难不成那些说三爷有龙阳之好的传闻却是假的? 刘钰回忆了一下,暗骂之前的自己真的是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自己绝没有什么断袖分桃的癖好,只是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去过一些风月场所。 与那些久在风月场里的女人厮混过,导致年纪轻轻竟喜欢上那种丰腴松软主动调笑的女子,风月场里的女子那可真是风情无限。 雨燕虽生的好看,可在之前的刘钰眼里,那就是个没长成的酸果子,吃起来牙酸没有滋味,远不如软糯糯的熟桃子好吃。 之前他是宁可对厨娘熟妇的腰臀冲动莫名,也不会对雨燕这样的涩果子有半点兴趣的。 此时换了心,再看就觉得颇有味道。又打量了一阵,看到雨燕脸都有些红了,他这才挪开目光。 雨燕心里咚咚乱跳,声若蚊蝇地问道:“三爷是要午睡?还是看会子书?” 一说这个,刘钰也想起来了正事,父亲给自己的几张纸还不知道写的什么呢,便示意自己要去写字。 雨燕跟着刘钰久了,见刘钰进了书房,赶忙去研墨。刘钰进到书房,看看书架上摆的书,自嘲地摇了摇头。 “原来我的文化水平还真不低呢?” 自嘲地笑了一句,目光扫过,只见书架上摆放的书还真有些水平。 前朝徐光启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泰西水法》,这都是汉译本。 除了汉译本外,居然还有半卷手抄本的薄伽丘的《十日谈》。 看到这些书,刘钰更加确信自己之前那个“不务正业”的传闻不虚,和西洋传教士之间的交流不少,居然连拉丁文都懂不少。 而且从这几本书露出的信息量来看,自己结交的西洋人里面,怕是五花八门,不只是耶稣会传教士那么简单…… 没听说哪个传教士可以看《十日谈》,这与和尚看《灯草和尚》有甚区别? 随手翻开《十日谈》,夹住书签的那一页,正是教士对着修女说“我腰间有个恶魔、你身上有个地狱,请你帮助我,用你的地狱收纳了我的恶魔”那一篇。 上面居然还有自己的批注:此修女年幼,定然无味,弗如摆母鸡宴的蒙费拉特侯爵夫人有风情。青涩无味,无趣无趣。 除了这些诡异的西洋书之外,剩下的就都比较正常。 一套前四史,一堆《李卫公问对》、《六韬》、《三略》、《蔚缭子》等兵书,一支前明的“鲁密铳”火绳枪。 鲁密者,罗马、罗姆、鲁米利亚……其实就是奥斯曼土耳其。 毕竟绿罗马也是罗马嘛。 明末的时候,鲁密铳就已经有些落后于西欧了,路子走的有点歪。 这是大顺五营精锐的制式装备,然而此时英国已经快要量产用到鸦片战争的褐贝斯了。代差已然浮现。窥一斑而见全豹,对于大顺的军力、阵法,刘钰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此时雨燕已经研好了墨,笔架上除了有写字的大小毫外,居然还有一套用来书写洋文的鹅毛笔。 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自鸣钟,自鸣钟旁还有一块产自威尼斯的玻璃镜子,旁边摆着一个如同楚王宫中细腰女子般的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一束鲜花。 桌上香炉里缓缓冒着一些紫色的烟气,不知道熏的是什么香,嗅起来很淡,正好压住了墨里面淡淡的怪味。 雨燕就站在一旁,乖巧地扇着扇子,小心翼翼生怕风太大吹的刘钰不舒服。 坐在书桌前,刘钰取出来父亲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扫了几眼,哭笑不得。 第六章 邀请 他以为父亲居庙堂之高必忧其国,给自己的这本小册子,上面定是些事关国朝前途、禁教与西学之类的大事,忧思国朝之前途。 可只扫了几眼,刘钰发现真的是高估自己老爹的觉悟了。 这几张纸,竟然是《前明武定侯袭封录》,也就是《英烈传》里射杀陈友谅的郭英家族。 大致看了看,刘钰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了,有些话终究不太好意思当面说。 郭英的这个武定侯传承的很坎坷,出过事,为了袭爵,堂兄弟、亲兄弟之间互相拆台告状:有举报哥哥是奸生子亲爹带绿帽的,有举报弟弟不孝顺的。 为了袭爵,也是拼了。 为了袭爵,兄弟相残,闹到最后谁也没捞到好处。 话里有话,很明显这是说给刘钰听的。 刘钰在武德宫里成绩优良,自小聪慧,他大哥就差得远。 但袭爵肯定是大哥袭,刘钰日后是要分出去的,可能父亲也有拿自己和皇室联姻的意思,就怕自己学当年前明郭家借公主之势要爵? 总归这意思,就是以后不要学前朝武定侯家里,闹成那个样子,对谁都没好处。 刘钰笑了笑,心想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话确实不好当着面说,弄成这样打哑谜的形式。 不过看得出来,父亲还是对他充满期待的。 小册子的最后,还有一部分内容,父亲用笔在上面仔细地画了几道黑线:郭英之第六子,就袭了个六品的承德郎。第六子之子,父亲不过六品,却靠着军功,封为定襄伯,土木堡后成为勋贵砥柱。 明英宗复辟后,郭登进言道:方今四海臣民思慕圣德,甚于饥渴,不有非常旷荡之恩,何以竦动天下之心,以慰其欢忻鼓舞之情?” 也就是说,他请求明英宗收揽人心,将那些被革除的勋贵们重新封爵。这个当初袭爵根本没戏的旁支,靠着自己终究成为了勋贵们的遮阴伞,反救了本家。 看到这,刘钰明白,父亲对自己其实充满了期待。 武德宫里评了个上上,也是很高兴的,只是碍于一些缘故、或者为了家庭和睦,没办法大张旗鼓地表扬自己,也怕大儿子心里不痛快。 兄弟之间,只要不分家产都和睦,可一旦涉及到家产爵位,怕是不会消停。 表扬了小儿子,大儿子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是父亲有意让小儿子袭爵? 不表扬吧,又对不起小儿子,而且看来刘盛也是打定了长子袭爵的心思了,不想家里闹腾出事来。 这是希望自己走前明定襄伯郭登的路?凭一身本事,自己不袭爵,愣生生打出个新爵位? “望子成龙,其心可叹。只是父亲啊父亲,哪这么容易啊?” 幽幽长叹,刘钰心里很清楚这“武德宫”是个啥。 既是皇权的刀,也是皇权的擦屁股纸,无非是用来和江南士绅儒生们讨价还价的筹码。 对皇权而言,士绅固然混蛋,勋贵也不是什么好鸟。打天下用得着勋贵,天下安定,还是要靠士绅,以文御武。 大顺开国极难,开国后也没有屠戮功臣。 不仅仅是因为小闯王李来亨有魄力,更主要的原因是……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战功大将如袁宗第、刘体纯、党守素等人,等天下平定后,都已经老了,都是小闯王的爷爷辈了。 李来亨手里有当年的孩儿军,那时候也都长大了,挑大梁了,根本不怕。 时间,是比钢刀铁剑更可怕的杀人利器。 熬死了就好,何必担个屠戮功臣的恶名? 三十多岁的小闯王,难道怕六十多岁的爷爷辈们熬死自己? 种种缘故之下,大顺才能用武德宫三舍法,以强势的勋贵对抗士绅。 可也正因如此,大顺的勋贵们比前明要强势的多,平衡驾驭更需要皇帝的手段,时常也会打压。 刘钰憋屈就憋屈在他这个翼国公公子的身份上,就算自己在武德宫拔得头筹,得了魁首之名,皇帝真的能重用? 真的能让当朝翼国公家族里,再出一个权臣? 封建宗法冷冰冰的,总算这几张纸,刘钰感觉到出一丝丝父子之情。 至今还没见到大哥、二哥,也不知道那个将来要袭爵的大哥,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 再想着如今的时代,大顺已经落后,自己似乎不能混吃等死,得使劲儿往上爬。 如果该爬上去的不爬上去,那么不该爬上去的就爬上去了,可是,怎么爬呢? 扔了纸笔,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就像是被咬断了尾巴的猫一样,木屐在地上发出踏踏的响声。 雨燕蹙着眉,也不知道刘钰是怎么了,便悄声呼唤。 “三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等刘钰反应,雨燕已经出了屋,片刻后回来,笑道:“三爷今日有心事,正好借酒消愁。去找朋友聊聊也好。” “这不,齐国公的二公子派人来请,说是他哪里来了些阳澄湖的蟹,还有些鸡头、菱角之类的新鲜物。又说福建节度使那边送了些时鲜的平和抛,让你过去吃酒。” 刘钰正心烦着呢,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齐国公家老二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吃等死……” 雨燕掩着嘴嗤嗤一笑,心说三爷今日可真是古怪。虽不知刘钰心事,心有不安,可也知道这顿酒定是要去。 她就撇了扇子,早早去准备了衣衫了。 这非是出去喝花酒,而是要去齐国公府中,即便如今秋老虎正凶,可也不能只穿一件纱衫就去。 不多时,找出来一件淡青色的倭缎料子的绣袍,换了有些酒气的纱衫。 怕吃酒吃到夜里,又准备了一件驼绒细织的斗篷,到时候让贴身小厮提着放在车中准备。 刘钰虽是没头没脑地骂人家混吃等死,可也知道这顿酒不去不成。 齐国公家族和自家一样,都是大顺的顶尖家族,自己和齐国公家老二又向来交好,亦算是朋友,且非是狐朋狗友那种。 齐国公家姓田,老二叫田平,也不是那种胡吃海喝的人。 今日来请自己过去,应该是有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知道和自己的前途有没有点关系。 再一想,父亲说朝廷有禁教意图,就是源于福建节度使的奏折。而田平邀自己过去,也说是福建节度使送来的一些吃的,难不成相关?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田平这人刘钰还是了解的,不会只因为吃喝就找自己。 田平祖上叫田见秀,农民军阵营里的奇葩人物。 臧否当年英豪,义救孙守法的刘体纯当得起一个“侠”字,把家底子都拿出来要给永历当禁军压制军阀的高一功撑得起一个“正”字,康熙年间还发动反击证明大明还有活人在大陆的小闯王扛得住一个“勇”字,而这个田见秀,就剩下个“仁”,而且还是妇人之仁、小仁小义的仁。 当年一片石后,多尔衮飘了。兵分两路,准备一路灭大顺,一路灭南明,已然分兵。 结果田见秀打出了个“怀庆之战”,证明了大顺才是满清心腹之患。多尔衮如梦方醒,即令去灭南明的多铎回师。南明那边也正好“联虏平寇”,认为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有大功,封为蓟国公,赏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唯一一个趁势反击有点勇气的,还是给李自成戴过绿帽子的原流寇高杰。 随后潼关战役大顺失败,李自成认为继续南撤,拉长战线,准备趁着满清攻击线延长的机会反击,让田见秀把西安的粮食都烧了,或者分给百姓,总之不能让满清拿到手。 结果田见秀“仁”大发了。 认为分给百姓,满清肯定会搜刮百姓,百姓受苦。 烧了,满清没有粮食,肯定也会搜刮百姓,百姓还是受苦。 不如把仓库直接留给满清,这样他们就不会袭扰百姓了,百姓就不会受苦了…… 于是这位“仁”将,找了点木头随意点了把火,跟李自成说我都烧了。结果就是满清吃饱喝足追着大顺的屁股后面打,折了刘宗敏等人。 好在九宫山后,李过掌权,荆州之战阵斩勒克德浑田见秀出力极大,也自知自己当不了头目,力推李过掌权,最后也封了个齐国公。 但这个齐国公封的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是李来亨的意思,还是李过的遗命。 前明从没有过正式的齐国公,因为元朝封过三个特别的齐国公——一个是“宋张弘范灭宋于此”的齐国公张弘范;另一个是追赠的理学大儒朱熹;以及孔子的爹叔梁纥。 所以田见秀的这个齐国公,在明末衍圣公剃发上表、保国还是保天下思辨极为激进的明末背景下,就别扭得很。 甚至,有点恶心。 连没保护好李自成的张鼐,封的爵名都比田见秀的好听。 错不在齐,错在封过齐国公的人,大约有那么些白铁无辜铸佞臣的意思。 这也导致了田家和别的勋贵不一样,像是刘钰的老爹谨小慎微,但田家的人从田见秀之后,有那么点“知耻而后勇”的意思,对待子孙后代极严。 四代人死在战场上七八口子,似乎在拼命证明自己家没有那么不堪。 田平和刘钰是武德宫的同窗,成绩相当不错。 只不过刘钰醉心西学,弓马骑射也都还行,田平因为一些原因就差一些,但是经史子集的底子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刘钰琢磨着田平应该是有正事找自己,便催促了雨燕两声。 雨燕哎答,赶忙服侍刘钰换了衣服,白葱般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刘钰的脖颈,雨燕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满脸羞红。 雨燕不能出门,便让使唤丫头捧着夜里吃酒回来时的衣衫去了内门附近的小门,唤来了在外面等着的小厮。 准备停当,出了门,田平派来的车马已在门外等待多时。 见刘钰来了,小厮赶忙掀开车门,又取来踏凳让刘钰上了车。 齐国公府距离刘钰家也不远,可也不近。 在月牙河附近,旁边不远就是宛平县衙,这不是七七事变的那个宛平县,那个宛平县衙门是后来搬到卢沟桥的,此时的宛平县衙门就在紫禁城外墙下。 紧挨着宛平县衙门的就是宛平县的牢房,每年核准死刑秋后问斩的人都从这里出发,自前明时期便是如此,都说此地阴气重不吉利。 与刘钰他们家门前的前明浣衣局并称皇城脚下阴气最重的两处地方。 宛平这地方邪门的紧,崇祯十一年,崇祯帝修筑宛平城。西门叫永昌门、东门叫顺治门。这城刚修完,之后的事也就应验了,打西边来了个永昌帝、自东边来了个顺治帝。 再加上那县衙门阴气重的传闻,更添了几分乱力怪神的意境。 但田见秀因为封“齐”国公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偏偏选中了此地修了府邸。 勋贵圈子都知道当年田见秀在赌气,却也都没劝,刘体纯、袁宗第都对田见秀的“小仁义”不满,连张鼐都把明朝玉玺交给从陕西辗转来的李过,而不是在一起的田见秀。 等马车到了齐国公府,早有小厮去里面报知,便开了角门,田平迎到了内门口。 两人年纪相仿,田平也是十六七岁。 国公府里不缺吃喝,田平长得也是人高马大,略微有些胖,可也还没那么离谱,很是壮实。 穿一件青色纱衫,手里装模作样地打着一把纸扇,微有些胖的脸上满是汗珠。 “守常兄,既来了,就要先恕罪则个。” 这酒还没喝,饭还没吃,田平先来一句恕罪则个,叫刘钰一头的雾水。好在他还知道“守常”是自己的表字,不至于对方叫个守常以为是在喊别人。 他来之前,心里就装着心事。 见了田平也不好再闷着脸,只好堆出笑道:“恕的什么罪啊?平日里喝酒的时候,你起来了兴致,赤膊也曾赤过,那时候都不叫恕罪,今日恕的什么罪?” 这田平是个性情中人,喝大了的时候,什么彪事都做过。 回忆着以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熟人调侃的方式,刘钰熟练地模仿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语调。 听刘钰这么一说,田平哈哈一笑,拉着刘钰的手一起进了门。 刚进门,田平就笑道:“守常兄,今日呢,确实是请你来吃酒的。这话不假。但是呢,吃酒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民间坊间道:要吃酒先卖力气……嘿嘿,今日得请守常兄先卖卖力气了。” 这话说的刘钰云里雾里的,奇道:“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守常兄平日素好西学,京城皆知。今日这事,便是与此有关。” 一听这个,刘钰心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果然和福建节度使的那封奏折有关,这田平也爱打哑谜,还说什么福建节度使送来的平和抛…… 平和抛是啥玩意啊?刘钰哪知道,倒是就注意到了“福建节度使”这五个字。 他也不动声色,故意一甩手,苦笑道:“休提西学二字。我今日刚刚被父亲说教了一番。西学西学,坑我不浅呐!” 田平一听刘钰这样说,便压低声音道:“可是因为福建节度使今日朝会奏折的事?” 齐国公府中消息自是灵通的,但也不可能直到刚刚发生在刘府的事,显然是因为平日刘盛的谨慎性格,这边猜到了。 刘钰点点头,田平一拍大腿道:“着啊!我父亲就猜着了!果然啊,翼国公的小心谨慎,真是……” 刘钰打趣道:“兄弟,这也是你的不是了。你就直接说有事找我便是,却说什么来吃酒?这可大大的不对。” 田平闻言,却一摆折扇笑道:“此时需怪守常兄平日里只读那些西洋学问,不懂闻弦知雅意的境界。我说请你吃酒,又说福建节度使递来些平和抛。那平和抛便是平和的蜜柚,这里面却有个典故。” “闽人言:品闽中诸果,荔枝为美人,福桔为名士,若平和抛,则侠客也。何谓侠客?贾瘦岛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守常兄学了十年西学,不正是十年一剑?此番邀你来品福建蜜柚平和抛,那正是要用你这十年本事。” “今日把示君,朋有难言事。自然便以平和抛做侠客之请,有何不对?是你读书少,不明白其中含义,反倒怪起我来。” 刘钰哈哈一笑,心道没有文化水平还特么不能在圈子里混了吗? 又想,特么的福建节度使搞出来这事,不会是你们家指使的吧?要不干嘛给你家送礼,没听说给我家送礼? 知田平也是说笑,也知道恐怕这件事不会小。果然,田平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今天这事,其实我就是传个话。其实是我父亲寻你,让你做一些事。” “齐国公找我?” 田平的父亲就是这一代的齐国公,两家关系不错,上代还有姻亲,刘钰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田平的父亲找自己。 “到底何事?”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既关乎守常兄的前程,又关乎今日朝堂上的事。除了你,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七章 纷至沓来的麻烦事 “若是齐国公找我做事,只需要给父亲递个条子即可,何须田兄又是平和抛、又是十年磨一剑的拐弯抹角?你知我不通诗书,莫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刘钰也不傻,怕被人当枪使。虽说记忆里和田平关系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勋贵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说要是齐国公找自己办事,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田平嬉笑着用折扇给刘钰扇扇风,堆笑道:“翼国公太谨慎啦。生怕卷入半点是非。今天这事,父亲说了,要是守常兄愿意借这个东风,父亲就推你一把;若是不愿意,这件事你知我知我父亲知,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说完,拉着刘钰就往里面走。刘钰一脑子问号,可既是田平这样说了,那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跟着往里面拱。 齐国公虽然这封号不太好,但公府的制式和翼国公府一样。 进了仪门,也是先五间前厅、后七间正堂。 依着前朝规矩,唯一能开七间正堂的公爵,只有一个衍圣公孔府的正堂才能是七间。 但因为前朝末年孔府剃发上表等事,夫子已经从“师圣”二位一体的地位,降到了唐贞观年间“周公为圣、夫子为师”的地位。 也就是说天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换了,周公取代了夫子,夫子取代了颜回,剩余的各降一等。 贞观二年之前,周公为圣,夫子为师,不是师圣二位一体。从圣降师,这封号也有变化。 唐玄宗时候封的文宣王,到西夏从文宣王封到了文宣帝已经是人间顶格了,如今又恢复到贞观二年之前的地位。 如今孔夫子的文宣王,降为了汉代的宣尼公。 衍圣公也跟着水退船低,从衍圣公也降成了奉祀侯。 当年新朝定鼎,定下礼仪制度的时候,李来亨等人全都带着一肚子的怨气。 明末衍圣公府做的一些事使得新朝很被动,加上后来剃发易服带头劝进等事,若没有怨气那才是见了鬼了。 一群米脂、绥德的糙汉一如当年汉初长安城中的沛县老表,当时对于尊卑之事尚无那么在意,便气冲冲地闹哄说孔府可开七间,额们这些随李万岁征战的功臣缘何不能开七间? 你家开得,我开不得? 这一句气话,才使得新朝的公爵府的正堂得以开七间。 眼看着田平带着自己到了正堂,穿过穿堂,竟是直接去了齐国公的内书房,刘钰越发觉得今天这事不能小了。 推门进去,随意地见了个礼。他常来府中,两边身份相近,也没太多的客套,齐国公正在那埋头看什么东西。见刘钰来了,行礼随意,也不挑理,招招手让刘钰过去。 “你那个小心谨慎的爹,要是知道我找你,说不得又得和我吵上一吵。” 齐国公田索也就四十来岁,脾气看起来比自己那个爹要好一些,嘻嘻哈哈的。 刘钰常来常往,熟悉的很,这话也不好接,心里只想知道齐国公找自己到底什么事。 片刻后,奉茶的丫鬟送来了茶水,齐国公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就留下了刘钰和田平,屋子里就剩下了三个人。 还不能刘钰先问,齐国公田索先问道:“守常啊,你通西学,又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西夷的事,你知道的应该不少吧?” 今夕何年,刘钰还不太清楚,估计起来应该也就是西历1720年到1730年间。 若说对西洋诸国的了解,刘钰觉得自己也不是谦虚,满朝内外,应该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堪称懂王。 他也不谦虚,点头道:“还行。” “那我要是问你,这波兰国和瑞典国,与斡罗斯国有无陆路可通,你是不是要觉得我这国公不学无术、尸位素餐、忝居高位?” “呃……” 刘钰怔了片刻,心想这怎么问起来波兰和瑞典了?要说大顺问问斡罗斯、荷兰、葡萄牙什么的,也是可以理解。问这俩国家干啥?隔着八丈远,八竿子打不着。 “都是邻国。” “那就是了,却不知是敌是友?” 田索皱着眉,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叹息道:“今日西北边报,我军在西北与准噶尔部遭遇,大败,折兵三千。准噶尔部火器水准与之前大为不同,骑兵冲击也与此前大异。” “抓住几个俘虏,只说前几年准噶尔部与斡罗斯交战,俘获了几个人才。一个波兰人,叫什么波尔舍夫斯基;一个瑞典人,叫什么列纳特。那波兰人善骑术,瑞典人善用枪炮……” 一席话,刘钰惊了,田平懵了,万万没想到会知道这么大的新闻?大顺军在西北吃了败仗?准噶尔部的火器和骑兵战术大大提升?这怎么没听父亲说? 刘钰倒是听说过这个波尔舍夫斯基,是波兰的少校,和那个瑞典人列纳特一样,都是在准噶尔和沙俄的亚梅什湖之战中被俘的。 这个波尔舍夫斯基传给了准噶尔人波兰骑兵的冲锋技术,不吹不黑,波兰的骑兵还是很猛的,冲锋技巧和技战术也算是较为领先的;那个列纳特则是个瑞典的炮兵军官,帮助准噶尔人铸炮、传授瑞典炮兵的经验和操典。 原本历史上,满清和准噶尔的和通泊之战中,波兰人波尔舍夫斯基带头冲锋,以波兰骑兵的楔形冲锋技巧,带队冲垮了满清的后卫赫舍里定寿,完成了合围。也算是创造了波兰人在东方的历史。 那个叫列纳特的瑞典人,倒有些类似于明末的孔有德,帮着准噶尔建立了炮队,组建了个有三十五门野战炮、十门臼炮的炮兵。 此时再听到这俩个名字,刘钰不算震惊,但也有些茫然。 三千人大败,算不得天塌般的事,但武将震动是肯定的,尤其是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俩人是被俘的?还是斡罗斯的敌国瑞典、波兰等派来的? 刘钰也不敢当神棍,说几千里之外的亚梅什湖之战,但这一战对大顺来说也算是个警醒:三千哥萨克和射击军,两万准噶尔军主场作战围了几个月,还有七百人跑了。 俄国人损失不大,但是准噶尔部的战斗力也足见可以,面对棱堡,缺少火炮,除了围困也实在没太好的办法。 茫然之余,刘钰觉得这大顺怎么跟条破船似的?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四处漏水?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到这里似乎要连在一起了。 今日齐国公来找自己,只怕绝不是分享个西北战败的消息这么简单。只怕既和西学有关,也和传教士有关,甚至还可能和西北战事、沙俄有关。 半晌,齐国公田索道:“昔者汉建元年间,汉武帝派博望侯通西域,意欲寻大月氏夹击匈奴。依我看,这准噶尔部不足为患,北边的斡罗斯才是心腹大敌。只是不知道这瑞典、波兰,与斡罗斯相比何如?” “是如天朝与西南土司、东北朝鲜相似?亦或都是大国?所信者,是所谓新教?旧教?也未必通好,只是知晓其是否有队斡罗斯用兵的意思即可。” 刘钰摇头失笑道:“倒非是天朝与土司、朝鲜那般。瑞典小国也,人口不过百万,然其兵甚强,罗刹人征伐数次,以至于把宗庙的钟都融了铸炮,方才取胜。” 田索听刘钰说瑞典人口不过百万,竟能和罗刹交战数年,心下也是暗暗称奇。 随后拿出来一张纸,冲着刘钰招手道:“你既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当认得西洋文字。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凑过去看了几眼上面字,很好认,都是他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拉丁文,此时西方官方的通用语言。 随意看了两行,都是些齐国公田索的官职名,翻译成的拉丁文。还有一封关于俄国的使团信息。 刘钰似有所悟,抬头看了眼齐国公,问道:“罗刹国要派使团来?齐国公你负责接洽?和西北战事有关?这做通译的事,难道不应该是传教士去做吗?” 连问了几个问题,刘钰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大顺刚和传教士闹掰了啊,罗马教廷那边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福建教案频发,这节骨眼上偏偏又得用到那些传教士。 看起来,今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终于要连在一起了。 这大顺,一点都不顺啊。 第八章 骂人揭短 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出,只换来齐国公田索的一声叹息。 事情都赶到了一起,弄得焦头烂额。 可细细一想,这些事都是早晚要发生的,只要不闭关只守汉地十八省,到头来这一桩桩麻烦总会遇到的。 罗刹、斡罗斯,都是俄罗斯,只在于转音转译的时候倒了几手、有几个二道贩子的区别。 蒙古人不会发r的音,所以rus前面会加个辅助的o,罗斯就变成了俄罗斯。 朝鲜和日本没经过蒙古人的转音,所以叫露西雅、罗禅,和罗刹差不多。 大顺若想真正平定边关,东北、西北、蒙古,都不可能不和罗刹人打交道。 绕来绕去,刘钰似乎是有点想明白了。 和罗刹人打交道,就得用传教士,但大顺刚刚和传教士闹翻了。 一方面刚闹翻了,就去求人办事,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之后真要禁教也硬不起来;二来,恐怕是大顺对刚刚闹翻的传教士,也不敢信任,尤其是勘界谈判这样的事上,怕这帮传教士吃里扒外,向着罗刹人。 怪不得……能找到自己。 自己应该是大顺朝廷内,为数不多的懂西夷诸国和拉丁文、且没有入教的人了吧?主要是身份上,根正苗蓝,极为可靠。 看了看那张类似国书的拉丁文翻译,好像也没啥太大的毛病,应该是朝中的传教士给翻译的。 眨巴眨巴眼睛,询问道:“齐国公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让我去当通译吧?” 田索哈哈一笑道:“这不能。我要是抓你去当通译,你那个爹非要和我拼命不可。只是这件事……怎么说呢,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是接了个苦差事啊。” “罗刹国的老王薨了,新继位的是个女人,牝鸡司晨,想必位子不稳,亦或许是罗刹人若不吃大黄,排不出便会腹胀而死,故而欲求通商?总归是派了个规模庞大的使团,要来‘朝贡’。” “我领着个宗人府左宗正的闲职,加上罗刹使团那边也有个伯爵,满朝上下就我身份最合适。哎……东北、西北、蒙古、准噶尔、勘界、贸易、通商、派使……要谈的事一大堆,里面太麻烦。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刘钰终于明白今夕何年了。 罗刹的老王薨了……那应该是彼得大帝死了?上位的是个女人,这倒是对得上。估计这时候不是1725年就是1726年? 如今西方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东方有朝贡体系,齐国公作为大顺的官方人物又管着宗人府事宜,礼仪称谓上是不能错的。 天下有且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当朝天子,罗刹国在大顺的官方语境里只能是“王”,死也只能是“薨”不能用“崩”。 可问题是齐国公又说不准备让自己去当通译,那这件事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到底哪里能用得上自己? 田索好像也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从身后的桌上拿出一张图,平铺在了桌面上。 既是拿出来,那就是让刘钰看的。刘钰探着头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一张兵政府职方司绘制的舆图,只是前朝永乐年间奴儿干都司的部分,也就是后世松花江、黑龙江流域。 “现如今天下都道我大顺四海升平。实则不然。东北有罗刹,西北有准噶尔,云贵有土司,南边缅甸也不消停。” “自前明崇祯五年,罗刹人在北边筑城,这些年不断南下。前朝教训,辽东之地,不可不防。昔年女真不过小小部落,二十年而成大患,如今罗刹在东北,陛下寝食难安。” “与准噶尔部之争,亦不可不与罗刹人打交道。漠北蒙古诸部,也在观望,大顺强则投顺、罗刹强则投罗刹。”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有了明朝东北乱局的教训,大顺对于东北格外的小心。 大顺起家的西北,又是大顺谶纬的“天命”所在,也必须要努力扩张永绝后患。 准噶尔部又是蒙古瓦剌后裔,与京城不远的蒙古人相近,若是被他们吞并,只怕就真的要学学前明“天子守国门”了。 刘钰在武德宫上学,也学过看这个时代的地图,略微看了几眼,心下也是一阵无语。 明末战乱,大顺反击,满清那边天花爆发,不断需要抓一些生女真、索伦人、鄂伦春人、赫哲人等从军。 导致松花江流域人口空虚,罗刹人趁虚而入,现如今不断南下,大顺的东北边疆很是危险。 从这张图上看,大顺在松花江流域最为东北的堡垒,是永乐年间的“翰朵里卫”。后世是黑省的依兰县,旁边就是当年靖康耻昏德公住的五国城旧地。 往东是一片沼泽、此时无法开发的北大荒。隔着翰朵里卫约莫个三五百里,就有罗刹人的堡垒,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 寻常人不谈国事,因为谈了也没用。刘钰倒是可以畅所欲言,身份在这,身边就是朝中勋贵大臣,他也没什么忌讳,直言道:“朝廷不是准备就这么与罗刹谈,与之勘界吧?这……这怕是不行。前朝教训,不可不防,东北之地,一旦中原有乱,只怕罗刹人整合女真余部,以为先锋,岂非国朝大敌?” 齐国公田索眼神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故意问道:“你以为如何?” 刘钰伸出手,在那副舆图的开原城上点了一下道:“前朝永乐年间,开奴儿干都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吉林的松花江畔修造船厂。” 手指向上挪了挪,指了指吉林造船厂的位置,与刚才的开原相距数百里,中间是延绵的山脉。 “东北行军不易,补给只能靠船。以开原一线,向北就是群山,或可称之为分水岭。分水岭以北是松花江、分水岭以南是辽河。水运沿辽河,只能到开原,到了开原需要翻过四五百里的大山,在吉林造船厂就又能运粮运兵了,以此控制奴儿干都司数千里土地。” “有此分水岭相隔,加之朝鲜横亘海中海运也难,我军固然补给不易。但罗刹人远赴万里,想来补给也定极难,在奴儿干都司一代最多不过数千人。” 谈到了后勤补给,齐国公田索暗暗点头,心想都传闻勋贵子弟中年青一代里,也就翼国公家的老三能挑大梁,看起来传闻不虚。 虽说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但既是能谈到后勤补给、分水岭运粮之难,亦算难得了。毕竟对面也才不过十七八岁,能知后勤乃兵家命门,实属不易。 刘钰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大大咧咧地道:“依我看,罗刹与本朝开战,就如两个壮汉,只能拿鹅毛互相挠痒痒。不过几千人的兵力,再多既无用,后勤也难支撑。” “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时间在我。所以,我倒是不觉得此时勘界是好事。” 齐国公田索心中一动,问道:“何谓时间在我?” “辽东啊!这些年朝廷就不断往辽东移民,为的就是防备再有东虏之事。山东渡海、河北过关,休养生息、生聚人口,数十年后人口滋生,此时纵然无人肯过分水岭继续往北去那苦寒之地,但几十年后定会不少。故而我说,时间在我。罗刹人不过几千人,如何守得住?况且若是辽东人口滋生如山东河北,就地筹粮、抓丁劳役,数百里的松辽分水岭也非难事。” “而西夷自当年乱战之后,已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勘界为法,列国承认。我天朝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但日后也不好说,一旦勘界定下来就再难说了。” 说到这,刘钰很郑重地摇头道:“所以我说,此时谈勘界之事,就是误国。小侄也说句重话,国公也别怪罪。” “你说。” “若是国公此时去勘界……百年之后,石敬瑭之名,就要落在国公身上!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等数十年后辽东人口滋生,再打过去不迟,到时再划界勘界。” 石敬瑭! 三个字,把一旁听热闹的田平吓了一哆嗦。 齐国公田索听到这三个字,却仰头大笑道:“好!好!好啊!好一个背着石敬瑭之名,好一个时间在我,好一个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好的很!” “吾读《唐书》,见‘可与语孙、吴者,非斯人尚谁哉’之言,常以为是后人附会,十几岁的少年,纵然奇才又岂能懂征伐之事?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刘钰就算再没文化,也明白这句话是说谁,吓得一哆嗦,赶忙道:“受不起!受不起!国公收了这句话吧。” 刘钰真是受不起,田索也觉得有点过了,笑了笑点点头,示意收回了刚才的话。 “守常啊,你这话可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以史为鉴,前明土木堡后,勋贵爵位未除,可除了一个郭登,勋贵子弟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以致最后成了那般模样。平日里就听说,国朝勋贵子弟中,以你为首,看来此话不假。” 又一次听到了郭登的名字,刘钰觉得父亲给自己的“勉励”,这些老一辈应该都知道? 这是都有忧患意识,觉得下一辈勋贵子弟里就靠自己挑大梁,矮子里拔大个找出来个不那么废物的? 田索把田平和刘钰叫到身边,低声道:“朝中亦非没有人才,所定之策也真和守常所言的差不多。不过,陛下定下来了,天策府那边也认准了,对罗刹开战。” “若赢,则勘界;若输,则言我天朝不与西夷同,不勘界、不定约,待日后辽东人口滋生,再打回去。” “只是……欲要开战,粮草先行。陛下自登基以来,就开始修缮驿站、在吉林开船厂,积累粮食。然而尚未完善,还需时日。” “此番罗刹人使节来访,谈是肯定要谈的,不过我却要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思来想去,最好就是在礼仪上扯皮,在礼仪问题上拖个一年半载。” “一则给东北修路修驿站造船调兵的时间;二则,于礼仪问题上扯皮,也可麻痹罗刹人,以为我等高傲无人,不疑有他。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也。” 说完,他看看刘钰,正色道:“又赶上传教士之事,陛下信不过传教士。再者,传教士终究还是离罗刹人更近一些。所以,我思来想去,你是个自己人,可用。既懂国朝礼仪,又懂西夷制度。” 指了指桌上的类似国书道:“所以,你看看,能不能在礼仪、称呼上,做做文章?叫罗刹人恼羞成怒,不肯接受,主动和我们在礼仪问题上扯皮?毕竟,打完了,为了平定准噶尔,和罗刹国还是要谈、要通商的,也不可把路走绝了。” “礼仪称呼上做文章?”刘钰点点头,明白了田索的意思,又道:“齐国公准备拖多久?” 田索伸出两根手指。 “别的事也可以扯皮,我自有打算。礼仪称呼上,照着两个月的时间来扯吧。最好是能让罗刹人一看,就勃然大怒,主动与我争吵的那种。” “正所谓,骂人揭短,方达痛处。遇到瞎子骂他没眼睛、遇到瘸子骂他走不得路。只是我对罗刹之短所知不多,却不知如何才能让其主动与我争吵?” 第九章 翻译问题 一听这个,刘钰顿时乐了。 这个活……自己绝对能干。 而且这事肯定是上达天听的,自己要是干得好,最起码混个简在帝心没问题啊。 正愁着自己这蛋疼的身份,以后怎么往高处爬呢,这可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之前田平也说是好事,听那意思,自己要是愿意,齐国公就在皇帝那提一嘴自己的功绩;要是不愿意,那就直接略过。有赚无赔。 而且前世他颇喜欢某大奸大恶的游戏,对于西方那一套多少有些了解,很清楚俄国人的“忌”点在哪,保准一触就蹦。 只要操作得当,绝对能在国书问题、称呼问题、礼仪问题上,让齐国公和俄国特使扯两个月的蛋。 既已如此,他也不造作扭捏,抓过那张写满了拉丁文的纸,一点点看下去。 刚才他只是扫了一眼,正常来说,翻译的问题不大。 但要是以“蚊子狱”的角度,寻章摘句,绝对能找出一大堆的问题。甚至皇帝要是愿意,都能够借机对传教士开刀,搞出一番事情来。 看着纸上的拉丁文,刘钰有点想笑,这帮传教士翻译的名称,弄得跟罗马正统在大顺似的。 primi ordinisnbspes praetorianorum militum regulus regni qi ……这就是齐国公的官职翻译,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拉丁文,这些东西还看得懂。 只是满篇的槽点,有点不知道从何吐起。 这实际上也确实怪不得传教士,因为翻译这种事要想做到信雅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说此时,便是后世,寻常人第一次看到翡冷翠,也很难和佛罗伦萨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官职翻译,往往又是出口转内销。就像是公侯伯子男五爵,前世刘钰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欧洲人才有的。 而且又涉及到音译、意译的问题,此时连罗刹、俄罗斯还是斡罗斯都尚未统一,这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何时音译,何时意译,又该以什么样的标准,这正是一个东方古国面对大航海时代后期第一重要的事。 欲要交流,必先通译。 如前世历史中的一个著名例子,尼泊尔与东印度公司交战,请求清政府出兵的译文,经过两次转译之后,简直飞到了天上。 尼泊尔说,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他们的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他们的城市在咖喱嘎达。 任谁看了都会懵逼…… 因为,披楞的意思,就是阿拉伯语言的“佛郎机”人,而佛郎机,都是经过二道贩子转译的,原文是法兰克。 藏语系和印度语在发音的时候,会把f发成py的音,再转成汉语。转了三个二道贩子后,这法兰克变成佛郎机又变成了披楞。 这谁要是一眼能看出来,披楞就是法兰克、法兰克就是披楞,那也是天纵奇才。 咖喱嘎达这个倒是好认,加尔各答,类似于翡冷翠和佛罗伦萨,这个问题倒是不大。 最神奇的是那个“果尔纳尔”,其实是“governer”。意译的话很简单,总督,明明该意译的词,但尼泊尔人却选择了可怕的音译。 所以这一句神奇的“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住在咖喱嘎达、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翻译成人话其实是……西洋人的加尔各答总督。 表现在刘钰手里的这张纸上,这帮传教士的翻译也是奇葩到把拜占庭的那一套官职都搬到了大顺。 因为传教士觉得,西欧那一套分封建制的制度,根本不适用天朝政体,没办法直接翻译公侯伯爵位。 倒是罗马帝国的那套官职,相对西欧的封建,更适合一些。 有音译、有意译,这帮传教士又都是些靠寻章摘句为生的,为了一个词都能互相指责为异端打个头破血流,用来翻译官职也的确弄出了足够的无奈。 比如这个“regulus regni qi”,就是传教士翻译的齐国公,音译的话就很魔幻,齐国的雷古勒斯。 初看肯定是没问题的,但以“蚊子狱”的标准,这个够杀头的。 他也只当个笑话,指着那个“齐国的雷古勒斯”道:“若是齐国公有意找传教士的麻烦,这就足以。这个词,既可以说是齐国公,又可以说是‘列土封疆的齐王’。雷古勒斯,本就是实权国王的意思。如战国之田齐,可称雷古勒斯;但贞观年间的齐国公长孙无忌,那是万万不能叫雷古勒斯的。真要论起来,这叫唆使齐国公裂土,实乃谋逆之大罪。” 听到“列土封疆”四个字,田平田索都吓了一跳。他们自然明白战国七雄的齐国公和长孙无忌的齐国公的区别。 饶是知道刘钰只是说笑话,田索还是擦了擦汗,骂道:“这帮子传教士,这不是胡搞吗?” 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知道一些传教士内部的事,笑道:“这事就是玩笑。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吧?有个传教士叫柏应理,他曾翻译过《中华贤者孔夫子》到西洋,里面免不得要说春秋公侯事,所以公侯伯子男五爵皆以此为准。” 一旁的田平一打折扇,点头道:“原来是他?” 刘钰颇为惊奇,这田平一点都不喜欢西学,也很少和传教士打交道,这么冷门的名字他居然知道? 见刘钰惊奇,田平摆了摆折扇道:“这个柏应理有个受洗的弟子叫吴渔山,水墨画做的相当不错,我那有几个他题的扇面,很是喜欢。” “那个吴渔山学画,师从王时敏。王时敏的祖父是前朝万历时候的首辅王锡爵,他家就这么一根独苗,王锡爵找的董其昌教王时敏作画。吴渔山也算是承了董其昌这一脉,水墨画作也算是不错了。后来听闻他跟着柏应理受洗,去了澳门,少有画作,我还觉得挺可惜的呢。” 听着董其昌的名字,刘钰心说总算听到了个熟悉的人物,要不是看过《武林外传》,怕是田平说的这几个人,可能也就知道个明朝首辅王锡爵。 田索啧啧两声道:“看看,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家江南士绅那才叫百足之虫。咱们勋贵人家,和人家万万比不了。明亡顺兴,人家该是富足还是富足,终究绕不开他们。那个王时敏家我当年去过,他家的花园,反正是比你们家的要强的多。若是陛下南巡,住在他家东园也绝对当得起。” 这番话听得刘钰暗暗吐舌头,心道比不了、比不了啊。 借着柏应理、王时敏等人的话头,田索也是相信刘钰的确撑得起这件事,心中放心了许多。 刘钰便说起来这些传教士翻译的为什么不合理,以及怎么在名称上、礼仪上让齐国公和罗刹特使互相扯皮。 来华的传教士们,都可算作老学究,毕竟搞神学的,为了一个词都可能被打成异端。 故而他们对于一些事向来较汁,和南明那群大军压境也不封孙可望一字王的老学究们差不多,寻章摘句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早在明末,利玛窦等人尝试翻译中华体系的时候,就认为这和欧洲的公侯伯爵们对应不上,也拒绝使用西欧的爵位来翻译。 柏应理在翻译天子、周公、鲁哀公等人物的时候,便用了一些很古老的希腊或者罗马时代词汇。 比如天子,翻译成了巴塞琉斯;翻译周公和鲁哀公的“公”的时候,翻译成了雷古勒斯。 而雷古勒斯这个词,是希腊此巴塞利斯的拉丁转音。这个词刘钰前世就听过,因为有一款很不错的雷蛇鼠标叫巴塞利斯蛇,其缘由就是这个词。 因为这种传说中的怪蛇长着鸡冠子,很像是国王的王冠,故而借用了蛇名代指国王之冠。修辞方法类似于中华语境下的“豆蔻”,为什么豆蔻可以指代年轻女子,去看看豆蔻就知道了,粉嘟嘟,尖尖的,很小的凸起。 既是带着王冠者,那么雷古勒斯用来形容春秋战国的各种“公”,是合适的,毕竟都有自己的封国,周天子……不是皇帝。 但用来翻译如今的齐国公,显然不太合适。 天子没有说把整个齐国封给他,他就是个虚爵,怎么能戴王冠呢?按这么翻译,那齐国公跑到山东去收税、征兵,算是名正言顺还是算谋反啊? 传教士在大顺这么久了,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又加上了一句“primi ordinisnbspes”,也就是皇帝的首席亲随,这个翻译就很灵性地翻出了虚爵下公爵的“公”,但是又没办法翻译出“齐国公”的“齐”。 罗马帝制之后,禁卫军政变就是传统,皇帝上台后就需要先确定谁是亲信,并且分给亲信们权力。 这种亲随分为三个等级,首席、次席、第三等级亲随,正好对应后世的公、侯、伯,其es这个词也就成为了伯爵的词源。 为了彰显皇帝的权威,包括罗马帝国非洲总督这样的实权官职,在书面上也要把“皇帝的首席亲随”放在第一位,之后才能是非洲总督之类的官职。 这和中华体系是一致的,先说爵位,后说具体官职。比如大唐军神李靖,一定要先说卫国公,然后才是并州都督,这个是不能错位的。 虽然这个首席亲随没法翻译出齐国公,可若按照现在西欧那一套公侯伯体系来翻译,就更对不上,还不如这个首席亲随的翻译信雅达。 正因为东西方的政体不一样,所以只要在翻译上下点功夫,就很容易让田索和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不用田索先说话,俄国人就得先绕着名称、礼仪问题上扯皮。 这世上,不只是华夏在礼仪问题上纠结,列国都是如此。 否则的话,常理来说,只要有一方不纠结,这事就扯不起来啊。凭什么不听你的就是错?若是西洋人不重视礼仪问题,也不会出现这一次福建节度使上奏的禁教风波。 俄国的“忌”点,很简单,刘钰很清楚,而且绝对能让俄国特使扯着嗓子主动谈礼仪问题,寸步不让。 第十章 找茬 借着纸笔,刘钰大致给田索、田平讲了讲俄国的问题。 大致讲了一下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末代公主远嫁北方蛮子、数次俄土战争之事。 田索咂摸了半天的味道,不太确信地问道:“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罗刹国自认正统,欲要兴复罗马,还于旧都?无非六出祁山向北,俄土战争向南?” “呃……” 刘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齐国公这理解能力也是清奇,只好道:“国公抬举他了。昭烈皇帝可是姓刘,又不是老婆姓刘……不过既要谈判,称呼就要先解决。这倒是一个可以用来拖时间、惹罗刹人震怒的切入点。” 如果两国交往,各国君主的称呼就是头等大事。开放是开放,但再开放也绝没有一见面就先矮一头的。 俄国经过彼得大帝的改革,一方面积极西化,一方面也升格了自己的头衔。 彼得不承认自己是沙皇,而认为自己是“皇帝”,也就是“empero”。因为按照罗马的法统,源于凯撒转音的沙皇,比正规的“皇帝”矮半级,类似副皇帝。 这件事对俄国很重要。 虽然彼得死了,但是想必在俄国使团的官方翻译那里,肯定是要翻译成皇帝,而不是沙皇的。 至于这个皇帝是怎么来的……因为1517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拉俄国盟友,给俄国人写信的时候,奉承地用了“皇帝”而非“凯撒”这个词。 好比南明给满清写信联虏平寇的时候,就约为叔侄,承认对方是帝,这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如李定国两厥名王后,孙可望杀死了投降满清的叛徒陈邦传,南明御史李月如就弹劾孙可望“擅杀勋贵”。而陈邦传当时明明投降了,这个国公也是满清的国公,可封建礼法下孙可望这个明将杀满清的国公,在礼法御史看来,也不是孙可望这个“贼”能杀的。 在西方,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基督教世界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彼得打完了瑞典,群臣“劝进”,从故纸堆中翻出来这封信,立刻就有人“劝进”。 认为神罗皇帝都叫俄国沙皇为皇帝了,这当然可以进一步了。 这就好比天朝给朝鲜写国书的时候,称朝鲜为帝,对面敢不敢认是一回事,但书信肯定会留着,日后有用。 于是借着这封信为幌子,彼得登基为帝,弃凯撒而用皇帝。 群臣劝进有功,各进一等,以此信示各国来使。 除了被打疼了的瑞典,欧洲没人认这个“皇帝”,哪怕后来日不落,也只能去捞个印度皇帝。 欧洲人在“僭越”这种事上,不见得比诸夏王朝看得轻,甚至更严重。 所以,齐国公就可以扯住这个“皇帝”的称号,怒斥俄国人僭越。 俄国人绝对会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尤其是来的既然是伯爵,真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让步,估计仕途也就到头了,这是外交红线。 此外,俄国这个“凯撒”沙皇,来历也完全值得扯一扯。你娶个末代公主就是凯撒了? 如今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头衔,那是“caesar of the roman empire”,罗马帝国的凯撒,你这个自封的凯撒,得到罗马继承人的认可了吗? 以俄国和土耳其的关系,此话一出,估计又能吵上个把月,不可能再少了。 在这两件事上吵完,就剩下大顺这边的“天子”该如何翻译了。 既然准备和俄国将来继续谈,那么双方可能各退一步,大顺承认俄国君主的称号是“凯撒”,也可能承认对方是“皇帝”。 虽说你还没反攻君堡、还于旧都,就自称凯撒,学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顺天子该怎么翻译? 看那些传教士的意思,是把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问题也很大。 巴塞琉斯源于古希腊,本意是“神的后裔称王者”,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都有家族号称自己是神的后裔。 但那些号称神之后裔的家族未必都能掌权,到僭主时代,巴塞琉斯这个称呼就不用了。 之后的希腊诸王僭主们不是神裔,没资格称巴塞琉斯。 一直到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因为传说中酒神狄俄尼索斯也尝试征伐过印度,跟着亚历山大去过印度的那群人都认为自己的功绩已经超越了狄俄尼索斯,所以可以和神裔平起平坐。 再加上类似于老子西去化胡的“酒神东去变湿婆”的故事,亚历山大一死,凡是去过印度的将领家族就都有资格称巴塞琉斯了。 巴塞琉斯者,神裔也,亦或是功高震神者。 总之,得和神扯上关系才行。 之后基督教开始流传,《马太福音》中称呼耶稣为“basileus ton basileon”,意思就是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巴塞琉斯这个词又有了另一种含义。 再之后罗马基督化,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称为巴塞琉斯就再合适不过了。 罗马帝国留下了好几个皇帝的称谓,巴塞琉斯、奥古都斯、凯撒等等乱七八糟,但也不是随便乱用的。 大抵换到中华语境,汉高祖他妈“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这就可以翻译为巴塞琉斯,神裔嘛。 宋太祖只有个“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妈妈没和神睡过觉,还是标准的禁卫军陈桥兵变上台的,显然只能是凯撒。 明武宗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显然应该翻译成英白拉多朱寿。 自始皇帝起,但凡举办过登基大典、承认自己受命于天的,都可以称之为奥古都斯。无非一个是元老院授权,一个是天帝授权。 若把大顺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四个称呼中似乎最合适,但问题也是最大的。 因为《马太福音》里称呼耶稣为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而罗刹国又是信正教的,那么把中华天子翻译为巴塞琉斯,就很不合适。 中华天子和耶稣这个“basileus ton basileon”并无关系,要是翻译成巴塞琉斯,岂不是凭空让昊天上帝矮了一辈? 文化上绝对不能接受。 再者来说,亚历山大的basileus ton basileon这个称号已经在唐高宗的时候,由波斯末代王子带到了长安,把头衔转赠给了李治。 大顺谶纬言:大顺李氏,那是复李唐被朱温所灭的仇,李代朱,不过是晚了数百年朱温灭唐的复仇。 既如此,很显然,唐高宗的万王之王被大顺继承,合情合理。 然而用这个称呼,那些整天读《马太福音》的传教士们肯定不会如此翻译——华夏天子是“basileus ton basileon”,耶稣也是“basileus ton basileon”,这算怎么回事? 所以,在钦天监的传教士绝口不提万王之王这个称呼,也不敢提,谁提谁就是异端。 其实还有一个最合适的称呼来翻译“天子”,那就是戴克里先用的“dominus et deus”这个称呼,即为“昊天上帝所授权的天下之主”,或者叫“我即神和主人”。 然而这个最合适的翻译,却也是传教士们最不可能用的。 deus这个词涉及到信仰问题。 教廷那边为了这个词被翻译成中华语境下的昊天上帝怒不可遏,中国这边翻译成了“上帝”,日本那边直接翻译成了“大日如来”,教廷早就炸锅了,这本来就是个不能触碰的词。 这一次教廷特使来华,还刻意重申了这件事:翻译成上帝,是对deus的亵渎,不准翻译成上帝,那是东方的邪神,不可亵渎deus之名。 教廷一天不松口,传教士们就不敢乱用这个词。 传教士不敢轻易用一些词,可刘钰就是抱着去招惹俄国人打口水仗的态度去的,自是用起来得心用手。 俄国人绝对会怒不可遏,打死不会松口承认大顺天子是“basileus ton basileon”,更不会承认彼得称帝是僭越。 假皇帝、凯撒、万王之王、天子……就这四个词,应该足够双方扯个三五个月,半点正事都不会谈。 外交无小事,俄国人不会退步,主动权就在大顺这边。 真想谈的时候,大不了就说: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有旧制可依。你等不曾反攻君士坦丁堡,还于旧都,却在莫斯科继承大统,称第三罗马,学昭烈帝旧事,也未尝不可。既如此,便依你们君主是皇帝就是。 但真在外交辞令上退让的时候,估计三俩月的肯定过去了。 大顺是要拖时间的,所以要在称呼上咄咄逼人,让俄国人自己选择在称呼上扯皮。 如今已是七月,齐国公要在年末动身,去蒙古高原和罗刹使团会面,随便拖延个几个月,应该就足够在东北完善驿站体系、囤积足够的粮草。 到时候再打,打完了再认认真真地谈,从而腾出手来对付西北的大敌准噶尔。 口干舌燥地大致讲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田索连连点头。虽然有文化差异,但封建宗法下的礼仪、僭越等问题,还是换汤不换药,身居国公高位,一听就懂。 这无非就是个称王还是称帝的问题,再一个就是猛戳旧伤疤,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了,除了此事,我之前看书,忘了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前明永乐年间,太监亦失哈曾巡查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立碑文、建永宁寺,备说奴儿干都司所辖范围。顺既承明,若能派人将永宁寺碑文拓下,亦可为谈判勘界之资。” 第十一章 生活和信仰 亦失哈的名头,田索还真听过,不过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 为勋贵者,又不小心谨慎,反倒盼着再立新功,免不得要学会揣摩上意。 如今天子有开疆拓土之心。 虽然到底是雄才大略、还是穷兵黩武,那要等盖棺定论的那天。 但既是天子有开疆之心,善于揣摩上意的田索这些年也多读一些边关旧事。 奴儿干者,女真语中“图画”之意。 白山黑水间,秋日一到,枫叶红、柞叶黄、泉水清、山花蓝,登高而望,江山如画,固有此名。 永乐年间,南有郑三宝、北有亦失哈,两个太监一个开拓南洋,一个经略东北。 以残缺之躯,都干出了好大事。 只不过永乐之后,大明缩边。 土木堡后,因为亦失哈是女真人,应激反应之下,朝中御史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想象,弹劾亦失哈。加之奴儿干都司裁撤,后人少知其名。 刘钰提及亦失哈与永宁寺碑文事,田索知其一不知其二,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儿子田平。 田平博闻强识,看的杂书颇多,却见田平也是摇摇头:“亦失哈的名头却是听过。黑龙江江口建永宁寺碑文事,却是未闻。守常兄是在哪里看到的?” 刘钰心想,我是前世看到的,嘴上却打着哈哈道:“我看的书又杂又偏,看后即忘,不求甚解。也是忘了是哪本书里看到的,但一提及奴儿干都司事,就想了起来。” 的确有永宁寺,也的确有碑文,所以满清时候那里叫“庙街”,其庙就是永宁寺了。 田索如获至宝,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和罗刹国谈判,虽然前期要拖,但后期打完仗肯定是要正式谈的。 正如刘钰所说,罗刹也好、大顺也罢,在奴儿干都司开战,就只能是两个壮汉手持鹅毛互相挠痒痒。 最多不过数千兵丁,就要决定几十万里的土地,到头来还得谈。 东北谈完了,才能空出手,甚至两边合力夹击准噶尔。 而真正想谈,就得有证据,若真有此永宁寺碑文,当真妙不可言。 虽说前明天顺年间的《大明统一志》里,放弃记载了主动裁撤的奴儿干都司,但从前朝留下的浩瀚繁多的书籍中,还能一窥当年全盛时候的奴儿干都司全景。 奴儿干都司诸卫所大致所在也能找到记录,正可为双方谈判之资。 刘钰心里明镜似的,这一次如果只是靠嘴皮子去谈,形式对大顺极为不利。 罗刹国那边虽然也只是一些去收毛皮的哥萨克,但一些军官确实有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几何测绘学的都不错,都会画一手地图。 大顺这边就差一些,兵政府职方司里如今正忙着准备西法党与守旧党之争,之前也无人去那些苦寒之地绘制图册。 要只是打嘴仗、磨嘴皮子,对面拿出来地图、这边拿不出地图,这嘴仗就大为不利。 好在有个前朝的自古以来,总算是能争上一嘴,亦算是永乐大帝的遗产。 田索想知道到底是哪本书里记载了此事,也好让自己的幕僚们翻阅,找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刘钰只推说自己真的忘记了,但是这件事千真万确,印象深刻。 之所以印象深刻,刘钰则推说“本以为前明懦弱困守关内,哪曾想也曾阔过,有奴儿干万里土地,故而震惊,因而牢记”。 这理由听起来很有道理,田索也信了十成,并不怀疑。与明末那鸟样对比,永乐年间气象的确是比对严重,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守常,这些事,你回去后写个册子。尤其是关于罗刹、鲁密、俄王僭越等事,编纂成册,多多介绍一下西夷风物。一则传教士们未必肯谈;二则关于这些事恐怕也是他们的禁忌,不好谈;三则嘛……你也知道,如今朝中风向,对传教士多有猜忌。” “若你愿意,这小册子我便面送圣上,署你之名,也算是简在帝心。若你不愿意,我只推说是别人所为。到底如何,你自行决断,但是这小册子也尽快写出,我也好用。” 刘钰自然是希望“简在帝心”的,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些天一定尽快写出来。不过……国公,这福建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传教士怎么招惹到福建节度使了?父亲只是告诫了我一番,却也没说清楚。” 想着田平之前隐晦地提及福建节度使给齐国公送礼,加上齐国公又是出了名的喜欢“揣摩上意”,刘钰很想知道朝中有禁教之言是不是齐国公在背后当黑手? 这要是齐国公就是禁教的背后黑手,自家应该赶紧跟进才是…… 田索也不隐瞒,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起因这样:福清县有个姓林的,之前娶了个拖油瓶的寡妇。这姓林的一死,寡妇带的拖油瓶继承了家业。这个拖油瓶是信耶教的,宗族里让他出钱祭祖,他说他是教徒,不祭祖,凭啥出钱祭祖?” “宗族就说,那你不祭祖,凭啥能继承俺们姓林的产业?拖油瓶就说,产业是我继父的,也不是族里的,凭啥不继承?” “你也知道,闽地宗族嘛。这不,族里就带人把他的产业都抢了,拖油瓶就去告状。” “福清县的县令,叫白云航,那也是个鬼头。这厮早就准备借机生事,也好升一升,在其中一操作,便判了那个拖油瓶退还产业。福清县的神父们带着教徒冲击县衙为教友兄弟讨公道,他就动手了,打死打伤了几个。结果正投上面所好,如今已升了州牧。” 此州牧,非刘玄德那个豫州牧的州牧。大顺唐朝官职土味复辟症嘛,知县叫县令、知州叫州牧、知府更是复辟成了府尹。 那白云航也算是个揣摩上意的高手,一番操作,竟是升了上去,可谓前途无量。 刘钰也听明白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拨开问题的关键还是经济利益。 宗族势大,想要吃绝户;绝户投身耶教,抱团对抗。 说是信仰问题,实际上是财产问题,不过这是个导火索,后面的事可能就不只是经济利益问题了。 果然,田索又道:“后来嘛,白云航就抓福清县信教的生员,去儒庙拜祭。耶教不祭祖,也不准偶像崇拜,当然不能拜周公和孔子。” “那些生员们就喊:身虽拜,心不服!甚至有‘殉教’的。白云航就骂他们,说你们既是信了耶教不拜周公孔子,为何还要当生员?教徒便道:生员有优免,此生活也,非信仰也……” “这不,整个福清县就乱了套了,福安县也跟着乱,福建那边乱出了大麻烦。罗马教廷那边的特使,前几日入朝,又说起礼仪之事。” 说到这,田索大笑道:“那个白云航,看来是赌对了。这人心思缜密,又善揣摩上面心思,我看这厮前途无量。” 刘钰也笑道:“这要是赌输了,岂不就是革职查办?” “是啊,不过他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县令,赌输了就输了,怕什么?赌赢了,这还不是升到州牧,日后平步青云?县令升州牧,正是一道大坎。” 几句话,露出的信息量倒是不少,话也不必说的太细。 点到即止,刘钰也听明白了。 这禁教已是必然,否则那个叫白云航的县令也升不了州牧。 白云航升了州牧,那就代表了朝廷的倾向。 转念又想,刘钰又问道:“可如此一来,和传教士闹掰了,国公去和罗刹国使团洽谈,通译之事,如何解决?” “如何解决?肯定是不能用西洋人了。朝中也非是没有粗通拉丁文的,此事一出,这个月内,定有一群退教的,陛下倒要看看,朝中肯殉教的到底有几何?人倒是不缺,就是论及对西夷诸国的了解,和你是差得远。通译之事,倒不必担心。就是他们做通译可以,但论及知晓西夷诸国底细,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这才找你嘛。” 说罢,田索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图卷文字,又叮嘱道:“我与你说的,西洋诸国底细事,尽快写出来。今日既是平儿邀你来吃酒,总不好让你白白回去,倒显得我齐国公府上连顿酒菜都吃不起。你们二人这就去吧,内厨那边早就备下了酒菜。” 刘钰田平二人便行了礼,退下自去吃酒。 也没有叫养的唱旦,两个人便就着西夷故事佐酒,颇有滋味。 不知不觉,喝的就有些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回去的时候,田平早叫人准备了一些新鲜的蟹,又叫内厨另做了一些桌上时候刘钰多夹了几筷子的菜,一并送去了翼国公府上。 将要上车,还真的给包了几个福建的大蜜柚,也就是所谓的果中侠客平和抛。拍了拍那几个蜜柚,田平扶着醉醺醺的刘钰上了车,笑道:“守常兄,今日这事你也看明白了。” “你说的那些西夷事、罗刹国事,需得有个人听全了。此事机密,寻常人不能用,父亲就得让我跟着你,多学多问,回来再说清楚。总不好天天邀你过来。” 今天这事既然田索让田平跟着听,刘钰当然也明白田索的意思了。 这些事不是一天就能说清楚的,尤其是谈判扯皮的时候如何说到对方痛处,那需要了解颇多。 这种机密事,肯定不能找别人。 田索当然是信得过自己的儿子,日后田平就要跟在刘钰后面,把要询问的事都记录下来,以免出现差错。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等大事我岂敢怠慢?免送,兄弟我这就回去了,天也不早了。咱们明日再见。” 第十二章 搏一搏,大不了破家跑路 回到府中,雨燕早早嗅到了酒气,赶忙叫人去内厨要一些醒酒汤,扶着醉醺醺的刘钰进了屋。 “太太刚才差人来,说你既是去了齐国公府上吃酒,这晚上就不用去她那拜见了。只是让你早些休息,不要贪凉,夜里盖好被子。” “又叮嘱说既是吃了蟹,万万不可再吃柿。太太说,这几日就不要出去吃酒了,好些修养,待过几日就要去武德宫上学了,明儿可去那边陪陪她。” 雨燕边转达着这些来自母亲的关心,一边服侍着刘钰脱了满是酒气的衣衫。 在田平那喝的确实有点多,刘钰也忘了自己在酒桌上和田平是不是多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此时记不清楚,心情却是大好。 最起码看得出,这大顺朝的泰兴皇帝,似乎还是个有开拓之心的,不至于浑浑噩噩,在这即将到来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不知所措。 禁教之事,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正所谓少了张屠夫,照样吃猪肉。 耶稣会那群人非要传教,罗马教廷那边又咬着礼仪问题不放,要是不禁教那才有鬼。 禁教了,也不是就和西方的交流断了。且不说三十年战争已经打完,一大票的新教国家只想着做买卖,对传教兴趣不大,便是天主教里,还有个大孝子法兰西。 那是个能把教皇抓起来亵玩的天主教国家,和中国的交流很难断。之前法国派出的传教士里还有几个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说是传教,实际上更多的是抢耶稣会的位置。 记忆里,前世封闭的满清,和法国的交流也一直持续。甚至嘉庆皇帝还给法兰西第一争执拿破仑送去了一份贺礼,象牙微雕的汾阳王府祝寿笏满床。 中途这贺礼被英国军舰劫走,还给法国的时候,已经是“陛下将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的时候。而且这个象牙微雕也是送给执政夫人约瑟芬的,汾阳王郭子仪多子多孙,祝寿时候都记不得子孙名字,算是个好头彩,但这礼物真正送到拿破仑手里的时候,似乎也挺尴尬的——别说多子多孙笏满床了,约瑟芬……半个也生不了。 以此为鉴,倒也可知。禁教,不等于断绝和西方的交流。 关键在于怎么交流? 隔壁的日本也禁教,但是兰学一直存在,黑船事件时锁国三百年了,还是能抓出一大堆懂荷兰语的武士去当翻译。 刘钰对天主教没什么好感,虽然必须承认,以利玛窦为代表的传教士确实开启了东学西渐之风,单那半卷《几何原本》,足以撑得起一个“利子”之名。 但如今耶稣会已经腐朽,而且有文化侵略之势,禁了也好。 就是不知道大顺禁教后该怎么继续保持和西方的交流?又能交流到什么程度? 这个恐怕既取决于皇帝,也取决于江南士绅在朝堂施加的压力,福建教案引发的应激反应,也不知道会走到何种地步。 这些事,刘钰此时人微言轻,管不了说了也没用,唯有想方设法往上爬才是。 好在今日在齐国公府,自己过几日写出《西洋诸国略考》后,应该可以简在帝心。 加上家世足够,在武德宫里的一群纨绔中也算是矬子里面拔大个,机会还是有的。 和田平喝酒的时候,刘钰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既能出名,可谓是用出来后京城皆知;又可以试探一下大顺朝的底线、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便于自己谋划自己的将来。 正是君择臣、臣亦择君。 要是大顺连新事物都不敢接受,足见腐朽。 那自己还不如席卷家里的一些钱财,舍弃国公府的身份,去南洋干出一番事业。 既要出名,而且要一出名就得京城皆知,还得是新事物,刘钰想到了热气球。 那东西只要飞起来,保准京城皆知,皇宫震动。 没有比飞到天空更浪漫的事,也没有比飞到天空更奇技淫巧的事,这个东西足以试出来朝廷的反应。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奇技淫巧、窥探禁宫,挨顿打,有自家祖上的功勋还不至死,无非就是坑爹罢了。 搏赢了,证明大顺至少能接受新事物,皇帝是个开明的,自己也能快点出名。 搏输了,大顺腐朽不堪,不能接受新事物,皇帝混蛋,大不了破家跑路,去南洋干出点事业。 至于爹娘?才叫了一天,还没那么多感情。 想到这,他叫来一旁服侍的雨燕,说道:“如今各处还未上锁。你去那些娘们儿那问点事。” “什么事?” “你去问问京城绸缎都什么价格?” 雨燕是大丫头,自小在府里长大,也无什么亲人,绫罗绸缎之类的东西都是托人去买,从未出过府。但府中还有一些奴仆,那是知道价格的。 她也不知这是要干什么,心觉古怪,却也没多问。打着灯笼,便去了上宿的地方,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 “问过啦。山西的潞绸,一匹是一两八钱;辽东的柞蚕青缎,是一两七钱。剩下的杭缎、倭缎、蜀锦什么的,都贵的吓人。三爷是要做什么?” “玩。” 随口答了一句,也不知道这潞绸、青缎哪一种合适? “你明儿拿些钱,去那边叫人出去,一样给我扯上一匹,我且看看。” “是。” 平日里刘钰也不碰钱,对钱没有兴趣,屋子里的钱都是雨燕看管着。 她也不知道刘钰是要干啥,想着刘钰说玩,也只当个玩笑,便应下了。 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个直径四十米的热气球,展开算一下表面积,便有五千平方米。 简单的公式。 吓人的数据。 一匹丝绸的规格是四丈长、一尺八宽,一匹丝绸的面积也就八平米。 五千平米的绸布,略微一算就能知道,自己这个计划至少需要六百匹丝绸。 此外,还需要一定数量的明矾,用于浸泡一部分丝绸用于防火。 再加上燃烧用的油脂之类,这又是一笔钱。 就打最便宜的潞绸、青缎,估摸着也得个一千两? 自己平日里没什么进项,在武德宫上学,朝廷倒是发些禄米,可那还不够自己平日出去吃顿饭的。家里一个月给他个五两银子的月钱,吃穿用度都在府里,笔墨纸砚车马枪药也都走家里的公账。 母亲心疼这个小儿子偶尔再给点,平日钱倒是够花,问题是真要一下子拿出来千八百两银子,好像也不太够。 看着刘钰在那扒拉手指头,嘴里嘟囔着钱数目,雨燕便问道:“三爷要用钱?” “嗯呐。房子里有多少现钱?” “六十三两。”雨燕如数家珍,又道:“平日里三爷待人宽厚,也有些丫头借了钱去赌,丫头们手里还有个七八十两。” 六七十加七八十,一百五十两? “怎么这么点?” “还说呢。三爷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玩笑的时候别人都是抓一把钱赏了,三爷却是赏银子。三爷又没有什么进项,只是每个月有些月例银子,武德宫每个月再发一些,却也不多。平日三爷又好买些西夷玩意儿,手指缝里如何留得下银子?” 回回一想,倒也是。自己平日里对丫头们不错,花钱也大手大脚的惯了,自己用的东西虽都是上等货色,但也没办法变成现钱。 这和自己需要的一千两,差的有点多啊? “三爷,若是真用钱……倒是可以去太太那挪用些。但若是挪用,最好是当着大奶奶、二奶奶的面提。若不然悄悄去和太太说,太太是心疼你的,可就怕隔墙有耳,到时候叫人听了去嚼舌头。” 语言嘴里的大奶奶、二奶奶,也就是刘钰的两个嫂子。 上一世就是个普通人家,可最起码的兄嫂家里事还是明白的。 雨燕的意思是要借钱别偷着借,当着两个嫂子的面说,免得到时候人家嚼舌头。 小儿子偷偷摸摸抠唆妈妈的钱,大嫂二嫂知道了,肯定会闹腾,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想着自己天天都要“晨定昏醒”,两个嫂子也得服侍母亲吃饭,母亲手里除了走公账的钱,私房钱和嫁妆还有的是,似乎这钱也很好解决。 他娘的,国公公子就是爽,最起码不用为钱的事操心。虽说自家的钱都是封地庄园的农夫血汗,亦或是高利贷的血肉,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但有钱花真是异常爽快。 嗯了一声,心情不由大好。心情好处,便扯子嗓子便嚎了两句《朝阳沟》的词牌。 “约瑟公,你坐下,咱俩说说心里话,知木匠你成亲后,娶的就是玛利亚。她没过门就怀了娃,知道你心里有牵挂。孩儿他爹竟是谁,你每天每夜睡不下……” 唱到兴头上,便伸出手照着在床边站着雨燕的浑圆处来了一巴掌。 脆响之余,惊得雨燕浑身一抖,却也不敢叫出来,生怕被外面的几个丫头听到了不好。 “睡觉!” 刘钰心满意足,搓了搓手指,倒头便睡去。 只留下满脸通红的雨燕站在床边,不知所措。 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手里捏着个擦汗的纱巾子,缠的手都有些发白,兀自咬着嘴唇,似是在回忆刚才的那一下脆响,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只想,今儿早晨三爷吃完酒回来,便有些不对劲,看自己的眼神就怪怪的,以前可绝不会这样。 心中早就盼着水到渠成,早早把这个通房丫头的位子坐实了,也算是有了个之后的依靠。 也曾听那些年长的妇人说过许多面红耳赤的事,也非是不懂,可就是拉不下脸来。 今儿算是个机会,看样子三爷心情正好,酒也喝的尽兴。 只是自己这几日却不是时候,只怕过了这几日,又没了机会…… 心里既羞,又急,乱如麻,又像是有个小虫子从刚才被拍的地方往身上爬。 手里的纱巾不知道被绕了几次,终究轻放下沙帐,退了出来,愣愣地盯着外面的灯烛发呆。 第十三章 母多怜幼子 没了手机这个吸人精魄、使人沉迷的魔物,刘钰便起的极早。 睡在沙帐外小床上的丫鬟们也早已起来,听到沙帐内的动静,却没有立刻赶来服侍穿衣。 年轻人清晨火气旺,丫鬟们知道这时候服侍穿衣多半要有障碍,裤子怕是难穿上。 歇了约莫一刻钟,知道这时候天已不早,需得赶紧起来。 《礼记》云: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辰省。 为了深刻理解爹妈生养之疲惫,作为子女的要每天早饭前和晚饭后去问候父母。 昨日母亲知道刘钰去吃酒,免了定省,却也只是对昨晚上有效。 今日若是不去,传到父亲那,少则挨骂、重则挨打。 衣裳穿好,雨燕便在后面给他梳头,要将头发束扎起来。另外的丫鬟也准备好了漱口的青盐和香片。 刷完了牙,擦完了脸,看看屋子里的西洋自鸣钟,时间也差不多了,琢磨着一会儿借钱的话,朝着朝着母亲的院子而去。 进了屋,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那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说话。 女孩见了刘钰,原本还是坐着,赶忙起身,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哥哥。 刘钰知道这是自己的嫡亲妹妹,自己是兄长,妹妹见了自己是要起身的。 他冲着母亲行了个礼,问候了一声,这才细细打量起母亲的模样。 母亲也是公侯之女,是襄国公党守素的后裔,现如今的襄国公正是刘钰的亲舅舅。 大顺以史为鉴,担忧外戚专权,故而不会让公侯勋贵的子女为皇后,怕皇后势力太大。 反过来,公侯也烦娶公主之后闹的家里鸡犬不宁,偶尔不得已之下,才会让非嫡长子的嫡子娶个公主。 皇帝也不喜欢公侯勋贵之间互相结亲、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与勋贵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巧妙的默契:你当皇帝的,最好别把你闺女往俺们家扔,闹得鸡犬不宁;俺们勋贵之间,也不互相结亲家,也不给你皇帝老儿上眼药。 潜规则的形成,需要一个过程。 上一代的公侯们互相之间结亲,但从刘钰这一代开始,就有了嫡长子不娶勋贵女的潜规则。 刘钰的母亲这一辈算是勋贵们最后一次袭爵子嗣联姻。 既是公侯之女,自有一股长久以来养出来的白皙,纵然四十多生育了四个子女,依旧不算苍老,很像是后世四十岁女人的模样。 因是在家,穿的倒也简单。 外面只一件石青色的散花绫的绣?,佐以簇金绣的长尾雉云纹帔子,被一个镂金镶玉的翟文坠子拉的笔直。 见刘钰行完了礼,便冲着刘钰招手笑道:“我的儿,告诉你少吃酒,昨晚上又吃了许多,那蟹子又什么可吃的?今儿便在这吃了饭再回去,你父亲还未散朝,今日许是宫里又赐了廊食……” 说话间,便让刘钰坐在了一旁。 手很自然地拉过来刘钰的手,像每一个想儿子的母亲一样抚摸着,说着一些家常话。 刘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僵硬的厉害。 说实话,刘钰对自己这个“妈妈”实在没有什么感情。 虽然看样子这个妈妈很亲自己,但终究自己是个穿越来的,总感觉有些尴尬,做什么都有些局促。 对方当你是亲儿子,你却看对方如陌生人,便是个简单的拉手这般的母子互动,都会有些别扭。 假使一个四十岁的美妇人,第一次见面就拉手细谈,怎么都怪怪的。 可既是让自己在这吃饭,那也不好离开,只能强颜欢笑。 想着母亲平日喜欢的话题,随口聊了几句。 看起来母亲很喜欢外面的故事,大约是戏文听多了、话本看多了,反倒是常常问起刘钰关于西夷的种种故事。 不经意间看到了母亲屋内的挂画,刘钰差点被笑的呛死,咳嗽了好一阵。 只见远处挂着一幅画,画的最中央是个穿着右衽褙子的慈祥妇女,脑袋上顶着一个光圈圈。 妇女的身后是个马槽,妇女身前有个刚出生的婴儿,躺在青石板上,婴儿的头顶也有一个光圈圈。 马槽后面站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博冠额带,旁边还跟着一头青牛,博冠额带男子的头巾绿莹莹的,头上倒是没有光圈。 除了这幅画之外,还挂着一张老子青牛出函关;一轴松雪道人的《红衣罗汉图》真迹,应是宫里赐的。 看着这些堪称神奇的耶、道、佛组合,和谐无比地挂在墙上,刘钰对自己的这个母亲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若是脱去了襄国公小姐、翼国公夫人这一层身份,倒和那些农村的中年妇女无甚区别。 收回目光,憋住笑意,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自己的两个嫂嫂也来了。 既是儿媳,那总要伺候婆婆吃饭的,即便家里的丫鬟根本用不完,也得当儿媳的自己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刘钰本就是来借钱的,见了两个嫂子,赶忙见了礼。 见了礼,趁这机会便道:“正巧,嫂子们都在这儿。母亲,儿子想挪借些银子用用……” 既是当着两个嫂子的面借钱,大嫂子便笑道:“钰哥儿这是又要买西洋玩意儿?” “是。” “那西洋玩意儿可是贵的紧。不过你哥哥刚说了,钰哥儿在武德宫里评了个上上,日后陛下定会重用,说不得咱家又要出个爵位呢。还不是钰哥儿好西学?这钱,花得。” 刘钰一笑,心道大嫂子这嘴倒是会说,这是生怕我在家里闹腾抢爵?至于吗?一句话都要时刻提醒? 他便道:“嫂子说笑了。再出个爵位,何等不易?不过弟弟倒是有心入上舍,将来能否立功也得看日后了。” 算是认了大嫂子的话,一则告诉大嫂子,自己绝对没有留在家里闹腾抢袭爵的心思;二则也算是说自己只要进了上舍,将来还钱肯定是没问题的。 二嫂没法接话,只能跟着大嫂一起夸夸刘钰。 儿媳终究是外人,听着儿媳妇夸自己儿子,刘钰的母亲也是高兴,问道:“既是开了口,肯定要不少。说吧。” “一千两。” “成,一会儿就记上。正巧你两个嫂子也在这,家里的事需得见得光。吃过了饭,叫人给你送过去就是。” 说完了钱的事,母亲便冲着两个儿媳挥挥手道:“你们两个回去吧,也不用你们来,家里丫鬟都用不完,哪就非得天天来了?倒是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丫鬟的脚都磨肿了,天天还得告诉你们不用来了,哪天若是忘了,你们心里知道就是。” 两个儿媳天天都听这样的话,但天天都要来。 婆婆说不用来,那是恩赐。但若自己不来,那便要被人戳脊梁骨。 多年你的媳妇熬成婆,这不是一句简单的俚语,而是多少泪珠滚出来的可怕。 刘钰母亲是公侯小姐,那时候开国不久,南方还在打仗,规矩也少,便没有这么个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但两个儿媳可不敢当真。 两个儿媳行了礼,念了谢,这才退去。 刘钰的妹妹只说母亲的早饭有些腻不想吃,也自回自己院里了。 能上桌吃饭的就剩下了刘钰和母亲,丫鬟们都已经摆放停当,两人便移步到了后屋。 只是简单的早饭,并无多少菜品。 大顺的勋贵多是陕西人,吃不惯米,内厨的早饭便上了一些糜子和栗子面做的小窝窝,又弄了一些芝麻馅的元宵做早点。 因是早餐,菜也简单。 一品豆秧汆银鱼,一份时鲜的青豆肉丁雪菜、什锦鸡丝、蜜酒干腌果子狸、蜜柚皮冬瓜……再多的也就没什么了,很简单的一顿早饭。 担忧刘钰昨晚上吃多了蟹,故早叫内厨准备了一份润醋姜丝。 菜的味道也就一般,也就最后的那碗酸笋鸭条汤还算有点特别的滋味。 “对了,昨日你舅舅差人送来些西洋进贡的绰科拉,此物产自阿美利加。说是用了许多香料蜜制,除了砂糖、肉桂和龙胆,剩下七八种都是产自西夷的,叫甚么阿尼斯之类的香料……” “喝的时候需以沸水加蜜汁砂糖冲泡,我只当是什么好物件,只喝了一口便都啐了。你既是喜欢西洋玩意,一会我便叫人给你送过去,若不喜欢便扔了。还有一套烧水煮这个绰科拉的银器,粗糙的紧,倒不如那不雕花的黄杨木勺子看着顺眼。” 刘钰听着这些奇怪的名字,想到昨日在齐国公府经历过一次的翻译噩梦,品着母亲嘴里的种种,琢磨了半天。 绰科拉? 阿尼斯? 靠…… 等他好容易想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的时候,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 这尼玛能喝? 绰科拉应该就是巧克力可可,按说也好喝,前世他上小学时候也嘴馋过纵享丝滑。 阿尼斯就是小茴香的音译。 再加上肉桂、八角之类的十余种香料,可可里煮上盐、八角,这玩意只怕比泔水还难喝吧? 本欲推辞,听母亲说还有一套专门用来煮沸的银器,想到自己如今正需用钱,不禁眼前一亮,暗道这可真真是买椟还珠、收炊壶而扔可可了。 刘钰道了声谢,又说了几件西方故事给闷在家里不能外出的母亲解解闷,心里只盼着母亲赶紧同意让他离开——这种别人把自己当亲儿子、自己却把她当初次见面陌生人的感觉,实在不好。 母亲又说了一些闲话,又叫丫鬟取了一个法兰西国“进贡”的海狸皮帽子,说亦是产自阿美利加魁北克。 只说过些日子去武德宫演武时候,天气要冷,此帽柔软多毛,遇水毛顺而不虬,最是暖和。 刘钰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寂寞,收了这顶河狸皮的帽子,终于收下了心,又多陪着聊了几句。 他有前世的见识,便找一些中年妇女爱听的故事,只推说是西夷故事,逗母亲开心。 又说了一会子话,母亲支开了丫鬟,笑道:“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当着你两个嫂子的面借钱?” 刘钰也不好把雨燕供出来,低头道:“这不是怕日后啰嗦嘛。” “怕个劳什子啰嗦?如今我还当着家呢!” “你大哥是要袭爵的,你二哥也有职差,娶得也是钱像雪片子似的人家。就你还小,千把两银子,你妈我还拿得出。既是走了公账,将来还得还,何苦来哉?日后再用钱,叫雨燕过来,悄悄告诉我就是。这大张旗鼓的,我只当用多少,原来千把两银子,真是没个出息。一千两可够?” 父母多爱幼子,加上刘钰又不能袭爵,私下里母亲很是宠爱。 刘钰心下感激,连连点头,只说够了够了。 第十四章 江湖 回到自己房中,不多时,几个小丫鬟就将那顶海狸皮的帽子、煮可可的器具都送了过来。 银子只给了张条子,若是用时,只需拿着条子去府里支用。反正按刘钰母亲所想,这花钱的事也不是刘钰自己去花,定是要让小厮、丫鬟去做的。 母亲可能是怕钱不够,又悄悄从体己钱里拿出来两个十两的金锞子,这个不走府里公账。 到午饭时候,雨燕也和几个丫鬟捧着一大堆各色绸缎回来。 刘钰前世没见过这么好的绸缎,这一世没见过这么市面货的绸缎,也不认得哪是青缎、哪是潞绸。 询问后抄起来那匹潞绸,试了试质量,正堪用。 正好也不算贵,一两多银子一匹,做出来一千二百两怎么也够了。 大致画了个图,便将堆成堆的绸布交给雨燕。 “这些剩下的,你就看着分分,都是些市面货,我用不到,你们倒是可以一人裁一件衣裳。若是多了有富余,你便留着;若是少了,你再从房里出些钱买几匹,不要这个有那个没有的。” 嘱咐完了,提着金子和支用银子的号牌,出了内院,找到了自己的亲近小厮馒头。 大致说了说,又把银子和金子都交给他。 “你就找家好一点的裁缝铺子,把我交代的事干了。具体怎么弄,我那纸上也都写明白了,你既认字,应是错不了。若有回扣,你自留着就是。我只要尽快做出来,可听明白了?” 馒头喜笑颜开,一下子六七百匹绸缎的活,这回扣好说也有个几十两。 他也知道,以后的日子还长,将来若真分了家,自己跟着三爷,怎么也混个管家之类,哪里分不清轻重? 得钱固然可喜,事情办成了才是最重要的。 “三爷且放心吧。今儿初十,保准在仲秋前做完。京城里别的不多,裁缝铺子可少不了。只是花个千把两银子弄个玩物,若是国公知道了……” 刘钰给了馒头个白眼,骂道:“你若是以后想让我觉得做事不靠谱,便让我爹知道。” 馒头赶忙收起了钱,嘻嘻一笑,心道知道了最多挨顿打,可还有钱落在手里。若做的严密,就不知道便是。 一溜烟从门前跑开,差点撞到了从外面进来的田平。 两个人也不便去内院,就在府里找了处无人的院子,开始唠叨那些西夷诸国事,以及罗刹国的种种忌讳之事。 ………… 枯燥无趣的日子过了七八日,过了慎终追远祭祀祖先的中元节,转眼到了月末。 武德宫那边又要开课,一大早刘钰就拜别了父母,穿好了在武德宫的生员服,和馒头一起去了武德宫。 以馒头的身份自是没法进去,各勋贵家里也都怕自己儿子受苦,都是派些贴心的小厮就在武德宫外租了些房子,方便使唤。 像是翼国公这样的家庭,考虑到后代子孙早晚都得去,索性就在那买了一处小院,拨了几个年老的在那看着房子。 武德宫在前明的太保街,原本是前朝的太监官房。所谓官房,就是厕所垃圾处理处,紫禁城的各种便桶都送到这里清洗、储存。 李自成攻入北京的时候,异想天开地想要用“女官”代替太监,以解阉人之苦之祸,虽是仁政,实则空想。 疑似穿越者的李过,也说:查阅典籍,唐明宗的内宫宫女为100人,既有记载,可知这个规模的宫廷,是不必宦官也可以保持正常运转的。可将这个数字为上限,作为给子孙的训诫记载下来。 后来李来亨试了几年,发现有点难,没有太监这皇权很是问题,只好弃用了这个脑洞,继续用太监。只是在宫女数量上不敢违祖训,毕竟他是义子,祖训这种事更要慎重对待。 原本的太监官房也就改作别用,建成了武德宫。 这里与太学就隔了一条街,旁边就是元代修建的柏林寺。 原本历史上,这地方是满清的雍和宫和炮局,建国后改成了劳改所,故而才有了北京城老炮儿之说——经常进炮局劳改所的人,简称老炮。 这里紧挨着内城的城墙,挺偏僻的。隔着一条街,就是太学院、国子监。太学学生和武德宫的学生经常打架,已算不得京城的新闻。 进了武德宫,就看到一群勋贵子弟在那唉声叹气。 “好容易在家歇了一个月,这又得熬上三个月,这日子可咋过啊?” 这里不是监狱,只是晚上要在这里住宿,没有丫鬟暖床、婢子研墨,这些人就颇受不了。 刘钰在武德宫内舍里,算是勋贵子弟中的头目。一则出身开国公爵府邸,二则他的考核成绩也算是这群勋贵里的佼佼者。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德宫里也是拉帮结派。 勋贵子弟瞧不起那些积累军功得以入学的“寒门”子弟;三品四品武官的子弟巴结这些勋贵子弟;品级更低但是靠着父亲的血杀出来的军功得以入学的“寒门”子弟,也瞧不上一群不学无术吃不得苦的纨绔;正直的,看不起那些巴结的走狗。 都说刘钰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就是这个意思。 武德宫里学的最好的、能升入上舍的,基本都是些从军营“营学”里出身的世兵子弟。 《木兰辞》云:策勋十二转。 大顺也有一整套的功勋体系,理论上一个小兵靠着砍人也能砍出来个“策勋十二转”,砍出来个“上柱国”。 当然,事实上…… 一般也就是砍到个云骑尉、飞骑尉,给儿子搏一个能入武德宫的机会。 这些世兵子弟深知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吃苦努力那是刘钰这样的勋贵纨绔拍马也赶不上的。 如今在西北掌管大军的制将军、陕甘节度使,就是个世兵子弟出身,靠着努力和军功爬上去的。当年在武德宫,也曾酒后狂言:你们这群人要不是祖上有功搏了个公侯,岂有资格与我同窗?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今在西北的这位世兵子弟出身的制将军、节度使,激发了后来人的斗志和努力。 这一代武德宫里,勋贵子弟里能算是被人在学识上瞧得起的,也就刘钰和田平。 只可惜田平这辈子没机会入“上舍”了。 这厮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命数奇也”: 小时候学骑马,马惊了摔断了腿,从那之后上了马身子就硬如石头,弓马之术一直不合格。 后来学放鸟铳火枪,西安建制时候的巫山伯马世耀的后裔,施放鸟铳的时候炸膛了,眼珠子被炸了出来。田平就在他旁边,眼珠子沾在了他脸上,从那之后见到火药就抽抽,过年放鞭炮都要躲起来 再后来学西学几何和物理小识,这厮经史子集读的那个通顺啊,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几何原本里的那些定理推论。一个反推法的根号二是无理数的证明,徐光启翻译的很明白了,他琢磨了两个月还是没懂;听到地球是圆的,怎么想也想不通人为啥掉不下来…… 就这三点,注定了他在武德宫只能进个内舍,上舍绝对没戏。 不过论及经史,他的学问还是叫人佩服的,最起码可以经常性侮辱刘钰不学无术、没文化。 今日是秋后第一天开课,人来的都齐,刘钰和田平往那一站,自有勋贵圈子的人围过来。 刘钰正好趁着机会,把个十来个人聚在一起,说了件事。 “过一阵仲秋,我有个好玩意儿给大家伙开开眼。你们绝对没见过,咱们开完了眼,我做东,咱们聚一聚。还有谁愿意去?” 吆喝了一嗓子,又围过来几个人,也走了几个人。 都知道刘钰好西学,喜欢鼓捣些西洋玩意儿,开眼的事他们跟着凑过几次热闹,都觉得没啥意思。 围过来的,既有关系不错的纯属友情支持的,也有一些真的喜好西学的世兵“寒门”子弟。“寒门”不是贫民,能在武德宫上学的,父辈最起码也有个云骑尉之类的勋号。 “守常兄可是又弄出什么新东西了?” “嘿,这次弄出来的东西,绝对叫你们开眼。我跟你们讲,就算是李太白复生,见了我的东西,当即就得赋诗一首。” 故意卖着关子,也不说到底是啥,勾起来不少人的好奇。 到底啥东西,能让李太白复生都会赋诗一首?这厮不是在这吹牛逼吧? 第十五章 居高临下 京城无桂,可桂月终究还是过了半。 八月十四,武德宫又放了三天假,一则休沐,二则仲秋。 十四号放了假,各家都有的忙,这一天要给嫁出去的女儿家送东西,短少了需让女儿在夫家不好看。 武德宫的这群勋贵子弟们没得事做,都应了刘钰的邀请,一大早就来到了什刹海附近。 简单的热气球已经做好,刘钰就把第一次飞升的地点选在了什刹海这里。 这也是有意为之。 旁边就是钟鼓楼,正在繁华之地,八月十四人不少,正可以引起轰动。 距离皇城也就不过百十米的距离,有心思的话,也可以从高处窥探一下如今的紫禁城到底什么情形。 这是在作死。 不过,刘钰也想的清楚。本来就是一种别有心机的试探,若是大顺连个热气球都容不下,自己日后就要另做打算。 反正是赌,就该学学那个福清县的县令白云航。 赌就赌一把大的,要是皇帝老儿在紫禁城里看到了,那才好呢,是输是赢估计今天就见了分晓。 他是包藏祸心,抓了十几个勋贵子弟来,真要是出了事也能落个法不责众。 开国公侯但凡在武德宫里上学的嫡次子们,基本都在这里了。 十几个人听刘钰吹嘘什么“李太白复生必当赋诗一首”,以为定然会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可都馒头赶着马车把那东西送过来后,全都傻眼了。 就这? 就这? 一个堆叠在一起的绸布制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无比巨大,叠在马车上。 后面跟着几个壮汉,看样子倒像是打铁的出身,背着一个打铁用的鼓风的大风箱。 那绸布制品似乎是涂抹过什么东西,好好的丝绸弄得难看无比,像是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守常兄弟,你这不会就让我们看这个吧?这是个啥?” 田平和刘钰关系最好,他最先发了问。这些日子一直在刘钰厮混,也知道馒头在外面鼓捣着什么。 可他对西学殊无兴趣,也就没问。 刘钰说起李太白当会赋诗一首,他是动了心的。 听刘钰那意思,若是李太白活着,所作诗曲其豪情应不下于蜀道难,所以爱屋及乌之下,他也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如今一看,心里先凉了半截。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真是半点不错。 “合着你的意思,李太白这辈子就没见过用绸布做的面口袋?日后那些文人笔记里,少不得评价一句‘翼国公第三子,暴殄天物’。” 嘴上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两句,刘钰笑骂道:“你们懂个屁?都读过国朝故事,可知太宗时候最难的一战,就是九宫山后围困荆州。若是有这东西,便可一窥城中全貌,排兵布阵,大有裨益。” “这东西,能让人飞起来!” 千言万语,比不过一个“飞”字。 飞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梦想,飞不是问题,能让人飞才是问题。 若真能载人飞,李太白多少豪情也会泼洒出来,毫不吝啬。 可……这东西怎么看都不能飞啊。 刘钰没展开之前,先唱了几句高调,明确表示自己是为了“边疆征战攻城”,所以才设想出了这东西,日后也好解释。 一群人听到飞字,早炸了营,全都围到了马车旁,这个摸摸、那个碰碰。 “我说,守常兄,那就别卖关子了。若真是能飞,今儿晚上这顿酒我请了。” 田平已是忍不住幻想飞升的豪情,撕扯着那个看起来奇怪的得有十余丈长的大口袋。 刘钰冲着馒头轻咳一声,后面几个雇来的壮汉一齐将那个绸布大口袋从车上抬下来。 支起来打铁用的风箱,脱了上衣,给足了钱,做起事来也卖力,呼啦啦地拉动着风箱,将这个巨大的口袋充满了风。 藤条编织的吊篮很结实,上面已经准备好了用于蒸腾热气的油脂大烛,舍得花钱便可定制。 随着风箱的拉动,普通的空气进入到绸布口袋中,渐渐鼓胀,开始随着微风摇曳。 气球下部的口径处,火焰已经点燃,吊篮里装满了沙包,就等着空气变热后扔下沙包就能起飞。 靠近火焰的地方,都用明矾和口碱浸泡过,也不虞烈火焚烧。 七月秋高,今日风并不大,而且位置选的好,以秋风的方向也不会吹到紫禁城里。 眼瞅着整个大绸布口袋展开了,足足有十余丈高大,拉动着下面的吊篮连连摇晃。 那十几个看热闹的勋贵全都傻眼了,就算是再没文化,却也知道,照这个样子下去,只要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下,岂不是就能飞起来? 难不成……这东西真的能载人飞升? 直径四十多米,本就不小,此时膨大起来,更是直观。 人在气球下面,显得渺小之余,巨大的阴影也遮罩出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不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嘟囔了一声,刘钰笑道:“可不就是?只可惜孔明灯早已有之,你们却想不到做大一些载人。如今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的名头,可就要落在我的头上了。日后,好说史书上也能留个名字?” 说到史书留名,旁边的人都心动起来。 是啊,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怎么就想不到?看起来无非就是用绸布做的,在场的这些人里,哪一个家里没有个千八百两银子?这千八百两银子够百余户小门小户的自耕弄一年多的生活,可对于这些勋贵家庭来说也不过是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钱财,怎生就想不到? 若真能飞,那还真就要青史留名啊。 刘钰率先跳进了吊篮,喊道:“哪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做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刚喊完,一群人扯着嗓子喊我我我,田平却是聪明,喊都没喊,直接蹦进了吊篮里。 别看他见了马硬、听到炮软,可胆子并不小,只是特定的心理阴影。 跳上来后,还贱兮兮地冲着其余人一拱手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兄弟们,我先飞了!” 下面的人都在那骂田平狡猾,或有喊道:“笨鸟才先飞呢!” 刘钰哈哈一笑,冲着馒头招招手,示意把绑着的绳子解开。 他和田平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了出去,随着绳子解开,这巨大的绸布口袋真就随着热气蒸腾,离开了地面。 刘钰前世自然是坐过民航的,扶摇直上几千米也见的多了,田平却还是第一次真实体验人能飞起来的感觉。 双手紧紧抓着气球的吊篮,看着脚下的大地越来越远,田平下意识地一展折扇,就要从唐诗宋词里找上一首,抒发此时情怀。 可是扇子展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愣生生憋在了那里。 满口的文采这时候竟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只能随着这几天学到的刘钰的口头禅,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卧槽!!!真特么飞起来了?” 眼瞅着旁边的柳树飘飘的落叶就在手边,越过了旁边人家的院墙,石榴树上挂着红果子,一个胖丫头站在鱼缸旁呆呆地指着那个大气球大声吆喝。 不远处远处的钟楼、鼓楼,原本还高不可攀,如今竟是就在脚下。 刘钰意气风发,下意识地就像转头看看身后百十米外的紫禁城。 头才转过去一半,旁边的田平一把拉住他,手里的折扇啪的一下抽在了刘钰的脸上。 “兄弟,你疯了?” 话不多说,一只手死死拉着刘钰,摇摇头道:“西北望!” 刘钰的脸上略微有些痛,却也知道田平是好心,油滑接了一句“射天狼?” “射个屁的天狼?东南望,那是太液池!那是煤山!那是太和殿!那是咱们能居高临下看的东西吗?你活够了,兄弟我还没活够!” 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就在脚下朝着西北,田平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跳进来。真飞起来,这才想到可怕的可能——万一掉进紫禁城里可咋整? 幸好风向正对,他拉着刘钰,不准刘钰控制不住回头看,呆呆地看着脚下宛若蚂蚁的同窗,仰头看看高高的云朵。 那些房顶的青瓦,从清晰可见的一片片,变成了蒙蒙的一大块;那些耸立的亭台,渐渐化为了一座小小的雕塑。 远处积水潭上的泛舟;曾去烧过香的法华庵;曾驻足过的国公府的大门;曾闹腾过的宛平县衙;曾笑过的欢场;曾拜过的护国寺…… 这些曾经见过或是没见过的种种,浓缩成了一幅画卷。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日的京城,就这样舒展开在两人的眼中,宛若张择端的上河图。 微微摇晃的吊篮让从未登如此高的田平有些晕,可她还是死死握住吊篮的边缘,心里已经忘了高空的慌怕。 只是讷讷道:“你说的没错,若是李太白复生,当会作诗一首,豪情不下蜀道、天姥。” 可惜此时非天宝,皇家姓李却非唐,田平心想,若是李太白在此,乘风而上,升腾百丈,会写就怎样的诗篇? 第十六章 震动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 岁在丙午、月在乙酉、星在奎木、神在西南。 金风阵阵的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钟鼓楼旁,穿流的人潮像是被凛冬吹过的风化为了冰雕。 整个京城西北角都停滞在那一刻,无数人抬起头,仰望着那个飞在空中的奇怪物体。 孩子伸着手指,跳跃着,呼喊着。 大人用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些恐惧,却又不想躲开。 巡街的兵丁站在那里,询问着他们的长官。 护国寺的法师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妖怪。 宣武门教堂里的传教士在胸前画着十字,猜测着那是怎样的天启。 曹老公观内的道士手持着木剑,哆哆做法询问玄穹高上帝那是何物。 太学内的学子仰起头,心想着子不语乱力怪神。 ……这一幕幕,在气球上看来,只是个小小的黑点。 刘钰抬起头,望向远方。 过了那城墙,过了那山峦,过了那沙漠,便是万里之外。 大顺泰兴七年,明亡八十二年后,西元1726年。 北京城里,人类第一次用放大的孔明灯飞上了天空。 这一年,八十四岁的牛顿深知自己将去见上帝,第一次告诉自传作家那个砸到他脑袋的苹果故事。 这一年,十六岁的路易十五刚刚钦政,来自波兰的妻子将要怀上被三色旗推向断头台之人的父亲。 这一年,十四岁的腓特烈二世在父亲的棍棒皮鞭教育下,整日幻想着有朝一日逃到英国,脱离这如同当兵一样的王子生活。 这一年,神圣罗马帝国和北方的沙俄正式签订了反奥斯曼土耳其合约,第四次俄土战争正在酝酿。 这一年,阿美利加的缅因开始招募志愿民兵猎杀印第安人,一张头皮的赏格最高可以到一百英镑。 这一年,刚刚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公司两次大股灾的投机者们,再度蠢蠢欲动,准备掀起新一轮的泡沫陷阱击鼓传花,忘记了郁金香的绝望和牛爵爷都搞不明白的股市有多残酷。 这一年,丹麦人白令奔走在茫茫的西伯利亚荒原,准备寻找那处将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峡,望见美洲的阿拉斯加。 这一年,欧拉远赴彼得堡,将婴儿般的微积分养大成人,开始思考后世无数大学生头疼的数论、拓扑,并开始将自变量函数、差分、求和等数学符号规范化,并在不久的将来半统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此万年之碑,风沙不能湮灭。 这一年,孟德斯鸠和伏尔泰游历英国,不经意间的邂逅,在伦敦的咖啡店里,两个人探讨着刚刚出版的《科技百科全书》,盼望着有一日理性与机械可以战胜愚昧的神明。 刘钰没有再试图转头去看看那无趣而又深邃的紫禁城,也不再去想那些大人物会怎样看待今天的轰动。 如此风景,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赏玩。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下去,应该就知道了。 ………… 月牙河畔的齐国公府,齐国公田索正在和几个清客翻书。 “禀国公,我等查询了前明的诸多文献,实是没有发现国公所说的‘永宁寺碑文’。” “永乐九年,亦失哈的确曾作为钦差太监,巡查奴儿干都司等地。宣德七年,亦失哈再去了一次奴儿干都司。但我等并未在书中寻到永宁寺之事。” “却不知国公是从何处得知?” 这些寻章摘句为生的清客们很疑惑,国公怎么会关注起遥远的苦寒之地?那里苦寒贫瘠,朝中无人肯去,怎么会有人关心前明是否在那立国碑文? 田索皱眉,翻看着刘钰口述、田平笔录的《西洋诸国略考》,心中另有所思。 这本《西洋诸国略考》上面已经有了皇帝的批注,简单的几个字。 “大善。再多写一些来,送入宫中” 这几个简单的字,一点都不简单。 田索作为勋贵,深知前朝土木堡后大明勋贵的鸟样,深知下一辈里必须要抬出来一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 他眼中的自己人,三品官员的余荫子弟算不上,自然是要找那些开国公侯的子弟。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唯独就是那日送上去的奏章,有些让田索看不明白。 在备说了自己和罗刹国的拖延计划后,也加上了关于明朝永乐年间永宁寺的事。 皇帝在永宁寺等字的上面,画了个圈。 下面批注了一句让田索需要揣摩的话。 “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白山黑水,纨绔谁可立功?” 这是皇帝的批注,问题是这是什么意思? 是夸奖? 是不满? 还是别的? 苦苦思索之际,管家从外面匆匆赶来,也顾不得不得体,连声道:“国公爷,快出去看看吧,这天上,飞来一个妖物!” ………… 皇城。 煤山。 那棵老歪脖子树仍在。 一片石后,满清为了收拢明臣之心,用铁链将这棵老歪脖子树锁住,说自己是来替崇祯皇帝报仇的。 这棵吊死了崇祯的歪脖子树,有罪! 此为罪槐,当用锁链锁住以惩罚,以示满清是为崇祯皇帝报仇而入中原,蛊惑人心。 现如今上面的锁链早已经被小闯王李来亨亲手砸开,旁边倒是立着一块碑文。 碑文的内容,是南明“伪”帝隆武的登基诏书一部分。 呜呼!国家三十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新饷旧饷,糜烂骨肉于辽东;欠征预征,竭尽脑髓于鞭扑。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虽然大顺不承认南明是正统,但是整个南明唯一算是有血性有智慧的皇帝隆武的登基诏书的内容,无疑给大顺提供了许多合法性。 隆武一系的后人,是大顺承认的“二王三恪”,怎么说隆武一系既认了罪,也提出了联寇御虏的方略。 其余联虏平寇的,自是没有什么好名声。更有最后有病乱投医、宫廷全信了天主教写信给罗马教廷求援的那一系,更不可能被承认。 既是南明伪帝的登基诏书都如此写,那便是说朱明皇室逼得天下大乱,吊死在这那是咎由自取,这哪里是什么罪槐? 朱家子孙都承认,那自是坐实了。 老外脖子树不远的路上,大顺泰兴帝李淦正望着那株歪脖子树发呆。 身旁的太监不敢说话,只是小心地站在两旁。太宗遗训的女官们,也在两侧,终究不比当初的幻想,这些女官只是摆设。 因着考虑到避讳等原因,皇家子弟多用一些怪名,免得放个屁都要避讳,故而用了淦这个不常见的名字。 如今李淦登基七年,年富力强,才过而立,尚未不惑。身旁除了那些太监、宫女之外,还跟着几名传教士。 传教士们都黑着脸,低着头。 皇帝李淦的脸色也不好看,旁边的太监更不敢吭声。 今日把这些传教士叫到这里,为的不是别的,仍旧还是天主教礼仪之争。 这件事李淦决心要尽快解决,他并非不知道此时西夷强盛,也并非不知道西夷大有可学之处,但却不想让耶稣会再继续发展下去。 戴进贤更是脸色乌黑,今日李淦下了圣旨: 遣钦天监监正、礼政府侍郎戴进贤,不日使罗马。 不以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的身份,而是以大顺礼政府官员的身份,面见罗马教皇,敲定这纠结了几十年仍旧夹杂不请的礼仪之争。 戴进贤不久就要前往澳门,乘船回欧洲,带去的是大顺的最后通牒。 如果教皇那边对于礼仪问题再不松口,那么大顺就要禁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表达大顺的决心,这一次罗刹国使团前来的事,李淦并没有起用那些一直遵从教廷那边意思的传教士。 自利玛窦时代开始,在华传教士就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中国教徒那一套都是异端;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因地制宜否则根本发展不了。 李淦倒是很清楚,如今大顺和西方的差距日益拉开,如果全面禁教,只怕差距会越来越大。 他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许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时候法兰西国派遣了大批传教士来华,作为太子的李淦也收到了一份礼物。 一个带有简单测距功能的望远镜、一架莱布尼茨发明的二进制手摇机械计算器,皆由法兰西传教士中的头目白晋赠送。 白晋是取的汉名,字明远,号九算居士,通《周易》。赠送的那个有简单测高功能的望远镜,也是大有来头。 那是路易十四送给他有小儿麻痹症的私生子曼恩公爵的,可能是因为曼恩公爵因为小儿麻痹症不太可能篡位的原因,被指定为法王路易十五的监护人和教育人。 这个望远镜是曼恩公爵在巴拉丁王位继承战争中立功后父亲的奖励,白明远曾回法国介绍中国,曼恩公爵便将那个望远镜赠与了白明远。 白明远回来后,又作为礼物,贡给了李淦。 只是这个拥有简单测距功能的望远镜,李淦就能猜到这些传教士的背后,是怎么样的一个技巧精湛的国度,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豹。 明末时候,西洋人就能远赴万里来到福建,而福建海商却去不得西洋,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不必讳言。 所以这纠结了几十年的礼仪之争,哪怕是教廷那边已经派过一次全权特使来华斥责在华传教士是异端,李淦依旧希望做最后的努力,让教皇放弃那些中国不可能接受的教条。 然而今日一番交谈,还是什么都没辩出来,那群传教士和朝中大儒们一样的艮,在一些事上并不退让。 李淦越发烦躁,猛想起来这几日看的《西洋诸国略考》说的一件事。 忽然驻足,就问戴进贤、白晋等人道:“昔年伊斯坎达尔灭波斯、伐身毒,号万王之王,俟后,此号传于萨珊波斯。萨珊波斯末代王子卑路斯流亡大唐,任波斯都督府都督、右威卫将军,献万王之王号予唐高宗。” “如今我大顺延唐之社稷,朕既为天子,称basileus ton basileon可乎?” 此话一出,几名传教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不可!那basileus ton basileon乃我主圣名……” 话刚出口,戴进贤便知道不对,脸色剧变。 李淦似是早就猜到了传教士们的反应,心说翼国公家的老三,果然没说错。 他也没有盛怒,只是哼笑一声。 伊斯坎达尔便是亚历山大的中亚译名,早在传教士们来华之前,草原上便多有此人传说伊斯坎达尔的功绩,李淦自是知晓,却不知唐高宗还有这样一个典故。 眼看这些传教士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李淦冷声道:“你们整日说要宽容,要宽容,你们何曾宽容过?” “那前明在宣武门给利玛窦修了教堂,我大顺立国后,宣武门前的教堂也不曾拆除,反倒容你们扩大。” “却不知你们能不能在梵蒂冈的圣伯多禄大教堂对面修建个周公庙、道士观、尼姑庵?” “明亡之时,你们为谁是异端血战三十年,如今却只说让朕宽容。那朕派和尚、道士去梵蒂冈传教,教廷可能同意?” “只让我天朝宽容你们,你们却不肯宽容他人,这是何等道理?” 说到气急处,戴进贤等人噤声不敢言。 均想这中国皇帝纯属废话,去罗马盖尼姑庵、周公庙,肯定是不行的,更别提在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盖了。 问题是大顺皇帝的话也没错,那宣武门教堂,就在前明的衍圣公在京府宅的对面,不亚于在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盖个周公庙。 戴进贤等人很清楚皇帝的态度,可心里却觉得你们都是迷途的羔羊,我等可以在这里建教堂引领你们走入天堂,你们去罗马盖庙那便是玷污圣地了。 只是心里如此想,嘴上自是不能说,只能低头不语。这赐往煤山、太液池随驾观景本是莫大的荣耀,如今却成了放在火上烧。 李淦心情不好,正要下山,猛然抬头,只见西北角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浮动在半空之中。 就在紫禁城外,看起来约莫隔着个三五百步,极其巨大,飘在半空。 “此何物也?” 第十七章 缩头王八生了个横行螃蟹 高大的紫禁城城墙,是皇权最后的屏障。 可如今,那黑乎乎的飘在空中的东西,竟是越过了太和殿的屋脊。 李淦一惊,随后唤来身边的亲卫和太监。 “速去西城兵马司,查探清楚这是什么。另去孩儿军那里,着孩儿军前往西城查看!” 孩儿军正是皇帝的亲军,大顺辗转于明末的时候便已创建,多以战死沙场的老兵子弟充任。 李来亨继位时,也正是靠着手里的孩儿军稳住了局面,熬死了那些勋贵大臣。 自大顺克复北京后,这孩儿军也一直保留了下来,遴选各地战死的兵将之子充于其中,做皇帝亲军。 同时也因着前朝锦衣卫的名声实在不好,可又着实不能没有,这孩儿军也有一些前朝锦衣卫的职能。 旨意既下,太监和身边亲卫急忙去做。 李淦却不慌不慌地靠近到那棵老外脖子树,叫人取来白明远赠送的望远镜,驻足观看。 相距数里,自不能看的纤毫毕现,可依旧能看到那上面似乎有两个人。 既看清楚了上面是人,而非鬼怪,李淦便不担心。 自己为人见天子,既是人,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倒是人怎么能飞到天上?莫不是这世上真有神仙飞升? 老歪脖子树正可遮阴,李淦看的津津有味。 既是皇帝下旨,孩儿军和西城兵马司的人行动便快,很快在李淦的千里镜中,那个奇怪的飞天物件就朝着西北方飘去。 不多时,有太监气喘吁吁地来报。 “启禀陛下。那是翼国公第三子刘钰,参诸葛孔明之孔明灯所制,可载人飞天。” “他在那孔明灯上,另有齐国公之第二子田平亦在其上。其余诸人在下观望,有襄国公之子、英国公之子、靖国公之子、辽阳侯之子……” “据言,那刘钰这几日读国朝史书,见昔年太宗攻荆州之难之险,不由忧思,便制成了此物。并说若是当年便有此物,便可窥见荆州城中防御,太宗攻荆州定可更易一些,那叛将狗贼郑四维亦早悬首矣。泽侯、磁侯、汝侯等也不必身中数创险没于军中,勒克德浑亦可斩杀的容易些……” 荆州之战,是明末的转折点。叛徒郑四维降清,九宫山李自成被杀,陕西辗转到荆襄的李过没有整合余部的声望、南明隆武朝招抚、何腾蛟废物一个放开大顺余部的侧翼…… 大军屯于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率领八旗精锐来援,大顺余部岌岌可危。 要不是李过未卜先知,围城打援,设伏阵斩了勒克德浑,可以说大顺就只能委身南明当忠贞营了,最终困死在夔东山区。 勒克德浑既死,多尔衮又因为李自成死在了九宫山,放心大胆地下了剃发令,荆州一战后局势大为改观。 山东谢迁、榆园军起义;陕西孙守法等部围西安;山西姜襄又又又叛了;江南奴变铲平王起义支持大顺;赣西矿工起义投身大顺…… 天下人其实都知道,如今国朝虽名大顺,实在可称新顺。 旧顺即便打赢了一片石,当皇帝的也是李自成一系;而新顺的立国之战当属荆州之战,李过虽是李自成的侄子,却比李自成还大四岁,更不可能轮得到义子李来亨一脉继承皇位。 提及此新顺立国之战,旁边又是吊死崇祯的老外脖子树,即便有罪,只怕也终究轻上三分。 况且,李淦只是微微一怔。 既是知道都是些勋贵子弟在玩闹,又是人而非鬼,且又有此番大义之言,也就不必担心。 既是人,便要归天子管,翻不了天。 只是这个名字,让李淦大为吃惊。 刘钰的名字,这几日他也常听,齐国公送来的《西洋诸国略考》与永宁寺之事,都与此人有关。 他仍旧错愕,关键不在此,却在彼。 “你是说……为首带头的,是翼国公家里的?” 身旁的太监深知皇帝心事,这话一说,便知其中意思。 做太监自是要会捧哏,便笑道:“万岁,老奴没有听错,正是翼国公家里的。这可真是……泥胎里蹦出个猴子了。” 李淦闻言也是哈哈大笑。 心想,朝中谁不知道?那翼国公刘盛是属王八的,缩头缩脑恨不得始终缩在壳里,生怕担一点儿事,谨小慎微到了缩头缩脑的地步。 老王八竟能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小螃蟹? 倒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御史参他们个窥视禁宫之罪? 这小子真是翼国公那缩头老王八的种儿? 这可真是奇了,也真是泥胎里蹦出个猴子、老王八生了个螃蟹。 憋住了笑,之前被传教士闹腾的不爽的心情大为好转。 贵为天子,心里想的那些吐槽的话却是不能开口说出来。 又取出望远镜看了几眼,那东西随风飘荡,朝着西北方而去,渐渐远了。 放下望远镜,李淦竟有了心情开玩笑,笑道:“今日我若不说话,翼国公、齐国公家里,怕是吓得饭都吃不下,定是鸡犬不宁。” “着令,叫西城兵马司出面维系城中秩序,再去把那几个娃娃送过来,叫他们在午门外候着。你也速派几个人,去各家府中一趟,这帮不知轻重的小娃娃,这是要吓破他们老子的胆。” 太监领命而去,李淦又回头看了看那几个传教士,面色渐冷,扔下一句话。 “汝等可将朕的话,仔细琢磨,多加反思。戴侍郎,朕等你的消息,但愿你回来,还是我大顺的侍郎!” 撂下这句话,也就不再管这些传教士,自有太监们领着他们离开。 ………… 什刹海旁,那十几个被刘钰诓骗过来当肉盾的勋贵子弟吓得脸都白了,带队过来的孩儿军军官也是圈内的人,根本不知道皇帝在景山笑了。 馒头和那几个花钱雇来的壮汉,更是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孩儿军的军官踢了一脚馒头的屁股,骂道:“还不速速回去告诉国公?这事你们谁也担不起!” 这已然算是放水了,日后免不得对面要给个千百两银子的谢礼。馒头赶忙爬起来,骑上旁边的马,匆匆就往家里跑。 到了门口,连滚带爬地去了外书房,一进去就跪在地上,哭喊道:“国公,国公!坏事了!” 刘盛正和几个文人清客作诗,见馒头连滚带爬地进来,自是先吓了一跳。家教严苛,若无大事,这些下人小厮哪里会这样放肆? “三爷……三爷出事了。” 哭喊着嚎了两句,那些清客们也都有眼力价,纷纷告辞。刘盛一听是自家老三,心里咯噔一下,连声发问。 “三爷效仿孔明灯,做了个大的孔明灯,能带着人飞到天上。和齐国公、襄国公家的几个公子在什刹海边玩,就飞到了天上。这刚飞不久,孩儿军就来了,说是惊动了宫里,万岁下的旨意来捉拿……” “什么?” 刘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自己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就怕出什么事。这可好,自己养了个儿子,可真是做出了好大事,连宫里都惊动了? 这还有好? 况且听馒头这么一说,那玩意是个能飞天的,居然就敢在什刹海边玩,那里离着禁宫可也就百十步啊,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窥探禁宫?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馒头也知道出了大事,心里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刘盛连声喝道:“来人!来人!” “把这个混犊子玩意儿绑起来,扔进马棚关着!老三屋子里的人,一个也别放过,全都捆起来!” “速速准备车马,我要去宫里请罪。去问问老三屋里的人,都谁知道这件事,问出来,回来后全都打死!” 连声下了命令,早有几个壮汉冲起来,把吓得不敢动的馒头拖走。 真要是坐实了“窥探禁宫”之罪,纵然自己能脱身,那也保不住老三了。该扔的扔,该弃的弃,保住家里勋贵才是真。 到时候,老三房里的那些下人、丫头,知情的都要治罪打死,不知情的也得扔到外面,万万不能留。 只要坐实了这件事是瞒着他的,就有回寰的余地。 惊慌失措间,就听到外面又有人跑来道:“国公,宫里来了位公公。” 刘盛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双手竟是有些颤抖,连忙道:“快快快……摆贡、焚香……” 那下人却道:“那位公公说只是传一句话,还请国公赶紧过去。” 打开国公府的大门,迎了外面的太监进门,一边领着去正堂间,那太监只道:“传陛下的旨。” 刘盛赶忙跪倒在地,等了好半天,就听那太监憋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翼国公可看看《三国》,简雍劝昭烈帝禁酒事。” 等了半天,也没有再多的字。 刘盛只觉得眼前有些黑,之前一直憋在身上的汗,一下子滚了出来,瞬间湿透了衣衫。腿也有些软,昔年战场上血溅了一身也从未如此过,缓了好半天。 他既喜欢读什么英烈传,三国自然也看过,这故事很好理解。 刘备禁酒,凡是家里有酒具的都抓。简雍随便指了路上一对人说,这俩人要行一些淫事,赶紧抓起来。刘备问你咋知道的?简雍说,这个男的有工具。 长松了口气,刘盛知道没事了。他最怕的,就是有御史借机说“窥探禁宫”。别的都是小事,这个可说不清。 既是皇帝让太监来传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话,刘盛终于放心了。谢恩之后,起身,旁边的下人赶忙递过去了金子。 “公公辛苦。买些茶水吃,润润喉咙。” 两个沉甸甸的大金锞子往手里一坠,这可是大手笔,莫说买茶水吃,既是买个小茶馆也无问题。 太监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可能在翼国公面前拿架子,况且之前皇帝在景山的神情他可都看在眼里,只怕这件事不但无过,恐怕还是好事呢。 既如此,便道:“国公可放心就是。” 刘盛擦擦汗,问道:“犬子何在?” “陛下正叫人去寻,与齐国公公子、襄国公公子等,一并去午门候着。陛下还称赞了一句,若有此物,日后攻城拔寨,则可尽窥城中底细。” 一句话,让刘盛的心彻底宽了下来,可心里的疑惑更多。 他只是谨慎,却老谋深算,有些事,一想便通,可今日的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老三的确不能袭爵,可老三在武德宫里的学业评了个上上,京中勋贵子弟里最有可能入上舍的。 就算不能袭爵,能入上舍,将来分出去那也是前途无限。混得好一些,也未必就差了。 就老三那脑子,能不知道什刹海离着禁宫就百十步? 别人不知,他既是做出来的,便知道那东西真能飞。难不成不知道飞起来就比太和殿高? 他在试探什么? 实在猜不透,想不通。 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他用命,用爹娘兄嫂乃至国公一族的富贵地位来试探? 第十八章 归化 刘盛自是想不通,因为他根本也无从想到,刘钰不惜坑爹害娘,只是为了试探大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 刘盛更是想不到,刘钰已经做好了真要是大顺接受不了新事物,就准备细软跑去南洋闯荡的可怕想法。 刘盛终究是这个窠臼中的人,不知道未来的可怕与世界的广阔。 他爹刘盛那是猜不透刘钰的想法,一同在热气球吊篮上的田平,则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和那些武德宫的同窗,都被刘钰拿来当枪使。 只是首次飞升、野史留名的诱惑不小。飞到天上的感觉,与登高远眺的感觉截然不同,当真有那么一丝凭空御风、拨云弄月的感觉,田平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兴奋。 紫禁城被远远抛到了身后,也不用担心回头不小心就犯了大忌,可田平也很快发觉问题有些不对。 气球飞的不高,灭了火之后,开始缓慢下降。 如今已经飞出了京城的内城,在城市的西北边转悠。 眼瞅着要飞到昌平了。 气球下,可以看到一队人马,一直追着气球跑。 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田平哎呦怪叫一声,看出来了孩儿军的旗帜。 “守常兄,出事了。下面孩儿军一直跟着咱们呢。” 孩儿军可是皇帝亲军,有些职责又和前朝的锦衣卫重合,田平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刘钰暗笑,心想这么大的事,这要是孩儿军不出动,那才有鬼了。 但既是孩儿军出动了,可见这件事的确是惊动了宫里。 是福是祸,下去后用不了多久就可见分晓。 他最烦的就是等待。 尤其是这像是赌骰子,身家性命都压上了,若是要睡一觉明天才能掀开骰盅,别说急性子的人,就是普通人当晚也非疯了不可。 绸布的热气渐渐散去,空大的布口袋终于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从什刹海飞出了十几里,终于缓缓落在了一片玉米田附近。 三十多个孩儿军已然在这里等待,马匹等的太久,都在那尥蹶子,踢踢踏踏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脸上留着生过天花的麻子,这也是个命大的,生了天花居然活了下来,这辈子更是再没有天花之虞。 青色的缎子服饰,上面绣着四个脚指头的类似于蟒的动物。只不过可能品级不够,等级森严之下,把蟒的尾巴改成了鱼尾巴。 头上戴着毡帽,颇像是当年李自成的打扮,很标准的孩儿军打扮。 这个脸上满是天花留下麻子的军官可能是等的有些不耐烦,正在那抽烟,翠玉的烟嘴子已经熏得略微发黄。 看到刘钰和田平下来,把手里的烟荷包装好,磕了磕烟斗往腰间一别,像一头熊一样摇晃到了两人面前。 “二位公子,可真是让我好等。二位做的好大事,俺们孩儿军一次出动了数百人。亏得你们在天上,满城都知道,若不然明天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谣言。” 略微辨认了一下,这应该是个五品官儿。看身上的挂饰,应该有个轻车都尉的勋位。勋不是官,是砍人砍出来的军功,轻车都尉是勋位,类四品品级,但官只是五品。 虽然刘钰和田平都是勋贵子弟,可如今还在武德宫上学,又没有袭荫什么官职,只能先行行礼,嘻笑道:“大人辛苦。” 勋贵多有纨绔,可也没资格在孩儿军面前纨绔犯浑,这是皇帝亲军,颇类前朝锦衣卫,犯浑纯属作死。 满脸麻子的军官挥挥手,冲着手下的人喊道:“把那怪东西拉住,叠起来。” 吩咐完正事,自己先跑到了那个被拉住的绸布口袋旁,歪头瞅了半天,骂道:“我只当是什么,这东西居然能飞?” 踢了两脚,这才又和刘钰道:“我倒不辛苦,倒是二位公子得辛苦一趟了。二位,别站着了,上马吧?陛下有令,让二位去午门候着呢,你们的伙伴都在那跪着呢,就等你俩了。” 话本里常有推出午门斩首的故事,虽说两人的级别还不够推出午门,听到午门俩字,田平还是一哆嗦。 出得门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田平咬咬牙从腰间把一块玉佩拽下来,悄无声息地递到了那军官的手里。 “大人,能不能透露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军官却不收田平的玉佩,一推手道:“二位公子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知道。既是有胆子做出京城震动的事,难不成没胆子去扛着?” 可能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或者是福是祸也难说,在没有明确的命令下他也不好把事做绝,日后不好相见。 便又转了下语气道:“我是真不知道。京城这么大,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军官,哪里知道轻重?二位去了午门,自然知晓。上马吧。” 两匹马早已预备好,田平在热气球上时候的意气风发彻底没了。 他骑不得马、开不得枪,看着在那尥蹶子的马,还没上去腿就有些哆嗦,只好道:“那个……能不能给我弄个马车什么的?我……我不敢骑马。” 一句不敢骑马,把那军官逗笑了,眼神中顿时多出几分鄙夷之意。看看四周田野,语气也就多出了几分嘲讽。 “此地已快到昌平,马车没有,倒是有百姓的驴车。远处便是高粱河,你真个儿要坐驴车?” 这语气里满满的嘲讽。 高粱河不是嘲讽,驴车也算不得嘲讽,可高粱河加上驴车,那就说不出的嘲讽。 高粱河驴车战神的故事,田平还是知道的,听对方这么一说,咬咬牙挪到了旁边的马旁。 硬着身体爬上了马,僵硬的像是一尊石雕,身子前倾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小心翼翼,生怕再掉下来摔断了腿。 刘钰没有摔过的心理阴影,大大方方地上了马,浑然不当回事。 反正这事刘钰早有盘算,拉上这么多勋贵子弟一起,就是为了有人垫背,最多也就是圈进回家读书,还能怎样? 昂首挺胸在马背上,与那个麻子脸的军官并肩,混不吝的神色,让麻子脸的军官也是有几分佩服。 “翼国公公子果然胆子大。这样的阵势,寻常人腿都要吓软了。” 后面趴在马背上的田平一听这话,心里憋气,可心里这一关怎么也过不去,想着自己趴在马背上的狼狈模样,终究咽下了这口指桑骂槐的气。 刘钰扬了扬鞭子,笑道:“笑话,我有什么可怕的?纵览《大顺律》,我一不犯法,而不作恶,如今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为何要怕?” 麻子脸军官心道你还在这装犊子呢?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今天京城轰动,孩儿军数百骑四出,若在以往这架势,定有人以为又有哪家官员被抄家。 况且而言,就拿《大顺律》来说,倒是说了谋逆之罪如何处置,但如何算是谋逆那可不是举着《大顺律》能说清楚的。 再一想,更觉得刘钰这厮颇为狡猾。上来就先说什么朗朗乾坤、陛下圣明,这话倒是没法往下接了。 麻子脸军官琢磨了一下,竟是笑了出来。 说是吧,那一会要是陛下震怒治这群人的罪,岂不是等于打陛下的脸说其不圣明?若说不是,那更作死,难道如今不是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之世? 刘钰浑然不当回事,想着回去的路还长,又和这军官闲聊起来。 “却不知道大人哪里人啊?” 军官倒是坦然。 “某叫骄劳布图,汉名叫舒图。家父原在翰朵里卫做折冲都尉。后来西北有乱,征松花江折冲府府兵,家父在西北为国尽忠。我也没堕了家父的名头,西北尸山血海里趟了十年,如今有个轻车都尉的勋位。” 他没说官职,反倒说起来砍人砍出来的勋位,这也算是一种骄傲,隐约间还有些嘲讽的意思。 官可以封、可以荫,勋只能打。 最开始出于对那些勋贵的恐惧,他还有几分客气;等看到田平不敢骑马,心中就颇为不屑。 如今更是把这份不屑挑明了:老子的官职勋位,那是一刀一枪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借了祖辈余荫的纨绔。 大约是这话听着有些不顺耳,在马背上的田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加上刚才的那些气,便阴阳怪气地问道:“哦,翰朵里卫?岂不就是靖康耻的五国城?” 骄劳布图祖上是归化的鄂伦春人,所谓的生女真。 骄劳布图,石头之意,所谓贱名好养活,应该是当年平辽东时候就归化的,都取了汉姓。 靖康耻、五国城,女真,这几个词夹在一起,田平的话就格外刺耳。 “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就是有感而发,忽然想起。” 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话,军官冷声道:“前明总兵满桂,殉国之前,想必也想到了土木堡?永乐年间跟随永乐帝扫北的永顺伯脱欢,扫除北元深入奴儿干时,想来也定是想到了崖山海战。” 一句话,把想找回场子的田平怼的无话可说。田平万没想到这个归化的索伦人竟然还读过书。 此番对话后,气氛就尴尬起来。 麻子脸的骄劳布图再也不和刘钰、田平说话,板着个脸,竟是带着怒气喊了一声:“快一点!陛下叫你们在午门候着,难不成要挪到下午?” 刘钰暗笑,心想田平这算是没找回场子踢到铁板上了。 回头看看僵硬着身子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田平,听着骄劳布图让加快速度的命令,心说这可真是现世报了。 控着马来到田平身边,照看着身体僵硬的田平,小声道:“过了,过了。” 田平亦是知道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也亏得自己的爹是个公爵,若不然就刚才那番话,非得被打个半死不可。苦笑着摇摇头,却也没有道歉。 第十九章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回到了内城,骄劳布图先带着刘钰两人去銮仪卫那交差,早有内宫的太监在那等着。 承天门伫立,前世刘钰在广场上玩过几次,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过外金水桥。 他是白身,封建礼制之下,只能走最右边的桥,否则就是僭越。 过了承天门,进了午门,二十多个被他骗来看热闹的武德宫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内金水桥前。 旁边有礼官和太监,这些人一个个低头站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是真不敢放,放屁也算是君前失仪。更不要说回头张望。 这些人算是飞来的横祸,哪里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连孩儿军都惊动了,还被押送到了午门内,一个个胆战心惊。 刘钰忍不住想到了《国产凌凌漆》里排队等着枪毙的场景,真怕这时候有人回头喊一句“看什么,就等你了……” 还别说,那群人里还真就给他和田平留出了位置,而且是很靠前的第一排。 等他过去,这些受牵连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埋怨。 可这时候也不敢说话,只能在那等着,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娘。 过了内金水桥,就是太和殿。 他们没资格去那里,只能内金水桥外等皇帝。 有太监见人已经全了,自去里面知会一声皇帝。 不多时,銮驾到来。和刘钰一起的都是武德宫的学生,多是勋贵子弟,即便不是勋贵子弟,皇帝也曾去过武德宫,各项礼仪他们还是知道的。 顺承明制,见天子不是三跪九叩,而是五拜三叩首。 刘钰心里很是不满意,学着阿q的心态,心里骂了几句,身体却很老实地随着内监女官那尖锐的声音做出了动作。 “拜!” 一声拜,二十多号人一起,把手朝着头顶微微一举,左手压在右手的上面,随后躬身,弯曲膝盖,跪在了地上。 头贴在了手背上,双膝跪地,这算是一拜。 “兴!” 又是一声喊,站起身,完成了一拜。 连续五次,算是完成了五拜,最后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又磕了三个头,算是完成了三叩首。 叩首完成,起身之后,太监又喊了一声“跪!” 一群刚站起来的人又都跪下,别说是他们,以《明实录》里的记载,便是皇帝单独召见阁臣重臣,那都是要跪下说话答话的,怎么可能站起来说话。 刘钰跪的膝盖有些疼,暗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娘。 这宫殿内的石板又硬,秋老虎的天气穿的又少,膝盖估计早已淤青。 既是皇帝在前,他也不敢偷眼看。这要是被发现,又是大不敬之罪。 只能低着头跪在地上,眼神也不敢乱飘。更别说观察下皇帝是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痦子、眼睛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之类的。 身后热辣辣的太阳照的后背都湿了,皇帝李淦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坐在前面,一句话不说。 李淦打量着跪在他面前的一群年轻人,早有女官指出了谁是这一次京师轰动大事的“罪魁祸首”。 打量了一下,今天引发京城轰动的翼国公第三子刘钰,看起来也就是十七八岁。 身量未足,但因为国公府里不缺肉吃,长得很结实。 个子很高,有那么点翼国公年轻时候的模样。 李淦不准备为难这些人,不过今天的事倒是可以试试这群年轻人的胆魄。 刘钰的名字这几天他时常关注,主要是齐国公那边送来的《西洋诸国略考》让李淦极为在意。 朝中不是没有传教士,传教士也不是不知道西洋诸国的名目,但传教士们所说的和李淦想知道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写的内容,比之传教士说过的,也深一些。 更为关键的是脉络清晰,甚至用了一种李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分析方法。 写的不像是纪传体的一家私史,而是从民生、贸易、宗教等领域,大致地介绍了一番西洋诸国的脉络。 这是刘钰前世历史教科书的史观和方法,在这个时代自然有那么一丝“惊为天人”的意思。 从那本小册子里,李淦才算是弄清楚一些时常打交道的诸如荷兰、葡萄牙、法兰西等国脉络清晰的历史,以及他们为何能够出现在万里之外贸易,还有地理大发现之后诸国走上的一条和诸夏截然不同的道路。 传教士说的那些东西,就差得远了,看待历史也没有这样宏大的视角。 更像是《后汉书·西域传》里,对罗马的介绍,泛泛而谈,颇为空洞。 刘钰的这种前世习惯的宏观的视角,正合皇帝的心意。 配上小册子里粗陋但却能看出轮廓的地图,李淦确信这个刘钰在这方面是下了苦功的。 更难得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他人截然不同,一些之前觉得混乱的地方竟是醍醐灌顶。 那本小册子是刘钰口述、田平修饰的。论及辞藻、用典、文笔、字迹,十个刘钰也赶不上,也正是经过了田平的修饰,才让皇帝看起来极为舒服。 今日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大。 超越太和殿,站到了皇帝的头顶上,这算什么? 在上面窥探禁宫,看没看先不说,能不能看又是另一回事,这是否有谋逆之心? 说小。 勋贵子弟,不学纨绔,心忧国朝边疆战事,以生平所学,复诸葛孔明之妙,载人飞升,日后攻城可凭此物观察城中布置,是为大功,其心可嘉。 几个小孩子,不知轻重,玩心太重,飞到天上的诱惑谁也抵挡不住。一群孩子玩闹,又能多大的事? 政治的关键不是事实,而是怎么看待事实。 李淦没有借机动勋贵的意思,如今还需勋贵维系平衡,加上前明石亨边将入京的教训,这件事自然也就是小事。 甚至,他有些好奇,那种载人飞升的东西,上去后是一种什么感觉? 然而他也清楚,那东西很危险,御史言官朝中大臣肯定会死谏。 自己真要是一意孤行上去体验一番,少不得要在史书里留个明武宗那样的评价。 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再看看跪在身前的刘钰,终于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心态,冷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啊。若是刨出来,怕不是要比鹅卵还大?”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在跪着的人听来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话音刚落,后面有个人就跪着在地上趋行几步,从后面跪爬到了旁边,以头抢地道:“陛下明见!我等知罪。只是此事,我等皆是受翼国公之子刘钰所邀。” “他于武德宫中便说,要我等看个神奇之物,还说什么便是李太白复生也定会吟诗一曲。我等实在不知他弄的是什么,只当是去看热闹,便一同去了什刹海。” 这一句话,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也把刘钰直接点了出来。 旁边女官小声提醒这是什邡侯之子,这是姜襄后裔,这侯名也封的很有意味。 李淦本来心情不错,可听什邡侯之子的一句话,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 前明土木堡前后,勋贵就彻底烂了,以至于引边将入京,闹出许多事来,后期更是指望不上。 想着本朝有武德宫,勋贵子嗣至少烂的能慢一点,可…… 看着什邡侯之子,李淦心里不禁觉得有些面目可憎。 心想此人不堪用,什么事就先撇清干系,没有半点胆子。 这件事到底是谁主使的、具体是怎么回事,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便是脱罪,都找不对方向,当真废物。 李淦忍不住哼了一声,反问道:“你既知罪,朕问你,何罪?” “呃……” 什邡侯之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今都惊动了孩儿军,被抓进了午门,有些之前没想到的事也一下子想到了,心都凉了半截。 可怎么说呢? 什么罪? 说是惊了圣驾、有可能窥探禁宫? 那就是知罪而犯罪,罪加一等。 你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罪名,你还跟着去看热闹?而且也没有出声阻止,这不是大罪吗? 若说不知道? 那就是心中无君无父,居然想不到飞到天上是僭越,证明你心里没有君王。 心中无君,不知尊卑,可谓非人! 知道也不是。 不知道还不是。 什邡侯之子的后背一下子全湿了,刚才只是想着撇清关系脱身,哪曾想到这个后果? 这时候是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只能一言不发,头咚咚地往地上磕。 听着耳边传来的磕头声,刘钰也不敢有和骄劳布图说话时候的傲气,说什么《大顺律》没说不准玩热气球之类的屁话。 只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他是铁了心试探到底的,不合心意,自有别样打算,当真是有恃无恐,毫不担心。 旁边的头磕了半天,李淦觉得也差不多了,这才道:“既说不出,朕来告诉你们错在哪!” “那东西既是能飞,听说也需热气火烛。京城百万户,皆为木楼,一旦有误落下火种,又将如何?” “京城繁盛,摩肩接踵,人流穿息。你们飞到天上,众人不知何物,定以为乱力怪神,惊慌踩踏,又将如何?” “前朝三大殿失火翻修,天启年间靠魏阉敛财,耗银六百万两,以致九边欠饷。若是真失了火,你们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可谁能拿得出六百万两?就算拿得起,又有谁敢拿?” 话音才落,一群人全都松了口气。 唯独什邡侯之子磕的满头是血,惊愣了在那里。 第二十章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句话他们时常听说,可今日才算是切身感受。 一群人年纪虽小,但都是公侯府里长大的。 秽烂之地,人心难测,自是能听出弦外之音。 今日这件事,要是抓着“窥探禁宫、僭越大逆”的罪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受牵连。 但皇帝把这群人抓过来,跪在金水桥前一排,半天就说出了这么个理由。 就这?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哪一个还不清楚? 这是准备从轻发落。 既是说怕失火、怕踩踏,那显然就可以说这些人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 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还没发生。 年轻人嘛,办事孟浪,算得什么事? 唯独什邡侯之子,事情还不清楚之前,就先跳出来撇清关系,日后在圈子里也别想混下去了。 若早知是这样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会跳出来的。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说,心下一松。 没给安一个窥探禁宫的罪名,那看起来这皇帝还不是那么混蛋,只是不知道日后这东西会不会被禁? 不那么混蛋,距离开明,相差甚远,这一点刘钰还分得清。 一旁的田平听完这话,却是抓住了机会,顺棍而上,连忙道:“陛下,我等知罪了。坊间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等年纪轻轻,想的太少,远不如陛下所忧所虑之深、之远。若非陛下提点,我等哪里能想到?” “《国策》云:亡羊而补牢,犹未晚也。然终究不如陛下,未曾亡羊,便先补牢。此《诗》所以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陛下洞悉明鉴,我等万万不及。” 这马屁拍的,从战国策拍到了诗经,刘钰心中大呼专业。 李淦平日里马屁不知道见了多少,刘钰心里可以称赞一句专业,李淦听来也就不及格的水平,尚需历练。 只是他今日心情大好,并不准备惩处这些人,有了这种心态,田平的马屁也就堪堪将就。 他见田平和刘钰跪在一起,都在最前排,知道这是和刘钰一起“飞升”的齐国公之子田平。 也知道那本《西洋诸国略考》里此人也有一份功劳,便笑道:“你倒是和那刘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若是今日出了事,你也有大罪。倒是听齐国公说起,你骑不得马、放不得铳,听到鞭炮声就吓得往被子连钻,怎么今日倒有胆子飞到天上?” 田平确信自己听到了皇帝的笑声,心下之前的种种不安,瞬间云散烟消,放松下来。 本想着今日可能要舍命陪君子,和刘钰一起受罚。 现在看来,皇帝心情不错,很可能不但不罚,竟是要赏? 最起码皇帝居然听过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的缺点,虽然是拿缺点开玩笑。 可这已经不是《春秋》里开臣子玩笑就要弑君的时代了,田平心想,陛下拿缺点开玩笑,那是瞧得起自己。 于是顺着皇帝的话道:“刘钰邀我飞升,他言西夷亦无人行此手段,我二人便是天下第一个飞升天上的人。情怀激荡之下,也就忘了害怕。便想着日后此物传出国外,西洋人飞升时候,免不得要想此物源于我天朝,大有光彩。” 这话里颇有一些天朝上国的心态,李淦本来被传教士的事憋了一肚子火,听田平这么一说,竟是开怀大笑。 笑声爽朗,许久才停,又将目光转到了跪在地上许久的刘钰。 “听闻,你是忧思边疆战事,才借孔明之故智,做出此物?既是如此,亦算有心了,勋贵子弟,当一心为国,这是极好的。只是,此物纵然有用,自有工匠去做。朕听闻你在武德宫里,各科皆为上等,多把心思放在学问上,日后才可为国尽力。” 这是极大的夸奖。 旁边一起的人均想,守常兄这是撞了大运了,不但无过,看样子竟是简在帝心了。 日后怕不是前途无量,翼国公家里这是又要出个人物了? 虽然武德宫里若能入上舍,评上上,那是堪称魁首,与状元同级的。 可刘钰此时终究只是个内舍生员,竟能入得陛下法眼,还去打听了成绩,这其中的意味可是大大不同。 尤其是那句“日后才可为国尽力”,这是一句极为难得的勉励啊。 同样的话,从皇帝嘴里蹦出来,那意义可是大不一样的。 众人心里多有艳羡、嫉妒。 唯独刘钰听了这话,心里略有些不爽。 心说到头来还是“樊迟问稼、子曰小人哉”的那一套? 今天这事既然没有大问题,也都走到这一步了,刘钰狠下心,回道:“陛下,我闻蒙元时候,西域人阿老瓦丁,善铸炮,乃封万户。工匠亦可封侯。” “蒙元虽胡朝,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事亦可为鉴。” “兵书、礼仪、大义,自有大用。然纵算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秦汉之兵器,又岂能敌得过如今火炮大铳?” “我以为,发明火铳火药之人,其功不下卫霍。此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史书竟然无名,实在可惜可叹。” “若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如今火铳、火炮,精熟之后,一样可以纵横天下。” “此前明徐光启所以言: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我以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此国运方可昌盛久远。”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心想若是如此,国运自是昌盛,但一家一姓的帝王怕是用不了百年就要滚蛋了。 他有个喜好西学的人设,这番“会通中西、以求超胜”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便一点都不违和。 李淦琢磨了一下后半句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总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和刘钰说的不是一回事。 按刘钰说的意思,就算是卫青、霍去病、孙武、白起等人复生,以秦汉时候的青铜兵器、铁兵器,来打现在的寻常将领,难以取胜。 但若是这些名将复生,熟悉了枪炮的用法,自然也会推陈出新,新编练一套战法,足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这等同于偷换了一下概念,把“中学为体”的中学,直接换成了古人的智慧,而非是经史子集。 但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底如何解释,自然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刘钰,还要看皇帝希望怎么解释,怎么定义为体的“中学”到底是哪些。 又如刘钰刚才说的,蒙元时候工匠封万户侯的事,这算是啥? 是体?还是用? 是用的话,那就动摇了体——樊迟问种地的事,孔子说什么叫小人?这就叫小人啊,只要学好礼仪,四方的百姓就会来投奔,哪里用得着学种地呢——如果工匠也能封万户,那天朝与夷狄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西学为用的“用”,用到什么程度?哪些可以用? 以用逼体,这是无解的:轻视工匠,火器与科技肯定不如西方;重视工匠,那就是天朝体系的崩塌,士大夫定然不屑与工匠同堂。 工匠要是和士大夫们一起站在朝堂,但凡有点血性的士大夫,就会回去投湖自尽的。 李淦没有说话,而是细细琢磨了一番刘钰的话,久久不语。 其余和刘钰一起跪着的人,却是暗暗心惊刘钰的胆子真的有够大,本来这件事马上就要了了,这时候却偏偏又说这些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几人心想,入恁娘的,以后你刘守常叫我们去干啥,都得先琢磨琢磨。再不敢听你的了,这是要吓死人啊。 胆子这么大,迟早要吃亏的。见好就收吧,兄弟。 李淦倒是很欣赏刘钰的胆大,之前他就开过玩笑,说缩头缩脑的老王八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螃蟹。 只是刘钰说的这番话,李淦越是爱才,就越得不置可否。 福建教案引发的导火索,导致朝中大乱,党争将起。 西法党、守旧党争执不堪,耶稣会那边又火上添油地传来了教廷谕令,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两边都只能走极端。 守旧党必须要极为守旧复古,才可被守旧党看成自己人;西法党又要极端激进,才能被西法党看成自己人。 谁站在中间,尤其是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类的话,那是要被两边攻讦的。 即便刘钰身后还有个翼国公,但这样的风口浪尖,哪里是一个武德宫的十七八岁少年能顶得住的? 只有到两边斗的两败俱伤时候,皇帝才能居中调和。那时候双方都斗的没了力气,也能接受这个折中之策。 尤其是刘钰身上还有个大污点、大麻烦——之前和传教士走的太近,如今又弄出个热气球飞升,御史言官一句“窥探禁宫、大不敬”,便是翼国公都扛不住。 想到这,出于保护,李淦笑道:“孩子话。你懂什么是体?什么是用?你做的这大孔明灯,无非是术,不足称道。” 刘钰也是铁了心了,得寸进尺,见皇帝没有苛责的意思,又道:“陛下,术变了多了,道还能是原来的道吗?我听那些传教士说,西夷已用自生火铳,却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自生火铳,也就是所谓的燧发枪。 李淦点头道:“朕知道,无非是自生火铳,晾也没什么特殊。只是施放便利一些,那些传教士也曾贡给朕几支,时常还有燧石不发火的情况。倒也不见得就多好。” 燧发枪的点火率确实是个问题,即便再发展几十年,燧石激发的火星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点燃引药。在发火率上,肯定是不如明火的火绳枪的。 但新事物总是有进步空间的,尤其是单看燧发枪算不得什么,可配上一整套与之相配套的军事体制改革,那就远远超越了大顺的火绳枪、冷兵器混编;靠数量优势的大炮来殴打周边小朋友的战术体制了。 刘钰见皇帝这么说,眼珠一转,想到了一番话。不但可以继续试探,至少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些变革的种子,也顺便清洗一下自己和传教士来往过密的传闻。 这时候,是该卖队友、卖师傅了。 “陛下,我家中也有传教士带来的自生火铳。只是,那些西洋传教士说的并不完全,不敢说包藏祸心,但恐怕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只论自生火铳,比之火绳鸟枪,或许进步不大。但其实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西洋除了用燧发枪外,更有刺刀一物,那才是关键之物。如此一来,就可谓是术大变,则旧道不通,导致整个战法都变了。” “那些传教士亦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亦或许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却只说其一不说其二,我才忧虑万分。” 第二十一章 纸上谈兵 什么叫莫须有? 这就叫莫须有。 传教士懂个屁的军事体系? 术业有专攻,加上此时获取知识的成本太高,刘钰确信这些传教士根本不可能懂军事变革的脉络。 尤其是这些传教士不会明白,引发这一轮军事变革的,不是看起来精巧的燧发枪枪机,而是不显眼似乎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刺刀。 他明白,所以才要莫须有——诛心之言,传教士可能是很清楚,但是故意不告诉咱们,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 轻飘飘的几句话,既勾起了皇帝的兴趣,也撇清了自己和传教士关系密切的事实。 顺带着,把一定无比巨大的大黑锅,扣在了自己曾经“得师事之”的戴进贤等传教士的头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明知而故意只说其一不说其二,那就看皇帝怎么想了。 刘钰从父亲和齐国公那已然了解朝廷将来可能禁教的态度,很明确。 这时候自然要撇清、洗白。 传教士这艘破船要沉,自己可没心思去陪着一起沉。 卖了旧人,再扣一个大黑锅,踢上一脚。 那他刘钰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最起码也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忠心耿耿,大为可用啊。 传教士的一知半解,配上文人的那张嘴,照着正常发展的趋势,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就前朝文人见到荷兰武装商船记载“船巨阔数十丈、一炮糜烂十余里”的德行,指望他们去考察军事体制,那是做梦。 李淦被刘钰的话弄得一怔。 这话若是别人说,李淦未必能信,甚至觉得这是故意生事、无中生有,莫须有之罪。 可他刚刚看过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里面的一些东西,便是那些传教士也说不了那么透彻。 这问题就来了。 没有生而知之者。 刘钰知道,那得有人告诉他。 就算是他旁敲侧击问的,那也得有人知道。 朝中传教士颇多,为什么没有人说的那么清楚? 尤其是在翻译的称呼上,为什么遮遮掩掩那个万王之王的称号? 总不成这刘钰是生而知之者,在家坐着就知道万里之外的事吧? 很显然,是传教士自己不说,这个刘钰有心算无心,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的嘛。 传教士知道却不说,这不是其心可诛是什么? 这似乎很合理。 而且是除了“生而知之的穿越者”之外,唯一合理的解释。 现如今刘钰又这么一说,李淦心里更加嘀咕,不由问道:“你所谓的变革,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上贡的自生火铳,还不是最为精细之物?竟是欺瞒朕?” 刘钰摇头道:“陛下,我多方查问,此物的关键不在于自生火铳,而是自生火铳上带的刺刀。” 当下,他把何谓刺刀解释了一下,很容易理解。 “陛下,火绳鸟铳,彼此之间都带着明火。若是离得近了,便可能引火烧身,乃至火药爆炸。故而只能相距一人以上。燧石枪,无有明火,可以相距很近,犹如枪阵之墙。此其一也。” “火绳鸟铳,不能肉搏。必有藤牌手、戈矛手,于两侧照顾呼应。若敌退,则肉搏兵冲;若敌冲,则肉搏兵守。而若有刺刀,则将花队变为纯队,一人既可以是火铳手,又可以肉搏。此其二也。” “火绳鸟铳,间距极大。若是敌军冲来,一哄而散,不能坚守。而自生火铳配刺刀,远可以齐射,近可以结为枪阵,人人紧挨,纵然肉搏也不必怕。此其三也。” “火绳鸟铳,必有半数藤牌手、戈矛手掩护。千人队,远射时只有五百人;近战时,亦只有五百人。自生火铳配刺刀,千人队,远射时是千人队;近战时,依旧是千人队。此其四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所需阵法繁多。自生火铳,阵法虽然多变,但只需要兵丁营伍牢记,便可堪用。如此一来,纵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只要依样画葫芦,依照预定阵法而变,亦不易败。兵将分离,五营互换,亦不影响战力,此其五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阵法繁多,操练极难。若要成军,非两三年之功不可。自生火铳配刺刀,阵法不多,变法亦不多,纵中人之姿,亦能操练,三五月即可成军。此其六也。” “传教士只贡燧发枪,却不谈军阵变革、刺刀改花队为纯队。是以国朝有识之士,也不过觉得自生火铳并不比火绳鸟铳强多少,反倒因为发火率,以为中看不中用。” “这才是我忧虑的地方。我朝又不与西夷交战,只能道听途说,不曾见西夷军阵到底如何,又怎么能够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呢?” “是故,前明徐光启言:今之建贼,果化为虎豹矣。若真虎豹者,闽海夷寇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防啊。” 刘钰故意曲解了徐光启的预言,徐光启是天主教徒,所说的闽海夷寇,说的是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这里面是掺杂了宗教感情的。 再一个,徐光启是共济会的成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万历三十五年出版的《几何原本》里的插图,徐光启、利玛窦等人头顶上,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石匠兄弟会的圆规和角尺的图案。 共济会的圆规角尺标志,很好辨认,也算是个身份认证。 共济会没有那么神秘和夸张,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也导致了在诸夏的天主教礼仪之争: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力主因地制宜,违背教廷的禁令,翻译成上帝之类的国人易懂的词汇,这才使得天主教在诸夏扎根。 若无这些人的翻译,满篇“陡斯”之类的怪词,想来也难发展,实在难想共济会那群人怎么想的。 他说的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想说的关键是最后那句徐光启的预言。 李淦是个知兵的人,略微一想,就全然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但李淦并不在乎徐光启的预言,真正说到他心坎里的,反倒是刘钰说的第五点。 即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将分离,亦可发挥出战力。 兵将分离,亦可一战。这正是无数皇帝想要解决的问题。 如今西北还有边患,这变革可以尝试。 即便用不到西北战场,若真能做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五大营随意轮换,战力不减”,那对于皇权就是天大的好事。 既不用担心如宋时战斗力不足,也不用担心如唐末明末军头作乱,还不用老琢磨着怎么控制削弱老勋贵们在军中的影响力。 细细一想,倒也可以想通。 花队变纯队,阵法变化肯定是少了,听起来起来打法很呆板,也的确可以做到即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能用。 问题是,这到底是刘钰的空想? 还是真的可以如此? 大顺没和西方诸国打过大仗,更没有近距离观摩过这种战术是否可用,只凭一个孩子的想象、亦或可能只是道听途说,真的能行? 这人到底真有孙白之才? 还是赵括马谡? 想着之前的一个决定,李淦心想这倒是个机会。 本来只想着这孩子算是勋贵子弟里能用的,正要让他去东北历练一番。 既算是历练,也因为这事需要一个信得过的、西学学的通透的。 拓永宁寺碑文,这倒不难。 难的是领着一些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兵政府职方司的西法党小人物,去测绘边疆舆图。 以为将来谈判之用,总不好谈判的时候还得用罗刹国的地图;同时,把那些可能卷入这一场党争的有用之才带出去,免得在京城里惹火烧身。 再一个,也需找一个懂西夷西学的,去查看一下罗刹国的虚实、堡垒布防、沿途道路等等。 本来准备用传教士的,可现在这情况,根本不敢用,互相之间毫无信任。 刘钰这个怪胚,便成了合适的人选。 如今又说到这,那罗刹国想来也是西洋战法,这孩子对此颇有研究,想来亲眼所见也比别人看得透彻,更能看出其中关键。 别人就算看了,也未必能看明白。 既如此,之前的那个决定,真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当日在齐国公的奏折上,于“永宁寺碑”一事上李淦就提过一句: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 也不知齐国公明白没有? 今日一见,这孩子胆魄颇大,也多有壮志。是不是马谡赵括那样的人物,需得早点试探出来,也好为之后朝堂平衡布局。 第二十二章 被卖了帮着数钱 高屋建瓴与夸夸其谈,可能只差几句话。 刘钰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具体的军制变革涉及太多,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这需要以后慢慢来。 不过总的来说,有心的话,变革应该不难。英国的褐贝斯从现在一直用到一鸦,百十年间,足见有效,抄过来用即可。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摸着英国过河,走龙虾兵的路,让龙虾兵无论可走。 因为历史已经证明龙虾兵是这个时代最能打的,也是性价比最高的——抓些人渣、人贩子贩卖过来一些流浪汉,都能成军,说难听的就是宋代的“贼配军”。 西方与大顺的差距,不是差在那几支燧发枪上,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差距——一个简单的骑兵冲锋转弯,分解成了三十二道简单的“前后左右”的命令,不需要骑兵有草原民族那样的精湛骑术,依旧可以做出草原民族都做不出的战术动作。 至于几何学、弹道学、冶金、机械、天文、测绘、建筑等等,就更不用提。 前明的鲁密铳、如今大顺仿的鲁密土耳其血统的火绳枪,都属于路子走歪了,抄错了师傅。 中亚血统的火绳枪,走到最后基本就是加长枪管变成大抬铳的路子,很显然这路子不对。 对路子的英国褐贝斯步枪标准款,造价是2英镑4先令。 众所周知,牛爵爷在铸币厂的一系列骚操作,让英镑早早绑定了金本位。 此时的汇价大约是一盎司黄金换3英镑,也就是一支褐贝斯大约一盎司黄金。 一盎司大约是30克,不到一两,打一两算,十银一金,也就是十两银子一支褐贝斯。加上刺刀,估计15两银子够了。 只要能下定决心仿制,以大顺低廉的人力成本,仿制的褐贝斯应该还能再往下压价。 线列兵不需要甲,而以前明徐光启的“推销价”,一套甲就需要十二两,怎么看养线列兵都省钱。 刘钰是穿越者,有刻骨铭心的紧迫感。 可李淦想的,却满脑子都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亦可一战”,这句话是在太让他心动了。 毕竟,他是皇帝,皇位在前,社稷在后,最后才是国族。屁股决定脑袋,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错的。 见刘钰已经不再说话,李淦觉得今日也算是找到了个人才,虽然时不时赵括马谡那要再看看,但这人最起码看起来能用。 想着也算是略施惩戒了,便挥挥手,示意这些跪了许久的人都站起来。 刘钰悄悄抖了抖腿,膝盖传来隐隐的痛,心里又把皇权封建宗法骂到了十八辈祖宗。 虽是站起来,也不能四处张望,只能低眉顺眼地站在那。 好半天,李淦才道:“你所言之事,尚需再看。倒是这个大孔明灯,日后就不要在京城里玩了。” “一则容易失火,二则,万一有一些野心之辈,乘此物飞跃内城,越紫禁城而投火,又将如何?” 刘钰称是,心里也明白,李淦这话说的不算错,扣不上个“不开明”的大帽子。 可转念又想,皇帝这番话有点坑爹啊。这日后真要是有什么人造反,真的弄个热气球空袭火烧紫禁城,那这责任岂不是还有自己一半? 真要是有人弄几桶桐油,乘着热气球飞到紫禁城上,哗哗地扔下来,就紫禁城的木制结构,那还不是火光冲天?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能防空的法子。 不过听李淦这意思,在京城里不准飞,去城外可以玩? 这个结果,倒也能接受,最起码现在看来,这皇帝还没那么抵触新事物。 有此结果,刘钰心情总算是好了起来。 其余和他一起被抓过来的人,也是暗暗欣喜,且不说看这样子日后自己也能体验一下飞升的感觉,便是皇帝召见、得见天颜,那也值了。 李淦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站在前面的刘钰和田平,终于笑道:“你二人既是天下第一个飞升的,亦算是野史留名了,也算是我天朝光彩。况且又是心忧边关战事,其心可嘉,不可不赏。” 说完,就把随身携带的一个荷包赏赐给了刘钰;一个鼻烟壶赏给了田平。 接了赏赐,又得谢恩。 捧着那个刺绣的荷包,刘钰心里忍不住暗骂,这破玩意有个卵用? 卖又不能卖,也不敢卖,就算能卖也值不了几个鸟钱,我特么还欠了我妈一千两银子呢,你这当皇帝的,就不能大方点? 似是李淦猜到了刘钰心思一般,又命太监从内帑里再赏刘钰三十两黄金,以兹鼓励。另外再赏赐些笔墨纸砚、一支进贡的燧发枪之类的杂物,这就不能当面赏赐了,回去后上香摆贡迎接天使。 终于熬到了皇帝离开,刘钰几人也都出了紫禁城,绕过承天门,到了六部堂附近,这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纷纷去找厕所。 紫禁城里不敢胡来,一个个缩头缩脑唯唯诺诺。出了紫禁城这些人立刻又成了“人上人”,也不管地方,呼啦啦地上完了厕所,就听有人朝着什邡侯之子啐了一声,吐了口唾沫。 什邡侯之子脸色羞红,也不想在这停留,提着裤子捂着脸就走了。 他一走,这群人的嘴就开始不干净起来。 “什么鸟人?” “我呸!他家祖上就是这样的人,这什邡侯封的一点没错。过天星张天琳,那也是随太祖征战的旧将,太祖仁厚,多用降将,结果满清入关,他祖上杀了张天琳投了满清,日后又投回来,从明投顺,从顺投后金,从后金又投顺,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可这话说的就有些过,终究明末的那些事太乱,大顺勋贵子弟的祖辈挺多都投降过,反复横跳过。 而且夹枪带棒地说什邡侯不好听,田平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祖上那个齐国公也不是什么好封号。 这事终究是因刘钰而起,田平因为祖上封号的缘故有些尴尬,不好说话,刘钰出面道:“罢了,罢了,此事也休提。当是时,谁也不知福祸,这事终究因我而起。” “况且来说,太祖太宗时候的旧事,当年高宗已说过,既往不咎,再不提旧事。这话不可乱说。到此为止吧。” 他是在这装大尾巴狼,本来就是骗了一群人来当垫背的,这时候却出面做好人。 众人见刘钰都说不在意,心里只是记着那厮不讲义气,日后少来往就是。 也有几个世兵出身的武德宫学生喜笑颜开,今日的事虽有凶险,可若不是跟着刘钰看热闹,哪有机会得见天颜?况且女官们都记下了自己名字,在福祸未卜的时候也没有出卖刘钰,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守常兄,以内舍生员的身份,德蒙陛下亲见,又御赐荷包,此等恩荣,实乃罕见。守常兄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当去吃酒庆祝才是。” 这几个人家都不在京城,也没想太多。 刘钰苦笑道:“你们心还真大。只怕如今我们家里都闹翻了天,还是早得回去的好。这样吧,过几日我再相请。” 说完,又冲着那几个勋贵子弟道:“咱们这就赶紧回去吧,也免得父母担忧。” 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 “只怕今日事后,诸位的父亲母亲,都要多多叮嘱诸位,少和我来往,免得惹出大祸。” 说着玩笑,众人的脸色都是无奈,想到之前跪在金水桥前的恐慌,又想着刘钰胆大包天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不见好就收的态势,纷纷摇头。 均想:还用得着父母告诉?日后你刘守常再有什么事鼓动我们,谁去谁是你孙子! 他妈的,你闹了半天,我们就跟着看了个热闹,在金水桥前裤子都特么湿了。 到头来,你和田平又有荷包、又有鼻烟壶的,我们毛都没有不说,还陪着你俩跪了两个时辰,回去还得换裤子,这事以后谁爱干谁干,我们是不干了。 可再一想,刘钰如今简在帝心,在武德宫里的成绩又算优异,日后说不定真就不可限量。 众人都是嫡次子,袭爵基本没份,日后还是要再看看,不能把路走的绝了。 想着刘钰的话一点没错,父母肯定要被吓个半死,纷纷告辞,朝着家里疾去。 正阳门下,就剩下了刘钰和田平。 刘钰举着御赐的那个荷包,问道:“这玩意儿,平日里能带吗?” 田平嘿嘿一笑,反问道:“你带在哪?” “挂在腰间呗。” “哦,挂在腰间?那你以后尿尿吗?尿的时候,御赐荷包就在你那东西旁边,荷包与那话同晃、芷兰与臊气同飞?尿完之后,你净手吗?没净手的话,直接去摸御赐的荷包?还是说,你尿的时候,左手举着荷包于头顶,右手把着?你要真能这么干,平日带着也行。” 想象了一下种种诡异的画面,刘钰脸上一顿抽抽,笑道:“那算了。” 正说着,田平的眼睛瞟到了远处,那个之前追到昌平抓他俩的孩儿军军官,那个叫骄劳布图的麻子脸,正在远处。 刘钰拉了一把田平道:“别惹事啊。那是孩儿军,身上还有轻车都尉的勋位。再说你说那话,确实有些过了。” 田平笑道:“我哪里想要惹事?不过是有些意外,归化的索伦人,居然也知前朝旧事?看的书倒是不少。得,我先回去了,今日玩的不尽兴,过几日咱们去城外好好玩一番那热气球,今日诗兴不发,竟无佳作,终究差了些意思。” 临走时候,还冲刘钰拱了拱手:“今日的事,跟着守常你沾光了。既飞了天,也得了御赐之物,谢了。” 一声谢了,弄得刘钰无比尴尬。 想着自己之前用心险恶抓人来当垫背,心里多少还有的那么点道德终究让他脸上一红,讷讷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第二十三章 扎心的话 再度看到自家的朱红大门,刘钰不由有些紧张。 在紫禁城外闹腾外,去了金水桥前跪了小半天,结果差强人意,也算能接受。 可回家这道考验,即便之前预料了结果,也实在有些迈不开腿。 他也知道,这事从纯道德上讲,自己做的不太地道。 闹出这么大的事,之前一句话都没和家人说。 不要说什么自己的错自己扛之类的话,在这个还有诛九族之罪的年代,就是扯淡。 当初想的硬气,想着若是皇帝不开明、大顺容不下新事物,自己就破家跑路。那不过是最无奈的选择,现在看来,结果还能接受,日后还是要在体制框架内混。那就免得不借家里的力。 带着那么一丝事后贤者一样的羞愧,挪到了家门口。 门口有人眼尖,早早看到了刘钰,飞也似的跑进了门内,离着老远就听着喊。 “三公子回来了!三公子回来了!” 吆喝声一断,急的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的管家便迎出来。 “哎呦,三爷诶。你可回来了。赶紧的吧,国公在书房等你,速速过去。” 看来家里真的是急了,刘钰硬着头皮进了书房。 刚迈进来腿,书房的门就被关上了。 不需要多说,书房外也没有了人,只有一些心腹家丁在听不到声音的几丈外守着。 刘盛早已下了命令,任谁也不准过来。 空旷的屋子里再度只剩下了两个人,自鸣钟的摆动声更显得屋子里的压抑沉寂。 好半天,喝了一声“跪下!” 刘钰无可奈何,只能把刚刚缓过来的膝盖,再度跪在了自家的地上。 好在他举出了那个御赐的荷包,低声道:“儿子让父亲担忧了。不过此事亦算好事,陛下御赐了个荷包,另外还要赏赐些别的。” 看在那个御赐荷包的面上,刘盛面色稍和,仔细问了问刘钰在宫里都说了些什么。 事既然已经做了,该试探的试探出来了,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照实把宫里的事复述了一遍。 当勋贵当久了,宫里放个屁都得仔细琢磨琢磨,是否有深意。 刘盛听完刘钰的复述,琢磨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深意,似乎结果不错? 背着手走了几圈,刘盛忽然道:“我想不通。想不通啊。你赌过钱吗?” 不知道刘盛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怎么又说到了赌钱?刘钰小声地嗯了一下,示意肯定赌过。 “那你在赌桌上,见过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房子田产、乃至自己家的黄金万两全压上,就为了赢十两银子的吗?” 刘钰愕然,心说谁会这么赌?这不是傻逼吗? 于是摇头道:“疯了的赌鬼儿子见过,可这么傻的赌鬼儿子真没见过。” “你也知道傻!你也知道没有这么赌的!” 刘盛忽然暴怒,指着刘钰的鼻子就是一顿骂。 骂过之后,又问道:“既然连烂赌鬼都没有这么傻的,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傻?” “你在武德宫里,成绩优异,明年开春便能入上舍,前途无量。齐国公偷偷摸摸找你,写那什么西洋诸国考,也算是简在帝心。如今我还是当朝的翼国公,亦不昏聩,有大事时陛下也不曾忘了!” “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前程,你为什么还要搏这种事?莫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真以为都是卧龙凤雏,只待有点名气就能当军师直入天佑殿?” “如今你是赌赢了,可赌输了呢?” “我想不通,想不通你想赢什么。你也知道,拿着身家性命万两黄金,去搏十两银子那是傻子。既然知道,那你想赢的,肯定不是陛下的这点赏赐,亦或者只是陛下知道你的名字。” “你告诉你,你拿着命去赌,到底想赢什么?” 刘盛目光灼灼,从一开始,他就想不通。 自己的种,自己了解。 自家老三不傻,做事有分寸。 那几个被他抓去垫背的也就罢了。毕竟还小,再一个之前那些人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轰动。 但那个绸布气孔明灯就是自家老三做的,既然敢放出话来说什么李太白亦可震撼云云,那显然是之前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这里是京城,这么大的动静,宫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是知道结果,那还去做,就让刘盛彻底想不明白了。 这完全就像是拿万两黄金,去压十两银子。 赢了赢十两,输了输万两,就算傻子也不会这么玩! 除非,那十两银子里有什么比万两黄金更重要的东西。 可,是什么呢? 想不明白。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不明白,所以刘钰今天这事不至于不可收拾——要是刘盛能想明白,其余公侯也能想明白,那你刘钰拿我们儿子当垫背,日后圈子里谁敢托付什么正事——刘盛想不明白,其余公侯也想不明白,那这件事就只能理解为孩子胡闹了,日后别让自家儿子跟刘钰胡闹就是。 刘钰也清楚,今天这事,在皇帝那好过关,因为皇帝在乎的只是那个可能对紫禁城产生威胁的气球。 在家里,却难过关,站的角度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说不清楚,家里这一关就难过。日后很多事还要借家里的力,他也不敢太过硬气。 好在提前编了一些瞎话,见父亲追问,只好道:“今日事,儿子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何为公?”刘盛不解。 “儿子随传教士学习多年,深知西夷学问之用。如今朝廷要禁教,儿子怕有人借禁教之名,顺带毁了西学。人微言轻,不得已出此下策,所以才在宫里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外,此物飞天,京城震动,也能引来旁人兴趣,引西学东渐之气。若几何者,佶屈聱牙,寻常人并无兴趣,远不如这东西带来的震撼。”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似乎也说得过去。 刘盛脸色稍霁,虽说自己这个国公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缩头王八,但与国同休的道理他还明白。 儿子小小年纪,就能想着这些,总不好过于苛责。 刘盛心下恍然,怪不得自己理解不了。 自己所想的,无非是家族、官职、爵位、利益。非他一人如此,开国公侯有一个算一个,如今都是这般模样,既从这个角度看,自是理解不能。 都知道蜀汉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也都知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岳武穆。 然而这些名字常听,反倒是觉得都像是话本里的人物,从不会觉得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人。 若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人,以蝇营狗苟之心去想,自是觉得孔明欲篡、岳飞欲迎二帝。 自己之前的确想不通。站在家族、官职、爵位、利益的角度,儿子这一步就是昏招,连烂赌鬼都想不出的昏招。 若儿子真是这般想的,倒也说得通了,反倒是自己蝇营狗苟,竟算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想到这,刘盛心里竟还流出半分的羞惭。 算是勉励地点点头道:“若真如此,便此一件,也算是有心了。此既为公,何以为私?” “为私者……倒也与为公者相近。京城皆知我好西学,又都知道我与戴进贤交往过密。如今朝中有禁教之风,日后这些事就说不明白。西学不止有基督,更有其余学问,我也是想通过此事,提前让陛下知道,我学的西学是哪一种。” 说到这,刘钰便顺着刘盛的思维方式道:“父亲可想,若是不趁着疾风骤雨来临之前就说清楚,日后真说得清吗?到时候纵然儿子入了上舍,陛下一看,这刘钰好西学,多半是教徒,不可用。” “帝王之心,岂能猜测?到时候,只怕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在陛下心里留了印象。印象一旦成了,再扭转可就难了。” “而且万一陛下不说,只是心里记着。到时候我就算想辩解,那也没有机会了啊。” 听到这种熟悉的思维方式,刘盛终于连连点头,心想这倒也是。 爱西学者,未必是教徒,但陛下真的知道吗?日后风暴来临,此时说不清楚,将来也的确是个大麻烦。 如今看来,这豪赌竟是赌赢了。 一则在陛下面前说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类的话,把西学和洋教做了切割。 两者切割,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二则趁着入宫的机会,反咬一口,用莫须有的罪名给那些传教士扣了个大帽子。 这事儿略作操作,就是守旧党攻讦西法党其心可诛的大炮弹,又算是站好了队。 反过来,若是风向再变,又可以借“用、体”之事,为西法党留下一些回寰的余地。 刘盛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心头倒对刘钰多了几分欣赏。 可终究这事太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那可万万不行。 “即便如此,你也该跟我商量一下才是。自作主张,陛下圣明,没治你的罪,反倒为你开脱。可万一有奸佞之人,趁机蛊惑陛下,治你个‘窥探禁宫’;参我个‘治家不严’,又将如何?” 刘钰叹了口气,面对着刘盛很郑重地磕了个头。 “父亲,您既知齐国公找我做的事,想必也知道福清县教案里发迹的那个白云航。” “他一小小县令,豪赌一场,如今升了州牧。若是赌输了,无非就是革职,县令,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赌输了,青山绿水相伴,古卷青灯为友;赌赢了,牧一州之民,一年得钱十万。” 说完这个故事,刘钰仰起头,苦笑道:“儿子不是嫡长。就算是嫡长,父亲壮年,亦可再生。试问,如果这件事真的和父亲商量了,父亲会同意吗?” “父亲以为,儿子压上的赌注,是国公府;其实,儿子的赌注,只有一个武德宫的前程。” “国公府虽大,将来……却不是我的。” 第二十四章 奇怪的圣旨 这话,说的有些扎为人父的心。 刘盛久久不语,站在那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只要活着,他刘盛就是翼国公。 死了,谁袭了翼国公,谁就会祭祀。过年过节的也不会少了他半口猪肉贡品。 身居此位,生前事不提,身后事不必提。 出生就是老一辈的嫡长子,或许终究难以理解次子的无奈。 刘盛可以站在国公府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刘钰却不能。 正如刘钰所言,国公府再大,以后也没有他半根花草。 儿子对父亲说出这番话,实在有些扎心,刘盛心里也不舒服。 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袭爵这种事,除非要闹到鸡犬不宁,否则都是要遵循嫡长子、嫡长孙、嫡次子、庶长子这样的顺位的。 当父母的,都不想被孩子说偏心眼。 然而勋贵之家,从第二个孩子出生开始,就不得不偏心眼——有比袭爵、继承全部家产、剩下的孩子分家出去单过还偏心的事吗? 刘钰其实并不在乎,也根本不想袭爵。 他很清楚,就自己这两把刷子,和浸淫此道的哥哥们比起来,真要露出了一丝心思,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前明因为勋贵袭爵的事,闹出来多少的兄弟相残,他不是不明白。 扬长避短,刘钰并不准备在自己不擅长的路上和哥哥们玩这种事。他豪门宫斗的段位太低,用不到大哥出手,嫂子就能把自己玩死。 之所以还要提及,不过是想要让父亲心软一点。 日后自己有什么需要,也希望父亲看在自己也是儿子、又不能袭爵的份上,多照看一些。 会闹的孩子才有奶吃,说点牢骚话,装一装委屈,有好处。 终究,刘盛的心还是被这利益之外的父子亲情所触动。 “罢了,你起来吧。记得,只此一事,下不为例。” 如蒙大赦的刘钰站起身,心说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是糊弄过去了,这事却还没完。 刘盛想了片刻道:“正好,西边还有些院子空着。明日我叫人修整一下,在旁边给你开个门。你还住在你的小院,若是愿意搬过去,也行。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话里有话,刘钰听懂了。 在国公府大墙内的小院里,再开一个门,用墙和国公府的内院隔开。 外人看不出什么,里面的人都明白,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分家,至少是姿态上的。 和之前的区别,就在于那个门。 之前刘钰想要出去,必须要走国公府的大门角门。 一门一家。 如今在西边再开一个小门,虽然住的还是国公府的房子,但意义截然不同了。 既是在告诉刘钰:虽然你有些才能,年纪轻轻就得了皇帝的赏赐,但将来你终究是外人,国公府是留给你大哥的,将来你是要搬出去的。 也是在告诉刘钰的大哥: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用担心,更不要疑神疑鬼。日后这国公府是留给你的,人说兄弟阋墙,如今你弟弟都在墙外了,别瞎琢磨,当好你这个长兄长嫂的身份,兄友弟恭。 如此,家里才能安宁,不会出现鸡飞狗跳狗屁倒灶的事。 正准备再说些日后要多加注意的事,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有家里人道:“国公,宫里面来了消息。说是让国公与三公子准备迎圣旨。” 刘盛听刘钰说了,在紫禁城里皇帝说要赏赐。 这种事怠慢不得,赶忙道:“知道了,速速叫人摆好香案。” 家人应声而去,刘盛难得亲昵地拍了拍刘钰的肩膀,以兹鼓励。 “别站着了,速速回去,换了衣服。我也得换上官服。” “是。”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小院里之前被吓坏的丫鬟们一个个哭的眼睛如同杏子桃子。 此时见了刘钰回来,听闻要接圣旨,没时间多问,只好肿着眼睛去翻找出来合适的衣服,赶忙换上了。 换好了衣服,鼓乐响起,刘钰等人在大门口迎来了传旨的太监,一路到了国公府的正堂。 这里早已经收拾妥当,摆好了香炉、案几,几缕吉香冉冉升腾。 太监在左侧为尊,刘盛刘钰等皆在右侧,待站定后,纷纷跪下。 刘钰家里的圣旨挺多的,平日都像是祖宗牌位一样贡起来,也算不上多稀奇。 他也知道这时候的规矩,圣旨的格式他也见过。 此时为表尊重,要用挪抬。挪抬,或空一格、或另起一行,以示尊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八个字,按照传统,有两个需要挪抬的地方。 皇帝自然是要尊重的。 皇帝受命于天,天比皇帝大。 皇帝都要挪抬了,天,更是要挪抬。 因此这八个字,写在圣旨上,就要占三行。 奉 天承运 皇帝诏曰 尖嗓子的太监端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叨着皇帝的话,和写出来的节奏并不一样。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翼国公刘盛第三子钰,心忧国事,其心可嘉。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圣旨还没读完,父子俩都跪在地上,不敢有什么动作。 可不约而同地都懵了,这圣旨实在有些怪。 后面都是些赏赐的小玩意,刘盛见的多了,也不当回事。 关键是前面那句“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他这辈子听过、接过的圣旨太多,却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竟是有些不明其意。 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这两个事,从没有在一份圣旨上同时出现过。 勋卫是没品级的一种特殊的官职。 自秦汉时候,就有“勋贵子嗣补黑衣之数”的说法。 勋贵子弟,尤其是要袭爵的嫡长子,都会先封个勋卫。 也就是皇帝的身边侍卫,算是一种皇权之下的依附关系。 不袭爵的嫡次子,或者公侯远支,若是有特殊情况,也可以擢为勋卫的,这属于额外恩赏。 勋卫之下,还有个散骑舍人。 这散骑舍人和勋卫的层次就不同了,属于是低端一些的混吃等死的闲职,一般都是授予公侯次子、武将子嗣的。 勋卫没有品级,但有相应的五品武官的待遇。散骑舍人也没有品级,相应的只是七品俸禄。 勋卫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散骑舍人混不到脸熟。 勋卫不能随便封;散骑舍人倒像是烂白菜,皇朝后期都是批发的。 一般情况,寻常的五品武官也不敢在勋卫面前托大,毕竟那是皇帝的身边人。尤其是大部分勋卫都是将来要袭爵的,惹不起。 听起来擢为勋卫,似乎是奖,以刘钰次子的身份,封个散骑舍人是正常的。 可这刚封了勋卫,却又说去边疆军前效力,又像是罚。 之前就没有先例可循,难解其意。 公侯的嫡长子,在袭爵前,肯定会授予勋卫之职。 一则拉近和皇帝的关系,混个脸熟,日后也好相处,皇帝也需要熟悉下一辈的勋臣公侯;二则皇帝的身边事,还是信得过这些休戚与共的勋贵家族。 这些勋卫在皇帝身边,等到年纪大些就要开始掌管一些禁军禁卫的事。 刘钰的大哥早早就封了勋卫。 近水楼台先得月,勋卫是皇帝的身边人,能混脸熟,将来前途自然比别人宽敞。 可从没听说刚封了勋卫,不去禁宫里当差,也不去孩儿军、銮仪卫里当值,却直接扔到边疆军前效力的。 刘盛琢磨了半天,想到了这其中的关键。 刘钰在武德宫的内舍,有升上舍的希望。 有希望,不代表已是事实。 还没升到上舍,就不能封官,因为不合规矩。天佑殿那边会封驳的,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擢为勋卫,那是皇帝和勋贵之间的恩情家事,不违背官制。 属于类似于私人情分、私人关系的意思。 圣旨里的意思,后面还说让刘钰暂停学业,待军前效力结束,再来完成学业。 这等于是还留了个升入上舍的机会,听起来也不算坏事。 勋卫没有定数,但除了将来袭爵的公侯伯嫡长子,其余次子、旁支想要混个勋卫实在可以说值得庆贺。 然而紧接着的边疆军中效力,这又像是贬斥。 勋卫没有直接去边疆的,都是在京营里混,混到袭爵,或者主管京营的事物。 勋贵掌管京营事,这是规矩。 前朝土木堡之变后,边将入京造成的混乱教训,大顺记得很清楚。 出镇一方,那也得是袭爵之后。 这圣旨了说的明明白白——没有官职,去边疆军前效力,也只是勋卫身份,没有任何正式的武将官职。 这算是啥? 武德宫里升入上舍的好苗子,也会先当几年皇帝的身边人,日后有机会就外放。 可上舍里选拔出来的,那也绝对不叫勋卫,而叫龙禁卫,是要走天佑殿内阁批准的。 和皇帝私人关系恩裳的勋卫不是一回事。 勋卫更多的是借了祖辈的余荫,而龙禁卫则是实打实靠实力拼上去的。 两边一个的定位是将来袭爵、主管京营的事,或者作为勋贵出镇一方;另一个是做皇帝心腹,外放为臣,作为一手平衡官场派系的力量。 根本不是一回事。 况且,就算是上舍里选拔出的龙禁卫,依着规矩也是至少在皇帝身边混个三五年,才扔出去。 出去的时候,必定是有正式官职的。 刘钰封了个在京城叫人艳羡、在边军却名不正言不顺的勋卫,去边军里干什么呢? 没有正式官职,去了那就跟着主将看热闹? 再者来说,圣旨也写的含糊其辞。边疆多了去了,西北、东北、西南……倒是哪个边疆? 接完了这个一头雾水的圣旨,刘盛才要起身,太监又传了句皇帝的口信。 让刘盛入宫,有事相商。 等传完了这句话,一行人这才站起来,连忙叫人奉茶,又送了太监些礼物。 太监收了钱,喜笑颜开。 “恭喜国公了,次子擢勋卫之事,我朝也属罕见。这茶也不吃了,陛下叫国公入宫,自是有要紧事,哪里敢耽误?” 第二十五章 前朝旧事今日师 刘盛心中奇怪,也不敢耽搁。 正好为了迎圣旨,穿的就是官服,赶忙叫人备车,准备入宫。 刘盛走的匆忙,把刘钰晾在了那,府里顿时炸开了锅。 三公子今天做了件大事,京城震动,陛下还有赏赐。 三公子以次子的身份,被封为一般只有袭爵嫡长子才封的勋卫。 国公接了圣旨,就入宫了。 这三件事连在一起,国公府里立刻炸开了,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猜测。 难不成,这是要让三公子袭爵? 刘盛一走,单余下个刘钰,就像是被人放在石头上曝晒的咸鱼,不知所措。 府里的人好听说书、看话本,想的难免浪漫。 刘钰脑子却是清醒,自己就在宫里说了几句话,还不至于就因为这几句话,就能乱了封建礼法,让自己袭爵。 这纯属做梦。除非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 圣旨说的不明不白,说去边疆军前效力,这是什么意思? 估计父亲现在入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想着这件事在父亲回来之前,肯定会闹得鸡犬不宁,难说大哥大嫂会怎么想。 自己怕是招架不住,思来想去,索性去了后院,躲进了母亲的屋子里。 “阿弥陀佛,我的儿,这回倒是长了心了。知道当娘的担心,事才了了,竟是知道赶紧来我这里看看了。” 一如平日里的亲切,刘钰的母亲招呼他坐过去。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钰有点不好意思。 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要不是为了躲一躲哥哥嫂子们的打听,躲一躲府里面乱七八糟的谣言,只会觉得母亲在后堂啥事都知道,根本不用专门再去看看…… 坐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笑着夸道:“前面的事,我都听说了。小小年纪,陛下就有赏赐,还选为了勋卫。咱们这仲秋家宴,倒是要好好热闹一番。倒是你,日后可要长点心。你胡闹一番,哪里知道我们当父母的,吓得半死?” 刘钰也不作伪,摇头笑道:“儿子错了,只此一事,下不为例。儿子此番来,既是为了看看母亲,免得母亲担忧;也是为了躲一躲那些闲言碎语。父亲说了,过几日就将西边几间屋子收拾出来,砌一面墙,再给开个小门。可如今父亲匆匆入宫,只怕府里闹腾起来。” 男主外、女主内。 这家里的事,刘钰的母亲自是门清,哼哼一笑道:“如今你父亲还在,家里的事还是我管着,哪里闹腾的起来?你既是想多清净,躲在这里自然清净。这都是些小事,钰儿,倒是有一件事,我需得和你仔细说说。” “母亲请讲。” “今天在宫里,你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选为勋卫了?” 将宫里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一遍,母亲皱着眉听完,思索着刚才圣旨的内容,眉头更紧。 刘钰见母亲皱眉苦思,问道:“母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嗯……” 母亲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刘钰,悠然道:“倒也没什么不对。你舅舅袭爵之前,也是先去军中历练了数年。那年和准噶尔大战,当年的旧贵世兵家里,死了不少人。我那时候还小,就记得内城里数百家挂孝的,我父母也是日日担忧。” “但终于没事,为勋贵者,若不知兵,要之何用?如今你舅舅出镇西南,陛下亦是因为你舅舅昔年历练过的缘故。” “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兴替之事,既是社稷,亦是家族。陛下选你为勋卫,又让你去边疆军中效力,这事我倒响起个典故。所以皱眉,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是想到那个典故,不免担忧。” 之前刘钰觉得母亲和村里老大妈差不多,屋子里儒、道、耶、释四家的画卷和谐地挂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是个标准的中年母亲的精气神。 哪曾想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觉悟,更不明白母亲所谓的典故是什么。 “钰儿,你说你在齐国公那,写了一本《西洋诸国略考》是吧?” “是。” “你说起这个,我就想起来前明的一件事。前明万历年间,临淮侯李言恭和他儿子李宗城也写过一本书,叫《日本国考》。” 万历、日本,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刘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万历援朝之战,心下一动,不由问道:“这是在日本国关白作乱之前?之后?” “之前。” 刘钰若有所悟,又问道:“这临淮侯……是哪一家的?前明开国所封?” “嗯。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封曹国公。他儿子李景隆,靖难之战里你应知他的故事。之后削爵,到嘉靖年间,李家又封了个临淮侯。恰逢日本国关白作乱,侵朝鲜。” “万历欲封日本国关白为日本国王以安抚,知此事不比册封别处,需选勋臣武将前去,以免日本恐吓。恰好,李宗城、李言恭写过《日本国考》,世人皆言:朝中最知日本者,非临淮侯也。” 说到这,刘钰已经学会了抢答,愕然道:“于是,李言恭之子李宗城,为勋卫,使日本?”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事另有说法。当时日本国关白作乱,李宗城大喜,以为他终有用武之地,曾言:借此事,复先世曹国公故封。李宗城以勋卫身份出使日本,倒也是李言恭在背后操作,弄得满朝皆知李宗城通晓日本事。和你倒是不同,你父亲可没有说到处宣扬你刘钰通晓西洋事。” 说罢,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刘钰的鼻子,宠溺道:“反倒是你,自作主张,四处宣扬。更是闹得我这当娘的,生生担心了大半天。” 宠溺之后,神色渐渐严肃。 “以史为鉴,当知陛下心意了。既已听到了这里,后面的事不妨也听听。李宗城欲借此事复祖先曹国公的封爵,胸怀远大、志得意满,临出行之时也是抱着张博望、班定远之心。” “人人都想当张博望、班定远,却未必人人都如张博望、班定远那样大胆。李宗城到了釜山,见日本兵将残暴,便逃了,乃至于留下了‘贻笑远人’之语。” “凡名留青史之辈,必有胆大过人之处。寻常人看书,多有文天祥之志。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不过钱谦益之流。” “若我没猜错,此番陛下擢你为勋卫,又使你军前效力。虽未明说,必与罗刹国有关。我虽在家里,却也知道齐国公要接待罗刹使团事,你又写了《西洋诸国略考》,此照前明李宗城旧事。” 说到这里,刘钰也是恍然大悟,这应该对得上了。 自己对于前朝旧事所知不多,略知其概,但一些细节事上,就差得太远。 只是母亲的话,实在让刘钰出乎意料。 穿越而来月余,与母亲相见多次,可平日里母亲就是个挺慈祥的四十多岁的女子。 无非是给过自己钱、嫌弃可可不好喝、屋子里挂着玛利亚送子图加老子过函关、开口阿弥陀佛的中年妇人。 哪曾想居然也是个读过史书、能够以史为鉴的。 母亲的神色渐渐严肃,终于又道:“我的儿,你既是选了这么一条路,就当有个准备。我且问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边疆苦寒,你可愿意承受?” “罗刹人凶狠,多传闻食人,与他们打交道,你可能站得直、坐得稳、不堕国朝之气?” “凡临阵,必有凶险。当年西北一战,内城勋贵世兵家家挂孝戴白,你可真能见的血光而不逃?” “我虽是个妇人,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若是准备好了,那你这条路就走到底,分出去,借着这东风,另搏出个爵位。可学班定远,勿效李宗城!” “若你害怕了,不想去了,我也去宫里面见娘娘,再让你父亲上书陛下,免了你的差事。日后安安稳稳,做个散骑舍人。” 掷地有声的问题,伴随着母亲站起来的身姿,气氛十足的严肃。 刘钰思索片刻,慨然道:“儿子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嗯。” 刘钰说的豪气风发,做母亲的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 看着刘钰坚毅的神情,心里却有些酸楚。 她长在公侯之家,自小和哥哥亲昵,当年哥哥去西北历练的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更经历过西北大败京城世兵勋贵之家挂孝戴白家家哭泣的场景。 边疆苦寒、军前凶险,这样的故事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在她这里却是自小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身边事。 如今自己的儿子选了这么一条路,哪能不心疼? 长叹一声,回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各色轴图挂画,心下暗暗祈祷。 “道德天尊、如来佛祖、圣母玛利亚娘娘、王母娘娘……只求你们照看我家钰儿,莫要有半点血光,平平安安的。若真是不顺当,可也求求你们,叫他不要走绝路,该跑就跑、该逃就逃。” ………… 约莫晚饭时间,正如刘钰的母亲所料,那封奇怪的圣旨,果然和罗刹国有关。 翼国公从宫里回来,一起来的,还有齐国公。想到齐国公的差事,那亦可算是明白无误了。 丫鬟匆匆跑过来报信,却是花容失色,除了齐国公来访外,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太太,国公在书房里和齐国公发火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我们不能靠前,有要事相商。可离得老远,就听到书房里乒乒乓乓的砸花屏的动静。我们也不敢过去,只好来回报太太。” 吵起来了? 刘钰的母亲微微一怔,旋即释然。 “慌个什么?便是打起来,也不怕。这是在咱们家,老爷吃不了亏。倒是几个瓶瓶罐罐,值什么?你们莫要靠前,告诉他们,不必惊诧。” “是。” 丫鬟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去。 母亲苦笑一声道:“看起来,我猜对了一半。这差事,没那么简单,若不然你父亲何必发火?” 第二十六章 镀金 书房里。 白生生的碎瓷片落了一地,桌上的茶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汇聚成涓。 翼国公刘盛气的不轻,不断喘息,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 对侧坐着的齐国公田索,却还是没事人一般,端着茶水慢慢品着,半晌才问:“可摔够了?你家里若是不够摔,我叫小厮回去取一些来,你再摔。” 惫懒的语气,配上贱兮兮在那品茶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 可刘盛的气已经撒的差不多,都说喜怒不形于色方有涵养,但正因喜怒不形于色,摔杯子的动作才能传递出气愤。 这杯子是摔给齐国公看的,示意真的很生气。 好半天,田索慢慢放下了茶盅,摇头晃脑。 “刘兄,你也不必这样子。我儿子前些日子天天往你这跑,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家老三写《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就算没告诉你,以你的性子,你也不会不知道。” “是,我知道。” “那就是了。你想着你儿子能简在帝心,所以这事不闻不问。好了,如今你儿子简在帝心了,陛下也给派了差事,你反倒是不愿意了?如今又怪起我来,刘钰去东北的事,我事先真不知情。本来我以为,陛下会让他随我一起去接待使团,我是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他去东北。” 田索摆事实讲道理,暗暗讽刺刘盛占便宜的时候不感谢、如今事情出乎意料就找麻烦。 “话又说回来,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屁话!去历练自然是好的。或是去西北,或是去西南他舅舅那,这都没什么。可去松花江?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哎呦,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田索故意用一声夸张的语调,阴阳怪气。 “松花江处,还有十几个卫所、折冲府。边军将士守着边关,我等才能在京城玩乐。到你这,那地方竟成了非人的去处?况且说了,我等勋贵,与国同休。封赏的时候,边军将士轮不到,叫你儿子去趟松花江你便生气;出事的时候,却求边军奋勇杀敌,是何道理?” “怎地,你儿子是人,那些为国守边关的将士便不是人?” 这是故意如此说。 刘盛知道齐国公田索的惫懒性子,对方阴阳怪气之下,不气反笑。 “你是吃了灯灰?净放些轻巧屁。你他娘的起什么高调?” “我翼国公是勋臣,难不成你齐国公不是?你怎么不上书陛下,让你儿子去呢?松花江处,那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苦寒之地,八月冰封,四五月才解冻。夏日短暂,蚊虫如雨,边军年年逃亡,你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罗刹人凶残,刺探军情之事凶险万分。那永宁寺碑文,钰儿也只是看书上说过,焉知不是文人顺嘴胡诌?让他带队去拓永宁寺碑文,又让他带队去查看道路、河流、绘制山川舆图、窥探罗刹人城堡布防,这哪里是去边军效力那么简单?” 说起这个,刘盛就更加来气。 中午接了个奇怪的圣旨,入了宫,发现齐国公也在。他这才知道皇帝给自家儿子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说是擢拔前往军中效力,实则那是掩人耳目。 知道罗刹国事的大顺决策层已经定下来了对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国公去接待罗刹使团,用礼仪问题扯皮。 围绕着东北事,要做的很多。 辽东继续修建驿站、囤积粮草。 遣派人去朝鲜,征调朝鲜的一部分火枪手,一则减少开支,二则看看朝鲜的态度,三则查看下朝鲜的军备。 京营的炮兵,也要趁着田索和罗刹人扯皮扯出的时间,秘密将大炮运送到松花江。 吉林造船厂抓紧时间造船,征调福建郑氏遗留的跳帮战精锐,剑盾兵、藤牌兵,急速北上,充实松花江的水师实力。 一旦时机来临,集结兵力,对罗刹国发起北征。 让北边的一些骑墙的蒙古部落正确地选边站,以免出现明末东虏之祸。 同时以大黄、茶叶贸易为要挟,迫使罗刹国不得干涉西北对准噶尔的战事。 东北战事一了,立刻征调松花江畔各个折冲府的精锐府兵轻骑,前往西北。 先东北、后西北。大略已定。 刘钰要带着一群人,先行秘密前往松花江畔。 以大黄走私贩子的身份,配合一些伪装成鄂温克部猎鹿部落的归化索伦人,查探罗刹城堡布防、沿河通行状况,绘制松花江、黑龙江各处的地图。 以及……拓永乐年间的永宁寺碑文,为日后谈判用。 朝中的人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能做到决策层如天佑殿的人,哪一个都会算经济账。 和罗刹国只能边打边谈,相隔万里,与西北边使使劲儿就能犁庭扫穴的准噶尔不同。 东北苦寒,又有松辽分水岭阻隔。 长久驻军数万,或者持续一场数年的战争,朝廷根本负担不起。 也就是从二十年前,小冰期过去,天气渐渐转暖,那地方才能种一点粮食。 以往,那里被称之为“犬国”,倒不是侮辱性的称呼,而是因为那里的部落驯养驼鹿、猎狗,冬日里靠驼鹿猎狗狩猎。 地瓜土豆玉米自明末传入中国,都以为那东西是神器,可放在此时的松花江畔根本不适应。 后世歌里唱的很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而不是“漫山遍野的玉米大豆”。 在玉米育种技术进步前,无霜期超短的松花江平原根本种不了玉米,只能种高粱大豆。 而大豆这东西……即便后世技术进步,化肥像是不要钱一样的撒,一亩地也不过400斤。 松嫩,不是辽东。 如果那地方真的如一些人幻想的那般是适宜耕种区,以诸夏对可耕种土地的渴望,岂能空白数百年? 北大荒,没有大型拖拉机之前,只能是北大荒。 闯关东,没有横贯南北的铁路越过松辽分水岭钱,只能闯到辽北。 松嫩三江,漫地的沼泽,没有抽水机,种不了地。 半米深的草根,虬髯错节,链轨拖拉机将将能够破开草根,牛马累死也耕不动。 多年淤积的沼泽水,没有深水机井,得了鼠疫而不死的黄鼠到处都是,吸了血从小米大小暴涨到指头肚大小的蜱虫,能爬满猫狗身躯如同克苏鲁生物满身瘤疣。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克山病、风口症、出血热、鼠疫、克汀病、森林脑炎。 牛虻马蝇蚊子小咬蜱虫,数不尽的吸血飞虫,采金人对付私藏金子的同伙,只需要剥光了衣服,用不了一天就是一具皮包枯骨。 八月十五飞大雪、清明踏青冰未融、七夕冰雹时常事、腊月寒风入骨髓——这才是那片黑土地此时的真正模样。 从甲申年崇祯上吊开始算,开国八十年,战乱乱了几十年,真正休养生息也没几年。 辽东的人口明末大乱之后,几乎空了。当年大顺在辽东扫穴犁庭,四个字,不知多少尸首。 如今辽东都填不满,更不会有人“明知北方苦,偏向北方行”。 越过松辽分水岭去松花江水系的,寥寥无几,最多也就是些采金、猎皮的。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打完了,最终还得谈判解决。而谈判除了要靠武力,还要靠“自古以来”。 好在永乐皇帝留了些遗产,朝廷有自己的底线。 本来李淦继位之后,就想着解决东北、西北的边患。最开始也是希望借传教士帮忙,去东北绘制精确的地图。 谈判时候,己方连地图都没有,气势上就会先输一截。 可如今和传教士闹翻了,之前还抓过传教士私传地图去澳门这种事,实难信任。诸夏没几张此时欧洲的地图,欧洲却遍地都是传教士偷偷带回去的带经纬度的中国地图。钦天监、职方司里一群传教士,山川关隘对西方毫无秘密可言。 这件事又属机密,勋贵圈子里唯一懂西学的,也就是刘钰了。 这差事,是个苦差。 甚至有些九死一生的意思:如今大顺在松花江畔最东北的边堡,在后世的依兰县,距离松花江汇合黑龙江处还有三五百里,更别提永宁寺碑更在黑龙江入海口附近。 为了防备罗刹人提防,不能乘船,也没法乘船。 要靠沿途的各个部落接应,愣生生走到那里。 要伪装成猎鹿的鄂温克部落;伪装成走私大黄的商人,去打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 要和沿途遇到的各个部落结好关系,记录沿途山川,更要询问各个部落对于罗刹国征收“牙萨克”毛皮税的不满程度。 虽不及张博望通西域,却也并不容易,九死一生也非只是个形容。 在皇帝面前,刘盛唯唯诺诺;在田索面前,刘盛重拳出击。 毕竟那是自己骨肉,摊上这么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 一肚子的邪火不敢在紫禁城里发出来,只能回到家对着田索摔盘子砸碗,以示自己的愤怒。 勋贵子弟的路,没必要走的这么难。 就算是说去军前效力,历练经验,勋贵子弟哪里需要这样历练? 镇守西南改土归流的,是襄国公,那是刘钰的亲舅舅;西北边战事不断,大军云集,最容易立功,虽然在那边任权将军的不是勋贵圈子里的人,当年在武德宫还曾口吐狂言对勋贵子弟纨绔之流颇为不满,可至少安全些。 刘盛早就知道刘钰偷偷摸摸和齐国公鼓捣《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之前并不阻挠,因为他觉得这是好事。 简在帝心,或者跟随齐国公去和罗刹使团接洽,都是镀金的好出路。 镀金镀金,既无危险,又长资历。 哪曾想皇帝雄心壮志,竟是一下子把自家儿子扔去了三千里白山黑水间。 这哪是镀金? 这是真刀真枪的上啊。 田索估摸着刘盛的气也撒的差不多了,弹了一下茶盅,幽幽道:“刘兄,你以为次子封勋卫,那是随便封的?国朝开国至今,非袭爵嫡长封勋卫的,有几个?真以为勋卫是散骑舍人这样的烂大街大白菜?” “别在这发无名火了。把老三叫过来吧,该嘱咐的事嘱咐一下。如今已是八月了,腊月前就得出发了。” 刘盛跟着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只能如此。 就要叫人去传话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老田,钰儿的事你如此上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田索难得正色,神情凝重。 “刘兄,你我马上五十了。小一辈里全是纨绔废物,总得有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我选来选去,认准了你家老三。土木堡后前明勋贵的鸟样,你是知道的,勋贵要是连练兵打仗都不行了,文官凭什么不夺你的权?” “前朝教训,你勋贵不能打,文臣就要结边将入京,主持京营事,京营不能废,总不能用一群听到打仗就尿裤子的吧?边将入京,还有咱们的好日子吗?” 说到担忧处,田索更是说了一些僭越违禁之言。 “做勋贵的,不能都是一群猪,也不能都是一群狼。” “一群猪里有个两三头狼,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全是猪,陛下别无选择,只能用文臣边将,削勋贵之权;全是狼,蓝玉胡惟庸李善长就是教训。” “现在已经是一群猪了,再不逼出一头狼崽子,就只能全围在猪圈里舔食了。” 第二十七章 临行 被说成是猪圈里的狼崽子,刘钰不知道是该沾沾自喜,还是该苦笑长叹。 跑到书房听完长辈的话,刘钰真的懵逼了。 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哪怕是母亲刚和他说完前朝临淮侯的故事,最多也就以为自己能跟着齐国公去趟贝加尔湖沿岸,参与一下与俄国谈判的事。 这又没啥危险,又能镀金,岂不美哉? 哪曾想居然给自己扔黑龙江去了? 喊口号他是会的,之前还在喊什么“欲学张博望、班定远”之类的口号。 震天响,有大志。 可真让他去当张博望、班定远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情愿的。 张骞博封侯出使西域,九死一生。 若让自己选模板,若有机会,刘钰自然是希望如李贰师、卫骠骑一般,靠着大舅哥、小舅子的这层关系一步到位。 不过既是已经定下来,自己这个次子的出身,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齐国公说的没错,次子封勋卫,不是随便封的。 大约是看出了刘钰的错愕,齐国公勉励道:“此事虽有危险,但若是做的好,日后也有你的好处。不经大事,如何堪用?此事极为重要,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选你去。” 这番话,也不只是完全在宽慰。这件事,的确很重要,对于整个大顺的战略而言,意义非凡。 今日入宫,皇帝与两位国公谈起与罗刹边打边谈之事,又提起了刘钰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期间也露出过一些对未来的担忧。 这一次与罗刹国勘界谈判,可能是自秦汉以下,诸夏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地位去和一个“蛮夷之国”谈判。 之前没有平等谈判。 要么战争,要么是天朝和朝贡国之间的敕令。 而且这一次,恐怕也是诸夏第一次要用“中国”这个名称在条约上签字——以往只能是汉唐宋明,皆为朝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贡体系之下没有平等条约存在的空间。 外来的新体系开始挑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秩序,大顺朝廷不得不寻找新的应对之法,力争在一片疑惑迷惘中找到正确的交往方式。 这是一次尝试。 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所介绍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给宫里的皇帝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 虽然还不太适应,可也至少略窥门径,大致了解了对方的思维方式。 这一次谈判,这一次对俄开战,意义深大,不止于此。 崇祯七年,孛儿只斤家族的林丹汗死去,后嗣将蒙古帝国的玉玺投给了皇太极。 蒙古帝国在法理上正式灭亡,科尔沁等漠南蒙古诸部投靠后金,皇太极既是后金大汗,又算是兼任了蒙古大汗。 崇祯十三年,漠北蒙古的喀尔喀部、西北乃至伏尔加河畔的瓦剌余部,共同制定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面对沙俄、后金的威胁,漠南亲戚的背叛,不得不抱团取暖。 这种类似于“韩赵魏三晋同盟”的盟约,可想而知,并不持久。 瓦剌中的准噶尔部日渐强大,先拿同盟的喀尔喀部开刀。 刚刚平定中原鼎定新朝的大顺冷眼旁观,等着对方两败俱伤,逼着喀尔喀部南下求援,成为了大顺的朝贡国,以此换取大顺出面防御准噶尔部。 大顺也不想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喀尔喀大联盟,顺势而为。 土木堡的教训仍旧不远,中原王朝绝不对想再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蒙古。 依着太宗李过的遗训,学着后金的手段,在大顺反击辽东犁庭扫穴后,在漠南蒙古推行“分封建制”的手段。 固定草场范围,不准游牧部落再“游牧”,只能定点畜牧,称之为“男爵领”。 投靠后金的漠南蒙古诸部被打残了之后,不得不接受,整个漠南蒙古被分成了六十多个男爵领,分了六十多个男爵。 十个男爵再合为一个子爵领,五年为一期,由下属的十个男爵领推选出一个子爵,经京城批准后生效。 分封建制,拆开重组,拉一派打一派,谁冒头就打谁、谁不听话就打谁、谁不合作就没好处。 找了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封了一个傀儡一样的郡王,在京城里圈着。 选派公爵勋贵在赤峰筑城镇守。 收回河套地区,在河套筑城,再放一个边军大将镇守。 漠南蒙古已经不成威胁,漠北的喀尔喀部也因为准噶尔部的威胁,不得不上贡。 看似稳住了局面,实则危机四伏。 准噶尔部在和喀尔喀部开战之前,曾短暂地上贡过,请求互市贸易。 有人敏锐地发觉到了问题,前明时候,被蒙古部落视为好东西的铁锅,准噶尔部不再需要。 要么,蒙古人不再需要用铁锅了;要么,准噶尔部不只是游牧了,而是会冶铁、会旋锅了。 显然,这个答案是后者。 再加上与中亚萨菲波斯、南亚莫卧儿帝国、西北沙俄的贸易,准噶尔部的火器水平提升很快。 漠北的喀尔喀部南下避难后,其附属的布里亚特蒙古还在贝加尔湖放牧,那里是布里亚特人的牧场。 沙俄连年东进、南扩,布里亚特蒙古人不断受到欺压,可是喀尔喀部已经无力支援,布里亚特蒙古只能派人南下寻找大顺的帮助。 俄国人要收毛皮税、要强制他们服军役的,强制让他们信奉东正教的。 相对而言,做大顺的朝贡,至少不会被如此盘剥。 再者,他们信的高原佛教,和东正教尿不到一个壶里,可刘钰家附近的大护国寺里就有大庆法王封号的大喇嘛,再怎么看布里亚特与漠南蒙古与大顺也算近一些。 然而这几年风云突变,准噶尔部和沙俄的关系越来越僵。 双方不断发生争斗,再加上在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部,更是让沙俄极度不安,终究土尔扈特部也是参与过《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部族,伏尔加河更是抵在沙俄的腹心处。 准格尔与沙俄的关系一僵,喀尔喀部和布里亚特部的一些人,就开始首鼠两端。 既往大顺朝贡,其实也暗通沙俄,他们在观望——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靠山? 火药、火枪的出现,让游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以往打不过可以跑。跑远了,休养生息几年再回来。 现在呢? 时代变了。 西边有死敌准噶尔,北边有沙俄,东边是大顺的辽东节度使,南边是开国不久蒸蒸日上的大顺,无处可走了。 只有选边站,只有选靠山了。 要么,投顺。 要么,投俄。 投顺的好处,大顺拥具天朝,国库富足,大有好处,而且不需要改变宗教。 投俄的好处,可以做沙俄的先锋,与俄国配合,南下漠南抢夺最好的牧场,顺带着配合沙俄南侵,打打秋风。 当然,有好处就有坏处。 所以,漠北蒙古还在观望,谁才是此时东北亚的最强者——若是大顺赢了,自己投靠沙俄,首当其冲,得不到好处不说还要挨打;若是沙俄赢了,自己投靠大顺,那沙俄南下自己还是首当其冲,仍旧要挨打。 漠南蒙古被封了六十多个男爵领,不断地掺沙子,已经不能算是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了。 唯独漠北蒙古,还有观望的资本,还有选边站的资本。 准噶尔部打他们虽然容易。可准噶尔部打不过沙俄,也打不过大顺,只要选一边站,就可无忧。 所以这一战极为重要,大顺输不起。 不但输不起,还要打的特别漂亮。 要让喀尔喀部、布里亚特部看到大顺的军事实力,让他们认清一个现实:沙俄强则强矣,但翻越西伯利亚的投送能力有限;大顺虽然军事科技略微弱势,但是体量巨大,至少在东北亚是比沙俄要强。 这有助于让他们认清现实,选个正确的边站队。 同样,这对大顺也有好处——喀尔喀部选好了边,承认大顺为宗主国,那么准噶尔部就是违背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逆贼,诸部共讨之。 大顺作为瓦剌诸部的宗主,平定准噶尔部那就是宗主帮着小弟平叛,名正言顺,自古以来。 如今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在京城里当个逍遥的郡王,漠南的法统已经拿到,分封建制固定牧场的手段看起来也很有效,大顺朝廷认为这是一举解决蒙古边患的时候了。 但若打输了…… 恐怕北部边疆再无宁日。 沙俄的哥萨克里,是有鞑靼人的。 东正教的维稳洗脑同化作用,实在太强。信了教的鞑靼人一样可以成为哥萨克,东正教是维系沙皇“小爸爸”和哥萨克的最结实的纽带。 到时候一个贝加尔哥萨克军区、一个阿穆尔哥萨克军区压在头顶,只怕又要重蹈大明的覆辙。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齐国公田索相信刘钰能够明白。 只要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便能理解这一次去往东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他田索谈的如何,要看东北打的怎么样;东北打的怎么样,要看刘钰带着孩儿军在东北的情报做的怎么样。 苦是苦了点、难是难了点,可也足见皇帝的希冀。若非如此重要,也不会直接给了刘钰一个勋卫的职衔。给个勋卫,若无此等事,实在大方到叫人看不懂、大方到翼国公府流言四起以为刘钰有可能袭爵。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此番你去松花江畔,所做之事,所需之物,你应熟悉。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我来解决。” “待明日一过,自有正式的旨意下发,只说你去军前效力,掩人耳目。如今已是八月,待到九月中,就要出发。” “那里苦寒,你也早做准备。此事关乎前程,更关乎我朝北边边患,非是小事,务必做好。” “陛下允你便宜行事,也会赐你绣春刀、勋卫锦服,以及一个巡奴儿干诸林中部落的名头。明日仲秋一过,自有人引起你城外军营。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这时候若是萌生退意,你这辈子就算毁了。” 田索大手一挥,告诉刘钰退路已经封死了。刘盛冷眼旁观,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淡淡说了句“齐国公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刘钰本也没想着这时候再退出去,他脑子又没生锈,这时候退出去,还用田索告诉自己这辈子就毁了? 送走了齐国公,刘盛觉得也没什么再和刘钰说的了,自让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屋子里上午被惊吓、下午被惊喜的丫鬟们凄凄切切,询问他前往边军效力的事。 刘钰也是觉得前途未卜,鬼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索性和两个丫鬟们做了一场,发泄一番,午夜方睡。一个个吃痛,实在和那些欢场里的女子差的太远,技巧生涩,颇不尽兴。 第二日软脚虾一般起来床,浑浑噩噩了大半日,熬到了晚上家宴时候。 府中的闲言碎语伴随着家宴烟消云散,刘盛一则夸奖了一番刘钰早早就能为国效力;二则关键之处提到了要给刘钰新开辟的小院。 为国效力什么的,哥哥嫂子不在乎。 开辟小院,那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东西。 此话之后,于是其乐融融,兄友弟恭。 没有了利益关系后,真情流露,大哥还为刘钰即将远行落了几滴眼泪。 过了仲秋,去武德宫走了个形式,又宴请那些同窗们吃了顿酒,皇帝那边的正式旨意也下来了。 此番北去,不好带太多家人,刘钰就带了一个自小跟着自己,识文断字又会骑马打枪的馒头。 穿着御赐的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带着馒头一个小厮,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一进军营的门,前来迎接的军官和刘钰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全懵了。 “是你?” 第二十八章 初来乍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具特征的生过天花后的麻子脸。 热气球飞升的事才过去几天,刘钰自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那个汉名叫舒图的归化索伦人。 对面的骄劳布图也一眼认出了刘钰,不约而同地都叫了一声。 想着那天的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刘钰便笑道:“原来竟是熟人?这倒好了。舒大人可还记得我?” 骄劳布图看着穿着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的刘钰,也堆出笑容道:“自是认得。我还想呢,会是哪一家的勋卫来这里,原来却是翼国公公子。” 嘴上堆着笑,心里却颇为不爽。 骄劳布图看着年纪轻轻的刘钰,心道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西北砍了七八个人了。 拼着半条命,头皮都被人砍下去一块,这才拼出来个轻车都尉的勋官儿。 你们这些有个好老子的,连个人都不曾杀过,竟是直接爬到了老子头上? 看你细皮嫩肉的,别见了死人的时候,尿了裤子! 心里嘀咕了几声,恨恨不平。 可这心思只能埋在心底,想着自己虽然有了轻车都尉的类四品的勋功,对面却是个陛下封赏的勋卫,当即先见了礼。 刘钰知道这种身上有勋功的,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是不敢托大。自己这个勋卫,按照国朝礼制,其实就相当于个正五品的待遇,赶忙也还了礼。 抬头看了一眼军营,营里有个二百来人,看样子都是悍勇之辈。应该都是从孩儿军中遴选出来的,只是这军纪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样。 一群人聚在一堆,围着个地上的火堆在那抽烟袋。 两个人在那摔跤,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 衣服都是脏兮兮的,一群人蹲在太阳底下抓虱子,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互相比着看谁的动静大。 乱哄哄的,让在电视上看惯了前世军容的刘钰颇不适应,心想这就是抽调的精锐? 那京营的平均水平,得是啥样? 想着自己初来乍到,需得熟悉之后再说话,便请骄劳布图一起进了营帐。 “舒大人可知此番去做什么?” “是,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既有军令,大事上都由刘大人安排,我自是听刘大人的。” 刘钰心说你这是要给我打杀威棒啊? 自己初来乍到,之前虽是接触过,可是如何扎营、如何行军这样的事,哪里是第一天就知道的? 想着那日骄劳布图和田平的对话,心里大约猜到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由是一拱手道:“你我互称大人,着实别扭。我看在无人时候,咱们就胡乱论个齿序。舒兄,也别见笑,我年纪尚小,又不曾去过战场。这行军之事,还要舒兄多多照应。” “舒兄既是砍人砍出来的轻车都尉,比我这个靠着家里余荫封的勋卫,实在强了不止半点。” 先示弱一番,也免得日后出什么麻烦。 刘钰觉得,需要再看看情况,然后在考虑树立威信,若是连情况还没弄清楚,就要扯犊子,只怕威信立不起来,还要惹人耻笑。 故意示弱,骄劳布图心里听着也舒服。 怎么说对面也是个公爵公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也是难得了,总归比那日的齐国公公子要强一些,那小子就不会说个人话。 刘钰又故意问了几嘴骄劳布图的轻车都尉勋功都是何处得到的,正搔到痒处。 骄劳布图便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恨不得让人都知道的语气,一一诉说自己是如何拼到轻车都尉的。 话说到大半,终于说起了正事。 “刘兄,咱们的差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需得装成贩卖大黄、茶饼的商贩,去往罗刹人的城池查看。也因着家父当年在翰朵里卫做折冲都尉,对那里也算熟悉。到了那里,又要联系一些猎鹿的部落,分出些人跟着部落去往荒林深处打探。” “这奴儿干地,不比别处。刘兄不曾去过,我却在那里长大,实在苦寒之处。又颇多风险,也算是提早告诉一下刘兄,免得到时候吃受不住。” 刘钰心下暗笑,心想老子前世爷爷辈那也是第一代森工人,老子对东北未必就不如你熟悉,长大的地方怕是比你还要靠北。 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是了。这一路上,还得多靠舒兄费心了。” 吹捧完毕,又将这一行队伍的几个关键人物叫过来,互相认识了一下。 这一次既是要装作商队前往罗刹国的堡垒,自然要寻找一些懂行的。懂行的老把式大约五十来岁,一脸橘子皮一样皮肤,一看就是经历过风吹日晒的,就是孩儿军的细作。 跟着一些商队经常前往蒙古,有时候也会深入到俄国边境。懂蒙古语、女真话、俄语和朝鲜话,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也有个骁骑尉的勋功,只不过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既要伪装成商队,上面也是弄了一些货,自有懂行的操办。 俄国自彼得改革之后,大力扩军,垄断了大黄贸易,收为官营。 又炒作大黄的药效,加上欧洲贵族们经常吃肉,干燥拉不出屎那也是常有的事,这种轻泄功效的草药就成了抢手货。 俄国人在西欧大肆炒作大黄的神奇药效,西欧人也弄出了各种诡异的吃法:大黄熬汤、大黄酒、大黄奶酪、大黄布丁…… 一普特大黄,也就是大约三十斤大黄,在边境地区的走私价是四十卢布。 彼得一世铸造了银币,一银币大约是二十五克,半两银子左右,四十卢布也就是二十两银子。 运到西欧,就要涨到一百八十到三百卢布。 后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的女主索尼娅,处儿卖了三十卢布,这个价格放到西欧也就换二斤大黄。 奈何从明朝开始,中华地区的造船、航海水平,已经被欧洲拉开的极大的距离。 现在英国人已经快要做出来航海钟了,甚至第一次海军舰队环球航行也即将开始。 这么高的利润,没有航海术、几何学、天文学的支持,根本拿不到。 谁都知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是最好的。 收税如此、贸易也是如此,钱都被二道贩子赚了。 饶是如此,在边境地区一普特将近二十两银子的售价,对于商贩来说也是暴利了。 利玛窦曾记载过,一斤大黄在中国的售价,是十分之一枚银币。 彼得为了军费,把大黄收为官营,压着收购价。 然而,压到这种程度,本土商人依旧有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可谓是趋之若鹜。 正规渠道终究还要纳税,或者有很硬的关系。 走私的话省了一大笔税款,偷偷摸摸的走私一直禁不住。 总体来看,基本上是两条路线。 一条是山西的商人,走蒙古一线,将货送到贝加尔湖附近的俄国堡垒,顺带还能在蒙古部落里卖卖茶饼子。 另一条就是辽东商人和军官,走朝鲜边境一线,到牡丹江。利用冬季冰封江面如路的机会,从牡丹江走到松花江,再将大黄走私到黑龙江畔的俄国城堡。 刘钰此番要去松花江畔,伪装的商人就是辽东一路的。 老把式没走过这条线,只是听说过。 好在骄劳布图就是土生土长的松花江畔的人,对这些猫腻也知情——他爹在翰朵里卫当折冲都尉的时候,参与走私的大人物会打招呼、小人物会上贡。 这一次的任务很多,也很杂,伪装成商人、或者到了后伪装成猎鹿部落,都有不同的目的,到时候便宜行事。 除了要查探俄国的堡垒,还要拓永宁寺碑文、查看沿途道路、绘制水文山川走向舆图,这些就需要一些专业人士。 二十多个隶属于兵政府职方司的小吏也跟在队伍里,多数是天主教徒,都是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有几个年纪大的还参与过当年内地舆图的测绘。 如今朝中大乱将起,让他们跟着来,也算是保护他们。 各色各样的人加在一起,约莫有个三百四十多人。 除了四十多个没去过战场的,剩下的都是些京营或者孩儿军里的精兵,为了到时候可以方便伪装为猎鹿部落,归化的索伦人占了小半。 这群人并不好带,不少都是有勋功的,杀过人见过血的。 刘钰也知道,就自己嘴上没毛的白嫩模样,这群人不可能服自己,倒是得想个办法。 如今才八月中旬,要等到九月中将近十月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发。之前还要在这里准备一下,磨合一番。 思索一番,刘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心里知道想要叫众人心服倒不急于一时,自有打算。 查看了一下配发的各色装备,实在是有些寒酸。御寒的就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因为要伪装,也不能着甲。 马匹倒是不少,大车也不缺,里面装着大黄和茶饼,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货物,自有文官小吏负责记数账目。 琢磨着自己的长处,心里有了计较后,刘钰也就按下心来,按着自己的路数去做。 下午时候,仔细写了一封长长的清单,交给了馒头,让他回去准备。 一部分是朝廷的制式装备,可以让齐国公出面配齐,这个简单。 另一部分就不是朝廷的制式装备了,就让馒头回去,把自己院子里的小玩意去当了。 诸如小时候的百岁金锁、煮可可的银器、私房钱的金锞子之类的,凑一笔钱。再从狐朋狗友那借一笔。 特意嘱咐了馒头,带回来的时候,装好箱子,不要让别人看到里面是什么。 吩咐完,馒头离了军营,刘钰就做了一番姿态,吃饭的时候和那些士兵混在一起,闲聊打屁吹牛,与之同食。 一众军官看个新鲜,有人笑道:“这公子有点意思。” 骄劳布图哼了一声,呸出一口痰,颇为不屑。 “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多久。这是《李将军列传》、《孙吴列传》看多了,脑子坏了?明儿你说你腚上长了痔疮,看他要不要学吴起给你吮一吮,吸出脓水。” 第二十九章 雪盲 如此混了一个月,营中的军士对刘钰都很熟悉了。 但说威信,似乎并没有多少,反倒是有人觉得他是脑子坏了。 虽是都说为将者当与兵卒同食、与子同仇,只可惜那只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 真见了这么一个与兵同食的军官,这些兵卒一点都不适应,反倒觉得这人有病。 大顺也不过是个封建王朝,喝兵血的事层出不穷。京营或许强些,却是真不曾有与士兵混在一起的军官。 刘钰想的明白,自己就是个客将,这也不是他的根基,无非是借这些大头兵的命和血,染一染自己的官服罢了。 即便目的如此单纯,他也知道需得用些方式方法。 聊得多了,刘钰发现队伍里索伦人还真不少,看得出朝廷对这件事也挺在意的,抽调的都是些熟悉地形气候的。 索伦人和后金是死敌,索伦国的都城在雅克萨,崇祯年间被后金屠灭毁掉。在之后战事紧,后金不断去抓索伦各部的人充入八旗。 战死倒还能忍受,可山林子里活了一辈子的人,扛不住内地的天花、感冒,一批一批地死,经常是整个部落死绝。 到大顺开国站稳脚跟后,索伦汗国旧部的雅克萨一带,人口已经基本死绝了。 沙俄抵达,俄人就在雅克萨旧址筑城。一些部落纷纷南迁,一些就在大顺这边当府兵。 松花江诸地又复辟的走了样的唐时府兵制,北地折冲府成为了类似哥萨克一样的优秀府兵轻骑。一些从天花中活下来的索伦人就逐渐有了军功,京营里人数不少。 除了这些人,还要再等一些从蒙古那边找来的懂俄语的人。 眼瞅着到了九月末,人终于齐全了,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馒头按照刘钰清单上的东西都置办齐了,不算齐国公那边弄来的制式装备,剩下那些也花了小两千两银子,还借了武德宫的同窗们一笔钱。 满当当的几个大箱子,装了几辆大车,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猜测,是不是刘钰自己带的私货? 但终究刘钰有个国公公子的身份,又是名义上的这支队伍的头领,众人也不敢多问。 出征打仗,借机发财,这本就是军官的特权。眼红之下,所盼的也只是日后混成个军官,至少能分一杯羹。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刘钰只是悄无声息地学习着如何扎营、如何行军等一些细节的问题。 有前世的方法,晚上就提笔记下来,总结出来规律和经验,配上在武德宫里学过的理论,也不难掌握。 泰兴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出了山海关,就是一场大雪。 万物敷上了一层白,还未冰封的河面升腾出的雾气,让沿岸的垂柳银装素裹,别有一番繁华京城所没有的景致。 只是这场雪也让行军的众人苦不堪言。 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头顶,皑皑白雪丝毫不接受太阳的照射,如同镜子一般将刺目的阳光反射给众人。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偶尔能入眼的一抹绿,不过是山上的松林。 举目所见皆刺眼。 骄劳布图红肿着眼睛,策马来到了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刘钰旁。 大雪一下,又正值晴天,不少人被雪打了眼睛。 雪打了眼睛,也就是所谓的雪盲症。 白雪反射了太阳几乎所有的紫外线,如同一个人始终盯着太阳,眼睛热辣辣的疼。 稍微有些风,就会流出眼泪。痛到极点,更是牵连着眼睛里面的脑子,叫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 “刘兄,我看咱们这就歇一歇?雪后行军,实在太难。不少弟兄都被雪打了眼睛,再走下去,只怕要瞎。我看咱们还是歇几日,待弟兄们眼睛将养好了再走。” 刘钰缓缓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刺目的雪光,瞅了一眼眼睛通红的骄劳布图,反问道:“之前雪日行军是怎样的?” “呃……若无重大军情,雪日里并不行军。若是真有急事,那也是一个拉着一个,轮流睁着眼睛。只是……陛下虽有重任交予我等,可也不急在一时。” “话是这样说,可是赶早不赶晚啊。前途遥远,不知还有多少里。今日歇一歇,明日歇一歇,何时能到?” 身旁几个骑着马的兵卒听到这话,心里忍不住叫骂起来。 他们几个都被雪打了眼睛,实在疼得厉害,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外淌,稍微有一点风就像是有人用针往眼珠子里扎。 “妈了个巴子的,什么玩意儿?平日里一同吃饭,倒看你像个好人,以为你与众不同。到头来却还是一个鸟样。” “我进死恁娘,平日装的跟个真豆包似的,眼睛疼成这样,歇一歇都不行?” “妈卖批的,格老子信了你的邪,真当个你是个好人。” 几个人心里骂出了花儿,队伍里各地的人都有,骂的话也就千奇百怪,但总体含义却是相似,都照着刘钰的母亲使劲儿。 《姑妄言》曰:妇人阴物,形如贻贝。北人名曰巴子。闽人呼曰唧歪。川人谓之批…… 这一通心中暗骂,倒是骂出了大国气象。 当真是地广人异,言语多变,非蕞尔小国可比。 骄劳布图听了刘钰的话,也是有些无语,心说就你这样带兵,能成的什么事?便是天天学李将军、吴起,与兵同吃,又有个吊用?知其皮而不得其骨。 正要再劝几句,刘钰停下马,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为将者,不可不知天文地理风云变幻。若是不提早准备,到时候却要兵卒吃苦,那倒是为将者的不是了。” 这话说的还像是那么句人话,旁边人觉得这话的意思,倒是可以缓一缓眼睛了? 刘钰冲着馒头挥挥手,喊道:“把三号箱子里东西拿出来,分给众人。再把另个箱子里的烟叶子取出来,过了沈阳一路上也少大城,弟兄们这烟可是断了几日了。” 馒头匆匆去了刘钰携带的那几个大箱子里,把一堆当初定制的东西拿出,一人分了一个。 又把京城里的好烟叶子拿出,按照什伍小队一队分了一些。 得了烟叶子,那些断了好些日子烟抽的兵卒恨不得放在嘴里嚼一嚼,捏了一把放在鼻子前用力嗅着,恨不得把烟叶子直接吸到鼻子里,不少人竟是短暂忘了雪盲症的眼睛剧痛。 骄劳布图作为军官,自是不少那点烟叶子。拿着馒头发到手里的另个东西,不明所以。 这东西是个木头做的眼罩,后面绑了一根绳,看上去颇像是拉磨的驴带的那玩意。 只不过这眼罩的上面,还有两条细缝。 无师自通地戴上,这两条细缝还不至于彻底蒙住双眼,外面的景致道路艰难地透过细缝传入眼中,原本刺目的雪光竟也被削弱了几分。 馒头分法完,刘钰喊道:“弟兄们都把这个戴上。日后雪便很难打到眼睛。” 骄劳布图并不相信,这破玩意能预防雪盲?他倒是没听说过。 刘钰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仙丹,不是戴上就有用的。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等到过几日见了效果,到时再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看着骄劳布图不是很信任的眼神,刘钰心想这东西自然有用。后世长征翻越夹金山,也是被雪盲所困扰,就是靠类似的东西撑过去的,只是那些是用牦牛尾毛编织的,非是木头的。 当年的夹金山上,一堆队士兵戴着眼罩,雪地行军,颇有几分恶魔猎手的浪漫。 如今刘钰手里的这东西,木制,更像是爱斯基摩人因地制宜的雪盲镜。有效是有效,就是看起来说不出的土鳖。 第三十章 立信 不过两三日时间,骄劳布图彻底服气了。 这个看起来不起眼,像是拉磨的毛驴子戴的东西,居然真的防住了困扰雪地行军的雪盲病。 最开始戴上的时候,略微有些不适应。四周黑黢黢的,外面的东西也看不太清楚。 可戴上三两日,渐渐习惯,这东西的好处也就显露出来。 按照骄劳布图所想,也就是歇息两日,待阳光没那么强烈了再走。只不过那样治标不治本,旧的好了,新的又会得。 这东西初时看不出什么效果,可却治本,三五日后,竟是无人再受雪盲所困。 把玩着手里的眼罩,骄劳布图心想,这人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还有那么几分歪本事。 这一日已过了赫图阿拉驿站,过了沈阳后,这一行人就没有再走沈阳往北的主驿道,而是转向东边。 经赫图阿拉,到长白山寺,趁着冬日封江,跳到牡丹江,沿江而下。 这条驿站是为了防朝鲜的,加上这里是后金当年的老巢,大顺对这里经营的也算可以,以防死灰复燃。 不过等到了牡丹江江源,一直到牡丹江汇入松花江处的翰朵里卫,都没有什么驿站了。 夜里找了个避风处,安顿好后,升起了火堆。 这些天熟悉了后,刘钰往哪里一坐,大部分人都会围过来。或是听他讲故事,或是听他吹逼。 经过接触,刘钰也明白不能用后世子弟兵的印象来看此时的兵卒。和他们讲什么君国大义,他们听都懒得听,也听不懂。 倒是会玩笑着说:陛下一个月给咱们二两银子,到时候对得起这二两银子就是了。如何对得起二两银子?开火铳的时候不往天上放就是,若能瞄瞄准儿,那就是忠君爱国之典范了。 摸着这些人的秉性,刘钰便经常“开车”。这时候的人哪里听过那些段子,一个个又都是精壮年纪,听过后大呼过瘾,不管是山南海北的都听出了滋味。 一到晚上扎营的时候,刘钰坐在哪,哪里就是众人的中心。有时候都能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 骄劳布图今日也在,这几日心里多少高看了刘钰两眼,但也就是一点点。倒是觉得刘钰“开车”的段子不错,每日变了花样,讲的叫人梆硬,时不时还会哄堂大笑,意味深长。 不过今天刘钰却没有“开车”,而是神色难得严肃。 身后,煮着一口大锅。馒头正在那用热水烫毛巾,正在给那些雪盲症严重的兵丁热敷,最开始几天都是刘钰自己去的,这几日才换了馒头。 伴着篝火的吡咯声,刘钰看着周围围过来的人,缓缓道:“那日舒大人叫咱们停下歇歇,缓一缓雪盲之痛。我说赶早不赶晚,不能耽搁了正事。只怕你们当时心里面肯定要骂娘吧?” 平日纵是混的熟了,也有人敢主动来找刘钰要烟叶子抽了,可这句话说出来,终究还是没人敢承认。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道:“大人莫怪,当时我们哪里知道大人早有算计?早就准备好了眼罩?” 刘钰大手一挥,示意无碍,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个旧事。某军交战,一军撤到大河旁。士兵辛苦,其主将便道将士辛苦,可歇息两日,再架桥。士卒皆呼此爱兵之将。不料第二日,敌军便攻了过来。桥也不曾架起,一时间血流成河,河水为之壅塞。” 这个胡诌的故事讲完,刘钰转言道:“为将者,自是要爱兵。只是爱兵,有大爱,有小爱。大爱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士兵跟着将军,多有封赏。你们也知道,但凡胜了,自己死的就少。小爱者,多怜士兵之苦,体恤士卒,以致误了大事。这样的将军,自己且难封侯,更何况那些跟着他的士兵?反倒是多有战败,以至于己方多死。” 说到这里,旁边的人虽是听懂了这个道理,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却想不通这个故事你刘钰怎么好意思讲的? 这看起来,你才是那个小爱之将啊? 骄劳布图也听的是一头雾水,合着还有自己诋毁自己的? 却不料刘钰话锋一转,笑道:“不过,真正的大爱之将,既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要体恤士卒。两者并不矛盾,只是寻常人只能做到其一,却难两者兼得。至于诸葛武侯这等入了武庙的,那就不同。他见士卒运粮辛苦,便设计了木牛流马,同时又能逼得司马懿着女装,这是战无不胜。世上能够二者兼有的将军,实在太少。” “为将者,当运筹帷幄。譬如此番北上,我既为主将,首先要完成陛下所任之事,如此大家跟着我,才有封赏;其次更是要体恤士卒之苦。但同为体恤,依你们看,是提前算到了种种情况,早做准备,既不耽误行军又能不受行军之苦好呢?还是说,为了体恤你们辛苦,当日驻足歇息,将养几日,等到雪盲再犯再停下休息?” 平日里和士卒们吹逼惯了,这话若是冷着脸说,就有点大言不惭,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自比诸葛武侯?你配吗? 但平日里嘻哈惯了,众人虽然都笑,可也只当是半开玩笑。既不厌烦,也不觉得突兀,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取笑道:“是是是,若是当年诸葛武侯遇到了刘大人,说不得姜维就要靠边站了。” 此时三国早已成书,流传甚广,可谓是人人皆知的故事。 明初,军中尚且拜“天王堂”,林冲守大军草料场时接替的老军也是去看守天王堂去了,战神尚是李靖。 待到土木堡后,形势有变,战神自是岳武穆。 然而《三国》文采太好,故事太妙,《说岳》就差得远,连“丞相何故发笑”的梗都照抄一遍,如今武圣早已是关羽,三国更是人尽皆知。 刘钰也知道,和父亲等人对话,扯几句经史还行。 和这些兵卒闲扯,还是照着三国来。 果然这么一吹逼,人人都懂,半真半假之余,刘钰恨不得这时候变出个鹅毛扇挥动几下,只可惜此时寒冬并无此物。 见众人笑过了,刘钰也是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又道:“我于来之前,知晓这一次的军务,就在家中掐指一算,知道北方苦寒,必有雪盲、冻疮、膝痛之病。我既说为将者有大爱、有小爱。大爱难于小爱,二者皆有又难于大爱了,可若是连小爱也做不到,哪还有资格领军?” 话虽是玩笑话,可却说到了这些兵卒的心坎里。平日里聊天闲扯,士卒肯定有发牢骚的,冬日行军又特别辛苦,那些军官还好,平日克扣一些再加上自家的土地财产,至少在吃穿上不会太苦。 这些当兵的就差得远,纵然是京营里的兵,一个月也就二两银子,还要养家糊口。 朝廷里管兵政府的都是些士大夫,觉得当兵的不过就是贼丘八,饿不死就好,何必花大价钱? 纵是当年戚家军直系后裔浙兵,万历援朝时候说好了双饷,结果朝廷赖账,蓟州闹饷,三千戚家军被全数斩首,朝廷中却有人盛赞:如此一来,可省白银四万两,此大功也。 顺承明制,到如今虽还不至于如此,却也差不多。 北上测绘深入罗刹,一人就多发了一条棉裤,别的再多也没有了,齐国公也弄不到。 刘钰和这些兵卒交流的久了,知道他们最想要什么,也知道他们的牢骚。说到雪盲、膝痛、冻疮的时候,真真说到了士兵的心坎里。 整个的气氛顿时有些严肃,刘钰却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子,白花花地摆在了篝火旁,笑道:“你们猜,出征之前,我想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兵的随我北上有多苦?谁第一个猜对了,我赏他五两银子。” 这都是根本不用猜的事,可若是平时吹逼,肯定会有人接话。如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没人敢说话了,都懵了,也被吓住了。 乖乖,五两银子!砍个脑袋才几个钱? 人群中终于有人憋出了一句话。 “既是刘大人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连雪盲这样的事都想到了,如何想不到冻疮之类的事?我猜大人早就想到了我等有多苦。” “说得好!这银子,你的了!” 说罢,把个银子直接丢到了那人怀里。士兵只觉得胸口被重重砸了一下,知道不是做梦,感觉这隐隐作痛的骨头,恨不得再不砸几下。 旁边的士兵全都看傻了。 这就得了五两银子? “你们再猜猜,我既是知道了,那箱子里都准备了什么?猜对一样,就给五两银子,谁先猜到谁得。” 一下子,百十号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大箱子。之前只是猜测这是刘钰的私货,想不到居然是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准备的?真有这样的官儿? 虽说这人恬不知耻自比武侯,可兵卒心想,俺也不求你真是武侯,只要能体恤体恤俺们就行。 再一想刚才的吹逼,竟是觉得有点那个意思了。 有了刚才徙木立信的榜样,一时间全都乱哄哄地猜起来。 有猜棉裤的,有猜棉花的,有猜往鞋里塞的暖草的,甚至有猜是不是里面装着女人的…… 猜了半天,也没几个猜对的,刘钰哈哈笑着,让馒头打开了几口箱子。 第三十一章 收心 若正道的光,从打开的箱子里溢出,似乎凝聚了成了一团,飘在了刘钰的头顶上。 眉毛头发上结满了哈气哈出的冰霜的兵卒们,看到了一大箱子的狗皮帽子、羊皮护膝、围脸的棉布、隔雪的毛毡筒袜、缀着绳索的棉手套…… 寒天冻地里的这些东西,真的就如黑暗漫夜中浮现的正道的光。 千把两银子换来的这些东西,顿时让二三百号精壮的汉子心中一暖。 这刘大人说关爱士卒,原来竟是真的?原来竟不是随口说说? 借着火光看着众人的神情,刘钰心想这千把两银子花的不冤。 前世的生活经验告诉了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上司说什么以司为家、兄弟姐妹的时候,放一万个屁都不如真的发些钱、涨点工资有用。 你假装关爱军人,军人也假装保卫国家。前明的教训可以总结出这么一句话。 帽子、筒袜还没发下,几个人已经带头跪在了地上。 “刘大人!” 效忠之类的话一句没有,只有简简单单的称呼。 可这称呼里却蕴含了太多的话。 有人带头,数百人一同跪在了地上,学着同样的话,呼喊着那三个字,再多的话也就没有了。 看着黑压压的背影,刘钰没说什么不符合时代的话,只是淡淡道:“此番北上,定然辛苦。谁也不容易,谁都是妈生爹养的。我做人,只有一句话,将心比心。” “都起来吧。馒头,把这些东西都发下去。” 摸了摸冻得有些发硬的耳朵,刘钰心想,终于可以戴那顶母亲给的魁北克的海狸皮帽子了,一堆狗皮帽子里总算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 “此番北上,这才不过是个开始,日后的路还长。有道是,事有天命,事有人为。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此天命也,我也无能为力。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有狗皮帽护耳、有棉手套护手,却是人事。” “我做不了多,只能说尽人事而已。日后你们有什么苦处,只管来找我诉。能解决的,自然解决;解决不了了,也请诸位理解,实是无能为力。” 一番施恩之语,兵卒感激,呼声震天。 刘钰心想,钞能力,也是一种能力。对勋贵之家,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能力。 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还有些没用的,一共要将近两千两银子。分在每个人身上,那也是将近八两,相当于一套精锐战兵的盔甲。 收士卒之心,说大道理如同放屁。就算说,也得给了好处再讲大义,否则屁都没味道。 倒是《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一语道破:法国国王用发油作为军饷,而我们每星期准时收到军饷。谁能像我们普鲁士他那样准时收钱呢? 他虽不发饷,但真金白银买的东西,也足够收拢人心:这不过是个买卖,他需要这些士兵为他的前程流血,花的多,赚得也多。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老把式和骄劳布图等人,久久不语。 “舒大人,你如何看?” 老把式出声询问,骄劳布图琢磨片刻,点头道:“我之前倒是小看刘大人了。他家既是勋贵之家,以钱市恩,也不算什么。难的是这时机,当真有大将之风。” 老把式也在军中混了半辈子,明白骄劳布图的意思。 如今过了赫图阿拉,距离牡丹江江面还有些道路,沿途都是群山,行进既难,士气低落。 士卒未必怕打仗,但却怕这种漫长而看不到希望的行军,这时候正是士气最为低落的时候。 一旦到了江面上,最多七八日就能到翰朵里卫,再走了六七日就能到罗刹城堡。尤其是江面被水一冻,平整如路,那时候走起来就不辛苦了。 再者真正到了罗刹城堡那边,虽然危险,却也至少有事做,不至于如同在路上半途时候这样士气低迷。 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却拖到现在才发下来,无非就是希望在士气最低落的时候,叫兵卒继续鼓起气力。 单看这个时机的选择,当真是不急不躁,选的正是时候,也正补足了队伍此时所最缺的东西——不只是保暖的鞋帽,而是漫长行军快要崩溃的士气。 想着之前的轻视,骄劳布图心里开始服气了。 心想陛下既是封他为勋卫,看来确实是有些本事的,如此一来,军心尽收,少说几十人,定是不离不弃,这一路上他已经镇住了这些人。 之前觉得此人可笑,读书读傻了,真以为李将军列传、孙吴列传里的故事是真的。现在看来,反倒是自己傻了。 想想这些冬季必备之物,便是自己长于翰朵里卫,也未必能想的如此齐全,有些更是看似简单实则大妙之物。 仗打得怎么样,现在看不出来,亦或许这一次根本用不着打仗。但论带兵、论兵卒不会哗变,自己怕是拍马也赶不上。 这人的心思果然深刻,真真不可小觑。 等到狗皮帽子和棉手套到手后,骄劳布图更是佩服。 狗皮帽子不提,只要有钱,算不得难事。 可这棉手套,却显然是下了心思的,一副手套的上面都绑着绳子,不用的时候可以直接挂在脖子上,不会担心丢了,这样士卒就不会因为怕丢了手套而不脱下,打起来的时候自有大用。 心下暗自佩服,收起了之前的轻视不屑之心,心想这人倒是个靠山,既是勋卫出身,又有此等本事,陛下又看重,需得慢慢结好。 之前自己气势太盛,瞧不上这些纨绔子弟,语气多有得罪。 若是直接示好,反倒被对方耻笑,需得慢慢来,润物无声改变态度才是…… 借着这高昂的士气,第二天行进了四十余里。 傍晚扎营的时候,刘钰已经从骄劳布图那偷学到了安排扎营的技巧,不等骄劳布图发话,很自然地把发号施令的权责收到了自己手里。 众人也不觉有异,毫无察觉甚至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权责的转移。 骄劳布图知道,自己日后恐怕只能是个副手了,需得把这个记住,万不可再做一些逾越的事。 刘大人既是没和自己说,便直接下令扎营,我日后也万不能再给刘大人扎眼。 看了看刘钰安排的扎营,有板有眼,他也不再多说,心下明白这是个大腿,需得好好抱着。 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有本事又是勋贵子弟的,却无几个,有本事未必升的上去,勋贵子弟又有本事,定是能升的上去的。 安排扎营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寻常手段,可放在京城勋贵里,那已是了不得的事。据说前朝庚戌之变时候,有勋贵子弟吓尿裤子的,能指挥三百人扎营的勋贵子弟,实在难得。 但要抱大腿,又有之前流露出的不屑,这就需要既当又立,当费些心思。 想通了此节,信步走入了帐中,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大人,再有四五日就到松花江了。有句话,需得提醒一下大人。” 听着称呼从刘兄悄然变成了大人,刘钰只当是自己“英明神武王霸之气”镇住了骄劳布图,心下暗喜,也不纠正,顺势道:“你说就是。我自小长在京城,对此并不熟悉,远不如你。” “大人,我在翰朵里卫长大,边境之事,不比京城。有些事,大人恐怕不知道。” 将要说的提醒大致一说,刘钰听完却只是淡然一笑。 骄劳布图说,所谓兵匪一家,这并非虚言。前往罗刹国走私的,有关系的,都走正道驿站;没关系的,亦或是关系不够硬的,都会走一些特殊的道路。 趁着松花江结冰,一些朝鲜的走私贩子也会沿着结冰的松花江,将一些货物运到罗刹那边售卖。 边军都认为这是一种“副业”,白来的钱财,若有机会,定然不会放过。 若是人少,就全杀光了,劫走货物,反正无人知晓。 若是人多,那就吓唬一番,大队前来,要出买路钱,一般都是二一添作五。 战时为府兵,闲时为劫匪,此一贯有之。 分钱的时候,按照发现踪迹的、砍人最多的来分钱,都有潜规则。不然这种苦寒之地,既无油水,无人肯来。 翰朵里卫最是东北,可这里的府兵逃亡者极少,几乎没有。 朝廷以为翰朵里折冲都尉多有本事,实则不过是控制着走私贩子的必经之路,油水极大,傻子才逃亡呢。 倒是诸如之前经过的赫图阿拉、长白山寺等等边军卫所,更靠南一些,但却年年都有逃亡的,不过是因为太过苦寒又没有油水可捞罢了。 兵匪一家,这是封建王朝的常态,刘钰丝毫都没惊讶。 反倒要是说这里的士兵忠君爱国、为国戍边从不叫苦,他才要觉得这不正常。那得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世界。 好在罗刹人长得和国朝人大不一样,若不然借个脑袋换钱花的事,怕也不会少了。 若只是翰朵里折冲府的府兵还好,一些林中的部落也会时常这么干,抓住机会就不会放掉,反正告状无门。 这番提醒,是怕有部落或者边军,觉得这是一块大肥肉,上来就咬上一口——巡边,那些边军可不积极;冬日蹲守走私贩子,那是绝对积极。 好意提醒了一番,刘钰道了声谢,骄劳布图也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他也知道,若是刘钰想不到怎么解决,自会来找他;若是想到了,自己何必自作聪明,去多那句嘴? 到时候若是无计可施再问自己,那自己还占了个人情,岂不美哉? 第三十二章 布置 等真正看到了牡丹江,刘钰才真正理解了骄劳布图的警告。 站在江边的一座山岗上,侧目远眺,江山如画。 皑皑白雪,青松点缀,一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树比比皆是,多有雷击而倒者横亘于地,腐朽成丘,车马难行。 沿江两侧,又多沼泽,塔头草遍布,草根千年虬结,宛若佛塔,一人多高、人行于上犹如浮桥上跳舞,塔头间隙,淤泥吞人,狍鹿尚且不至,况余人。 玉带一般的江面,便成为了最佳的道路。 上善若水,水平万物,夏日波涛汹涌奔腾褶皱,冬日凝聚成冰平坦如皇城大道。 论起硬度,恐怕也只有紫禁城里的御道能与之相比。 这里只是源头,江面不宽,约莫百十米。 两岸都是茂密的柳树丛,间或夹杂着丛生的水曲柳,秋日结下的坠子一般的果实布满了江岸。 若是真有人在江岸两侧埋伏,江面开阔,敌暗我明,的确难以应对。 抓也没处抓,因为没有道路,到处都是树林。 不管是本地的部落还是就近的边军,都是地头蛇,熟悉地形。 就算有雪,人家照样有匿形的手段——往一人多粗的大红松上一跳,踩着连在一起的枝丫跑路,连脚印都不会留下半个。 从这里到翰朵里卫,还有四五百里,中途只有一个原本后金的宁古塔寨子,如今也做了驿站,并无多少人丁。 从这里到索伦汗国的雅克萨城,不亚于从这里返回京城的距离,更是遥不可及。 不说雅克萨,便是宁古塔,有人曾这样评价: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更有甚者,或曰: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 辽东尚未填满,地广人稀,更鲜有人来这种地方。 明末之乱,后金抓捕各部的人充实人口,加上天花肆虐,已然是地广人稀。 平均下来,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就一两个村落,的确是个边军“搞副业”的好地方。 想想也是,封贡体系下,部落首领都有朝廷官职,边军不可能像对面的哥萨克一样去抢部落的皮子,想发财,也只能找走私贩子了。 刘钰也不能在翰朵里卫停留,至少在查探完距离翰朵里卫最近的城堡之前,不会去翰朵里城,担心有人走漏消息。 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得小心翼翼。 路好走了,不用翻山越岭了,如后世的高速公路一般。只要顺着河走,一片坦途,冰面如水泥。 若走得快,最多也就半个月就能抵达罗刹人的第一个城堡,罗刹人称之为斯捷潘斯克,在松花江和黑龙江汇流之处,约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 崇祯十七年、永昌元年,潼关大战,战场里有个女真人叫沙尔虎达。 原本历史上,李自成九宫山死后不久,这人就被调往宁古塔,与俄国人在佳木斯打了一仗,打死了哥萨克头目斯捷潘诺夫。 但因为历史的改变,李过荆襄之战后,满清震动,天花肆虐导致满清武将不断死亡,只能变本加厉地从松花江以北抓更多的生女真补充,根本无暇管北边的事,沙尔虎达也死在了襄阳。 佳木斯旁边的那一战就没打起来,罗刹人就在那里筑城,以哥萨克头目的名字命名,可谓是罗刹南侵的前哨基地。 那里也是黑龙江流域罗刹国的贸易站,辽东的、朝鲜的走私贩子,各地的部落都会在那里进行贸易,也是刘钰要侦查的第一站。 大顺边军固然有匪气,罗刹的哥萨克也是一个吊样,为了几张毛皮分赃不均就能把长官捅死,甚至投靠沙俄的哥萨克还经常劫掠沙俄的城镇甚至官船——入则为民,出则为匪。 再加上周围山林子里的猎鹿部落、退回到部落状态的女真余部,可以说一路都可能遭到危险。 看清楚了可能的危险,刘钰心里也有了主意。 “舒兄,我看咱们今日现在这里歇一歇。你带几个好手,去猎些狍鹿之类。既是打打牙祭,也算是当放个挂鞭炮,敬一敬山神爷爷、河神奶奶,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 骄劳布图笑道:“大人这是要敲山震虎?倒也是,咱们人多,除非是边军,寻常部落听到枪声,也不敢对咱们动手。成,那大人在这里歇着,我去带几个弟兄放上几枪,也给山神爷添点动静,免得寂寞。” 跳上马,沿着山脊飞一般地冲到了山下。 从帐篷里拿出了他的狍皮帽,这是早就准备下的,本来一些人就要伪装成猎鹿部落去北边勘察地形的。 整个的一个狍子头砍下来,一定要带角的,挖空里面的骨头和肉,用黑皮子在眼睛处缝上做个假眼睛。 据说他们的祖辈只有射死过老虎的人才有资格戴这种帽子,骄劳布图用弓箭未必有那本事,可也凭着大口径的火绳枪弄死过一头老虎,亦算是有些臭不要脸地弄了这个一个帽子,不知算不算作弊。 吆喝了几个原本猎手出身的老兵,带着枪便去了山林中。 河边,得到扎营命令的队伍都停了下来,忙着搭帐篷、挖冰烧水,刘钰下了山,找到了随军的木匠——队伍里不止有木匠,还有石匠,他们除了要拓永宁寺碑外,还要再刻一份新的永宁寺碑文,再建一座小庙。 “你们会做冰爬犁吧?” 这几个木匠摇摇头,不过随后道:“大人,小的们也非是自夸,手艺绝对可以。大人要做什么,只管说。只要大人说得出,小人就做得出。” 看了看这几个木匠手上的老茧,确信所言不虚,便大致说了下。 无非就是找两根原木,去了皮,地下弄得光滑些,用卯榫插上横杆和车辕。 三四米长,如同一辆大车,只不过不需要轮子,但在冰面上马匹拉着滑行,可比此时没有轴承和滚珠的马车轻松的多。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木匠觉得有些侮辱,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东西。这也简单,大人说的也明白。却不知大人要几个?” 算了一下人数,刘钰伸出了八根手指。 “成,大人放心,明天上午之前,保准做完。” 这几个木匠提着工具自去干活,附近有的是上好的木料,随意取用。 刘钰又带了一些人,去旁边的树林里扒白桦树的皮。白桦树的皮,就像是白色的油纸布,坚韧无比,遇到一丁点火就会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只怕火,却不怕水,可以用来做简单的小船,也可以用来遮风挡雨。 附近有的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百桦,拿出刀子在树上竖着一划,用力一扒,就像是脱衣服一样,一下子就能扒下来好大一张。 用些草绳将这些树皮穿在一起,待到傍晚那几个冰爬犁做好了,就像是贴窗纸一样,将这些硕大的桦树皮贴在了爬犁的四周。 原本四处漏风的爬犁,就像是一个没有屋顶的房子。 夜渐渐来临,远处狩猎和吓唬周围部落的枪声渐渐停歇。水煮了几大盆的鹿肉,配上一丁点盐,用刀子割下一块,往盐里面一沾。 刘钰又拿出了一些酒,一人分了一小杯,解了解这些天嘴里淡出鸟来的苦。 吃到兴处,刘钰就借势说起来今后的事。 “既是到了这里,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懒散而行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林里会射出一枚铅弹。需得小心。” “明天就要上江了。到时候,所有人分成三队。” “前队三十人,骑马在大队前三五百步处。” “后队三十人,骑马在大队后三五百步处。” “其余人皆在大队。所有车辆,分成两排,横着相距五十步,形成两道墙。除了赶车的,其余人全都坐在爬犁里,里面生上火,既暖和一些,火绳也随时准备着。一旦有事,立刻还击。” “空闲出的马匹,都在车队的中间夹行。两侧的车队,用绳索连接。若遇到敌袭,有马惊慌乱跑,立刻将慌乱的马射死。赶车的人负责,若是马惊慌错乱拉乱了车阵,谁赶的车,谁挨罚。” “一旦有事,前队后队立刻朝两翼包抄。大队的人在车阵中拒守,听我号令。前后队一日一换、赶车人一日一换,工匠和绘图人不参与轮换。” “选出五名斥候,前出侦查,传递消息。选为斥候者,每日可得酒二两、肉一斤。十日轮换,轮换后皆可休息两旬。” “可听明白了?” 众人前几日得了皮帽手套,今日又喝了顿酒,士气正高。刘钰的话,也已是有了分量,纷纷称是。 骄劳布图暗暗称赞,觉得刘钰布置的有板有眼,的确像那么回事。 按照自己所想,也不过如此,却也万万想不到用桦树皮配上爬犁,既能遮风取暖,又能随时有火可以点火绳。 以车队为墙他倒是想到了,但终究是个军官,并没有想到如何让士兵舒适一点,那不在军官的考虑范围之内。 想着自己之前傲气横秋不知是否和刘钰有了芥蒂,又想着已然是打算抱一抱大腿,这时候正好打蛇随棍上,趁势一拱手道:“大人,我舒图今日才算是服了大人。说句实话,大人勿怪,之前觉得大人不过是个纨绔,今日看来,大人是有真本事的。在下佩服,佩服。” “子曰,以貌取人吾失子羽。今日我以家世取人,更是做的不对了。那相貌不能选,家世又如何能选?实在是错的离谱。” 这话半真半假,早在前几日刘钰用“钞能力”收揽人心、悄悄拿走指挥权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了。 只是觉得,当时就拍马屁,有些突兀,于是一直暗暗等待时机。 今日这时机正好,更说的像是推心置腹、一展之前的错误,更叫人容易相信。 刘钰哈哈一笑,心想那日见你横眉怒怼田平,只觉得你骨头里的金铁能打出一副甲;胆子里的豪气能吹出一炉铁,特么原来你也是个老油子。 第三十三章 边军 冬月初一。 翰朵里卫城西北,松花江上游的树林里。 一群翰朵里卫的军汉正在那里伐木。 “顺山倒喽!” 两个壮汉拉着大锯,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锯出的木屑落在白雪上,像是奶油上洒满了面包屑。 伴着大锯的吱嘎声,半人多粗的红松已经开始叫炸,发出咯咯的响声。 老军汉扯着嗓子吆喝一声,提醒山上的其余人,不要被倒下的树砸到。 这树叫炸的时候要喊一声,等树真的往下倒的时候,还要再喊一声。 这都是祖上用血换来的教训,早已习惯成自然。 轰的一声响,上好的红松木倒在齐膝的雪地上。 树枝上的玉碎漫天,被西风一吹,落的四处都是。 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早早笼了一堆火,几个军汉坐在旁边烤着湿透的衣衫,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十七八岁,手里捧着一本残破了边的徐光启翻译的《测量法义》,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就着旁边的雪地,正在那划拉着书里所说的“作延长线,而构两平行线间,则作实线如上图……” 被溅起的雪花一覆,好容易画出的图顿时不成模样。 想着书里面的“锐角、钝角、延长线、平行线”等等名目,心中更是窝火,起身大骂:“恁妈了个哔!” 周围的军汉轰轰大笑,这年轻人发完了火,把那本破书往石头上一扔,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他刚才那是指桑骂槐,骂的不是盖了那张图的雪,而是骂的大顺太宗皇帝。 娘的,有病吧?想当官,不走科举,就得学什么几何原本、测量法义,要不是为了当官,为了进武德宫,谁他么去学这玩意?有个卵用? 这年轻人心想,亏得太宗李过死的早,若是再晚死几年,指不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留下什么古怪的遗训。 当年李过还没打回北京城就病死了,这才传位给了高一功,之后才有了李来亨一脉。 李过虽死,留下的遗训倒是不少。 科举不变,怕惹天下众怒,只能分出武德宫学什么几何之类的西学,更是规定日后武德宫里必考《几何原本》、《测量法义》之类的东西。 年轻人学的挺好,但真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什么平行线、锐角、圆、内切多边形之类的东西。 文言文配几何,那酸爽…… 文言文配几何再配上没有标点符号,那酸爽…… 要不是为了进武德宫,要不是为了当官,谁会学这玩意? 年轻人心想,也亏得这些书出的晚些,若是宋时就有,那范文正公切凉粥而苦读的故事,怕是要成了切凉粥而测凉粥体积了,这岂不可笑? 如今京城一大堆的《几何练习题》,倒是富了那些书商,为了考武德宫竟是年年加印。这苦寒之地,弄本书都不容易,真是不公。 心里骂完了太宗李过的八辈祖宗,嘴上可不敢骂出口,只能气急败坏地收起那本残破的书,嘟囔道:“你们笑个什么?老子明年就有机会去考武德宫,将来你们见了我,说不得得叫我一声军门。” 军门者,大营之门,都督巡抚方可如此称。他这么一说,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这年轻人叫杜锋,祖籍山东郓城,当年谢迁、榆园军起义,他的祖辈也参加了。 若论起来,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上书剃发的孙之獬,被起义军抓住后用锥子扎满了全身,把头发塞进了扎出来的锥子眼里,名曰:给你种发! 扎孙之獬的锥子,就是他的老老奶奶平日里纳鞋底的。虽不能留名青史,但也可做传家之宝,子孙之谈资。 历史变动之下,这些榆园军没有给张存仁扒黄河大堤水淹榆园军的机会,也算是全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的名声。 扒黄河大堤的屎盆子没机会扣在他这位复社公子头上,要不然虽有争议,单靠一本《桃花扇》,也是洗不干净的。 大顺得了天下后,这些谢迁、榆园军的余部,参与了北伐辽东的战争。约莫十万老陕、河南人和鲁西南大汉,死在了辽地。 之后这些人一部分被收为了五营主力,一部分留在了辽东、辽北乃至松花江,驻守边防,充实人口。 杜锋的父亲如今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断过腿,升不上去了,只能当个折冲都尉。 松花江两侧复行唐时府兵制,折冲都尉也是个五品官,不大不小。 翰朵里卫城里,有不少因为朝中斗争被贬到这里的官员,杜锋自小就在这里长大,也跟着一些人学了一些考取武德宫所需的学问。 完成了徐光启未尽事业、翻译完《几何原本》后六卷的某位大人,也因为掺和当年的太子之争被扔到了这里,可谓是人才济济之地。 杜锋弓马娴熟,虽然对于文言文配几何的苦痛深恶痛绝,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学的相当好。 翰朵里卫的府兵们只需要缴纳血税,又有不能买卖的丁口田,其余赋税劳役一概免除。 唯独要做的就是冬日伐木、平日操练。 松花江两侧的各处府兵,是大顺最好的非正规轻骑兵。 匪气极重,对冲可能打不过正规的“三堵墙”五营精锐,但是侦查、偷袭、夺旗、劫掠粮道、追杀溃兵等,那却是别处的兵丁万万不及的。 从前年开始,松花江防御使那边就不断下令,让各个折冲府在冬日里多多伐木,堆积木料。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今年任务更重,所需木料极多。 好在这里木料遍山,靠近松花江。趁着冬日砍伐,修剪枝丫,堆积在江边。等到开了春,化了河,顺着水流把木料放下去就好,倒是不怎么累。 今年的任务,这才冬月初一就已经完成了,今天是最后几根。 按说最后一根杜锋的父亲是要出面的,一则祭天神,二则感谢山神庇护今年竟是没有被砸死的。 只不过他父亲断过腿,一到冬日里就难受,便让杜锋出面走个流程。 他虽是折冲都尉的儿子,但折冲都尉也没有太大的权,丁口田都是自己的,折冲都尉又不管军饷之类。 不打仗的话,折冲都尉放个屁虽然也响,但也没响到叫人噤若寒蝉的地步,众人也不怕和他开玩笑。 眼看着最后一根木料已经倒地,杜锋收起了那本破书,怀里摸出一片红布,给最后一根木头系上了红布。 今年山神爷保佑,一冬天也没被木头砸死一个人,当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点炮呗。感谢山神爷保佑。天爷爷、地奶奶、河娘娘,保佑咱们一年平平安安的。” 十几个精壮的汉子都跪在了雪地里,朝着远处冰封的松花江磕了个头。 杜锋提着鞭炮,点燃后炸到一半,往半空中一抛,与众人一起跪下去磕了个头。 空山回荡着鞭炮的炸声,那些懒得飞走的留鸟惊出一群,叫出了冬日的一抹生机。 等回声一静,领班的便指挥着众人给木料挂上“小辫子”,也就是抬木头用的麻绳。 这麻绳的绳结是有技巧的,系在何处更是非有十几年经验不能公平,稍微错开一点就容易出事。 十四个边军壮汉呼啦啦地分开两排,就等着领号的吆喝。 这号子也不是乱喊的,每一句要喊在点上,不然十四个人稍微走错了脚步,就容易出事。 轻者压断了脚、压垮了腰,严重点可是小命都没了。 “哈腰就挂呗!” 粗嗓门吆喝一声,十几个精壮汉子就在雪地里抬起小辫上的横杆,回应道:“嘿,嘿,嘿,嘿,起来嘿!” “京城的老爷们诶!有暖阁。” “江南的大人们嘿!有春风。” “咱们府兵边军嘿!有冰凌。” “掌腰个起来诶!扳住小辫子嘿!” “脚下要留神哪!躲树棵子那么” “谁迈不动腿啊,最操蛋嘿!” 这样有节奏的号子声,杜锋今年已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牢骚之气满满。 他又不用去抬,今天来就是走个过场的。 号子声回荡着,一些不用抬木的人都聚在火边。杜锋也拿出玉米芯烟斗,摸出来妹妹给自己缝的烟荷包,倒出来一小撮烟叶子。 翰朵里卫补给不易,夏天的时候有随军小贩乘船从上游来售卖,这地方抽一支烟也不容易。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也吸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玉米芯的小烟斗。 抖了抖烟荷包,一人分了一些。 青烟从玉米芯烟斗里冒出,混着嘴里哈出的热气,袅袅升腾。太阳照的雪白亮白亮的,有些刺眼。 山上的号子声依旧不断,杜锋眯着眼睛妄图躲避刺眼的雪光,看着下面抬木料的众人。 等一会下了山归了楞,等到一开春沿江放木排下去点数合格,就算是完了心事。 吹着青烟的军汉眯着眼睛道:“可惜了,今年没什么好买卖。要是像去年似的,再赶上一波就好了。一家分个十几两,也过个好年。” 军汉所说的买卖,便是劫商队。 去年他们运气不错,赶上一群朝鲜国的商人,人也不多,杀了个精光。四成给了松花江防御使上贡,剩下的各自分了分,也有个十几两。 杜锋心说有没有买卖那可难说,还不到过年呢。 这种“买卖”的分成,那是有潜规则的。大头要给防御使大人,剩下的,谁先发现的多拿几十两、谁拖住的又多拿几十两。 想着之后要考武德宫,到了京城处处用钱,不说上下打点,便是京城居大不易,也需得一大笔钱才行。 他爹既是折冲都尉,自有心腹人,早早就去各处河道打探消息。 巡边叫苦,这种事可却没人叫苦。 甚至有能靠一匹马、一杆枪,自己在冻死人的山里蹲守一个月的。 但若是巡边公事,如此辛苦,早就骂娘了。 杜锋想着若是有消息,也是这几日了。 看着这边的事也了了,把烟斗往脚下磕了磕,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跳上旁边的一匹枣红马。 “我回去了,这也没我的事了。” “回去吧。要我说,都尉也不用你来,大冷天的在家猫着多好。” 军汉们冲他摆摆手,示意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归堆的活自有老手们带着干,昨天也已经点数清楚,只多不少,没有差错。 就等着来年开春江水融化,把这些木料放成木排,顺水送到下游的卫城就好。 轻拉了一下缰绳,裹了裹身上的皮袍子,杜锋便下了山。心想也不知那几个兄弟有没有什么发现,若是今年能干上一票,将来去了京城也好有钱打点送礼。 第三十四章 买卖 下了山,便是江。 山中无路,冬日封江,便是最上等的好路。 冰面又平又阔,猛烈的西北风吹走了冰面的雪,露出平滑的冰面。马踏在上面,不是很情愿,明明蹄子上有马掌,似乎还是有些怕。 杜锋识文断字,识字的都会背上几句“靖康耻、犹未雪”。 当年宋朝的两个皇帝,就被囚禁在翰朵里卫城附近,古时叫五国城,如今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个土堆。 翰朵里卫城就在松花江的南岸,西边是从南边流过来的牡丹江、东边是倭肯河,北面是松花江。三面邻水,易守难攻。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寨里冒出的炊烟,远远能够闻到肉鱼的味道,杜锋踢了一脚马肚子,加快了步伐。 城里简直就是个大杂烩,什么人都有。 主流是山东榆园军的后裔,剩下的便是朝中斗争被贬于此戍边的官员后裔、不想打猎想当兵混生活的林中部落人。 甚至还有几个因为分赃不均杀了长官逃亡到这里的哥萨克,教会了这里的人种黑麦——俄国人能在雅库茨克那种鬼地方种出粮食,也是本事。 杜锋家的房子,是整个翰朵里卫最大的,很好认。 外面堆放着连成一片的木柴,木柴堆上放着一排切成小块的冻豆腐。 门口,他妹妹杜玲正在那和几个女孩子玩雪。 杜玲戴着一顶抢来的、紫貂皮的库班哥萨克帽战利品。此时尚且没有库班哥萨克军区,但这种经典的帽子款式已经伴随着东扩的哥萨克来到了这里。 身上穿着一件皮袄,脚下蹬着一双羔羊皮的长筒靴,未出阁的辫子欢快地随着主人的步伐而跃动。 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未足,欢脱快乐,头顶上的库班帽时不时落下来挡住眼睛,又被她往上拨开。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的雪,小脸冻的通红。 看到杜锋骑马过来,嘻嘻哈哈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先把冻的发红的手塞到了杜锋的袖子里。 “哥,你咋才回来?等你吃饭呢。” 暖和了一下,把有了些热气的手拿出来,帮着杜锋搓了搓有些冻僵的耳朵,一起进了屋子。 一进屋,热气就顶了过来。 烧热的地龙、做饭的水气,一下子就把快要冻透了的杜锋暖和过来了,感觉脸上湿漉漉的。 杜铃摘下杜锋的帽子,又把外面的皮袍子一起脱下,挂在了一旁,嚷嚷道:“妈,妈,吃饭吧。我哥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便从里屋推门出来,普普通通的样貌,正是杜锋的母亲。 一家人吃饭不在外屋,而是在炕上,放一个小小的炕桌。 既是因为暖和,也是因为杜锋的父亲杜迁是个残疾。 几年前有林中部落控诉哥萨克收牙萨克毛皮税。 这牙萨克毛皮税,原本是金帐汗国收罗斯诸国的贡赋,俄罗斯靠着给金帐汗国收牙萨克起的家,如今有学有样跑到这里来收毛皮税。 本身翰朵里卫城在这里的作用,就是守卫边疆、收取各个部族的貂贡以示管辖。 林中部落来告状,杜迁便带人去打,结果乱战中腿中了一枪,骨头被打断了。 一到冬天就难熬的紧,只能窝在炕头热着,生怕受一点寒。 一家四口坐在炕上,杜锋按照平日的习惯,先给父亲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饭菜倒是丰富,叫人食指大动。 一盘冬捕时候抓上来的江鱼,七八斤沉,用老家山东的大酱配上豆腐、猪皮一炖,着实入味。 杜铃用小筛子为笼、高粱为饵,扣到的一些松鸭。 剁得粉碎,用萝卜沾去里面的骨茬,细腻的肉配上一点高粱米面汆成丸子,正是一锅好汤。 一盘炒的酥脆的酱豆子,正好下酒。配上老家味道的山东煎饼,只是缺了点大葱。 “锋儿,木料都备齐了?” 杜迁咽下一口酒,咬着煎饼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还能空出来嘴说话,可见吃煎饼吃的娴熟。 “备齐了。鞭也放过了。山神爷也拜过了。” “那就行了。忙过今年,到了来年夏天,你便去吉林船厂,准备考试。妈的,要不是我断了腿,何至于混到这种地步?有句古话说得好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杜锋笑笑,熟练地捏了个酱豆子扔进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骂道:“皇帝说啥是文武艺,啥就是文武艺。谁跟官位过不去?我是一点都不喜欢那些西洋玩意儿,没办法,学不好进不了武德宫。” 吐槽完,顺手摸过来一张煎饼,卷了一些松鸭丸子,又冲着妹妹道:“铃铛,倒是你,喜欢那些学问。等哥哥我考上武德宫,做了大官,咱们一家子都搬去京城。到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啥活也不用干,就坐在家里看那些西洋书。京城书又多,保管你看的过瘾。” 母亲笑道:“看看,这还像句当哥哥的话。铃铛,你听着没,以后你哥要是说话不算话,你就骂他。”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铃铛赶忙放下煎饼,就去看看。 呼啦一声,门被推开,外面的冷气顿时化作了仙境般的氤氲。还没看清人的模样,就听那个人兴奋不已扯着嗓子喊道:“锋哥,锋哥!买卖来了!买卖来了!” 一听这话,杜锋立时从炕上跳下,喊道:“老三,怎么个情况?” 被称作老三的一进门,杜锋的母亲赶忙招呼道:“还没吃呢?吃点吧。” 老三不是山东人,看了看桌上的煎饼,歪了歪嘴。 “得了吧,我的牙口实在不会嚼。腮帮子疼。” 杜铃也知道这人所说的“买卖”是什么意思,赶忙去外面搬了个凳子。两家有亲戚,老三的爹是杜锋的表舅,也没太多的客套。 见也没有外人,便冲着杜迁拱拱手道:“都尉大人,马粪和车辙子!不少呢。少说七八十辆大车。” 老三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嘿嘿笑着搓着手。 这消息就像是一枚仙丹,让腿疾数年的杜迁铛的一下坐直了,连声道:“可没看错?七八十辆大车?” “不会错的。” “好!好!好啊!” 老三笑道:“这不明年锋哥要去考试了吗?真要是去了京城,没钱怎么行?这些人倒是够意思,知道锋哥要用钱,就给咱们送了个大礼。” 杜迁连连点头,大为同意。 这里的军汉们都有永业田,不能买卖,也不用缴纳赋税,只需要服兵役即可,有些像是唐时的府兵。 对于人数稀少的松花江流域,搞得也是不伦不类的非正规府兵制;辽东以南则是标准的募兵制。 这里的府兵日子过得尚可,都是小地主,至少也是个自耕富农,而且是免税缴血税的。 日子虽尚可,可就是缺钱用。 粮食运不走,也卖不了几个钱,就靠着打猎弄点皮子,换点钱买个花绳布匹烟叶子什么的。 旁边的林中部落都有朝廷的封官,也不好劫他们,劫了后一屁股烂事,还可能去告状。 唯独这走私贩子或者商队,简直就是开恩的菩萨、散财的童子。 这事操作起来也简单。 谁先发现的,事后分赃拿十人份。 发现后,派几个好手盯着,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利用地形熟悉的优势,半途杀几匹马,让对方没法休息,拖延速度。 确定位置人数后,派人回来报个信,这边就集合边军杀过去。 人少就灭口越货,人多就恐吓威胁分一半。 谁盯着、谁拖住了,到时候也多分十人份。 七八十辆大车的商队,纵然不能杀人越货,只要拖住了,派人去一谈,怎么也得拿个两成的买路钱吧? 到时候如何不分个几百两? 杜迁一拍手,拿筷子敲了一下桌子道:“你和锋儿带上三五个好手,先找着他们。弄死几匹马,像牛虻马蝇似的跟着,让他们吃睡不宁。到时候咬住了,就叫人来回个信,我这边就带人去。” 老三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行,那我先回去准备。” 杜迁饭也不吃了,嚷道:“那还等什么?铃铛,赶紧给你哥收拾一下,准备些吃的。火药、绳子、枪都给准备好。” 杜铃饭也不吃了,赶忙去收拾吃的用的,喊道:“哥,你先慢慢吃。我这边肯定给你准备的好好的。”杜锋的母亲也不吃了,自去忙碌,冬天出门要准备的东西太多。 这事,在边军的道德观里,就像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样的逻辑。 前朝有诗言:各携利刃争相逐,函首忙报将与督。哄然攘臂受赐金,屠尽一家与九属。 按他们所想,就劫个商队,算个毬的亏心事? 这些人自觉也比杀良冒功要强,都觉得自己实乃边军道德之楷模。 杜锋也觉得若是做得成了,怎么也分个几百两,到时候京城居大不易,多这几百两银子可就混的容易些。 也不想细嚼慢咽了,把个鱼汤倒进碗里,撕开几张煎饼仍在汤里。泡的像是猪食一样,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府兵 杜铃提着一个獾子油罐子,走到杜锋身边,用手指黏了一些獾子油,涂抹在了杜锋的脸上。 每一处都要仔细涂抹,大冷天的,摸上油脂能防冷。 若不然在外面冻久了,就要裂口子。 “哥,你可小心点。那些走私贩子也都是些亡命徒,你们就打他们的马,打完就跑。” “还有,不要老盯着雪看。在马上的时候多闭眼睛,不要让雪烫了眼。” “喂马的时候不能图省事喂雪,得凿冰化水……” “不要打人。万一人多,还得谈。死了人,可就不好谈了。你打了他们的马,他们的大车就拉不走,要么扔在那,要么就得停下来装到别的车上,这都需要时间。爹爹就带人过去了,只要人多一到,他们要么给钱、要么给货,跑不了的。” 叽叽咯咯的如同个小鸟一般,杜锋笑着轻打了一下妹妹的头道:“知道了。用你教我做事?” “哥,低头。我给你脖子后面摸点獾油。” 杜锋低下头,让妹妹涂了半天,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把脚下的鞋脱了,换上了高筒的皮靴子,羊毛的里儿,冬天万万不能冻着脚。只要脚暖和了,身上也不会太冷。 出了门,自己的那匹枣红色的穆棱马显然有些不太情愿大冷天出门,正在那不满地踢着蹄子。 穆棱者,与毛怜同词,是翻译问题。 毛怜就是女真语或者蒙古语马的意思,明朝曾设立毛怜卫,在后世的穆棱河一带养马,上贡的贡品也是以马匹为主。 自明中期,这里就是松花江、辽河水系分水岭以北最好的牧场,后世称之为完达山牧场,是上好的山区牧场,也是如今大顺在松花江流域各个卫所的主要马匹来源。 这里的战马很适应严寒的环境,但也属于蒙古马的分支,仍有缺点。 可惜现在对面的罗刹人也还没有改良出顿河马,也没办法从对面抓几匹来改良。 枣红马的马鞍子上,挂满了几个口袋,里面装着吃的、火药、铅弹。挂着一口刀,两根备用的火绳。 杜锋翻了翻马鞍子,看看有没有草棍之类的小东西。哪怕是很小的草棍,若是藏在了马鞍子下面不注意,也很容易磨破马背。 杜铃正在给备用的马蹄钉上抹油,小心地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又检查了一下短铳里面的火药和铅弹,这才放心。 《木兰辞》云: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辽东以南人口众多,土地稀少,完全没有府兵的经济基础。 辽东以北的松花江,地广人稀,大顺在这里复辟了府兵制,但又有些扭曲。 需要府兵们自备马匹、马镫、鞍子、马蹄铁等等一系列的军备;但是甲、炮、枪、火药等则是朝廷供给,整个松花江流域也严禁铁匠造炮造枪造甲,违者夷三族。 以血税,顶役税。 铃铛年纪不大,可自小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对于军械还是了解的。都忙活完检查完,又叮嘱一句。 “哥,小心。” “放心吧。” 踏在了马镫上,翻身上了马,杜铃就扶着他的膝盖,跟着一路送到了门口,一直叽叽咯咯地说着话。 “行了,怪冷的,你回去吧。” 回头冲着门口的母亲摆摆手,又轻拍了一下妹妹的头顶,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朝着老三家跑去。 到老三家门口的时候,四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年轻人早已准备好了。互相检查了一下,又牵了一匹马后面挂上雪爬犁,装上了马料等。 一行人出了翰朵里卫城,就沿着倭肯河而上。 前几天的西北风极大,落在河面上的雪都被风吹了个干净。 又赶上这几天极冷,冻裂了冰层,把下面的活水挤了出来,平铺在河面上又结了层冰,当真是此时天下最好的道路。 胯下的战马都是走惯了冰面的,又上了马掌,呱嗒呱嗒地迈步向前,时不时还小跑一阵。 走私贩子当然不会沿着倭肯河直接到松花江,因为那必然经过翰朵里卫城。他们会选择一些山口沼泽,沿着山另一端的小河进松花江。 发现马粪和雪爬犁印的地方距离翰朵里卫城约莫有个七八十里,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这天不能骑太久的马,实在是冻膝盖,骑了一阵就要下来跑一段,暖暖身子。 一路追了三天,留下了指路的标记,终于追到了一块没冻实心的马粪。 砸开马粪看了看,戳了戳里面的硬度。 “估计还有十来里。咱们不能沿着河追了,得到岸上走。前面我记得有个大拐弯,咱们就把马留在这吧。老六,你留下看马,我们几个过去。” 杜锋跳下马,背好了枪,几个人又检查了一下要准备的绳子、干粮、加了盐的动物油脂,以作长久跟随的打算。 这一路可能要跟许久,老六留在这一旦得到消息就要回去报信,杜锋几人可能要在这拖个三五天。 他们也算是半个山林猎人,干粮加上一罐腌猪油,足以在山林里活个六七日,也不成问题。那些从关里来的走私贩子肯定熬不过他们。 岸上是半米多深的大雪,迈一步都要拔半天的靴子,走起来磨裤裆,实在走不快。 不过他们也不准备走路,钻过那片水冬瓜的树塘,便是一片松林。 一人多粗的大松树,从没有人砍伐过。一些多年老死的大木头横在地上,或是夏日里雷击劈倒的树,都让这里极为难走。 五个人选了一株粗大的、树杈较多的松树,爬到了树上,摆脱了一米多深的积雪。 顿时豁然开朗。 都是常年在山林里的人,走在粗大的树枝上如履平地。树枝不相连的地方,就用绳子甩到对面的树枝上,荡秋千一样当过去。 脚下就是三十多米高的空当,红松树枝颤颤巍巍的,可是一点都不害怕。 脚下也没有雪,在树上荡来荡去,极是方便快捷。 不多时,就听到了几声马的嘶鸣。 绕到那个河流拐弯处,五个人就藏在一株大树上,点燃了火绳,压好了铅弹。 很快,一支几十辆大车的队伍出现在了河道上。马匹呼出的热气氤氲蒸腾,离得老远都能看得到。 “我去!发财了啊!” 几人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这么多的大车,这里面得值多少钱? 一块茶饼卖到罗刹人那边就不少钱,再加上大黄的话,少说这是几万两银子的货。 杜锋端着长长的火绳枪,对准了最前面的一匹马。 他们占据的位置很好,正是河流的拐弯处,距离并不远。 不杀人,只杀马。 打死几匹马,缀在后面如同附骨之疽,叫这些人走不快即可。 马死上十几匹,很多大车就拉不了。要么扔在这不要了,要么停下来卸货重装,对这些边军而言,无非就是得的多、得的少的事。 “我打最前面的,你打中间的。打完之后,咱们就从树上往后跑。他们看不到脚印,找不到咱们的。” “找机会再干几波,弄死二三十匹马,别打人。不然不好谈。” 杜锋指了指中间的马匹,悄声吩咐。 自己端好了沉重的火绳枪,屏着呼吸,等待着商队转弯近到四五十步之内。 砰! 燃烧的火绳点燃了引药,不等硝烟飘散,杜锋就跳到了后面的树枝上。 旁边的枪声也响了,这几人都是好手,河道上的马顿时倒下去了五匹。 杜锋明白,这时候要先溜。只要再开一轮枪,再干掉五匹马,这个走私商队就要减慢速度,自己这五个人利用地形就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让他们寸步难行。 可等跳到后面的树上后,再看看河道里的动静,杜锋懵了,其余人也懵了。 河道里的马队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迅速将那些装着货的马车围成了一个圈,训练有素的程度,只怕翰朵里卫所的人也做不到。 围在里面的几辆大爬犁里,哗啦啦地跳出来一大堆的人,手里都拿着火枪。 前面也传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声,前后百余步外都有人,前后的马队竟是兜着圈子包抄了过来,标准的包抄战术。 砰砰砰砰…… 不到片刻的功夫,在车阵里的人集结一处,齐射了一轮,打的刚才冒出硝烟的地方树枝乱飞。 幸好杜锋等人跑的快,要不然这时候就完了。 “碰上硬茬子了!” 老三嘿呦一声,显然是大出所料。 杜锋看着河道下的动静,摇头道:“不只是硬茬子,这些人恐怕……根本不是商队。这都是军中的手段,寻常商队哪有这样的本事?” “管他呢,溜!再不溜,要被包饺子了。”老三甩出一根绳子,绑在了对面的大树上,踏着树就往后跑。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们以为这只是一群普通的商队,突袭之下根本不会反击。 哪想到对方不但反击,而且井井有条。 有向后境界的,有分两翼包抄的,还有车阵里齐射掩护的。 这片松林并不大,后面就是暴露的柳树塘。这些柳树都不高,每年发水的时候会淹没一部分,都是一些矮树,少不得要从雪地里走。 两翼包抄的人已经在两侧展开,几人只好又退回到这片松林里。 “完犊子了,大意了。我以为开一枪,他们就乱了呢,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商队。” 老三拍了自己一巴掌,懊恼不已。 杜锋躲在树枝上,观察了一阵,愈发觉得不对。 车阵里的人,绝对是军中的人,因为他们会齐射,而且会听从命令齐射,里面有指挥的。 眼看着后面已经被围住,要全是这样的松林很容易就能跑,可偏偏之前太过轻视,没注意到后面暴露的柳树塘。 不管对方是干什么的,真要是被他们抓住,肯定得死。 走私本就是大罪,这些走私贩子也不是善茬,丝毫不介意弄死几个边军,杀人灭口。 杜锋盯着下面的车队,越发觉得不对劲。 走私贩子要有这个水平,简直有鬼了。就算不慌乱,依靠车阵固守,也算强一些的走私贩子能赶出来的。 问题是听到枪声不乱,固守之余立刻分出人两翼包抄,还有骑手去后方侦查,走私贩子要都这个水平,那这天下可就真有意思了。 “跑吧?”老三指着之前走过的松林,有些慌。 “跑个屁。跑得了吗?你们别说话,听我的。” 杜锋静下心来,趁着车阵里装填的空隙,荡到了靠近的松树上,躲在了松树后面,喊道:“下面的人听着!俺们是翰朵里卫城的,早就知道你们要行不法之事,特在这里等待。我们在这里拖延你们,大军马上就到!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说是让对方束手就擒,实际上是在告诉对方:快跑吧,咱们一拍两散。不然一会我们的人来了,你们要跑也没机会了。你们要非要弄死我,那咱们就两败俱伤,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到了,爱信不信。 第三十六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枪声响起的时候,刘钰正在冰爬犁上睡觉。 被枪声一惊,骨碌一下子跳将起来。 旁边的人已经下意识地取出了身上的火绳,放在泥盆的火炭里点燃。 刘钰手里有一支皇帝赐的传教士带来的燧发枪,不用火绳,可其余人还是大顺制式的中亚系火绳枪。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火枪装填极慢,怎么也得一分钟。 既是对面开了枪,短时间内当无危险,正是自己彰显“勇猛无畏”的时候。 当即提着火枪跳了出去。 出乎意料,这些他用后世标准怎么都看不上的兵油子,竟是表现的很镇定。 对得起精锐之名,总归也是都上过西北战场的。 对面的枪法很好,伤到了五匹马,一个人都没打到。 那几个赶车的人反应也是快,早就得了刘钰的命令,怕受伤的马惊了车阵脱开阵型,两个人一组配合着,一刀捅死了受了伤的马。 冒着泡泡的粉红色血液呲呲地从脖子上的伤口处涌出,终于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自然也就没法拖拽车阵。 前后派出的马队也已经从两翼朝着树林包抄过去,车阵里预留的士兵已经站好了位置。 “赶紧下来!整队!” 挥舞着手里的火枪,刘钰大声吆喝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临阵奋勇、亲冒铳矢而不畏”。 很快,点燃了火绳的士卒都沿着大车站好。借着大车的掩护,举起了火枪。 看着这些人的反应,刘钰很满意。虽说这些兵卒平日里没个正形、牢骚不断,也难说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 但临阵不乱、闻枪不夺,已然对得起精锐之名。此时世界上所有能打的强军,可能都是这个吊样,已是在平均水准之上。 前排的兵卒一轮齐射,打没打到人两说,只看到把对面的松树枝子打的纷纷散散。 火药燃烧后的硝烟飘的满车阵里都是,一股呛人的硫磺的臭屁味儿。 正准备派出几个人朝着松林里压过去的时候,就听到松林里的人喊了那么一句。 “下面的人听着!俺们是翰朵里卫城的,早就知道你们要行不法之事。我们在这里拖延你们,大军马上就到!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一听这话,刘钰就笑了。 心说这可真是李逵碰到了李鬼。 这话你要是和那些没去过基层的勋贵子弟说,他们八成就信了,说不得还得夸奖你们两句:数九寒天亦不忘巡边之责,实乃军中楷模。 可这一路,骄劳布图早和刘钰说起过边军府兵的德行,刘钰更是明白封建王朝兵匪一家的道理。 再听这话,可真是上坟烧麦草舍不得烧纸——糊弄鬼呢。 一旁的骄劳布图也笑了,离开翰朵里卫久了,听声音听不出是谁,可这话说的还真漂亮。 “大人,这也是个聪明人。虚张声势,林子里应该就有五六个人。” 刘钰笑道:“是了。这是在吓唬咱们呢。真要是商队,听到这话,自是不敢和他们起冲突,只能自认倒霉,扔下这几匹马,几辆大车,赶紧跑。” 骄劳布图哈哈一笑,摇头道:“大人把他们想的太好了。这些人哪里是几辆大车就能满足的?我太了解了,若是商队,纵然这时候走了,他们也会像是饿狼一样跟着。靠着地形,再打死个几匹马,走的就更慢了。到时候集结的边军跟上来,少说也得二一添作五。” 刘钰斜瞥了骄劳布图一眼,心说这样的事只怕你之前也没少干,门清儿啊。 “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带几个人把他们抓过来?还是我出去喊喊,叫他们出来?” “你去喊喊吧。这些人对地形很熟。万一跑了一个两个的,也是麻烦。让他们下来吧,正所谓论迹不论心,既是他们说这是巡边稽查的公事,我就假装信了。” 骄劳布图点头称是,心想这样最好。 他好说也在翰朵里城长大。虽说如今腾达了、入京了、脱离了这冬天拉屎得用棍子敲断的鬼地方,可终究都是些熟面孔,也不好做的太绝。 真要抓了,面上也不好看。既是刘钰宽大,那就最好。 迈步出了车阵,把头上的狗皮帽子一摘,雾腾腾的热气混在寒风中,露出了面目。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是翰朵里城里谁家的?瞎了眼了?认得我不?赶紧下来,再不下来,可是惹了大事了。” 树林里。 自觉自己刚才的灵机一动,虚张声势、颇有武侯空城之智的杜锋笑不出来了。 旁边几个伙伴也都懵了。 “听这动静,看这模样,怎么像是老舒?” “错不了,就是他。” “他不是去京城了吗?怎么跑这来了?” 杜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心说坏了。刚才开枪的时候,就感觉不像是商队,这果然不是商队。 骄劳布图也是翰朵里卫城的老人,这些年翰朵里城里征调去西北作战、从而入选京营的人不少。虽说离开久了,可都是自小常见的,这还认不错。 都知道骄劳布图早就有了勋封,肯定不会沦落到去给商队当护卫的,杜锋心想这些人真是军中人物,只怕是有什么秘密勾当。 拨开树枝看了看,发现车阵中还有一个人,刚才也能看到骄劳布图和那人说话。按杜锋所想,骄劳布图少说也混到五品了,那里面的人官职更应该不低…… 下去还是不下去? 不下去的话,自己这边就五六个人。对面看起来也不慌乱,两翼也包过来了,又有骄劳布图这样的老手。就算能跑,也得脱层皮。 可若下去,自己刚才那番鬼话,骗骗那些没经过边疆事的傻子还成,可是万万骗不得下面喊话的那位。 正犹豫间,又听下面喊道:“兔崽子们,再不下来,真有大麻烦了。你们冬日巡边稽私,此为公事,我等又不曾打着旗号,你们何错之有?怕什么?” 话到了这个份上,杜锋和伙伴们商量了一下,纷纷把火枪往地上一扔,一个个从树上爬了下来。 才一下来,杜锋几个人便先到了骄劳布图身边,拱手道:“原来是舒大人?” 一边拱手,一边悄悄地做了几个求饶的手势,意思是让骄劳布图说说好话。 骄劳布图憋着笑,一看也是熟人,也给杜锋使了个眼色。 示意自己不是正主,正主在后面呢。 几个兵卒过来,像是提小鸡一样把这五个人抓到了车阵里。 刘钰看着这几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问道:“刚才谁喊的话?” 一看这架势,杜锋也明白,这些人真有官身。 眼珠一转,挺身而出故作一副“周亚夫军细柳”的做派,单膝行了个军礼。 昂首傲然,强项不垂。 “大人恕罪。刚才喊话的是在下。在下系翰朵里折冲府都尉杜迁之子,冬日封江,多有走私者沿江转运禁物。府兵边军,既要巡边,又要缉私,此公事也。大人不打旗号、不着衣甲,在下以为定是转运违禁之物的商贩,故而拦截。” 他也不请恕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昂首挺胸,言之凿凿。 刘钰哼笑一声,心说年轻人啊,你还是图样,看你和骄劳布图都认识,你觉得你们这点勾当骄劳布图能不告诉我? 边军什么鸟样,你骗骗那些京城勋贵出身的武官还行,可是骗不到我啊。 真要是边军都像你说的是的,冬日寒苦依旧尊令巡边…… 真有这等纪律、这等觉悟,西北的事能折腾这么久?早他妈打穿中亚了。 故意晾了这厮一阵,刘钰才开口道:“小杜,你们平日里劫了商队,总得销赃啊。去过罗刹人的城堡吗?” 保持着军礼的杜锋吓得一哆嗦,心里一转,大约猜到了这些人要干什么。 再一想,这人居然直接这么问,只怕骄劳布图早已经交了底儿了,这时候再装下去已无意义。 不如顺势而为,手势一拱,也不错愕,滚刀肉一般淡然道:“嘿嘿,大人明鉴。去过的。都是些茶饼子、大黄之类的东西,我们又用不到,不如去罗刹那边换银子花。” 从刚才的周亚夫军细柳的义正辞严,到嘿嘿一笑打蛇棍上,无缝切换,着实有些本事。 刘钰也不想深究这种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专管边军军纪的。 “既是去过,正好有事问问你。你且起来吧。” “多谢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杜锋。此时只是白身,待得明年要去考武德宫。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在下刚才虽然虚言,可若是大人打出旗号、亮明衣甲,在下万万不敢如此。” 他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见刘钰年纪轻轻,就踩在了骄劳布图的头上,心里明白这人定是个京城大人物家里的孩子。 万一将来在京城说上一句,那自己的前程就算是彻底完了。虽然边军打劫走私商队的事,上面都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参与分赃。 但潜规则是潜规则,却不能拿到明面上。 刘钰也不回这话,直接问道:“此事先不提。你既去过罗刹堡垒,可有什么异动?” “呃……” 杜锋心里咔嚓一下,仿佛是夜空里划过了一道闪电。 这人上来就问罗刹城堡的事,又不打旗号装作商队秘密前来,联想到这两年上面一直在催加冬日伐木的数量,他一下子想到了某种可能。 尤其是今年秋日巡边的时候,罗刹城堡那边也出了一件怪事,联想在一起,脑补极多。 “回大人。罗刹堡垒的确有怪事。今年秋天,我等巡江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那罗刹人里,有个昆仑奴,而且看起来应是官长。当时我们乘船在江上,对面岸边有一群罗刹人,拥簇着一个昆仑奴,用千里镜观看我等。” “昆仑奴?” 杜锋赶忙解释道:“是。浑身漆黑,如同木炭一般。不是罗刹人种。” 黑人? 俄国这时候怎么会有黑人? 而且就算有黑人,怎么能跑到边境地区,甚至还是军官? “哎呦!” 脑子一转,刘钰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念了一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是他? ############# ps:怕有人说:称呼大人是奴性、恶心之类,贴个小史料。 明初,刘辰《国初事迹》:太祖在婺州夜出私行,遇巡军阻之。小先锋张焕从行,谓巡军曰:是大人。巡军曰:我不知是何大人,只知犯夜者执之。言之再三,已之。次曰,太祖赏巡军米二石,后不夜出。 这人修过《明太祖实录》。当然,你要非说是篡改,也可能是朱棣故意抹黑他爹有奴性思维……。 另ps:李自成是党项人的说法,按底稿出自两本书。 一本毛奇龄的《后鉴录》,此书大赞,屠川六亿就出自此书,这应该算是死灵魔法禁书。 另一本《鹿樵纪闻》,此书更赞。署名作者死于1672年,书中却记录了1683年郑氏投降的故事。 此人已超脱了凡人境界,有大预言术,非凡夫所能窥探。 此书不但会大预言术,还会时光倒流。李自成明明是四月二十九登基的,作者拨动时间之弦,钦定李自成必须在四月十七登基,言之凿凿,连一些密室私谈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自成并不伟光正,可论起来最该黑的地方就两点:打输了一片石、不明不白死在了九宫山。 第三十七章 大胆的想法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锋看来,罗刹人筑堡、增兵、垦殖甚至劫掠部落抢夺毛皮,这都属于正常的事,算不得什么特殊情况。 倒是罗刹人里有个昆仑奴,而且这个全身漆黑的昆仑奴居然还是军官,这就有些反常了。 既是反常,就有必要提一提。 苦寒之地、俄国堡垒、黑人……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处,刘钰很自然想到了这是谁。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个很传奇的人物。 他可能不太出名,但他有个好曾外孙,叫普希金……众所周知,普希金有黑人血统,就源于此。 这人是彼得大帝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 本是非洲乍得海岸的部落之子,被贩卖到君士坦丁堡在土耳其当奴隶,后来被人买走送给了彼得大帝。 因为聪明伶俐,彼得作为他的教父、波兰王后勃兰登堡拜罗伊特女侯爵作为教母,受洗之后皈依了东正教。 之后就和刘钰要走的路差不多,做了彼得的侍卫、秘书,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勋卫”出身。 跟着彼得去过欧洲考察,因为聪明,通晓“西学”,又精通拉丁文、法语,彼得西化改革后颇受重用,乃心腹之人。 在法兰西国民军事学院上过学,学的军事工程学,在法国军队里服役过,升到了上尉。 也曾在巴黎沙龙里和伏尔泰等人谈笑风生,被那些启蒙学者称之为“黑色雏鹰”。 回国后以近侍勋卫出身、通西学,而任准将。 最后做到了俄国上将、爱沙尼亚总督。 以一个黑人的出身,在18世纪贩奴时代,成了拥有六百多白人农奴的“老爷”,不可不称之为传奇。他儿子更是指挥过陆战队登陆希腊,被称作距离光复君士坦丁堡最近的俄国将军。 听杜锋一提,刘钰也大致猜到了对面是怎么回事。彼得一死,女皇上台,面首和这人有仇,历史上他被贬到了边境修了中俄边境的要塞。 估计这个世界也差不多,朝中斗争的失败者被扔到了边境。 黑人刘钰前世也见过,没有杜锋那么震惊。 但却不得不小心谨慎。 如果真的是这厮,麻烦大了。 这人是个很牛的要塞工程师,又在法国进修过。沃邦元帅的星堡筑城技术独步全球、冠绝天下,此人颇得精髓。 历史上,也曾主持参与修建过喀琅施塔得要塞、拉多加运河,工程学技术水准的确很高。 历史上,这人因为宫廷斗争被流放到贝加尔湖,主持修筑了色楞金斯克要塞。 现在,历史的变动之下,这人居然没去贝加尔湖修要塞,而是跑到了松花江畔,这就让刘钰本来紧绷的神经更加敏感。 俄国人在边境的两个支撑点。 一处是贝加尔湖和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南北向,北边太冷,想要东扩,只能走贝加尔湖南岸。 另一处就是在翰朵里城对面不远的斯捷潘诺夫斯克,地处松花江、黑龙江汇合处,进可攻、退可守。 若以诸夏九州为类比,则翰朵里城对面的斯捷潘诺夫斯克,则类比与南北朝之荆襄。 北朝得荆襄,则江南防线等同于无。北朝得荆州、襄阳而不下江南者,未之有也。 这个黑人工程师从贝加尔湖跑到了松花江畔,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原本历史上,满清和俄国打过两次雅克萨,打的怎么样先不提,至少让俄国人明白了一件事:以他们的投送能力,至少此时在远东并不能继续扩张了,已经到了此时国力和科技所能支撑的极限了。 于是这个黑人即便宫廷斗争被牵连,俄国女沙皇和其面首还未物尽其用,让其修筑贝加尔湖畔的色楞金斯克要塞,以期控制布里亚特蒙古,作为有效统治的东方边境。 这个时空里,互相试探各自实力的那一战还没有打。 这个黑人被扔到这里而不是贝加尔湖,只能证明一件事:俄国人认为在黑龙江江畔可以继续南下,而不是把贝加尔湖作为18世纪的有效统治的东部边境。 这个黑人的工程学造诣真的是高,很高很高,而且参与了圣彼得堡的修建,组织能力也很强,军中关系也硬。 一旦将那个堡垒按照法国体系要塞化,驻守个一两千人,就可以直接切断大顺对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沿岸的控制权。 这个时代,驻守一两千人的法国式星堡,没有个两三万人围不下来。 大顺的投送能力,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最多维持两万人,再多的话后勤吃不消。 这一个位置如同襄阳的城堡就困住了大顺的全部机动兵力,打起来的话,主动权就全捏在俄国人手里了。 如今大顺想往北打一打,试探俄国实力,确定北部边疆;俄国人看来也有心思往南打一打,看起来打那些生女真部落打顺手了,认为能闹到甲申年差点啖腥食膻的中原也就那么回事…… 刘钰有些慌,稳了稳心神,问道:“这人你确定是今年才来的?” 若是之前就来了,麻烦大了,恐怕星堡已经略有体系了。 若真如此,那就要做好从京城调集炮队、从福建调集跳帮战剑盾水兵长期围困的准备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一个背靠江面的星型堡垒。 杜锋见刘钰对这个“昆仑奴”如此在意,以为自己猜的没错,莫不是这些人此番前来与罗刹人的这个异动有关?这昆仑奴莫不是罗刹的什么重要人物? 便也不再藏私,只道:“回大人,正是今年才来的。去岁我等也曾去过罗刹人城堡,售卖一些茶饼子和大黄,并未见此人。最早也就是今年秋天才来的。” 听到了,刘钰算是松了口气。 秋天来的……嗯。 黑龙江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 秋天在理论意义上,只有八月十五前后的二十天。 秋天一过,大地冰封,无法动工,哪怕后世有挖掘机打桩机这样的机械,冬季也得乖乖歇着,况于现在。 既是秋天才来,那看起来这个堡垒修建的事还没发生,时间刚好。 假设对面有个三五百人,有专业工程师法国技术星堡防守的三五百人,和有个土寨子防守的三五百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尤其是那个工程师还得了沃邦真传的城堡攻防战术,一旦要塞完成,这就是一个根本啃不下来的钉子。 看着跪在地上的杜锋等几个边军府兵,想着刚才这几个人一枪打中马匹的枪法,若是边军府兵都有这等水准…… 暗戳戳地想着,刘钰心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三十八章 扣个人质 想法大胆,操作起来却得谨慎。 刘钰心里倒也清楚,朝廷的战略围绕着齐国公谈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完成兵力调动,力求一击成功。 战略是对的,只是这个战略里,刘钰可能就只能有个“绘舆图、拓石刻”之功,封个勋顶天了。 他脑子转了转,觉得还是看看再说。 俄国人现在东进的策略,颇像是62年之前的印度:殴打一众土著小邦打的非常开心,经常八百破三千。明知道要对上一个大国,但确信需要打一场才能确定边疆到底在哪,心里才算有数。 这黑人工程师跑到松花江畔,而不是去贝加尔湖南岸,显然是俄国人希望继续试探前进政策。 想试探出边疆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刘钰看来,这倒是个大军功:怎么说,这也是个名义上的彼得养子。 诸夏文明下的义子和东正国家的教子并不是一个意思,可这就在于怎么操作、怎么吹。 使使劲,若是能把这人抓了,大可以吹成是“一战而擒敌酋之螟蛉”。反正朝廷里的人也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唯一的问题就是看起来李淦等人也不是傻子,更不是自己的野爹,自己怎么弄都能宽容。 真要是自己为了私功而坏了朝廷的战略,驿站兵马还没准备好就擅开边衅以至俄国人有所察觉……别说功劳了,可能脑袋都得落地。 “再议、再议。脑袋别热。” 暗自提醒了自己几句,这才压下去心头浮起的冲动。 不过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那大胆的想法做不做先搁置,但却不能放过眼前这几个人。 真要是机会来了,手里没人用可不行。 于是叫身前跪着的那几个边军府兵先起来,其余人都起来了,唯独那个领头的杜锋还在那跪着。 刘钰明白他的意思。看起来这人是要走武德一途,虽说边军劫掠商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拿到明面上依旧是个大罪。 “别跪着了。我读书少,可《论语》最起码还背过几篇。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出师表》亦言: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 “有司有司,就是有关部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觉得我有这个权责管吗?我虽是个勋贵子弟,可也没胆子把手往边军里伸。抓你们出来,其实就两件事。” “一则这件事是机密事;二则你们把我的马给射死了,总要有个说法。” 听起来好像是不严重,可杜锋却依旧跪着,心里也明白。 这些人去干什么,大致猜到了。 队伍里的马死了,这马又不是个人的私产。如何死的,自有人管辖,总得说明白了好对账。这件事倒是好解决,杜锋心想总得先拿出个态度,最起码破财免灾了。 “大人,我等也有自己的马,就在下游不远。我们射死了大人五匹马,自然也赔上大人的马。” 一匹马可是不少银子,府兵出征的马匹都是自备的。没有合格的马,就只能去当步卒,战功少、容易死,最关键的是抢不到什么战利品。这一波银子没抢到,还先赔了几匹马,着实心疼。 可比起被人捏在手里的小辫子,这几匹马也算不得什么了。 杜锋心想,我对几何之类的学问深恶痛绝,却每日苦读,就是为了升官发财。 若是这事捅上去,这官可就没得做了,这些年读书不都白读了吗?早知这样,学什么几何啊?还不如学学木匠呢。 眼前这厮嘴上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你这般年轻肯定家世深厚,定是能通天的。到时候随便在奏折上提一笔,那还有我们的好? 又想,当皇帝的居于深宫,懂个屁的边军事? 估计满脑子都是三代之治,以圣人为榜样,以为天下军卒都该如岳家军一般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到时候岂不震怒? 人都爱钱,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得多少银子能打发了? 想到这,杜锋又跪倒一拜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刘钰呵呵一笑,装腔作势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你说我这事要是不提,万一有人知道了参我纵容不法,你说我咋办?陛下要是知道了,这事又该怎么处置?我的确没权处置,可既是遇到了,就得如实上报。你说对吧?” 他越是说的平易近人,杜锋心里就越是不安。虽然涉世不深,却也明白这队伍里,肯定不是刘钰一言堂,谁知道藏着多少眼线密探? 可事已至此,只能不断重复道:“请大人高抬贵手。在下寒窗苦读十余年,一心想要飞出这苦寒之地……” 刘钰哈哈大笑,反问道:“我是你爹吗?” “呃?” 杜锋一怔,随后有些发怒,可想着命运前途捏在别人手里,只能压着火气道:“大人说笑了,自然不是。” “还是了!不是亲爹亲娘,谁会自己冒着风险去搭救别人?这事我不说,事后出了事我就得担着责任。咱俩刚刚认识,你却觉得我能为了你担这么大的责任?你脑子没病吧?” “你说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出了事却盼着别人都是圣人,真的是当得起‘幼稚’这俩字。” 话说的通透,浅显却在理,杜锋心中一沉,面如死灰。 是啊,人家又不是自己爹娘,为啥要担着风险帮自己?就算贿赂,自己家里那几个钱,人家真的能看得上?再说了,若是换了自己,第一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肯定会想方设法做到完美,易地而处,自己怕也是如此。 想想自己这些人逼着自己去读那些厌烦的书卷,只为了将来升官发财,前日还在吹逼日后当军门,今日这梦就生生断了。 他终究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想着想着,眼泪竟是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刘钰也没嘲讽,自己是两世为人,年轻虽小,心早老了。将心比心,若自己十七八岁高考前,被人举报偷窃抢劫取消考试资格,估计自己也得哭。 眼见着杜锋的泪珠子在脸皮的油脂上结成了冰珠子,刘钰挥挥手道:“起来吧。事已至此,我就只能送你一句话了。将功补过。” “本来,这事既是发了,你们也走不了了,就得跟着一路做完这件事才能回去。既是如此,也算是我给你指一条路了,将功补过就是。” 杜锋茫然地站起来,心想,这得多大的功,才能补这个过? 刘钰示好一般拍了拍杜锋的肩膀,问道:“你们既是来拖延我们,你爹又是翰朵里的折冲都尉,想必是你们传信回去,你爹就会带人来?” “是。” “你爹几个儿子?” “家父就我一个儿子。大人若是想机密行事,在下需得写些文字留给家父。不然家父以为我被商队劫了,纵是跑到罗刹城堡也要追上的。” 他自觉乖巧,倒是处处替刘钰想着,就盼着到时候刘钰能美言两句。 刘钰早就想到了这个,他如此问,用意却不在此。 心道:既是你爹就你一个儿子,那好办了。 听闻盗墓贼都是老子在洞口、儿子下洞,若是反过来儿子得了宝贝闷死老子独吞的事常有,却鲜有闻老子闷死儿子的。到时候真要干点什么,你爹也得把身家性命赌上去搏一搏。 这事装在心里,丝毫不提,只当他在意的是怕杜锋的老子追来坏了事,便道:“既如此,你也算想的周到。我提笔写一封信,你留个信物,我自找人送去。” 说罢,翻出来纸笔,就用马血为墨,给翰朵里卫的折冲都尉写了一封信。信上也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有机密事,附上了自己和骄劳布图的印信。 叫来馒头,嘱咐了一番,让馒头去送这个信,就一直住在翰朵里卫等他们回来。 “去了之后……” 还没等刘钰吩咐,馒头笑道:“三爷,京城里咱们都夹着尾巴做人,国公连你在京城骑马都不准,你放心吧,我跟了你这么久,事情轻重还分的清楚。只是三爷一路小心。” 刘钰心想倒也是,又悄悄叮嘱了几句别的私密话,确定馒头懂了他的意思后,这才让他走。 馒头拿了信,派了几个人揪着杜锋,一起去了上游断后的那人那里。把那个老六也抓到了队伍中,牵走了他们的马匹,就剩下馒头一个人在那等着边军大队前来,以便面谈交涉。 之后的几天,就无比顺利,杜锋等人在队伍里也老老实实。 走了三天,终于看到了松花江,距离罗刹人的城堡就不远了。 江北岸,远远看去,立着一个巨大的松木的十字架。 和天主、新教的十字架都不一样,正教的十字架像是一个“丰”字,下面有些歪斜。 靠近到那个巨大的木头十字架,上面居然还有一些字,都是俄文。 刘钰也不认得,就看到了上面有几个数字。 找了个懂俄语、认识几个俄文字的看了看,问道:“写的什么?” 那人皱了皱眉,会说俄语的队伍里有几个,但是认得俄文字的,就这么一个,也是个二半吊子。 看了好半天,似乎有些不敢说,好半天才道:“回大人,上面的意思是……” 斯捷潘诺夫,1615—1683,生于梁赞、死于马上。距离契丹京城最近的哥萨克。 第三十九章 心思不纯 这碑文写的也算是豪气,刘钰抬起腿踢了一脚,木料结实,震的他的脚趾头疼。 “草木无心,不过死物,大人何必跟木头过不去?” 刘钰蹲在地上,揉着脚指头,骂道:“哪里是跟木头过不去?倒是那耶侓大石好大的名头,到如今罗刹人还管我们叫契丹。就是想着你们巡边的时候都巡什么去了?这么大的东西,不知道砸了?” 杜锋心里一紧,赶忙解释道:“大人,在下虽是认得西洋数字,也会讲几句罗刹语。可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见上面有数字,只当是个墓碑。所谓人死为大,动人家的坟,总归不好。若是早知道上面写的如此可恶,我们早就砸了。” 死者为大,这是一种深入人心的诸夏道德。杜锋真的没想到这上面写的是这样内容,最后一句更是野心昭然。 赶忙一招手,要和那几个伙伴“将功补过”,就要把这个大十字架推倒。 刘钰赶忙拉住,摆手道:“功不在这,亦不在此时。先留着吧,过些日子再砸。你们既是去过罗刹城堡,那罗刹城堡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回大人,还有挺远。自翰朵里卫城往东,皆是沼泽,不宜居住。二则,松花江上游在我们手里,罗刹人也担心有战事我水师顺流而下,所以把堡垒建在了黑龙江畔。若有战事,罗刹人的水师也能顺流而下支援。” 这里距离松花江汇入黑龙江的三江口很近了,如果有条件,自然是在三江口建城最好。 不过看起来现在的技术水平还不能在沼泽遍地的三江口筑城生活,罗刹人选城堡的位置还不错,考虑的挺周到的。 “杜锋,你既是学过测量法义、也学过一些杂七杂八的学问,父亲又是边军都尉。这么久了,你就没想着测绘一下罗刹的城堡图?” 杜锋心说我学那玩意是为了做官,可不是为了干这个的。 倒是你刚说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画了图,又升不得官,又没人赏给我几两银子,我画那劳什子干什么? 你这屁放的是轻巧,可从小到大,除了被贬的官儿,哪还有个正经儿京官勋贵来这?你们“李”家人都不想着,却让我们想着? 可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只好道:“大人教训的是,在下记住了。经大人一说,我才明白什么叫学以致用。若是学而不用,那倒不如不学了。” 刘钰嘬了嘬牙花子,心说这说辞倒是一套一套的。 “罗刹人的堡垒既远,这里沼泽遍地,他们如何收贡?” “回大人,罗刹人用桦树皮做小船。一艘小船也就三五十斤,能装六七个人。顺流而下,或是沿着河口往上。三五十人一队,一般的小部落也难抵挡。若不想死人,就拿皮子上贡。家父就是因为有部落诉苦,带人去打,乱战中打死了几个罗刹人,自己的腿也伤了。” 悄无声息地说了一下自家是有功之人,刘钰想了一下划着桦树皮船四处乱窜的哥萨克,心说这些哥萨克是跟维京人学的? 再略问了一下,刘钰也明白了边军的处境。 哥萨克可以跑到这边来抢、来收贡,这些边军却没办法你来我往。 这些部落大多都有朝廷的册封,名义上都归属于各个卫所。抢他们麻烦太多,还可能被告状被一撸到底。 羁縻之地,朝廷封贡,部落以示臣服,这是诸夏传统。罗刹那边,则是先抢,被抢习惯了就不用抢了,部落会主动按时上缴。 边军倒是也眼红部落的皮子,但这条底线却没人敢碰。 俄国人就那么几个,平时在城堡里,也没有什么村子,想“寇可往我亦可往”也没办法。 朝廷这些年虽然在北边没什么动作,但是羁縻朝贡的体系却依旧保持。 一些部落都是两面上贡,边军去抢他们等同于抢自己人,这是大罪,和劫走私商队不是一回事——走私商队再有钱,那也是商;部落再穷,那也有个名义上的官职。 这和汉时匈奴犯边、明时西虏为祸,在朝廷看来还不太一样:抢的毕竟不是编户齐民的中原村落城镇,这地方现在也没什么移民村落。 如此一来,边军就只能有事了出去转一圈,没事了该干嘛干嘛。 夏天打完仗,冬天去那边卖东西,也没什么事,互相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种默契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杜锋既是这么说,足见去罗刹城堡也不用担心露出马脚。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是些老兵油子,和商队的人不一样,若有心也能看出来。既然有这种默契,俄国人应该也不会在意。 边军劫商队,对面的哥萨克也同样如此。无非就是看人下菜碟,打得过就劫,打不过就不劫便是。 大致的情况问清楚后,刘钰把骄劳布图等人叫过去商量了一下。 “咱们的差事,是打探虚实。既是当初就准备一部分装作商队、一部分伪装成猎鹿使犬的部落,这就要开始做了。” 骄劳布图也知道自己的职责,点头道:“装作部落,这倒不难。营中本就为此调拨了许多归化兵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人好容易领军出来一次,若是只立这点功,倒是白苦了咱们走了数千里的疲惫了。来之前,上面叫我听大人的。我也不知朝廷到底要做什么,大人可否透露一些?也好便宜行事。” 刘钰心里一乐,心说这也是个不安分的。 军功为上,军中中又以斩首、破城为上,听得出骄劳布图觉得好容易出来一趟,也没有绳子拴着了,不妨干一票大的。只是不知道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想要谈谈刘钰的口风。 可刘钰心里明白轻重,还是要约束一下为妙,便道:“你想立功,我也想立功,只是这功劳不好立啊。稍微不慎,功劳没有,倒成了擅启边衅的罪了。” 朝廷要对俄开战算是机密,无非就是朝中和京城并无罗刹人,朝廷也没有太过在意保密。但骄劳布图终究不是齐国公圈子里所谓的“自己人”,知道的也不太详细,只是让他大事上听刘钰的。 不知道朝廷的底线,很多事做起来心里就没数,骄劳布图想要探探底。 刘钰先把事情的关键说清楚了,示意别误了大事。为了安抚,他又画了个饼。 “你莫要以为非要斩首杀人才算功。你既读过书,开元年间的封常清,如何起来的?还不是一开始靠着记录哪里有泉水、哪里有河流、哪里能驻军?你以为打仗就是临阵那半日?打仗最简单的,反而是临阵厮杀的那半日。” 话不说透,骄劳布图闻弦知意,明白了刘钰的意思,也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只是心里忍不住呸呸呸地吐了几声,暗骂晦气。心道你要不会用典就别瞎鸡儿用,这人结局是啥你不是不明白,很不吉利啊。 既是明白了朝廷的用意,骄劳布图也就安心了。 刘钰自己的事也不少。既要查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军备状态,还要带人绘制山川地图,以及拓永宁寺碑文。 永宁寺离着这里还远,查看罗刹人的城堡也得有准备,知道该查什么、该画什么才行。 往小了说,测绘侦查做得好,功劳都是刘钰的。 往大了说,罗刹人的城防体系、统治手段,都是一个可以让大顺尝试学习的机会。 刘钰心里其实挺政治不正确的,暗戳戳地也想过,最好是大顺拿着明末战争的经验去攻罗刹的城堡死伤惨重,不挨打挨的疼,终究醒不过来。自己把西方军事体系说的天花烂坠,也不如让皇帝感受一下切肤之痛…… 若是自己当“田丰”,说一些正确,但是军中根本不可能用、或者说没有能力用的战术。将来围攻不克,方彰显自己正确,说的不是纸上谈兵。 以大顺的兵力投射能力,和李过改革后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战术体系,战略上赢不成问题,就是代价和死亡人数。 凡事,总要有代价。 幸于封建王朝下他的出身,用不着去做那个“代价”,堪堪有资格不去当史书上的数字。 “这样吧,咱们先一起去一趟罗刹的第一个城堡。等从城堡里出来,咱们再商议确定一下。我就以罗刹人的第一个城堡做个模板,告诉那些人该怎么查、怎么看。那些人虽然懂些西学,却不懂兵事,只怕让他直接跟你去,看不出重点。” “二来,这写侦查的报告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写的清楚,堪称合格。写的清楚,又提出建议,方为上等。如何围攻罗刹城堡,西学里倒有经验,正可传授,到时候我传授给他们,他们跟着你去查看也按照模板去参谋,到时候上面可不就‘大骇异之,以为有才堪用’?” “说不定日后军中倒要设个‘参谋部’哩。做得好了,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是暗藏心机,给骄劳布图画了个大饼。 骄劳布图却大为高兴,心想的确如此。这刘钰是有能力通天的,若真能写的清楚明白又提出建议,将来不说功劳,最起码能叫上面记住。 “成。只是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去罗刹人恐怕会有所担忧。依我看,大人和我带个百十个好手过去,剩下的人在这边等着。真要是罗刹人看出来什么,也好溜。” 刘钰苦笑道:“老舒啊,溜是容易。可溜了后,咱俩的前途可就毁了。别的我倒不怕,就怕这些精兵的野惯了,都是杀过人的主儿,进了罗刹城堡稍有不顺就抄家伙干起来。可得约束好了。” “是。” 骄劳布图也觉得有理,几个人商定了一下,把整个队伍分成了两份。 刘钰、骄劳布图、杜锋等人,连同百十个人赶着大车去。剩下的人,就在江边密林里扎营等着。 火枪兵器之类随身带着,反正商队也肯定是带武器的。 过了江分开后,又走了几日,刘钰终于看到了罗刹人的城堡,心里也琢磨好了该怎么当好这个“田丰”。 第四十章 野心 靠近城堡的时候,正有几个骑马的哥萨克在外巡逻。 一个人扶着伙伴的膝盖,打了卷儿一样的舌头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扫了几眼刘钰所在的车队,就从旁边绕开,一直跟着。 可能是扫到了刘钰头顶上戴着的海狸皮帽子,一个哥萨克忽然一夹马匹,那马就像是长到他腿下的一般,朝着刘钰这边疾驰过来。 马匹贴着刘钰的马擦过,手一伸,把刘钰的帽子抢到了手里,斜着就往远处跑。 刘钰脱口而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苏卡不列”,这是他所会的为数不多的俄语,从马鞍子旁取出了燧发枪。 那哥萨克听到骂声,回头看了看,看着刘钰举着枪,竟也不怕。 朝着刘钰伸出了右手,把个大拇指插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做了个西方文化里最操蛋的手势,拇指还一动一动朝里面戳着。 茶红色的大胡子抖了抖,发出一阵笑声,随后贴伏在马背上,身体扭动着朝着远处狂奔。 刘钰一旁的杜锋心下暗喜,策马奔出,仗着自己的马快,和那个哥萨克并驾齐驱。 旁边的几个哥萨克都围了过来,却也没有过去干涉,而是笑嘻嘻地看热闹,时不时喊几句刘钰听不懂的话。 那个抢帽子的哥萨克听到后面有人追来,把帽子挂在手里摇动着,绕着车队兜起了圈子。 杜锋控着马,贴近那个哥萨克后,脚下一踩马镫,猛然发力,沉下肩膀朝那个哥萨克撞过去。 一错身的功夫,抢回了帽子,也没有立刻回车队,而是绕着斜转到了别处。 兜了几个圈子,那哥萨克不再追了,冲着杜锋吹了声口哨。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哥萨克都在那笑,滴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问了问懂俄语的老把式。“他们说什么呢?” “那个罗刹人说,他的马中午刚跑过十几里,要不然就追回来了。其余几个嘲笑他,说他妈肯定和卖杂耍的茨冈人睡过觉才生出的他,骑术这么差……” “娘的。” 远处的杜锋兜了几个圈子,提着帽子回到了阵中,将帽子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刘钰。 “少东家,这些罗刹人的习性就是如此。若是打的过,便不和你讲道理,那些部落多受其苦;若是打不过,他们便老实的很。匪气太重,不服管束,翰朵里卫城里也曾有几户,不过是因为皮货分赃不均便杀了长官逃亡过来。” 刘钰戴上了帽子,见杜锋聪明伶俐,记着管自己叫东家没有脱口而出叫大人,笑道:“刚才亏了你了。” “少东家勿怪。商队里也都是亡命之徒。遇到这种事也都是抢回来的,抢不回来便自认倒霉,若是不抢对面往往变本加厉。” 这么一段小插曲后,那些尾随的哥萨克果然再也没有朝这边动手脚,甚至有人还靠过来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说了几个词,手里拿着两个银币。 “酒,有?” 刘钰摇摇头,叫老把式说了句只有大黄和茶叶,那个哥萨克失望地摇摇头,骑马走开了。 大黄和茶饼子,都是俄国官营的,禁止私人涉足。这些官营的钱都要投入到军费中,哥萨克既不需要、也不想惹太多麻烦。 没有了哥萨克的骚扰,队伍很快靠近了罗刹人的城堡。 刘钰在队伍里悄悄观察着远处的城堡,离得远一些看,若说这是个棱堡,有些过于抬举。 但要说不是,看样子伸出的多边角和防炮的土坡,又确实是棱堡体系,只不过是个低配版的。 城堡选的位置非常好,看得出选址的人很专业。背靠着黑龙江,主堡在一座小山坡上,旁边是配套的一个支撑互为犄角的副堡。 贸易区不在城堡内,而是在城堡外的一处空地上,那里有一些木头房屋,远远能看到冒出的乳白色的烟雾。 贸易区仍在堡垒的控制范围之内,可能是担心被围城的时候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距离略微远一些。 旁边是一条汇入黑龙江的小河,罗刹人引了河水,在城堡外围了两圈壕河。 壕河夹着的地方,布满了插着的木棍,都很矮小。 壕沟靠近守方的一侧,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道低矮胸墙,后面有通往主堡的吊桥。 四周的射界清理的非常干净,旁边应该是一片黑麦田,能看到堆积在田野里的麦草垛。 背靠的黑龙江有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不是杜锋所谓的“桦树皮小船”,倒像是一艘可以航海的小船,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桅杆。 冬日冰封,这艘船也被拉到了冰面上,四周用木料固定着,看上去很新。桅杆上还飘荡着彼得亲手设计的蓝x形状的海军旗。 应该是有木匠船工在这里专门建造的,要不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会有一条海船。 ………… 主堡内的一处房间里,原木在壁炉里剧烈地燃烧着,升腾出的热气驱赶走了外面的严寒。 十字形的窗棂上镶嵌着一些蓝绿色的玻璃,受难基督的画像低着头,似乎在观察屋子里坐着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很特殊,某种意义上讲,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俄国人,但都在俄国的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亚伯拉罕·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卷曲的黑发,浓密的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络腮胡子,黝黑的如同木炭一样的皮肤。标准的黑人。 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俄国的准将,连同汉尼拔的姓氏,也是彼得一世赐予的,希望这个义子能够如同古时候让罗马颤抖的名将一样建立一番功业。 维塔斯·白令。 惨白的仿佛白蜡一样的皮肤,脸上密布着北欧人常见的雀斑,丹麦人。 四十五岁的他,将来会在世界地图上留下一笔磨灭不去的印记,他的名字会像一柄剑,劈开亚洲和美洲。 传兵卫。 很明显的日本人,此时已经归化了东正教,改名为加甫里尔。 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海难,让这个江户商人的命运发生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从苦寒的勘察加半岛来到了圣彼得堡,他遵照彼得一世的命令,创建了俄国的第一所日语学校。 “皇帝陛下命令我继续考察阿穆尔河(黑龙江)的河口,并且希望找到一条从阿穆尔河河口到日本的航道,开展与日本的贸易。” “在完成了日本航线的探索后,我要继续寻找从亚洲到美洲的道路。皇帝陛下的上谕中明确表示,如有可能,要绘制精准的地图,将美洲的西北绘入帝国的版图中。” 白令所说的皇帝,已经在去年因为救落水的水兵而病死了。 如今上台的那位女皇帝的名声并不好,传闻她是个波兰军妓,并没有太大的雄心。不过掌权的,还是当年和彼得称兄道弟的少年军成员,海军元帅阿普拉克辛很明确地表示让白令继续完成他的探险。 这些年不断的南侵,让俄国人可以自由地使用黑龙江的入海口,并不用再从寒冷的鄂霍茨克冰封海域起航。 传兵卫这一次也要跟随着白令一起出航,力求寻找到一条可靠的通往日本的航线,同时确定库页岛到底是岛屿还是半岛,是否与日本有陆路相连。 “是的,是的。如果能够开拓一条阿穆尔河到日本的贸易航线,这是极为有利的。皇帝陛下在几年前就已经命令这里的木匠建造一艘船。” “我希望您在探索海上航线的同时,也能够探查一下阿穆尔河的同行情况,测一测水深以及绘制出完整的航路图。” “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您能够发现一条从这里到美洲的航路。您知道的,这里的紫貂和海狸已经很少了,美洲的北部应该也一样会有这种昂贵而美丽的动物。没有毛皮,哥萨克们并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没有毛皮的利益,他们更愿意回到乌克兰去种地。” 汉尼拔用了一个在俄语中很疏远的称呼,不过对于白令的探险和航路绘制很支持。 城堡外码头上的船,今年才刚刚竣工,可以容纳四五十人进行航海,通过黑龙江直接抵达太平洋。 作为彼得身边近侍出身的他,很清楚俄国现在的财政现状,更明白这些哥萨克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受苦挨冻。 他们没有什么为国拓边的壮志,所为的,只是这里的毛皮。 一张完整的紫貂皮可以卖3英镑,也就是一盎司黄金;一张完整的海狸皮价格更是翻倍。 欧洲海狸已经灭绝了,贝加尔湖畔森林中的紫貂和黑松鼠也已经快要被杀光了。这些年在黑龙江畔也很少能见到曾经随处可见、处处筑坝的海狸了。 曾经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够诱惑成百上前的哥萨克,扔掉手里的锄头和犁铧,来到这里发财。 而现在,哥萨克们也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了,因为一夜发财的故事越来越少,没有钱赚,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乌克兰的、肥沃的如同肥膘肉一样的黑土不香吗?亚速海吹来的暖风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毛皮、大黄、茶叶,这三样东西,占了彼得时代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靠着这三样东西彼得才养出来一支庞大的军队。 如果可以找到一条通往美洲北部的航线,那里的海狸皮、紫貂和黑松鼠,又能让几千名哥萨克带着发财的梦想远赴,也能为国库增加更多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西方关于日本的传说。据说那里有金银岛,上面遍地是金银。 彼得曾在荷兰当过木匠,荷兰在日本的贸易一直吸引着他,于是在勘察加收毛皮的哥萨克贩子找到了遇到海难的传兵卫后,彼得立刻让传兵卫开办了日语学校。 在彼得死前,曾有一个计划。派遣军队从黑龙江继续南下,将边境推进到距离中国京城更近的地方,迫使中国签订贸易协定:不再收取大黄、茶叶的过关税,不再售卖给荷兰人、葡萄牙人大黄。 如果能够找到一条从黑龙江通往日本的航线,那么寒冷的东方就算成为不了圣彼得堡,也应该可以成为阿尔汉格尔斯克那样的贸易区。 只有这样,在没有毛皮利润诱惑的条件下,才能吸引足够的人口来到这里。没有人口,这里终究只是荒凉的边境区。 汉尼拔虽然因为参加了反对权臣拥立情妇当女沙皇的宫廷斗争而被贬到了这里,但掌权的权臣依旧延续着彼得的政策,并没有人亡政息。他被贬到这里,也正是因为他高超的军事工程学技术,“彼得帮”的老人们希望他能够主持修建一座足够强大的要塞棱堡,作为前出基地,为将来南下征服做好准备。 新的从西伯利亚到美洲航线、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贸易路线、南下到朝鲜边境地区的新国境线,这是相辅相成的东方计划,缺一不可。 汉尼拔站起身,透过窗棂上的绿玻璃,看着远处贸易区新来的商队,壮志雄心。 “这里,将来会有朝鲜的商人、日本的商人,和更多的中国商人。而这里,也不应该是我们和他们的天然边疆。” 在法国留学的久了,开口就是“天然边疆”这样的梦幻词汇。汉尼拔确信,对面只有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不堪一击。 第四十一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贸易区中,交易正在进行,双方情绪稳定。 交易的事自有老把式负责。交易还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那一套,围过来的哥萨克始终要有人盯着,这些哥萨克趁人不注意就会偷走一袋子货。 乱哄哄的交易场所看起来很和谐,靠的不是双方的道德,而是靠着商队里的火枪、和俄国维持秩序的军队。 刘钰则是悄悄地观察着远处的棱堡、哥萨克手里的武器。 差距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这些哥萨克手里也不全是燧发枪,还有很多用的是火绳枪。 远处的棱堡里应该有大炮,但是不知道口径,也不知道部署在什么位置。 不知道俄国人在这里有多少兵,野战的话,哥萨克不行。但要是守城的话,这些哥萨克都是些大麻烦。 除了这些俄国人,这里也有不少归化东正教的梳着金钱鼠尾的通古斯人,一些哥萨克也梳着类似的发型,略有区别,但也不大。猪尾巴似的辫子在脑袋前后晃着。 不断有人涌过来,询问商队里有没有酒。 刘钰把老把式叫过来,小声道:“你就说,下一次我们会贩卖一些烈酒。车里还有酒,你拿出来几种,让他们喝一些。假意询问他们下一次我们该贩卖哪一种?他们能接受什么价位?城堡里大约有多少人一次能买多少酒……”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老把式也是个老油子了。当年在蒙古,也曾用芥菜籽假装是大黄的种子,坑过没见过大黄种子的俄国商贩两千多卢布。 这点小心思自然知晓,冲着刘钰微微点头,示意明白了。 从车里取出来几瓶酒,拿出来几根咸菜,找了车队里几个能喝酒的。 就在车队旁围坐下来,招呼过来几个哥萨克。 那些哥萨克见了酒,就像是蚊子见了血,呼啦啦地围过来一群人,开始闲扯。 喝到兴处,几个哥萨克脱掉了上衣,就在雪地里翩翩起舞,跳的像是要把脚后跟甩到脑袋上。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口便杂,乱说的话也就多,透出的消息自然更多。 刘钰激情助兴,当场唱了两句俄国民歌“小苹果”,正合这些哥萨克的舞蹈节拍。 “小苹果、小苹果,一半青色一半红。青色只是暂时的,早晚一定会变红。” “青苹果、青苹果,你要滚到哪里去?要是滚到了契卡那,肯定再也回不来。” 几个跳舞的哥萨克也听不懂歌词,更不可能明白契卡为何物。 只是觉得这曲调很熟悉,节拍也对,跳的更加起劲儿,拍着手跟着喊“契卡……哈拉哨。” 跟在刘钰身边的人也听不懂,除了听不懂契卡,也不知道啥是苹果,因为这时候诸夏还没有苹果这种植物。 只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老把式来到刘钰身边,悄悄说道:“打听的差不多了。城里一共大约五百兵丁。两百多哥萨克,还有八十多个军队的,剩下的都是附近部落里的人归化的。有哥萨克说,那艘船是今年刚建成的,有人要乘船出海。” 五百多人? 刘钰有点头大。 堡垒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布置,俄国人很小心,连交易区都是在堡垒的外面,估计混进去也不容易。 正琢磨着,就看到旁边的几个人眼神朝着远处瞟去,伸出手指指点点,惊诧之色溢于言表。 刘钰回头一看,一个黑黢黢的黑人,穿着一身俄国的军装,正朝这边走过来。 给老把式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别问那些敏感的话题了,自己也回头盯着这个黑人。 前世见的多了,可在这种苦寒之地、白雪皑皑的地方,真的见到了一个黑人,即便猜到了这个黑人的身份,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瞟了一眼后面不能进入的棱堡,刘钰也是艺高人胆大,冲着那个黑人说了一句此时还算不上侮辱性词汇的本源拉丁文。 “内哥?” 身旁的骄劳布图却听成了“那个”,顺着刘钰的目光看去,心想哪个啊? 北方口音的那个就是内哥,据说北方某大学爆发过一次篮球场斗殴事件,因为篮球场的北方人口音一直在喊“防那个、防那个”,而能把大鹅念成大呢的口音听起来就是“法克内哥儿、法克内哥儿”。 此时这个词只是单纯的拉丁文“黑色”的意思,汉尼拔微微一怔,径直朝着刘钰走过来。 每一次有商队来这里,他都会和商队的头领闲聊几句,探听一下中国或者朝鲜的情况,积累成情报。 从帽子上也可以很容易判断出来,这一波商队的头领是谁。来过不少的商队,既有朝鲜的,也有中国的。 懂俄语的商队不少,可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拉丁文,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内哥”。 他在西欧留学多年,这种上流社会装x必须要会的语言自是熟悉,否则也没办法在沙龙里和伏尔泰等人谈笑风生。 走到刘钰身旁,用拉丁语询问道:“你会拉丁语?” 既是刘钰主动喊的“内哥儿“,自然也不否认。 本就想和这人搭话,最好是话到投机处,能套一些有用的东西。 在开口之前早已经编好了故事,先是奉承一般地吹了两句。 只说都以为俄国人都是哥萨克一样的蛮子,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地方会遇到个懂拉丁语的。 又问了问这人的名字,更是吹捧了一番迦太基名将汉尼拔。 又故意问他汉尼拔是不是黑种人? 几番鬼扯,汉尼拔心里颇为惊奇,但却没有怀疑刘钰的身份。 商队里人才济济,什么样的古怪人都可能有。 再者他的身世就够古怪的了,刚才屋子里聊天的三个人哪一个都有离奇的故事,在这种环境中异化思维的他不觉有异,反倒是觉得在这种地方能遇到个懂拉丁文、知道汉尼拔的人很有趣。 刘钰给自己编造的身世,听起来也很合理。祖上在澳门,信过教,学过拉丁文。后来跟着荷兰人在南洋做生意,结果好容易攒出来的船沉了,加上海盗肆虐,举家搬迁到了北方,尝试着做大黄和茶叶生意云云。 反正此时的诸夏是个神秘的国度,怎么吹都不会露馅。有着前世信息爆炸时代的见识,吹逼扯淡更是张口就来。 有时候故意说几句从传教士那学到的拉丁谚语,往往是刚说了半句,汉尼拔就接过去下半句,随后两人会心一笑,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聊到兴起处,刘钰就嚷嚷着要和汉尼拔喝上几杯,又说这里的哥萨克都野蛮,居然能遇到个“高雅”的懂拉丁语的人大为不易云云。 汉尼拔见刘钰高谈阔论,所知甚多,和以往那些需要套话也问不出多少东西的商队头目并不一样,也正想趁机多问问刘钰一些中国国内的情况,就示意这里太冷,不如去屋子里边吃边谈。 两边各怀鬼胎,竟是一拍即合。 旁边的骄劳布图等人也不知道刘钰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等刘钰回头让他们拿出些酒,自己要和这位昆仑奴进城堡好好聊聊的时候,骄劳布图心想刘大人胆子倒是真大,就不怕露出马脚被罗刹人抓了? 正要相劝,刘钰悄悄在背后摆了摆手。 这是个难得的混入到城堡里面仔细观察的机会,他也不肯错过。俄国人战略上很警觉,交易区在堡垒外;战术上又没有上帝视角,经常有商队前来,不可能见谁都怀疑。 况且大顺这边安静了许多年,他们也完全想不到大顺有主动开战的想法。 从车里提了两皮囊酒,拿了两个途中当菜的芥菜疙瘩,跟在汉尼拔的身后朝着城堡走去。 留下骄劳布图、杜锋等人一脸的佩服,至少这胆子可是够大的。 又暗暗嘱咐身边的心腹,准备好刀子,一旦出了什么事,先把旁边那几个喝大了在那跳舞的哥萨克抓起来当人质。 刘钰跟在了汉尼拔的身后,嘴上一边扯着淡,眼睛却悄悄观察四周的情况。 “约莫二十米长的防守斜坡,城堡上的炮正对着。” “棱堡的坡基是泥土的,不是砖石,一旦开春会很泥泞松软。攻城的大炮根本发挥不出来威力。” “小部分士兵装备了带刺刀的燧发枪,但是大部分还是火绳枪。” “正面有两门应该是六磅的炮,很粗糙,没有野战炮架。” “主堡的城墙大约三米高,很厚实,也是土的。炮弹没办法弹射杀人,轰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临江的方向没有炮台,应该是对上游的水军支援很自信。” “壕沟边上有胸墙。” “哥萨克里,鞑靼人不少……” 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些将来有大用的东西,嘴里不断地唠叨着一些趣闻,让汉尼拔的脑袋随时保持一种高负荷的饱和状态,来不及思索更多的事。 绕着木制的台阶到了主堡内的房子里,汉尼拔吩咐女仆准备饭菜。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刘钰傻傻分不清丹麦人和俄国人的区别,倒是对那个明显的东亚人充满了好奇。 但也没有主动多问,而是悄无声息地贴近到了窗口旁,居高临下地悄悄瞟着城堡内的部署。 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还诗兴大发地念了两句诗。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瞟了两眼想看的东西,便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并不停留太久。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黑麦面包、几块鹿肉,一些江里面的鱼。 刘钰装模作样地画了个十字,一脸虔诚地说道:“今天星期五,我不吃鱼。” 耶稣是周五被杀的,天主教徒在周五斋戒,不吃肉。但是因为五饼二鱼的故事,所以可以吃鱼。 新教徒勇猛地朝着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开炮,自是天主教徒不干啥,我偏偏要干啥,老子周五就不吃鱼。 刘钰既说自己家里当年跟着荷兰人出海,这种圆谎的细节自是不会放过。 汉尼拔自是明白,只是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刘钰之前说的那些话,反倒是更加可信了——汉尼拔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要撒谎,一定不会编造一个奇怪的身世。而刘钰的身世,听起来就很奇怪…… 就如他一样。 一个黑人,信了东正教,在俄国做到了准将,被贬到黑龙江畔修堡垒。 如果真的是编造的故事,谁会编造这样一个古怪的处处不合理的身份?听起来不合理的种种,在汉尼拔心里倒成了合理的种种。 他也没再去想太多,顺带着就把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给刘钰介绍了一下。但也没有说这两个人在这里的目的。 刘钰并不在意那个传兵卫。等汉尼拔介绍到白令的时候,心中才忍不住狂跳。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说你地图画的很好。 可很快,这些地图就是我的了。 第四十二章 有用的屁话 旁敲侧击地确定了白令不是返航,而是刚从西伯利亚过来后,刘钰心里彻底乐开了花。 这是意外之喜。 白令手里肯定有西伯利亚地区的地图,而且白令绘图的水平绝对比自己手底下那群人高。甚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既是别人有,抢来后,那不就是自己的了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饭桌上的话题就轻松了许多。 刘钰不再问一些可能会被人引起怀疑的问题,而是大肆吐槽起大顺。说大顺太过狭隘,皇帝是儒教徒,他这样的新教徒和旧教徒都不能做官云云…… 一席话语,听的汉尼拔也是畅快,觉得从来到这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大顺内部宗教冲突的事,这对日后南下征服大为有利。 饭吃的差不多了,双方都认为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都特别的好。 送刘钰出了城堡后,汉尼拔得出来两个结论。 一:大顺内部有严重的宗教冲突,日后南下,那些在大顺国内的教徒可以为所用,至少可以利用他们的不满情绪。 二:大顺的走私商人希望俄国的堡垒能够再靠南一些,这样走私起来会很方便。一旦开战,这些走私商人可以帮着传递情报和消息。 离开城堡的刘钰,也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城堡修的不错,明年开春后汉尼拔确实有扩建城堡的企图。五百多士兵驻守的城堡,他想要立功抓到这厮,强攻纯属做梦,必须想别的办法。 二:白令既然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个日本人,很可能要在黑龙江融化后乘船入海。 三:哥萨克纪律性太差,匪气太重,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特点。孙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正像是为这种匪气太重的敌军准备的。 四:俄国人的补给很成问题,驻军的最高长官和准将,啃黑麦面包的时候啃的很开心。女仆收拾桌子的时候,偷着往裙子里藏剩下的面包。 带着这些刺探到的结论,回到了完成了交易的贸易区。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全都松了口气,骄劳布图是跟着刘钰出来的,要是刘钰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责任;杜锋还盼着跟着刘钰以功抵过,真要是被罗刹人扣了,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此番勇闯虎穴,所得必多。陛下定会大加赞赏。” 骄劳布图拍了一句,刘钰笑道:“既有职司,那就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你觉得这功能有多大?美中不足啊。” 看似说的无意,实则是在试探一下骄劳布图,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略微咂摸,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再看看刘钰,发现他正盯着远处乱哄哄的哥萨克和码头后面的船。 顺着刘钰的眼神看过去,骄劳布图不明所以,但却相信刘钰肯定是准备干一票大的。 换了别人,或许不敢干。可想想刘钰的家世后台,骄劳布图心想,立功的事我本就喜欢。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砸也是先砸你。你要是敢干,我就敢跟着干。 “大人所言极是。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也不过是分内之事。大人那日说,分内之事为先,若是分内之事做完了,自然可以做一些分外之事。何谓分内、何谓分外,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一切听凭大人调派。” 刘钰收回目光,冲着骄劳布图笑了笑,再不多说。 骄劳布图心想,队伍里你是正我是副,我也没有那么硬的关系,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分寸。 干成了,主功在你,我就跟着分点汤;那这责任,自然也是你担大的,我担小的。 我是愿意立额外的功的,但是发号施令的事我可不干,责任得你担。但你要肯担,我也肯定敢干。 刘钰自是明白骄劳布图的意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要的只是一个“敢跟着干”的态度。 带着商队离开了罗刹人的城堡控制区,绕了几个圈子回到了另一半人扎营的地方。 休息了一日,刘钰把队伍里识字的、负责绘图的、懂侦查技巧的“文化人”都叫了过来。让骄劳布图等军官也都过来围观。 用雪在地上做了一个沙盘,大致做出来了罗刹人城堡的模样,又用木棍来模拟大炮、士兵等。 过一阵他们就要分开行动,这就需要那些负责绘图和侦查的人明白,到底要侦查什么?哪些是有用的信息、哪些是重要的。 此外也该选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回去报个信,送个奏折。 这些人看着雪地上的城堡模型,一个个却泛起了难。 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学过西学、甚至受过洗,但是却没学过如何带兵打仗,一窍不通。 许多人对于带兵打仗的理解,还停留在“拆开锦囊、发声喊、一声炮响伏兵四出”的境界。 如何攻取,这都是各家将军、勋贵的不传之秘。纵然想要立功,那也有心无力,胡乱写一通狗屁不通,还不如不写。 城堡怎么攻?围过去,先登者赏银百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可? 刘钰也知道众人的水平,没有先讲怎么攻城,而是先讲了讲怎么守城。或者说,讲了讲棱堡的防御体系,以及棱堡为什么会取代高城大墙。 这些人既是能做官,其实都是聪明人,都是千万人里独木桥中杀出来的。齐国公有资格说那福清县县令白云航是个芝麻绿豆的官、戚继光一个世袭的四品算哪门子的勋贵等等,寻常人却说不得。 刘钰讲的也算是有些逻辑,大致讲透了之后,包括骄劳布图等人在内,全都是一头冷汗。 这棱堡……这么难攻? 骄劳布图、杜锋等世兵军官家庭出身的,一开始就能理解正面能展开多少兵力的意思,那些人连这个也不太懂。 可即便骄劳布图等人明白,也是不懂棱堡的防御体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正听刘钰说明白了,都是暗暗心惊。心想这样一个棱堡,有个五六百兵驻守,岂不是只能靠数倍围之?否则蛮干强攻,纵有勇气,被杀个一两天杀的满坑满谷,那勇气也都全变成了尿意。 1449年的百年战争末期,埃夫勒围城战炮击之下十七天破城;1645年的重炮猛轰江阴陷落,守城者有必死之志,却难有张睢阳一年之期;意味着东西方冷兵器时代的古典城防体系走向了落幕。 刘钰讲的这些东西,吓得众人一身冷汗,可却没有丝毫的夸大。 火枪的普及,投射火力加大,又有几何学支撑,三面被射,强攻也不能展开足够的人数,一万人也只能几百几百地排队去送人头。 用炮轰的话,厚实的基底墙,轰个三五天也没什么效果。 挖地道去炸,炸塌了还是一段厚厚的斜坡,还是没用。 就算沃邦的那一套攻城法已是此时巅峰,可挖掘之字壕靠近护城河,守方可以在壕沟旁的胸墙处继续杀伤,加上身后主堡的掩护,依旧很难突破。 靠的那么近,攻方的大炮没法掩护,因为会伤到自己人;攻方的火枪也没法掩护,因为守方蹲在胸墙后;攻方的肉搏兵既要面对胸墙后的敌人,也要面对主堡上的射击。 一般来说,要是能挨到护城河,就要派掷弹兵上。 扔手榴弹可以绕过胸墙,问题是大顺并没有专门的掷弹兵,甚至也没听说有这么个兵种。 就算大顺有大炮,而且挺多,想把棱堡轰开,也是一门技术活。 要先沿着城墙的底部轰出来一个“一”,然后再轰两道竖,弹坑要呈现成一个“凵”字。 再由专门的炮兵军官或者工程师,来判断这个“凵”字的受力脆弱点在哪,猛轰那个点,直到把棱堡墙震塌……大顺应该也没有专门的懂这个的炮兵军官和工程师。 围绕着棱堡的攻防,攻城守城已经成为了一门科学。正如战国时代最能守城的墨家一样,靠的不是兵法而是靠的技术和数学。 眼前的这座城堡虽然简陋,然而俄国人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几十年,不断修缮。看似简陋,配合棱堡的防守体系,很难攻取。 想要攻下,除了长久围困,只有照着沃邦那一套土木掘进的战术。 口干舌燥地讲了一整天,多数人还是听的半懂不懂。 但也有几个人大致听明白了。询问了一下,问清楚那些听懂的人哪些懂得最多后,刘钰便叫众人散了。 回到营帐里,刘钰拿出纸笔,很仔细地写了他的第一封奏折。 除了介绍了一下沿途所见的情况,还用这个罗刹城堡为模板,详细地介绍了沃邦的攻城法、之字壕掘进的原理、炮兵的使用、攻城所必须的掷弹兵的组建等等问题。 没有田平这个伙伴在身边,他的文笔极差,通篇全是大白话,还画了六七张图,写了大约有个大几千字。 将这封奏折封好后,找到那个听懂最多的人,叫他和三名骑手一起先返回京城,把这封奏折带回去。如果陛下询问,就让那个听懂最多的人摆一摆沙盘。 目送这几人离开,刘钰也是松了口气。 自己完成了当某种意义的“田丰”、主公不纳忠言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第一步。至于主公是不是袁绍,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用的屁话。 很有用,皇帝看后肯定是击节称赞,认可他不是赵括马谡而是确有其才。 但也都是屁话,因为刘钰知道,朝廷不可能用这种办法。 黑龙江流域能够土工作业的时间很短,五月冰融、八月飞雪,只有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进行土工作业。 朝廷为了遏制沙俄、平叛西北、让喀尔喀蒙古准确站队别有异心,肯定会求快、求猛。 这种鬼地方的后勤压力之大,西北边乱局不明,也不可能再这边和罗刹耗上几年。 沃邦攻城法,需要庞大的炮兵配合、需要专门的工兵、需要肉搏最凶猛的掷弹兵突破最后的胸墙。这些大顺都没有,效率就会极大的降低。 围一座城,数倍兵力,按照刘钰的“战术上正确、战略上屁话”的办法,少说也得个一个来月。 沿着黑龙江往上,还有不少的城堡,都这么干,到八月飞雪的时候,能攻下来几个? 冬天一来,补给更加艰难,大军维持更加不易。拖得越久,罗刹那边增兵的可能性越大、喀尔喀诸部对于大顺的忠诚也就越发可疑、西北边趁势和罗刹结好的几率越高。 战术上,应该土木作业慢慢打,减少伤亡,这是正途,军队也可以持续作战,士气不会受损太大。 战略上,必须快、极快,不惜代价猛攻,尽可能在一年之内攻下更多的城堡,从而迅速和谈,不惜代价。 这就是刘钰所谓的“有用的屁话”。有效,但不能用,至少这一仗不能用。 这一仗死的人多了,朝廷或许会选择进行尝试改革,那些死在强攻城堡上的人,就是所谓的变革的代价。 单纯死的人太多,未必变革。 但死的人多了,还有人在死人之前就提出了可以少死人的办法,那就有可能变革。 在奏折的最后,刘钰特意加了一句“讨打”的话:如今局势,不如不谈,时间在我,继续移民充实辽东。先按照西洋军法,操练炮兵、编练掷弹兵。待三五年成军后,再打过去。若不按照他说的这么干,死伤必然惨重。 第四十三章 二百九十三年后的守望 送走了信使,一行人即将踏上最难的一段路。 不再有驿站、不再有城堡,就像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同族先辈第一次踏足西域。 望不到头的白色的、结了冰的大河;吃不尽的换不了口味的咸菜煮鱼;风口处一人多深的雪;河面上挤压破裂后可以折断马蹄的冰缝。 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尽头,就像是这里的春天永远不能到来。 无尽的路,带走了所有能聊的话题;无边的雪,埋葬了所有博望西域的豪情。 有时候,队伍里会忽然有人说一句。 “今儿冬至了,该吃饺子了。” 只有这样的话题,才能惹出来一丁点的热度,融化无尽的沉默。 “吃的什么饺子呀?冬至该吃姜饭才是。” “我们既不吃姜饭,也不吃饺子,我们喝羊肉汤。” “都不得行。醪糟汤圆嘛。” 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看着铁锅里已经吃的想吐的江鱼煮咸菜,咽着口水回忆着去岁的冬至、前岁的冬至,乃至很久很久前的冬至。 黑漆漆的夜笼罩当空,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 这里纬度虽高,却还没有极夜,但太阳早早地落到了山下,要到明天很晚很晚才能出来。 士兵们望着漫天的星辰,有人唱起了小调,指点着北斗星的位置说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北斗,这地方可真是邪性。 兵政府职方司的人,望着北极星的位置,测算着这里的纬度。用着粗大的望远镜,观察木星的卫星以确定时间差,翻查传教士编写的《天文确时志》,用当年跟随传教士测绘地图所学到的办法,计算这里的经度。 从查到的表里可以知道,这里已经很靠东了,甚至比传教士地图里日本的“陆奥国”还要靠东。传教士说,陆奥国的国主曾在明朝时候造过盖伦船,横渡太平洋,他们总不相信,觉得这太不可思议。 算了算经度,这些人惊奇地发现,自己走出去的距离,已经足够从京城走到松江又走回去了。 若是算上绕圈子的路,还要更远。 离开罗刹的城堡后,他们没有立刻向东沿着黑龙江去找永宁寺,而是顺着来时候的脚印一路南下。 绕了一个大圈子后,这才折向东北。 此时已经过了乌苏里江,又折回了黑龙江。 之前还能遇到一些赫哲族的部落。明末时候,这些人并没有被全部抓走当八旗,习惯也和后金不同,他们并不剃发,但也不束发。 这些部落有的打渔为生,有的狩猎。出行的工具也渐渐从马匹,变为了狗拉雪橇、驼鹿等。 用一些火药、刀具、茶叶之类,和这些部落交换了一些驼鹿和狗。 队伍里如今不止有马匹,还有驼鹿和狗。 曾经光鲜的衣衫,如今早已残破,很多人披着沿途狩猎的鹿皮,胡子好多天都没有刮,脸被雪反射的紫外线照射的乌黑,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在这里游猎的部落。 这里距离黑龙江入海口,估计还有个六七百里。 听当地的赫哲人说,江北岸的河流,可以直接通往一座大湖,那里又有几道水系,流向更北的地方,罗刹人在那边也有一个城堡。 营帐内,刘钰在和骄劳布图告别。 “今天开始,咱们就要分开了。鹿、狗都给你,我们继续用马。留下五十人在这里扎个寨子留守。明年夏天咱们在这里汇合。记住,无论如何,六月之前必须返回来。” 骄劳布图等人已经换上了皮子,戴上了各种部落时代的头饰、狍皮。跟着他们一起行动的一些职方司的人,也是同样的打扮。 刘钰要带着一百五十多人,前往永宁寺。拓印碑文、测绘江口地图、联络当地部落、再盖一座小庙。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尽可能多的绘制出来海岸线的地图,这都是将来谈判的资本。 剩下的分成两部,都伪装成使犬的狩猎部落,由骄劳布图带着。 一部折向西北,打听那些部落说的山谷路,折回到黑龙江中游,查看一些道路河流;另一部则沿着黑龙江北岸的支流北上,查探上游的罗刹城堡,沿途可通行的道路和河流走向。 这是职司所在,就算想要干点出格的事,也得先把这些分内的事做完。 刘钰有自己的计划,所以再度嘱咐道:“老舒,记住,六月之前一定要返回来。这一路上,你们这一路是最苦的。我沿着江走,最起码还有鱼吃,能省出粮食喂马。你们这一路又要喂狗,又要人吃,全靠狩猎了。辛苦了。” 骄劳布图并不在意刘钰所说的辛苦,在意的却是刘钰说的六月之前必须返回的话,越发觉得有问题。 来的时候,看似走的艰难。 实际上回去才是最难的,一旦冰融雪化,满地沼泽,蚊虫铺面,六月份返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少那时候不能走冰面了,马匹能活着回去几匹都是问题。 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六月有事?” “对,有大事。” 骄劳布图点点头,悄声问道:“是朝廷的大事?还是大人的大事?” 刘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给了一句让骄劳布图顿时明了的话。 “你和我的大事。” “嗯。明白了。”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该讲的事也都讲完了,拉过一条毛绒绒的熊皮盖在了身上,刘钰叹了口气,心想这永宁寺还有多远? ………… 距离黑龙江入海口约莫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崖。 山崖上,有两块碑。 很久前碑的旁边还有一座庙,只是这座庙里没有一个和尚。 风雨能够磨灭很多印记。 三百年的风雨,磨掉了碑字的棱角,河口处的沙洲平了又淹没、淹没了又平,却磨灭不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 石碑所在的山崖下,走过一群穿着兽皮、提着石矛、偶尔一两个拿着火枪的人。 就像是这百年间他们的祖辈一样。 走到了石碑的悬崖下,虔诚地摸出一把草籽、一把收集到的野麦,跪伏在江面上,将这些草籽作为贡品,撒到了石碑下。 他们不会说汉语,但族里的长老却念叨着两个汉词。 “大明。” “天子。” 这是他们唯二会说的两个词。 族里有这样的传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叫天子的人,从遥远的大明渡海而来。 故事里,他们乘坐的船有一棵松树那么高、他们手中的刀有月亮那么亮。 传说只要每年给这个叫天子的一些海象牙、几只白兔子、两条黑貂皮,就可以换回夏日里穿起来像是没穿一样的布匹、就可以得到可以煮熟食物的器皿,以及换来那个叫大明的部落对他们的保护。 这个故事流传了有多久,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哪怕是族里最老的长者,也只是知道他们的父母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说的。 每当有人不信的时候,部落里的人就会渡过结冰的大海,带着那些不信的人去看看山崖上的那两座石碑。 故事总是故事,三百年前的故事或许并非如此。 更早的时候,他们嫌弃那个叫天子的人。 因为天子强迫他们上贡,也因为天子带来的东西让安静的部落出现了许多私心。 其实,三四百年前,部落里的长老甚至组织过人袭击过那些收取贡品的士兵、推倒过山崖上的庙宇。 但故事总是说给后人听的,后人总是选择想要听的故事。 等到一群被他们称作“恶鬼”的大胡子的人来到部落附近后,这些曾经关于天子的不好的故事,都逐渐被部落里的人遗忘了。 人们更喜欢围在长老的身边,听那个“只要每年上贡一些海象牙,大明的天子就会乘船渡海来保护他们”的故事。 从十年前开始,石崖石碑旁献祭的草籽越来越多,祈求传说中乘船渡海而来的天子,真的会出现来保护他们。 那些“恶鬼”不但要强迫他们缴纳貂皮、象牙,还要强迫他们在夏天收集野草莓、树莓,晒成干;秋天采集草籽、晾晒鱼干;如果贡献的貂皮不够,就要被那些“恶鬼”绑到马尾巴上,在地上来回的拖拽。 有时候,部落的长老也会偶尔讲起来当年强制上贡鹰隼、部落组织袭击收鹰人的故事,部落的年轻人很奇怪: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要袭击天子的人呢? 至少那个叫天子的家伙,不会如同“恶鬼”一样对待他们,那些袭击天子士兵的祖先,是不是傻子呢? 故事过去了太久,故事里的事终究是故事。 现实并未过去,现实里的,“恶鬼”实在凶残。 以至于这种三四百年前差点凝聚出早期民族意识的反抗,竟然成了这一代年轻人心里的傻子。 这些恶鬼不止强迫他们缴纳兽皮、浆果干,动辄杀人,还给他们的部落带来的噩梦一般的疾病。 好好的年轻人,脸上会忽然长出许多的痘痘,随后就是高烧后的死去。他们更加确信,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大胡子的恶鬼带来的。 于是在这个秋天,部落里选出了最勇敢的人。 在那些“恶鬼”来收貂皮和浆果的时候,点燃了他们的木屋,为了防止这个恶鬼逃走,最勇敢的小伙子陪在木屋里,伴随着滚滚的火焰浓烟,死死拉住了那些恶鬼,与他们一同葬身火海。 他们以为,那些恶鬼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没想到,他们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更多的恶鬼从北方涌来。 他们乘坐着驼鹿、猎狗,拉着一种奇怪的长管子,结实的木屋被这样的长管子一下子就能打的粉碎,足以抵御狂暴黑熊的栅栏在这种长管子的面前如同夏天的冰一样脆弱。 当初参加举事的许多部落,被彻底抹去了痕迹,部落里的男人女人乃至于孩子,被这些人钉在了尖锐的木头上,告诉每个部落反抗的下场。 存活下来的人开始绝望,但部落的长老却从故事里找出了希望。 联络了周围许多的部落,有的部落从远处的岛上行过结冰的冰面、有的部落从遥远的北方跨过茫茫的高山,他们聚在了这座石碑下,用最虔诚的语气,最虔诚的祭品、最虔诚的仪式,祈求那两块石碑——祈求长老的故事,不只是故事,不只是传说。 而是真的会有一个叫天子的人,驾着比红松还高的船、拿着比月亮还亮的刀,来到这里,取走他们的贡品,然后告诉他们: 从此之后,你们,受天子保护! 第四十四章 三百年后 部落长老抓过一把秕草的种子,捏在有心。借着呼啸的寒风,平伸右臂,手指微捻,草籽随风飘落。 部落里的人牵出了一头黑熊,后面有个披着兽皮的女人在那里哭,因为她知道这头黑熊的命运,而这头黑熊小时候是她哺乳长大的,为的就是某一天献祭。 几个部落的长老望向永宁寺方向的山崖,祈求着他们的“熊灵”。 “尊敬的熊灵啊,你曾被送到这个世界来让我们捕获。” “神圣的神明,我们崇拜您;但愿您能听到我们的祷告。” “我们喂养您,克服万难把您养大,全都是因为我们如此爱您。” “现在,那个‘恶鬼’攻击我们的村落、杀戮我们的成员。而您也已经长大,我们将要把您送回您父母身边。请为我们说说好话,告诉它们我们对您友善。请您再次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也将再次献祭您。” “神圣的神明啊,请给遥远的大明皇帝带去我们的祈祷。我们愿意贡献出海象牙、白兔、貂皮,换取他的保护……” 祷念完,女人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浆果干,喂给了那头熊。熊自小就在部落里长大,并不知道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命运,亲昵地伸出爪子,舔舐着那些美味的浆果干。 忽然,部落里的男子拿出了绳子,绑在了熊的四肢上。黑熊以为只是平日的玩闹,没有丝毫的反抗。 七八个壮汉拿起早已预备好的木棍,两边同时发力,两根木棍挤在了黑熊的脖颈上。剩余的人死死拉住藤条绳索,黑熊难以呼吸,瞪着眼睛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望向曾经哺乳喂养过它的女人。 呵…… 呵…… 最后一口气从胸腔里挤出,部落里选出的、这一次对抗北方“恶鬼”的勇士,拿出的弓箭,对准了黑熊的胸口。 嗤…… 箭飞出,黑熊挣扎了两下,轰隆一下倒在了地上。 “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来好运。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来力量。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去我们的祈求。” 所有男子依次趴到了地上,张开嘴,吮着箭伤处流出的血,用那些血涂抹到了脸上。 所有男子都必须要喝熊的血,示意不会背叛,和北方的“恶鬼”斗到底。 然而,人群中有个人却没有喝血,而是愣愣地看着西边的江面,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那不是幻觉。 西北吹来的寒风卷起了割刀一般的雪。 冻结的江面上,一群人朝着这边走来,就像是从夏日雾气中忽然出现。 这些人骑着马、乘着车。 没有旗帜,没有如月亮一般亮的刀,也没有如红松一般高的船。 但那些人里,却有人呼喊着什么,隐隐约约,似乎能够听到“天子”之类的话,可惜并没有听到长老所说的大明。 这些仿佛从雾气中忽然浮现的幽灵,让部落里的人都虔诚地跪在了熊灵面前。 难道……真的显灵了? ………… 刘钰询问着队伍里从前面部落里请来的翻译,翻译不懂汉语,但却懂各个部落的方言。队伍里也有一些归化的部落民,两重翻译后,刘钰终于确信,前面就是永宁寺了。 只是前面那些部落的话,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大明……都已经亡了八十多年了。 从宣德七年最后一次巡奴儿干都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百九十三年。 三百年了,再一次有汉人来到了奴儿干都司。 人非物非。天子都换了不知道几个姓了。 对面部落里的人,用最热的礼节招待着刘钰,负责射杀黑熊的勇士割下了熊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顶在了头顶,示意刘钰享用。 刘钰不懂这里的礼节,但知道部落里的事很奇葩,若是人家的好意自己拒绝,说不定有什么麻烦。 切了一小块生肉放在嘴里猛嚼,熊肉特有的腥膻味差点让他把早晨吃的煮鱼都吐出来,从怀里摸出来捂热乎的酒猛灌了两口,这才压下去。 然后,他让翻译告诉眼前这些人。 “中国的部落首领换了,不是大明了,而是大顺了。天子派他们来巡边,看望这些朝贡之民。天子,会保护他们。” 翻译嘀嘀咕咕说话的时候,跟着刘钰的杜锋小声道:“大人,这倒是处桃花源了。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刘钰看着那些部落穿的皮毛、为了仪式啃的生熊肉,笑道:“这桃花源……你要是愿意去,到时候我给你提一提,到时候朝廷在这里开个卫城,你在这里守卫如何?” 一句笑话,说的杜锋连个屁都不敢放,心说我辛辛苦苦学习,是为了去南方的花花世界。翰朵里卫就够苦的了,这鬼地方,谁爱来谁来,我可不来。 刘钰又回头,问问跟着他一起来的人,笑着问道:“如今有个升官的机会。若是将来在这里开卫所,谁愿来这里做个官儿?” 人群里所有的人都摇头,心想这破地方当一辈子官,还不如在西北被准噶尔砍死来的痛快。 倒是这里已经是永宁寺了,总算是走到了尽头,要不然还以为大人你要把我们带到天边呢。 刘钰跳下马,叫人准备一些酒。虽然没有当年永乐派遣亦失哈那样的排场,但是代天子赐给酒食这种事还是要做的。 把那头熊煮熟吃掉,又拿出了一些冻得干巴硬却也舍不得吃的锅盔,刘钰又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来了昂贵的辣椒和胡椒,熬了几大锅的热汤。 让翻译询问了他想知道的事后,刘钰回头和跟着自己来的那些人道:“这倒是有个好事了。这地方杀个人也没人知道,罗刹人在这里欺凌部落、抢夺毛皮。杀一个罗刹人,朝廷怎么也得赏个五两银子吧?” “况且天儿这么冷,人头烂不了。还有罗刹人抢的皮子,到时候大家分润分润,岂不美哉?” 跟他来的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砍过人的,打仗并不怕,怕的是看不到尽头的行军。 如今听刘钰这么一说,这些天行军的气闷顿时化作了一阵阵欢呼。 正好杀几个人散散心,又有银子可拿、毛皮可分,当真美哉。 翻译大致说了说,大约有八十个罗刹人从北边过来,已经少了四五个村落了。这些剩余的部落联合在一起,学着罗刹哥萨克的名头,选出来了一个带头的“委员”,要跟哥萨克打一场。 只不过除了那八十个哥萨克外,还有几十个别的部落的人投靠过去的,一共约莫一百七十多人。 带了三门炮,这些人从没见过炮,炮声一响就看到木头房子被打碎,以为那有神明。 加上这些部落的箭头都是骨头,抢到一些罗刹的火枪也不会用,甚至还有两件殷商西周时候的铜甲是一些部落的传族之宝……纠结了四百多人,也难以取胜,都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 既是这事赶上了,将来朝廷到底会不会把边疆画到这里还难说。但有备无患,幸于罗刹人的残暴,对比之下,正是让这些部落臣服的时候。 人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大明天子来拯救他们,这时候要是一走了之,那日后这里鬼知道能编出来什么传说。 刘钰决定先在这里打一场,然后带一些人回京城。天子嘛,都好大喜功,断贡二百九十三年之地,又有人前往京城朝贡,自是可以面上有光。 八十多个罗刹人、百十号仆从伪军,就算带了三门炮,自己有地利人和天时,当无问题。 告诉了对面长老自己会为他们出头后,欢声雷动,这大明天子的叫法也很快变成了大顺天子。 吃饱喝足后,刘钰带着所有人一起爬上了悬崖,终于看到了已经磨平了文字的永宁寺碑。 正面是汉语。 反面是蒙古语和女真语。 “伏闻天之德高明,故能覆帱;地之德博厚,故能持载;圣人之德神圣,故能悦近而服远,博施而济众。” “洪惟我朝统一以来,天下太平五十年矣。九夷八蛮,梯山航海,骈肩接踵……” “十一年秋,卜奴儿干西有站满径,站之左山高而秀丽……” 刘钰念叨着上面的文字,提到“卜奴儿干西有站满径”的时候,点头道:“自古以来自不必提。二百九十三年,亦不算远。此天朝旧土,有碑为证啊。” “来人,将这碑文拓下。另伐木,再建一个遮风挡雨的。石匠也寻一块大石,刻点什么。” 石匠躬身前出,问道:“大人,要刻什么,还需大人执笔。” “呃……” 一句话让刘钰十分的尴尬。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文言倒是也能说上两句,可是看看这两座碑文上的文笔……自己写个东西放在这,给前面那俩做对比衬托? 日后有人观摩此碑,一对比,只怕肯定是摇摇头。没文化,真可怕。 想了半天,回头问道:“这里我记得原来叫肃慎是吧?好像还有个什么典故?” 杜锋赶忙道:“回大人,是有典故的。周武王时候,肃慎入贡,献楛矢石砮。” “另,《国语》言: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 不等杜锋背完,刘钰一打响指道:“就它了。碑文后面再添一句话: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旧土。记得啊,是中国,不要写大顺。” “是。可大人……总得有人执笔写出,不然如何镌刻?” 刘钰无奈,走到杜锋旁边,小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楛矢石砮,第一个字儿咋写?” 杜锋心想你真是命好,生在了勋贵之家,这要是寻常人家,只怕这辈子莫说五品官儿,就是九品官都当不成。 心里如此吐槽着,信心满满,提起木棍在雪地上,却写了个“桎梏”的梏…… 第四十五章 冰墙 石匠看着纸上的错别字,心想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刻了半辈子的碑文,头一次看到“通假字”这么多的。 不过想着自己的名字也能如永宁寺碑上一样,石匠、木匠的名字都能刻上去,千百年不烂不坏,也算是值了。 木匠石匠们留在这里,刘钰带人跟着那些部落的人去了罗刹人下一个可能要袭击的村落。 按说是要先朝贡、后保护的。 但自宣德年间,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只能先保护、后朝贡,宣示一下大顺在这里还有力量、有发言权。打完这一仗他们愿意派人带着海象牙和貂皮,跟着自己去一趟松花江防御使那。 忽悠部落朝贡,刘钰也没有什么天朝辉煌气象的满足感,只不过觉得这些人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东西。 比如,有人朝贡皇帝肯定喜欢。 比如,可以骗一些人顺路为自己流点血,干点私活,多几个人手总是有用的。 到了那个部落村落后,刘钰很直观地理解了,为什么几十个哥萨克加几十号仆从军,就能打的这些部落无计可施。 整个村落几乎没有什么防御,房屋也都是用木头搭建的,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 一把火,就能把个房子烧成灰。 为了防火,这些木头房子都间隔很远,一个百十号人的部落,村子倒是极大。 外面只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作为防御,不要说哥萨克这一次还带着炮,就算是全是火枪,这些人抵挡不住。 按照那些哥萨克的行进速度,约莫也就有个两三天的准备时间。 在村落里转了几圈,刘钰带着杜锋等人到附近看了看地形。 村落在一处小山丘上,后面有一条小河。 旁边都是密林,这些部落不会种地,宗教习俗也不允许他们种地,最多也就是采集一点浆果、榛子、松子之类的食物。 唯独村落前面是一片草地空地,也是覆盖着厚厚的雪。 “大人以为该如何办?这村落无险可守,不若野战?” 杜锋觉得,野战胜算很大。他在翰朵里卫城经常和哥萨克打交道,也就那么回事吧。骑术不错,能吃苦,但是列阵野战并非强项,就是守堡垒实在难啃。 既然这些哥萨克从北边来,没有骑马,而是征用的驼鹿和狗,那就等于废掉了哥萨克最擅长的骑术。 刘钰提起马鞭指了指村落前的空地道:“我看完全没必要野战。这些罗刹人必定会在这片空地展开他们的大炮,轰击之后冲进村落就是。侧后必无防备。” “呃……大人不要轻敌。”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哥萨克跑这么远是来干什么来了?为祖国母亲开疆扩土?” “自然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那就是了。打仗不是目的,打仗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知道他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就可以推断出他们会怎么打。我问问你,这些哥萨克为何而来?” “回大人。罗刹人杀人是为了震慑村落、攻村是为了抢夺毛皮。” “既然如此,且不说罗刹人就百十号围不过来整个村子,就算他们围的过来,把人都杀了,他们问谁去收‘牙萨克’?所以,罗刹人不会四面围,而是必然在前面炮轰,破了栅栏后蜂拥而入。谁先攻入村落,谁就能抢到最多的皮子。况且……罗刹人欺负这个部落欺负习惯了,他们已经忘了怎么打仗了。欺负部落,那叫打仗?” 伸出拇指大约测了一下前面空地的距离,刘钰指着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桦道:“今天我就给他们提个醒。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这是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差。” “咱们国朝也是一样,打打西南土司,打来打去得出个结论——百十斤的、能翻山越岭、放在马背上的、不用炮架的小炮最有用。这不扯淡吗?” “依我看,也就大约在那个位置,罗刹人会架起火炮。部落打仗,没什么章法,这些罗刹人也不会想着什么侧翼、后方之类的事。别想多了,想多了,反而打不好这一仗。夺炮的事,交给你了。” 杜锋心中一动,自太宗荆襄征战,军功就有三者为上:斩将、夺旗、抢炮。 大顺荆襄反击之后,得天下极难。 南明还好,一冲就散,满清就难打的多。尤其是满清的炮兵,相对来说,又多又好,故而那时候起抢炮与夺旗同功。 这也是松花江各处的折冲府府兵,拆房子卖地也要凑出来一匹合格战马的原因:当步兵容易死不说,也抢不到什么战利品,更不可能有夺炮之类的大功。 杜锋是被刘钰的“将功补过”将住了,这一路上除了和哥萨克斗了斗骑术抢回了刘钰的帽子,也着实没有立功的机会。 现如今刘钰这是摆明了给他一个机会,杜锋哪里还能不懂,忙道:“请大人放心,交给在下。大人是要以部落为饵?” “不是饵,是铁砧。你不要骑马,带几个人沿着周围转转,选一处地方,在那里伏住。” 杜锋点头称是,心头依旧疑惑。回头看看那简直不堪一击的部落村子,犹豫许久问道:“大人如何做铁砧而非诱饵?铁砧者,需得经得住铁锤击打,这村落如此残破,只怕难守。一则罗刹人三五日就到,没有时间;二则天寒地冻,纵大人会修堡,也没办法。” “你没看过《三国》?曹孟德征马超,娄圭献计,泼水结冰而成墙。西北再冷,冷的过这里?如今冰比铁还硬,用木料为夹板基地,一夜之内就能筑墙。里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就选一处好地方,选好之后带人在那等着就是。机会来了,你自去抢炮。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机会来了,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也实在没有立功的必要了。” 杜锋嗯了一声,心想这话说的在理。 跳下马,和一起来的几个伙伴一起,绕到了旁边的树林里,寻找一处上风向、不易察觉、有树掩护的地方。 刘钰自己回到了村落,就选了村落中间的一处房屋。 让翻译和部落的长老、勇士们说了一下,他们只把刘钰当成了祈神之后出现的救星,自然是言听计从。 村落中间的木头房子全都推倒,也不用挖土,就把这些推倒的木料、树枝等铺在地上。 一层层的摞起来后,生火、凿冰、融雪、取水,一桶一桶的水浇在了那些木料树枝的上面。 正是最冷的时候,不多时这些水就凝结成了冰。 派了些人去外面继续砍树,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一个简易的堡垒就算是修完了。 不到两米高的冰墙,不算高,但是很厚实。 整个冰墙形成一个角度极大的“v”字,两翼有简易的冰堡支撑,以防罗刹人发觉从两翼绕后。 外面又泼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弄了些雪和木头掩盖住。 墙不过两米高,基座一米多厚,冻成了一体,用锤子砸也不过只是一道白印儿。人蹲在在里面,站起身正好可以开枪。 本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刘钰担心杜锋夺炮不成,罗刹人用炮轰击,这才弄的如此复杂。 之前说的轻视,可在战术上也要先虑败后虑胜。真要是罗刹人警觉了,靠着这个简单的冰堡,再多三倍的人也攻不下来。 冰墙为堡挺简单的,难的反而是让这些部落的人学会撤退。 不说有组织的撤退,最起码真要退的时候,不要乱哄哄地往冰堡这里跑,而是绕到两翼。 他的战术很简单。 村落外面的栅栏,用来诱敌。让部落的“炮灰”在前面顶着,照着原始的战术,用弓箭抛射。 就这些人的骨头弓,肯定射不死几个人。但要是不守栅栏,又怕罗刹人起疑心。 按刘钰所想,哥萨克肯定会用炮轰几炮,排枪射两轮。栅栏一旦被打破,他们就会冲过来。 这些哥萨克手里的燧发枪不多,刺刀更少,如今的图拉兵工厂一年也就产个两三千支燧发枪,前线部队还装备不足,况于这些探险发财的哥萨克。 但是罗刹人的火绳枪手,用斧子当枪架。肉搏利器,也是砍栅栏的利器。一旦罗刹人开始冲锋,这些部落的人就要往回跑了。 不要和罗刹人肉搏,打不过:罗刹人至少有军事组织,有队友配合,结阵冲锋砍这些乱哄哄一拥而上的部落,和跑到羊群里杀羊没多大区别。 别看这个部落的人一个个身强力壮,动辄吹嘘搏虎射熊,这和打仗不是一回事。 只要这些部落的人,学会从两翼往后跑,跑到冰堡两翼就行。放罗刹人靠近,一轮齐射,就能把罗刹人的阵型打崩,到时候没有了阵型,就到了这些部落勇士表现的时候了。 齐射之后,队形一散,这些退到两翼的部落民反杀出,即可大胜。 从队伍里选了两个底层的掌哨之类的军官,让他们各带一队部落的人,就学会怎么往后跑就行。 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却逼的那两个掌哨直骂娘。一跑起来就像是放羊一样,乱哄哄的毫无章法,甚至有好几个朝着冰堡的方向就去了。 也就是部落的长老发了话,那些部落的人又不得不听,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怎么往后跑。 足足练了两天,才算是堪堪有些模样,至少跑起来的时候知道跟着谁跑了、也大约知道该往哪边跑了。 准备到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还有驼鹿那有些刺耳的怪叫。 刘钰站在了木料上,拿出望远镜看了看,确信罗刹人终于来报复了。 跳到了冰堡里蹲下,叫里面藏着的火枪手最后检查一遍火绳、火药。用来诱敌的部落长老也披着一身熊皮,摆出来一个鱼皮做的鼓,就在冰堡的一堆木料上咚咚地敲着。 部落里所有的皮子都拿了出来,堆在了冰堡的显眼处。 刘钰一点都不紧张,自己这边老兵出身的火枪手就有个百十号人,又有简单的防御工事。就七八十个真罗刹人,不足为虑。 唯一担心的,就是己方的纪律问题。 看着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杀人散心、首级换钱的兵卒,刘钰最后重申了一遍。 “提前开枪者,军棍八十,所有战功不分、战利品不分、首级钱不分。” 第四十六章 哈士奇 杜锋和几个伙伴,一如他们曾经抢劫商队一般,蹲在了树枝上。 在松树上荡来荡去,那是他们采松塔、劫商队、藏脚印的安身本事。也不需要用根绳子绑在树杈上。 看得见罗刹人的队伍,杜锋皱了皱眉,嘶嘶地吸了口凉气。 一切就如刘钰猜想的那样,这些罗刹人没有什么声东击西、列阵围捕之类的技巧。 不是他们不会,只是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实在用不到那些技巧。 简单地列队之后,将三门炮排开。 不过,这炮有些寒酸。 没有炮架,只有三根炮管,绑在一个雪橇上,靠两头驼鹿拉着。 到了地方后,四个罗刹人提着绳子,就像是过年杀猪后抬猪一样,把炮管抬了下来。 炮手看起来很有经验,选了一处土坎,用了两个木头垫在了下面。 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杜锋听不懂的话,从地上找了一根树枝,折断后试了试高度,垫在了炮身下面。 装填好了火药,炮身后面的人嗖的一下躲开。炮手拿着火把点燃了引线,砰的一声…… 炮弹飞的太快,杜锋看不清。 就看到那个炮身向后飞出去能有两步,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烧水的响声。旁边的炮手带着手套,又把那个炮管子抬起来,垫在了土坡上。 扭头看了看村落的栅栏,杜锋也是佩服。 看上去这炮这么寒酸,这炮手却是个高手,就靠几根树枝、几块垫木,竟能一炮命中,直接轰到了村落的栅栏上。 炮前面的罗刹人、跟着一起来的部落归化民,排成了稀稀疏疏的三列。 取出身上的半人多高的斧子,插在了地上。就用斧子的叉口作为枪架,将沉重的火绳枪架在了斧子上。 砰砰砰…… 次第有序地进行着射击,看得出这训练的水准还是有的。 村落的栅栏里偶尔会飞出几支箭,但这么远的距离,箭矢已经是软绵绵的了,毫无威力。 一切都如刘钰预料的那样,炮轰了大约六七次后,可能是温度太高了,炮就不放了。 那几个操炮的罗刹人也提着火枪或者斧子,走到了前面。 村落的栅栏已经被砸的千疮百孔,部落原始的弓箭却没对这些罗刹人造成什么伤害,就有一支箭落到了一个罗刹人的身上,却连皮袄都没穿透。 随后,这些罗刹人就高喊着“乌拉”,背上了火枪,提着沉重的斧子,朝着村落冲了过去。 冲的很有章法,没有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跑,而是排着队靠近后才开始冲。 三门炮旁边,就剩下了六个罗刹人。就坐在火药桶上,借着火抽烟,脚下悠闲地踩着一枚炮弹,前后滚动着。 看上去,就像是在游乐嬉戏。和往常对付那些部落一样的简单,毫无防备。 看起来,夺炮很简单。 然而并不是。所以杜锋才会皱眉、吸凉气。 的确,人就有六个,自己这边几个兄弟,外加刘钰拨给他的四个好手,弄死这六个人易如反掌。 刘钰说,时机让他自己把握。这似乎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可是…… 人只有六个,却还有一大群的狗。 一大群可怕的狗。 杜锋看到的,是一群黑顶皮有白毛的恶犬,可能是因为拉雪橇的缘故,一个个都很壮硕。 尖尖的、倒三角形的耳朵。 杏子一般的眼睛,看上去幽蓝一片,额头顶着白色的毛发。 一些恶犬发出低沉的、沙哑的叫声,听上去就非善类。 这些狗,长得很像是狼,叫声也有些像是哑了嗓子的狼。 杜锋心想,这些狗生于苦寒之地,必定野蛮凶狠。高达凶猛,又能拉雪橇,其势必狠。 其貌若狼,只怕凶狠程度也不下于狼。 几十条恶狗就在炮的旁边,或是蜷缩着、或是趴在地上,抽烟的罗刹人扔出几块肉逗弄他们,这些狗把前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当做无物。 显然饲养的极熟,杜锋也养过狗,知道若是攻击主人,狗会如何地疯狂扑咬。 如今,夺炮的最佳机会就在眼前。 若是这时候不跳下去夺炮,纵然前面胜了,自己的功劳也就没了。 旁边的伙伴也注意到了那群之前没考虑到的恶犬,看着这些狼一样的恶犬、听着沙哑的嘶吼、尖锐如狼的耳朵,一个个也知道怕是不好对付。 他们见过狼,知道狼的凶残。这些恶犬看起来哪一个都像是狼那么大、那么健硕,毛色凶恶嘶吼惊人更不下于那些山中的饿狼。 杜锋咬咬牙,伸手把身边伙伴的皮袄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会儿,你们下去夺炮。我去砍那些狗。” 边说着,边把身边伙伴的皮袄又夺过来一件,严实地捂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胯下更是围了一件,咬到腿倒不怕,杜锋怕直接把自己那玩意儿咬没了,腰间多围一件也多一份保险。 “锋哥,别下去了。刘大人既有准备,咱们就是不夺这些炮,罗刹人也赢不了。” “是啊,锋哥,下面那些狗可不弱于狼啊。你看看那模样。” 杜锋不由分说,伸手系了一下脖子上护住喉咙的皮袄,摸出来几个马蹄钉递过去。 “别废话了。我下去砍那些狗。下面就六个人,你们把那几个罗刹人弄死。弄完之后,先把马蹄钉插进去再去救我。要是前面不顺,拿木头把钉子楔进去堵死火门。要是前面顺当,千万别砸钉子。死炮和活炮,可不是一样的功。” “锋哥……”老三看着那些恶狗,还想最后劝一劝。 杜锋叹了口气,把话挑明了。 “兄弟,我和你们不一样。说句难听的,你们一辈子也就混个一转勋到头了。” “可我还有希望离开这鬼地方。谁也不想一辈子在东北戍边,你们是走不了。可……可我还有希望啊。人活着,不就是活个盼头、活个希望吗?” “我爹我娘我妹,我都得给他们带出去。去南方,去暖和地方,去花花世界。” “今天我若不这么干,这十多年苦学、我爹砍人砍出来的勋功就他妈全白费了。刘大人说得对,他又不是我爹我娘,凭什么惯着我?凭什么无缘无故替我说话?” 那几个自小玩到大的伙伴接过马蹄钉,含在了嘴里,也不再多说,只是捏了捏杜锋的肩膀,示意小心。 此时那些罗刹兵已经冲到了村落栅栏旁,已经是出去夺炮的最佳时机。 杜锋要紧牙,心想大不了被撕下几块肉,只要别要断腿上不得马。 狠狠心喊了一声上,自己提着刀先跳了下去。 裹了几层皮袄的臃肿身躯在地上滚了两圈,借力站起来,提着刀朝着那群恶狗跑去,挡在了伙伴和恶狗之间。 身后的叫骂声、喊叫声、刀子砍到骨头的咔咔声、匕首捅进肚子的噗噗声,这一切都不值得他回头看。 他确信自己的伙伴和那四个好手,对付那几个没有防备的罗刹炮兵不是问题。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挡住那群恶狗。 恶犬的主人已经被攻击了,他能够想象到这些恶犬会如何疯狂。 刀在手里,杜锋大口地呼吸着,对面的恶犬发出嘶哑的叫声。 然而…… 这些看起来可怕的、倒三角耳朵的、像是狼崽子一样的狗,并没有扑过来。 而是屁颠屁颠地跑到了杜锋旁边,吐着舌头围着杜锋转了两圈,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杜锋的皮袄,抖了抖身体似乎在盼着杜锋挠挠它们的肚子。 杜锋傻了。 提刀的手有些无力,刚刚抱着被撕下几块肉的决心,哪曾想却看到了这样的一群狗。 回头望了一眼,六个罗刹人已经被弄死了,血流了一地。 可这些长得像狼一样的狗,却视若无睹,摇晃着尾巴似乎在等杜锋和他们玩。蓝色的、杏仁一样的眼睛,满满都是见到人的欣喜。 “日恁娘……这,这他么是什么狗?” ………… 村落旁的栅栏出,哥萨克的首领提着斧子,砍开了木栅栏。被炮弹轰击过的地方很脆弱,稍微用力就推倒了。 和之前遇到的部落一样,炮弹轰击几下,火枪齐射一阵,这些部落民就会一哄而散。 一如既往。 前一阵发生的事,让这位带着发财梦的哥萨克首领很不满。 那些部落民居然敢欺骗他们,点燃了房子烧死了十几个哥萨克。 虽然分皮子的人少了,每个人可以多分七八张貂皮,但终究要给这些部落一些教训,否则日后再收“牙萨克”和让他们上贡浆果和坚果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投靠过去的部落民告诉他们,各个部落的人要去“神碑”那里祭祀。哥萨克都觉得可笑,天启和末日审判都还没有到来,向那些邪神祈求又有什么用呢? “过几天,应该把那座塔、和他们说的契丹人立的碑,通通毁掉。” 这样想着,推倒了栅栏,哥萨克首领看着远处一座木屋上正在敲击鱼皮鼓的老者,哼哼一笑。 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将略带烟草苦味的胡子稍咬在嘴里,朝着已经涌进来的人喊道:“列阵!列阵!先用火枪射一轮再冲过去。他们已经像是吓破了胆的兔子,只需要一轮火枪他们就会逃向森林的。” 几个哥萨克骂骂咧咧才不去管他的话,径直冲向了旁边的一间茅屋,翻找着毛皮、猛犸象牙或是任何能够在商贩那里换到银币的东西。 剩下的人还是很听话的站了过来,装填了一番后,零零落落地射了一阵。鱼皮鼓也不响了,似乎是被火枪吓到了。 一声乌拉,百余号人再没有了阵型,朝着前面那个不算高的、被雪覆盖的似乎是个木屋的地方冲了过去。 冰堡里,透过木料预留下的孔隙,刘钰眯着眼睛。 厚重的棉手套已经脱掉,挂在了脖子上,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地勾在了扳机上。 蓄力沉重的板簧已经拉开,望山对准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哥萨克小伙子。 小伙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很高,有些瘦,手里拿着一支斧子,左眼处有一道很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伤疤,肯定有一个或者关于勇敢、或者关于运气的故事。但很快就毫无意义了。 冲过来的哥萨克已经跑到了冰堡前四五米的地方,那里被泼了许多的水,故意撒上了一些雪粉,滑的厉害。 或许是错觉,刘钰觉得自己都能闻得到对面口臭呼出的那股牲口棚味儿。 “放!” 叫喊了一声,勾动了扳机。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这都是刘钰第一次杀人。 第四十七章 先把地圈起来 灼热枪管里飞出的铅弹,并不是圆的。 而像是感冒后还吸烟,咳嗽时候吐出来的、被烟气染成黑色的大黏痰。 半融的大黏痰一样的铅弹,像是贴饼子一样糊在了哥萨克的脸上。 硝烟还没散去,冰堡两边的部落民,已经在那两个掌哨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杜锋凭着直觉,感觉自己射中了、杀人了,但是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的确有点恶心,不过更多的是血腥味导致的。 浓重的血腥味有点微甜,又有点臭,这种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个毛刷在自己的嗓子眼出挠动。 舌头下面不断地生出唾沫,想要压住那种吐出来的冲动。 抓了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含着,勉强冲散了嘴里面的甜腥味。 半天没有动弹,直到有人跑过来告诉他,战斗已经结束了。 有几个哥萨克跑到了树林里,部落的猎手正在追。 俘虏了几个,剩下受伤的,出于好意和恻隐之心,都补刀了。 不然这么冷的天,流血黏到冰面上,动都动不了活活冻死,也挺可怜的,不如砍头痛快。 那些跟着刘钰来的老兵,可能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舒服的仗。原本只是觉得刘钰是个好官儿,值得爱戴却少敬畏,这一战打完,一下子多出来十几斤的敬畏,大约有一个首级那么沉。 战斗过程没什么可说的,十米之内的齐射,直接把罗刹人打崩了。剩下的就是追杀逃亡罢了。 杜锋很快也从远处跑过来,一脸骄傲地回道:“回大人,幸不辱命。罗刹人的火炮已被我们夺来。大人妙算,那些罗刹人果然如大人所料。” 刘钰瞅瞅杜锋的打扮,奇道:“你身上套这么多袄干什么?当甲?” “呃……” 杜锋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穿成这样,是被那一群主人被杀了都不知道复仇的傻狗吓的,笑了笑遮掩过去。 那三门炮也被他带着人抬了过来,刘钰踢了两脚,啧啧两声微微摇头。 口径太小,也没野战炮架,估计是瑞典淘汰下来的皮革炮? 杜锋想着刘钰之前关于“臭棋篓子下棋”的吐槽,杜锋有些不太明白,问道:“大人,罗刹人也是用的轻便的火炮。如此说,罗刹人也是和臭棋篓子下棋下多了?” 刘钰嘿了一声,苦笑道:“这哪里是罗刹的五营精锐,不过是些开边的府兵。罗刹人在西边,一起下棋的可不是臭棋篓子。” “大人说,和西南土司作战的经验,多配无炮架的轻炮,不但不足取,反而有害。可是大人,国朝所患者,一是西北、二是西南土司,三便是罗刹国了。其余如朝鲜等,皆孝子也。以大人所说,罗刹人在西边和高手下棋,不会太臭。可问题是国朝在这边,也无棋手对垒啊。大人可曾听过屠龙术之说?即便学会了屠龙术,无龙可用,岂非白学?” 刘钰叹道:“说的就是啊。暂时无龙可屠,可有恶龙已经长大,早晚要飞过来的。如今无龙,朝中估计难有学习之心;等到恶龙飞来,再学哪里还来得及?我所有忧者,就在于此。” 杜锋见刘钰忧心忡忡,心头也有几分敬佩。 转念又想,范仲淹可以说“处庙堂之高则忧”的话,那人家是宰相。这刘大人倒是多少也能这么说,人家的爹是国公,我如今不过是个白身,想这么多干嘛? 朝中大臣多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喊的倒是响,可我在翰朵里卫城住了十几年,也不曾见过一个大臣之子主动来这种地方。 杜锋还未长大,总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叛逆。又亲身经历过被那些雪橇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总觉得刘钰是不是也是危言耸听? 那西夷人,不会就像那些雪橇犬一样吧? 看着像是狼,实际上却根本咬不得人? 刘钰见杜锋低着头不知道在那想什么,以为杜锋还是在纠结立功的事,便道:“行,你先下去吧。这夺炮的功,我给你记下了。” “谢大人。” 行礼之后退走,刘钰没有去看狼藉的战场尸体,而是来到了那些部落民附近。 经此一战,这些部落民眼中,天朝如同天神。 在他们看来,根本无法招架的“恶鬼”,竟然顷刻间就死了一地。 那些当年的传说,竟然真的应验了。再看刘钰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天神下凡,一个个战战兢兢。 刘钰有心让这些人出几个人跟着自己回去,便道:“你们本就是天朝贡臣。只不过自宣德年后难以通贡。若是你们跟着我去一趟天朝,朝贡于天子,日后自然有天子保护,也就不怕那些恶鬼了。我也不知你们这里有什么,但既是朝贡,表心即可。” 他也不知道那个翻译是怎么翻译的,按照天朝体系来看,朝贡对天朝是赔钱的。 但是……布匹、丝绸、瓷器,这些东西,没了可以再生产。 而土地,已经不可能再生产了。 朝贡体系撑到最后,是可以换一种形式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哪怕是《马关条约》,第一条既不是赔钱、也不是台湾,而是承认朝鲜脱离朝贡体系,独立成国。 从土地和法理上看,一年亏点丝绸,很值得。 反正这些人未必能够见到天子,但去趟松花江防御使那转交一下贡品,皇帝那边稍微给点,这些人就会很高兴。 部落里的长老记着古时候的传说,无非就是海象牙和貂皮,部落里很多。用这点东西换来天子的保护,实在值得。 略作商议,便定下来各个部落出两个年轻人,带着贡品跟着刘钰走一趟。 刘钰又问了问周围还有哪些部落,从部落里选了几个知道路的。 晚饭时候,所有罗刹人要么死了、要么被俘,这种天气里也无处可逃。这些部落民列阵打仗不行,寻踪觅迹抓捕逃跑的本事却极大。 寻问清楚后,知道这些人在北边有一个冬营。这一次都觉得屠戮部落可以得到毛皮,所以哥萨克们都来了,冬营里就剩了几个女人。 炮手不是这一批哥萨克里的,而是从鄂霍茨克请来的。不需要参与肉搏战,只负责操炮就能分钱。 大致问清楚后,刘钰也放心了。每年死在这种地方的哥萨克多了去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种哥萨克大多都是自发的行动,不会引起官方的警觉。至少今年不会。 清点了一下,一共抓了十六个俘虏。几个哥萨克,剩下的都是归化投靠的部落民。 杜锋小声建议道:“大人,弄死得了。咱们回去也是艰难险阻。这些人跟着又要分人看管,又要分食物。” 刘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一点他和杜锋想的一样,带回去确实麻烦。但至于说弄死嘛……有时候,必死之人也是有用的。 煮了墨,拿出纸写了几十张纸,上面就一句话:本地受中国保护,臣贡中国。 “这样,杜锋,你带着人,去把罗刹人说的那个冬营给端了。沿途打探各处的部落,估计他们多有反抗罗刹之心,只是没胆。带着俘虏去转几圈,让这里部落的人替咱们吹一吹。” “愿意臣服朝贡的,就把纸给他们,告诉他们以后不必给罗刹交牙萨克了。再让他们出两个人,带着海象牙或者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跟着我回去。” “带着俘虏转完之后,愿意臣贡的部落,那就在这些‘恶鬼’身上留点纪念。是手指头还是耳朵,看看有多少部落吧。尽量让每一个愿意朝贡的部落,都沾一点血。” “有事儿,来松花江找天子之臣。我估计这消息过几年也就传遍了,这里的人不满,更北边的人估计也有不满。让他们闹腾去,反正咱们天朝地大物博,不差部落的几张皮子钱,罗刹人狠,咱们就柔。先把刺埋下,日后用不用咱们说了算。” 杜锋领命去做,刘钰继续带人沿着海岸线绘制地图。 派了几个人,趁着冬天结冰,从几十里宽的海峡去了趟库页岛,砸了上面的东正十字,插了根宣示宣称的木头。 留在部落营地的人,则收集了一些部落吃剩下的贝壳,烧了一些石灰。把那几麻袋人头用石灰和盐卤了卤,等着回去换钱。 一直折腾到第二年二月末,该做的事都差不多做完了。 杜锋毁了那个罗刹人的冬营,沿途去了几个部落,那几个罗刹人身上的零件也都成了各个部落的骨器。 加上下游周边的,一共四十多个部落收了那张纸。 一个部落出两个人,到三月十三那天,刘钰和那些部落的人一起在永宁寺祭了天,折箭盟誓,用不背叛。 祭天后,队伍里也就多出来了百十号人,跟着刘钰一起返回。 沿途又不断收拢了一些部落,都派出人跟着刘钰,趁着冬天好走,终于在四月份雪刚开始有融化趋势的时候,返回了当初留人驻守的扎营地。 骄劳布图带的人还没有回来,营地里的人和刘钰带的人一样,已经和野人没多少区别了。 胡子拉碴,满脸油污,黑乎乎油灰布满了皮袄帽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终于盼到了回家那一天,纵然沦落成了这般模样,却还是欢声雷动。 都以为只要骄劳布图返回,就可以回去了。 然而刘钰并不这么想。 他之所以选在这里扎营,又让骄劳布图在六月之前必须回来,所做的打算都是为了一个人——维塔斯·白令。 或者说,为了白令手里的西伯利亚和黑龙江流域的地图。 既然斯捷潘诺夫斯克有船,白令肯定是要走黑龙江而下的。带着的那个日本人,更让刘钰判断白令是准备从黑龙江入海,寻找通往日本的航线。 从库页岛附近那些部落的故事里,可以知道日本人之前也的确来过这里。 事实上,崇祯八年,松前藩就派过佐藤嘉茂左卫门来过。 如果宣德年间不缩边,按照朝贡体系继续下去,很可能发展出一条毛皮——朝贡——丝绸赏赐——日本杂货的贸易线的。 但因为宣德之后奴儿干都司就算是拉到了,崇祯七年日本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实在没什么可交易的,也就不了了之。这些部落也算是丧失了和外界交流的机会,直到现在。 理论上肯定没错,这里确实可以去日本,过了库页岛就是北海道了。 之前在罗刹城堡和汉尼拔谈笑风生的时候,刘钰就在意过白令和传兵卫,旁敲侧击之下也可以推断出来,白令肯定要出海。 选择这里,因为黑龙江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的沙洲、河心岛,使得江面相对而言很窄。 如果不能智取,依靠沙洲岛强攻也有利。 无论如何,要把那艘船抢到手,抓住白令,威逼利诱也好、强迫也罢。 有图拿图、没图现画。 第四十八章 不可抗力 白令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某位猎手的猎物。 几年的探险生涯,摧毁了他的身体。饱受胃溃疡的折磨,只能一只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胃死死压住,才能腾出精神继续绘制地图。 船长舱室里的桌面上,铺着一张6x10英尺的世界地图,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地方还是空白。 留给探险家的空间不多了,当最后一处空白都描出海岸线的时候,探险家想要在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只能去月亮、去火星甚至去太阳系外了。 事实上,白令对这一次的探险路线选择并不是很满意。 对俄罗斯帝国而言,寻找一条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航线,有助于增强国力。 但对于白令个人,作为一个探险家,他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在将来的世界地图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比如……确定亚洲和美洲是否相连? 桌上的地图空白的地方,只剩下了两处。 一处是神秘的南方大陆,人们相信在浩瀚的太平洋以南,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只是因为洋流和风向的原因,人们无法抵达。 另一处,便是从加州往北的美洲海岸。是与亚洲直接相连?还是与亚洲隔海相望? 本来,他的梦想是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为此他苦学了绘图学、天文学和航海学,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海洋学院做研究员,希望搭上海上马车夫的探险船。 然而,荷兰人对金币充满了兴趣,却对绘制更广袤的海图并无太大的意愿。 直到许多年前,几个被西欧人看做蛮夷的俄国人来到了阿姆斯特丹,花重金聘请了一大批的人才。 白令决定换一个方向,不再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而是绘制出从亚洲到美洲北部海岸的地图。 他的探险队里,大多数都不是俄国人,许多都是彼得去荷兰招聘来的。大副叫斯文·威克希尔,是个标准的瑞典姓氏。只有副队长和一些俄罗斯科学院的毛头小伙子实习绘图员,是俄国人。 之前的一次西伯利亚探险中,他的探险队失去了补给。 在保留足够马匹的前提下,白令煮熟了死去队友的皮靴用以充饥,熬过了暴风雪,也让探险队里的不少人留了下了严重的胃病。 好在这一次,上面为他们在黑龙江准备了一艘船,也准备了足够的补给。沿途可以打渔打猎,保证队伍的粮食足够熬过漫长的海上苦旅。 五月中旬,黑龙江就有冰融的趋势。等到凌汛一过,白令就迫不及待地出航。 北方的天气总是寒冷的,即便大海也可能结冰,他要在冬季来临之前找到日本。明年如果运气好,就可以沿着北方的海岸线,寻找那条传说中通往美洲的航路。 六月初,探险队已经过了乌苏里江,一路上都很顺利。在河流航行,淡水充足,船上至今为止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和每条海船一样,船长室里都会养一只猫,作为船灵。选择根本不会游泳的猫作为船灵,大约是因为猫会和偷吃补给的老鼠斗智斗勇。 金黄色的狸猫慵懒地趴在地图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就像是探险路上的每一天一样:安静、沉闷、无趣。 这份安静和无趣,被大副威克希尔的推门声打断了。 “船长,岸边有几个哥萨克。他们在哪叫喊,好像是说抓到了一个法国人。这个法国人是从美洲过来的。” 这个消息,就像是猎手精心为猎物准备好的。鹿最爱吃的苦菜、猫最爱吃的老鼠、白令最喜欢的美洲和亚洲航线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白令激动地站起来,就往甲板上跑。 不需要望远镜,就能看到河岸处的那几个“哥萨克”,正在那招手。 标准的哥萨克制服,裤子上缀着绦线,身上背着一些带刺刀的燧发枪,带着翻毛的帽子,挡住了脸。 有人正在用俄语大声叫喊,仔细听了听,可以听到美洲之类的字眼。 “靠岸!靠岸!” 看到是哥萨克,白令并没有任何的警觉,在这种地方看到几个哥萨克实在是太正常了。 再加上那句“从美洲漂流过来的法国人”,正是投其所好。如果是真的,那么或许从这个法国人身上能够问出来一些关于美洲北部海岸的线索。 这里的水流并不湍急,到处都是冲刷形成的沙洲和河心岛。探险船只能容纳四五十人,并不大,吃水也不深。 选择了一处靠近河岸的地方下了锚,放下了小艇,白令带着几个人乘坐小艇登上了岸。 “您们好哇。哥萨克们。那个从美洲漂流过来的法国人在哪?” 他的问题问了出去,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他所预料的。那几个穿着哥萨克衣服的人忽然冲到了小艇旁,抽出了刀架在了几个探险队队员的脖子上。 远处,几艘桦树皮做的小船忽然从芦苇中窜出,疯狂地朝着探险船划。 岸上的人群里,走出来了一个满脸油污的人。 戴着一顶已经油腻到拧一拧可以做面条汤的海狸皮帽子,穿着一件哥萨克上尉的军装,嘴上绒毛般的胡子下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白令先生,您好啊。又见面了。” 发音很不准确的俄语,有一种含着木棍卷舌头的感觉。 白令愕然地认出了对面的人。冬季里在斯捷潘诺夫斯克的那顿午餐他还记得,那个不会说荷兰语或者德语却会拉丁语的中国新教徒。 刺刀明晃晃地抵在了他的胸前,白令顺从地举起了手,心里乱成一团。 这些人要干什么? 抢劫? 不……不会是抢劫。 回头张望了一下,下锚后难以行动的探险船四周,已经被十几条桦树皮小船围住,船上的人拿着火枪警惕着,船下的人也没有立刻攻击,而是像是咬死蚂蚱的蚂蚁一样围着探险船。 白令已经忘记了对面那个新教徒的名字,只能询问道:“您想要什么?” “知识。” 一个诡异而又叫白令愕然的回答。 白令大开眼界,求问知识的场面,居然也可以和胸前的刺刀联系在一起。 “您不是商人?” “对。我不是商人,也不是新教徒。” 刘钰向后面伸了伸手,同行的人递过来一个圆规、一支望远镜,一本《三角函数表》。 白令明白了,这是个同行? “你是中国皇帝派出的探险家?” 刘钰点点头,白令立刻大声斥责道:“一个真正的探险家、航海家,应该自己去航行寻找新世界。而不是抢夺别人的海图。” “哈哈哈哈……” 刘钰没有丝毫的羞愧,笑的前仰后合。 “航线探险,是全人类的事业。我不会抢夺你将来留在地图上的名字,我只是想要一些地图。因为我没有办法去西伯利亚。白令先生,我知道你是丹麦人,受聘于俄罗斯。” 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金锞子,递到了白令手里。 “开个价吧。你可以继续探险,但你的雇主是中国天子,而不是俄国沙皇。” “钱,不是问题。” 沉甸甸的金子就在手心,很沉重。似乎验证了欧洲关于中国遍地黄金的传说。 然而白令却很有职业道德。 “我可以受雇于中国天子,继续探险。但是,关于之前的地图,那是俄罗斯帝国资助的,我不能够交给你。那不是我的私产,而是俄罗斯帝国的,我无权处置。那艘探险船,也不是我的,而是俄罗斯海军的。” “即便被你雇佣,我也一定要完成这一次探险之后,才可以被你们雇佣。因为沙皇和海军元帅为这一次探险提前支付了足够的钱。” 刘钰点点头,为他的职业道德鼓了鼓掌,然后把那个金锞子夺了回来。 冲着后面挥了挥手,砰砰三声,缴获的火炮朝着河面探险船附近开了三炮。 并没有对准船只,而是对着河中心的水面。 更多的桦树皮小船从河边的芦苇丛中冲出来,朝着河中心的探险船冲去。 很快,探险船上的蓝色x标志的俄国海军旗降下,升起了白旗,宣告投降。 这只是一艘探险船,没有装备火炮,船上也没有几个士兵。而且大部分人都是外国人,又下了锚,跑都没法跑,除了投降没有其余的选择。 划着小船到了探险船上,所有的被俘人员都被带到了甲板上,收缴了武器。 “现在,这艘船被我俘获了。你们是战俘,船上所有物品,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你的地图。” 坐在船长室的桌子前,刘钰拿出白令的鹅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回头道:“我给你出具个证明。” “因不可抗力因素,维塔斯·白令已经无法继续这一次探险。” “白令与俄国之受聘关系,自即日起,因不可抗力解除……今天按照你们的历法,是几号?” “1727年,六月十一日。” 提笔写下了日期,拿出自己的印信在上面印了一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顺禁宫勋卫、刘钰。6、11、1726,写于中国黑龙江下游。” 抖了抖那张纸,笑道:“你看,这些海图都是我的战利品,与你的职业道德毫无关系。现在你也是我的俘虏了。被俘、死亡、坏血病、沉船等等,这些都属于不可抗力。” “不然的话,麦哲伦在吕宋被射死,难道还能算是麦哲伦没有履行对葡萄牙的雇佣义务?对吧?” “等过一阵,我就派人把这个送去圣彼得堡。你在俄国有欠债吗?如果有的话,我出于私人道德,一并帮你还了。另外你的老婆孩子,大顺也会通过外交途径给你要过来的,如果你有的话。” “你想继续探险,没有问题。钱我们有的是,船也可以给你造,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大顺对于神秘的南方大陆一直充满兴趣,你或许可以成为南方大陆的发现者。” 第四十九章 不同的后浪 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法里就有vis maior这样的词汇,对于不可抗力这个词白令也很熟悉。 荷兰的股交所从崇祯年间就有了,击鼓传花的泡沫股都玩过三四次了,这种扯皮的法律词汇整天要用,白令在阿姆斯特丹当研究员的时候时时耳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令见刘钰连台阶都早已预备下,想着这些人劫匪一般的行径,知道对抗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起来中国这边也有探索海图的想法,而且还是去探索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白令也就没有再多做无谓的抵抗。 船上的探险队,一共四十来个人。这船毕竟不大。 甄别了一下,把二十来个瑞典人、荷兰人分出来,剩下的就是俄国人和那个日本人传兵卫了。 把这些人都带了过来,刘钰笑道:“你们可能不了解,我这个人最讲道理了。给你们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愿意留下来的呢,就自愿留下来。” “不愿意留下来的呢,就放你们回去。” 几个俄国人大喜过望,心想圣母玛利亚,这可真是遇到了一位好人呐。 然而他们的欣喜不过持续了半分钟,随后的话就让他们认清了刘钰的真面目。 “我这人最讲道理了。人嘛,不是物。但,物也不也是人。你们被我俘获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鞋子、衣服、火枪等等。对吧,这也很合理。” “好了,自由选择吧。是跟我走?还是回去?” 几个已经半只脚迈出的人全都退了回去。 这叫自由选择? 这种地方,没有衣服、没有火枪、没有食物……和直接枪决有什么区别? 八十年前,或许这里的部落看到落难的人,还会出手相救。 可是这些年来,哥萨克收牙萨克收的天怒人怨,真要是落单被部落发现,死路一条。 就算没有被部落的人发现,猛虎、黑熊、蚊虫……光着身子,可能活不过三天,甚至都不如现在直接抱着石头跳进阿穆尔河淹死痛快些。 心里咒骂着这是个撒旦一样的恶魔,嘴上却都说:“我们自愿跟你走,都是自愿的。” 刘钰拍手称赞道:“好极!都被自愿了。下船吧,我要清点战利品了。” 这些人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个瑞典大副问道:“先生,请问这意味着中国和俄罗斯帝国开战了吗?” “开战?开什么战?我在自己的国土上巡逻,你们也没有通关文书,又随身携带火枪。这是缉私和抓捕非法入境,怎么能算是开战呢?压下去。” 冲着后面摆摆手,一群士兵冲过来,压着他们上了小艇,先去岸边安顿。 刘钰像是个走进了鱼干工厂的猫,看着白令留下的一大堆地图兴奋不已。 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的、黑龙江沿途的……既有白令测绘的,也有白令从海军那边拿到手的,绘制的十分准确,尤其是一些河流的走向、山脉的位置。 这正是刘钰最想要的东西。 身后跟着的骄劳布图和杜锋见刘钰如此兴奋,试探着问道:“大人,莫不是你真要让那个叫白令的,去找什么水草肥美的南方大陆?” 这些日子等白令自投罗网的时候,刘钰闲的蛋疼,就给这些人讲了讲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让他们知道中国在哪、世界多大。 期间他是对此时还未发现的澳大利亚一通猛吹,说是那地方连蚊子牛虻屎壳郎都没有,倒是满地肥草。 虽然都是“猜测”,但若是能够找到,则可解国朝人多地少之苦。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对刘钰已然是信服,虽然说的漏洞百出——没发现你怎么知道那地方那么好——但还是相信这是某种有道理的“推断”。 见刘钰没有直接杀了这些人,骄劳布图猜测了一下刘钰的想法。 刘钰整理着手里的地图,头也没抬,摇头道:“我又不傻。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国朝去趟日本,自宋元后就不能直航了。到明末时候,只能背针路歌走台湾、跳钓鱼岛、折琉球,再往长崎。日本都去不明白,还去南方大陆?这时候找到那个南方大陆,那岂不是花钱出力为西洋人找的?” “不过是抓回去,提前训练出一些懂航海测绘的孩子罢了。反正回了京城,他们想跑也没处跑了。” “若无水师,则无殖民。相隔万里,学《水浒后传》里李俊自成一国、学《风尘三侠》虬髯客自成国主,怎么办?水师不能控南海,陛下不会同意的。就算陛下同意,好容易把地耕好了,荷兰人、英国人一抢,倒是省了人家的事了,都不用开垦了。水师打不过人家,就只能干看着,又有何用?” “我就那么说说,骗他们的,你们就不要跟着信了。” 骄劳布图听出了刘钰语气中说不出的颓气,想着之前自己的一路见闻,问道:“大人,这罗刹国如今在西夷中,到底是何等水平?难道西夷人真的已经强到让大人颓气的地步?” “罗刹?战国之楚。地阔千里,尽皆蛮荒;自号蛮夷,欲观中国之政。水师如秦、车兵若吴。” 这评价算是很阴阳怪气了,秦国的水师、吴越的车兵……骄劳布图大概明白了,琢磨了片刻,问道:“如大人所言,我国朝之利,是在南洋而非寒苦北地?以罗刹为壑,罗刹欲观西洋‘中国’之政,必与西洋诸国征战,北地倒无大碍。这里又苦寒,养不得多少人、开不出太多地,不若兴水师、下南洋?”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白令收藏的地图里翻出来一张贝加尔湖湖畔和黑龙江上游的,叫两人围过来。 指着贝加尔湖畔和黑龙江上游道:“你们也都知道陛下欲兴兵伐俄。也不需瞒你们,你们也猜到了。以你们看,陛下是为了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吗?” 两个人都不太懂大略,此时的三江平原也确实只是北大荒,实打实的鬼地方,号称宁愿去鬼门关都不愿意来这的地方。 猜测了一番,也不好说,齐齐看着刘钰。 “自白登之围,北地就是国朝大患。匈奴、突厥乃至蒙古。朝中所虑者,蒙古也。然而如今火器渐多,蒙古人再难为患,朝中所担忧的,不过是蒙古投靠罗刹,以作先锋。所以才要打这一仗。” “说白了,这一仗是打给喀尔喀蒙古看的。朝中在乎的,是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一线。至于咱们这里……陛下之所以让我去寻永宁寺碑、查勘此地地形,也不过是准备在谈判的时候用嘴谈来,黑龙江北岸都要做讨价还价的筹码。” “占了贝加尔湖南岸、黑龙江上游,一则蒙古归附;二则占据地利,将来国势日强,辽东人口滋生,若有机会,只要在贝加尔湖增兵,则可切断罗刹国,东西一分为二;又可顺黑龙江而下,沿途扫荡。” “贝加尔湖以北,苦寒之地,即便罗刹人绕北支援东边,也不过千百人,这还不是白送的?” “要是朝中大人脑袋清醒,定会西争而东让。一旦勘界完成,北边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火。” “你们两个和我也算是熟悉了,我也算是给你俩指一条路。人的命运啊,既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大势,得站到浪尖上,知道浪要往何处。” 一说这个,两人顿时精神了。 刘钰先看了眼骄劳布图,笑道:“舒兄我就不说了,此事之后,必要伐西北。舒兄有的是立功的机会。边疆虽苦,但却另有好处……日后若是舒兄有机会出缺任将,记得一定要往罗刹边境去争取。” “既是西争东让,国朝也会在边境贸易上让步的。舒兄记得朝着边境的缺儿用力。” 话不需要说透,骄劳布图点点头,心想若是真能开边境贸易,能够在边境任职,虽然苦些,但是钱却不能少了。 至于说关系走动……刘钰既然这么说了,骄劳布图心想日后在西北立了功,有刘大人的爹圈子里的人帮一帮,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到时候自然是要投桃报李的,刘大人若是有什么赚钱的路子,用得着自己时,自己当然是要回报回报的。 说完了骄劳布图,刘钰又笑吟吟地看着杜锋,说道:“至于小杜,你要信我,你就好好跟着那几个西洋人学航海。你本有几何的基础,看你也聪明,这事应该也不难学。” “等你从武德宫熬出头,估计西北边都完事了。你要早生个十年,能搭上西北军功。可现在,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了。不如提早准备,看你敢不敢赌。” “若是朝廷将来真的下南洋,你就抖起来了!若是朝廷将来不下南洋,那就当赌输了。” “反正赌输了,也就那么回事……你爹就是个折冲都尉。我说话直,你也别生气,西北战事一了,你连个后台都没有,你爹的关系也都在这边,熬到死四品官到头了。” “你和我不一样,我起步就是勋卫,不用考试直接能进武德宫外舍。你苦学了十年,也不过和我七岁时候的起步一样,况且我还有公爵爹、公爵舅舅,你有啥?你爹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吉林防御使吧?那还得是去送礼的时候能落一杯茶喝。” “但要是朝廷将来要是下南洋,机会可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悬梁刺股的苦学,那是自我奋斗;学什么,就要考虑历史进程了。” “岳爷爷那样大的本事,若非金人南侵,就宋朝太平时候那吊样,可能也就是个‘贼配军’。西北一平,陆上你还还去哪立功?平西南土司,这等镀金之事,我们这些勋贵子弟还排队等着呢,轮得到你?” “不若另辟蹊径。” 第五十章 皇帝的棋子 现实的真相是残酷的。 大多数人都有英雄气,知道了残酷的真相后依旧勇敢的活下去。 杜锋也不例外。 年纪虽小,生长的地方也不是京城勋官圈子的大染缸,可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仔细考虑了一下刘钰的话,叹了口气,苦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无非是赌,赌输了也没什么。如大人所言,我学那些东西是有底子的,应该不难。只是……如今只有个夺炮之功,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将功抵过。” 刘钰嘿嘿一笑,屏退了其余人,就留下他俩。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出来一场,不立些功,着实对不起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如今这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我来说倒是够了,对你们来说却是不够。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再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早知道刘钰就没想着这么回去,听他一说,询问道:“大人是要动手端了那个罗刹人的城堡?” “然。” “那有什么不敢的?只是大人需从长计议,若是坏了大事,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若是被罗刹人提前察觉我们有开战之意……” “这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两人说完,一起转头看着杜锋。 杜锋恍然大悟。 他见刘钰的第一面时候,刘钰就说过一句话:我又不是你爹,为什么要不计后果去帮你? 此时再一想,更觉这话说的极对。 当日夺罗刹人的炮,是个人就能干,刘大人为何把那功劳让给自己? 现在想来,自己之所以有这个面子,那是因为自己的爹,是翰朵里卫城的折冲都尉。 这才是真正的缘由……杜锋心想,只怕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大人就惦记上了。 什么将功折罪,分明是扣着我当人质,用我劫商队的过错当价码,让我爹用现在的官位甚至是命,和他一起赌一场。 既是要端那个罗刹人的城堡,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肯定要动用翰朵里卫的府兵,然而刘钰是没有资格调动的,调动了也没有人听,只有自己的爹说话才好使。 一瞬间,杜锋之前对世界仅存的那么点美好的幻想,全部崩塌了。 虽然之前也不咋地,但至少漆黑的天空还有几颗星星。 似乎勋贵出身能吃苦、什么都懂一些、不轻视底层士兵的刘钰,还像是颗黑夜里亮晶晶的星星。 现在嘛,那颗亮晶晶的星星也蒙上了一层黑布。黑的叫杜锋不忍直视。 见两人都盯着他,无奈苦笑许久道:“我愿意干。想必我父亲为了我,也愿意干。” 刘钰听杜锋提到了“父亲”,显然这小子很“上道”,宽慰道:“你且放心。我做事,向来谋而后定。我家里几世的公爵都敢拿去赌这一场,你怕什么?” 杜锋没再说什么,也很识趣地没有去问刘钰具体该怎么办。 之后的几天,刘钰整理了一下自己绘制的地图,又把从白令手里抢来的那些仔细对照后,重新画了几份。 连带着这一次顺着黑龙江而下的考察报告、各个部落对罗刹的不满、希望朝贡换取保护等内容,揉在一起写了第二封奏折。 这一封奏折比上一次的字要多得多,夹带着七八张地图。 这关系到战后齐国公和罗刹人的谈判,他也不敢耽搁。派了三个人先行回去,沿着驿站把这奏折送回去,自己则带着人在后面慢慢的前进。 ………… 第二封奏折出发的时候,皇帝李淦并没有在京城。 銮驾已然出了山海关,快要到铁岭了。 对外宣称的,并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接受蒙古诸部的朝觐。跟着皇帝一起的还有孛儿只斤家族的那个被封的圈在京城的王爷、一些京城里的勋臣武将,以及皇帝的亲卫诸军。 事实上,这就是一场御驾亲征。 对皇帝而言,前线的战斗怎么打、怎么排兵布阵,那不是他该考虑的。 他没有赵宋家那么有自信,钦定阵图让前线照做。 他要考虑的,是打了之后该怎么办。 输了怎么办? 赢了怎么办? 种种考虑之下,这一次御驾亲征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李淦很赞同刘钰在齐国公面前做的比喻:东北的战事,就是两个壮汉彼此拿着羽毛,互相挠痒痒。 这一战的胜负问题不大。 李淦也没有想过会失败,毕竟从几年前他就开始让人修建驿站、维护道路、营造船只。 这一次调集了京营炮兵、老五营的世兵精锐、松花江的府兵轻骑、福建水师的跳帮战剑盾精兵。 罗刹人最多也就三五千人。 如果这还打不赢,那就不是和罗刹谈判边境的问题了,而是要考虑迁都跑路了…… 李淦要考虑的,是打赢之后怎么办? 这个打赢,并非是单纯的东北战事,而是东北、西北一系列的战事。 也就是整个北疆战事。 整个北疆的战事就是一体的:准噶尔的崛起导致了喀尔喀蒙古的担忧、沙俄东扩导致喀尔喀考虑投俄还是投顺、大顺必须要打败沙俄证明给蒙古人看这才是真正的大腿,然后才能西进帮助喀尔喀蒙古毁灭违背的《喀尔喀——瓦剌法典》的背叛者准噶尔,此平叛也。 当皇帝当到这个年代,早就没有了什么长生不老药的幻想,更别提万世不易的王朝。 李淦所想的,只是自己将来在史书上留的名字。 要做的事太多,要考虑的也太多。 东北罗刹、西北准噶尔一战打完,少说要准备三五个侯爵、七八个伯爵、十几个子爵……这还是往少了说。 毕竟立功要受赏,这场连绵不绝的大战总不能舍得封爵。 考虑到要封爵,李淦就必须要提前布局。 原本的老勋贵、文臣之间的平衡,会被这一战彻底打破。 另一个崭新的、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将要出现,那就是这一战中将要新封的一堆新贵爵号。 这些新爵,大部分肯定不是老勋贵子弟。 而是这些年在西北、西南逐渐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皇帝分得清什么是勋贵,什么是武将,什么是新贵,什么是旧贵。 以前明为例,戚继光起步就是四品的指挥佥事,世袭的。 但在皇帝眼中,那不叫勋贵。 前朝土木堡后,石亨、焦礼、施聚等边将,真正封爵,完成了从世袭武将到勋臣最难的一步后,这些武将才能叫勋臣,是为新贵。 到时候如何处理朝中的平衡;如何在新贵旧贵之间选择掌军之人;如何利用旧贵、新贵、文臣之间来唱对台戏,这才是李淦要考虑的问题。 前朝的经验太多,前朝之前的前朝也有很多以史为鉴的例子。 李淦读了太多,大致品出了一些道理。 旧贵与国同休,忠诚基本没有问题,不会闲着没事干造反。一旦造反,不用别人,圈子里的人就会反对,而且造反成本太高。 旧贵可能会在封太子的时候出问题,往往牵扯到下一辈的站队。如果有太强的,到时候就要除掉。 然而,旧贵们起步就是勋卫,外放就是一方大将,没在基层锻炼过。 靠他们打仗,很可能打出一场土木堡。 靠他们操练京营,更是笑话百出。 毕竟,人和人的差距不大,只是个几率问题。 一个封闭的圈子里靠投胎的人才数量和能力,终究比不过尸山血海中挑选出来的,更比不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新贵倒也是与国同休,但需要完成一个从边将到勋贵的转型——不只是官职品级,而是思维方式、与皇权的妥协艺术、以及下一辈开始在皇帝身边当勋卫的熟悉感。 新贵不太可能封公爵,如果皇位传承出现了空子,这些封了伯爵子爵的勋贵,为什么不搏一搏、再立新功呢? 和旧贵不同,这些新贵是真的能打,否则也不可能脱颖而出。 调派他们入京,固然会打破平衡,可也确实能够把京营操练出来。 这就很难取舍。 京营是压制地方的,需要很强。 但京营如果被新贵掌握,皇帝又不放心,越强越不放心。 老勋贵皇帝倒是放心,但是老勋贵能把京营训成笑话,又压不住边将。 老勋臣一系的,自小就是勋卫,和皇帝算是一起长大。最起码有那么点亲近的感情,也便于掌握和操控,时间长了大约能够知道彼此的性子。 新勋臣是纯靠战功打出来的,和皇帝很疏远,军中威信又高。 就怕万一有那么点心思,不是说谋反,而是皇子站队这都是大问题。 到时候就免不得要走文臣、宦官、武将三者互相制衡的老路。 然而前朝的教训告诉李淦,这条路也走不通,走到后期会被人打出屎来。 而纯靠文官掌军、以文御武……且不说旧贵们的反对,军队的战斗力等等问题。 到时候单单一个文官一家独大,也是难以掌控,远不如皇帝玩离岸平衡好操控。 总体考量之后,李淦从老勋臣的年轻一辈中着重培养了几个。 是骡子是马牵出去溜溜,希望这些年轻一辈中能够几个能打的。 还是靠老勋贵主持京营更放心,战斗力是排在忠诚和皇位后面的。 那些新贵最好就不要掺和到京城中的事,等百年之后新贵混成了旧贵,再逐渐入京。 不然新贵入京,皇帝必定会选择文官和宦官去分权,否则寝食难安,而前朝教训又让李淦并不想这么干。 可这些老勋贵中的年轻一辈出去历练,也有问题。 老勋贵们执掌京营久矣,在军中不说威信吧,最起码的关系人脉那是盘根错节。 年轻一辈中历练一番后,要是真有几个人才,借着家里之前的关系,威信日高,只怕尾大不掉。 思来想去,李淦觉得想要勋贵掌军,最起码要有两个条件。 一则,旧贵里得有能打的,不能都是废物。 嫡长子继承制保证勋贵不能养蛊,要么期盼着嫡长子里出个能打的,要么就只能从勋贵次子里选出来几个培养一下。但这个培养,只能是皇帝培养,而不能是勋臣自己去培养——恩在皇帝,不在你爹,你爹是不给你爵位的坏爹。 二来……作为皇帝,必须要在军中有足够的威信,让自己这个皇帝不再是个空泛的符号。 以此才能放心让有能力的旧贵子弟掌京营、以新贵在外将边军以制衡。以强力的京营压制边将、又以边将新贵威胁京营旧贵。 这就不必派文官分权、宦官监视。 靠皇帝的威信就足够。 如朱元璋,打出来的,那些勋臣大将,说杀就杀。需要文官制衡、宦官分权吗? 如朱棣,亲征五次,风湿病让他四肢麻痹、甚至上朝还需要仁宗在旁边传话,依旧亲征。为的就是维系皇帝在军中的威望,压住那些战功卓绝之辈。 之后的宣宗,也是要出兵打仗、多次巡边的。 不是所谓的继承祖制,只是因为这是勋臣掌军的体制之下,皇帝必须要做的。否则就干脆杯酒释兵权让文官领军,让勋贵都当富家翁就好。留着勋贵且还有军权,皇帝就得亲征,即便不断输入新的血液为新贵维系京营战斗力,皇帝也能压得住。 一直到打出来个土木堡后,皇帝亲征的事就成了荒谬事,朝中不可能有人允许了。 之后皇帝在军中不再有威信;老勋贵又证明了都是一群废物;新贵又出过石亨这样的乱臣;那么用文臣宦官操控军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总得有人管军,让废物去管?还是让参有谋反前科的边将?还是让宦官文臣——皇帝的脑子一直很清醒,不是所谓被谁忽悠的。 李淦不想走一遍这样的老路,瓦剌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瓦剌,土木堡应该不至于。 既然这是一场调集了全国精锐的一战,而且又是两个壮汉拿着鹅毛互相挠痒痒的一仗,那么御驾亲征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一仗打完之后的威信,才能够在将来不久的西北战事中再度亲征,以此保持。 否则西北战事一了,一大堆的骄兵悍将,又封了一些侯爵伯爵子爵。可皇帝就是个空泛符号,军中一点威信都没有的话……那就等着乱成团吧。 此外,还有借军势压服蒙古,让蒙古看到这一仗后选择臣服的想法。亲自到前线、到黑龙江上游的草原去一圈,也是极好的。 哪怕不打仗,既然是皇帝,只要上阵走两圈,那也是威信。 本想着一开战就直接让蒙古各部的首领来阵前朝觐,顺便观战,以军威恐吓,使之折服不敢生反叛之心,杀罗刹以儆蒙古。 可是之前收到了刘钰的那封详细的奏折后,李淦有些犹豫……如果强攻一个棱堡真的会死伤惨重、真的打成刘钰推算的那样,那还不如不叫蒙古贵族来观战,不然可能会适得其反。 第五十一章 小小批评 那封让皇帝心生犹豫的奏折,这些天一直在皇帝的手边,皇帝也做了一些批复。 “你还是个娃娃,懂得什么?想的还是太少。” “你既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朕早就叫你思考,何以为体?何以为用?” “体者、道也;用者、术也。至于兵战之事,亦是如此。为将者用术、为帅者用道……” 洋洋洒洒的一大堆批复,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 你个小孩子还是想的太少,格局眼界也就是个将军或者一方督抚节度的格局。虽然你的战争之“术”学的很明白,可是战争之“道”却是还没到火候,以后不要只看西洋学问,多学学孙吴、纵横等学问。 像你说的这么打,一个一个的啃下罗刹的城堡,这得用多少时间?九月就要下雪了,到九月能啃下来几个?天寒地冻的时候,朕拿什么去挖之字壕?让将士拿牙啃? 这边的战事不快点结束,罗刹人难道不会和准噶尔接洽吗?准噶尔一旦在西北配合,国朝就要面临两线作战的危险,到时候又怎么办? 战争在开始打之前,就要先想到怎么结束。 如果只是个将军的格局眼界,你说的很对,既体恤士兵,又能以正兵破敌。但放在一国之君眼里,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是有用的废话,朕必须要在明年结束对罗刹的战争,更主要是要让蒙古看到大顺已雷霆之力快速击败了罗刹国,所以你那办法不能用。 至于你说的什么等到日后再打,更是无稽之谈。就以前明为例,不要说叫门的英宗,就是建文帝,那是朱元璋所期盼的吗?谁能预料身后的事?谁又能保证日后辽东人口滋生的时候一定是个明君在位? 把刘钰“批判”了一番后,又在批复的最后写道:“待你归来,入上舍而选龙禁,常在朕身前,朕当常开导开导你才是。” 看上去批判的话挺多的,实际上李淦对于刘钰还是很满意的。 整体的语气,也更像是一个对后辈有所期待的大人对小孩说的话。 奏折上,潜入罗刹城堡、侦查发现有日本人和船、猜测探险家要去测绘黑龙江下游到日本地图、准备从永宁寺回来后半途劫杀抢夺地图等一段内容,李淦还画了一个好大的圈,批了四个字:勇且智,善。 这封奏折远远高出了李淦的期待。 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又不是公侯家袭爵的嫡长子,怎么可能真的要求他从全局去考虑事情?不过是怕过多夸奖而至骄傲罢了。 详实的图画、攻取棱堡战术的详解、沿途考察的部落心态等等这些。虽然字不咋地、文笔也差得远,但言之有物,这一点就难能可贵。 这封奏折送到京城后,李淦还和几个京城中的老将们探讨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说的办法很好用,确实得了西洋铳台攻防体系的精髓。 只是对于刘钰所说的“如果不按这个办法、又不长期围困,而选择强攻的话,五百人的棱堡得做出两三千人牺牲的准备”这番话,众人并不全然相信,觉得有些危言耸听。 太宗李过在荆襄之战时曾说过一句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社会实践中来。 这话这些年已成为了这些年尊陈亮、叶适的浙东学派重新构建心学、解构“致良知”的重要支柱。 此时用在战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顺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和西洋人打过仗,更没有攻取过西洋人的棱堡。 堡这东西,他们不是没见过。 西南土司也有堡,但打起来只要架好炮轰一阵就能攻下。 按他们所想,有了大炮之后,堡还有意义吗? 这罗刹人的堡虽然修的似乎却是合于天道,但未必就真的这么难攻吧? 五百人的堡,硬攻要死个两三千人,这可能吗? 明末时候,天主教徒韩霖倒是写过一本介绍棱堡的《守圉全书》,明朝也在雄县修了几个棱堡。 问题是大顺记忆中,在雄县根本也没怎么打过仗。 没打就降了,这棱堡也就根本留不下深刻的记忆,最多也就是个长得奇怪一点的堡垒,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之后大顺虽然对天主教传教士很宽容,写书的韩霖也早早投顺做了“礼政府从事”,还翻译过《如何克制七宗罪》,力图站在儒家的角度上融合天主教七宗罪和存天理、灭人欲;还写过《圣徒信证》认为儒、释解决了“我是谁”、“我要干什么”这两个问题,如果融合天主教就可以解决最终的“我要到哪里去”,并且认为儒家一直没解决“我要到哪里去”的问题。 此人一度成为大顺朝内的西法党领袖人物,可谓人不微言不轻。 然而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张霖的这本《守圉全书》并没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张霖写这本书时的外部环境,是后金拥有当时东亚最强的炮兵、明军野战打不过后金,所以一些人琢磨着怎么修更好的堡垒。 现在的环境……后金已经被犁庭扫穴了,东亚最强的炮兵就在京城里;旁边的对手全是弱鸡,大顺处在攻势;最大的敌人是准噶尔,缩在西北,大炮也不多,没有逼到大顺在边境修棱堡的地步;需要压制的东蒙古诸部,连铁锅都得买,修防炮的棱堡那是有钱没处花了;徐光启所预言的将来大患西洋人,从海上来的话,水师固然打不过,但只要有一支野战部队不被西洋人登陆切断漕运,那也不用担心。 这种环境,棱堡防守的学问,怎么可能流传? 一门学问是否广为流传,有时候要看是否被需要。 总的来说,大顺对棱堡的了解,就是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有用几十年战争和十几万具尸体得出来的实践经验。 只不过刘钰的奏折上写的过于详细,完全站在守卫的一方破解了一下攻城一方可能用的种种手段。 看起来又非常有道理。 这就让李淦不得不谨慎。 他对刘钰的西学水平是相当认可的,不只是戴进贤说刘钰学的不错,便是后来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也让李淦觉得刘钰不是那种顺嘴胡诌的人。 出于这种考虑,李淦决定先尝试着攻一攻罗刹在黑龙江上游的城堡。 顺利的话,后续攻取,就让蒙古贵族来阵前参观大顺军威;不顺的话……那就再议。 围绕着这个整体目的,朝中做出的战略规划也很明确。 借助吉林造船厂的江船转运后勤补给,大军逆流而上,攻下罗刹人在嫩江的唯一一座城堡。 经由呼伦贝尔草原攻下罗刹人在黑龙江上游的城堡,切断罗刹人对黑龙江下游的控制,将罗刹人的军事力量分割。 占据黑龙江上游的城堡后,伐木造船准备,分兵顺江而下沿途扫荡几座罗刹堡垒。 主力在继续西进,在罗刹国派兵支援之前,拿下斡难河和石勒喀河的所有堡垒,立刻和罗刹和谈。 齐国公接洽的使团,也带了三千多人的精锐。扯皮扯到扯不下去的时候,就翻脸。 在那边不要攻城,而是借由蒙古部落的支持,威胁罗刹人在贝加尔湖一线的城堡,让其不敢分兵支援东线。 和谈的底线是放弃黑龙江北岸,但西边要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尤其是斡难河这个特殊意义的河流必须拿到手。 用后世的版图来看,就是得到了乌苏里江以东、库页岛、黑龙江入海口,再加上黑龙江西部向西扩展出一部分,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将蒙古从北边半包围住。 以黑龙江上游作为统治下游流域的基础,以斡难河作为蒙古归顺的法理,以石勒喀河作为威胁贝加尔湖南部的前出基地、攻可以前出贝加尔湖切断罗刹东西的联系、守可以监视喀尔喀蒙古。 代价是放弃黑龙江以北所有的宣称权,在北线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承认俄国是帝国、承认俄国的帝位、保持通商贸易和大黄茶叶交易,与俄国交流不采用朝贡体系。 从始至终,大顺朝廷对这一仗的定位就很清晰——就是为了蒙古打的。 刘钰一路向东进行的勘察、绘图,一半作为己方的法理,另一半则只是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即便一部分只是筹码,也依旧很重要。 刘钰的第二封奏折送到的时候,皇帝已经到了吉林造船厂。 嫩江前线的部队也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第一战皇帝并不准备亲临前线,而是要看看前线打成什么样,那棱堡体系到底有没有刘钰说的那么可怕。 打开了第二封奏折,看了几眼,李淦脸上露出了笑容。 刘钰不但找到了永宁寺碑,拓下了文本,甚至还收服了许多部落,一些部落首领跟着他回来朝贡。 自明宣德年后,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再度朝贡,实乃盛事。 这件事,李淦觉得刘钰做的相当不错,有些水平。 看起来刘钰打仗也是个好手,永宁寺一战,己方没死一人,砍杀罗刹人百余名。虽然有取巧的成分,但也看得出刘钰还是可以的。 后面又说到抢劫了罗刹的探险队,劫持了几名西洋人,还抢到了一些地图,更是让李淦称赞。 这件事第一封奏折上有所提及,说是发现了个日本人、也发现罗刹在江上造船,所以怀疑罗刹人会顺江而下。既然是探险考察,肯定会有地图,这对国朝加强边疆的掌控和了解大有裨益。 当时李淦就觉得刘钰脑子很好用,却没想到刘钰真的把这件事办成了。送来的奏折里,还夹着十几张已经简单翻译过的地图,罗刹人在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都有明确的标注,这正是眼下急需的。 可心里夸着夸着,味儿就变了。 等看到最后的时候,李淦忍不住骂了一句。 “胡闹!” 第五十二章 模棱两可 一句“胡闹”,把身旁服侍的太监吓了一跳。 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太监很清楚皇帝的每一个小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刚才刘钰的奏折送来的时候,皇帝食指微曲,在案几上叮叮当当地边看边敲。 这是心情很好的意思,太监自是看的明白。 可哪曾想敲着敲着,忽然骂了一句,这着实大出所料。 奏折前面写的真的很合李淦的胃口,可后面刘钰就又如之前第一封奏折一样,开始作死。 上面说,抓到的那个西洋人白令,说翰朵里卫城北边的罗刹城堡里那个“昆仑奴”是个大人物,而且精通筑堡,要扩建那座城堡,罗刹国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然欲征江南,则必得荆襄;欲得南京,则必攻安庆。如国朝想要控制黑龙江,必要攻取黑龙江上游,自上而下,如攻江南之得荆襄。 刘钰说,国朝用兵肯定是要在西北边用兵,夺取上游,联络蒙古。 然而东边的罗刹人要扩建城堡,一旦修好将来攻取也是个大麻烦。 不如趁着国朝在西边用兵的时候,自己带人端了这座城堡,一路顺江而上,诱使雅库茨克之兵南下,使之无力增援国朝在西边用兵。 待大军在西边取胜,夺取黑龙江上游,则罗刹人一分为二,首尾不能呼应。自己若能夺下城堡,将来谈判时候,也可多有筹码。 说的很有道理,更让李淦颇为赞许的是,刘钰猜到了朝廷用兵的方向是在西边而不是东边,这极难得。 可看到最后,只觉得满篇到了最后,就是赤裸裸的两个字。 抢功! 这是怕西边打起来,他这边没有什么功劳? 这是觉得自己绘图拓碑之功,被西边的战功掩盖了? 朝廷的战略已定,这刘钰脑子还算清醒,没有未经请示就这么干,可就算请示了这么干对于朝廷的整个战略也是有害的。 打下来,的确可以分一点西边的压力。 刘钰手里就有个三百多人,按奏折上说,准备靠那些朝贡的土著帮忙一起打,这算怎么回事? 可万一打不下来呢? 人这么少,打下来的可能性只怕不大。 万一久攻不下,一则折损锐气,二则…… 一旦罗刹人自北边调兵南下,打退了刘钰,顺势而下攻取翰朵里卫,沿江而上攻击吉林、切断了大军的后勤粮道嫩江松花江怎么办? 赢了意义不大。 输了则可能对整个战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这一次调集兵力,西攻东守,这是既定策略。 抽调精兵,加入西边的野战集团,松花江流域所剩的人本就不多。 固守还行,可出兵反击,就很容易被罗刹人抓住空子。 凡战,必要未虑胜、先虑败。 刘钰的奏折最后,满篇都是攻取的好处,却丝毫没提万一失败被罗刹反击切断松花江的害处。 年轻人要有锐气,要有争功之心,否则暮气沉沉如老人,那也叫不得年轻人。 可锐气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锐气也要为大局让步。 “把那个送奏折的人带过来!朕要问问。” 吩咐下去,很快,被刘钰派来送奏折的人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只看了一眼,李淦有些心软了。 眼前这个士兵约莫也就二十岁出头,既是能选入跟着刘钰去永宁寺,那都是去过战场的。 将近一年的征途,这个士兵的脸黑乎乎的,头发乱蓬蓬的,小小年纪满脸都是没法剃掉的胡子。 衣服更是油脂麻花,看上去如同京城街头的乞丐,扎束的头发像是枯草,腰间缠了一条用兽皮做的皮带。 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那种仿佛羊肉闷馊了的味道。 看看这个士兵,大约也能想到刘钰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路都没有驿站,也没有后勤补给,估计马都已经杀的差不多了。 上一次问了一下,李淦知道刘钰在学李将军,与士兵同食,并无殊异。只是上一次询问棱堡之事,那个士兵提前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一次的士兵就保持了原来的生态。 跟在李淦身边的太监觉得这味儿有些反胃,可看着皇帝也没有捂鼻子,只好强忍着。 “起来吧。朕问问你,刘钰如今大约在哪?” “回陛下,刘大人如今应该已过了乌苏里江。大人差我回来的时候,正在和几个长发女真的首领见面。” 长发女真,就是不剃金钱鼠尾的赫哲人。明末时候,后金对他们的控制也很有限,因此在被抓到八旗里去之前都是披发的。 这些区别李淦还分得清,沉吟片刻,问道:“跟随刘钰一起的朝贡诸部,能有多少人?” “约莫二三百。” “刘钰说在永宁寺夺了罗刹人三门炮,那炮有多大?” “皆小炮。一人多长,弹不过二三斤。” 听到这,李淦疑惑了。 刘钰的第一封奏折写的很清楚,可以说朝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棱堡难攻。 就靠这点人、就靠着三门破炮,刘钰凭什么敢说尝试着攻取一下罗刹的堡垒? 那罗刹堡垒的图,李淦也见到了。问了问朝中懂西洋圉守之法的人,也都认为那个城堡修的很好,毕竟从明末到现在已然八十年,不断加修,早已不是明末时候的简易模样。 就凭这点力量,刘钰凭什么敢说这话?就算另有办法,仅靠这点人可是不够的。 一瞬间,李淦一下子想到了刘钰上一封奏折中看似无意提及的一件事。 “那个翰朵里卫城的年轻人,就是夺炮的那个,叫……叫……” 这样的小人物,爹又不是公爵,不过是个折冲都尉,皇帝自是记不住。 “回陛下。杜锋。” “对,杜锋。他与刘钰关系如何?” “此人亦懂西学,刘大人对其极为爱护。”士兵说得到,语气略有些酸,当日夺炮的事,事后看来,谁都能干,可是刘钰却把这功给了那人。 “嗯……呵。” 哑然失笑。 这样一来,李淦就全明白了,明白刘钰所依仗的兵力到底是什么了。 胆子大一些,对自己的本事自信一些,五六百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几百兵,或许真有胆子去试一试攻下罗刹人的堡垒抢个大功。 若不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数百人驻守的堡垒,就靠那几百人、三门小炮,纵然韩白复生,恐也无能为力。 至于那个杜锋,就因为懂西学就极为爱护? 恐怕不是吧?只怕极为爱护的原因,是那个杜锋有个折冲都尉的爹,这才是爱护的缘由。 只怕当日刘钰潜入罗刹堡垒的时候,便已生出了这般的想法。 拿着把柄,逼其老子和他一起干。 这点小伎俩,在年轻人里也算是有点手段了。 可经历过太子之争、看朝堂诸位大人表演了八年的李淦看来,这就像是秃头上的虱子,简直浅白的可笑。 “倒是有趣儿。” 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微微一笑,回到了行营帐内。 提起笔,李淦没有严明申斥刘钰的大胆想法,也没有强迫刘钰立刻返回不要留在那胡闹,而是写了两封奇怪的旨意。 第一封是给翰朵里城的折冲都尉的。 话很简单,就一句话。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第二封是给刘钰的,话同样简单,也是就一句话,用的是当年太宗说过的一句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 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常有的事。李淦觉得,若是有这两句话,刘钰还能继续去干,那是他的本事。 若能干成了,当然好,可以吸引罗刹人的注意力去往东边。 北边第一战马上就要开打了,谈判的底线是底线,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具体能谈成什么样、比底线高出多少,还要看打成什么样。 刘钰说那座堡垒里来个个精通营造的罗刹将军,真要是修成了坚固的要塞,在谈判之下若是拿不下来,这就要成为罗刹人手里的筹码。 之所以李淦觉得刘钰有些胡闹,还是因为先虑败后虑胜。 再者他也确实不相信刘钰有办法靠那点人、连炮都没有就拿下罗刹人的堡垒。 万一到时候久攻不下,北边的罗刹人支援,到时候前后掩杀,借势直扑嫩江、松花江汇合处,威胁粮道,那可就是对大局极为不利。 新顺开国最难的一战,就是当年的荆州之战。 太宗李过之后无数次说起那一战:如果当时太信任何腾蛟、没有设伏阵斩勒克德浑,如果大军在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忽然从背后杀出,那么这天下怕是要剃发易服了。 这故事李淦自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于这种“久攻不下、援兵杀出反击”的战事,最为紧张。 只是他远隔千里,不能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万一刘钰真有什么办法可以攻下呢? 那对日后谈判也确实大有用处,尤其是在知道罗刹人有意加固堡垒的前提下。 所以他也没有把话说绝,而是用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旨意。 要么,刘钰真有通天的本事,就靠手底下那三百多人加上二三百要来朝贡的部落民干成。 那也不影响翰朵里卫城的防卫。成了最好,败了无伤大雅。 要么,刘钰的办法,足够让翰朵里的那个折冲都尉觉得有搞头。 不是因为儿子被人拿捏着必须干,而是有功在眼前自己真的愿意干。这两者截然不同,李淦相信一个老边将会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比自己坐在数千里外看的清楚。 写了这两句话,应该足够了。 第五十三章 选择 黑龙江畔的营地里,刘钰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个被俘的俄国人。 为了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抢到更多的功劳,可谓是殚精竭虑了。得用些技巧,正面攻肯定是没戏的。 送回去的奏折上影影绰绰地表示自己准备干一票大的,也算是提前给皇帝打个预防针。成不成,试试才知道。 嘴里嚼着玩的草茎已经一丁点青草味都没有了,把混合着草屑和绿水的唾沫吐出,指着远处火堆旁的一个俄国小伙子问身边的老把式道:“那个鸡粑粑颜色头发的叫什么?” “米哈伊尔,或者叫迈克尔、米迦勒……就那个大天使的名。是个跟着白令出来的实习生。大人问他作甚?” “没啥。问他借点东西用用。” 老把式扭头看了看米哈伊尔,奇道:“他有什么可借给大人的?地图之类的,都被大人收走了。” 刘钰伸出一根手指头,划了划自己的脖子,笑道:“这不是还有个项上人头吗?可以借来用用。你去,把那个探险队的副队长,不是那个大副啊,是那个罗刹的副队长叫过来。” 老把式应声而去,不明所以。 这一路上,刘钰都在观察这几个被俘的俄国人。发现这个叫米哈伊尔的小伙子好像和那个叫阿列克谢·切里科夫的副队长关系不错,两个人时常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探险队的组成很有意思。 队长和船上大副都是外国人,副队长是个俄国人,半数成手的探险家、绘图者;半数实习的小伙子。 副队长切里科夫此时正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盼着眼前的茶壶里的水快一点沸腾。 在切里科夫眼中,对面的契丹军官还是很大方的。他烧水的这个图拉兵工厂生产的铜水壶,那个契丹军官并没有没收,而是继续让他们使用。 在俄国上流社会才能喝到的茶饼,在这支契丹探险队里不过是饭后的配给品。切里科夫等人也分到了一些。 黑龙江畔的夏天也并不暖和,夜里草叶上总是湿漉漉的,这时候喝上一壶茶,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被俘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切里科夫一直试图逃走。 那些丹麦人、瑞典人,契丹人给他们的开价很高,并且承诺如果有机会,可以送他们在南方坐荷兰人的船回去。 唯独他们这些俄国人,那个契丹探险队队长的态度一直不清楚。切里科夫怀疑这些契丹人是不是已经对俄国宣战了? 队伍里流言很多。 有人怀疑,契丹大汗要学拜占庭人,要组建一支瓦兰吉卫队,所以他们这辈子就不要想着回俄国了。肯定会被送到他们的都城里,穿上丝绸的衣服,作为契丹大汗的瓦兰吉卫队。 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蒙古人的时代,蒙古大汗也有一支俄国人的卫队,就驻扎在北京。 对于这种猜测,队伍里的俄国人喜忧参半。 有人认为如果契丹大汗允许他们继续信仰他们的正教,那么留在契丹当瓦兰吉卫队也挺好的。如果真的有丝绸的衣服穿、每天都有茶叶可以喝的话…… 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他们可能会被这些契丹人抓回到京城,脱光了衣服,屁股上黏上羽毛在京城里游街。或者像是奥斯曼苏丹一样,把他们阉割掉,作为宫廷宦官。大部分人对这种可能都挺恐惧的,不过也有一两个人认为这样也好,他们是阉割派的信徒,认为生育本身就是原罪,阉割了可以终止罪恶,死后能够去天堂。 对那个广袤而有着富庶传说的中国,这些俄国人只能用他们接触过的奥斯曼人、蒙古人去猜想他们将来的生活。 切里科夫对这些传言将信将疑,一直在找机会逃跑。每天拉屎的时候,他都会观察这些附近的情况,看守们只允许集体行动,想要逃跑的话,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队伍里的人不能够信任,在这种被俘的环境下,每个人都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切里科夫能够看透想法的人,只有那个棕色头发、叫米哈伊尔的海军实习生。 这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很有精神。 平时在船上就很勤快,晚上也会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各种数学技巧,能够熟练地掌握六分仪的使用。 即便在被俘后,这个小伙子依旧每天笑着面对生活。 他说,一个不会笑的人,一定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探险家,垂头丧气的人不敢面对苍茫的大海和看不到尽头的海上苦旅。 小伙子相信,毕达哥拉斯定理在彼得堡的学校里是正确的,在契丹人那里也一定是正确的。这些契丹人并不是野蛮人,他们会使用火枪,也懂得测绘,不是蛮族,等到战争结束会把他们释放回去的。 这个小伙子每天都会缠着切里科夫,询问一些绘图学上的问题。确信有朝一日回去后,女皇陛下还会组织新的探险,那时候他的可以成为正式的绘图员了。 这是个乐天派,在那些无尽传言的恐慌中,就像是阿尔汉格尔斯克极夜后的太阳一样,总会给人带来暖烘烘的希望。 他的年纪最小,队伍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有时候大家垂头丧气认为自己要被阉割的时候,小伙子会唱一些哥萨克的歌来振奋一下大家的精神,或者讲一些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传说:彼得皇帝在少年军里被同龄伙伴罗莫丹诺夫斯基公爵训斥的故事。就像是他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一样,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故事。 今天和往常一样,切里科夫在这里等着水沸腾、米哈伊尔在旁边给人讲一些彼得堡的趣闻,过一会儿小伙子就会来请教他关于墨卡托投影的一些细节。 分到的茶饼子刚刚扔进了水壶,切里科夫就被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听到翻译的话后,很不情愿地放下了茶壶,跟着翻译一起进了帐篷。 帐篷里,刘钰准备了一壶酒,几块咸菜。切里科夫闻到了帐篷里的酒味,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内心却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眼前这个魔鬼一样的年轻人。 刘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杯酒下肚,切里科夫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刘钰也问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什么秘密,切里科夫认为这些问题如果能换一些酒精是值得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切里科夫每天都会被邀请到帐篷里喝酒。问的问题也都是一些关于西伯利亚或者鄂霍茨克的探险事情。 过了乌苏里江后不久的某一天,切里科夫正准备继续像往常一样去帐篷里喝酒的时候,几个看守的士兵忽然冲进了这一行被俘的人种,把棕头发的年轻人米哈伊尔抓了出来。 刘钰嘴里说了几句切里科夫听不懂的中国话,翻译跟在后面大声地翻译道:“米哈伊尔·彼得洛维奇·捷列金。因有人举报你准备逃亡,并且有煽动他人逃走之罪名,兹决定实行枪决。” 手里正拿着一本彼得一世编纂的《测量学的艺术》的米哈伊尔还没来得及叫喊,两个士兵就把他拖走了。 就在营地的附近,一个拿着一支缴获来的图拉燧发枪的士兵对准了他的脑袋,随后就是一声枪响。 队伍里所有被俘的俄国人愕然地看着远处还在抽搐扭动的尸体,随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切里科夫。 刘钰对这种目光很满意,装模作样地用左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严肃地告诉这些被俘的俄国人。 “你们是被抓获的、没有通关文书私自携带武器进入边境的罪犯。罪行并不严重,你们将来可以被释放。但是,这里已经接近你们的堡垒,私自逃跑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有人逃跑,可以选择举报,由此可以减轻一些刑期,甚至有酒精作为奖励。”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了几个士兵看押着这些俘虏,在地上挖了个坑,将米哈伊尔的尸体埋了进去。 挖坑的时候,有个俄国俘虏靠近到切里科夫的身边,忽然一晃肩膀,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切里科夫的胃部。 “犹大!” “呸!” “像蛆虫一样恶心。” “契丹人给你的酒,留着给你妈洗洗下面吧,你妈在彼得堡的妓院里染上了梅毒。” 不知道谁谁先骂了一句,正在挖坑的几个人轮番冲了过来,看押的士兵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人拉开。 切里科夫捂着剧痛的胃,嘴角抽搐着,蹲在地上。看着坑里面脑袋被铅弹打的模糊的米哈伊尔,听着耳边的骂声,握紧了拳头。 这一夜,切里科夫没有和其余的俄国俘虏在一起,而是单独在一间小帐篷里。 帐篷里没有看守,刘钰给他留下了三样东西。 一皮囊酒。 一支图拉厂生产的、被刘钰缴获的决斗手枪。里面装满了火药,铅弹只有一颗。 以及,一根用来束发的簪子。 切里科夫一夜没睡。 喝下了全部的酒后,手一直在簪子和手枪之间徘徊。 天将要亮的时候,切里科夫终于伸出手,解开了自己脑袋上的骠骑兵样式的发辫。 他并不会束发,但还是学着那些看守士兵的模样,将解开的发辫在头上胡乱地缠了缠,用牙撕下了一块衣服上的布料绑住。 最后的犹豫后,终于把那根簪子插到了自己胡乱挽起来的头发上。 第五十四章 全员赌棍 切里科夫拉开帐篷的时候,东方升起的红日有些刺眼。 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不管你昨天承受了多少痛苦。他这样想着。 一只早起的蜜蜂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习惯性地一甩头想要用发辫赶走这只蜜蜂,却没有了之前那种熟悉的、甩动发辫的快感。 摸了摸头顶上胡乱扎起来的发髻,切里科夫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 营地外的江面上,那艘探险队的船已经升起了帆,几匹马套着绳子,准备又一天的路程。 远处的刘钰和往常一样,在那用柳树枝刷牙。他只刷牙不洗脸,因为脸上的油污可以保护一下皮肤,不至于风吹日晒到皲裂。 趴在水边漱了漱口,回头就看到了活着的切里科夫。刘钰冲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自顾自地离开了。 骄劳布图跟在刘钰的身后,想着昨晚上发生的事,皱眉呸了一声道:“我还以为这厮肯定会自杀呢。” “卧槽你能盼着点好吗?我费劲巴拉的,不是为了让你看一场英雄谢幕的戏的。人家枪打不着火、发辫缀的颈子疼,不行吗?”对骄劳布图的呸声,刘钰颇为反对。 “大人难道不怕他诈降?当年巫山伯马世耀也是诈降多铎,若不是信被截获,当日潼关……” “得了吧。夫英雄者,之所以被人歌颂,是因为少。哪有这么多坚贞不屈的人?一会儿你去他的帐篷看看那皮囊酒是不是都喝了。要是都喝了,就是真的不想死。要是没喝,或许可能是假意归顺吧。” “再一个,你不懂罗刹人。假意归顺日后反正,不是他们的思维方式。真正的圣徒,是做圣愚,死在建成人间天国的路上,哪怕自己的尸体被人遗忘、被野兽啃食。这个人间天国可以是人间天国,也可以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祖国母亲?比如别的什么,任何奇怪的目的。” “这个切里科夫第一选择是舍了命去试图逃跑,最好是途中被野兽啃伤、奄奄一息,叫人堕泪,把情报送回去。过程很重要,越危险、越苦难,内心越爽,精神就先入天堂了,但假意归顺借机逃走会让这种爽感消失,不会考虑的。第二选择是自杀。这两个选择他都没选,那就是要好好活着了。” 骄劳布图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朝着切里科夫的帐篷走去,片刻后回来道:“酒都喝了。” “那就是了。喝了那么多酒还没死,以后也不会死了。第一次想自杀很容易,第二次就难得多。这人你可看住了,我有大用。只要其余人还活着,他在罗刹就已经死了。魂儿死了,他又没自杀,那是真的不想死。” “大人是要诈开罗刹人的城堡?” “哈哈哈哈……你是说书听多了吧?哪这么简单?不过多做准备,总不会错的。咱们这功劳,可不容易得。” 说话间,远处江边疾驰而来了一名骑手,正是刘钰之前派回去的人。两个人赶忙迎了过去。 看着皇帝批复的那句话,刘钰皱了皱眉。 “这么快就回来了?陛下銮驾如今何处?”他还琢磨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看着样子皇帝居然没在京城? 这是要去前线微操? “回大人,我去的时候,已在吉林船厂。” “就这一句话?” “陛下并未再说什么,倒是问了问杜锋的事。给翰朵里的杜都尉也降了道旨。” “说的什么?”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一旁的杜锋听到这句话,长松了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心想刘大人你这点小心思,可是被陛下看透了。陛下说的大有道理。自古罚罪,都是论迹不论心的。论迹,我又没劫到;论心,我还说我就是为了巡边呢,以为你是走私贩子呢。 可再想想之前刘钰说的“前途”问题,心里又犹豫起来。 之前自己的赌注能押上的太少,本来既犯了罪。 可现在,皇帝陛下似乎是赦免了自己的罪行,金口玉言,自己再跟着刘钰干,这赌注要押的可就大了。 赌? 还是不赌? 旁边的骄劳布图也琢磨着这两句话,品了半天,小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略有些失落。 这一路跟着刘钰,看得出刘钰对罗刹人很了解,若是真有心干一票大的,或许真能干成。 若是干成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如今陛下回了这么一句话,实在让骄劳布图捉摸不透,这是不准的意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可不就是在告诫刘大人不要太贪,适可而止? 但这东西就像是和弟兄们推牌九啊,万一赌赢了呢? 刘钰歪头看了看努力保持神色不变的杜锋,问道:“乐坏了吧?没事,笑吧。” 杜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西南方皇帝大概的位置咚咚地磕了三个头,好半天才站起来。 “陛下宽容慈仁。我日后一定……” 大发忠心壮志之词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刘钰摆手制止了,说道:“得,你在这说,陛下也听不到。精忠报国什么的,事儿上见吧。” “如今既是陛下免了你的罪,你也算是解脱了。不过咱们的大事,你就没法做主了。” “老舒,你带人在后面慢慢走。到了江口汇流出找一处小湖,把船舶好。记住,一个罗刹人都不能逃走。我和小杜这就去翰朵里卫城。你也尽快回去。” 骄劳布图心中一喜,试探着问道:“大人的意思,这事还有转机?” “陛下要是真不让干,你觉得我有多大的胆子?” 骄劳布图心中一琢磨,笑道:“那是了。好,大人这就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再拖一阵就要来雨季了。” 拱手作别,刘钰和杜锋挑了几匹还算壮实没有被拖垮的马,带了十几个人,在马背上绑了两只桦树皮船,沿着江边朝着翰朵里卫狂奔。 马背上的颠簸很有节奏,很适合思考。 刘钰琢磨了一下皇帝的话,觉得皇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了。 赢了,那就是皇帝洞察明见,信任前线将士。 输了,那就是刘钰贪功冒进,大罪当诛。 皇帝写的模棱两可,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如果真的不想让刘钰冒险,一封措辞明确的旨意即可,刘钰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去。 眼下,就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争取到杜锋的老爹加入到这场赌局之中。 ………… 翰朵里卫城中,在这里吃住了大半年的馒头正在接受每天一次的日常。 “喂,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杜铃凶巴巴地问着,和昨天的态度一样,杏子般的眼睛里和每天一样充满着不满。 “我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哥就什么时候回来。” 在京城公爵府里,接触的丫鬟都没有杜铃这样凶巴巴的气势,这里也没有太多男女大防。 小丫头的味道着实清新。 公府里的丫鬟一个个像是被种在园子里的花,这丫头倒像是在田地里肆意生长的野菊,一股子浓浓的野麦子被太阳晒过后的味道。 馒头其实很享受这种每天凶巴巴的质问,哪怕每天的问题和回答都一模一样。 “我都说了,我是个人质。我在这,你还怕你哥哥回不来?” “嘁……你算什么人质?”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馒头还没来得及不满,杜铃自己心里先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这话说的有些伤人,倒像是说馒头就是个奴仆,哪有资格当人质? 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馒头,发现馒头并不在意这句实话,而是笑吟吟地也正看着她。目光相对的一瞬,杜铃赶忙把眼神挪开,讷讷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馒头嘻嘻一笑道:“实话实说嘛。那有什么?我家公子说了,心里记恨得找准对象。是和说实话的人发怒?还是和造成现实的人发怒,这我还是分得清的。” “我们这些为奴仆的,都拜铲平王。当年太祖攻入北京,江南像是我们这样的人便说过:天地迴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如今没有了世奴,我跟着公子日后也是要当良人的。” “我家公子常说,明时有贱籍奴籍,如今新朝取缔的贱籍奴籍,不准蓄养世奴,这该感谢谁?所要感激的,当是当年不欲为奴的万千江南奴仆血、前仆后继的贱人起义,而非是仁义之言,更不是……呃,反正……既明白了要感激谁,自然也就明白了该记恨谁。你只是说实话,又不是你导致我小时被卖的。” 跟着刘钰久了,馒头的想法也和之前大为不同。 铲平王起义败亡,这个反抗精神象征的“淫祀”,大顺顺水推舟允许那些脱离了奴籍贱籍的人祭拜。 把内核的精神剥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成为了不妨碍封建统治的偶像,摆在那。 但终究明末江南奴仆矿工的血没有白流,即便从洪武年一直延续到明末的铲平王,“无害化”成了空空的躯壳,反抗有理、人皆平等、无有贵贱的精神终究还是保留了几分。 馒头这番话其实只是想告诉杜铃,自己不是世奴,自己是有机会成为正常人的。而且自己的公子对自己不错,说不定会提携一下自己。 和每一个真正的雄性动物一样,馒头只是如同孔雀在展示自己的尾羽、麋鹿抖擞自己的叉角。 而他此时,也不过想要拐弯抹角地告诉杜铃,自己其实也是同类而非低贱的异类。 某种意义上讲,雄性的仆和雌性的人,是有生殖隔离的。 “这个女孩子很好,和府里的丫头不一样。我好想娶她做老婆。” 馒头心里早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并不突兀也不偶然,只是现在看来有些遥不可及,身份的差异终究有些大。 他是仆,对面再怎么野、再怎么没有温顺女德,那也是个五品武官的女儿。 成与不成另说。再瘦弱、鹿角再小的雄鹿,也会在春日勃发的时候尝试着在雄鹿面前转一转。若是连胆子都没有,那可真是从心灵上彻底被阉割了。 馒头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一头鹿,只是一头糜子,甚至是更弱小的獐子,或许以后有机会变成一头鹿吧。 是不是要趁着这次机会,跟公子说一声,让他提携我一下,从军赚个出身? 大不了,用命赌一把! 正准备再和杜铃撩骚几句,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隐隐还能听到两个人在说话。 “这就是你家?还行嘛。” “是了,大人,这就是寒舍了。家父应该不在家,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寨子里消息总是传的飞快。” 第五十五章 说服 “哥!” “三爷!” 馒头和铃铛同时跳起来,呼喊着自己关心的人,冲到了门口。 院子里,杜锋刚跳下马,刘钰还在马背上整理衣衫。混成勋卫混到的锦服和绣春刀还没机会穿戴几次,这好容易从无人区回来,赶紧换了上。 “呦,在这儿吃的不错啊。馒头,你胖了。” 馒头走到了刘钰身边,喜笑颜开,扶着刘钰下了马道:“三爷倒是黑瘦了。” 主仆相见,滋味万千,可论及真情还是远不如旁边的兄妹重逢。 杜铃像是一只归巢的鸟儿,围着杜锋转了好几圈。 大半年不见,憋了满肚子的话,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啼哭,一句含着不知道多少思念融汇成的一个字。 “哥!”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也没少胳膊少腿的。爹呢?” 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顶,杜铃伸出手背抹了抹已经淌到了下巴的眼泪,知道哥哥有正事,便道:“我去叫。” 说完,没有裹过脚的脚丫儿迈开步子,两步并到了杜锋的马旁。 一甩头,乌黑顺直的麻花辫子绕到了身前,用牙咬住,踏到马镫上一蹬,如同回翔的燕儿,借势侧身坐上了马背。 根本没有让马转过圈子,用力地一踢马肚子,在院子里奔了两步,直接跳过了低矮的院墙栅栏,朝着北边化作了一道残影。 都说当兵三年,看见个裂开的桃儿都能浮想联翩鸡儿梆硬。刘钰也是跟着一群糙汉在走了小一年,如今见了个女孩子,心里竟是没出息地噗通了两下。 随后扭过了头,心想自己的婚姻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要把自己拿去和谁联姻。 只盼着自己将来的媳妇儿不是个裹小脚的,最好有点共同语言,那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片刻后,腿有些瘸的杜迁从外面匆匆骑马回来了。 四十多岁的人,在马上很是灵巧,下了地就从鞍子旁取下了一副拐。 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到了两人身前,先是捏了捏儿子的肩膀,点点头,这才望向了刘钰。 “父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殿前勋卫、当朝翼国公公子,刘钰刘大人。” “刘大人,这是家父。现为翰朵里折冲府的都尉。” 两个人名义上的官职一般大,杜迁是从东北砍到西北砍出来的,刘钰则是有个好爹。虽然勋卫同五品,可杜迁还是先给刘钰行了个礼,刘钰还礼后,伸出手和杜锋一起扶着杜迁进了屋。 屋子里再没有其余人,刘钰就将这一路上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说。 他也没有兜圈子,说完了事情经过,开门见山。 “杜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一开始,我是想要借杜锋的力的。说什么将功折罪之类的,他年纪小,被我唬住了。我知道杜大人就这么一根独苗,想来定是愿意为了儿子,跟我干一票大的。” “一来有这样的想法,二来嘛,相处的久了,我与他也算投缘。这事既是为了我,也算是给他找条出路。” 杜迁摸出来了自己的烟袋,手里拿着一根木刺轻轻挑着里面的烟油子。等刘钰说完,他放下了烟袋,歪头瞅了瞅刘钰,笑道:“刘大人好算计。只闻有坑爹的儿子,却少见坑儿的爹。我老家是郓城的,刘大人这一手‘赚上梁山’倒是用的纯熟。” 听刘钰说完了来龙去脉,杜迁这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给自己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降了那么一道奇怪的旨意。 翰朵里卫城抢劫商队的事,圈里的人都知道。不过也没有杀良冒功,一个个也都没觉得算是怎么回事,兵匪想法也是简单:老子在这戍边,抢你点银子花怎么了? 后世人民的军队之所以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把那三纪律八注意全都反过来,是旧军队的常态。 唯二的两朵“奇葩”,一是岳家军,另一个就是战国时代到处帮忙守城的那伙人,最起码明确写着守城拆房要原价赔偿,征借的米粮要登记清楚做合契账。 这种常态,谁都清楚。 大臣明白,皇帝也明白,岳爷爷在上面查账的时候能敢拿出账本,就能把查账的人感动的要哭,以为是遇到鬼事了。 但自古以来,朝中向来都是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人,然后皇帝选择性的执法作为雷霆雨露皆为圣恩。 劫商队的事,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敢拿在明面上说这不是罪。 这事可大可小,杜迁接到那封古怪圣旨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事已经不算事了,至少是既往不咎了。 要说这也算是荣光了,自己小小的五品官儿,居然能接到圣旨,家里面除了祖奶奶的那个扎过孙之獬的锥子,总算又有了个传家宝了。 眼见刘钰说的开门见山,杜迁也不打官腔了,直接反问道:“刘大人还有这心思,那是陛下并未直接降旨教你不准做。大人专门跑到我这里,想来是觉得有本事说动我的。我不妨洗耳恭听。” 刘钰哈哈一笑,直接道:“无利不起早啊。先说好处。” “其一,我父亲是翼国公,我舅舅是襄国公。日后小杜兄弟真要是入了武德宫,在京城,我罩着他。” 杜迁点点头,拱手道:“有大人这句话,那就先谢过大人了。” 这好处只说了一点,杜迁的心思就活动了。 正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便自己儿子能考入武德宫,若是没有关系,那也难混。这刘钰虽然不是翼国公嫡长子,但陛下能选他为勋卫,显然前途不可限量。在京城的关系,更不用说。 稍微走动走动,哪怕平时亲近一下,自有人会高看一眼。 按说他这个折冲都尉也是五品,不大不小,可实际上松花江一带的折冲府都尉,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没后台的。但凡有点后台,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府兵不是五营精锐,不拿军饷,也不发军饷。做府兵的长官,不管军饷,放屁一点也不响。 论起来,可能都不如防御使下,每年征兵时候查勘马匹是否合格的马倌儿:最起码那是个一句话就能让府兵倾家荡产去换马的人。 他这个折冲都尉既不管田、也不管钱,唯一能管的就是府兵公田马草场的分配,靠着这么一丁点小权利,大家还能客客气气的。要是不带人劫掠商队给这些府兵找点钱花,这些野惯了的府兵可不会服他。 就这样的人脉关系,就算陛下赦免了杜锋的劫掠商队之罪,真的考入了武德宫,正常情况若没关系,指不定扔到那个旮旯里当一辈子小官了。 当然要是能考入上舍、评为上上,等同东华门外唱名,那又是另一回事。然而这并不现实,属于梦里啥都有的范畴。 眼看刘钰还准备继续说其余的好处,杜迁摆手道:“刘大人,好处的话,就那一点就足够了。但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严加防守,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的脑袋就没了,犬子怕是也要跟着受牵连。” “我就想知道,大人到底准备怎么办?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在边军也混了这么多年,大人的办法能不能用,我还看得出来。若是能用,我自然愿意跟着立个功,为犬子搏个好前途。” “但若不能用……大人也勿怪。我赌不起。” 刘钰见杜迁也是个爽利人,心下高兴,和这种人说话要简单的多,陈明利害就好。 “其实说起来也简单。” “孙武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就是关键。” “赵之李牧,大纵畜牧,人众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喜,率众大至,牧多为奇阵,左右夹击,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匈奴人好马,李牧久在边陲,自然知晓。杜大人亦是久和罗刹的哥萨克打交道,哥萨克喜好什么,难道杜大人不清楚吗?” “堡垒没有人就难以守卫。哥萨克离开了堡垒,就不难击败。五百人的堡垒,不能被没有炮的一千人攻取;可若是百余人的堡垒,难道真的就攻不下来吗?” “攻堡、攻堡,人若没了,堡自然陷落。” 杜迁手里的烟袋抖了一下,竟是忘了裹一口。虽然刘钰掉了几句书袋,可李牧的故事杜迁还是听过的。 “你是说……用财物诱骗罗刹人出城劫掠,我们埋伏袭击?只要杀了人……堡垒自然守不住了?” 刘钰点头道:“我俘获了几个罗刹人。听他们说,在罗刹腹地,那些哥萨克前一阵还抢了罗刹的官船。抓到的哥萨克被绞死在十字架上,顺着顿河往下漂,警示那些人。杜大人虽然经常劫掠商队,可劫掠官船的胆子还是没有的吧?那哥萨克连罗刹官船都敢劫,若是发现一队落单落难的商队,又当如何?” “那日我去罗刹城堡,哥萨克流氓成性,顺手就抢了我的帽子。只是当时人人带枪,又有百余号人,靠近城堡后他们也没敢动手。” “可若是有一支几十人的‘商队’,满载着货物,船在黑龙江沉了,寸步难行。只能在那等待救助、营造船只,升起篝火冒出浓烟,引诱哥萨克斥候前去查看……难道那些哥萨克会对这到手的肥肉无动无衷?” “冬天抓鸟,撒一把米,扣个箩筐,是胜过爬树去找鸟窝的;夏日捕獾,扔一块臭肉,套一根绳索,也是胜过冒着被獾子咬伤的危险去抠树洞的。” “杜大人是常劫商队的,但也没胆子如哥萨克那样去劫官船。换位思之,若是杜大人为哥萨克头目,连官船都敢劫,这样的买卖,你干不干?劫不劫?抢不抢?” 第五十六章 埋伏 杜迁心想,这他妈不是废话吗?我用得着有劫官船的胆子?就我现在的胆子,真要遇到这样的商队,我的腿都能不怎么瘸了。 这办法好是好,但自己可没法用。 朝廷没有命令,自己这么干,那就是擅启边衅。 朝廷要开战,自己又没有过硬的关系,等自己知道的时候,罗刹人肯定也知道了,定然不会上当。 要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也未必刻意提携,只要提前知道些消息,得到些内幕,就能干出来别人不敢干的事。 “妙啊!妙啊!效李牧之故智。罗刹人定然上当。” 刘钰笑道:“我也把话说的再明白点。这事儿,罗刹人上当了,咱们就干票大的。我吃肉,令郎喝汤是没问题的。” “罗刹人不上当,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没炮的情况下,靠这千把人攻下罗刹人的城堡。” “那要不上当,那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关系还在,日后令郎真的去了武德宫,我还会照顾,这没二话。” 杜迁心中大喜,只觉得刘钰这番话竟是比那些郎中的膏药还还用,自己的老腿都不怎么疼了。 咕噜一下奋力站起,冲着刘钰躬身来了个大礼道:“多谢刘大人了。咱们这就去查看一下地形,选一处好位置?” “嗯,事不宜迟。若是别处已经打起来,咱们可就来不及了。杜大人腿既有伤,这查看地形的事就不要去了。我和令郎带人去就成,大人将翰朵里城的人召集一下。” “咱们要功,士兵要钱。破了罗刹人城堡,里面的钱财、毛皮,你我都不要,全分下去。” 杜迁连连称是,心想真要是干成了,那点毛皮银子算个毬?有军功,有官位,还怕日后没银子? 倒是这位小刘大人能想着城中的人如何出力,也算是难得了。 事不宜迟,两人也不再客套。 刘钰出了屋子,叫来了在门外等待结果的杜锋。 杜锋一看自己的老爹拄着拐还喜气洋洋,哪里猜不到这是谈成了,长长松了口气。 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谈成还是谈不成。 可如今心里只剩下高兴,竟无半分考虑“怎么就谈成了呢”的后悔。此时才知道,原来心里一直盼着的就是谈成这件事。 跟着刘钰上了马,叫上了馒头和其余几个好手。划着小船,让马跟在船后面泅渡,直接过了松花江,直插罗刹人在黑龙江畔的那个堡垒。 趴在堡垒远处的树丛里,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阵。 对面的汉尼拔果然在组织人手修缮堡垒,正在外面挖坑。 但还有一大票的哥萨克根本不干活,就在旁边看热闹,估计这个黑人也管不了这群不受拘束的哥萨克。 从对面的状态上看,应该对于顺俄开战这件事并无防备。亦或者即便开战了,相隔千余里,这些人可能还没得到消息。 这正是个机会。 从堡垒旁退回,在下游,刘钰为那个哥萨克选好了一处“坟地”。 紧靠着江边,旁边是个小山谷,距离罗刹人的城堡不远不近。 如果点燃篝火,往上面覆盖一些新鲜的芦苇闷出烟,在上游的斯捷潘诺夫斯克足以看得到。 附近树林茂密,正可以伏兵。 路上的退路就一条,只要掐断后路,那些顿河长大的哥萨克都会水,第一反应肯定是跳水逃命。 准备一些小船提前藏好,这里是下游,逆流而泳,那些跳水逃命的哥萨克跑不过桦树皮船的。 将周边的环境仔细查看后,刘钰决定就把诱敌伏击的地点选在这了。 记好了标志物和位置后,这一群人沿着原路返回了翰朵里卫城。 几天后,骄劳布图带着的人也已经返回,刘钰花钱从卫城的府兵军户家里买了一些吃的和酒,休息了两日,便开始了行动。 骄劳布图带着七十人,将马车赶到山谷。把一辆辆马车结成车阵,故意将一些茶饼、大黄在外面晾晒。 之所以选七十人,因为七十人是个正好的数量。 人太少,哥萨克不愿意分钱的人多。 要是就十来个人,这么多货,指不定发现的哥萨克就会和几个好哥们儿干了,人越少分的钱越多。那就毫无意义。 人太多,哥萨克也知道先要命后要钱。 要是几百人靠着车阵防守,以哥萨克多年玩车阵的经验,也知道攻不下来,可能就真的“伸出援手、主动救援、公平的要一些好处费”了。 缴获的那三门炮也都安排给了骄劳布图,让他不要着急放炮,等到哥萨克靠近后再来一波。 刘钰则带着剩余的火枪手埋伏在树林里,一旦哥萨克上当,强攻骄劳布图的车阵时,自己就从两翼包围过去。 杜锋带着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在后面等着。找机会袭后,或者哥萨克逃跑的时候,尽可能追杀,不让他们返回城堡。 杜迁则让翰朵里卫的另一个军官,带着一些赫哲人好手,准备好桦树皮小船,藏在上游的芦苇荡里。 若是遇到哥萨克跳水逃走,划船去追杀。 众人的兴致都极高,士气正旺。这种伏击的战事,他们很喜欢。 杜迁和刘钰联合表示:攻下罗刹城堡,所有皮子和银两,大家平分。他们不按规矩抽一半。 此外,除了这些毛皮和钱,府兵也高兴于会得到一些人口。 一般情况,若是俘获了一些人,朝廷会就近安排。被俘的人一般都会安排给府兵当佃农。这地方不是关内,地广人稀,地有的是,缺的是种地的人。 那艘被俘获的探险船,则在三江口待命,隐藏在水洼中,日后有用。所有被俘的俘虏全部严加看管,不能逃走。 布置完毕后,刘钰跳到准备好的车阵里。 “舒兄,你这里的压力是最大的。得把他们吸引住,我这边才好包抄。你得抗住啊。你要是扛不住,那他妈就成我带人围攻数百哥萨克驻守的车阵了。” “人是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我怕那些罗刹人真就选择做个好人来帮忙了。” 骄劳布图爽快一笑,朗声道:“大人放心吧。这些人又不是雏儿,都是在西北砍过人的。哥萨克能来多少?也就三百吧,弟兄们心里都有数,自然有士气、扛得住。” “我倒不怕扛不住,我就怕哥萨克不来。若是那些罗刹人真不来,大人就真没办法了?” 刘钰思索了一阵,慎重地点了点头。 “要是不来,就真没办法了。” 我是没本事靠这点人手,就把一个在法国专门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将军防守的棱堡攻下来的。给我三千兵马、五十门重炮,说不定我敢试试。” 说完这个,又把骄劳布图拉到一边小声道:“舒兄,有个事我得和你说说。” 见刘钰神秘兮兮的,骄劳布图有些疑惑。随后刘钰的话,差点让他把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罗刹人里的那个昆仑奴……是罗刹老王的义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干这一票了吧?” 咕…… 骄劳布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攒出来半口唾沫,使劲儿咽下去,润了润干巴巴的嗓子。 心跳的,像是前几年陕甘地震时候抖动的大地,轰隆隆的根本静不下来。血管子里的血,哗啦啦地涌向了脑袋,只觉得满脑子一片血红。 罗刹王的义子? 我的天啊!这……怪不得,怪不得刘大人铁了心要干这么一票。 这他妈要是干成了,刘大人吃大肥肉,老子不但跟着喝汤,说不定运气好还他妈能嗦一嗦肉皮呢。 “妈了个巴子的。” 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大人放心吧。我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一定顶住。大人不用急着来,一定要等到罗刹人都上了钩、阵型展开了再包抄。” 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使劲儿地点点头。 等刘钰一走,骄劳布图噗通一下跪在了江边。 “罗刹的哥萨克们,求求你们了,来吧。” 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自然不是为了那些哥萨克,而是为了自己这个大功劳。 前朝年月,管太监叫爹都得论资排辈看官阶,何况这等功劳父母。真要是叫爹就能叫来,骄劳布图是不介意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被亲爹扇两巴掌的。 磕完了头,准备停当,一把篝火就在江边烧了起来。 待到火焰升腾,割好的鲜芦苇叶子全都压在了火苗上,闷出了仿佛积雨云一样颜色的黄烟。 扶摇直上青天,没有半点儿风,便是隔着几十里也看得到。 刘钰在远处看着升腾起来的浓烟,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按说自己已经做了该做的,这战术用在正规军身上,卵用没有。可用在抢劫成性的哥萨克身上,也算是量身定制了。 这要是还不上当,那就只能说一句“命数奇也”了。 知道自己把眼睛睁大再大也不会提高半分几率,从王母娘娘祈祷到圣母玛利亚也不会加半分可能,刘钰卷了一根烟,猛抽了几口,抽到脑子有些晕才算是平复下了心情。 一旁的会写几个俄语的小伙子正在那按照刘钰的命令,写了几行字。 远处,被俘后已经选择束发的切里科夫正被人押着往刘钰身边走。 刘钰闭着眼睛,驱赶走了吸烟吸猛了带来的眩晕,知道这件事只能等下去了,自己静下心为下一步做准备才是正途。 会写俄语的小伙子终于停住了笔,用作颜料的鹿血涂满了几张拼在一起的皮子。 上面的俄语写的很大,也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 “拒缴牙萨克!” 第五十七章 开战 车阵里,浓密的黑烟就像是大海里大肥鱼流出的血,那些嗜血的鲨鱼很快就围了过来。 两个哥萨克骑着马,在距离车阵百余步的地方停下。 车阵里的人正在忙着演戏。几个人抬着砍伐的木料,一些人正在那剥桦树皮,看上去就像是要赶紧做几艘小船。 一部分人在篝火旁,好像是要把落水的大黄和茶叶烤干。剩下的人端着火绳枪,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哥萨克。 一声唿哨,那些正忙着“造船”、“烤货”的人一下子全跳进了简单的防御类似车阵里。 十几个人同时举起了火绳枪,对准了骑马在远处的两个哥萨克。 一个哥萨克冲着车阵里的人挥挥手,喊道:“你们是商人吗?有懂俄语的吗?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喊话的哥萨克胆子很大,提着缰绳慢慢靠近到车阵旁,发现与其说这是个车阵,不如说是用木料围城的防御圈,那些车并没有车轮,很多都像是简单小船的废料。 骄劳布图示意旁边的翻译接话,翻译站出来喊道:“滚开,哥萨克。我们有很多人。” 一边说话,一边抖了抖手里面的火绳枪,示威一样冲着那个骑马的哥萨克指了指,示意让他滚蛋。 那个哥萨克识趣地向后退了两步,大笑着喊道:“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好人呐。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一些人过来,帮你们把货运过去。你们都带的什么货呀?” 翻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装模作样地和骄劳布图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这才出声道:“谢谢你,哥萨克。我们不需要帮助了。我们的船很快就造好了,其实已经造好了很多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我们的火药都是装在桶里面的,可是没有湿的。我们并没有携带茶叶和大黄,只是一些你们用不到的杂货。” 说话的时候,几个人还悄悄把摆在外面晾晒的大黄和茶叶向后收拢了一下。剩余的人始终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哥萨克。 显然,哥萨克的“好心肠”名声外在。 骑马的哥萨克冲着众人画了个十字,喊道:“好吧。祝你们好运。” 说完,纵马和那个一起来的伙伴朝着远处狂奔。 人一走,翻译问道:“舒大人,这能行吗?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 骄劳布图用刘钰教过的话,笑道:“放心吧,好哥萨克都在乌克兰老老实实种地呢。” “刘大人说了。咱们要是有好几百人守着,他们就是好人了。咱们就这么点人,他们肯定是坏人。” “所有人!” “检查火绳、火药。准备拒马、木鹿。一会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这不是必死孤军,刘大人带着人就在边上等着呢,不用怕。到时候,咱们就是首功,将来攻下罗刹人城堡,咱们这些人,直接分一成半的货和钱。” 这些人早就知道刘钰带人在外埋伏着,骄劳布图拥有钱财提振了一下士气,顿时欢声雷动。 早已准备好的拒马和木鹿全都抬出来抗在了阵前,各个掌哨开始检查小队的火枪。两团篝火也已经升起来,以防备出现火绳熄灭的情况。 ………… 俄国堡垒内,悼亡节的气氛还残留着。城堡外的坟地里,上坟留下的矢车菊还没有完全晒干。 护城河里,还飘荡着一些没出嫁的姑娘编的花环,上面用来祈祷的蜡烛都已经烧没了。 用桦树枝和蕨菜装点的东正教堂旁,几个老太太正在那做祷告。家家的房子前都倒挂着采来的蕨菜和桦树枝,颇有些像是端午节的艾草。 城堡外的黑麦已经抽出了穗子,大部分哥萨克都拿着死神样的大镰刀在各家分到的草场里割草,准备积蓄冬天的马料。 蛇麻草淡淡苦味和割倒的青草香,在堡垒四周飘荡着。 干起活来的哥萨克看起来和南面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但当两个骑马的哥萨克跑到草场大声宣告他们的发现时,这些勤劳的农民一瞬间变成了狂野的匪徒。 女人们欢笑着询问到底有多少货、能分到多少卢布?小孩子追着问那些货里面有没有糖? 男人则直接扔掉了手里的长柄镰刀,跳上地头的战马,朝着城堡的方向狂奔。他们要去取自己的马刀和火枪。 城堡里,汉尼拔看着忙乱起来的哥萨克,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些野蛮人,让他们挖掘壕沟和筑城的时候,他们很不情愿,甚至违抗命令。这种事,却不需要任何的命令,全员都兴奋起来。 汉尼拔管不了这些哥萨克,和那些征召农奴的灰色牲口兵不同,哥萨克很多都是逃亡到草原的农奴,他们选择自治,拒绝任何的约束。 很多哥萨克都是“造反之后受招安”的,黑龙江畔的哥萨克很多根本就是逃犯,只是彼得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名义上,汉尼拔的军衔是准将,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可事实上,这些哥萨克有自己的委员、首领,汉尼拔的话他们并不会全听。汉尼拔真正能管住的部队,只有百十号人,一部分是维持贸易秩序的、另一部分是在国内因为参加政变而被清算到边疆的射击军。 汉尼拔找到了在哥萨克中颇有威望的一名大尉,指着还没有完工的一段加增的城墙说道:“前几天,我让哥萨克修城墙,哥萨克们说到了割草的季节了,还说什么等到了马蹄紫兰开花后割草就晚了、马就不吃了。现在你们并不是去割草,为什么让你们修城墙你们就没有时间、而去干这种事就有时间?” 哥萨克大尉咬着自己的小胡子,呲牙一笑,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喊道:“哥萨克的收成,不用犁铧耕不用镰刀割,而是靠马刀和马蹄去耕去割。” “我们才不会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一样去挖洞、筑墙。哥萨克的马背,就是最好的城墙。我们可不是筑城居住的霍霍尔!” 说完,再也不理汉尼拔,踢了一下马腹就跑开了。 汉尼拔无可奈何,他管不了,哥萨克们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尊重。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听到哥萨克们在后面议论纷纷。 还有人说,彼得皇帝也喜欢这样的事,所以才会让一个黑人当准将,之所以娶一个波兰军鸡当皇后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他是彼得的教子,新生的贵族;在法国的高档沙龙里,他是启蒙学者嘴里的黑色雄鹰。 汉尼拔看着城外开始整队集结的哥萨克,摇摇头。 心想,也不知道这里的城堡加固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 不过,自己应该不会在这里太久了。 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秘密信件,信上告诉汉尼拔,如今真正掌权的缅希科夫正在编造他自己也是“留里克”家族的后裔,暗示自己也有沙皇的宣称权……老贵族们对这位彼得帮的“摄政王”很不满意,正在秘密联络禁卫军。告诉汉尼拔,请不要灰心,很快事情就会有转机的。 看到禁卫军又又又要政变,汉尼拔觉得这俄国真的像是第三罗马了。 本来被流放后还想着继续干一些正事的汉尼拔,在接到这封信后,彻底泄了气。 本来他就是在宫廷里长大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些野蛮的边疆氛围。加上这些哥萨克粗俗的留言,让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不开心。 这里的人除了喝酒和抢劫外,根本不懂那些上流社会所谈论的法的精神、契约、权利;也不喝咖啡;更不喷香水;餐具也不是昂贵的中国瓷器;头上没有发套而是脏兮兮的爬满虱子的发辫;开口也不是优雅的宫廷法语;晚上的娱乐没有舞会……简直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 看着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哥萨克已经整队完成,汉尼拔只是摇摇头。 关上窗子,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看洛克的那本《人类理解论》。 之前他的确是要整修堡垒,身被流放,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国。但现在,修堡垒只是消磨流放时间的一种兴趣。 ………… “来了!来了!罗刹人来了!” 离得很远,就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 骄劳布图站到树上看了一阵,粗略地算了算,来的人还真不少。 这些哥萨克没有傻乎乎的立刻发动冲锋,一些人下了马,在几个军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 另一些人则仍然在马背上,虽是准备发起冲锋。 整队的哥萨克排成了一个标准的横队,他们不需要担心侧翼,只需要最大化地发挥出自己的火力优势。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名声在外”,这些商队的人为了防备他们做足了准备。 让马匹烦躁的拒马和木鹿在车阵的外面,前面胡乱扔了一些木头,还有一些挖马蹄坑的痕迹。 骑兵不能立刻冲锋,需要一部分哥萨克下马步战,打开前面的拒马、肉搏制造混乱。 作为在草原上玩车阵战术的老手,哥萨克自然也有对付这种简易工事的方法。 两门小炮被架在了队伍的侧面,哥萨克卸下来了几辆马车,其余人在旁边砍树。 很快,几辆马车上装上了一些木料,哥萨克们用布袋装了一些泥土,堆在了车上。 六个哥萨克一组,推动着装满了土包和木料的马车,向前缓缓挪动着。后面各自跟着一些最为壮实的,提着重斧。 剩余整队的哥萨克在开始缓慢向前推进,他们要推进到足够近的射击距离。对射后,靠那两辆堆满土的马车做掩护,让肉搏的好手冲到木鹿和拒马前,随后骑兵就可以发动冲击了。 装满土包的推车,在野战炮众多的大会战中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来欺负一下没炮、或者有炮不会用、或者只会死守不会对攻的敌人。对付一下车阵商队,很有效。 轰……轰…… 两门小炮终于响了,白色硝烟升腾,进攻正式开始。或者说,顺俄战争,正式打响。 第五十八章 学习?学个屁! 灼热的铁弹砸毁了一段拒马,并没有在地上弹起来。 这是刘钰故意选择的阵地,靠近江边,是松软的泥土,炮弹没办法弹跳,伤不到几个人。 看上去只是简单的木料堆出来的车阵,实际上后面装满了泥土,可以有效抵御小炮的轰击。 他判断哥萨克没有重炮,也正如他所判断的那样,出来抢劫的哥萨克只有两门轻便的小炮。 车阵里的士兵都在等待着命令。 骄劳布图一点都不紧张。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部队是一支精锐,是从孩儿军、京营中挑选出的精锐。 不是随便一些人,都能跟着刘钰从北京走到黑龙江江口的奴儿干都司、再从江口回松花江还能继续战斗的。如果这是大顺军队的常态,西北那边的战乱根本不值一提。 车阵中的一些好手、有勋位的老兵,都穿了从翰朵里卫城那里弄来的甲。披了两层的甲,就是为了对付一会要开始的肉搏战。 这是新顺军队在荆襄之后后,在明末战场得出的经验。在太宗皇帝得到足够的火炮和火绳枪、完成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合军事改革之前,对抗后金盾车进攻的办法,就是以精锐重步反冲击。 从三国时候的界桥之战到两宋的郾城之战,这种重步反冲击战术就一直有效,只是并非谁都能凑出一支敢短促反冲击的重步的。 对面的小炮轰击了几次后,整队的哥萨克已经靠近到射击距离。 步战的哥萨克排成了三列,第一排的人将手里的重斧和长刀插在地上,采用了他们常用的战术。 第一排的人射击后,退到后面装填,第二排的人借用第一排插好的重斧做枪叉,继续射击,退后装填,以此保持持续不断。 罗刹人既有燧发枪也有重火绳枪,刺刀这种在西欧已经开始装备的武器,在边疆的哥萨克这里还是稀罕玩意。 仅有的一些燧发枪手,跟在推着的盾车一起前进。 一旦靠近后依靠一轮齐射压制,肉搏兵趁势打开拒马。 砰砰砰…… 一排排的齐射,罗刹人数优势之下,即便车阵里的人有掩护,还是被压制了。 骄劳布图蹲在掩体后面,抓起来一把之前和罗刹人交易得来的银卢布,发出哗啦呼啦的响声,用以对抗着罗刹人的枪声,鼓舞士气。 从始至终,刘钰就没喊过任何精忠报国之类的口号,而是全程都在用“钞能力”。 叮当作响的银币叫那些着甲准备反冲击的老兵血脉贲张。 相距六七十步左右的对射持续了约莫五分钟。罗刹队伍里不断有人被射倒,车阵里也伤了七八个。 这五分钟里,骄劳布图唯一的感觉就是疑惑。 就这? 这罗刹人打仗也就这样了,怎么就能让刘钰对西洋人愁眉苦脸颓气绵绵? 就算这不是罗刹京营,就算罗刹是欧罗巴蛮楚,可似乎也就这么回事呀?刘钰到底怎么就断定西洋人军阵水平胜于国朝? 总说要择其善者而从之,要学习西洋手段。骄劳布图心想,学习?学个屁! 就这推着盾车近战破阵的手段,有什么可学的?西洋人的京营打仗也都是这样? 推着马车的哥萨克已经靠近到拒马旁,车阵里的火枪手朝着远处列阵的罗刹人又射了一轮。 就在车阵内枪响后的装填空当,躲在马车后面的罗刹燧发枪手忽然站出来。 朝着车阵内正在装填的士兵就是一轮齐射。 烟雾缭绕升腾,拿着重斧的壮汉开始去搬那些木头拒马。身后百余步外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哥萨克骑兵还在等待着命令。 第一道拒马被搬开,燧发枪手躲在后面继续装填,后面列阵的火绳枪手持续掩护。 骄劳布图没有着急,继续等待。 马车后的燧发枪手第二轮齐射后,骄劳布图呼喊一声,养精蓄锐已久的着甲重步趁着装填的间隙,跟着他从车阵中一跃而出,朝着那几辆推车冲去。 骄劳布图身边的一个老兵提着一口双臂小斩马,眼看就要冲到推车的人群中砍杀的时候,对面的一个哥萨克从腰间抽出了短枪,冲着那个老兵的脑袋就是一枪。 溅到骄劳布图脸上的血,似乎在提醒着这个着重甲短促反冲击的汉子:时代变了。 推车后面的哥萨克没有被骄劳布图的反冲击吓到,没有慌乱。 迅速地结成了小队,提着重斧或是马刀,和骄劳布图带着的人展开了肉搏。 骄劳布图用的也是一口双手短斩马,砍死了一个罗刹人后,他的目光就被刚才开枪的那个哥萨克吸引住了。 血里杀出来的人,只是一眼就能看出对面是个高手。第一枪射死了一个士兵们就把短枪插进了腰带里,手里用一支约莫一人高的斧枪。 一个老兵提刀就砍,那个哥萨克双手用斧枪架了一下,脚步丝毫没乱,而是趁着架的那一瞬间向前迈了一小步。 顺势往上一挑,枪尾向下一划,用斧枪尾部的铁尖扎进了老兵的大腿。老兵吃痛,大腿靠近膝盖的地方已经被刺穿,手上的刀一抖,那个哥萨克猛磕了一下,向前半步直接将那个腿手上的老兵撞倒,斧枪顺势一划刺向了老兵的喉咙。 刺完之后,根本不去管对手是否死透,迅速收回兵器,向后退了半步,调整了一下握斧枪的位置,斜放在身前摆回了起手式。 “妈个巴子的,有两下子。” 骄劳布图眼瞅着这家伙已经杀死了两个伙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从握枪的握距上也能看出这是个老油子。 啐了口唾沫,冲到了那个哥萨克的面前。他很清楚斩马刀的用法,势大力沉,至少要装作势大力沉,迫使对方应对,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双臂举刀抬起,做了一个顺势斜劈砍的姿势,实际上留了七分的力气,就是在骗对面那个哥萨克用斧枪去架、或者躲闪。 对这种重刀,只能腰腹发力配合脚步才能架住,但只要选择了去架,力气就使老了,就会有破绽。 然而对面的那个哥萨克完全没有上当,而是在骄劳布图劈砍的时候向后退了半步。原本是右腿弓步在前,向后一退,变成了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微屈随时可以发力。 握在手里的斧枪也顺势从身前防御的起手姿态,换为了横抗在肩上的发力姿势。随后右腿发力,借势半转身,一扭腰,横抗在肩上准备发力的斧枪势大力沉地抡了过来。 骄劳布图那一下也是虚招,劈砍是骗破绽,并没有用上腰腹的力。看到对面退步的步幅,就知道自己这一下没骗到对方,收腰撤步,对面的斧枪劈空,但也没有全力而至乱了脚步,迅速又摆回了起手式。 两人交手了一招,连个响都没听到,倒像是两个人互相和空气对砍。 然而若是换了别人,骄劳布图的第一下,对面上当去架,那就死了;而那个哥萨克撤步由起手转攻的那一下,若是骄劳布图劲用老了,那也死了。 哥萨克死死盯着骄劳布图,骄劳布图也死死盯着对方,刚才的交手让两人都清楚对面是战场老油子,稍微大意就必死无疑。 一连试探了几下,骄劳布图总算是抓住了机会。 两个人的兵器一架的瞬间,他借着自己身上穿了甲的优势,挨着肩膀上被砍了一下的后果,撤了斩马,双手扭住了对方的枪柄。 拼出了吃奶的劲儿用力一拧,把对方的斧枪拧成了横放,使得对面哥萨克握枪的两手交叉,无法发力。 那哥萨克却也是经验十足,被骄劳布图一拧的瞬间,就已经知道握不住了。 多年的经验使得他直接撤了手,借势抓住了骄劳布图的手臂,右腿卡在了骄劳布图的裆下,让骄劳布图没办法用斧枪的枪尾扎他的腿。 身体一扭,腰腹发力,就想把骄劳布图背摔过去。骄劳布图身上的甲又救了他一命,多出来的几十斤让哥萨克第一背没有摔动,而这一次骄劳布图也没有再给这个哥萨克机会,勒住了他的脖子。 蛮牛一样的脖子被勒的爆出了一道道青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 扔下怀抱里这个被勒死的哥萨克,看着旁边堆积着还在蠕动抽搐的尸体,骄劳布图有些后怕。 心想要不是穿了甲,刚才肩膀上那一下就完了…… 肉搏乱战只是一瞬间的事,后面掩护的火枪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斧子,第一队射击掩护,后面的两列依次开始向前推进。 更远处的哥萨克骑兵也终于等到了允许冲锋的命令。 最前排的几名哥萨克伸出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握紧了桦木做的脆木枪,队形展开,开始慢跑加速。 就在这些哥萨克骑兵从慢跑转到小步快跑的时候,侧翼树林里的刘钰也终于认为是时候了。 骑兵一旦从慢步跑转为了快跑,就已经很难再调整了。慢步跑转向只需要七八米的距离缓冲,而快跑起来转向至少需要四五十米。 罗刹人的队形已经展开,尤其是列阵的火枪手开始交替前进了,这就是侧翼袭击的最佳时机。 再晚一些,那些哥萨克骑兵可能会冲破车阵防御;早一些,骑兵还可以调整、火枪手也可以转向防守。 鼓声擂响,早已经准备好的大顺火枪手开始依照命令射击。他们没有去管那些交替前进的火枪手,而是选择了从侧面射击那些开始快跑的哥萨克骑兵。 一些人则从侧面投入到了肉搏最激烈的推车附近。 大部分跟着刘钰来“朝贡”的苦兀、赫哲等部落的人,并没有参与正面的战斗,而是被刘钰分配在附近的树林里,靠他们的捕猎技巧,追捕战斗后可能逃走的哥萨克。 砰砰砰…… 一连串的枪响,已经开始冲锋的哥萨克完全没想到会受到侧翼的攻击,即便他们的马术很好,这时候也很难停下来。 刘钰的枪声一响,整个战场就乱了。一些哥萨克选择无视侧面的攻击,继续提快马速,夹着脆木长枪冲击车阵;而另一部分哥萨克则直接扔了长枪,从身侧抽出了马刀,控着马朝前转弯,想兜圈子反击侧翼。 然而已经晚了。 杜锋带着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也随着刘钰的枪声,直扑罗刹人的侧后。砍死了那几个炮手后,冲着那些试图绕圈子反击的哥萨克发动了侧击。 骑兵是战场的关键,尤其是哥萨克列阵的步兵还在用火绳枪且没有刺刀的时候。 他们听到了后面和侧面的枪声就已经乱了,伴随着隐藏在车阵里的三门小炮的射击,这些列阵步战的哥萨克彻底崩溃了。 有人选择无视车阵的射击,转身朝两侧自由射击。 而有的人则直接大喊:“不行了!不行了!骑兵在后面,跑吧!” 最先喊的几个人最聪明,扔了手里的火枪,朝着河岸边猛跑。哥萨克沿水而居,每个人都是游泳的好手,黑龙江虽然宽阔,但他们确信自己可以从水中逃命。 两个最先跑到江边的,撕碎了自己的上衣就跳进了水力,粗壮的如同橡树根一样的手臂用力一划,就窜出去两米多。 越来越多的人跳进了水里逃命,包括一些骑兵,或许是舍不得自己的马,居然还有牵着马一起泅渡逃命的。 杜锋和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已经转为了追杀,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残余的哥萨克骑兵队形已乱,完全没有对冲的可能了。最倔强的几个哥萨克冲到了刘钰附近,但还是被刘钰身边的火枪手打下了马。 大部分则奔向了河边,两侧都是树木,在那里跑不快的。相较于树林,他们更信任汹涌的江水。 第五十九章 四兄弟 这些哥萨克的水性再好,也没有轻便的树皮船快。 当大部分哥萨克选择跳水逃命的时候,隐藏在芦苇荡中的树皮船冲了出来。 火枪手趴在船上,像是打靶子一样射击着在水面上游泳的哥萨克。 射死之后迅速划过去捞尸,一个头五卢布,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即便这样,还是有几名哥萨克反抢了一艘树皮船,但最终还是被火枪手射杀。 战斗从刘钰带人从侧翼射击、杜锋领着骑兵抄后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屠杀。 阵型一乱、侧翼被袭,个人的勇武完全失去了作用。 枪声渐渐停歇,杜锋纵马来到了刘钰面前,结结实实地半跪行了个心悦诚服的军礼。 “大人,此战全胜。我看至少来了三百多哥萨克。想必罗刹人的城堡里应无多少人了。” 脸上洋溢着喜悦,随手撕下旁边一个哥萨克骑兵尸体的帽子,擦了擦沾着血的刀。从腰间取出来一个装油的小瓶,给自己的刀擦了擦油,插入刀鞘。 骄劳布图也从远处走过来,脱了甲和上衣,露出来被斧枪砸的青肿的肩膀。刘钰只是冲他微微点头,没死没血,战场上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事。 靠近之后,骄劳布图也和杜锋一样,给刘钰行了个正式的军礼。之前在永宁寺的一战,骄劳布图没参与,这一次真真正正见到了刘钰的部署,已是心服口服,再没有当初瞧不上的傲气。 很快,战场被打扫干净。 人头一共一百一十个,被俘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负了伤。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刘钰叫人把这些负伤的哥萨克全部砍死。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又是夏天,重伤活着就是遭罪。 剩余的则被抓了俘虏,用绳子捆在了一起。 皇帝嘛,还是希望有个什么献俘仪式的,这里距离翰朵里卫城很近,可以留着这些俘虏,不用太担心后勤的问题。花钱买就是,反正这里的府兵种地或者当地主,粮食不怎么好卖,都盼着打仗好换成朝廷就地买粮的银子。 皇帝既然亲临前线,献俘的场面应该还是喜欢的,也算是拍拍马屁。 按照之前的承诺,刘钰私自动用了伪装商队贸易换来的银币。各个掌哨拿个自己小队的人头,在刘钰旁边清点。一手交头、一手交钱,头钱两清。 战兵拿了钱,自然高兴。 可最高兴的,还是那些跟着刘钰前来朝贡的部落民。 他们被之前这些哥萨克的“牙萨克”贡品折磨的痛不欲生,打又打不过,一个个都把哥萨克看成是不可战胜的“恶鬼”。 如今眼看着当初问他们收牙萨克的恶鬼都没了头,或者被抓起来捆在了一起,终于相信天朝的皇帝会保护他们。 至于之前为什么不管……呃……之前或许是天子不知道吧? 看着这些部落民,刘钰清楚,日后巩固边防还是要靠团结这些人。 至少短时间内,不能指望大规模移民,朝廷未必出得起这笔钱。 江南加税补山东河南迁民吧,当初江南奴变奴隶们自己分到的土地,大顺没主持“公道”还给士绅,已经得罪了一波。 至今还有人念念不忘满清在江阴镇压奴变、返还士绅土地的“仁政”,恨不得在江阴这个沉重的地方都想反顺复清,短时间内加税没戏。 让士大夫们带头把儿子送到边境吧,这是有辱斯文、迫害文士。当然了,勋贵也是那吊样,皇权在收拾完士绅之前,还得借勋贵的力量,更不肯得罪勋贵。 既不肯加税、又不肯带头做榜样,那就只有学汉武帝征罪人、赘婿之类强制迁徙边疆。但想都不用想,肯定又得被扣一个“纣桀之君”的大帽子。 好在小冰期已经过去,气温逐渐回暖。俄罗斯的黑麦等作物也开始传入、朝鲜的水稻也已经越过了绥芬河,慢慢人应该会多起来的。 但至少在几十年内,这些边疆朝贡民,还是巡边护边的主要力量。 趁着这些人感激兴奋,刘钰便把这些断贡三百年的部落叫到了一起。 “黑龙江,是条黑龙。” “黄河,是条黄龙。” “长江,是条白龙。” “珠江,是条青龙。” “这四条龙啊,是亲兄弟,不可分割。日后你们向真龙天子朝贡,天子也自然有封赏。四龙既为兄弟,当同心戮力。如你们应该听过的折箭故事。” “既然你们选择了朝贡,那有人问你们收缴牙萨克,天子自然不许,也自然会保护你们。” “如今,黑龙江还有罗刹的城堡。就像是黑龙的身上,被恶鬼叮咬长了几个烂疮,恶臭、流脓。我们要怎么办?” 人群中有个部落的年轻人喊道:“剜掉烂疮!” “对!剜掉它!” 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刘钰点点头,压压手道:“好!那咱们这就去把这烂疮剜掉。” “既说四条龙是亲兄弟,不可分割。” “你们长在黑龙江畔,便是这黑龙的子女。我祖上是米脂人,喝无定河的水长大的,无定河也汇入到了黄河……” 他刚说完,轻咳一声,示意杜锋聪明一点,跟着捧哏一下,别把这气氛弄断了。 杜锋迈步而出,朗声道:“我祖上是郓城人。也是喝黄河水长大的。跟着淄川侯谢迁从山东打到松花江,亦是喝黑龙江的水长大的。” 他既迈出,围在刘钰身边的军官纷纷站出来。 “我祖上是荆州人,喝着长江水长大的。跟着翼国公反击陕西,亦喝过黄河水。” “我祖上是松江府世奴,喝过长江水,跟着襄国公打过广东,也算是喝过珠江的水。” “我祖上是湘南矿奴,跟着铲平王打过长沙、围过广西……” 军官们纷纷站出来,报出来自己和这四条龙之间的关系,总而言之,天朝地阔,却怎么也和这四条龙脱不开干系。至于淮河……终究缺了点牌面,自矬宋三易回河以来,黄淮不分家。 四河几乎囊阔了整个汉地,军官们哪一个都能扯上一些关系。参与的人一多,情绪就逐渐热烈起来。 刘钰叫人从俘获的马匹中牵来了一匹白马,叫人去江边捕了几尾鱼,又拿出来十几个人头。 抽刀捅死了那匹白马,叫骄劳布图砍下马头,就用白马、江鱼、敌头做了三牲。 以马血兑酒,折箭与众部落盟誓。 “四龙不可分割,皆为兄弟。今日借白马、江鱼、敌头为祭,皇天后土为证。” “伤此兄弟者,如伤己身,共杀之!” “分此兄弟者,如分己妻,共杀之!” “乱此兄弟者,如乱己母,共杀之!” 折断的箭插在了三牲之前,用火绳当做了燃香,一众军官和部落里的人一起跟着刘钰冲着三牲跪拜,盟誓不叛,勠力同心。 盟誓过后,叫人买锅造饭,就把战场上受伤的马杀了一些做了一顿肉食。叫一些骑兵前出到罗刹堡垒附近,侦查情况。 杜锋看着那些士气正高的部落民,还有那面写着“拒缴牙萨克”的旗帜,疑惑不解。 “大人,既是他们已经朝贡,何来拒缴之言?本就不该缴纳的。” “废话。你还是听我说的,才知道那罗刹字是什么意思。他们那些人就更看不懂了。我用罗刹文写,当然是写给罗刹人看的。难道你以为我是写给他们看的?” “写给罗刹人看?” 杜锋更加不明白了。 “大人,罗刹人又不傻。这里距离城堡虽远,可是枪声如爆豆,他们当然听得到。再说了,这些部落一直被收缴牙萨克,没人组织,难以对抗罗刹人。三百多哥萨克一个不剩,罗刹人肯定猜到是咱们动手了啊。” 刘钰点头,笑道:“那又怎么样?换了你是罗刹的军官,你怎么想?如果是正式开战,何必要写这一行字?” “写这一行字,罗刹军官会想,这是我们在背后鼓动,但又不想真正开战。肯定想着派人来镇压这些部落,就会从上游调兵请求支援。” “如果我们大张旗鼓,罗刹军官可能会调兵请求支援;但也可能学一学张睢阳,自己守在这里,为后面争取时间,不叫人来支援,反倒是叫他们的人严守不动加强防御。” “好容易干了这么一票,不可自满啊。若是能诱骗罗刹人派兵从上游支援,我们拿下这座城,伏击援军,趁势北上,再夺一座。如此,整个黑龙江中游的堡垒就全部肃清了。” “一城之功,二城之功,孰轻孰重?想办法调动敌人,打伏击战、野战,是好过去啃棱堡的。” 感谢白令送来的地图,刘钰对于俄国人在黑龙江刘钰的堡垒了如指掌。斯捷潘诺夫斯克的上游,还有一座堡,用于连接雅库茨克和黑龙江中游。 刘钰很清醒,自己没有重炮,强行攻堡那是脑子有病。自己想抢军功,就得想办法把人从城堡里骗出来。 只要骗出来,这些哥萨克并没有那么难对付,可如果让他们全蹲在棱堡里,那就难打了。 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这一座堡垒在攻取之前,一个合格的参谋部就该为下一座堡垒做准备,战争应该是一条密织的网,而不是一个个毫无关联的点。 利而诱之,只能用一次。战争一旦开始,这一招就没用了。 围城打援,这个可以用,但用在这里需要略作一些变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可死用不知变通。 罗刹人顺江而下,自己没有水师,没法正常打援。 但好在相隔甚远,就算这边派人求救,援兵派出,来回也得二三十天的时间。 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在二十天之内把眼前这座堡攻下来,抓住汉尼拔去报功。 攻下堡垒之后,严阵以待,等待上游的罗刹援兵,则可再打一场歼灭战。 届时,上游堡垒应该只剩下百十号人,完全有可能攻下来。 从而彻底肃清罗刹人在黑龙江中游的两个支撑点,为日后谈判争取更大的话语权。 站在部落的角度去写那一行根本不是给部落民看的“拒缴牙萨克”,是为了让汉尼拔产生误判。 认为大顺没有全面对俄开战,只是在背后煽动一些部落,只要能够压服住,就没有多大的问题。 对付部落反抗,大顺在背后煽动而不正面参战,最好的办法是调集机动兵力镇压;而若是顺俄全面开战,还是缩在堡里等西边北边的援军吧。 刘钰对汉尼拔有些高看。 真怕这个要塞工程师有“死国之志、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到时候死守在这,就是不求援,反而让上游做好准备全力加固城防,不惜己身为全局争取时间……那就美中不足了。 他还有后手,有信心短时间内破城,自然也就希望敌军派出援军,打个时间差,再干一波。 第六十章 思维差异 高举着“拒缴牙萨克”的大旗,吃饱喝足的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罗刹人的城堡外。 刘钰这些人,根本连衣服都不用换。走了将近一年,根本没洗过的衣服,说他们是林中部落,没人会怀疑。 翰朵里卫的府兵暂时不用过来参与围城,而是回去转运粮草。 当初用来伪装商队换的钱,刘钰觉得自己用起来没有问题。 只要到时候跟皇帝说一声,发钱的时候也说这是陛下内帑的赏钱,别说是自己的,应该没有问题。 至于自己欠的家里和狐朋狗友的三千两银子,刘钰也不在意。 只要这一次干成了、立了功,自己的老爹得蹦着高帮自己还了钱。 况且再说了,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自己这一次若是立了功,那些狐朋狗友们不得表示表示? 钱既不是问题,很多事就很好解决。 翰朵里卫城的府兵地都挺多的,可这地方粮食又卖不出去。 不打仗的话除了用来酿酒和换皮子,也别无用处。 若是把粮食运到辽东这样人口多的地方卖,有老婆不愁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赔进去。周边部落渔猎,就好喝两口酒,愿意用皮子换,翰朵里卫的烧酒锅倒是不少,粮价也不低。 这群府兵可能是最盼着在黑龙江打仗的人,除了能立功、分地、加人口佃农之外,自己家里存着的粮食,终于可以卖钱了。 有杜锋和杜迁的关系,翰朵里卫城里的粮价是按照正常价买的。俘获的哥萨克马匹,也被刘钰和这些府兵做了交易,都换成了粮食。 只可惜这时候俄国还没培育出顿河马,哥萨克骑的也多是蒙古马,不然倒是可以改良一下马种。 不过也有几匹好马。 俘获的哥萨克说有几匹是从波斯那边弄来的卡拉巴赫马,还有几匹从瑞典那弄来的汉诺威马。虽然被俘了,爱马的哥萨克还是希望刘钰能好好照顾这些好马。 恳求刘钰不要在马出汗的时候饮水、不要在冬天饮冰雪、不要喂带露水的草…… 能够明显看出来和府兵骑的毛怜马不同,挑出来的好马由刘钰做主,自己留了三匹好马,剩下的都送给了和自己关系不错的。 拉近了一下当地实权派人物的关系,又有破城之后皮毛银子均分自己不抽成的承诺,翰朵里卫城的府兵们也是士气高昂,大人小孩都动员起来往黑龙江边运粮食。 后勤问题协商解决后,刘钰带着骄劳布图和杜锋纵马来到了上游。 这里有一处沙洲和江心岛密布的水道。 白令的地图画的真不错,记录的非常详细。 “虽说是我自信满满,但还是要考虑万一。万一要是二十天内不能破城,就得做好在江上围城打援的准备。” “要不然,上游的援兵入了城堡,那咱们就只能蹲在城外熬到他们断粮了。到时候功劳抢不到,要悔的挠墙啊。” 看着这一处狭窄弯曲布满沙洲的江心岛的河道,听完刘钰的话,骄劳布图很容易了解他在想什么。 “大人的意思,若是二十天内不能破城,咱们就要准备在这打一场伏击战?” “嗯。以防万一。我看这样吧,杜锋啊,你叫你爹带点人,我这也有木匠。让你爹在这边造些桦树皮小船吧。” “围城的事,你父亲就不要去了。一则他腿有伤,二则他年纪也大了、腿又有伤,也升不上去了,没必要抢这个功了。留给你得了。” 对这个安排,杜锋很满意,确信自己父亲也会满意。刘钰说话很直,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可若是不准杜锋参加围城,那杜锋可是要不高兴了。 “我是盼着不用在这打这一仗的。要是能二十天破城,咱们凭坚城而守,上游来个三五百人就是来送功劳的。只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也不能盼着一切都按咱们安排的来。” 杜锋应声道:“大人放心,我去告诉我父亲。城里木匠还是不少的。” 刘钰又把头转向骄劳布图。 “舒兄,你带一些好手,这几天就在对岸观察江面。要是城里派船出来去求援,你们不要打,放他们过去。看到求援的船出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那大人准备怎么围城?” “这个不急。先乱哄哄地无计可施。等他们派人去求援了,我再正儿八经地攻城。我还得骗骗那个汉尼拔,我是真怕他欲报先帝知遇之恩,用自己来换取上游城堡准备好迎战。那样的话,两个大功变成一个,亏的尿血啊。” 骄劳布图不再多问,划着桨带着刘钰上了江心岛。 测量了一下河道和江心岛的距离,看了看江心岛的土质,扔了几片树叶测了测航道的流速,刘钰点点头,示意没什么问题了。 真要是自己的后手都失败了,非要在这里围城打援的话,靠缴获的那几门小炮、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炮、以及俘获的那艘探险船,应该是没问题的。 “行了,回去吧。我估计汉尼拔也该头疼了。” ………… 刘钰猜的没错,汉尼拔的确是很头疼。 伏击的地点距离很远,可是枪声还能传过来,隐隐约约,却也猜到那里发生了一场大战。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等到下午哥萨克还没回来,心里就明白那些哥萨克完了。 果决地下了命令,让人都撤到城堡里,搬运走了城堡外的粮食。 随后将贸易区和城外的一些房子付之一炬,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少妇女在那哭,也有人恳请不要烧房子,他置之不理,命令被流放到的这的射击军维持秩序。 房子不烧,阻碍射界,又可能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提供攻城用的木料。 做了一个要塞工程师要做的一切后,汉尼拔就开始头疼起来。 谁干的? 是周围的部落? 还是南边的契丹人和帝国开战了? 出去抢劫的哥萨克居然一个都没回来,对面有多少人? 城中只剩下一百五十多个男人,剩余的妇女并没有什么用,少数几个会放枪的也被征召参与防守,可人数还是不够。 不过出于对自己本事的自信,他确信自己依托这个劣质棱堡,守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是否派人求援? 如果是顺俄开战了,求援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派人告诉上游的军官,让他们严防死守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在这边争取一些时间。 可如果只是部落民“暴动”,那最好还是求援。 他不怕部落民攻城。 1504年,140名葡萄牙人在印度科钦,凭借简单的城防体系,对抗卡利卡特的5万大军,打出来了个0:5000的交换比。 虽然有葡萄牙人吹嘘的成分,可汉尼拔认为凭借自己的本事,说不定也能复制一下葡萄牙人在科钦的神话。 只是,部落民如果不攻城、只围城呢?围城之后,拒缴牙萨克呢? 那就要派人出城扫荡,否则叛乱的野火会从黑龙江一直烧到勘察加,据说前几年开始,勘察加的部落也已经在组织反抗了。 火一旦烧起来,就会席卷整个远东,除非在火刚燃起来的时候就扑灭。 守城,是守不出对部落的控制权的。守城,也是扑不灭反抗之火的。可出城扫荡,是需要机动兵力的,汉尼拔手里一丁点机动兵力都没有了。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部落民来到了城外,高举着的“拒缴牙萨克”的旗帜飘扬,在望远镜里可以看清楚上面血色的大字。 这些部落民不再只有弓箭,很多人拿着火绳枪。 想到之前听到的交火声,汉尼拔觉得这应该是大顺在背后搞鬼。 或许大顺考虑到不想和俄国全面开战,所以鼓动挑唆这些部落民反抗? 大顺出枪、出军官、出钱,部落出人? 如果赢了,那么俄国就只能退出黑龙江。 至少在外交层面上,大顺并没有和俄国开战,而是借用这些部落直接获取了对黑龙江的控制权。 他在法国留学太久了,脑子西化的厉害,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天朝……天朝基本上没有平等外交,强大的时候没有结盟,只有朝贡这种结盟的高级形式。更不太可能用他所想的办法去做这种事。 《孟子》言:朝天子曰述职。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王土的范围内,哪怕是准噶尔崛起,对大顺有威胁,大顺也不可能和喀尔喀蒙古平等结盟:要么朝贡称臣,我罩着你;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打,打到服为止。 或者……打不过,被你们弄死、去歪脖子树上上吊。 至于扶植部落反抗,自己藏在后面不出面接纳朝贡,等部落自己处理完了再出面……朝中不会做出这么“丢人”的决定。 然而,汉尼拔并不懂东西方的差异。西方那一套,套用一下春秋战国并不违和,可用在现在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所以用他的西方脑子去判断这件事,就掉进了刘钰为这种西化的脑子挖好的坑。 慎重的考虑之后,汉尼拔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在给上游军官的信上,他这样写道: “……显然,契丹人不准备和我们开战,而是煽动那些部落反抗牙萨克——关于这一点,哥萨克的行径是无可争议的导火索。我并不是指责您,您也是一名哥萨克,但连绵不断的反抗是和哥萨克的野蛮行径脱不了关系的。” “但是现在,只能用野蛮来征服野蛮。” “鉴于此,我恳求您,派遣三百名左右的士兵。棱堡的守卫没有任何的问题,那些野蛮人像谢肉节上的薄煎饼一样脆弱。可是我的兵力并不够出城围剿和反击。” “这些野蛮人的反抗,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就会像是草原上的火一样,烧个不停。秋天的火,一定要及时扑灭。如果不扑灭,那么很可能从这里烧到布里亚特、勘察加。这个道理,您应该是明白的。” “您的援军一到,我就可以反击了。我想,不久之后,阿穆尔河上会漂着许多被绞死的尸体,明年的江鱼会很肥,但并不好吃。那些野蛮人看到江面上的尸体,会明白反抗的代价的……” 第六十一章 赵括VS赵括 求援信交给了他的传令兵。趁着这些“野蛮人”还没有封锁江面,汉尼拔让传令兵和几名士兵泅渡过江,去往上游的城堡送信。 至此为止,汉尼拔仍旧自信满满。 城外的野蛮人根本不会攻城。甚至,这些野蛮人都不知道焚毁周围的黑麦田。 他自信的最大体现,就是甚至没有派出士兵,在围城开始的时候就把城堡中存储的全部黑麦磨成面粉。 如果有哪怕一丁点的重视,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守城第一课就是“攻击方的炮火很容易机会高耸的磨坊,所以必须在围城开始的第一天,派出足够的士兵,在磨坊被炮火击毁之前,将谷物全部磨成面粉”。 守城,是一门科学。 科学总需要试验,只不过这门学问的试验品,是士兵的生命。 汉尼拔很自信,既是出于对自己学问的自信,也是因为对手实在太弱。 两者相加,双倍的自信,双倍的轻松。 然而,在送出求援信后的第二天,这种自信就变成了一种恐慌。 汉尼拔惊奇地发现,城外的野蛮人开始行动了。 他以为这些野蛮人会凭借勇气和不惧死亡,不断冲击城墙,成为守城士兵练枪法的标靶。 可并非如此。 相反,城外的野蛮人很“专业”地在距离棱堡三四百步左右的地方,开始挖掘壕沟。 透过望远镜,汉尼拔看的很清晰。 十七辆装满了泥土的马车间隔排开。 四人一组,第一个人躲在马车的后面,半跪在地上,用一把铲子在那挖坑。 后面三个人不断将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在马车的侧后,形成了一道可以抵挡铅弹和跳弹的胸墙。 当第一个人挖了半人深的时候,四个人合力推动那辆做掩护的马车向前挪动。 第一个人继续挖半人坑,后面的三个人分开距离。将第一人挖出来的坑扩大、挖深,将土堆积在濠沟前。 十七辆掩护的破马车、十七个挖坑的小队,围绕着棱堡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照着这个速度,最多三天的时间,一道作为进攻出发地的壕沟就会挖好。 这……不该是野蛮人该会的手段。 “对面也有一名要塞工程师。”汉尼拔得出了一个他最不想相信的结论。 要会攻城,必先会守城。要会守城,必先会攻城。 对面那个契丹军官的军事学技术,并不落伍,也并不像是他收集到的资料那样——大顺在八十年前战乱时期完成了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事变革,但之后一直保持着这个水准,没有进步。 这种基于之前判断失误导致的巨大落差,让汉尼拔从一开始的极度轻视,转为了恐慌不安。 他终于下达了第一道正式的守城命令,让士兵立刻去把所有的黑麦都磨成面粉。 炮兵大尉看着那些像土拨鼠一样挖坑的野蛮人,请示了一下汉尼拔。 “准将,是不是可以用炮兵攻击他们?延缓他们的挖掘速度?” 汉尼拔举着望远镜看了一阵,拒绝了炮兵大尉的建议。 “守城方的火炮,必然会被攻击方摧毁,这是早晚的事。只要开炮,就会暴露炮位。” “如果有足够的援军。守城方的火炮,应该不惜提前暴露炮位,阻碍进攻方的掘进。为援军抵达争取时间,为主力军团会战争取时间。” “如果没有足够的援军。有限的、必然会被摧毁的防守火炮,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而不是提早暴露,被攻方的火炮集中摧毁。” “如何选择,这需要要塞指挥官有清醒的判断。” 他背了一遍法国军校的要塞课程,这是法国和西班牙、荷兰打了上百年积累出的经验。 完全正确。 指了指护城壕前面的防护坡,汉尼拔对这名并不太懂要塞防守的炮兵大尉进行了讲解。 “火炮配属在棱堡中,向下射击,随着敌人不断靠近,需要不断调整炮口的仰角。而调整一次仰角所耗费的时间很久,防守方应该尽力避免这种情况。” “壕沟前的防护坡,就是避免这种情况的最好办法。” “九度角延伸到壕沟前的防护坡,可以让城上的火炮,不需要调整炮口仰角,只要一个固定的角度,就可以封锁长长的防护坡。城墙的高度、防护坡的角度,决定了炮击的最佳距离,这是个简单的几何学。” “火炮,应该留到攻击方到了防护坡开始攻击的时候,再进行射击。力求在攻击方的火炮摧毁之前,封锁防护坡,杀伤足够的敌人。” 这是法国军校要塞课程之一。 完全正确。 sin9度,0.15,棱堡高三米,这一段防护坡的最长距离简单一除,约是20米。 防护斜坡可以让棱堡上的火炮不需要调整仰角,炮弹打在斜坡上会弹跳滚动,杀伤范围可以增大到40米。 防护斜坡的后面,就是棱堡的护城壕。 防护斜坡的终点,有一道胸墙。 防守方的士兵可以站在胸墙处朝着斜坡射击,配合棱堡上的火炮、棱堡高处的火枪手,形成上中下三层的立体交叉火力。 在防守方火炮必然会被摧毁这个前提下,防护坡的这一段40米左右的距离,将是防守杀伤效率最高的地方。 攻击方的火炮在棱堡炮位暴露后,至少需要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才能反制摧毁。 而这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攻击方会不断发动攻击。因为必须要用步兵的肉体,去试探出防守方的火炮配置,为炮兵指示攻击目标。 运用得当,可以让攻击方流很多的血。 不过,如果攻到了防护斜坡,那么棱堡的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只要到了防护斜坡,或者用重炮反制守城火炮后轰开城墙、或者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都可以在残酷的肉搏后攻入棱堡。 可现在,他的兵力并不充足。汉尼拔明白,这棱堡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能坚持很久。 一旦这些土拨鼠挖到了防护斜坡前,自己就只能派出有限的兵力去和对方反复争夺。放弃防护斜坡和壕沟,棱堡陷落就只是个单纯的时间问题。 而不放弃,那也会耗干自己的血,毕竟自己手中只有一百多士兵,兵力严重不足。 但愿,在这些人攻击到防护坡前,援军可以抵达。 三天后,一道在棱堡前三四百米的壕沟已经成型,不断加入的马车掩护小组、不断熟悉挖土技术的士兵,都让挖掘的速度每天肉眼可见地增加着。 第一道壕沟成型后,汉尼拔发现这些人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人,继续推着马车掩护,就在靠近第一道壕沟的地方,挖掘更大的坑。 堆积出的泥土,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土包。 有人用编织的箩筐装满泥土,在小土包的位置筑墙,预留出了一个明显是为大炮准备的炮位。 望远镜里看不到人的全身,只能看到在深邃的壕沟里,不断有人向前涌,就像是草原上的土拨鼠在地道里前进。 有人扛着木料,扔到了“炮位”内,可以看到里面有人正在往地上铺木料。 汉尼拔皱着眉,数了数炮位的数量,大约是三十个。 也就是说,攻击方至少有三十门重炮。 之所以断定是重炮,也是军校的课程: 攻城重炮,需要在炮位下铺垫木料、木板或者原木,以防止重炮陷入到泥土中,导致炮口仰角不能掌握。像是地板一样铺开的木料,可以减轻重炮对泥土的压强,压力除以面积才是压强。压在轮子和泥土上、与轮子压在拼接地板上,当然不同。 这还是很正确。 虽然现在还看不到重炮的影子,汉尼拔以多年的军校经验,还是凭借那些炮位推断出攻城方的重炮很快就会抵达。 除了那些挖掘重炮炮位的人,剩余的人则开始经典的z字壕延伸。 法国军校要塞工程学第三课:攻城方靠近棱堡的最佳选择,是从第一道壕沟开始,挖掘z字形的壕沟,曲折接近。 直接挖一条垂直线,守城的火炮可以直瞄射击。一枚炮弹落入壕沟的话,就会穿糖葫芦。那还不如毫无掩护,在地面上直接冲击。 z字壕转折角度,要考虑棱堡的形状、星角的分布,计算出最佳的角度,在一个可调范围内,选择最省力的角度。 挖掘z字壕的人,和之前挖第一道壕沟的人差不多。 也是四人一组,第一个在前面挖本人深就向前挪动,后面的人跟进,将壕沟扩大。 不过几天的时间,棱堡外围就像是一道蜘蛛网。 无数的壕沟从第一道壕沟处向内延伸,蜿蜒曲折。守城方看不到任何一个暴露在外的人,只能看到不断飞出的泥土。 战场上恐怖的静谧,更让城中的守军压力倍增。有人忍不住朝着壕沟开枪,可并没有任何作用。 炮兵大尉也放弃了试探炮击的想法,炮击,对z字壕毫无作用,除非有人发明出可以爆炸的炮弹,用曲线极大的臼炮发射。 围城的第八天,z字壕已经延伸到了棱堡前不到二百米的地方。 和汉尼拔预料的一样,z字壕挖掘到距离棱堡二百米、距离防护坡110米左右的时候,不再继续向前挖掘。 而是转为横向,开始挖掘第二道平行于棱堡的壕沟。 汉尼拔知道,这道壕沟会挖的比第一道要宽、要深。这里将作为最终攻击的集结点。 法兰西军事技术学院要塞工程学又一课:在攻击方挖掘第二道壕沟的时候,是出城反击的最佳时间。 如有可能,要塞指挥官应派遣精锐的掷弹兵。在傍晚挖掘懈怠的时候,朝第二道壕沟发起冲击,填平壕沟。 否则,一旦第二道壕沟挖掘完成,攻击方有了集结地和前出阵地,防守方反击将会遭到攻击方的火枪杀伤。 这还是很正确。 但汉尼拔没法用。 那些该死的哥萨克,之前已经全部葬送在了城外。 他的手里没有多余的兵力,单纯的防守已经捉襟见肘,更不可能出城反击。 透过望远镜,汉尼拔发现远处的第一道壕沟外,许多人正在树林里砍伐树枝。 这些树枝不断通过壕沟向前运送,很显然,这是攻城方在为填平护城壕做准备。 一旦开始进攻,敢死队就会把这些树枝木料扔到护城壕里,填平壕沟,瓦解棱堡的最后一道外层防线。 第二道壕沟处,那些土拨鼠还在继续构建新的炮位。 一旦进攻开始,远程重炮会压制守城方的炮兵——如果守方炮兵反击,则相机反制摧毁;如不反击,则让轻便炮和臼炮会趁机进入到第二道壕沟处的炮位中。 近距离轰击防护斜坡,形成无规律跳弹,杀伤躲藏在壕沟后的防守士兵。 一旦完成部署,就是总攻的时间。 这也是军校课程的内容。 本来,按照军校课程,到这时候,要塞指挥官已经在棱堡里挖掘向外延伸的地道。 在地道上面挂上铃铛,以铃铛的响动方向,判断进攻方可能挖掘地道埋藏炸药的位置。要塞指挥官应该派遣精锐步兵,挖断地道,投掷手雷反击。 但这一次,汉尼拔第一次没有按照军校的课程去做。 因为外面那密密麻麻的正在构建的炮位,让他很清醒,攻城方不需要挖地道,只要用重炮轰击就足够了。 汉尼拔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远处,第一道壕沟外,一些人正在维护一条道路,通向远处的森林。 很显然,这条路是为攻击方的重炮准备的。 距离冬天还远,攻击方有的是时间。看得出,他们并不着急,而是在等待重炮抵达。 前线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安静,只有铲子飞舞、泥土纷飞的场景。 没有人、没有枪、没有炮,但这些飞舞的泥土,比枪炮更加可怕。 换了别人,或许哂而一笑,不以为然;可汉尼拔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这些场景就像是末日审判前降临的天启骑士。 围城的第十五天,第二道壕沟也已经基本成型。新修建的炮位还是空的,但是预留的射击孔指向非常明确,就是汉尼拔所在的第一座堡。 那是整个防御体系的支撑点,显然对面有详尽的要塞部署图,可以轻易判断出这座低劣棱堡的要害。 汉尼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清楚了,顺俄开战了,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部落不会有重炮,更不会懂这种行之有效的攻城术。 更可怕的,是之前的情报出了很大的问题。 至少在要塞攻防上,南面的契丹人并非是三十年战争的水平。 几天前,他还以为自己要复制葡萄牙人在科钦的神话。 可现在看来,这可能将是自己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的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实战。 汉尼拔已经准备做最后的祷告,他明白棱堡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里仅存的火炮,在防护斜坡处对攻击方放血。用最惨烈的防护坡胸墙护城壕争夺战,至少拖延二十天。 等到上游的援军抵达,可以支撑更久,但应该不会晚于第一场雪下落之前,要塞就会被攻破。 正当他陷入无尽绝望的时候,城中有士兵兴奋地指着黑龙江的下游江面呐喊,就像是故事里绝望的以色列人,看到摩西分开了红海。 “圣安德烈十字旗!” “圣安德烈十字旗!” “圣安德烈十字旗!” “慈悲的圣母啊!” “海军!海军!是我们的海军!” 第六十二章 越往事千年 没有什么比绝望守军看到援军更叫人兴奋。 绝望的时候,一根稻草,也可以在脑中变成一艘扬帆的巨舰。 汉尼拔一把夺过了旁边那人的望远镜,差一点怼在眼睛上。 白色的底、蓝色的x,下游那艘船上,彼得为俄国海军设计的圣安德烈十字旗高高飘扬。 汉尼拔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船。 没错,是白令的那艘探险船。 船上没有火炮,船也不是很大,甚至不太适合内河航行。 然而此时此刻,在汉尼拔的眼中,它伟岸的身躯,仿佛俄国海军的旗舰英格尔曼兰德号。 河面上,“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 探险船上的火枪手正在船舷处向下射击,不断有桦树皮小船被击中,船上的人可能被射死了,纷纷落水。 一艘桦树皮小船甚至直接被这艘探险船撞翻,可惜撞翻之前上面的人已经跳水。 透过模糊的目镜,汉尼拔看到了探险队副队长切里科夫的身影,正在船上冲着这边挥舞旗帜。 “是的!是切里科夫,没有错。” “探险队应该是在下游发现了开战的痕迹,所以返回这里报信的。一定是这样的。” 城外蜘蛛网一样的壕沟,已经让汉尼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学的越好,绝望越深;学的越好,越明白z字壕战术以自己现在的兵力,无解。 汉尼拔来不及多想了。 探险队只有四十几个人,并不能为守城提供多少帮助。 但这艘船,却可以带走大部分的士兵。 汉尼拔断定顺俄之间已经开战,自己之前的判断错误,将可能使那些援兵在这里成为毫无意义的消耗品。 帝国军团翻越乌拉尔山支援这里,横穿茫茫的西伯利亚来到这里,毫不现实。 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一部分在北边的雅库茨克;一部分在西边的伊尔库茨克。能支援的也不多。 既然顺俄已经开战,那么想要为俄国争取最大的利益,就应该收缩兵力,严守阿穆尔河上游的城堡。作为支撑点,连接雅库茨克和伊尔库茨克。 只要守住了江的上游,那么阿穆尔河依旧还是俄国的阿穆尔河,而不是大顺的黑龙江。 既然这里已经无法防守,那就只能弃城,让剩余的男人乘船离开。至于女人、孩子和老人,那不是战争中该考虑的问题。 汉尼拔这样想着,望远镜里的切里科夫越发清晰。 传令兵不在身边,旁边的被清算的射击军都是陆军,根本不懂海军的旗语。 可汉尼拔终究当过彼得的秘书,参与过俄国海军的建设,于是抓起一面旗帜,挥舞起来,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了切里科夫。 “不要泊靠!控制水面!” “不要泊靠!控制水面!” 船一旦泊靠,就是死的了。失去了机动性的大船,很可能被陆军俘虏。那样的话,汉尼拔将失去收缩兵力、通知援军、固守黑龙江上游,为顺俄战后谈判争取最大利益的机会。 下游的堡垒可以放弃,只要不放弃上游的,俄国终究有利。 这堡垒,已经守不住了。 对面有个可能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要塞工程师,之前的无声对抗,汉尼拔觉得简直就像是在军校里和同学们的推演,满满的既视感。 一旦重炮抵达,就算三百援军来到,也毫无意义。不如收缩,甚至连中游的另一座堡垒也放弃,集中兵力守住上游。 否则,就会被各个击破。 ………… 探险船上,有种负罪感的切里科夫高昂着头。 不是他为自己的背叛感到自豪,而是因为他的后面抵着一支短枪……那支他差点选择自杀用的短枪。 命运的不可捉摸,让这个被儒勒凡尔纳写进科幻小说中的名字,成为了一个叛徒、犹大。 北极与白令海峡,阿拉斯加,乃至将来人类的地理大发现史,或许再也不会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旗语是什么意思?” “控制水面、不要泊靠。” 馒头用枪抵着切里科夫的后背,刘钰站在馒头的身后,戴着一顶被俘瑞典大副的帽子,问出了旗语的意思。 这个回答让刘钰极为满意。 汉尼拔要逃了。 这些天,自己这个“赵括”纸上谈兵,给了城堡里的另一个“赵括”极大的压力。 思维不同、宗教不同、成长历程不同,但勋贵子弟的第一次实战总是相似的。 汉尼拔军校毕业,去法国混了个上尉军衔,根本没有真正组织过一场要塞守卫战。 皇帝秘书出身,纸上水平极高、图上作业完美。 可也正是因为纸上水平太高,刘钰才清楚自己的纸上谈兵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压力。 汉尼拔自始至终,面对的都是一个风车巨人。 自己有个锤子的重炮,只是挖了几个炮位吓唬吓唬他而已。 刘钰就是要在汉尼拔心理防线接近崩溃的时候,用这艘探险船给汉尼拔一点希望。 绝望中的希望,会把渺小的希望无限扩大,让汉尼拔重新做出“正确”的判断。 汉尼拔要跑,这无疑是极为正确的。 守不住了,不跑不是留在这等死这么简单,而是这么大规模的专业攻城部队,会沿江而上各个击破,毁掉所有的城堡。 不如收缩兵力,集中在一座堡垒中,争取更久的时间。 如果汉尼拔没当过彼得的秘书,而只是这座堡垒的指挥官,刘钰的办法是无效的。 正因为汉尼拔当过彼得的秘书,思考问题的时候会有大局观、有更高的眼界。 这种优点此时成为了缺点,将会葬送他。 刘钰担心汉尼拔彻底绝望,做出错误的判断,真要在这里死守。 听切里科夫翻译了旗语,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传令,继续演戏,继续射击那些树皮船。控制水面,叫那些小船退走。” “船上的人准备发信号,一会都打起精神来。记得,那个黑不溜秋的人,一定要抓活的。” “不许放枪,只要抓活的。” 拿着枪抵着切里科夫的馒头心里暗暗呸了几声,心想三爷啊三爷,咱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吗?你就不怕那黑厮汉尼拔杀个七进七出? 刘钰却不在意自己口头的不吉利,摸出来白令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上午十点钟。 汉尼拔的时间不多,一定会抢在下午一点之前逃走的,否则天黑之前没法行船到安全距离。这是河,不是海。 看了看飘扬的俄国海军旗,风向西北。 正适合逆流而上。 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等待,把肃清江面的戏演完。 合上了怀表,冲着切里科夫微微一笑。 “切里科夫先生,请回到你的‘岗位’吧。你的任务完成了。” 换了个人押送切里科夫离开,只剩下馒头在身边,刘钰拍拍馒头的肩膀道:“一会儿好好表现。你既说想让我提携你一下,赚个出身。这就是个机会了。” “我是偏心的,要不然让舒图、杜锋来都可以。这功劳,我是将,怎么都有我一份。但你就不一样了。” “日后,好好干。你既跟着我读过书,做过伴读,借着这个机会,混出个人样。” “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这半达不达的,也就只能济一济身边的人了。 馒头重重地点点头,心情激荡,顺势就要跪下。刘钰耸耸肩,摇了摇头。 “事儿上见吧。感恩之言,不必说了。” ………… 中午十二点。 江面已经基本被“肃清”。 几艘小船从棱堡处划出,残余的哥萨克奋力地划着船。 汉尼拔在就站在第一艘小船上,靠近了那艘探险船后,船上扔下了软梯。 跟随彼得在涅瓦久了,爬海军软梯这样的本事极为娴熟。 顺着软梯爬上去,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用拉丁语发出了问候。 “汉尼拔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曾经让汉尼拔感觉到高贵、典雅、文明的拉丁语,此时说不出的刺耳。 惊慌地看着对面,刘钰呲着白牙,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是你?” 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短铳。 身旁的馒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屈起臂弯,用肘子狠狠地砸在了汉尼拔的胃部。 汉尼拔吃痛,弯腰,背后又被馒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彻底站立不住,倒在了甲板上。 倒下的瞬间,船上枪声大坐。 刘钰嘻嘻笑着,冲着身后负责记录军功的经历处执事道:“记上。罗刹王之义子欲抽枪射我,吾之仆馒头忠心护主,将其击倒于地,生擒之。” 随后,拉着汉尼拔的头发把他拽了起来,让人架着汉尼拔的胳膊,走到了硝烟弥漫的甲板上。 水面上,被突袭的残余罗刹人根本没法反击,或是跳水逃命,或者在绝望希望又绝望后彻底崩溃,举手投降。 江面烟波浩渺,广阔不见俟岸,硝烟随风,平添一分气度。 两个士兵架着汉尼拔,刘钰意气风发。 将那顶瑞典大副的帽子扔到一边,跪坐于地,让馒头在身后帮他扎起头发,戴上武士皮弁。 起身脱掉了身上穿着的俄国海军军装,换上了勋卫锦服,腰间挎着绣春刀,整理了一下系带,披上了一件青色大氅斗篷。 恰逢风起,迎风而立,一抖大氅,猎猎为音。 指着远处即将沦陷的斯捷潘诺夫斯克,俯瞰着夏日的黑龙江,睥睨汉尼拔,用拉丁语说出了那三个罗马时代的词汇。 veni vidi vici 我来! 我见! 我征服! 第六十三章 军歌 斯捷潘诺夫斯克终于升起了白旗。 这座从1657年就兴建的城堡,如今也终于可以改回永乐时代的名字——木鲁罕山卫城。 城外,大顺的士兵都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蓝色的军服、略带一顶红缨的毡帽。后面跟着的是那些盟誓不叛的部落。 骄劳布图快马跑到了刘钰身旁,小声道:“大人,马上就要入城了。弟兄们跟着你走了一年,都憋的厉害,恨不得操狍子。你看,是不是让弟兄们乐呵一下……” “不行。别给我找事。陛下就在前线,到时候惹了麻烦,你我都担待不起。我虽不是什么好鸟,可也有自己的底线。既然恨不得操狍子,那就去干,城里没有狍子,但是有羊嘛。羊肠小道羊肠小道嘛,体验体验。” 断然否决了骄劳布图提振士气的建议,刘钰又劝道:“还有啊,城里要是有军鸡,最好也不要动。告诉他们,不怕染上脏病就去碰。等打完仗,到了铁岭、沈阳这样的大城,我包场请兄弟们。有违令者,斩!” 一年前刘钰说一句狠话,会被骄劳布图当成笑话。 可现在,几百颗人头压在身上,骄劳布图明白这句“违令者斩”的沉重,赶忙去传达命令。 招招手把杜锋叫过来,刘钰又嘱咐道:“也告诉你们的人,不要搞事情。说句难听的,这里的女人,可能都要安排到你们折冲府。边军向来少女人,到时候还要当老婆的,你说你们侮辱一个,日后再配给别人当老婆,将来见了面互相之间也不好看。” 杜锋苦笑道:“大人请放心,我们的人拿捏的清楚。折冲府里女人本就少,又少有女人迁徙到边关。我们这一年到头,整天就他妈盼着朝中出大事……出了大事,才有女眷贬到这里,配给各家。要是抄个尚书之类的家,我们这儿的光棍儿简直像过年。” “大人不知道,边军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小三口。一些在战场上受伤的、人丁少一些的家里,其实是默许老婆和别人睡觉的。前提是第三个人得帮他家干农活。” “边军有首谣:晚上耕地爽,白天耕地累。远看是邻里,近看是连襟。一人扮姊妹,东食西宿忙……” 听着这粗俗的小调,刘钰跟着叹了口气。 边关太苦,道德这种东西只适应于合适的情况,可不管怎么样这小三口也实在过于奇葩。 朝中大人们并不会太在意边军是否能过上正常人一点的生活,更不可能会在灾情期间卖儿鬻女时买上一些女人送到边疆,倒是可能自己趁机买几个好丫鬟。 这一次破城之后会俘获不少女人,或许能缓解一下翰朵里卫城的情况吧。 杜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嘿嘿一笑道:“不过大人,就是这些罗刹人多有些金发碧眼的,长得像鬼一样。这金发碧眼的,就算给他们当老婆,可能也不愿意要啊,倒是宁可去娶个大饼脸眯眯眼的从朝鲜逃过来的高丽。” “啧啧,还是高丽小嫚儿当老婆好啊。会疼人啊,干活也立整。” 刘钰愣了片刻,随后大笑。 这个时代,金发碧眼还不是美……而是丑。文化渗透还远不够重塑国人的审美观。 “很好。” 刘钰自己喃喃一句,杜锋心想刘大人这是在称赞什么?称赞高丽嫚儿? 入城的军令传达清楚后,刘钰骑着一匹白色的卡拉巴赫马,在队伍的前列走到了城前。 棱堡的大门打开着,吊桥也已经放下。 吊桥前,一些老者脱了帽子,站在两侧。 一个十七八岁的金发女仆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块大大的黑面包。黑面包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的银碟子,里面装着盐。 走到少女身前,少女有些畏缩地向后退了半步。 刘钰下了马,当着那些投降的罗刹人的面,撕下来一块面包,在银碟子里沾了一点盐,填到了嘴里。 两旁站着的老人全都松了口气。跟着刘钰的卫兵看着那个苗条的、正值保鲜期的金发罗斯少女,一个个都像是见了鬼一样,摇头均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子? 刘钰也没有让翻译讲几句约法三章之类的话,吃了面包和盐后,直接上马,带人入了城。 第一件事是去查看了一下城中的大炮,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娘。 汉尼拔这厮跑路之前,把所有的大炮炮门都用钉子堵死了。 就算抠出来也不能用了,扎进去猛砸几下后,炮尾已经脆弱有了暗痕,很容易炸膛。 下了城墙,刘钰又当着城中众人的面,宣读了一项法令。 鉴于毛皮、大黄、茶叶等,皆为罗刹官营产业。故而,城中贸易站所有的货物,全部没收。 可惜这里是哥萨克自治区,没有地主老爷,也没有农奴,全他妈是最保守最反动的“善于持家”以抢劫为副业的富裕自耕农哥萨克。放到百五十年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卢比扬卡一日游的货色。 不然抓几个地主老爷直接枪毙分了土地,倒也又能多出来一支戍边府兵。 城中的这些人肯定是要处置的,但至少在截杀完上游援军之前,不要妄动。等到上游援军解决了、黑龙江沿岸的罗刹堡垒肃清了,这些人就是手里的面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城中的大部分女人都吓得躲在了教堂里,根本不敢出来。唯独几个茨冈人,居然还有心思和胆量在教堂前的广场处,摆起了摊子。 一头被拔掉了牙齿和爪子的熊,在一个茨冈人的指挥下在那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伸着手希望军爷们笑过之后能给几个钱。 两个茨冈女人正在向入城的士兵推销他们的“占卜术”和水晶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儿。 这些被俄国人称作茨冈人的吉普赛人,和他们在别的国家流浪的同胞一样,是天生的乐天派,也是天生的“识时务者”。 很快,一个卷曲头发的小麦色的茨冈人,挤到了刘钰身前,用从商队那学来的蹩脚北方官话说道:“大人,大人,我知道那些罗刹人把银币藏在了哪。彼得堡刚刚运来了一批用于冬天购买大黄和茶叶的银币。” 一听这个,刘钰大喜,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换了新衣服,根本没揣钱。赶忙咳嗽一声,旁边的杜锋赶紧摸出来一块银子,扔给了那个茨冈人。 茨冈人立刻带人去教堂下的地窖里,挖出来了彼得堡运来用于官营贸易收购大黄的银币。 看到这些闪瞎人眼睛的银币,杜迁的瘸腿真的就不怎么瘸了,和老相识骄劳布图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虽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城中的银子毛皮不按规矩抽一半的成,但说归说,可要是自己这些人当真了,那可大大不对。 略作清点后,杜迁和骄劳布图来到刘钰身边,笑道:“大人,清点了一下。若是做账的话,可先二一添作五。计有卢布二万五千。大人劳苦功高,智计无双,算无遗策,这正是大人应得的。” 刘钰抓了一把银卢布,心想这点钱够干啥的?自己欠外面的那点银子自己根本没当回事,以后真要是想干点啥大事,这点钱也不够用。 虽说自己是客将,日后未必还会再来这种地方,和这里的许多人可能都是最后一次见面……刘钰还是摇摇头。 “别二一添作五了。我这人,说话算话。不过,我的规矩是我的规矩,我不能用我的规矩约束你们。你们就按规矩来吧,做全账,咱们这些军官拿两成,剩下的给当兵的分了。” 想了一下,刘钰又道:“这样吧,这钱我来分。不能立刻全分了,得分成三份。一份现在分,一份等打完上游援军再分,另一份嘛,等到攻下最后一座堡再分。” “现在把钱都分了,一个个都想过好日子,不想死了。另外,老杜,你告诉一下你手底下的人,分了钱后,别胡乱花。以后我给你们找一条发财的路,大家凑个钱,入个股,岂不美哉?” “你就说我说的。经此一战,再加上分东西的公平,他们应该能卖我这个面子的。” 杜迁赶忙称谢。 刘钰没按照规矩以主将身份拿五成,本来他是不爽的,觉得刘钰要当圣人,只怕也要拉着自己当圣人。心想你老爹是公爵,自是看不上这些钱,可我们却没个有钱的好爹,更没有当年接收的朱明皇庄田产。 圣人可不好打交道,这种人能领着大家走向胜利,但对军官却苛刻了些。 可等刘钰说让他们还按照正常规矩干,军官拿两成的时候,杜迁心里又高兴起来。 他也不知道刘钰说的以后“发财的路、凑个股本”到底是什么路数,但想着刘钰的本事和在京城的关系,哪里还能不信? 领命而去,刘钰扭头看了看那个茨冈人,那些在文学作品里富有魅力的同族:倔强而美丽的卡门、巴黎圣母院前的善良少女艾丝美拉达、南方长诗中生性自由浪漫的金斐拉……都让刘钰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茨冈人能歌善舞。 “嘿,罗姆人,你们在城里有多少人?” 那个领头挖开了罗刹地窖的吉普赛人微微一怔,心中竟然略微有些感动。罗姆人是他们自称的名字,俄国人管他们茨冈人,源于罗马时代的单词“不可接触者”。没想到这个军官居然称呼他为罗姆人,而不是叫他茨冈人,感激之余,脱了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 “城里我们有一些人。我们原来是跟着哥萨克的小贩,后来就在阿穆尔河流域转悠,贩卖一些杂货,在街上卖艺、占卜、奏乐。我们刚刚来到这里不久。大约有十几家人。” “注意一下,以后这里是黑龙江了,不叫阿穆尔河。” “是的,大人。” “你们不害怕吗?” “不害怕,对我们而言。您和您的军队、哥萨克、还是罗刹人、土耳其人,都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您要屠杀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反抗……我们,是流浪者。” “那好极了。军鼓会敲吗?” “会的,大人。” “里拉琴呢?” “当然会。大人,那是我们卖艺的工具。” “芦笛?” “会的。” “这样,我要聘用你们。你去把能奏乐的人都找来,每人每月6个卢布。我保证的安全。一会把收集到了罗刹军鼓都给你们。现在,你听我哼一首歌,记下曲调,教会他们演奏。” 清了清嗓子,回忆了一下《不列颠掷弹兵进行曲》或者《游击队之歌》的调子,随意唱了两句。 人人都说岳武穆,也有人提霍冠军。 吕布关张赵马黄,悍勇之名没人忘。 纵览万世英雄里,无人能够与我比。 唯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 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 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头亦昂。 颂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陛下征夷号令响,吾等火铳肩上扛。 前排都是英雄汉,领饷也是双份钱…… 第六十四章 笑与悲 之后的两天,这首《排头兵之歌》的调子开始在城中传唱起来。 全军上下都知道几天之后还有一场截击战,可一个个全都心情大好。 连攻取堡垒都没有什么伤亡,剩一个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每个人分了大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皮货。虽然军令不准动女人,未免美中不足,可白花花的银子领到手,总还能再多忍几天。 想到这些赏钱要分三份,只要过几日打完那场伏击战就又能领一份,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歌中又把众人称作堪比岳武穆、霍冠军的英雄,众人均想这倒也有道理。火枪一出,世上再无关张之将,我们这些人能冒着铅弹列阵迎敌,如何不是英雄?赵子龙七进七出,还是不许放冷箭呢…… 虽说心里不敢和岳爷爷、赵子龙真的相较。可听这歌词,倒是第一次听到歌唱士卒,甚至拟比赵关张,心中也是欣喜。 本就欢庆的音律在卖艺的茨冈人凑出来后,更加欢快,整座城堡都弥漫着一股轻松的气氛,一点都不像马上还要打一仗的样子。 军官们和士兵们一样轻松,新兵怕野战、老兵怕攻城。这座堡垒如此轻易就被攻下,军官们对于刘钰的崇拜和信任无以复加。 唯独就是军官们觉得刘大人的审美观有点唐时味道,像是刘大人刚从陕西黄土里爬出来。 这几天忙里偷闲,刘钰就带着军官们去欣赏那些茨冈女子卖艺的艳丽舞蹈。水蛇一样扭动的腰着实勾魂儿,可就是唐时的胡舞味儿太浓了些。 如今士大夫都喜欢裹脚的女子,文化界的品味带动着风俗,军官们被称作老粗丘八,没有定义美的资格。 越是粗、越想要和那些士大夫的审美靠拢。 这种仿佛唐风胡旋的舞蹈,挺合这些“大老粗”的口味。 军官们看的津津有味的同时,也不免琢磨。心说刘大人这审美,也就这么回事啊,钟鸣鼎食之家长出来的,和我们也没啥区别嘛。土鳖的很。 一曲舞完,赏了几个钱,几个军官捅了捅杜锋,杜锋开口问道:“大人,前朝万历年间,有人上御虏之策。说是欲诱化其俗,令彼妇人习中国法,俱束缚双足为弓样,使男子惑溺,减其精力,惰于击刺,以为此弱虏制虏妙策。那依大人所见,罗刹人,会喜欢缠足的女子吗?” 刘钰没接话,笑吟吟地看着杜锋,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 杜锋羞赧一笑,瞅了瞅一旁的骄劳布图道:“听舒大人说,之前伏击罗刹哥萨克时,遇到了个好手,若非着甲,已然丧命。这些人也确实勇悍,不弱我等。大人又说,罗刹京营远胜哥萨克……如今既已开战,所以刚才便想到了,若有别的御敌之法,也可去几分罗刹人的悍勇。” 他一说完,所有的军官都望向了刘钰。 刘钰愕然道:“干恁娘,你们不是怕了吧?靠女子缠足去保家卫国?那咱们这些带把儿的活着干啥?干脆割了那玩意儿得了。” 这话刺痛了众人的心,杜锋赶忙道:“孙子才怕。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怕罗刹人悍勇,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听大人说,罗刹地阔万里。大人应该知道,新兵怕打仗、老兵怕走路。要真是和罗刹交战,行万里之途走到彼得堡,实是苦差。若有弱敌之策,自然是希望朝廷能用的,省却了走这万里路。” 其余军官也纷纷点头,应声道:“大人不要侮辱我等。我等真不怕打仗,打仗还有功劳。可是真的怕走上万里的路,尤其是向北走,着实太苦。” “罗刹悍勇,与我毗邻。朝中肯定要担忧。对付悍勇之敌,朝廷自有故事可循。” “只怕战端一开,陛下承昔年世宗故事,犁庭辽东、扫穴漠南……到时候远征万里,削弱罗刹,我们久在松花江畔,哪里不知道这种地方的苦?” “我们不怕死,但是怕苦啊。汉唐征夫泪,不是哭战场残酷,实是哭戍边远征之苦。” “若是有别的办法,削其悍勇,或许就不用扫穴犁庭万里远征了?” 最后,还是杜锋说了句真正的实话。 “那个……大人,万一继续扩土,将来戍边的还是我们。我们……真的不想再往北了。大人不知,真的太苦了。这里还行,可北上千里之外,那得是什么模样?” “大人也亲自去过永宁寺。这一路还行,可再往北呢?若是往东、往西,哪怕复当年唐时安西都护府,我等也不怕。可往北……实非耕居之所。大人是去过一次永宁寺,可我们这些人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戍边的。” “罗刹人能在北边戍边,那是因为无人管束、村社自治。收取牙萨克、抢劫部落,有钱拿。朝廷能准我们也这么干吗?” 刘钰恍然大悟,这才是这群边军府兵真正怕的东西。 怕朝廷向北开边,他们要去更苦寒的地方戍边…… 旁敲侧击地绕了个大圈子,不是怕万一皇帝要学汉武万里远征,而是怕自己成为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戍卒。 征伐之事,他们并不在意,可征伐之后呢? 边关总要有人守,只怕到时候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都知道刘钰是公爵公子,又是勋卫,都想从刘钰这得到一丁点内幕消息。 朝廷,到底要打到什么程度? 他们要戍的边,又在哪里? 想到既然已经开战了,刘钰也听出来众人真正想问的话,笑道:“行啊,还没当官呢,就先学会兜圈子了?” 杜锋低头,刘钰道:“放心吧。打到彼得堡?你还真敢想。你知道彼得堡在哪吗?现学现卖,听我说个词你就用?” “朝廷到底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给你们透个底儿。我来之前,陛下已经派齐国公去接洽罗刹使节团了。” “朝鲜国若是入贡,需要齐国公去吗?琉球封贡,不过是派个五品的给事中。哪怕当年万历抗倭援朝,册封日本国王,派出的也不过是勋卫、从三品的都督佥事。” “你听过之前与列国交往,只是接洽使团就派当朝世袭国公、宗人府左宗正去的吗?” 话一点透,这些军官顿时明白过来,一个个面露喜色。 “大人的意思,这仗打不久?肯定会谈?” “废话,不谈的话,派当朝国公去?”刘钰心想,上来就派出级别这么高的官员去,显然朝中的底线,其实已经是承认俄国的帝位了。俄国懂个锤子的东方特色含蓄? 齐国公当日说的好听,说什么“对面也有个伯爵,按理该他去”。 现在想想,这话儿就不对,朝鲜是亲王,不比伯爵大多了?册封的时候,也就是弄个礼部侍郎过去走个过场。 要不是准备承认对方的帝号、承认是平等大国不搞朝贡体系,别说派世袭国公了,估计派个侍郎就算是天大面子了。 很多事,从一些细节上能猜测出朝廷的态度的。 刘钰猜到了一些,也知道了一些,但不能明说,只能从侧面点一下众人。 众人长松一口气,心想孙子才怕打仗,只要不继续往北去戍边,老子巴不得打大仗,也好多混一些功劳。 一个个轻松之余,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全心全意地准备起后续的战事。 不久之后,上游的斥候回报,上游罗刹的援兵已经到了。 众人大喜,知道又有人头可换钱,还能分了之前许下的三成财货。 乱战在即,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 “愿大人公侯万代、健康永远!” 刘钰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心说你们就特么咒我吧。 ………… 与黑龙江江畔那些打着神仙仗、没怎么流血的故事不同。 相隔数百里的嫩江上游,一场血战已经进行了九天。 这里曾是前朝奴儿干都司的木里吉卫,如今成为了一座罗刹城堡。 当年罗刹探险家的野心,其实已经实现了——三座在黑龙江的城堡、一座在嫩江的城堡,就能控制整个黑龙江流域。 这座城堡,地处要冲。 向东,不过百里就是黑龙江,有山脉阻隔,但却有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就是黑龙江的沿河平原。 向西,是大兴安岭断岭,沿支流而上,支流尽头只需要再走一段几十里的山路,就能抵达海拉尔河。顺着海拉尔河而下,就是当年蓝玉远征的终点:贝尔湖,捕鱼儿海,后世的呼伦贝尔,以及更广阔的的斡难河草原。 向南,可以直入松花江,溯流而上,攻下吉林造船厂,就可以用松辽分水岭为切割,将整个东北一分为二。 朝廷谈判的底线既然是要控制黑龙江流域,向西拓展到斡难河,这一座地处要冲、贯通东西的城堡,就是首先要攻下的。 三十门重炮、一千五百名老五营世兵精锐、三百福建水师精锐剑盾、六百松花江府兵轻骑、四百名西北河套边军重斑鸠铳手,合计四千余精锐战兵,已经攻打了整整九天。 四千战兵加三十门重炮,在这个距离京城,比从京城到台湾还远的地方,已经是朝廷兵锋的极限了。 棱堡前的防护坡上,堆积着厚厚的尸体,有些地方的尸体已经填平了第一道护城壕。 壕沟里的水都是暗红色的,成堆的苍蝇丝毫不怕枪炮的声响,盘旋在尸体的上面,嗡嗡的响声甚至能够掩盖枪声。 不断有尸体肿胀爆裂的声音,就像是放了一声炮,炸出无数的蛆虫和苍蝇。 皇帝有令,军令如山。 围城不可,必要十五日内破城……因为二十天后,喀尔喀蒙古诸部的首领就要来这里。 而这里将是皇帝接受他们朝觐的地方,也是向喀尔喀蒙古宣示武力和宗主权的地方,更是在秋天夺取黑龙江上游城堡和石勒喀河城堡区的兵力集结点。 战术上,应该围城。 可战略上,必须猛攻。 城外的围城营帐内,一群勋位老兵和军官,在饮他们最后的一碗酒。 武骑尉、云骑尉、飞骑尉、骁骑尉、骑都尉……没有一个白身的兵,最大的已经靠着砍人砍到了视同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所有人都卸了甲,穿上了轻便的戎服。 “太宗皇帝曾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今日苦战,正是我等死国之际。” 上轻车都尉说罢,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猛地将碗摔在了地上。摘下自己的头盔,默默拾起桌上的武士赤帻红巾,绑在了额头上。 其余人也明白,今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了,斜坡的最后一段,得靠他们这些有勋位的老兵和军官冲开了。 这是最后一搏了。谁都清楚,再无法突破,军心就崩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几十人齐声呼喝,喝完碗中的酒,一起摔了断头的酒碗,扔了头盔、卸了挡不住铅弹的甲,只在额头上绑上了武士赤帻。 声声碎,出了帐篷,有人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摸了出来,朝着那些默默站立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士兵扔去。 银钱如雨,纷纷落下,却无人去拾。 “弟兄们,打完仗买碗酒喝,当我请的!” “老子用不到这东西了!” 说罢,这几十名最精锐的老兵、军官,走向了战场,去突破那一段已经让躺下了六百余具尸体的斜坡。 再无法突破,军心真的就崩了。 第六十五章 报捷 嫩江下游,皇帝行营。 李淦如同痔疮犯了一般,背着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根本停不下来。 时不时叫太监拉开大帐,探头出去看看,希望能够看到手持蓝旗报捷的骑士。 前线这几天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 都知道刘钰年纪小,又没上过战场,对于当初刘钰的奏折,不少老将看过之后虽觉有理,但恐怕不过是个赵括,又或许危言耸听以彰其懂西学之名。 可现在前线的情况真的如刘钰预料的一样,前锋部对木里吉卫连续九天的攻击,损兵折将,至今未下。 尤其是前线每日三封的奏报,更是验证了刘钰的话:强攻棱堡,死伤最惨重的地方就是最靠近棱堡的那段斜坡,攻取要有技巧。 当初这句话刘钰出于不可告人的“变革需要几千人命做代价”的目的,根本没有着重阐述,隐藏在一堆废话中,一笔带过。 而现在,当初一笔带过的话,被翻出来,就成了预言。 九天激战,六百将士阵亡,受伤者不计其数。如果不是抽调的全国精锐、如果不是皇帝亲临前线不远,仗打到这个份上,军心已经崩溃,没办法再攻了。 守卫堡垒的罗刹人很狡猾。 攻城的第一天,守城的罗刹炮兵稀稀疏疏地开了两炮。 装了半份火药,调整了炮口仰角,使得前线的攻城主将误判了罗刹火炮的射程。 误判的火炮射程,导致攻城出击的集结点选的过于靠前,集结过程中遭受了罗刹火炮的突袭,损失惨重。 靖国公袁岚的孙子当场被罗刹的炮弹砸断了腿,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随后的炮战中,大顺的重炮还没来得及完全摧毁罗刹的火炮,皇帝军令如山必须十五日破城的压迫下,就发动了强攻。 在两道护城壕前的斜坡处,遭受了罗刹的交叉火力袭击,尸体把一段壕沟都填平了。 李淦终究是第一次出征,皇帝御驾亲征,在盛世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最好不要去。 现在,距离约定好的与喀尔喀蒙古诸部首领会面的日子越发接近,前线仍旧没有传来好消息,李淦真真是心急如焚。 增兵无用,根本无法展开,只能催促吉林防御使继续转运下游的火炮。 可又恰逢一场山雨,松花江水猛涨,沿途泥泞,加强前线的火炮也不顺利。 大帐内,几名军中实权派的老勋贵坐在军凳下,浑身着甲,一言不发。 靖国公袁岚已然六十八岁,常年驻守热河一线,压制漠南蒙古,先祖袁宗第;鄂国公李九思,祖上是人称小尉迟、万人敌的李定国,张献忠死后复旧姓,在刘体纯的斡旋下归顺抗清,也封了个如尉迟敬德一样的爵号,如今掌管京营操练;淄川侯谢无忌,祖上被满清称之为山东第一巨寇,曾活剐过孙之獬,如今出镇辽东,之前负责修建驿站。 刚刚经历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景国公袁岚,手里捧着一本《旧唐书》,故意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 可那一篇《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列传》已经半个多时辰还没翻过去,手指摁住的位置正是惨烈的“石堡城之战”。 他很清楚,皇帝是第一次出征,这个时候,自己这些老勋贵就是皇帝的主心骨。若是也和皇帝一样焦躁不安,皇帝只怕会更加不安。 哪怕自己的嫡孙刚死,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的焦虑,只能用沉默来让皇帝安定下来。 许久,袁岚终于放下了那本《旧唐书》,起身道:“陛下请安坐。幸太宗之远见,武德宫必考几何测量之法,我军炮术不弱罗刹太多。罗刹虽拒堡而守,亦不可持久。” “为人君者,当计天下,而非一城一堡之得失。况且这几日天气晴好,无有雨云。前线儿郎既已决死,此堡必下。” 李淦看了看这位刚经历过丧孙之痛的老臣,叹了口气。 见大帐内气氛沉闷,终于道:“卿等不需如此。罗刹人不过数千,非是当年萧太后之辽带甲数十万;朕也不是敢去封禅却不敢去前线的真宗,你们不必学寇莱公,做镇定之状以安朕心。” “朕所忧者,非在此堡,而在之后。此堡纵然攻下,罗刹尚有数堡,又将如何?重炮转运不易,兵贵神速,务必要在冬日初雪之前攻入捕鱼儿海,否则罗刹一旦增兵,联络准噶尔部,又将如何?” 同样垂暮的鄂国公李九思起身道:“陛下所忧甚是。然如太宗所言,凡事当以辩证。陛下此番亲征,所谋者,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蒙古,所忧者,准噶尔。臣于天朝、罗刹,依旧可为一方之主。可若被准噶尔击破,则必被收其众、夺草场。” “以辩证之言,若罗刹联络准噶尔,则喀尔喀部非忠天朝不可,亦非全是坏事。” “刘守常言:罗刹苦寒,又多征蒙古诸部从军,且信东正而非红黄教。喀尔喀部若非不得已,当不会投罗刹。” “他虽年幼,依臣之间,守常非幼常,非夸夸其谈之辈,大有道理。” 这是老成之言,李淦心里也明白,可还是叹息道:“唐时,太宗时候,诸夷臣服,未有敢叛者;及至安史后,夷狄反叛、此起彼伏。前后迥异,何也?天朝甲兵自强,则夷狄服;甲兵孱弱,则夷狄叛。” “如今朕欲定北疆之患,岂能全部指望罗刹与准噶尔给喀尔喀部的威胁?” “此番必要展我天朝军威,威慑其众。《通鉴》言:畏威而不怀德,此言诚不我欺。” “此番北上,一则定罗刹边疆;二则示威于喀尔喀部,若只成其一,未竟全功,日后北疆何宁?” “就算喀尔喀部因为准噶尔的威胁归顺,西京乃我朝龙兴之地,岂容他人酣睡?准噶尔部必要除掉,除掉之后,喀尔喀部没了准噶尔部的威胁,难道就不会再转而投罗刹?” “是故此战,一定要打的叫喀尔喀人震撼心服,数十年内不敢有异心。他们打不过准噶尔,准噶尔打不过罗刹,我军若是能大败罗刹,喀尔喀人自然清楚,该忠顺于谁,也才能延续当年太宗遗训,分封建制,众分其力,一如漠南模样,绝我天朝千五百年之北患!” “现如今,木里吉卫城之战,精锐云集,重炮齐备,结果打成这个样子!喀尔喀部若来,会怎么想?罗刹人不过数百,甚至都非是罗刹精锐京营……” 眼看李淦越发急躁,袁岚起身道:“陛下,刘守常不是说了吗?如今西洋人攻棱堡,也是如此。十倍围之,重炮云集,也经常数月才下。他既知西学,所言必不虚。天下诸国围攻棱堡,都是这个样子,陛下又急于强攻,怎么会没有损失?” 李淦抚掌叹道:“问题就在这!你我听刘守常说过,知道西洋人攻棱堡也是这般模样。可那喀尔喀人知道吗?他们能知道西洋人攻棱堡也是这样难吗?他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大军云集,在数百罗刹府兵边军驻守的棱堡前抛尸千余。” “你我知道底细,所看到的自然不同;可喀尔喀人不知底细,这就大不一样。如当年郑氏攻台湾,我军以为不过如此,万余人攻数百人且只能围困,以为郑氏孱弱不堪。如今真正经历过棱堡攻防,方知当年渡海攻堡之难。” “故而道德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喀尔喀部,不过下士见识,只会大笑之,心生不屑,日后必埋反叛祸根。我等昔年尚且以为郑氏攻堡足见孱弱,又怎么能指望喀尔喀人明白这堡到底有多难攻?” 说到底,这一战终究是一场两个北亚列强在小势力面前打的一场表演战。既然是表演战,就要尽可能打的漂亮、打的好看。 这不是个“你行你上”的问题,喀尔喀人很清楚自己不行,但他需要知道大顺和俄国到底谁才真的行。 攻城略地,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表演军威给喀尔喀蒙古看。这和以往的战争目的截然不同。 朝中早就定下了北疆解决的大略。 必须要让喀尔喀蒙古彻底臣服,然后沿着漠北蒙古草原修一条驿站线,将来派精兵走这条草原北线直扑天山北麓。 南线沿着汉唐旧路,走河西走廊,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才能彻底断绝祸患。 在北线修驿站,名义上是为了解决喀尔喀蒙古的大敌准噶尔,实际上则是为将来修好驿站、兵站控制漠北做准备。 喀尔喀人也不傻,修驿站、兵站的事,一直拖延着,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驿站兵站修完,漠北诸部的命运和漠南那些人就一样了。 反正他们明白,大顺不可能允许准噶尔部把他们吞并,借此推诿,大顺一点办法都没有。 准噶尔一出兵,大顺就会帮忙。喀尔喀部暂时没有被彻底吞并的危机,也就根本不同意修驿站兵站的事,也不出力,更是阳奉阴违。 大顺又不可能真就“武德充沛”,撕破脸一点策略不讲,和准噶尔、罗刹、喀尔喀部同时开战,只能被这么恶心着。 除非这一场表演战彻底把喀尔喀部吓住了,让喀尔喀部明白谁才是漠北蒙古真正可以依靠的宗主。用一场对罗刹的表演战让喀尔喀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才会心悦诚服忠心耿耿、出人出力去修驿站、兵站,彻底放弃摇摆独立的幻想。 只是现在看来,这场表演战并没有李淦想象的那么顺利。 帐内的气氛逐渐焦躁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李淦一直盼望的喊叫声。 “捷报!捷报!” 已经无法镇定的李淦等不及太监去拉开大帐,自己伸手拉开了大帐,远远看到一名骑手举着一面象征着胜利的蓝旗,不等马停下就从马背上跳下,高声呼喊。 “翼国公三子、殿前勋卫刘钰,破罗刹城堡,伏罗刹援兵,计斩首四百、俘三百余,复木鲁罕山卫城。罗刹王之螟蛉子被擒!” 第六十六章 认可 报捷喊功,又不是偷人家老婆,自不需要轻声压语。 那报捷的骑士恨不得把嗓子喊破了,生怕营中听不到。 哗啦啦…… 一阵甲片的响动,行营大帐内的老勋贵全都站了起来。年纪大的还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 几个老将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中都透出一股不可思议之色。 这是真的? 先不管这一仗对于战局的影响,如果这是真的…… 无炮、无甲而攻城,以少击多,皆为上阵。 斩杀数百、俘获数百,更是抓了罗刹王的义子,是为上获。 按照策勋十二转的规矩,千人之战为一基、上阵为三转、上获为三转,斩首、俘将、破城另算。 略微一算,至少八转勋! 若是真的,待司勋郎中查验清楚无误,单单是这一战,这个刘守常就直接从无战功的勋卫转到了视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十七八岁的上轻车都尉八转勋? 心下骇然的老将们纷纷起身,护为皇帝两翼,跟着皇帝出了行营大帐。 报捷的骑士一如报捷的规矩,单膝跪地,昂首挺胸,不是垂头双手托举捷书,而是左手高擎着报捷的蓝旗,右手将捷书平拖在胸前。 太监上前,双手接过报捷书,骑士这才放下报捷蓝旗,转为单膝见皇帝的军礼。 李淦没有看报捷书,他知道自己亲临前线,别说一个小小的勋卫,就是真正的公爵也不敢作假捷书。 “刘守常如今何处?” “回陛下。刘大人复木鲁罕山卫城,伏击上游的罗刹援军,认为上游城堡必然空虚,正是一鼓而下之际。刘大人已带人沿江而上,直扑忽里平寨。” “图!” 一伸手,太监立刻将一张地图捧了过来,几名太监展开。正是刘钰从白令那抢到的一份黑龙江流域的地图。 忽里平寨,在原版的俄文地图上自然不是这个名字。这里是后世的黑河,或者,叫海兰泡。 报捷的骑士回忆着刘钰的嘱咐,不等皇帝发问,又道:“刘大人言,罗刹人在北边最大的城是雅库茨克。北部出兵支援,必从雅库茨克出。” “忽里平寨,在黑龙江与精奇里江交汇处。精奇里江自北向南,是黑龙江左岸最大支流,罗刹人若想南下支援,必要走精奇里江,顺江而下。只要攻下忽里平寨,则罗刹雅库茨克之援军,即成死援。” “其二,忽里平寨向西,沿法别拉河而上,过小兴安岭四十里断岭,就是木里吉卫。如此可断罗刹人左右支援,以防罗刹舍其一而合兵固守。” “其三,得忽里平寨,则松花江水师可直抵黑龙江上游。趁着东风水运粮草、兵员。即便冬日来临,以冰江为路、狗鹿雪橇为畜、联络部落、赏贡施恩,亦可保障后勤。” 随着这骑士的复述,李淦的手指在地图上挪动,旁边的老将也纷纷点头。 如今还未攻下的木里吉卫,距离忽里平寨的确不远,过了四十里的断岭山谷路,就是一条通往黑龙江的支流。 李淦见这骑士言语清楚,虽然只是转述,但能够说得这么清楚也算难得。 目光从图上挪开,李淦清楚自己的优势。 作为皇帝,有时候可能只是随口问一句将士的姓名,可能便会叫人感恩戴德,不下绝缨之宴。 制度下的极端不平等,造就了上位者施恩成本极低。 “你且起来吧。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那骑士忽然转单膝为双膝,跪地叩首道:“回陛下……我如今白身,正是陛下恩德赦罪的翰朵里折冲府都尉之子,杜锋。陛下恩德,必不敢忘,唯有精忠报国,方可折陛下恩德之万一。” 李淦微微一愣,这样的小人物他本记不得许多。 可这件事刚过去不久,顿时想起来这是谁了。那个去抢劫“商队”被刘钰抓住准备逼他的府兵老爹赌一把的野小子。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你于边军中尚知苦学,可谓微知;知道耻辱而夺炮洗耻,可谓微勇。精忠报国之言,愿你力行,以知仁勇。” “既有先前夺炮之功,赏。戎服一件、武弁一顶、赤帻一条。” “谢陛下!”杜锋咚咚地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头,心中欢喜无限。 他本就是个官迷,就盼着将来出人头地离开这戍边苦地,如今竟得了皇帝陛下的御赐,已然是高兴地不知东南西北,差点晕厥过去。 心中默念这皇帝的话,心想力行、力行,自是要力行的。 只不过……只不过刘大人叫我跟着那个西洋人学航海测绘之学,另辟蹊径,到底是学还是不学?如今陛下已知俺名字,又赏了衣服,还需另辟蹊径吗? 一边磕着头一边想着这些事,直到礼官示意他不必磕的时候,这才晕乎乎的跟着太监去领赏赐。 行营大帐内,李淦看过了刘钰写的报捷书和战斗过程,叫太监传递给营中诸将。 上面图文并茂,一看便懂。 “卿等以为如何?” 淄川侯谢无忌颔首称赞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能示之以不能、不能示之以能,连环之策,虚实之巧。这刘钰小小年纪,已得兵法三味,着实可喜。他这仗,打的倒是巧。” “之前臣担心这刘守常未经战阵,只怕刘守常变成马幼常,如今看来,陛下慧眼识珠。” 李淦也是点头同意,目视其余人,鄂国公李九思出言道:“臣以为,淄川侯所言虽是,却也不全。” “哦?说说看。” 鄂国公思虑片刻,说道:“看似这刘钰打的都是巧仗,似乎只是用计取胜,实则不然。” “《孟德新书》言: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此不过大略尔。” “孙武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是故《唐李问对》言:吾之正,使敌视以为奇,吾之奇,使敌视以为正,斯所谓形人者欤!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 “古来制胜,无非正奇之变。” “刘钰掘坑道、挖护壕、虚设炮位。此虚奇也。” “然而在那罗刹王义子看来,此正兵也。” “刘钰自号要‘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自傲以为其西学之强朝中无人能比,此言虽是少年狂语,却也非全是虚言。” “若是他掘坑道、挖护壕不能让罗刹王义子害怕,那罗刹王义子也是经过战阵的人,如何肯兴弃城逃走之念?” “正不能胜、则奇不可用。如果敌人眼中的‘正兵’没有威胁,那么自己的‘奇兵’又怎么会有用呢?” “略知兵法者,多崇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是故少年、文士用兵,多喜奇计。实则这是落了下乘,不求甚解、更不解其深意。” “正不能攻守,如何用奇?就以最简单的中军守、两翼攻为例,中军为正、两翼为奇,若是中军不能坚守,只用两翼奇兵,不但不胜反而大败。” “再如明之萨尔浒,虽然多头并进,可若是刘挺能坚守三天而不溃,那老奴的各个击破,就成了杨镐的中心开花,围而聚歼。” “说到底,正兵能用,方可用奇。叫明末的卫所军去打李唐玄甲兵、安西军,纵然奇计百出,淮阴复生,又岂能胜?” “刘钰这一战也是如此。如果他没有攻城的办法,那罗刹王义子怎么会弃城逃走?又怎么会被他在江面上俘获?他的攻城手段虽然没有用得上,但可见是有效的,因此才能佯作正而实为奇。” “之前见刘钰绘攻棱堡图、之字壕,以为赵括之言。但战阵之事,是否有效,要问敌人。罗刹王义子弃城逃走,就是对刘钰攻城之法的最大肯定。” “淄川侯只见其巧,却不见其攻城手段之妙。此非巧仗,实乃堂正之阵。” 这话正说到了李淦的心坎里。 看起来刘钰是打的巧仗,不免叫人觉得我上我也行、不过智计之胜。 可实际上,完成这一战的关键,就是在城外挖的那些壕沟。 正是因为这些壕沟,才让守城一方心态彻底崩溃,看到己方的战船之后立刻生出了逃走的想法。 之前李淦也不是全然不信刘钰的办法,只是战略上没办法用,以为所耗时间必多。可现在,木里吉卫攻城不顺,刘钰那边挖坑的速度也不是很慢,实战起来也确实把罗刹王的义子吓跑了,足见有效。 他有没有本事,在喀尔喀蒙古诸部首领的注视下,打一场酣畅淋漓、震慑蒙古的攻城战呢? “鄂国公之言,甚合朕心。朝中策略,本是西攻东守,没想到刘家小子在东线竟是勇猛精进。朕欲调派松花江水师入黑龙江,东西并进破忽里平寨,防雅库茨克援军;再调刘钰来西线,为攻城先锋,诸卿以为如何?” 第六十七章 开眼看世界的契机 皇帝话讲完,没人支持也没人反对,全都不吱声了。 这的确是个露脸的机会,但也一样有风险。 几个老将心想,老袁刚折了孙子,老刘这儿子虽然不是嫡长子,可好容易在嫡长子外有个能成事的。 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日后相见面上也不好看。 再者来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办事,麻烦太多。 鄂国公李九思想的明白,自家和翼国公家里关系不错,前些日子侵占别人田产的事,也多亏他家里帮了帮忙。 刚才帮着夸几句是可以的。 但皇帝现在说的这个事,还是不要多说为妙。 胜负乃兵家常事,这话没错。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胜负就不是兵家常事了。 这一次皇帝亲征,老将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准备在军中立威的。 军中立威,就得打胜仗。那刘钰在那边干的确实不错,可谁能保证到了这边一定行? 万一不行怎么办? 如今在那边功也立了、份也拔了、名也显了……按说趁此机会在皇帝面前再露露脸,也挺好,可万一…… 这事儿,还是皇帝你自己圣裁吧。 见场面沉默,李淦大约也猜到了众人的想法,只好望向了靖国公袁岚。 袁岚依旧沉默,心头却实有千言万语。 他是老将了,家里的地位也算稳固,世袭公爵已经是到头了。有些事他看的清楚,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仗皇帝亲征,他能明白皇帝的用意。 就像刘钰说的,大顺和罗刹之战,分明就是两个壮汉拿着鹅毛互相挠痒痒,罗刹国出不了多少兵。 皇帝借此刷一刷军中威信,同时还把喀尔喀蒙古的事给解决了,的确挺好的。 可这几天木里吉卫城攻击不顺,皇帝就像是被咬断了尾巴的猫一样,全然不顾天子气派,在大帐内来回踱步,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袁岚觉得,皇帝虽然也经历过事,可终究心里还是太急躁了。 太急躁,又赶上如今休养生息已过,国力恢复,火药武器的出现导致蒙古孱弱,天子一肚子壮志雄心。 可喜可贺之余,也难免想到另一种可能。 壮志雄心,干好了,那是汉武唐宗。 干不好,那就是隋炀明槐。 宫廷里还看不出什么,真到了战场上,这皇帝急躁的性子就露了出来。 急躁的皇帝,多半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干个青史留名、比肩汉唐。 可雄心壮志哪怕李二,打高句丽不顺也没有死磕,而是留给了儿子去解决。 如今方才遇到了一点挫折,皇帝就想着直接用个勋卫换将为攻城先锋,这着实不应该是皇帝应有的沉稳。 如今还只是对罗刹小战,日后皇帝还要征准噶尔、改土归流、免除士绅优待等等一系列的事儿。 这要是稍有不顺,就换人,性子急躁到这种程度,不说隋炀吧,前朝可就有一个这么急躁的。 那棵歪脖子树,可还在煤山长着呢。 眼见皇帝盯着自己,袁岚也只好出面道:“陛下,刘守常虽有些本事,可此事不应如此急躁。” “他领兵先往永宁寺,沿途将近一年,兵将熟悉,战士用命。是故可以攻城掠地,而成少年之功。” “若来此地,一则兵将不熟,二则他不过是个勋卫。此番调派之兵,都是骄兵悍将,纵然只是攻城先锋,那也未必能制。” “三则他在那边,兵不过三五百、将不过骑尉。叫他来做攻城先锋,数千人调动,非他所能擅任。” “是故,臣以为,不若调他来此,为参谋参军。马幼常为参军参谋,多有功劳;而使之街亭,则有武侯挥泪。” 老将忠言,这些天就有些急躁的李淦终于冷静下来。 沉吟片刻,亦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急躁了。之前还没想太多,如今想来,着实不该。 都说谋而后定,可之前料想的实在简单了。 以为罗刹人在此地不过数千兵马,且相隔千里,各位为守,国朝调兵精锐,定是摧枯拉朽。 然而亲临前线,方知事情不总是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去发展。再想想之前刘钰在奏折上的劝谏,虽说出于战略不能全听,可事实摆在眼前,终究还是把对手想简单了。 急于求成,又急于解决北疆之事,加之西边不亮东边亮的对比,这才让他做了个太过急躁的决定。 鄂国公见该说的话老袁都说了,自己这时候也该出面了,遂道:“陛下,靖国公所言极是。再者,刘守常已去攻打忽里平寨,前线如何,相隔千里,实非我等所知。不若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若可一鼓而下,则又何必急于一时,非要此刻调他回来?若不能一鼓而下,松花江水师逆流尚需时日,则可调他过来,问以攻城之事。” “再者,木里吉卫不日将下。从木里吉卫到忽里平寨,可穿山而行不过百余里,何不等木里吉卫城破再议?” 李淦不再多说,知道这些老将们已经给了自己台阶,自己当从谏如流,也应该把心静一静才是。 “既如此,也好。来人,宣那个报捷的杜锋,朕要询问些细节事。” 想着干着急也没用,不如听听东边的战事,静一静心,也正好询问一下那个罗刹王义子的事,是否可为谈判之资。 ………… 杜锋得了赏赐,算得是狗窝里存不住剩干粮,赶忙换上了赏赐的武弁戎服。 跑到水边把个脸恨不得洗脱了皮,照着水面如镜,武弁歪了又戴、戴了又歪,怎么弄都感觉差点意思。 听到皇帝宣见,最后洗了一把脸,心想果如刘大人所料,这恩情可是不能忘了。 刘钰在写奏折的时候,一些东西写的比较简略。私下里把杜锋叫过去,就说写的简略一些,陛下说不定还能让你御前问话。 这是个机会,只要对答如流,口齿清楚,也能在陛下心里留个好印象。日后说不得有些用。 这种事自然是藏在心底,如今皇帝真的要召见了,杜锋只觉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 虽说来之前已经演练过许多次,该怎么回答也算是半背半念,可还是有些担心。 一则担心自己那一口融合了鲁西方言的口音,皇帝算是大半个老陕儿,只怕有些听不习惯;二则就是自己野惯了,说起话来张嘴问妈闭嘴问爹,他妈恁爹之言如同之乎者也,这要是在皇帝面前顺嘴秃噜出来…… 跟着近侍到了行营大帐,听着礼官的号令磕完了头,杜锋的手反而不抖了。心想杜锋啊杜锋,刘大人给你备下了机会,这机会若是掌握不好,日后可是未必能有了。 等皇帝问完第一句话,顺利回答之后,杜锋的嘴也渐渐顺溜起来。 和那些京官不同,皇帝在杜锋这种边军心里,就是个摸不着看不到的木偶。虽说长这么大也见了不少被贬到边关的京官儿,但终究那是别人的故事,看看热闹罢了。 说起皇帝,敬畏是敬畏,但也未必比得上吉林防御使。 一连问了好几个都已经演练过的问题,对答如流,皇帝赞许地嗯了几声。即便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听着这两声轻轻的“嗯”,那也是如同六月里喝了雪水,美滋滋的感觉直透脑门。 “这罗刹王的义子……朕亦看过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按他所言,这罗刹国自号第三罗马?这汉尼拔之名,刘钰亦提及过,算是西洋武庙内的人物,却也是差点亡了罗马的人。” “他既自称第三罗马,却把个义子名字取为汉尼拔,这是何意?按这西洋说法,昭烈皇帝亦算是第三大汉,也有义子,可也是封禅之名。细细想来,这倒像是汉昭烈帝给义子取名为王莽、绿林、赤眉、黄巾角宝?” 这着实有点出乎皇帝的理解。 “回禀陛下。若前朝永乐,宋之方腊已用此年号;高句丽亦用过永乐年号。方腊为贼、高句丽曾据辽东。既用永乐年号,不过楚人自称蛮夷之愤慨之言:自言某乃燕地辽地起兵的反贼,你奈我何?” “那罗刹老王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西洋人以为罗刹蛮夷也,义子名汉尼拔,实则说明罗刹有西征之心,如楚自言,蛮夷带甲十万欲观政尔。” “此亦为我天朝之福,罗刹一心往南往西,定不肯在东久战。刘大人言,与罗刹议,或可借西洋诸国为力,恐吓欺骗罗刹,使之以为我天朝有远交近攻、东西夹击之势。” “汉有张博望通西域、联大月氏。如今西洋人船行万里,虽仍隔万里,却也可引以为援。” 天朝朝贡体系已久,早已没有了汉之前那种合纵连横的思维方式,也没有足够的机会施展这种合纵连横的手段。 如今再提及这种已经遗忘了将近两千年的办法,在场诸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淦到时大抵看过西洋诸国略考之事,疑惑问道:“可引而为援者何?罗马苏丹?” “回禀陛下,刘大人俘获那罗刹义子后,又询问了一些西洋事。以为可以为援者,非法兰西国不可。那罗刹与瑞典开战,瑞典战败,波兰旧王退位,其女为法兰西王后。罗刹人扶持波兰王,待其薨,法兰西必与罗刹一战而争波兰王位,效秦晋故事、重耳归国。” “再者,法兰西国多有传教士通我国,朝中亦多法兰西人。至于再多,实非俺所知,陛下可亲问之。” 李淦心中一动,暗想这事需从长计议。承认罗刹不在朝贡范围之内,两国均等,已是千年未有之事。 难不成日后天朝真的要与西洋诸国交互?乃至于复汉武派人出使大月氏故事? 随即又想,这刘钰倒是又立了一功。本以为不过抓了个被流放驱逐的义子,虽也是功,却如鸡肋。 想不到他倒是细心,竟问出了罗刹国在西边的乱事。或许,谈判的时候真可以诈一诈罗刹,叫罗刹人误以为我天朝与法兰西有盟,从而使之多做让步?罗刹王的义子,所知必多,这事定是可信的。 “嗯……无论如何,得让刘钰过来,不要在那边折腾了。”李淦心中暗想。 第六十八章 决心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不一样。 一群老旧勋贵听的一头雾水,朝中有法兰西传教士这事儿他们是知道的,白明远等传教士也给他们画过西洋画像,还给他们送过礼。不少勋贵家里还有一些欧式的板甲、西洋剑之类的玩物。 这些远隔万里只知其名的国家,若说是如朝鲜琉球一般的朝贡国,这些老勋贵们自己都不信。 白明远之流的传教士在天朝久了,自然是会说话,明明只是正常交往,写国书送礼的时候却说是朝贡。老勋贵们脑子里还是门清的,明白不过是个面子罢了,互相乐呵,看破不说破。 可若说再退回到先秦时代,放下天朝上国的自傲,去搞什么合纵连横,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法兰西与那波兰国的故事倒是很好理解,不就是秦穆公嫁女儿、扶植晋文公归国那一套嘛。无非一个是岳父帮女婿、法国那边是女婿帮岳父,差逑不多。 再说还比不上秦晋乱呢,秦穆公既是晋文公的姐夫,又是岳父呢。往先秦旧事里一靠,很容易就懂。 若是真有用,未尝不可诈一诈,只是这事儿天下人会怎么看? 是否有辱国体? 是否叫人笑话? 是否叫人觉得远不如朱明有骨气,竟要结交蛮夷? 西北边打仗的时候,知道准噶尔部有被俘的波兰人,好像还信了黄教?也知道波兰人帮着准噶尔人训练了一批冲锋手段大为不同的骑兵。 可谁也没想过万里之外的事儿,居然能和即将于罗刹的谈判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要是刘钰来说,老勋贵们觉得倒还好。 如今一个在山沟子里戍边的小人物,居然也能侃侃而谈万里之外的事,让这些老将们觉得有种仿佛要被时代淘汰的错觉……自己,一无所知。 垂老的靖国公不由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出镇福建的旧事,想着那些巨大的西洋战船,心想难不成自己这些人真的老了? 承认罗刹不在朝贡体系之内,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指不定传出去后,江南士子又有多少痛心疾首者,又难测士林结社中又会有多少讥讽无能之语。 南北互帝而不朝,此非宋辽旧事乎? 结络夷狄而为援,又与伪明信天主、求教皇甚至请日本幕府出兵何异?(注1) 又赶上禁教风波正盛,福建教案频发之际,只怕这事儿难办。 将来的天朝,真的要与那些西洋国家搞纵横之术? 那天朝还是天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天下,日后到底有多大? 或许用法兰西来诈罗刹,或许真的能多要回一些不毛之地,甚至或许可以诈回精奇里江。 但在儒林看来,为了几尺不毛之地,竟要堕天朝气度、放下身段,这真的值得吗? 一旁的淄川候谢无忌也是暗暗摇头,看着刚才对答如流的杜锋,想起来了杜锋祖上的事,也算是有些渊源。虽少走动,但是逢年过节还是会收一些山野礼品。 此时见杜锋气不抖、话不闷,显然这是美滋滋。 谢无忌心想,傻孩子啊傻孩子,刘守常这是拿你探路呢,你还在这美滋滋呢? 这事儿,是你们这身份能说的吗?你啥身份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说了,陛下将来若问他,他就能答;若是陛下将来不问,他就当这事没说过。 倒是你,胆子也真的是大。 光想着简在帝心、想殿前显能也真是想疯了,万一陛下斥你一句“白身言事、殊为可笑”,我看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合着你爹就没教你一句伴君如伴虎? 转念一想,倒也是了,他爹那身份,还没资格有这样的感慨…… 心中暗叹,心想这傻孩子,只怕你心里还感念着他刘守常给你在陛下前言事的机会吧? 人之感情,一念之间。 谢无忌想到祖上山东义军之事,怕是杜锋年少不知深浅,又秃噜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便出言道:“陛下,既是那罗刹王的义子知罗刹深浅,何不带他来此,陛下亲问之?再者,那刘守常既是俘获了不少罗刹人,何不叫他押送俘虏前来,待喀尔喀蒙古诸部前来,观其献俘,以壮军威?” 把话题悄悄岔开,李淦不觉有异,也被淄川候这番壮军威的话合了心意。 心想这罗刹王的义子既是宫廷之变被流放的,如今罗刹朝中又是外姓摄政王执政,这黑乎乎的义子怕是换不到什么,倒可以物尽其用——那李二有突厥可汗跳舞,我李淦自是不如唐宗,弄个罗刹王义子在身边行优伶之事,亦可以聊以自比,倒也是美事。 被淄川候这么一打岔,本还想再问杜锋点什么,已是忘了。 思绪一断,就再难续。 之前杜锋也算是对答如流,也不慌乱,更没有如那些第一次面圣的语无伦次,亦算是个年轻人中的人物。想到之前已经勉励过叫他“智仁勇”了,再多的勉励也不好,李淦便又画了个大饼。 “你既有求学之心,此番战后好好准备。若能入得武德宫,将来说不定选为龙禁,方不枉朕定你论迹不论心之言。下去吧。” 杜锋哪曾想到这种意外之喜?之前陛下刚勉励过自己,如今又勉励了一次,这事儿可真得感谢刘大人给我这样的机会,此等恩情,可不敢忘。 连连叩首,起身弯腰慢步退到大帐外,只恨不得现在就骑上马跑到山崖高耸之处纵声长啸,把这心中的欢喜都呼喊出来。 远处,又有一匹报捷的战马飞驰而来,蓝旗猎猎,杜锋侧身让开。 心想看起来打的很顺嘛,罗刹,不过如此嘛。 帐内,刚走了报捷的杜锋,木里吉卫的捷报也终于传来。 同样是捷报,和刘钰那边的捷报一比,实在叫人痛心。 打仗总要死人。 可关键是死什么样的人? 一座木里吉堡,八十多名有勋位的老兵军官战死,四名散骑舍人非命。 后者还好,臣子还能再生。可前者……基本相当于报销了两三千人建制的基层军官。 这两三千人在补充进来勋位老兵和军官之前,已经无力再进行一场残酷血战了。 皇帝明白,这是被自己十五日破城的军令逼死的。围城不攻,根本死不了这么多人。 可还有几座罗刹城堡是必须攻下的,想着日后要是都这么打,这怎么能行? 天朝虽大、士卒虽多,可也没有那么多有勋位的老兵军官,西北前线之前被准噶尔击败死了一两千人,里面不过五十多名有勋位的,已经让前线将军痛哭流涕,如今一下子死了八十多个…… 看着这两份对比强烈的捷报,李淦终于下了决心。 ………… 忽里平寨,精奇里江汇合黑龙江之处。 寨子里空无一人。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士兵看着一片焦土,大声辱骂。 这些罗刹人跑路了。 毛也没给他们留下。 没钱,没皮子,更没有人可以换钱攒军功的人头。 房子烧了,皮子带走了,人也都跟着跑到了上游。 骄劳步图在那冲着瘸腿的杜迁大发牢骚。 “老杜不是我说你,叫你带船截人带船截人嘛,你还是放跑了。这回来一报信儿,还有个不跑?这回可好,到手的百十个军功,没了吧?” 杜迁也是一脸委屈,骄劳步图的老爹在翰朵里卫当过折冲都尉,两人也是熟人,只能尴尬喃喃道:“那些哥萨克到了林子里,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事要说还是你们露出了破绽,刘大人说好了嘛,叫你们在城外做戏做戏,骗罗刹人‘内外夹攻’。你管不住人,几个人跑去河里摸大蚌找珍珠,罗刹人又不傻,有那么攻城不克的吗?见势不对,预留了后手。” 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刘钰心想知足吧,要不是他们跑了,这城还未必攻的下呢。 这座城的城防虽然不比下游的那座,但位置非常好。 建在黑龙江的北岸,精奇里江与黑龙江为壑,若无足够的水师,还是很难攻下的。 不过一旦水师足够,这座城也是送的。之前被他诓骗了三百多人下去支援送了人头,城里剩的人本就不多。 刘钰早就知道靠自己这些人攻不下来,但又不好提早说,免得把一群琢磨着破城分钱的人兴致磨灭。《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清楚:你要是让我们抢劫,我们就跟你干翻世界。战利品是军心安定、提振士气的良好手段,要说只能得到一片焦土,不少人肯定是不情愿跟着他走这么远的。 慢悠悠武装游行走到这里,城里的人早就跑了。但是又夺下一城的功劳却跑不了,只是没了大头兵们的军功。 这破地方现在卵用没有,但是日后精奇里江平原却是可以种好地的。现在种地就难的多,除了种一点俄国的黑麦,别的东西应该是种不到秋收的。 俄国人跑之前,田地里的黑麦也烧了,这里距离翰朵里卫已经太远,后勤着实跟不上了。 骄劳步图见刘钰又不知道在那琢磨什么,小心问道:“刘大人,要不咱们回去?” “往哪回?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回去?万一罗刹人的援兵来了,又把这地方夺回去了,你来顶这个罪?” 骄劳步图心想,您个儿高,当然是你顶啊。我倒是想顶,也轮不到我啊。 “可是大人,这人吃马嚼的……咱们的粮食也就再吃半个月。后面运粮也不容易。” “这个不用担心。这几年松花江上造了那么多船,总不能就是造着玩的吧?我已经奏明陛下,想来用不了多久,松花江的水师就会来的。要是松花江水师不来,估计陛下也不在意黑龙江上游,我们当然也就没必要守在这儿了。” 判断了一下时间,刘钰觉得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是皇帝派水师来支援,水陆并进威胁黑龙江上游;另一种可能就是朝廷认为这里是不毛之地没有要的价值,派人告诉他们回下游守着。 不管哪一种,十天之内总会来消息的。但只要皇帝派水师支援,粮食就不成问题,水师的后勤补给还是跟得上的。 瞅着奔腾的精奇里江,刘钰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就在罗刹人留下的废墟上驻守,砍树建屋、挖掘壕坡,准备防备雅库茨克来的罗刹援军。 他手底下的部队就两部分。 一部分跟着他从京城走到永宁寺又走回来的,他已经建立的绝对的权威;另一部分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流氓匪徒一般的府兵,自己卖个个大人情叫杜锋去报捷,杜迁也是欠了他好大的情面,也是唯他马首是瞻。 一声令下,砍树的砍树、挖坑的挖坑,士兵们也没什么怨言,只是恨晚来了一阵,让那百十个人头跑了。他们跟着刘钰打了几仗,都觉得打仗原来这么简单,一个个丝毫没有攻城要死很多人的自觉。 不久后,杜锋从那边回来,带回来皇帝的旨意。 让刘钰安排这里的防守、搭建房屋,房屋务必结实,不要糊弄,要做长久驻扎之准备。水师不日会从下游而上。 安排完这里的事,叫刘钰带人前往木里吉卫。同时让刘钰把那些俘虏、跟着刘钰从永宁寺走到这里来朝贡的,一并安排走水路去木里吉卫城。 旨意一下,营地顿时炸锅了。 不少府兵军官一听“长久驻扎之准备”这几个字,脸色当时就绿了……这他娘的打完仗,是准备让翰朵里卫的人北迁啊?咋就不学学明宣时候卫所内迁呢? 唯独杜迁看着儿子意气风发、骑马都像是屁股上长了火疖子般的嘚瑟模样,心想老子日后要跟着儿子沾光,入关去南方喽,你们继续在这苦熬吧。老子一家在边疆熬了八十年,终于熬出头了。 ps:注1,那可以理解成大顺的历史包袱。估计是李过当年为了正统性问题,得着这个问题猛黑,甚至可能故意把残明逼到绝路逼其这么干,以宣扬正统在顺。毕竟从荆州之战后,大顺的正统性就不是均田免粮了,而是驱逐蛮夷、保天下而不保一家之国。这个历史包袱很沉重,但当时极为有效。 第六十九章 奇怪的要求 来接替刘钰的,是一名中吉营的威武将军,还带来了四百多的中吉营士卒。 估计朝廷也知道这变了味儿的府兵边军的德行,得有人来压制他们。 否则鬼知道他们会不会见守不住、战事不顺就跑路回家,去守自己的小日子。正所谓,顺风抢攻进展如风、逆风坚守另请高明。 派来了个级别不高不低的威武将军,也是为了等水师抵达后统领配合,以免出什么纰漏。 那边的命令是让刘钰带着当初跟他去永宁寺的一批京营兵,再从府兵中挑选一些之前战斗中见过血、表现好的。 交接过后,一众军官都悄悄跑来给刘钰贺喜。 西边打的不顺利,按说这是个挺不好的事,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众军官都觉得,西边打的不顺,岂不是正显得我们跟着刘大人在这边打出了威风?此番一去,这是要高升了? 刘钰也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仔细询问了一下前来的威武将军和杜锋,西边前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很可能要被皇帝抓过去当救火员,还是先问问清楚朝廷五营精锐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为妙,自己心里也好有数。 威武将军将西边木里吉卫的战事细细一说,刘钰大为震惊……这精锐就是精锐,打的相当漂亮啊。 这群人觉得那边打的挺难,主要是有刘钰这边的伏击战和野战的战报做对比。 可在刘钰看来,西边分明打的很好。 这精锐战斗力很强呐。 前期的确是因为不太懂棱堡攻防,死了不少人。 这种经验,都是实践出来的,不可能天生就会。死人是不可逾越的代价,很正常,这才死了几个?欧洲那边弄出来的棱堡经验,可是少说死了几万人堆出来的。 后期重炮压制了棱堡火炮后,河套抽调的精锐重斑鸠铳手顶着棱堡的火力列阵对射压制而不乱;掩护之下,勋位老兵短兵肉搏,愣生生冲开了棱堡的最后防御线,硬是靠着简单的木梯登城成功。 强攻个四五百人驻守的棱堡,才死了千把人,而且打到最后那份上,居然还能组织骨干老兵搏一把,这抽调精锐的战斗力绝对对得起精锐二字。估计全国也就能抽调出两三万这样的部队吧? 相对而言这么强的战斗力,只要战术得当,罗刹人在这边的几座堡垒根本守不住。谈判的时候,完全可能多咬几口。 既是皇帝下了令,刘钰也不敢拖延。挑选了一些府兵轻骑跟随一同去,找了几个当地部落的人当向导。没有走水路,而是直接穿过小兴安岭断岭山谷路,直奔木里吉卫。 快到木里吉卫,就能感觉到这里防御森严。 喀尔喀蒙古诸部的首领已经抵达,皇帝并没有举行会盟,因为军威还不足够威慑。 为了防止喀尔喀蒙古有什么异动,将近一万两千名的皇帝亲军、勋卫散骑等,严阵以待。 被攻克的木里吉卫简单修缮后,皇帝的行营大帐暂时驻扎在那。 没有合乎规格的房屋,就用了明黄色的大帐篷。城内也设置了几座朱红色的大帐篷,那是为蒙古首领准备的,其余的蒙古骑兵驻在城外。 嫩江上不断有运送粮草的木船,沿江一线也不准蒙古骑手搭建帐篷,可能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情况方便皇帝沿河跑路。 到了城外,全权负责警卫的鄂国公先接待了一下刘钰,把刘钰带来的人安排在城下附近驻扎。 立功受赏的事,要等仗打完了才能进行。加之刘钰抓的那些俘虏走的水路,此时也没办法战时大阅以壮军威。 众目睽睽之下,也或许是气氛过于紧张,鄂国公没有和刘钰多说额外的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点点头。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就听到了皇帝的召见。 进了大帐,磕头行礼心里骂娘一气呵成,帐内居然除了皇帝和太监、禁卫之外,再无他人。 皇帝既没有夸,也没有赏,而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罗刹人在西边的城堡,卿可有把握攻下,以彰国朝军威于喀尔喀人之眼?” “回禀陛下,城堡高矮如何、守军多寡、土质如何,微臣均不知。不敢回是否。” 李淦嗯了一声,心想这倒是,自己又急躁了。不过这刘钰胜而不骄,极为难得。 “陛下既要攻城,微臣自当尽力。不知臣当日所制的大孔明灯,可在?” 皇帝一怔,这才想到那个东西。 当初做出来的时候,京城震动,刘钰侃侃而谈就说是思虑边关战事,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实则皇帝保守他就准备破家跑路去南洋了。 后来金水桥问话,那东西也没立刻还给刘钰。这一次出征,皇帝也根本没想着那东西有用。 现在刘钰这么一说,皇帝一下子反醒过来。 对啊,那东西可不是攻城利器吗?飞到天上,借助千里镜一看,城中情况不是一清二楚?向西就是大片草原了,树都难找,做瞭望塔也实在做不了热气球那么高。 再者,那些喀尔喀蒙古人料想也没见过这东西,到时候也正好震慑他们一下。 本来,李淦是准备借助这一次战争让喀尔喀蒙古彻底臣服。打完仗是要会盟的,而会盟又是需要多种准备的。 蒙古人信红黄教,都是佛教,一些佛经中的动物有特殊含义。 会盟时候,李淦是准备派人从京城把进贡的大象、狮子之类的动物弄来的,一则是天朝气派、二则也是尊重一下他们的信仰。 喀尔喀蒙古投顺的一大原因,是罗刹人信东正,而京城是有喇嘛和黄教佛寺的。弄两头大象装点门面,做祥庆之意,喀尔喀人那边也乐呵,反正肯定比整天唠叨圣母的东正更亲近一些。 这些东西运送缓慢,不过若走草原驿站线八百里加急,一些小物件的东西还是可以快速运来的。 想到这,也不知道刘钰又会提什么奇怪的要求,便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叫快马运送过来就是。你只管说,朕只要这一战让喀尔喀人拜服。” 刘钰试探着问道:“微臣的确还有一物想要。只是臣虽想要,此物是否可用,还需陛下裁定。” “但说无妨。” “微臣家中也有过几件法兰西国传教士贡来的西洋戎装。想必朝中京城这种贡来的西洋戎装必然不少。臣请几十套法兰西国的蓝色西洋戎装、一面法兰西国的蓝鸢尾花旗、一面白底的法兰西国军旗。两军交锋,兵不厌诈;谈判桌上,更该尔虞我诈。这几样东西,或可为天朝从罗刹那多骗回数里土地。” 这要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天马行空,李淦一时间有些不解,随后反应过来。 “你是说,叫我朝兵将穿上,诈使罗刹人以为法兰西人亦在此战中出力?法兰西国远在万里之外,似也不与罗刹国接壤,纵然有些兵丁,却有何用?” 刚才刘钰只是试探一下,要是皇帝没兴趣、或者根本不想这么做,那他也没办法。乖乖闭嘴,继续往上爬,爬高了之后再考虑开眼看世界的问题。 既然皇帝没有立刻否定,那显然就有机会。 如果这时候在欧洲选盟友,或者说潜在盟友,最好的目标就是法国。 一则法国海军打不过英国,英国如今已经到了印度,在东南亚势力也日渐增长。法国暂时没机会与大顺有任何冲突,陆地也不接壤,法国海军和东印度公司肯定被英国海军玩的团团转。 二则法国是天主“孝子”,不像是西班牙或者葡萄牙那样热衷于传教,还早早就和土耳其结过盟、抓过教皇软禁过。在国朝内部教案频发、禁教即将施行的情况下,法国应该也愿意趁着这个机会取代一下耶稣会在中国的主导位置。 三就是法国和大顺之间的来往也算密切,带经纬度的地图也是一批法国人帮着绘制的。而法国虽然有图,却没卵用。在打赢英国、吃下印度之前,对中国完全没有觊觎的能力。要是法国爆种干爆了英国、吃下了印度,大顺这边还没有完成初步军事变革……那也没救了,等着一声炮响红旗漫卷以自救吧。 眼瞅着这一仗打完就要禁教,刘钰还是希望趁着这个契机为对外交流留一个大窗口的。 他的“恩师”、礼政府侍郎、钦天监监正戴进贤已经要出使罗马,但想都不用想,没有任何效果,罗马那群八十多岁的死板老头子不可能有这个变通的。 这不过是朝中为禁教而堵住国朝教徒的嘴,做的象征性努力罢了。 刚因为新教、旧教打了几十年,注定了谁最保守谁教皇,这是应激反应,没办法的。 一直要到伪满洲国成立,教皇才允许国朝教徒祭祖祭孔。 那还是因为在日本,有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了,顺带伪满洲国要祭孔以灌输奴化教育,这才翻出来一张旧纸认为教徒祭祖祭孔不算偶像崇拜——纸,是1258年签发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一年蒙古人攻下了巴格达、踩死了哈哩发,大有攻下耶路撒冷之势,拖雷的媳妇和儿媳妇都是基督教聂斯托利派景教徒,教皇惊呼十字军来自蒙古,为了舔蒙古人,只好出了个喻令,说是风俗祭拜不算违背教条的偶像崇拜——现在这张纸当然有,但那群老头子此时不可能翻出来的。 这一次对俄战争,或许是大顺几十年来最有机会接触西方的机会。 一旦对俄战争结束,西北平定,禁教一起,国内很可能转为保守。 虽然此时大顺的官方意识形太是源于叶适、陈亮,被王夫之、黄宗羲融合后的事功学派,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趁着这一次禁教风波全面复古守旧。可能都不如一个大草履虫在外界刺激下的应激反应,而是埋头做天朝上国的梦。 只要不睁眼,外面的世界就不存在。 如果不能趁着这个机会为将来留一道门,刘钰估计就算自己将来爬上去了,想要开门看世界也会极难。 如今故意提及此事,之前已经让杜锋给皇帝打了打预防针,这时候再提起来,皇帝果然没有那么错愕。 刘钰顺势道:“也可让齐国公在对罗刹谈判时,加上一条。待波兰王薨,罗刹应支持法兰西国王之岳父复波兰王位,叫罗刹人确信不疑法兰西国亦在此战中出力。” “波兰王位,与国朝自是没有关系。但所谓谈判,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既要了价,叫罗刹人还价就是。无非几十件戎装、两面旗帜,若能换回哪怕一寸土地,那也省了将士血、征夫汗。若是无用,陛下只当赏赐给将士穿着就是。” “陛下,旗帜戎装,不过布匹。布匹没了,松江棉、苏州锦,哪里还产不出这点布匹呢?可土地呢?试问如今天下,谁能产出哪怕一寸土地?” “商周之际,江南皆蛮荒,焉知日后鱼米?汉武之前,西域无所知,焉知凿通之利?此地时虽不毛,谁又敢断言将来不会东北熟而天下足?” 第七十章 不明码标价的交易 刘钰的一片“忠心为国”之言,让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理解。 要说世上没有毫无私心一心为国的,那是胡扯。 周公武侯到武穆,二十三史中数不胜数,可刘钰特殊的身份,让李淦不得不多想一想。 按说,刘钰学过西学但没有受洗。当日在金水桥问话的时候,也是狠狠咬了那些传教士一口,说他们藏私,颇多莫须有诛心之语。 可当日热气球飞升震动京城后,京城朝野都知道刘钰自己吹出去的牛哔:我刘守常西学之强,天下罕有能出吾右者,特别强。 从金水桥问话开始,这个刘钰就一直老琢磨着学西洋学问、联络西洋诸国、会通中西。 李淦在想,是不是刘钰准备挟洋自重? 若是将来与西洋诸国联络,朝中主持此事的人,似乎非此人不可。 到时候,与西洋诸国交往越密,这刘钰的地位也就越高。 战争的压力,使得李淦对于对外交流并不反感,也知道西洋诸国的水平不低,只是担心朝中日后出现一批勾结外国的。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李淦立刻自己否决了。 刘钰是勋贵子弟出身,不用走偏途,正常走武德宫就行。 如今有了这份功勋、又是勋贵子弟里少数几个能打的。只要不出打差错,完全有机会混到顶,似乎也没必要走歪路子。 放着平坦现成的大路不走,去走崎岖小路?除非是脑子有病。 至于说刘钰的“忠心”,李淦心里也有数。 自新顺荆州之战后,保天下之论就成了大顺的合法性来源,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周”,这刘钰忠的是“天下”,未必是忠于他李淦。 有时候看着是一回事,但有时候绝对不是一回事。关于这其中区别,李淦自小接受过皇室教育,大抵还分得清。 这种人吧,你说他是忠臣,他也忠。 只要你的“道”和他认为的“道”相同,绝对忠,忠到舍生取义都没问题。 可要说不是。 要是他认为你的“道”不是他所认可的“道”,这种人犯起蹩劲儿来,那是真敢学海刚峰、魏文贞的。 吾道孤、泛舟于江湖倒还好,互相眼不见心不烦,牢骚几句也没事,反正国朝太宗遗训,不因言获罪。 就怕觉得吾道孤怎么行?得让吾道不孤啊,于是念了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就去干了一番大事,这就不好了。 李淦心想,这是个人才,但怎么用,却得有说法。如今正有个事儿,可以试探试探。 眼看刘钰还趴跪在地上,李淦轻咳一声道:“卿之言,尚需再议。既说到这,朕也要考教考教你。你应看到城外的蒙古骑手,也知喀尔喀部首领来此,你可知其中深意?” 刘钰心想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吗? 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算是有点文化的词。 “此陛下效舜帝故事。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李淦略作点头,嗯了一声,心想你倒是乖巧,你要不说这句话,我还得把话慢慢拉扯到这句话上。你既说了,倒是省了我多绕一个圈子。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朕初读此事,便有不解。” “禹亦先贤,岂不知修教之事?怎么舜帝就能想到执干戚舞使有苗服,而禹就不能想到呢?后朕读《梁惠王》,及至读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方而恍然。” “禹亦先贤,岂不知修教之事?非不为也,实不会也。执干戚非大禹之所长。” “及至朕登大统,西北战乱频频、罗刹屡屡南侵,朕又多品出几分滋味啊。若是先祖高宗皇帝,必自提甲兵十万,一年而临天山。” “征战之事,朕不及先祖远矣,粗通大略,实不能比。卿以为朕此番出征,有苗可服乎?” 刘钰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句话……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这句话眼看第一个字已经喷出口了,刘钰几乎是差点把舌头咬掉了,停住了后面的话。 这话不只是不吉利,而是犯忌讳。 虽说此时就算说出来,皇帝也不会勃然大怒,但指不定皇帝心里会不爽。 冷汗涔涔,脑子却转的飞快,刘钰也咂摸出来两分滋味,只是不知道自己咂摸的味儿是不是皇帝想要自己品出来的味儿? 赌一把! 试探着回道:“陛下,大禹或许不会执干戚舞,但群臣中自有会教人执干戚舞的。日后有苗再来,见干戚舞仍旧,多半以为大禹会,自然也是心服。” “国朝自有教化,乃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只需垂拱而治,自有群臣各善其场。陛下只需调配即可,使能者各尽其力,则皆为天子之德之功。” “喀尔喀蒙古乃化外之民,不知教化。畏威而不怀德,所选首领,不以德论而以武论,更不知垂拱而治各司其职之意。化外所服者,个人也,而非一国文德也。” “对此化外之民,不能够用化内之臣的想法,陛下宜教他们以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之后,方可慢慢教化。” “臣斗胆……请陛下部署阵图、临阵指挥。臣等皆为参谋,拟定多种计划,具体采用何等,还请陛下圣裁。” “以此,待破城,喀尔喀人皆以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口服;将士也知陛下远谋大略,心生敬仰。” “陛下日后亦可设立参谋部,由参谋制定进军、后勤、对战等等计划。陛下圣裁选定,指点将士,亦可使前线将士均知陛下善战威名。将士皆知陛下才略,知陛下而不知其将。” 悄么么地扫了一眼皇帝的脚,心说当皇帝的都这么累的吗? 你不怎么会打仗,又想军中立威叫军中以为你很猛,那你直接说就得了呗?非得绕这么大的圈子,还得做臣子的斗胆求你这样…… 只是不知道皇帝绕了半天圈子,想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淦盯着刘钰的后脑勺看了几眼,心想你倒是挺上道。看来也不是那种认死理儿的,还是挺知道变通的。 知道变通,这就好办了。 但他没有立刻认可这番话,而是反问道:“宋时,多以御图为阵,将士不敢逾越,以至常败。这又该如何避免呢?” “回陛下,若陛下亲临前线,则可以召集重将参谋,圣裁而定战术。若陛下不临前线,则只做战略,而不定阵法、野战等前线事。如今陛下亲临前线,自然是要亲临战阵、指导攻城,以壮军威,将士见陛下亲自点兵排阵,亦会士气高昂,奋勇数倍。待破城时,将士定然山呼万岁,喀尔喀蒙古也可知陛下之能,其心乃服。” 李淦笑了笑,这话很合自己的心意。 本来他亲征的目的,一个是为了方便喀尔喀蒙古战后直接臣服方便操作,另一个就是在军中刷一刷威信。 可是第一战的威信刷的不怎么好。李淦也知道自己斤两,阵前微操这种事他也不能去干。 刘钰在东边打的不错,若是让刘钰出主意、自己冒名说是自己指挥的,那效果肯定不错。 只是这样一来,刘钰这一战的功名就难免不显。虽说雷霆雨露皆为圣恩,但拉下脸让臣子让功劳给自己,也不太好。 既是刘钰上道,主动说了,这就简单了。 至于这份功劳嘛,自己当然会记在心里。 虽然这一次攻城之功是没了,但只要刘钰日后别出去大嘴巴,说什么“捕鱼儿海攻城战其实是我指挥的”,日后便可以慢慢给好处。 见刘钰很上道,李淦也不好直接同意这事,显得有些猴急,只能先揽个小过,遂道:“本来朕见你在东边打的不错,这边攻城受挫,便想着调你过来为攻城先锋。可是鄂国公、靖国公均言你还小,恐怕将士不服。” 刘钰叩首道:“靖国公、鄂国公所言极是。微臣年幼,只是个勋卫,尚无官身,如何能叫前线将士心服?臣虽略有粗陋谋略,还请陛下允许臣为参谋,拟定多种攻城阵式,而由陛下圣裁、圣言传达将士,则城堡必可攻下。” 李淦顺势道:“是了,是朕之前考虑不周。既如此,你起来吧。你且带些人去西边查看一下罗刹城堡,拟定一些攻城策略。” “谢陛下。” “对了,卿所言法兰西戎装事,切记,不可太过靠近罗刹城堡。法兰西人肤色瞳色皆与中土不同,若离得近了,倒是被罗刹人发觉有异。那波兰王之事,你也尽快写好,送与齐国公为谈判之口舌。” 李淦说了两句废话。傻子都知道冒充西洋人不能离得太近,叫人看清脸庞和眼睛就穿帮了。 可这两句废话让刘钰大为高兴,这意思是李淦同意了他的办法,不再需要讨论这件事了,最起码这就为将来预留了一个缺口。 想了想,刘钰觉得大赚。 本来自己在东边的军功,已经够了。 总不能在这边真的当什么攻城先锋,十七八岁就封爵? 东边干的那几票,上下浮动一下,就是四品上轻车都尉勋之间。 以自己的年纪和身份,这已经是足够骇人的了,日后走正常武德宫的路子,爬的肯定比别人快得多。 西边这几票的功劳,自己还是别要了。 皇帝既然想要刷军中威信,那自己就藏起来让他刷去呗。 都说最难还的是人情债,让皇帝欠个人情,日后肯定多加关照,可比那几个攻城的军功要强了。 真要是不知进退,就算是这一仗打完,攻城掠地老子首功,十七八岁封子爵了,日后反倒是不好走了。 现在退一步,日后的路还长。 再一想,皇帝应该也觉得赚了。 将来多关照一下别人升官,官职属于公器。 军中威信,是皇帝的私产。 用将来的公器换私产,怎么算怎么合适。 这不就是双赢的交易? 想着之前皇帝的问题,刘钰暗暗吸了口凉气,心想这要是当时一句“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说出口,皇帝指不定会想:得,那你去将兵吧,朕看看你到底能将成淮阴侯不? “娘了个腿的,皇帝果然都不是什么好鸟。”悄么声地骂了一句,刘钰悄悄回头张望了一下明黄色的大帐,心说还是赶紧把正事办了吧。以后千万别往朝堂里掺和,能往外放就主动往外跑,和朝堂里这群人玩人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七十一章 桃子梅子和棒槌 皇帝选的“执干戚舞”的地方,是呼伦贝尔草原附近、额尔古纳河与海拉尔河之间的一座沙俄城堡。 刘钰要带人侦查的地方有些远,考虑到罗刹人不太可能有野战兵力,他也只带了八十多人。 呼伦贝尔草原是极好的大草原,但是靠近额尔古纳河这一片,如今已经快成无人区了。 明末顺初这些年,出了太多的事。 沙俄东扩、准噶尔东侵、后金抓达斡尔人索伦人补充兵力,导致这片肥美的草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要么南下跑了躲避沙俄;要么东进到嫩江、松花江流域;要么被后金抓去补充八旗死在了关内战场。 大顺早期也试图在这里驻扎一些人,但那时候小冰期还没过去,种粮食实在是不能收获。 无霜期太短,往往粮食还没长成,就是一场霜冻。 李过大概是前世被一些书误导了,赫鲁晓夫附体,以为玉米是神粮哪都能种,遗训指导,结果连半个玉米棒子也没收到。 达斡尔人是黑龙江流域与外东北一带为数不多种粮食的民族,大顺也试图用松花江流域的变味的府兵制在这里驻军。 但是一连几年,派去驻扎的人上下一心,把粮食种子煮熟后种在地里,年年报绝收。 他们又不傻,一点都不想在这种苦寒之地戍边,连年绝收,朝廷也会早点让他们去暖和点的地方。 直到后来有人举报,朝廷才知道煮种子的事。 但也只是稍微处置了一下,连个人头都没有。这件事也让朝廷清楚,人心不可用,非逼着他们在这里驻守,早晚要出事。 后来也试了试,就算不煮熟种子,经常是种一收二,那时候国内还有战乱,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几年天气渐暖,国内休养生息已久,朝廷终于有钱有人,加之俄国的黑麦传到了这里,土豆在这里也能种植,总算是可以尝试控制这里。 这片大草原游牧是可以的,但没有边军驻扎,朝廷也不放心那些蒙古部落。 趁着沙俄东扩逼的一些部落南迁、东奔,若是这时候能够控制呼伦贝尔草原,一方面可以效仿漠南分封建制改游牧为定居场牧;另一方面也可以安置分化一部分蒙古部落在这片草场,这么好的草场,谁听话分给谁。 当然,前提是这里得驻军。 哪怕依旧是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哪怕每年还要从松花江、嫩江运粮,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要驻军了。 在这里少花钱,将来可能就得多花钱。前朝缩边之后,连大同这样的城市都可能被袭扰屠杀,算起来还是赔钱的。前朝教训,不可不取。 本朝的教训也不能不取,不能还派达斡尔人和当地人为主了,得从内地招兵强制戍边,让他们人生地不熟,跑都没地方跑。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这些人,虽然算不得内地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草原。一过兴安岭,一个个都傻了眼。 那句几乎人人会背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几乎是瞬间就涌入了每个人的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句更能描绘眼前所见的一切。 白云仿佛被蓝天染了色,挤一挤都能挤出来蓝水。半人高的草场绵延到天边,河流就像是贴在草原上的画,感觉拿手一抹就能擦掉。 “这地方,养的好马啊。” 杜锋等边军府兵忍不住赞了一句,跑到河边让马蹄踏出阵阵涟漪,毁掉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这些老家或是山东、或是河南、或是荆州、或是湘南的年轻边军,从出生就没离开过如画一般的奴儿干都司了。 即便再美的画,也看厌了,偶尔听家里说起老家的事,有一种仿佛万里之外的感觉。 天朝很大,风景各异,可在这些人眼里那都是难以想象的场景。 就像是听人说起白色的黑色、又方又圆的罐子、热的叫人出汗的冷雪……从来不曾见过,又怎么能想象的出来? 刘钰纵马来到了这群人中间,饮马的时候,笑着问道:“没见过这样的草原吧?” 杜锋嘿嘿一笑,慨叹道:“也不怕大人说笑,我没见过的事可多了。” “京城的庙会、江南的龙舟、西北的阳关、东南的园林……这些书上听过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小时候读咏梅诗,我就想,这梅花到底是什么样呢?” “伙伴们就争论,有说像山楂花的,有说像是樱桃花的。还有说,梅花和梅子是一种东西,青梅煮酒论英雄的青梅,其实就是梅花结的果子……” 说起这个,其余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了一些听起来奇怪的问题。 “大人,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这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大人,这笋和萝卜是不是差不多的味道?” “大人见过荷花莲藕吗?” “大人见过青梅吗?” “大人见过竹子吗?” “大人吃过桃吗?桃子有山里红好吃吗?” “莲蓬长得是不是跟芦苇棒槌似的?” 这些听起来叫人心酸的问题,惹来了刘钰故意的大笑。 一甩马鞭,抽出了一道水纹,笑道:“想见啊?简单。好好表现,立个大功。” “待仗打完,日后不但要带你们去见见龙舟园林庙会阳关,煮一碗青梅、吃两斤大桃……说不定啊,还要带你们去看看那如同松树一样高、没有叶子浑身是刺的扶桑神树;去看看山海经里的鸸鹋;去摸摸比广东还靠南地方的雪;去瞅瞅西洋人的石头搭建的斗兽场。” 拉了一下缰绳,让马踢踏出一堆水给这些人洗了洗脸,回身冲着这群有些听傻了一般的士兵道:“你们问了我这么多,那我也问你们个问题。我朝起义兵,是为保天下。都说天下、天下,啥是天下啊?保的天下,到底是个啥?” 一群人的沉默迟疑中,骄劳布图想到了什么,试探着回了句。 “哪怕没见过橘子,也知道橘生淮南;哪怕想不到梅子什么样,英雄气生便想着青梅煮酒;哪怕以为荷花长得像是芦苇棒槌,却也念着那些渔歌唱晚穿梭藕田的采莲姑娘。哪里有这么想的人,哪里就是天下?” “哈哈哈哈……”刘钰放声大笑,一提缰绳,越过了这条小河,喊道:“桃子好吃、青梅不是梅花的果子,莲蓬长得不像棒槌。” “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歌以咏志。” 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 长江两岸,柳枝刚刚发芽; 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 啊,真他娘大,可他娘还不够大! 一群人哄笑不已,嚷道:“大人还是专心打仗吧,这也叫诗?” “走喽,跟着大人立功去喽,将来去吃桃子,看鸸鹋……” 马蹄飞扬,越过这条小河,扬起马鞭,一群人踏着青草,朝着西北狂奔而去。 ………… 额尔古纳河上的罗刹要塞附近,杜锋带着几个人,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在罗刹城堡的火枪极限射程外炫耀着自己的马术,冲着城里面叫喊着刘钰教他们的一句俄语。 “苏卡不列!” 跟着刘钰来的一个俄语翻译冲着里面喊道:“你们的女沙皇是个波兰军鸡,当初你们的沙皇见到她时,她已经怀孕了,但是你们的彼得就喜欢大着肚子的……” 城中的哥萨克哄哄而笑,丝毫不在意,还有人大声喊道:“再说的详细点儿啊!” “讲点细节嘿!” “大点声!听不见!这么小声还想讲故事?” “切尔卡斯克卖鸡蛋的霍霍尔娘们儿声音都比你的大!” 虽然这样辱骂着,城里的哥萨克并不出来。军官们维持着城中的秩序,让那些想听故事的哥萨克赶紧闭嘴,可还是有哥萨克性致勃勃地站在矮墙上支棱着耳朵。 城外的人不多,但是军官已经知道了东边发生的一些事,严厉约束着这些哥萨克出城袭击。 周围的麦田已经抢收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当做马料还是可以的。附近的木屋也都一把火烧干净了,射界早已经清理出来。 城里的哥萨克明知道可能要进行一场苦战,依旧苦中寻乐。 上面命令他们坚守,援军或许会来,或许不会,如果不来,那就投降呗。多杀一些人,就能争取一个体面投降、有条件交出武器的资格。 刘钰很难判断城里有多少人,只能先把外城的轮廓大致画出来。 叫人挖了几铁锹土,试了试这里的土质,拿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罗刹城堡的外围防御。 这里的土还是比较好挖的,上面有一层难挖的草根,草根下面就是厚实的泥土了。 可能是为了防备蒙古骑手的原因,这座城修筑的稍微高一些,这在火药时代是错误的,但对于火药奇缺根本没炮的蒙古部落而言,却是因地制宜的有效。 远处的棱堡处藏着几门炮也没法看出来,只能等过些日子大军前来,用热气球居高临下观察观察了。 绕了两圈,把这座简易棱堡的外围结构画完,刘钰失笑道:“就这破玩意,那还不是随便攻下的?也就欺负欺负附近部落连个千斤炮都没有吧。” “你说从当年斡难河会盟到现在,这才多少年?如今斡难河都丢了,也真是……草原游牧民的时代,真是结束了啊。” 骄劳布图对此也表示赞同,指着远处的草原道:“将来国朝只要沿线修上一些这样的堡,不用太多,蒙古诸部应该就不敢有异心了吧?” “嗯,差不多。就看朝廷舍不舍得花钱了。说到底,还得看这一仗打的怎么样。打得好,喀尔喀蒙古折服于军威,让他们出人出力帮着修,花点钱收买一下上层,其实也没多贵。军威压服,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了。” 展开了白令“送”的地图,刘钰啧啧道:“眼下嘛,又是几场无趣的攻城战。这座城再打下来,后续就没有大仗了。” 骄劳布图不解,问道:“罗刹不会派援兵吗?” “往哪派?齐国公带着人和罗刹谈判呢。这座堡要是攻的容易,罗刹人还怕齐国公把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攻下呢。为显国威,齐国公带去边境谈判的卫队,能不能打两说,最起码看起来可是精神抖擞的。这边攻的厉害,他们就不敢派兵过来。人少了,没用;人多了,怕齐国公偷袭。罗刹在这边,总共也就能凑出三千人的机动兵力吧?朝廷为了今天这一战,提前五年修驿站、造粮船、屯粮食,有心算无心,野战他们也打不赢的。” “打不赢野战,只是分散守城……你想想辽东旧事就好。” 第七十二章 参谋 辽东旧事不远,骄劳布图读过书,明白无力野战只能守城的后果。 “那岂不是说……只要拖着不和,罗刹人的这些地方,早晚是我们的?” “是也不是。” 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看似匪徒实则其实很老实的骄劳布图难解其意。 “现在早点和还是有好处的,将来再打呗。要是哪一天有一种路和车,可以跑能装好几十万斤的人和货,轰隆隆的开过来。只要抢在罗刹人修路之前,咱们先修好东北的路,那就是咱们的。” “哈哈哈哈哈……大人这笑话可一点不好笑。这么重的车,怕不是要用鲁哀公的麒麟、道德天尊的青牛?” 刘钰笑着没接话,心说孙悟空那么牛,棒子才一万三千五百斤,找个蓝翔毕业的,还不是轻松抬起来。只能说科技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啊,这玩意最多一百年就要出来了,你要生个儿子活的久一点,说不定都能看到。 现在朝廷既然想早点和,只要将来东北铁路比西伯利亚铁路建的早,和不和对东北意义不大。 说到底,外东北的事靠的是将来的内功。 要修内功,必以东南为任督二脉。 东北的事,其实不是东北的事。 最终,还要靠东南沿海来解决。 至于现在,地球又不是几十年后就炸了,只要将来铁路比沙俄建的早,外东北就是送的。 而铁路建的早晚,要看东南沿海的开放政策;东南沿海的开放政策,要看陈亮的那句“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到底如何解读。 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大顺禁教。 是极端保守,化为儒教瓦哈、比? 还是开放包容,分清楚糟粕和传统? 当初大顺选择了叶适、陈亮的事功学派作为文宣王降级为宣尼公后的官方意识形态,作为对抗“天道轮回后金有德而取之”衍圣之言的基石,现在也不得不为这种“靖康耻”后的意识形态付出代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南宋之陈亮、叶适的那一套“干一番事业胜于空谈扯淡、义利之辨要再考虑、华夷之辩不可不察”的想法,既成了官方推崇的意识形态,总需要一个既区分夷狄、又能潜心学习西学的解释。 以往不管是蒙古还是后金,天朝文华总胜于蛮夷。 而现在,要面临的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最大的区别在于蛮夷的那一套……有些方面超过了天朝。 汉唐,打输了就是打输了。皇帝废物、武将脑残,换个皇帝换个武将,终究会赢。所有人都相信,就这么简单。 现在之后打输了,之前有多自信,将来一段时间就有多自卑。 这才是两千年未有之变局真正要面对的问题。 刘钰也不想品评朝廷的现实策略,和那些浙东学派的大儒暂时也没什么接触,只当自己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大体上的图绘制完毕,附近的土质山川也都考察完了,一行人便沿着原路留下的标记返回。 朝廷浩浩荡荡的万把人大军也已经抵达了海拉尔河一线,喀尔喀蒙古诸部眼红这片暂时得不到的草原,心里也是盼着大顺能打赢的。 他们给沙俄抛过媚眼,但沙俄用牙萨克税和强制征兵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一路上皇帝都在和蒙古贵族们讨价还价,但现在大顺的筹码和威慑还不足够,皇帝也没有太着急。 回去后,皇帝召见了刘钰,询问了一下刘钰有几成把握。 “不知陛下要打成什么样呢?如果是要逼降,微臣有十成把握,十五天内解决。” 逼降的想法,李淦直接否决了。 “不要逼降。” “朕要让喀尔喀蒙古部看看我天朝儿郎奋勇登城,大旗飘扬。还要让他们看到,他们无力阻挡的罗刹国,在天朝兵锋下,不堪一击。不要打成木里吉卫那样,朕知道你说的没错,那一战其实打的还好,但喀尔喀蒙古不懂棱堡,他们看到的只是我军攻取一个小堡,损失千余。” 皇帝的要求不算高,刘钰考虑了一下朝廷的情况,报出了一个日期。 “二十五天。二十五天之内,一定破城。而且破的极为震撼,叫喀尔喀人胆战心惊。” “军中无戏言。” “无戏言。” 刘钰答应的很爽快。 朝廷的主力野战部队的情况他基本已经了解摸清了。 明末之战,后金靠大炮攻城、野战,但学来的都是明朝弄的海军炮,也没有野战炮架和螺纹千斤顶,野战威力不强。 整体上,大顺的实践经验,打完后金,周边就全是一群没有野战炮兵的弱鸡。而经验,都是实践中得来的。 阵法还是三十年战争那一套,阵型密集,冷热兵器混编,摆大阵野战。 周边没炮,骑兵倒多。 排那么厚的大阵,对这种炮少骑多的现实,确实无往而不利。 相较于此时的西欧,肯定是路子走错了。 更薄的线列、更凶猛的野战炮,能把大顺这时候的密集阵型打崩。 不过对付沙俄的哥萨克还是足够。 哥萨克没有几门炮。敌人没有炮兵优势,就随便排密集阵。 哥萨克骑兵是最好的轻骑兵之一,但哥萨克向来抢功我最猛、逃跑我最快、劫掠一顶二、野战我先溜。 至于攻堡,大顺优势更大。 冷兵器精锐还有不少,相对哥萨克,炮兵优势极大。 武德宫出于太宗遗训,一直逼着学几何学和测量学,虽然几何学中真正精华的形式逻辑需要慢慢培养,可拿来就用的炮兵测量学还不算差。 这一次大顺也是豁出去了,调集了不少大炮,从京城、辽东一路运到这里,消耗的粮食补给足够当年打一场与满清的决战了。 皇帝想要打的漂亮、死人又少、还要震撼,那炮兵就可以使劲儿用。 既然皇帝想要刷军中的威望,刘钰就退到了幕后,写了一份详细的攻城计划,把自己当成一个战术参谋。 如果敌人出城袭扰怎么办? 如果援军抵达怎么办? 如果敌人逃走怎么办? 如果第一波攻击不顺怎么办? 如果罗刹人隐藏了火炮等到最后才用怎么办? 将各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一一列明,每一项都注明了几种备选的方案,让皇帝不需要自己会战术,就可以遇到意外而不慌张,拿出方案叫下面执行就是。 刘钰靠着自己那便宜老爹的关系,和随御驾的勋贵们都能说上话。不懂的地方就问,想知道的那些老勋贵也大约猜到了皇帝的意思,解答的也很爽快。 快要走到额尔古纳河时候,这份参谋报告总算是写完了。 包括扎营部署、各部调动、意外应对、各营目标、后勤分配等等。 送到李淦面前的时候,刘钰索要的热气球和法国军服、王室旗等也都靠驿站加急送了过来。 他自去前线升热气球观察城堡内的情况,李淦则在大帐内细细阅读刘钰撰写的报告。 初看几眼,只是觉得详细,并未品出其中的滋味。 待看到后面,李淦终于品出了一些味道。 金水桥问对的时候,刘钰就说过一些事。事后也提及过参谋部的事。 李淦一开始觉得,这参谋部就像是当年的军师府,出出主意、做个幕僚,不能理解这其中真正的目的。 等到这第一份参谋报告出台,李淦才明白,刘钰一直说的参谋部,和他所理解的军师,根本不是一回事。 参谋部和军师一样,不需要有兵权。但和军师不一样的是,参谋部需要的不是羽扇轻摇算无遗策的军师,而是一群有经验的老将带领一批年轻军官。 有点像是宋朝的枢密院,但是权责却似乎比枢密院小得多。 似乎既不管升迁、也不管军制,只是在战前制定战略计划、战时制定战役计划。 这样一来,可以把一些老将调开军权,同时安插一些新锐的年轻人。 皇帝可以作为这个参谋部的首脑,以参谋部的计划而用皇帝的名义,对战役战略进行一些指导。 这样一来可以把一些军功实权派的老将剥离,二来皇帝可以一直在军中保持足够高的威信。 配合刘钰当日在金水桥前所说的“标准化线列燧发枪刺刀兵团”的设想,皇帝可以慢慢把军权彻底收回到这个参谋部的手里。 至于将来能否控制,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甚至可以学一学类似于前朝内阁学士,参谋部里靠老将撑门面、靠一群没有根基的年轻人为基石。 后勤补给当然要仍旧掌握在军官之外的文官手里,互相制衡,倒似乎也的确不失为一条路。 只是现在肯定是没法用。 一来没有刘钰之前建言的专门的军校;二则这东西到底怎么弄也就刘钰知道个大概,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靠这一个人肯定不行。 一个小小的城堡围攻,刘钰就花了许多天时间,写了厚厚的报告。 至于说指导一场战役,那就更不用提这工作量有多大,这根本就不是几个人能撑起来的。 这些都是李淦的理解,很多地方理解的并不对,却也隐约似乎掌握到了一些关键。 这似乎是想把战役指挥权从统帅个人那里,弄到人多容易分化控制和掌握的参谋部手里。 这个参谋部真要是形成了,肯定是要夺权的。 最起码,兵政府职方司的权要拿到手,这样才能绘制地图、考察外国军力,制定外部边患的应对之策;库部司的权责,要肯定要分走一部分;天佑殿的权责,似乎也要分走一些…… 西北边疆一旦平定,国朝肯定是要偃武修文的。 走不好,就容易走成宋朝的路子,冗官冗员,彼此制衡有余,但却难以聚力,将来万一战事再起,也很难说。 李淦觉得,这事儿得慢慢考虑,毕竟这可能是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现在暂时还是不要动,至少等打完西北再议。 而且很多细节,还需要考虑。 权责的重新分配、文武体系部分合并、将来制衡控制等等,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而且李淦也觉得刘钰的想法和做法南辕北辙。 就像是他在东边折腾的那些事,靠的是兵法旧智,见机行事;参谋部则更像是只适合大规模会战、决战,前线的小规模战斗或者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并不适用。 再一想刘钰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些事,李淦似乎也是明白了刘钰的真正用意。 这东西,听起来,好用是好用。 但好用的前提…… 是改革军制、征兵体系、重分权责、建立军官团、建设军校、改革税制、变革显学、移风易俗…… 而其中,最简单的,反而是淘汰冷热混编方阵转而用刘钰所说的燧发枪配刺刀从而组建标准军团。 就算是最简单南的这一项,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钱从哪来?问谁征税?军官从哪出?培养军官的威望归谁?谁来培养新军军官?养这样一支新军是否有用?国朝在平定西北之后是否还会有大规模陆战? 哪一项,都是会触及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变革。 绕到最后,似乎又绕回到了刘钰最开始说的那些话: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这种变革所需的魄力,着实太大。 李淦自盼着自己要赶汉超唐、青史留名,暂时却也没有胆量搞这么激进的改革。 大约估摸出刘钰这个皇帝最不了解的勋卫的真实想法和他所坚持的道路,李淦决定,看看再说。 既然刘钰有想法,那就让刘钰去干,看看他的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至少现在,李淦觉得看不透刘钰。 心想,我假装不知道你的想法,倒是要看看你下一步到底往哪走。 第七十三章 法理问题 “虽奇棋怪子仍控于我?” “任自走之棋以观其变?” 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李淦犹豫许久。 犹豫时,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闹。 “飞天旃檀乾闼婆神王!” “飞天旃檀乾闼婆神王!” 隐约可以听到这个佛经中的梵语词汇,李淦一怔,随即一笑。 心想“飞天”这种事在信佛的人看来,总是有特殊宗教含义的。他倒是总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于是提起笔,在那句“任自走之棋以观其变”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将前面那一句话,以红墨涂抹。 微微摇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把刘钰这个棋子下在什么地方了。 本来只是一众年轻小辈中为将来平衡旧贵新爵的棋子之一,现在看来,这枚棋子或许更有用。 外面的喧闹声更盛,李淦迈步出了大帐。 可以见到远处许许多多的蒙古部族的人跪在地上,对着飞在半空的那个热气球顶礼膜拜。 时不时有人发出这样或者那样的惊奇叫喊。 道家曰飞仙;佛门曰飞天。 二者不同,但都需要飞起来。 热气球在运来之前,在京城已经连夜找了宫廷画师画了一些藏佛教的宗教画。 乾闼婆神王是会飞的,不然怎么对付那些夜叉恶鬼? 佛经故事里,有很多会飞的。可现实里,这些笃信黄教的蒙古部族真的不成见过飞到空中的人。 这人已经比鹰还高。 热气球在京城已经飞过一次了,子不语力乱怪神的传统,让京城的人对飞天这种事诧异之余,很快接受,甚至在市井酒肆中都没保持一个月的热度。 但在这些自小听人诵读讲解佛经的人眼中,飞天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含义。 如果汉人的皇帝能够叫人飞天、能够驱使干闼婆这样的飞天云端的神祗…… 那皇帝又得是什么呢? 刘钰选择热气球升空的位置很鸡贼,选在了蒙古部族的帐篷和皇帝帐篷连线后的延长线上。 当那些第一次真正见到飞天神迹的蒙古部族纷纷跪下膜拜的时候,李淦正站在他们膜拜的方向上。 趁着这种震撼,李淦挥手道:“摆驾、登台。宣喀尔喀各部首领随行登台。以战阵佐酒!” 呜呜呜呜…… 皇家出行的号角吹响,已经搭建起来的、在罗刹火炮射程之外的土台上,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只是这个土台,有些不为人知的“厌胜之术”。 在搭台的前一天,土台的下面埋了一头被宰杀的黄狗,土台的旁边还立了一根松树,皇帝驾车从被宰杀的牲畜上碾压过去,这是在“释軷”。 黄帝之妻嫘祖死于道路途中,黄帝封其为行神,祭祀此神需要乘车碾压祭品,以护佑行事顺利。 皇帝是根本不信这些东西的,大部分朝臣也不信,但这是华夏古巫术,也是儒家巫术,其实算不得厌胜之术。 只是皇帝邀请登台的这些人,信仰巫术与中原大不同。 他们既不拜黄帝、也不尊嫘祖,用这样的用了点小心思的土台,也有一些别样的目的。 这既是儒巫和喇嘛的“法术神仙”之争,也算是皇帝在向黄帝嫘祖表示自己真正尊的神是他们,用的也是正统的尊祭他们的祭礼。 到时候皇帝要是兼任个法王、菩萨什么的,也就是为了政治目的,走走过场。希望黄帝和嫘祖不要介意。 埋下黄狗和松树作为祭祀嫘祖的仪式,也是希望嫘祖出面照看。 毕竟皇帝要召见的除了喀尔喀蒙古的世俗首领,还有“圣洁光明者”、黄教在蒙古的领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 看看嫘祖和圣洁光明者,谁法力高呗。 土台两侧,孩儿军和禁卫、散骑舍人、勋卫等持兵器肃立。 皇帝的明黄色御撵南侧,摆了长长的两行桌子,上面摆放着从南方加急送过来的橘子、梨子等果品,还有一些其余肉食,以及宴请喀尔喀诸部的酒水。 喀尔喀四部的领袖人物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为首,其余蒙古各部的大小首领依次在下。 听起来像是在邀请这些蒙古王公饮酒作乐,实际上李淦是想学一学谢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个哔,让喀尔喀蒙古看着自己“谈笑间城堡灰飞烟灭”。 这几天,他就要在这里发布命令,将攻城的部署御口传达到前线。让将士们知道他很勇猛、很会打仗。 李淦给了刘钰二十五天的期限,京城往这边运送的在黄教中有特殊含义的大象、狮子等动物,已经在途中。 一旦破城,这个土台就要成为会盟台,彻底解决喀尔喀蒙古的问题。 底线条件包括: 圣光明者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人选,要报备皇帝和礼政府批准,否则视为无效,宗教领袖必须去京城大隆善护国寺接受印信。 喀尔喀各部要分封五十多个男爵,不准游牧,各个男爵领都有自己的草场,发生争执中央政府出面调解。朝廷为喀尔喀诸部提供土豆种子,每年给男爵子爵们赏赐,依照提供的士兵、出的力多少,赏赐各有不同;征伐完准噶尔后,立功的人可以再多分出一些男爵,瓜分草场。 大顺朝廷要在一些草原地方划归一些定耕区,与牧区犬牙交错,但是互相不得跨界。定耕区内,大顺官方军屯。 喀尔喀蒙古要出人出力,修筑一条横穿蒙古的驿站线,作为击败准噶尔的准备。大顺也要在驿站线内筑城数座,驻兵“不是为了监视压制你们,而是为了调解你们诸部的矛盾”。 各部男爵的继承人,要在小时候前往京城“学习数年佛法”,由中央供给学习期间的衣食住行。 大顺皇帝不兼任蒙古大汗,而是喀尔喀诸部首领作为大顺的男爵、子爵、伯爵,会盟时要当众毁掉从后金那缴获来的蒙古帝国玉玺。 前几条都正常,只是最后一条,这事和刘钰在齐国公那“诬陷”传教士有关。 因为刘钰和齐国公开过一个玩笑,说传教士给齐国公的翻译是“齐国的雷古勒斯”,有列土封疆之意。 这个当时只是作为一个玩笑,刘钰顺嘴胡咧咧。 可他当是开玩笑,齐国公却不敢当玩笑,事后立刻就把这件事奏报了皇帝。 加上之后的禁教起源,再加上刘钰在金水桥问对时候的几句莫须有,让皇帝对传教士极度不信任。 在戴进贤出使罗马之前,皇帝派孩儿军中的一些高手,弄到了几张传教士绘制的中国地图。 这种不信任感终于爆发了。 在传教士绘制的中国地图上,汉地诸省、雪山、蒙古等地,都是分别标注的。 汉地诸省的单独地图上,标注的名称是“regni sina”。 有了“齐国的雷古勒斯、皇帝还是凯撒”这件事,对于翻译问题皇帝还是很在意的。 这个地图上的拉丁文,找了人专门翻译出来后,意思就让皇帝很不爽。 这意思是“汉人法理王国”。 而至于雪山高原、蒙古等地,也都是用的“xx法理王国”这样的词汇。 用西方那一套,大顺皇帝李淦,是兼任三个法理王国国王的皇帝,此时大顺也也可以被分成三个法理王国。可就像是沙皇兼任芬兰大公这样的事,早晚要出大问题。 这个“法理王国”的翻译,就让李淦极为不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就分出来了一堆法理王国? 爹老子的,额作为天朝皇帝,还用得着兼任什么汉法理王国的国王? 所以在解决喀尔喀蒙古这件事上,李淦考虑到日后不可避免的西洋诸国的影响,坚决不兼任蒙古大汗,也不以个人身份接受类似天可汗之类的称呼。 而是坚决让蒙古诸部作为大顺的男爵子爵伯爵,在法理上直接抹去蒙古法理王国的存在。 毁掉那个“蒙古玉玺”,就是为了碎头衔、洗法理,而不是宣称头衔作为副头衔、以中华皇帝兼任蒙古大汗。 而且在来之前,李淦再度召见了在华的耶稣会传教士,告诉他们以后画地图别胡乱画,更不要胡乱用词。 至于能不能接受,没得谈。 当然,现在不是对喀尔喀蒙古直接亮出条件的时机。 李淦登台而坐,鼓声悠扬,在一众将军和喀尔喀贵族的注视下,当众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炮兵按照御选的炮位进入阵地,鸣炮、攻城;御选夜不收骑手,在指定位置插标记旗,作为坑道挖掘的参照物;中吉营左右前标,列阵左右,防备城中出击;松花江府兵轻骑逡巡侧翼,防备哥萨克骑兵突围。 第七十四章 华丽终场前的无趣 既然是皇帝要在自己人和外人面前装哔,刘钰当然不会傻呵呵地还继续刷存在感。 能躲多远躲多远,感觉地上已经躲不开了,都跑天上去了。 望远镜在手,热气球飞的老高,棱堡内俄军的火炮配置看的一清二楚。 一共七门口径稍微大一点的炮,这时候还藏着,一直没有开火。估计是想要藏着等近战攻城的时候使用,造成多一点的杀伤。 可看到热气球飞起来后,俄国的炮兵开始匆忙地装填火药。 他们知道,这时候躲起来已经没有用了,肯定是要被摧毁的,不如趁着被摧毁之前,能反掉一门攻城炮就反掉一门。 刘钰选择的攻城掩护的炮兵阵地,整体上呈一个凹月的形状,京营里最好的炮手操炮,等待的就是刘钰观察后的俄军火炮部署。 利用热气球的观察优势,优先毁掉俄军的火炮,这是攻城的第一步。 热气球下,杜锋、馒头等作为皇帝御选的“夜不收骑”,按照之前侦查部署的情况,假装是在听从皇帝的谕令,实则是按照刘钰提前的部署,带着人准备把作为挖掘坑道的地标旗帜插到规定的位置上。 换上了法兰西军服的京营士兵,装模作样地大张旗鼓,就在俄国人的眼皮子底下“指点江山”,时不时做出拿出望远镜观察、做出指指点点的模样。 那些刘钰招募的吉普赛乐手也没闲着,正在演奏让俄国人头疼、精罗落泪的“新朝雅乐”——奥斯曼土耳其的军歌,梅赫特尔的经典曲目:ceddin deden。 一时间,城中的罗刹人见到了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为诡异的场景。 热气球在天空飘着,自己的所有举动被敌人看的一清二楚。 法兰西王室的蓝色鸢尾花旗、白底鸢尾花幕三朵鸢尾花加皇冠的法兰西王室军旗,以及一群法国军官正在远处指指点点。 穿戴着吉普赛服装的乐队,正在演奏土耳其禁卫军的军歌。一些参加过第三次俄土战争的哥萨克听到这军歌,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回忆当年的噩梦。十几年前的那一战,俄国被打的丢掉了克里米亚个顿河河口,土耳其的禁卫军就是伴着这样的军乐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城中的指挥官更是愕然不已。 一个横贯欧亚的大渎圣同盟? 法、土、中,这三个俄国三个战略方向最大的敌人结盟了? 虔诚的天主教徒、攻破了君士坦丁堡的绿教徒、什么都信什么都不信的儒家天子……为了反对正教的最后荣光,缔结了牢不可破的联盟? 不少哥萨克已经开始在胸前画十字,还有人疯了一般指着飘在半空的热气球喊道:“这是天启!天启!末日天启!” 在他们叫喊的时候,城下的第一波炮击开始了。 炮击的同时,杜锋馒头等举着旗帜,纵马狂奔,按照预定的位置插下了z字壕转弯处的旗帜,将整个将要挖掘的战线分割成了几十份。 用来阻挡铅弹流弹的沉重土车开始就位,跟着刘钰在东边挖过坑的老兵们分散到各个挖坑小队中。 几十箱亮瞎眼睛的银子哗啦啦地扔到了阵前:陛下有令,挖一丈,一两银子,当天结算,概不赊欠!每天挖的最多的,恩赏十两。 根本看不上这千把两银子、或者说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地下贪污这千把两银子的勋卫穿着锦衣戎装,就站在银子的旁边。 刘钰在确定了城中的大炮只有七门、而且有热气球观察足以在两天之内反掉俄军火炮后,他选择的第一道壕沟距离棱堡城墙只有二百五十米远。 分散成的八十多个四人小队在土车的掩护下,在白花花银子的激励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挖坑速度。 挖一丈就有一两银子,四人小队算了算,一天至少能挖一丈,当兵拿全饷一个月也不过才二两半银子。这等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发财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编织好的柳条筐装满了泥土,在壕沟前堆积出了一个防御阵地,调集的火铳手已经就位,防止俄军出城反击。 看着下面的攻城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刘钰示意下面的人拽绳子,他要下去。 换上去了别人,继续观察城内罗刹火炮的部署。 刘钰蹲在前线一个挖好的坑里,百无聊赖。 攻城战,就是这么无趣。 关键是自己这时候不能瞎说话,最好屁都不要多放一个。 这一仗,是皇帝亲自指挥的,可不是他刘钰。他刘钰只是作为一个勋卫参谋了一下,陛下圣裁之后认为可用,又御笔修改了几处“关键处”,这才传令全军的。 这其中的关键,刘钰想的很清楚。 这样一来,他在阵前就十分尴尬。 一线指挥他是不能去的,怕被有心人“无端联想”。 后面陪皇帝和喀尔喀蒙古贵族喝酒,他没资格。 前线冲杀,皇帝舍不得。 人家吃着自己看着,和别的勋卫一样在皇帝两侧站岗,皇帝又特别恩赏刘钰不用去。 躲起来睡觉也不行,得让人看着他刘钰没有指挥,而不是躲在皇帝背后当幕僚,免得有人乱嚼舌头。 无聊到一定程度的刘钰,只能在草原上到处抓蚂蚱,捏死了以后找蚂蚁窝,看蚂蚁吃蚂蚱玩。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可以“以权谋私”,把自己的一些熟人都安排了一些好活,足以在战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升一升。 土拨鼠一样的战术,看起来一点都不激烈。 炮响了五天,大顺这边一个人没死,甚至也没人受伤。 借助热气球的帮助,城内的火炮已经完全被压制了;第一道壕沟部署完了;紧贴着第一道壕沟的近距离炮位也挖完了;白银赏赐之下承包责任制的挖坑小队连夜挖坑,z字壕已经延伸到了足够近的距离,甚至已经开始挖掘作为出击集结点的第二道壕沟了。 高台上,皇帝也和那些蒙古贵族喝了五天的酒、看了五天的戏剧歌舞、陕西皮影戏。 蒙古贵族这时候还不太懂这种攻城战术的好处,对皇帝的指挥并无半点尊重,只觉得如同耗子一样挖坑就能把罗刹人挖死?这些汉人就是炮多枪多,打起仗来似乎缺了些血性啊。 知道刘钰为那座罗刹城堡准备了一场怎样盛大谢幕的皇帝并不着急,仍旧是每天和勋贵、蒙古贵族们喝酒。 到了晚上,才开始真正忙碌起来。不断地派人催促、询问。 从京城运送的大象、狮子什么时候能到? 翰朵里卫那边押送的罗刹俘虏,教他们跪地高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到底学会了没有? 按照汉尼拔口述的俄国准将礼服到底裁缝完了没有? 刘钰无聊,皇帝也无聊。 他是真没见过打仗这么打的。 刘钰写了好几万字的意外处置方案,一个都没机会用。 罗刹人就是死守在城堡里,出击了一次,就被前面部署的火枪手和孩儿军肉搏精锐打回去了,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蹲着。 每天汇报伤亡的人数,皇帝要彰显仁爱,去看望看望吧,一连好几天一个人没死没伤。 看这架势,刘钰之前立的军令状是二十五天,现在看来最多十五六天就能拿下。 等到第二道壕沟挖完,罗刹人终于派人在棱堡外的防护坡处坚守,准备利用这一段的巨大杀伤,争取一个体面的、保留个人财物的投降。 然而即便是这一段,也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战斗。 部署在第一道壕沟炮位的火炮,调整了炮口倾角后,减少了装药量后,朝着斜坡猛轰。 弹跳起来的铁球在斜坡上一撞,四处乱飞,全是布朗运动。 愣是靠一些直射加农炮打出了曲射的效果,那些守在防护斜坡处的罗刹人只守了一天,就全都跑回去了。 斜坡处无人防守,炮兵又开始每天例行轰击棱堡的凸堡位置,掩护步兵。 步兵背着树枝、泥土、土筐,在火炮的掩护下,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填平了护城壕,整个棱堡已经近在咫尺。 在第十天的时候,为最后攻城准备的精锐肉搏兵已经在第二道壕沟的出击点集结完毕。 掘子营也已经挖完了埋藏火药的坑道,为了防止火药的威力分散,坑道呈现出一个“匚”字形。早在刘钰来侦查的时候,就挖过坑,知道地下水很深。 为了让蒙古部落看到震撼的效果、也为了给这座棱堡一座华丽的谢幕,足足四千斤火药被埋在了坑道中,最后的封闭已经完成。 现在,就等着皇帝最后的命令了。 第十三天的晚上,皇帝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好消息。 大象和狮子明天就能到。 翰朵里卫的那些罗刹俘虏也已经学会了呼喊万岁,按照汉尼拔口述裁剪的俄国准将礼服也已经做完,就等着在皇帝面前表演一场“北狄臣服”的大戏。 第二天,皇帝一反常态,换上了一身戎装。 还以为像是平常一样又要看热闹的陕西皮影、看女子跳舞的蒙古贵族们发觉了异常,不知何意。 皇帝用蒙古语说了一句话。 “今天没有歌舞。不过,仍可佐酒。有什么,比敌人的鲜血和恐惧更适合在草原下酒的呢?” 淡淡地装完了哔,轻轻一挥手,身边的勋卫摇动了手中的大旗。 前线。 最后检查了一遍导火索的军官点燃了导火索。 在出击阵地里等了好几天的精锐肉搏步兵全部半蹲在地上,严禁倚靠坑壁,双手死死压在耳朵上,微微张着嘴。 后方。 计算着时间的献俘队伍在进行着最后的“彩排”,佛教中象征意义极强的大象和狮子也被喂饱了。将要赏赐给蒙古贵族的丝绸、瓷器、锦缎甚至还有不远万里从南方运过来的甘蔗、柚子,也都装满了大车。领头的勋贵拿出西洋怀表,盯着上面的时间,准备在预定的时间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第七十五章 五拜三叩首 喀尔喀贵族从未见过这样壮丽的烟花。 似乎大地都颤抖了一下,远处的罗刹城堡像是干涸的海子里的鱼,猛力地向上跳了一下,随后再也不动。 那是地龙在翻身,没有焰火的繁华,只是用飞扬的尘土点缀出死亡的绚烂。 尘土飞扬中,喊杀声从远处传来。 几个年轻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台吉,吓的直接坐在地地上,以为地震了。 那几个见过大场面的,也是面如土色,双腿微抖。 桌上的酒杯被碰洒了几许,滴滴答答。 皇帝一如刚才般平静,张望着远方。 部署在壕沟内的火枪手趁势出列,在罗刹人全都被震懵了的空当,就在距离罗刹城堡不过五十步的地方列阵,伴随着号令齐射,硝烟弥漫。 被火药炸出的大斜坡上,骄劳布图高举着“奉天征夷大元帅”帅旗,迎风抖动。自己却如一棵扎根与土里的老橡树,一动不动。 “此何人也?颇有当年南安伯太祖军中摇旗之壮。” “回陛下。此为孩儿军掌旅、轻车都尉,随勋卫刘钰拓永宁寺碑、复木鲁罕山卫、忽里平寨之舒图。” “当赏。” 随后,又看到几名骑手竟是在阵前狂奔,直接跳过了挖好的壕沟,踏踏地从被炸开的斜坡处冲到了棱堡外墙处,拎起一名被炸晕死过去的罗刹士兵,夹在腋下,来回奔驰,耀武扬威。 杜锋按照刘钰“该表现时使劲儿现”的暗示,根本不怕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出格的惩罚,倒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冒着可能被城头的铅弹击中的危险,来来回回拖着那个被炸昏死的哥萨克在阵前转了好几圈,迎来了阵阵喝彩。 馒头没有这样好的骑术,却也纵马上前,奋力登城。 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出风头,自是要看情况,这种时候随便嘚瑟,嘚瑟的越欢脱,皇帝会越高兴。 战斗此时还没有结束,却也和结束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城内的收尾工作,罗刹人应该很快就是举旗投降。 李淦看着那面大旗迎风伫立了足足一刻钟,就明白罗刹人的反冲击失败了。 反冲击失败,意味着战斗结束了。 回身淡然地冲着蒙古贵族道:“将士已破敌矣。” 蒙古贵族愕然。 这就结束了? 他们没亲自攻过罗刹人的城堡,但却听布里亚特人说过,罗刹人的城堡有多可怕。 他们自己也清楚,不要说这样的城堡,就是正常的城池,这些已经退化回部落状态、失去了所有农耕地和手工业基础的蒙古部落也攻不下。 准噶尔人那么可怕,不还是在罗刹面前节节败退吗? 两万人围攻罗刹的城堡,围了整整一年才围下,而且主将还是叫这些喀尔喀人胆寒、能止小儿夜哭的大策零敦多布! 可让准噶尔人束手无策、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罗刹城堡,就这么攻下了? 不可思议时,一名骑手从前面疾驰而回,手持蓝旗,故意用蒙古语大声报捷。 “报!罗刹城堡已被攻下!我军亡十九人、伤三十七人。罗刹守军六百零九人,除三百二十名投降,其余全数被戮!” 报捷之音才落,一群浑身是血的军汉,提着一大堆的人头,轰隆隆地来到高台之前。 “斩敌头、报君恩!不服天威者,皆如是!” 咚咚咚的人头落地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头堆积在高台前,慢慢从咚咚声变为噗噗声,二百多颗人头堆积成小金字塔的形状,浓烈的血腥味扑鼻。 这是草原征伐的味道,野蛮而又自然。如同这些人头早晚会化为泥、烂为骨,滋养出牧草,肥大了牛羊。 喀尔喀蒙古已经忘了这种自然而野性的味道了,此时又一次唤醒了他们尘封的记忆。 要么臣服,要么征服,这就是草原的法则,一如堆积成小丘的人头一样醒目。 人头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喀尔喀贵族也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又有一名骑手从远处疾驰过来,依旧是用蒙古语。 “报!我军在黑龙江破罗刹二堡,俘罗刹人四百余,斩首四百!” “报!我军俘罗刹王义子,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报!我东线水师沿江而进,已围故索伦汗国旧都。” 这些报捷的骑手就像是齿轮上的零件,每一次报捷的时间都间隔不过几分钟,让这些蒙古贵族始终处在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之中。 呜呜的角号吹响,远处黑压压的一堆俘虏朝着这边行进。 为首的一名黑乎乎的像是木炭一样的人,穿着一身华丽无比的俄式军礼服,走到了高台附近,献上了自己的军刀。 更多的哥萨克俘虏穿回了原本的军装,一排排一列列地在卫兵的监视下来到了高台下。 一些收了钱的、或者被死亡逼迫的哥萨克,齐齐双膝跪倒在了高台前,用不流利的汉语像是背课文一样,背诵着一些花了钱让他们背的内容。 一些士兵将缴获的哥萨克的马刀、火枪等,哗啦啦地全都扔到了台下,两面哥萨克旗帜也被抛下。 不知道是谁抢先了一步,也或许就是李淦提前的安排。 跪倒于地,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武德充沛、运筹帷幄,以亡不足廿而破六百人之城,世所罕见!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有带头的一喊,几乎附近所有的卫兵、勋贵、将军全都跪下,齐声呐喊。 声音震天,在蒙古贵族还没缓过神的时候,李淦猛然回头。 直视那些因为错愕或是坐着、或者站着的蒙古贵族。 轰轰轰…… 远处本已经停歇的火炮,在这时候也发出了怒吼。 微微的震动让摆的不是那么稳定的人头塔忽然一下倒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刺鼻的血腥味再度弥漫。 被李淦直视的喀尔喀贵族终于反应过来了,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李淦示意众人起身,却在蒙古贵族起身后,没有任何前奏,直接让礼官按照“五拜三叩首”的标准礼仪,念着拜兴之言。 礼官唱的理所当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一个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李淦站在那等着叩拜等的理所当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一个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那些已经起身的喀尔喀贵族没感觉到任何的意外或者不适,在炮声为乐、人头为柱的大草原上,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着礼官的喊声,再度跪下。 同样的理所当然的自然。 五拜三叩首。 远处炮声阵阵,城堡败落,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草原的命运,成吉思汗的子孙已经不能主宰。 早知道中原皇帝的五拜三叩首之礼,但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顺从地完整跪拜了一遍。 远处,四头从京城花费高昂运送过来的大象、狮子,发出了阵阵吼声。 这些常年读黄教佛经却不曾真正见过大象和狮子的喀尔喀贵族,看着远处皇家御园的大象,望着这几天已经熟悉但依旧神圣的热气球,再度匍匐余地,念叨着各种菩萨法王的名号。 乐手呜呜吹响了战阵之音,凭借着破城献俘之威,原本一些不好谈的问题,现在终于好谈了。 为了这一天,大顺朝廷已经准备了足足五年,为这一次消耗的钱粮至少也有个二三百万两。 但若是谈妥了,哪怕再多十倍,那也是值得的。 这种场面,刘钰是没资格参与的,只能远远看着。 盟台上,皇帝坐着、喀尔喀贵族跪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鼓乐再鸣,一些随行的太监宫女出面去收拾刚才碰洒的桌子,各色菜品开始源源不断往上送。 跪着的喀尔喀贵族都坐下了,那一堆闻着根本吃不下去饭的人头也被清理走了。 又开始又笑声了。 刘钰明白,这应该是谈妥了。就是具体谈了什么,他是没资格知晓的。 但喀尔喀部肯定会做最大程度的让步。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了和大顺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原本还有投俄这个选项,现在这个选项已经被刚才那个四千斤火药造就的华丽烟花抹去了。 作为天子,不会为了吹嘘而编造出一个罗刹王的义子。连罗刹王的义子都被俘了,在喀尔喀人看来坚不可摧的罗刹城堡连二十个大顺士兵都没打死,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投俄去当炮灰、吃雪、强制征兵去欧洲战场、或者去和土耳其人死磕、改信东正教? 还是投顺封官、分爵、年年都有赏赐,跟着大顺灭掉准噶尔,瓜分其部众、再让子孙多封出几个男爵? 这本身就已经是倾斜的天平,伴随着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终于让天平的另一端倾上了虚空。 一万多人就算不打仗,哪怕只是武装游行到捕鱼儿海附近,已经证明了大顺的国力。这一战只是朽木化为齑粉的最后一推。 封赏分爵之余,一个不怎么被注意到的细节,表明了大顺对草原问题今后的规划。 淄川侯谢无忌成为了第一任室韦节度使,朝廷并没有设置都督府或者都护府。 在各部草场犬牙交错之地规定了允许定耕军屯的地方,统归室韦节度使管辖。 淄川侯的这个室韦节度使名义上也只是和几大蒙古贵族平级的,不能插手部族事务,喀尔喀诸部的骑兵他也没有管辖权。 他管不到,京城里自有专门的部门来管,他这个室韦节度使只是为了宣告:有朝一日、人口增多,大顺将来是要在这里设省的。 虽然现在只是军管,但掺沙子一样分散的定耕军囤地,让那个漠北蒙古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地理概念了。 在辽东主持了五年驿站、粮站、道路修建的淄川侯,暂时这个节度使恐怕也还是干五年间在辽东的老本行。 盟台上,享受着登基八年来最荣光一刻的李淦,扫了一眼周围。 刘钰就像是隐身了一样,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对这种隐身,李淦满意地自点了下头。 回身,继续享受这份权力和威势带来的、其余他物如何也及不上的爽感。就像是一泡憋了五年的尿,这一刻终于畅快地放出来的那种爽。 第七十六章 恍然 尿过之后,尚要抖三抖。第二日皇帝战后大阅,做执干戚舞的最后一步。 吉时一到,禁卫牵来了御马,御马的头上装着装饰用的“龙角”,天子所骑者,龙也,也特么不怕一个踉跄被龙角插出血。 “传令三军,大阅!” 咚咚的鼓声奏响,鸣炮助威。 前面开路的銮仪举着金灯之类的玩意儿,太监打着伞盖跟在后面,孩儿军的大汉将军举着三角龙旗、节钺。 贴身的勋卫捧着皇帝的御刀跟随,銮仪卫的仪仗兵举着屈刀列阵保护。 顺承明制,明末时候,锦衣卫百户冷逢阳因为名声还好,所以没被拷掠,投顺后为李自成管理銮驾。 一些样式也都继承下来,但终究,冷逢阳只是个百户,很多细节和明朝还是不太一样的。 各部的军官、老将们纷纷出面,维持队伍,列阵准备接受皇帝的检阅。 这是早就已经定下的,虽然没有现场演练过,但是提前做好标志物的旗帜飘扬,各部只要在将领的指挥下按部就班站好就行。 此时此刻,刘钰是个小到不能小的配角,而且因为他被擢为勋卫后直接去了边关,连仪仗队都做不好。 只能缩在一群勋卫的中间,滥竽充数,扛着一口长柄仪仗屈刀,穿一身对襟罩甲,腰间悬着带着流苏坠子的绣春刀。 混在队伍中间,迷迷糊糊地走完了一圈。再度震慑了一番喀尔喀人,随后皇帝升帐、立纛、授勋。 老将不算,皇帝不算,剩余人里面至今为止战功最高的还是刘钰。 司勋郎中点验过了人头,也清点了俘虏。朝廷官员不全,皇帝在这种地方也只能授勋,不能封官。 “勋卫刘钰,将千人之战一场,为一基。首级五百,以少击多,为上阵,三转;俘敌三百余、船一艘,为上获,三转;破堡一,可七转;俘敌将,可八转。授勋上轻车都尉,赐飞鱼服、银柄簧轮铳。” 念完了赏赐,按说皇帝这时候还应该出面勉励几句。 可李淦想了想,既不知道刘钰到底准备干什么,又不知道这一枚自走之棋到底想往哪走,万一又当众秃噜出来什么奇怪的言论,也就没多问。 虽然复原了唐时策勋十二转,可是军功授田就不要想了,朝廷手里也没有那么多土地。东北倒是有的是荒地,可给了也没人要。 不过银子方面还算是比较大方的,大顺吸取明朝教训,知道不能拖欠当兵的工资。 刘钰的家庭本就属于统治阶级上层了,也用不上授勋不需服徭役、免税之类的好处,每年乱七八糟的折合起来也有个一千两银子的待遇。 这都是其次,关键是十七八岁的上轻车都尉,还是勋卫出身,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其余跟着刘钰出去的人,或者是刘钰熟悉要照顾的人,也都得了好处。 骄劳布图也熬成了上轻车都尉,官也能升一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昨日大战,摇旗先登,也入了皇帝的眼,就多勉励了一句。 骄劳布图此时已是极度信任刘钰,想到刘钰之前和他悄悄说过的话,谢恩该表忠心之言的时候,大声道:“微臣见北方不宁、罗刹蛮横,愿为国家戍边。请陛下允臣以边将,巡卫边防!” 李淦闻言,略有些诧异。骄劳布图本已被选入了孩儿军,虽说最好有机会能外放,但一般外放都是南方抢破头、北边无人问,竟然有个主动要求为边将整饬边防的。 “壮哉!真忠良也!赐酒!” 骄劳布图端起酒杯,思绪万千。 心里既满足于皇帝勉励的这一句“壮哉”,万军面前饮酒,精神上极度满足;内心却也琢磨着,刘钰兄弟啊刘钰兄弟,你可别坑我,要是将来不开边贸,老子可是被你坑死了。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当着万余将士的面儿,自该有多豪壮便多豪壮,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锋在东线功在骄劳布图之后,加上有夺炮之功,混了个六转的上骑都尉。他爹的勋位给他挣来了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他这个上骑都尉也算是为下一辈争取到了一个更容易一点进武德宫的机会,可以直接绕开各地的营学一级。 皇帝还很贴心地考虑到他要参加武德宫的选拔考试,就免了他继续随军征战的义务,叫他可以跟随队伍去参加沈阳的考试。 勉励之后的问话,杜锋见骄劳布图所言正是当日刘钰偷偷和他们说的“前途”之语,心想陛下将来要是没有开南海之心,自己也丢不了什么;若是有,岂不就如刘大人所言,另辟蹊径了? “回陛下。这几年国朝安康,百姓乐业,人口滋生。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北地寒苦,难为粮仓。微臣听闻南海尚有大陆,地阔万里,水草肥美,四季分明。若可控于国朝之手,则又可生养千万民。微臣愿学扬帆航海之术,将来为国朝开拓海疆,以为后世。” “嗯。勉之!” 皇帝夸了一句,心里略微感觉出有些不对劲。 之前那个骄劳布图是有忠壮之心,志在北边,也属正常。 可这个杜锋长在苦寒之地、山沟里面,居然会有“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见识,还说要开拓南洋……南洋,只怕你都没去过辽河吧? 这就很难说没有受到刘钰的影响了。 李淦倒不怕刘钰在军中有什么私恩之类,他只是个客将,折冲府也只有练兵巡边之权,打仗还是要中央出人指挥的,对于这些府兵朝廷还是放心的。 只是刘钰和他们接触了不过一年,就能暗暗对这些人施加影响,着实有些手段。 他在刘钰带去的那些人里是安插了人的,那人也回过密报,一开始说刘钰效仿古之将军,与士兵同甘苦,又花钱改善士卒衣暖,这些李淦觉得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认为刘钰是个可用之人。 再之后的密报,刘钰也没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每天晚上扯扯荤段子,有时候也会谈谈西学、讲讲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云云。 现在听杜锋开口就是一番“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言论,李淦又觉得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心想:古人云,君子如玉,润物无声,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带着这种想法,出乎旁边近侍的意料,李淦又多问了一些论及级别根本没资格得到勉励的授勋士卒。大多数都是跟随刘钰一路出征的。 得到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神奇难解。 除了刘钰的那个伴当志向“低微”,说从军是为了脱仆为人,娶个良人家的老婆,惹出了一阵莞尔抑或哄笑外,其余人的回答可真是叫李淦大开眼界。 有说将来要出海,去找一处不像松花江这么苦、水草肥美可以垦耕的沃土的;有说要将来立功打入彼得堡的;有说要去寻找山海经中的异兽奇种的;还有说要去看看阿美利加的扶桑树的。 很多词汇,连跟随李淦的老将们都没听过。 只觉得这些人说的每个字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一个个壮怀激烈是没错的,可这壮怀激烈倒像是汉武时候刚刚开拓西域般的壮怀,说的都是些万里之外的奇闻怪谈,一如那时的葡萄、苜蓿、石榴、胡萝卜。 虽然多半都是场面话…… 可这种山沟子里的府兵能说出万里之外的壮怀,已然是叫人惊掉下巴。 听着这一群之前可能连吉林都没去过、桃子都没吃过的乡野府兵,谈及十万里之外的山海,总有种说不出的魔幻。 待全部问完,李淦笑着勉励了很多句,心里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窥探到刘钰的一些想法,想通了很多事。 刘钰之前的很多暗戳戳看似无意的说法,渐渐明晰了。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一句话都没提南洋,而是张口新军、闭口西学,听起来颇像是夸夸其谈。 再看看刘钰这一年的表现,沿途所做的事,拿钱让将士苦战、以利诱人的做派。 很显然,刘钰不是那种只知道谈大义的呆子。 当时以为,刘钰所言的新军,是为了准噶尔、北疆战事。 现在想想,恐怕这刘钰根本就没把北疆战事当回事。甚至在他眼里,准噶尔还根本没资格让他谈论。 南洋…… 若是为了南洋,若是为了西洋人,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凡学西学的,都知道前朝徐光启的那句话:北疆不过疥癣之疾,国朝大患在南洋。 只是这话随着天主教在华的传播,被西法党利用曲解其意,成为拒绝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贸易的理由,甚至因为宗教感情的因素,这些话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南洋……南洋……怪不得。” 心头一动,之前觉得完全看不透行事羚羊挂角的刘钰,现在也终于有迹可循了。 李淦也暗暗松了口气,露出了微笑。 他认为刘钰是有才能的,只不过总感觉刘钰的想法隐藏的太深,自己有些看不透。 做皇帝的,不喜欢一个完全看不透的臣子。 哪怕这个臣子真的有才能,若是看不透,使用起来就只能再三衡量。尤其是就现在看来,指定也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句句都是“忠君体国”的大义。可又如每个年轻人一样,盛谈之余,避开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最粗俗、最基础、君子所最不齿的东西——钱。 改革军制、编练新军、开办军校、换装燧发枪和刺刀,一切听起来都很好,但一切又都需要大量的钱。 如果打完了准噶尔、平定了北疆,关上门当天朝上国,需要再花这么多钱变革吗? 是打朝鲜用得着燧发枪加刺刀呢?还是打打土司、镇压民变用得着新军?罗刹国虽强点,可隔着荒无人烟的寒苦之地,最多也就能集结个三五千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堆人也堆死了。 有这些钱赈赈灾、免免粮,不好吗? 李淦一开始以为刘钰年纪小,未必能想这么多,可能也和每个年轻人一样不待见钱、年轻人以为自己对钱没兴趣。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只怕刘钰太清楚钱有多重要了。 听密探说,他刘钰一路撒钱,从沈阳一路撒到奴儿干都司、又从奴儿干都司撒到木鲁罕山卫。自己的钱不够,撒朝廷伪装商队的货款;货款还不够,撒罗刹人城堡的战利品。 倒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义,就没怎么听着提过半句。开战前的动员从来就是“发钱”、“战利品”、“银子”、“毛皮”…… 这样的人,能不知道钱有多重要?能不知道钱是一切问题的基础? 钱从哪来?刘钰一句不提,可现在从这些授勋士卒的“志在万里”来看,再明白不过了。 合着刘钰设想的军制变革,假想敌是西洋人? 想要经略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阵的新军。 想要开拓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轰的海军。 想要经略南洋,得有钱;想有钱,得要经略南洋。 李淦听刘钰说,西洋人很有钱,听说那英吉利国,如今岁入在2000万两以上,以个河南省大小的岛,愣生生收出了大顺四分之三的岁入,居然还没民变……李淦相信,西洋诸国真的挺可怕。 能收上钱,就能打,简单的道理。 朝廷现在缺钱。 北边是赔钱货。 现在收回了蒙古,一年半分钱都拿不到不说,每年给贵族的赏赐、移民的花费、驿站的修筑等等,暂时一年照着三百万两赔吧。但不赔还不行,不然每年预警、动员、修堡,花的更多。 南边富庶,想要抠唆出来钱,最不容易。 士绅同气连枝,拔出萝卜带出泥,明末时候为了站稳脚跟奉天承运,荆州之战后吸取了太祖入京“脑袋没跟上屁股、没有腐化堕落反而还坐在劳苦大众那边,不知得民心之民到底是啥,以致大败”的错误,已经和士绅适当妥协了,优免仍在,钱不好收。 虽说有武德宫和勋贵做基本盘,可以尝试慢慢取消优免,但也得做好半壁动乱的觉悟,稍有不慎整个江南罢考、上书、结社反抗、檄文复明,那就热闹了。 西南还在改土归流,也是个赔钱的无底洞;西北眼看还要打一仗,打完仗也得往里面扔钱。仗还没打完,军功勋贵手里的钱现在也不能抠。 似乎想要弄钱,也只能在南洋弄了。只是李淦对南洋贸易之事所知甚少,也想着能够如同英吉利一样,一个省大小就收出个千万两,可完全不懂。 想着之前对刘钰的定位,就是个“奇棋怪子开局面”的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前难免谨慎,可如今似乎猜透了,倒是可以试着用一用。 用好了或许真就打开局面了。 用不好,借他脑袋一用就是,反正他没根基: 写个奏折都有错别字和残体字,和江南那群文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虽懂西学,可又支持禁教,受洗西法党视之为异端;勋贵子弟出身,却非嫡长;能打仗,却志不在掌军而在练兵;知道花钱的好处,可是又没钱。 想着这大抵是摸透了刘钰的真实想法,当夜李淦便又召见了刘钰。 私下里勉励了一番后,李淦忽然问道:“你在武德宫里亦算优生,日后必是能入上舍而选龙禁的。将来外放,欲往何处?” 刘钰心想这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于是照本宣科道:“雷霆雨露皆为圣恩,陛下要臣去哪,臣便去哪,自己哪里敢有奢望呢?” 这句很标准的答案,换来的却是李淦的似笑非笑。 “你有大志,可如你所言,我大顺倒像是一艘破船,处处漏水?以至于去哪都没有区别了吗?到处都需要修补?” 第七十七章 入吾彀中 刘钰心想,今儿算是知道,为什么说没有制约的皇权就是最大的流氓了。一个标准答案你都能挑出刺来,还能说啥? 又想老子上辈子学的东西,造反倒是挺专业的,当修补匠补船补到皇冠遍地无人敢拾才沉?……我也不是谦虚,我是没那本事。 撅腚往那一趴,装死一般半句话也不说。 李淦瞅瞅刘钰,半晌转为一笑道:“好了,朕也是心忧国事,随口一言。朕欲你去协助齐国公,毕竟关于罗刹的事齐国公终是不如你懂的多。跪坐吧。” 这算是极大的恩荣,依照前朝规矩,官职品级差四品在正式场合就是要跪拜的。刘钰这身份算上勋位,也还没到让皇帝赐座的级别,转为跪坐虽然还是跪,可总比撅着腚跪轻松一些。 谢恩之后,正直了身体,屁股悄悄坐在了脚上。 “刘钰啊,与罗刹谈判的事,你有何看法?” “回陛下。朝中大事,自有陛下与天佑殿主宰,微臣尽力做好。” “嗯?朕倒是听说,你在木鲁罕山卫的时候,很是学了学杨修啊。说什么派齐国公去,那就是说明国朝要承认罗刹帝位?” 既然当初敢说这话,刘钰心里也有数。皇帝算是在告诉他,他带的人里面有皇帝的探子,自己说的出格的话皇帝知道。刘钰早就知道皇帝会安插人,说是考察也好、说是监视也罢,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回陛下。昔年太祖折箭为誓,义释射伤过太祖皇帝的陈永福,更封文水伯。我朝有汉高遗风、昭烈旧仁,微臣自是畅所欲言。” “呵……你倒滑头。罗刹大国也,承其为帝,也未尝不可。总不好真像那些府兵边军想的那样,攻入彼得堡,逼其朝贡称臣。” “朕实担心,儒林结社热议,以为此宋辽旧事。你应知我朝不尊朱熹、弃理学而用叶适、陈亮的学问。那都是靖康耻后的学问,重功利、重实绩,却也对这种宋辽对峙的事极为敏感。昔年明末时候,这是极好的,如今却不免有些掣肘。” 说罢,李淦起身踱步而行,吟诵一阙陈亮的旧词。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在自当中! “昔年大乱,伪明联络后金,以叔侄称,呼我为寇。后高宗皇帝继承遗志,复保天下,靠这一阙词骂的一些人羞愤自刎。之后降衍圣公为奉祀侯,一句‘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至今还贴在奉祀侯门口。” “北方腥膻数年,江南差点不保。待国朝得天下,于这种交往之事向来敏感。自宋辽而后,唯有伪明有两帝并称之举。昔年之利、今日之弊,此一时,彼一时。朝中多有不知彼得堡何处、距沈阳几里者,汹汹上书,认为当灭其国、俘其酋、复汉唐雄风。” “西学流传尚可,可若是与西洋诸国搞平等外交,阻力极大。福建教案一发,罗马教廷不准祭祖的‘谕令’一来,朝中已经炸开了锅。你知道,为了你那几套法兰西戎装,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刘钰听了半晌,感觉这像是皇帝在告诉自己,自己好大的面子?自己亏欠了皇帝很多? “你能解决这事吗?” 刘钰想都没想,赶忙摇头。 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八十年前的创伤太严重,即便伤口看似愈合了,后遗症极为严重。 华夷问题,是大顺的“忌”点,一触就蹦。 “朕所以遣齐国公去,一方面是你说的原因。另一方面,也算是太宗皇帝所言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当年田见秀不烧西安之粮的事,至今还有人挖出来嘲讽,说其‘宋襄之仁’。这口大锅,叫齐国公背着,朕也是亏欠极多,只能补偿其子了。” 刘钰这才反应过来,这他娘是要让自己和齐国公一起去背锅? 田见秀的事,说是那么严重,其实还不是李过故意宣扬的? 当时刘宗敏已死、李自成也死了,西路大军和东路大军会和后,田见秀和李过级别一样,张鼐虽然把玉玺交给了李过,但为了拧成一股绳,肯定是抓着这件事把田见秀批判了一番。 就看后来“郑伯克段于鄢”,能灭南明却不灭,逼到南明请外部援兵,来刷大顺正统这件事的手段,大约也能猜到是个啥样的人。 总归当时不把田见秀批臭,还牵扯到一个李自成弟弟李自敬继承顺位的问题,田见秀拿李自敬试探过李过。 九宫山张鼐跑出来了,却没保护好李自成,这个义子也没戏了;袁宗第和李过关系不错是老朋友,刘体纯更是在李过来之前就和田见秀闹翻去反攻陕西去了。 除了让田见秀背锅,也实在不好找别人。 之后齐国公一族也算是认命了,不哭不闹,知耻后勇,也倒成了大顺出了名的背锅侠家族。 皇帝用的放心,自己家人也认命,一笑置之——总不好说幸好田见秀仁了一把,刘宗敏、李自成都死于追击,要不然哪轮的到……所以这锅齐国公家背起来,也算是宣扬李过继承了李自成的遗志,体现出怨念田见秀的仁义折了太祖皇帝和大将刘宗敏的感情。 这事算是个默契,看破不说破。 但有背锅公老田家背就行了呗,干嘛还得拽上我? 看着刘钰错愕的眼神,李淦神情逐渐严肃,缓缓说道:“朕大约猜到你的‘道’是什么。如果你还想往下走,那就只能做个孤臣了。你可愿意?” 刘钰皱眉苦思片刻,低头道:“陛下,这不是臣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陛下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个锅就算臣背了,陛下准备走多远?” “这条路从没人走过。朕不能知道前面是否是万丈悬崖,也不能知道前面水有多深。你去探路,好走便走,不好走、甚至走不通……那也没办法。留待后人去解决吧。” 说罢这沉重的话题,李淦开了个玩笑。 “昔年王翦灭楚,购田产而自污。朕让你省了自污的麻烦,岂不美哉?”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真话。 这是在逼刘钰当孤臣,江南重地,将来真要让刘钰去折腾,担忧的应该是刘钰的本事——能打仗、会打仗,懂西学,又能结交外国,如果再和江南士大夫们走的太近,那反而到时候让皇帝不好做。 不如现在就先给刘钰安个大污点,让他和江南士大夫走不到一起去,甚至以结交刘钰为耻,也随时盯着刘钰随时去监督举报。 这样皇帝放心,反倒更容易支持他走的更远。 刘钰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想那么远,就觉得皇帝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按现在大顺的历史包袱和历史惯性,加上马上要禁教,自己这条路肯定是一条孤独的路。 反正都孤独了,不差这口锅了,背着去吧。 想想皇帝说的,确实之前没人走过这条路,没有经验可学。能不能走通,刘钰有前世的经验,知道不走就要完,现在已经快落后追不上了。 可皇帝不知道啊,凭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赌上全部?听刘钰之言、观刘钰之行,能做到这份上,似乎也算是极大的信任了。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当初在馒头面前立的那个“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flag,算是变现了。 “臣愿意为这天下,蹚出一条道。” “哈哈哈哈哈……” 李淦放声大笑,心道你果然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要不是我猜到了一些你的心事,只怕难说你日后能干出什么。 如今入吾彀中,倒还了了我一桩心事,不然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好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朕今天只是想跟你算一笔账,朕问你,如今收复奴儿干都司辖地,如何控制?” “自是移民、实边。” “是了。移民,实边,谁都知道这个办法。那朕就跟你算算这个账目。” “假使河南、山东有灾,朕收纳灾民,另其迁奴儿干地。以万人算,从山东走到奴儿干,少说要死两成,这没错吧?” 刘钰点头,两成算少的。 “第一次来这样的苦寒之地,两个冬天,又要死三成。这样一来,欲移民一万,就要准备招纳两万,对吧?” “对。” “两万人,从山东走到奴儿干,第一个冬天没有收获,第二年还要开垦,至少第三年才能保证自己够吃。一人一年算五百斤粮,三年就是一千五百斤,就按平价来买,每人活到地里的粮食够吃,就需要十五两银子。两万人是多少?” “三十万两。” “五人一头耕牛,一头耕牛壮年要十五两,按半数死,这又是多少?” “十五万两。” “过冬的衣服、棉花,按照每人二两算,这是多少?” “四万两。” “随行的医生、老兵、官员,铁器、工具。漂没、贪污、挪用……朕就算便宜点,拢共二十五万两吧……也未必有这么清廉。朕问问你,每年往奴儿干地移民一万,需要多少钱?” “约莫一百万两。” “一万人够吗?多少人才能控制局面?” “至少二十万。” “嗯,就算分二十年移民,你知道河南一地去岁的税银一共多少吗?” “臣不知。” “呵……” 李淦也没说这个数目,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你想编新军、改军制、兴西学。这些想法都是好的,但朕也告诉你一句话。朕没钱。所以,你想干的那些事,第一步得给朕搞到钱。罗刹国这里,能搞到钱吗?” 第七十八章 以商控蒙 一时间刘钰不太确定皇帝的意思,心里寻思着若是赔款的话,想都别想。 罗刹穷的很,根本没钱赔。 再说现在执政的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就不赔钱,难不成大顺还能打到贝加尔湖去不成? 那里距离后方五六千里,就算霍去病复生也打不赢——又要攻堡、又要野战、又要防备哥萨克抄粮道、又要脱离后方五千里、又要顶着坚壁清野、又必须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攻下伊尔库茨克且野战全歼俄国在西伯利亚的机动部队……缺一必败。 那里可不比黑龙江流域就三五座分散的堡。 再说了,刘钰觉得自己要是皇帝,不但不要赔款,还要再拿出个三十万两。 出五万回扣给谈判的伯爵、十五万给“摄政王”缅希科夫,剩下十万两让俄国在贝加尔湖南岸稍微退一退,让大顺在色楞格河河谷处建立一座要塞。 只可惜本来就有个“宋辽旧事”的帽子了,要是再反给三十万两“岁币”,那即视感未免就太强了,回来后肯定要被口水淹死。 不过要是贸易的话,那就另有说法。 “陛下,微臣斗胆问一句。这钱……是藏富于民呢?还是归于国库度支?还是归于陛下内帑呢?” 皇帝倒是丝毫不扭捏做作,直接回了两个字。 “内帑” “内帑的话……臣有上中下三策。” 但凡上中下三策,肯定是上策有收益但风险也大、下策比较稳但是风险最小。 “先说中策吧。” “中策的话,陛下可以出售独家垄断权。开拓与罗刹国的通商口岸,允许西京、山西的商人独家垄断对罗刹的贸易。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银子。” “有但是吗?” “有……一来钱少;二来商人必与边军勾结;三来商人常年走蒙古,也容易个蒙古贵族发生纠葛;四则商人重利,谁给钱多就给谁办事,也容易被罗刹探听到国朝虚实;五则对奴儿干都司并无任何益处,商人必然会走河北、山西、蒙古一线,而不会舍近求远走奴儿干都司。” “还有就是……这等于是边军流血、京营出力、江南出钱、辽东出役,微臣与齐国公担骂名,好处却全给了那些商人。” 听刘钰说了这么多的但是,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动摇的。 因为这个中策,刨除掉那些“但是”之外,真的最省心省力也最简单。 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商会每年按时交钱就行。 关键不需要再过几遍手,收十分就拿到十分,没有漂没的空间。 前朝教训,皇庄不能占地太多,朱明皇庄的地还得用来养一批做基本盘的老五营“勋位列侯老战士”;又因为太宗遗训不能重用太监,二十四衙门之类的也废掉了许多,内帑着实收不到太多的钱。 “如你所言,这样一年可以收多少钱?” “不好说。现在罗刹人主要要的是大黄和茶叶,但日后贸易定然增加。也就是微臣所言的第一个问题:钱少。今年如此,明年如此,百年之后还如此,他们垄断之后,上下打点,外人也无法插手,更不可能知道贸易额到底多少。” 还有一个更为露骨的问题刘钰没提,就算皇帝想要养肥猪等过年杀肉,那可不是那么好杀的。到时候勾连在一起,稍有风吹草动可是真能跑。 阿芙乐尔炮响之前,对俄贸易的山西商人可是在彼得堡买下了一整条街的。此处不留爷,爷去投罗刹,资本没长根,随时可以溜。 至于贸易额,刘钰估计对俄贸易额肯定是年年增长的。 现在俄国大量需求茶叶和大黄,官营垄断以应付彼得留下的庞大军队的开销。 但日后,除了这些东西,俄国人可以从大顺这边买的东西很多。 伴随着美洲金银运抵欧洲,欧洲出现了价格革命。 物价上涨,城市化加速,西欧对粮食和肉类的需求,促使东欧再度农奴化,以作为西欧的粮食和原材料出口国。 彼得一世逆天改命,之后又有叶卡捷琳娜二世、斯托雷平这样的ssr人物,乃至于一战后民族的自决独立如潮时,还被列宁用普世的阶级对抗民族的独立生生续了七十年才碎,俄国最终还是回到了十八世纪就注定的全球贸易下的历史必然——原材料出口国。 这是命。 现如今的俄国即便有彼得一世逆天改命,可是历史大势却依旧难以扭转。 西欧日益上涨的粮价、日渐需求的木材和牲畜、西欧农业革命的技术东传,都让圈禁农奴的贵族大为有利可图,农业呈现出畸形的扩张。 粮价高、农奴被束缚产粮、粮食大量出口、粮价更高,工商业缺乏人力,粮价增高导致城市成本增加,工商业很难发展。 只要贸易稳定,棉布、毛呢、绸布、生丝、瓷器、冰糖……甚至“灰色牲口”的军装,这些,都是可以大量出口的。 价格革命和再度农奴化的影响下,即便棉布从河北运到伊尔库茨克,此时还是比当地生产的便宜。 别说落后的俄国了,此时印度的土布,万里之遥也一样压的英国本土棉纺织业抬不起头。亚洲的传统手工业要到百年后才会被西欧彻底打败,而现在传统优势仍在,不论成本还是质量。 这些,都是钱。 其实皇帝无论先问上中下任何一策,刘钰都会说这个。 至于是上是中是下,只在于他怎么说而已。 刘钰想试探一下,自己说了那么多的“但是”,皇帝到底最在意的是哪个。 既然皇帝先问了每年能收多少钱,那刘钰真正想要的话,就可以围绕着“钱”这个问题着重展开。 但他还是没说最想说的办法,而是绕了个圈子道:“陛下,若行下策,那就是违背祖训,复前明的二十四衙门,皇家垄断,以内监负责,太监出京,对罗刹贸易,直入陛下内帑。” 这话刘钰敢说,皇帝却不敢用。 李来亨终究是李过的义子而非亲儿子,对于李过遗训除非如同“不用太监用女官”这样实在有些难的,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要遵守的。 这要是复前朝的二十四衙门,用太监出京直接掌管皇家贸易,文官大臣们也肯定会跑去哭陵。 “下策绝不可行。上策呢?” “上策的话,则可与罗刹开东、西两处口岸贸易。陛下以内帑为股本,效西洋人专营公司之形式,商人亦出股本。至于如何经营,陛下可不管,只需按股本分红即可。” 刘钰之前已经在《西洋诸国略考》中铺垫了此事,又将价格革命引发的俄国农奴化问题大致说了说,证明对俄贸易肯定会不断增长的,而且不只是大黄和茶叶。 这个问题可以讲得浅显一些,皇帝大致也能明白,惊讶于刘钰分析问题的方式古怪至极、细细想来却又极有道理。 此时来不及细想,又听刘钰继续说着好处。 “是故,贸易额年年增加,每年的收入亦可增加。待十年后,单单对罗刹贸易一项,当可在三四十万两左右的利。” “再者,陛下赏赐蒙古贵族银两,他们又没处花,定是要买货物。西线开埠,则商人可从河北山西,沿蒙古北上。沿途又可以把朝廷赏赐给蒙古贵族的银子赚回来。” “三者,陛下也可派人跟随,深入蒙古,也能随时掌握蒙古贵族的动向。” “四者,蒙古贵族不能游牧,生活日渐腐化,肯定会有缺钱的时候,到时候放贷于他们,既能赚到利息,又可以控制他们,必要时候以要债为名,收其部众草场。” “五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走私之事,本难禁绝。不若善上若水,顺势而行。” “六者,将来征伐准噶尔,亦可借这些商人之力,让他们协助运粮。” “七者,商人利日多,山西地少、西京抑兼并,这银子多半集中起来。若是朝中有急需钱财之事,也可效仿西洋人,发行国债,日后可以股本分红慢慢偿还,以备不时之需。” “八者,如烟草、烈酒等,若使蒙古诸部人人酗酒、人人抽烟,则每年又可卖出不少钱,又能削弱其众。” “九者……如牧民平日所用的锅碗瓢盆等,皆批发给蒙古买办,让其在领地内去售卖得利。如此一来,则可免除蒙古贫民对汉商之怨,只恨其首领压榨日苦、买办不仁。以免日后其首领借商人趋利而挑拨两族矛盾,以谋自立。” “待将来,则以阶级斗……呃,则以接济斗升小民为名,施以恩惠,则牧民皆知汉官好而首领恶、汉商仁而买办暴,日后亦可慢慢改制。亦或收其封地改制流官,分其草场予数十帐小部。” 说惯了嘴的那四个字差点脱口,好在随机应变化为了接济斗升小民,暗地里心通通狂跳,猛出了一身的汗。 “如此不出二十年,蒙古高原之上,处处有汉商脚印。何处有井、何处有河、何处有草、何处有沙,乃至诸部首领性格、财产、喜好、家事,可尽知矣。” “此外,罗刹人也难渗透入蒙古,边境开埠,严加控制,孩儿军密探随行商队中,罗刹人纵然对蒙古仍有异心,则也难以影响。不论黄教东正,终究还是与日日相见的商队更近更熟悉一些,若是欠了债,那就更好说了。” “以商控蒙、以恩惠民、以奢弱酋。” “我朝制蒙之策,虽出于后金,然与后金大不同。” “建虏者,以满蒙一家而制汉,是以重其贵族;我朝者,则应惠底民而制旧贵,慢收其心,此两千年中原二十等爵、破阡陌、废养士、虚封地、开科举、抑兼并之故智——上借下力而制中。” 第七十九章 以朝鲜为跳板 天佑殿中加平章军国事的大臣,哪一个都是千军万马独木桥闯出来的。 论及聪明才智,远胜刘钰。 只是圉于见识和天朝的政治正确,以及天朝朝贡体系的现实实践,对于外交、贸易这些事务所知并不太多。 甚至真的有人以为俄国人不吃大黄,就会腹胀而死。所以支持开埠,日后用贸易作为威胁,类似于前朝对蒙古的贸易政策。 李淦是希望从刘钰这里听到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听完刘钰的话后,不免觉得颇为激进。 他是个急性子,一心想着干一番大事业青史留名。 平日里看起来还好,一旦遇到了大事,急躁的性子就显露无疑,难免自己也多有些激进的想法。 可听完刘钰的这些话,方知自己之前引以为戒的激进,在刘钰这些话里倒显得极为保守。 这事尚需考虑,转而问道:“你说的都是西线之事。你既说分东西开埠,东线又与奴儿干地有关,东线又怎么说?” “微臣听到一些传言,朝鲜国是出了什么乱子?” “嗯,非是传言,就是出乱子了。” 这种事,寻常人若是知道是挺难的。刘钰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勋卫,和老勋贵们关系又近,知道朝鲜有变李淦也没觉得有异。 这一次征调了朝鲜的一些火枪手,一则是像朝鲜炫耀军威,二则也有一些试探朝鲜的意思。 这几年朝鲜着实出了好大的事。 朝鲜老王刚死没几年,之前就因为“朝鲜第一妖女”张僖嫔的事和大顺发生过几次不愉快。 朝鲜老王和正妃生不出孩子,宠信出身低微的张僖嫔,张僖嫔就给生了俩儿子。 就想着借出身相对低微的外戚之力,清洗一下朝中政局,派人来大顺请求册封张僖嫔为正妃。 大顺礼政府的人管的就是礼仪问题,这种事肯定是不能答应的。礼法朝贡圈的宗主国支持藩属废正妃而立侧室? 但终究是藩属,也不好直接拒绝,就找茬。翻看了一下奏疏,发现里面用了“安定后宫”这四个字,礼政府的员外郎就质问:你啥身份啊?就能用“后宫”这俩字?这俩字是诸侯王能用的吗? 朝鲜老王也明白大顺的意思,只好又派人来陈罪,最后又贿赂了一番礼政府的人,引经据典找了许多借口,来回好几次,总算是册封了。 结果刚办成没几年,朝鲜老王又把这个张僖嫔给废了。可还是没有正式的嫡长子,又只能请求立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礼政府又拒绝了,认为她要是一直是正妃,立其子为世子合乎规矩。那你现在把她废掉,又立她儿子为世子?她大儿子就不是嫡长子了,而是庶子,怎么可能允许诸侯王立庶子为世子? 再说,朝鲜王还没到五十,明显还能继续和王妃试试,你俩再试试。到了五十还没嫡长子,再说。 朝鲜国的士大夫也是举着《宋史》,说宋神宗一直到临死那天,才立了哲宗,不要坏了规矩。 两边打了三四年的嘴炮,最终大顺礼政府这边也册封了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不久之后,张僖嫔卷入了“巫蛊之祸”。据说这个张僖嫔也是个狠人,临死之前,诅咒老公断子绝孙,伸手把亲儿子的下面给捏爆了,不知真假。 她的大儿子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的被捏爆了,总之是傻乎乎的,听闻在朝堂上还尿裤子。继位之后,一直没孩子,就一个亲弟弟。 朝鲜党争比宋唐更烈,几番党争之后,就又派使者来京城,请求册封为王世弟,为继承人。 李淦作为宗主国的皇帝,出于礼貌,就问了一嘴,说听说朝鲜王身体不太好,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使臣也是熟读经史子集的,就回了一句“下气痿弱”。李淦这出于礼貌问的这一嘴,就问出事了。 凡事熟读经史子集的,只要有搞蚊子狱的想法,那都是高手。 使臣回到朝鲜,立刻有人对朝鲜王告发:遍观二十三史,下而论上以‘痿’字者,唯有《晋书》之权臣桓温废司马奕的时候,用过这个字。此人说王上“痿”,这是想学桓温,行废立篡权之心,昭然若揭! 又是一番党争加蚊子狱,一堆人头落地后,朝鲜王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王世弟“兄友弟恭”,就给哥哥喂了一碗人参汤。 刚喂完,噶,哥哥当时就死了。 这就比烛影斧声更为黄泥巴掉裤裆了,烛影斧声还能解释解释。喝完人参汤就死了,这怎么解释? 王世弟继位,就说我真没在人参汤里下毒,你们爱信不信。 有继承权的旁支、当初搞蚊子狱的朝党,当然不信,今年春上就跑到北京城“哭秦庭”,请宗主国主持公道;顺便在朝鲜掀起了一场叛乱,诛谋逆,起义兵,白盔白甲三军缟素。 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册封仪式一直也没进行。 礼政府这边至今还没派人去朝鲜,而是叫朝鲜务必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王世弟谋逆下毒弑君啊?还是真就是赶巧儿就死了? 左平章军国事之前就因朝鲜乱局提议,对罗刹之战征调朝鲜火枪手,其王为了讨好上国,必然出力甚大。 现在叛乱一起,这步棋就算是提早一步。 宗主国不好直接出兵干涉朝鲜内政,但有对罗刹之战征调的朝鲜火枪手,这就是一支可以左右朝鲜局势的力量:人参汤是否有毒,不取决于事实,取决于朝鲜谁上台能对大顺更为恭顺更加让步。 明末大乱后,朝鲜和大顺的关系也很微妙。 一则,万历抗倭援朝,对朝鲜李朝有再造之功。出于这方面的恩情,朝鲜一直暗地里尊明为正统,也收容了不少南明流亡者。 这事儿大顺出于礼仪,也不好说什么,总不好说忘恩负义才是对的、不忘旧恩是错的吧。 二则,明末大乱后,大顺反击辽东前,朝鲜火枪手和大顺军打过仗;反击辽东后,后金主力覆灭,朝鲜又趁机跳反出兵辽东,抢走了不少人口粮食马匹,想要趁乱把边境向北挪一挪,又和大顺发生了一些冲突。 大顺又被前朝的教训吓到了,疯狂移民辽东,朝鲜也经常越境采人参,和边境地区的汉民采参者时有矛盾;杜锋那样的边军府兵,又时常抢劫朝鲜的走私商队;辽东官员又为了政绩,经常诱惑朝鲜贫民逃亡过来增加人口做政绩。 是以两边闹得很不愉快。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实际上各怀心思。 这一次征调的朝鲜火枪手在刘钰来到西线后,就跟随松花江水师沿着翰朵里卫城而上,如今正在围攻索伦汗国旧都。 朝鲜叛乱一起,两边都在疯狂朝大顺抛媚眼。 朝鲜王怕大顺认定人参汤有毒;叛乱者希望借大顺之力搞一场白盔白甲报先王之仇的政变,就算政变成功,也得得到大顺的承认才行。 如此一来,左平章军国事在叛乱之前就做出的征调朝鲜火枪手的决策,就让大顺在朝鲜问题上有了极大的主动权。 奴儿干都司的问题,也和朝鲜息息相关。朝鲜就像一把刀,切断了大顺腹地和奴儿干都司的联系。 松辽分水岭的存在,陆路难通;朝鲜的存在,又使得水路难通。如果没有朝鲜,中原王朝还是很容易控制黑龙江、吉林乃至外东北的。 此时见刘钰提及东线开埠提到了朝鲜,李淦若有所思,问道:“奴儿干都司与朝鲜何干?” “臣以为,请陛下开山东一港,与朝鲜通贸易;开绥芬河入海口之海参崴,为一港,亦可对朝鲜贸易。恰逢朝鲜有变,国朝理应加紧对朝鲜的控制。一则国朝缺铜,朝鲜多铜,可以缓解;二则开放贸易,才能深入朝鲜,施加影响,多加控制。” “再者,自日本国关白作乱后,日本锁国,至今难通。焉知其不是休养生息?焉知其国没有另一个丰臣秀吉?一旦日本国作乱,必先征朝鲜而窥中原。开港与朝鲜贸易,逼迫朝鲜允许国朝商人停靠其港口,则可如西线事,知朝鲜根底,又可防备日本国。” “至于奴儿干都司事,在黑龙江或精奇里江开埠,对罗刹贸易,陆路难行,非走水路不可。山东船运货到朝鲜,商队横穿朝鲜,乘船往海参崴,跳入牡丹江而入松花江,夏日水路、冬日雪橇走冰面,则可与西埠一争。” “商人一通,沿途客栈、车店、酒肆、食铺便多。这些一多,沿途就会聚集成镇,周边也会逐渐有人耕种,人口也渐多。” “一旦山东、河南有灾;黄河有患,又可以征调商船,将灾民直接运往奴儿干都司抑或辽东。况且,朝鲜国这些年不断有人北逃,边境地区汉音渐少而朝鲜话渐多,不可不察,尤其海参崴等地,多有朝鲜逃亡者,若不经营,日后必患。” “另外边军苦寒,可募集其金银,入股商会……” 前面听得李淦连连点头,可听到最后“边军入股商会”一事,李淦立刻否决道:“不可!府兵从商,日久必堕!不以耕战立身,日后去哪找这样的府兵轻骑?” “陛下,纵观隋唐,岂有百年善战之府兵?府兵能打八十年,已然惊人。如今复奴儿干都司地,陛下难道真要把松花江沿岸府兵北调?让他们放弃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去苦寒之地耕战立身?纵然不反,怨气必盛,又如何肯战?为国戍边八十年,最后落得继续北进、放弃老婆孩子热炕头,去更苦寒之地开垦,那以后还凭什么要出力打仗呢?” 这个问题李淦也考虑过,但是打下来的疆土,总得有人去守。 府兵一旦有钱了,按皇帝的想法,就会堕落,就不能打了。 只有靠耕战为生,才能保持勇武。 可刘钰说的问题也确实存在,那些人在北疆垦耕了几十年,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朝廷打仗也按时交“血税”。 这时候让他们再度北迁,着实容易出事。 刘钰又道:“陛下,奴儿干都司事,不在兵戎,而在粮食、人口。国朝在松花江置折冲府,一则戍边、二则提供府兵兵员、三则就是不收税赋积攒粮食,一旦开战直接花钱在这里买。” “粮食问题只要解决,若东北能成为山东、河南那样的产粮地,人口滋生,边疆就不会有问题。说来说去,还是人少。” “陛下担忧府兵兵员,可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征召精壮穷苦之辈,在黑龙江两岸再置折冲府,继续养府兵。” “而松花江的旧府兵,待打完准噶尔,则可废折冲府而置州县了。如果叫他们参与贸易,日后打完仗,正好又有赏赐又有钱,也就不想当府兵了,而是想转型当地主了。” “任其有钱,废弃他们的府兵特权,转为州县民籍。允许其出钱招募人去垦殖,为自己干,那自然是干劲满满。朝廷也不用出钱,他们就会把适合耕种的土地都开垦出来的,只要免其五年赋税,他们肯定是能垦多少垦多少。缺人手,自然会有人去关内雇佣……如此几十年后,松花江沿岸亦可为粮仓,北疆若有战事,直接在松花江买粮即可。” “朝廷移灾民,要花府库银。而且移民官员又不是为自己干,或者克扣、或者不顾死活。允许招纳移民为佃户长工,朝廷不用花府库银,而且每个人到了那边其实都能卖钱……人口卖钱,虽不好听,却是实情。东北不比关内,地广人稀,干上几年,哪怕逃亡,也能垦出一片赖以求生的土地。人口一多,又都是关内移民,那与中原何异?必然是最为稳固之地。” “人口一多、粮食一多,将来朝廷再移民的成本也就低了。有现成的村落,又能买到粮食,那移民的效率就远非现在往蛮荒地可比。” “况且东北地广人稀,也不用担心兼并。任其兼并,正可以效仿西洋诸国主户出钱买牛马、长工短工赚工薪、大片土地兴水利、引入耧车重犁等器具的方式。百年之后,必为粮仓。既为粮仓,人口又多,则罗刹之患可无忧。待时机一到,提两万兵即可北上再攻罗刹,以贝加尔湖为罗刹界,包夹蒙古,更加稳固。” “废松花江折冲府而置州县,又非一朝一夕。五年或十年后,松花江府兵转为民籍置州县,黑龙江沿岸的折冲府也都建立起来,战斗力也是最强的时候,不存在青黄不接。” “贸易通朝鲜,又可以以朝鲜为跳板……让河南、山东的灾民不必走艰难陆路,而是沿着海路直接北上奴儿干都司地。在绥芬河口海参崴处聚集,慢慢北进,充实人口。日后绥芬河沿岸、黑龙江沿岸耕种日多,粮食充足,亦可在海参崴、奴儿干河口直接买粮,方便安置移民。” 嘴里说着奴儿干都司的事,心里却想,朝鲜作为跳板,可跳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只是东北。 以朝鲜为跳板,可以跳去日本的。 只要开了口子,只要在莱登、海参崴开埠,到时候去日本走私,谁还管得到?朝廷只要开个口子,敢于闯荡的商人就敢把这个口子撕成天窗乃至大门。 对俄贸易,西边开埠,皇室参与吃肉。东边开埠,距离遥远,也就能喝口汤。但对俄喝汤,对朝鲜乃至对日本,可就能吃肉了。如今铜这么贵,朝廷又缺铜乃至于下令不准用铜器皿,对朝贸易。对日走私,如何赚不到钱? 西边的肉,刘钰丝毫没兴趣吃,总不能去和皇帝抢食。东边的肉,则可以猛吃两口,只要提前得到内幕消息,就可以先人一步。 南边对日贸易,只能走台湾、钓鱼岛、琉球、长崎到种子岛,一点点地靠针路歌跳岛。 北边若是也能参与,虽现在的航海术不能直航日本,但是贴着朝鲜海岸线到对马,还是没问题的。 如今机会难得,要是朝廷不趁这个机会,让朝鲜的宗藩地位更近一步开埠贸易,日后恐怕也只能等到百年后西洋人强制开埠了。 但这种事刘钰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想着皇帝现在最关心的东北问题,其实还是移民实边的问题,便借此事试着说服一下李淦。 “陛下若能允许东边开埠,组建商会,另借朝鲜为跳板。则臣可出面办理此事,确保第一年移民一千,日后每年增加,待十年后每年往奴儿干都司地移民一万。若少于此数,臣甘愿受罚。” “朝廷,不用出一分钱。每年移民一万,加之人口滋生,不足百年,奴儿干都司就可有人口百万,皆为山东、河南之汉民,一如中原,绝无异心。” “此间朝廷一分钱不用出,数十年后又能多出百万人口、千万亩土地,每年课税又可多出百万两;边疆稳固。” 最后的理由终于让李淦有些心动,质问道:“每年一万?你可当真?” 李淦的思维方式是官面的思维方式,朝廷出钱官方移民,一万人花个几十万那是少的。 刘钰却明白山东河南的人口压力有多大,只要皇帝默许对朝、对日、对俄贸易,集结股本,从中操作,以移民数代替垄断特权税,莫说一年一万,十年之后一年两万估计都能弄走。 小冰期已经过去了,东北除了三江平原那样的沼泽地,还有很多现在就能耕种的土地。 绥芬河入海口、兴凯湖周边的平原、乌苏里江上游平原、松花江河谷、精奇里江平原,现在都是可以耕种黑麦、土豆、高粱、大豆的。 虽说比小麦难吃,可比起在河南、山东挨饿,总还是强的。移民成本,是随着移民地人口增加而逐渐降低的。而且河南多灾,朝廷官僚办事,指着他们移民人都饿死了,移民灾民也不会缺乏。 衡量一下这个一开始每年一千的小目标,确信只要允许对朝、对俄贸易,绝无问题,刘钰便点头认下。 “嗯……既是如此,此事再议。朝鲜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朝中大臣自明白这是我朝的机会。” “日后是否能做,待和罗刹谈完归京再议,也看朝鲜那边的情况。不过提前准备,总是没错的。朝中底线,一会自会给你,如今又有通商之事,也先允许在谈判时于东西开埠。” “底线在那,越过底线,斩!底线之外,多得多少土地,便算你们多少功劳。” “时日不早了,秋天已近,你也尽快动身去协助齐国公。人你就不要多带了,带个三百人就可。朕也要尽快归朝,此地事已毕,也不可久留。那个叫舒图的,跟了你这么久,朕准备以淄川侯为主将镇守,那个舒图为先锋效力,继续攻下罗刹人的几座城堡,你以为如何?” 想了一下骄劳布图的为人,水平还是有的,自己指点一下,慢慢围城是没有问题的。 “微臣以为,当无问题。此地用兵,三千人为佳,不宜过多。罗刹人在此地也无野战之兵,分兵固守,再下一城,应该就会收缩后撤了。” 皇帝点头认同,叫随行近侍把对罗刹谈判的底线交给了刘钰,写了谕旨叫刘钰协助齐国公,算是给了个名分。 最后让刘钰把之前说的那些东西整理成文,临走之前递交上来。 打开对罗刹谈判的底线扫了两眼,刘钰心想这倒是不难。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西边要石勒喀河、斡难河。 如今除了石勒喀河上还有一座城堡外,罗刹人在底线内的堡垒基本都被拔除了,谈起来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现在就看朝廷那边怎么处置朝鲜的事了,这事他是不管了,也没资格管。 朝鲜那边要是朝廷不懂抓住机会,自己东边开埠移民的想法,没戏。 第八十章 开个小洞 待刘钰出了行营大帐,李淦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听的有些头疼的脑袋。 办法是否真的可用,现在难说。可有了之前攻堡的事,对于刘钰的一些鬼点子,李淦已然是信胜于不信。 只是这种行事风格,和天朝制度大为不合。 蒙古和罗刹国贸易的事,倒还好。虽然于礼不合,但毕竟罗刹是异邦,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做的时候,还可以遮遮掩掩,叫人不知道就行。 反正蒙古和罗刹也不读四书五经,他们也不能写文章批判,就算批判也批不到点上。 可对朝鲜的办法,可就纯粹是要让天下震动的。 按刘钰的说法,要让朝鲜开埠,开海禁,但只允许大顺商人在朝鲜进行贸易,其余国家如想在朝鲜进行贸易,需要朝鲜以及朝鲜的宗主国共同同意方可。 驻派专员在朝鲜开埠港口。一旦朝鲜人和大顺商人发生了冲突,则应交由驻派的专员审理,而非是交由朝鲜方审理。 允许大顺商人的船队在朝鲜近海航行,如果遇到风浪可以前往朝鲜的港口躲避。朝鲜方征收的关税等,应与宗主国进行商定。 剩下的就不提了,单单是这几条,恐怕就得惊掉天下读书人的下巴。 这叫宗藩体系? 仁义何在? 礼法何在? 千年体系一贯以之,从没有这样的宗藩体系。如此一来,与蛮夷何异? 朝鲜人可是读四书五经的,这种事一旦宣扬出去,必然是士林震动,以为纣桀之君。 这等同于宗主国自己认为“传统的宗藩体系要完”。 这是周天子自毁礼乐。 李淦不傻,看得出这一套操作下来,朝鲜和大顺的宗藩关系会更加稳固。 而且大顺可以轻易地操控朝鲜的内政和经济。 借着如今朝鲜内乱的机会,朝鲜一方完全有可能接受这样的条款。 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做。 就算适当增强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也绝对不会按照刘钰说的这些条款。 “朝鲜、喀尔喀、罗刹、准噶尔……都赶到了一起,乱成一团。天朝如今第一次要以宗藩朝贡体系之外的外交方式,去面对一个毗邻接壤的大国。难不成在他看来,这宗藩朝贡终究是不能持久的?” 越想越是急躁,越想越是心烦,拈着手指揉了揉眼角,近侍赶忙奉上了吕宋来的玫瑰金丝熏。 轻挑了一点,用鼻子猛力一嗅,闭着眼睛爽快地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清醒了一些。 帐内的自鸣钟也叮叮当当地响了八下,夜已经有些深了。 出去小转了半圈,仰头看了看与京城大不一样的星空,望着比在京城要高出许多的北斗天极,直到仰的脖子有些酸痛,这才回到了大帐。 坐在案几旁,对着空白的宣纸,也不提笔,就那么傻愣愣的坐着。 许久,叹了口气。 “你想把这屋子捅个大窟窿,朕却只能在窗户纸上戳个小洞。” ………… 贝加尔湖南岸的色楞格河河谷。 二百名大顺京营精锐仪仗、二百名参加过大北方战争或者第三次俄土战争的俄国老兵,彼此对视着站成了两排。 京营精锐腰间挎刀,身后背着沉重的火绳枪。 对面的俄国人拿出来撑场面的精锐,则都背着燧发枪。 双方的士兵站在道路的两侧,一直通向河谷地的几处大营帐。 这几年伴随着彼得大帝的改革,改革的阵痛之下,俄国的平均身高已经降到了一米六二,老五营挑选出的关西大汉个子也不矮,双方站在那旗鼓相当。 营帐内,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正在进行。 齐国公一句话不说,侍从不断地给他添茶水。 对面的萨瓦伯爵也是一句话不说,不断地在那吸烟。 千里之外战斗还在进行,这里的谈判从未停歇,但是双方都一句话不说。 最开始,大顺对俄开战,俄国使节团的全权特使萨瓦伯爵有心吓唬吓唬齐国公,想要先声夺人,就向齐国公发出了邀请,示意继续谈判。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该谈什么,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羞辱一番不敢来的齐国公。 齐国公也不是被吓大的,自是带着护卫就来,来了之后也不说话。 每天早晨十点钟往这一坐,开始喝茶。 中午吃饭,下午三点钟再来,继续喝茶。 既然前面开战、后方继续谈判的意见是瓦萨提出的。 齐国公每天按时卡点来喝茶,萨瓦没什么可谈的,也只能每天按时卡点来抽烟。 互相静坐一个来小时,下班吃饭。 这一次谈判,本来是俄国人想要越过边境问题,直接选择入京商定通商的。 俄国人觉得边境问题暂时没必要谈,已经成为了既成事实,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只是被齐国公胡搅蛮缠了许久,在礼仪问题上寸步不让,终于拖到了大顺准备好了开战。 开战的消息传来,齐国公早就知道,萨瓦伯爵却无准备,一时间忙乱了手脚。 紧急汇报给彼得堡,消息来回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萨瓦伯爵在彼得堡的指示到来之前,想到了恐吓。 谁曾想齐国公对这种恐吓毫不在意,你说谈,我就谈,谁不敢来谁孙子。 拿出渑池会的架势,双反各出二百人的护卫,约定在边境地区的色楞格河河谷见面。 见面地点五里外,双方的主力部队各自集结,摩拳擦掌。尽量避免冲突,却又都做好了一旦接到命令就发动进攻的准备。 齐国公和萨瓦在帐篷里每天静坐,士兵在外面随时准备开战,那些勘界的业务人员却不能静坐。 这一次俄罗斯科学院的大批数学系的学生也都来到了这座边境小城,他们的专业很适合勘界。 这些学生的教授很有名气,俄罗斯科学院此时的物理学和数学教授是伯努利,就是那个流体力学伯努利方程的伯努利。 这些学生在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件事:13岁考上大学、19岁就发论文的欧拉,就要前往彼得堡做他们数学系的教授了。俄罗斯科学院终于要开始教微积分了,并且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俄国数学的水平都是世界一流,人才辈出,这无可争议。 科学院的学生总是狂热的,即便热切地盼着回到科学院继续钻研数学、去见一见那位年纪轻轻就已成名的欧拉教授。但想到边疆问题,仍旧热血澎湃,冒着风沙每天勘界、绘图。 他们的教授很可怕,俄罗斯科学院也很可怕。 即便是刘钰这样的穿越者,此时面对伯努利、欧拉,心里还是虚的。哪怕后生了三百年,数学水平也差得远,不敢比,那是能心算微积分的猛人。 大顺这边也拿出了几乎全部的数学测绘人才家底。 那些跟随传教士绘制过经纬度地图的小吏,除了一部分跟着刘钰去东边勘界,剩下的全都跟着齐国公来到了这里。 如今难解决的,还是东线,也就是从斡难河、石勒喀河向东的黑龙江段。 西边俄国人看似有优势,可也清楚,当年准噶尔部北攻喀尔喀蒙古时,喀尔喀部没有选择投俄还是选择了南下求援,西线的边疆就已经基本固定了。 这里不是东边那样的半无人区,蒙古部落的人口还是不少的,俄国现在也无力对抗大顺炮兵步兵加蒙古骑兵的组合。 两边真正要谈的东西,还是在东线。 俄国人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大顺在东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齐国公这边更没底,他来的时候,来一张东线的地图都没有,直到收到了快马送来的汉化过的白令“送”的地图,齐国公才算是松了口气。 前期好在有刘钰出的主意,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果然逼着萨瓦伯爵主动反驳,在称呼问题上扯了几个月的皮。 萨瓦以为这是东方帝国的傲慢,直到开战的消息传来这才恍然大悟。 趁着这几个月时间,跟随齐国公来的绘图小吏们,抓紧绘制了西线边界的地图。 到现在,双方在西线的勘界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大顺这边至少还懂一些绘图学,不至于被人太糊弄。 一方是跟着伯努利学数学的前途无量的学生;一方是跟着传教士学n手绘图学的小吏,虽然在数学水平上差距不小,可勘界绘图这种事倒是区别不大。 看似吓人的俄罗斯,其实也暴露了它的脆弱:西化才刚开始,人手不够,连科学院里的数学系学生都要拿出来顶事儿。 可脆弱之余,又露出了狰狞:创立不过十年时间,俄罗斯科学院就能结出第一枚果子——发现了质量守恒定律、铺垫了现代化学基础、创建了莫斯科大学、完善了俄语语法和修辞学的渔民之子,罗蒙诺索夫。 而大顺……还在补几何原本。 第八十一章 麻杆打狼两头怕 靠近色楞格河的边境线上,传来一阵阵口哨的悠扬,刘钰哼着歌,踏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就像每个青年一样,你也会遇见个姑娘。她将和你一路前往,勇敢穿越风和浪。听,风雪喧嚣;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如果以第一场雪作为冬天的开始,蒙古高原的冬天已经来了。 昨天牛蒡花还盛出紫色,今天早晨就盖上了一层白雪,马蹄留下的月牙蜿蜒到看不穿尽头的天边。 边境线上,一个穿着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带着几名勘探的小吏迎了过来。 他们并不认得刘钰,但认得刘钰穿的那身衣裳。 无形的边境北边,是几个俄国年轻人,似乎刚才正在和大顺这边的几个小吏在讨论划界的问题。 小官领着小吏跑过来行礼,“见过大人!” 九品鹌鹑侧身张望着跟在刘钰后面的队伍,心想这些人背着的枪,倒是和罗刹卫队的自生火一样。 刘钰跳下马,拽过旁边小吏手里的地图扫了两眼,问道:“这里距离齐国公的营帐还有多远?” “回大人,还有半日的路程。” “那就好。辛苦了。你们继续忙吧。” 翻身将要上马的时候,北边的那几个俄国年轻人忽然用俄语问了一句。 “中国的官员,您好。您是从东边战场来的吗?” 刘钰这一世有拉丁语的基础,虽然俄语那令人发指的大舌头颤音学不来,可是在东边晃了一年多,俄语也学了个基础,如今听还是能听懂的。 “是的。年轻人,有事吗?” 对面的俄国年轻人看了看刘钰卫队马背上绑着的、明显是图拉兵工厂生产的燧发枪,犹豫了一瞬问道:“您见过一个叫米哈伊尔的年轻人吗?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棕色头发,蓝色眼睛,是跟随白令的探险队一起出发的一个人。” 看来白令的探险队被俘的事,已经传到了这边。 要不说,刘钰都忘了自己杀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提,顿时想起来自己借过那个年轻人的头一用,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他是我的哥哥。您见过他吗?” “嗯……没见过。或许被俘了吧?我是来谈判的,谈判结束后会释放战俘的,祝你和你哥哥早日相见。”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 小伙子脱下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可能是嗅到了刘钰一路上积攒的身上的烟味,又从口袋里摸出烟荷包递过来。 “请尝一尝吧,弗吉尼亚烟草,我家里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咽下去就像是奶油一样甜滑……” 推手拒绝,跳上马开溜。 一直走出去很远,刘钰这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战场上怎么杀人都行,点红花一样随便点了一个拉去枪毙,这事儿做的确实有那么点儿不太地道。 “三爷,那罗刹鬼说什么呢?” “没啥,哈哈哈,拷问拷问我的良心而已。” 已经脱了奴仆身份、有了个飞骑尉勋身的馒头还像是以前那样称呼着刘钰。 他也跟着回头望了望,奇道:“三爷,你说东边还在打仗,怎么西边这么安静?我们不打,他们也不打?” “你说呢?” “不知道。”馒头摇摇头,觉得很难理解。 “慢慢想吧。想通了,告诉我。”冲着馒头呲牙一笑,回头喊道:“跟上跟上,加速速度,天黑之前到地方,好好睡一觉!” 傍晚时分。 齐国公田索正在吃晚饭,红热的炭火上小铜炉烧的滚沸,几片白嫩的羊肉上下翻滚,汤里面的两片火红的辣椒正可驱走外面的寒意。 帐篷忽然被掀开,一阵冷风吹得田索打了个寒颤,刚要开口骂一句。 “国公!翼国公家的三公子来了。” “哎呦!可算来了!” 听到这话,刚才的那点火气顿时没了。 扔下筷子,也没披大氅,跳起来拉开了帐篷冲了出去。 刘钰刚下马,正在那拍打着自己冻麻木的膝关节,龇牙咧嘴地骂着这里的鬼天气。 看到齐国公从远处赶来,刚要行礼,就被齐国公扶住了。 “行了,出征在外,就不要这么客套了。还没吃饭吧?正好,来来来……可是把你盼来了,再不来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来人,去安排一下一起来的,先吃点东西。” 招手叫人过来,早已经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刘钰会来的这么快。 进了帐篷,刘钰往下首一站,也没直接坐下。 烤了烤手,待到齐国公示意他坐下后,这才坐在了一旁。 随从送来了酒和碗筷,齐国公便让随从出去,外面不要有人。 桌上是个煮着热汤的小铜炉,桌上摆着新鲜的羊肉和简单的韭花酱。 “出征在外,没什么好吃的。当年太宗皇帝就爱吃这个,据说重病之前还想特意弄了一些辣椒呢。太宗的吃法不用韭花酱,如今到了这里,我倒是真吃出了些滋味。” 刘钰嘿嘿一笑,看着铜炉里的辣椒和麻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半站起身给齐国公斟了杯酒,齐国公冲着他赞了一句:“小子,在东边干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东边打得好,这西边罗刹人就不敢动。他们既不敢去东边,也不敢主动来打我,倒是每天和我往帐篷里一坐,从春天坐到了冬天。” 说着抬起了酒杯,刘钰赶忙低着碰了一下。夹了两块羊肉,身子终于暖和过来。 “不知齐国公和罗刹人谈了什么?” “什么正事儿都没谈。开打之前,就像你说的那样,谈皇帝和凯撒、谈巴塞琉斯、谈礼仪、谈在伏尔加河的瓦剌部蒙古。无论谈什么,只要我提出来,他们就会主动和我争论。” 当时听那些罗刹人叽里咕噜地红着脸,倒是比现在每天静坐有意思多了。之前谈判的扯皮中,他也知道了一些更远地方的事。 才知道瓦剌蒙古的土尔扈特部前些年被罗刹征调了几千人参加了大北方战争,罗刹人认定土尔扈特人是他们的臣属。 谈及到伏尔加河畔的瓦剌蒙古,罗刹人的脸色不比谈凯撒还是皇帝好看,当年斯捷潘拉辛起义,可是有不少土尔扈特部的人跟着攻打阿斯特拉罕的。 想着之前那些罗刹人气急败坏、唠叨不清的模样,齐国公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伸手扶住还要给他添酒的刘钰,摇头道:“酒先不忙喝。这一仗,打的其实很凶险。现在想想,我还是有些后怕的。” 四下再无他人,齐国公也就没有隐藏什么,直接道:“陛下终究还是心太急了。按照朝中之前的设想,先西后东,按说大略是对的。但要不是你在东边做了好大事,盘活了局面,这仗打的可是不好看呐。” “守常啊,干得好。我这双老眼,还没看错你。” 听着齐国公把自己夸成这样,刘钰赶忙道:“国公言重了。” “重吗?我倒是觉得,轻了!木里吉卫那样的攻城战,只要再打上两次,罗刹人就明白咱们的斤两了。朝中这一次失算了,完全小看了罗刹人。都说未虑胜、先虑败,对罗刹一战,分明就是完全按照自己认为胜的容易来的,根本没考虑万一打的不顺怎么办。” 此时看起来大局已定,齐国公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审视了一下整个战局,忍不住汗流浃背。 惨烈的木里吉攻城战,看似只死了千把人,可实际上那是抽调的一国精锐,最后更是直接把基层的战斗力支柱勋位老兵都填进去了。 如果没有刘钰在东边打的轻松、没有提前上书新的攻城方法让皇帝等同于临阵换将,木里吉卫攻城战后,大顺就只能采取围困的方式了。 因为再那么打两场、攻两城,军心就会畏战动摇,阵前主将必然会跪求皇帝转为围困。 那样的话,整个战局就完全不同了。 朝廷出兵之前,把罗刹人看的太简单了,低估了罗刹人的战斗力:再明显不过了,皇帝亲征,黑龙江流域加石勒喀河加嫩江,一共七座堡垒。 夏日抵达开战,春天之前就要撤回大军,因为东北的春天没法打仗,冻土层区的春天,连行军都像在融化的泥浆里游泳。 刨去行军的时间,东西并进,明显是按照二十天攻下一座堡的速度来算的。就没有人想过,万一平均二十天攻不下一座怎么办? 在他们用西南土司、明末战争的经验来看,大军出征,罗刹人各堡人数也就数百,二十天怎么也能攻下一座。 正是因为刘钰在东边出乎意料地拿下了两座堡,随后的额尔古纳河上的攻城战又攻的着实合格,这才让罗刹人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以至于他们害怕大顺在西线的蒙古边境发动攻势,借助蒙古骑兵、大顺出炮兵,围攻贝加尔湖的堡垒。 这才出现了现在这种诡异的场景。东线战争还没结束,西线却谈判静坐,双方在西线都保持着克制。 说起这个,齐国公还是一身的冷汗。 “开战后不久,木鲁罕山卫城和木里吉卫城被破之后,罗刹人约我谈判。说实话,当时我也害怕。怕罗刹人抓我、扣住我。” “可没办法,当时我要不去,就等于露怯了。罗刹人不去支援东线,在西线南下却完全可以。没办法,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去了之后一句话不说,叫人继续勘察边境绘图。” “罗刹人没想到两座城堡这么快就被攻下,对咱们的攻城手段极为恐慌,担心如果扩大战争,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也有危险。所以竟然和我默契无比,谈判时候一句话不说,可私下里还是继续派人在边境合作勘察绘图。” 说到这,他指了指外面,悄声道:“这里不是东北那样千里无人烟的地方,终究蒙古部落人数不少,各部贵族也能拉出个几千人的队伍。虽说不能打,一触即溃,可罗刹人却怕咱们派少量的炮兵步兵支援,真有东边攻堡的本事。我带来的那三千人,也未必能打,可是站到那充场面,还是把罗刹人吓住了。” “罗刹人不想大打,咱们也不想大打。可要是东边打的不顺,那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喀尔喀蒙古骑兵什么战力,罗刹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你这功,依我看,封个男爵不为过。不过不封,也是好事。” 第八十二章 卖 勋卫是近臣,不能袭爵的勋卫只能在五军部里打转儿。武德宫入上舍是正途,那是可以当沙子往官场里掺和的,不只拘于五军部之内。五军部就是前朝的五军都督府,改了个名儿,实际职责也和前朝多有不同。 这一点刘钰分得清,考上武德宫上舍走正途,可比现在就封个小爵要强。 听齐国公给自己一顿夸,刘钰只能笑道:“国公说的这些吧,怎么说呢……朝中确实误判了罗刹人的战力,但总归是天幸,没有出大篓子。就是之前想的简单了,有点把国公当唐俭的意思。” “狗屁!我当唐俭没问题,舍身为国的大义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可朝中谁是李卫公?谁能长驱万里攻下彼得堡抓到罗刹王?我就这么说吧,一开始朝中就托大了!以为一切顺利,我能借军威在这耀武扬威……” 说起这个,齐国公就气不打一处来。 刘钰看着齐国公吹胡子的模样,心说当初北伐战略,你也是参与制定了的。只不过你在这边见识到了罗刹正规军而已,朝中却没见过。 刘钰又给齐国公倒了杯酒,压压火气。 喝下这杯酒,齐国公摇头道:“这事已经过去,就不提了。现在朝廷的意思还是没变是吧?” “对,底线还是没变。黑龙江、石勒喀河。底线还好,就是底线之外,你说怎么谈嘛。” 说起这个,刘钰摆出一副怨妇的语气,阴阳怪气起来。 齐国公听出来刘钰话语里的不痛快,问道:“如果不谈,一直拖着打,你有没有把握?” 刘钰啧啧一声,仍旧是阴阳怪气。 “朝廷要是把京营调集八千精兵、一百门重炮,两万辅兵,十五万征夫,允许我指挥喀尔喀部骑兵,再修一条从京城到色楞格河的大道,每年给我400万两军费、每年再提供一万移民外加100万两移民费用,给我五年时间,我是有把握把界约划到贝加尔湖和勒拿河的。” “扯淡!哈哈哈哈,五百万?你回去问问户政府,今年岁入能盈余出来二百万不?” 齐国公只当是个笑话,根本不觉得刘钰在说正事。 刘钰摊手道:“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国公让我怎么办?我用嘴就能把伊尔库茨克、色楞金斯克、雅库茨克吹塌了?” “你之前可是说,建议拖着不和,也不签约,日后再找机会打回去的。” “我那么说的前提,是天朝勤修内功,若能岁入六千万两,有一支如今西洋人主力军团那样的强大军队,松辽分水岭以北有一百万人口;蒙古垦耕区有二百万汉民。” 齐国公真的是觉得刘钰发烧了,大笑不止,笑声连铜炉里滚沸的水声都压住了。 “六千万两岁入?从古至今,哪朝哪代能达到六千万两岁入?你说的这些若是做成了,何必在乎一个罗刹?你这么说,何异于说只要我有一千两,我就有一百两?” 刘钰端起酒杯遥敬了一下,怨气十足。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朝廷要解决北疆的问题,在东南。就像是腰肾不好,医者针灸要针涌泉一般。可既然已经开打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尽我所能,去一趟永宁寺,打下两座罗刹堡。再多的事,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齐国公听出来刘钰似乎不是在说笑,只能道:“此事休提。朝中还有人以为,不若以哈密、玉门为界的。缩边不打,也未必就就能变革。既然未必能,那就不如现在就打。你就不要牢骚了,这黑锅你也背不起,我才是正使,国公。你一小小的上轻车都尉,想背也背不动。你就给我交个底。你能多画出来多少?” “西边我画不动。喀尔喀蒙古连布里亚特部都护不住,若是之前能向北打走罗刹人,不让罗刹人筑堡……” “废话,要是喀尔喀蒙古能像你说的那样能打,他们也不会选择会盟臣服。西边暂不提,东边呢?” “东边应该能多要回从黑龙江江口沿着纬度线向西画。” 拿出地图,熟练地用手指甲沿着江口纬度线一划,划出了黑龙江以北约莫几十万平方公里的空地。 “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 正准备说两句呢,齐国公倒是大度,颔首道:“这不挺大的吗?守常啊,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怎么想的?” 刘钰嘿嘿一乐。 “其实我不在乎底线之外能多要多少。所以我这一路都是哼着歌儿来的。我在意的,是朝廷是否有变革之心。若能变革,一旦罗刹在欧罗巴开战,我朝自可出兵北上;若不能变革,再这么沉沦下去,就算现在画到勒拿河,又有何用?条约……真要是条约有用,西洋人也不会整天打来打去了,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到现在也有八十年了,也没见条约实现了和平。今日签了,明日再撕就是。” 齐国公一听这话,也乐了。 “你倒是想的通透。这事儿其实我还是有些晕的。人最怕的,就是没见过的事。我是翻遍了史书,也没见着如今这样勘界定约的。山川不易,就在地图上画出来为界,我这心里也没底。以前都觉得天地之大、无尽无穷。如今西洋人把个地球仪往这一摆,告诉我天下就这么大,你多占一点,我便少一分。我这心里可是不安呐。” “国公这话怎么讲?” “你不是提过石敬瑭吗?若是当年没有朱洪武起兵夺回燕云之地,这就难说。再说了,纵然夺回了,石敬瑭的骂名还是背着呢。关键是能不能在我死前,把喀尔喀蒙古旧地都弄回来?死前弄回来,那就是白登渭水、忍辱负重。弄不回来,等到将来别人弄回来,那我不还是石敬瑭吗?宋时天边,就在辽地;此时天边,却在你说的北冰洋啊。” 说罢,瞅着刘钰问道:“你到底明白明白这件事的关键在哪?” “国公,人各有异。你认为的关键,未必是我认为的关键呐。” 齐国公用右手的手背敲着左手的手心道:“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喀尔喀部臣服了。不是纳贡,也不是羁縻,而是做了诸夏的诸侯爵。这和以往就不同,现在蒙古不是室韦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是有节度使的,是要驻军的。所以,喀尔喀部的旧地牧场,就是国朝的土地,要不回来那就是卖国。” “为了日后边疆少有争端,也为了准噶尔部事,所以要对罗刹的称呼让步。并立为帝,这种事,就是辱国。这才是咱俩真正要背的锅。太宗皇帝当年遗训,不得因言获罪;又鼓励白身议政、鼓励酒肆茶馆畅谈国事……” 刘钰心说这还用你说?这事儿我早就门清,只是生米都快成熟饭了,叽叽歪歪也没有用了,笑道:“我当多大个事儿呢。让他们谈去呗。卖国也好,辱国也罢,都这样了,还能咋办嘛。要我说,我还嫌卖的不够呢。” 齐国公愕然。 瞪大眼睛,透过飘摇的水汽,或许是酒劲儿上涌的缘故,觉得刘钰都有些扭曲。“卖的不够?你还想怎么卖?” “条约中加上一条。允许罗刹使团入京,朝见天子。而我朝也派人前往彼得堡,祝贺罗刹沙皇登基。形成定例,各为帝位,新帝登基,互相朝贺。最好还能借此机会,派些人去欧罗巴转转。我估计就罗刹国现在牝鸡司晨、禁军政变的传统,三五年就可去一趟,倒是可以借此多多了解西洋事,以作开眼看世界之窗口。” “最好还能选派一些品学兼优的勋贵子弟,入罗刹的科学院学习,若是能评个院士什么的,将来归国……” 齐国公以手扶额叫苦道:“你知道上一个帝贺帝之事,在什么时候吗?” “不知。” “八十年前。左懋第被逼着南帝贺北帝,南北二帝约为叔侄,让吴三桂效苏秦挂六国相印做清之平西王、明之蓟国公。你还叫选派勋贵子弟去罗刹求学,评个院士?怎么,真就要效吴贼,大顺之勋卫、罗刹之院士呗?你真是嫌这黑锅不够大,还要往身上再背一个啊。” 刘钰哈哈大笑,笑的肚子都有些疼了,心说这哪跟哪啊? 这样的大顺可真是有趣儿,也好也不好。 好处是到了屈辱时刻,若也有一鸦二鸦,一定会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死不投降,抗战到底。不过最好还是没有这个机会。 悲壮这种情调,虽美,却痛。 说起背锅,刘钰不由想到了皇帝说过的那番话。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国公啊,咱们已经背锅了,就不差这一个了。你不是想着死前收复喀尔喀部旧地,混个‘忍辱负重’的身后名吗?加上这一条,便多了一成可能。一则查探罗刹局势,二则学习罗刹技巧。等到有能力撕条约的那天,自然也就不用去了。” 齐国公听着“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熟悉,也是笑的前仰后合,擦了擦眼角的两滴咸水,也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铜炉的热气熏的,半晌道:“好吧,这事我做得了主。依你,遣使互贺,以成规矩。还有什么古怪的?” “没了,都是正常的了。一会饭后我好好睡一觉。明儿写出来漫天要价的章程,后日正式谈。” 第八十三章 转机!俄国背锅侠来了 清晨醒来,宿醉未消。齐国公的心腹亲随已经将草拟的“漫天要价”章程送了过来。 梳洗完毕,生了火炉,刘钰翻看着齐国公草拟的章程,觉得尚可。 他对这次划界的领土问题并不是太在意,早晚要撕的东西。倒是对昨天和齐国公请求的那件事很在意。 天朝两千年,历朝各代都有自己的风格。但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整个大顺的民间舆论,颇有些“明末ptsd”的意思,对明末的那场差一点神州陆沉的惨剧,产生了极大的应激反应。至今这种心态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未平复,旧疮将复、新肉未生。 再加上当年大顺选择了叶适、陈亮的学派作为官方儒学,更是在文化和外交层面上推波助澜。 一方面以李唐自比,希望武功昌盛、胡人臣服、拓土万里。事功主义之下,对技术也不是很排斥;一方面又自信正统,天朝上国,华夷有别,自与蛮夷不同,在一些地方又过于死板执着,坚守不放,在文化心态上颇为固步。 看似矛盾,实则情理之中:士大夫用望远镜看星星,和士人逼女人裹脚,并不互斥;接受西方科技与文化自信也不互斥,互斥的是天朝上国和平等外交这样的事。 提前数百年,这没的说,天朝就是无可争议的文化科技强势;如今却需要面临以往朝代都不曾遇到过的外部冲击。 一个朝代的风格,总有历史的原因,也总是在盛世铸就的,大顺的朝代风格也到了快要形成的时候了。 刘钰很希望趁着这次机会,能够促成罗刹大规模使节团入京;国朝使节团去罗刹参加登基大典。让大顺开始意识到外部世界的变化。 不过现在还是漫天要价的阶段,在草拟的章程上不能够直接提帝位的问题,这应该是一个用来谈判要价的条件。 ………… 两天后,谈判地。 罗刹人惊奇地发现,大顺的卫兵换装了燧发枪,戴上了他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有瑞典血统的狗皮帽子。 刘钰把东线之战搜集到的所有燧发枪都带了过来,还没凑够二百支,索性剩余的人也不混装火绳枪,而是拄着国公仪仗用的屈刀。 这种换装,似乎在传达某种含义。既像是耀武扬威,证明大顺在东边打赢了;又像是在告诉罗刹人,大顺已经开始列装燧发枪,或者至少有意识要列装燧发枪了。 营帐内,萨瓦伯爵也发觉了大顺这边的异常。齐国公的身边,多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只是除了卫兵换装和多出来一个谈判副使外,谈判的问题还是毫无进展。原来是一个人在营帐内喝茶,现在换成了两个人在营帐内喝茶。 这一次,轮到萨瓦伯爵坐不住了。 彼得堡刚刚传来消息,沙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因心脏病去世。 这在萨瓦的意料之中,叶卡捷琳娜一世女沙皇,那是真正臂上能跑马的人物。 当年彼得举着沉重的元帅杖和人开玩笑,问谁能平臂只用三角肌把元帅杖平举起来,一堆卫兵都做不到,叶卡捷琳娜一世撸起袖子平臂就举了起来。体壮胖,又生性不羁,做了女沙皇后更是玩的开,酗酒加一些激烈的运动,心脏病突发而死实在不难料想。 但女沙皇一死,彼得废太子的11岁的儿子彼得二世,在重臣的支持下上台了。 彼得大帝死前,为了防止废太子一系登上皇位废弃新法支持旧党,连继承法都改了。允许女性登基,就是为了防止废太子余党和守旧派上台。 如今11岁的小沙皇上台,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个傀儡。 11岁的孩子…… 眼看,一场禁卫军政变又要酝酿,一场大规模清洗就要进行。 内部的混乱,萨瓦在外,还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可外部的问题,让萨瓦真的坐不住了。 不久前,东线战场上,大顺天子释放了一些军官,让这些军官转达俄国在贝加尔地区和雅库茨克的督军,立刻退出中国的领土。 这些军官带回来的消息,更让萨瓦坐立不安。 军官说,大顺的攻城手段,很明显是法国军校的标准课程。而且在大顺军队中,发现了法国军官的身影,甚至可以看到法国王室的鸢尾花旗。 以及……在城中,他们隐约听到了奥斯曼的军乐。 这两个消息,顿时让萨瓦如坐针毡。 俄土死敌,已经打过三仗了,第四次已经开始酝酿。 至于法国,叶卡捷琳娜一世本来准备把女儿嫁给法王路易十五,但路易十五却娶了波兰废王的女儿。波兰问题和嫁女儿被拒两件事,让俄国刚刚和奥地利缔结了反法同盟。 现在,被俘后释放的军官却来告诉他,大顺攻城的方法明显是法国式的、而且还有法国的军官团在大顺的军中做指导,这不啻于晴天霹雳。 俄国没办法在西、中、东三个方向的,都树立一个帝国级别的敌人。不管是法国、土耳其还是大顺,任何一方都需要俄国消耗极大的力量。 俄国有没有必要,为了远东,流太多的血? 喀尔喀蒙古的归顺,更让萨瓦恐慌于漫长的边境线,需要多少哥萨克和棱堡? 内部政变、外部树敌,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终于让萨瓦坐不住了。 眼看着大顺又派来了新人,卫兵开始装备燧发枪、戴上了很有瑞典血统风格的狗皮帽子,这都让萨瓦决定,先开口。 “贵国使团必须解释,为何贵国不宣而战?俄罗斯帝国对贵国的侵略行为,表示极大的愤慨。阿穆尔河流域,已经归属于沙皇陛下,你们的行为是侵略。” 萨瓦用的拉丁语。 这一次不用别人翻译,刘钰立刻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铺在了桌面上。 “黑龙江流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难道一百年前波兰人攻占了莫斯科,你们夺回莫斯科是侵略吗?” 到了真正想谈正事的时候,讲究个打人不打脸。可在谈正事之前的扯淡阶段,那就要专门打人专打脸。 提到波兰攻占莫斯科的事,萨瓦怒道:“贵国的首都,八十年前也被通古斯人占据过。况且,阿穆尔河流域的首领贵族,已经臣服于沙皇陛下。那里自然是俄罗斯帝国的领土。” 刘钰指着地图道:“在明朝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驻军。这是黑龙江江口的碑文,现在碑文仍在,你可以派人跟随我们去考察。明朝和大顺的关系,就像是留里克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理所当然继承其一切法理之土地。” 萨瓦看着永宁寺碑的拓本,以及详实的地图上标准的明朝各个卫所的位置,只能转而争辩道:“那时候他们臣服于明朝,但是现在他们的首领已经臣服于沙皇。” 刘钰大笑。 “华夏天子,和你们不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夏没有实爵,只有虚爵。” “你们的王,全称是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之王;基辅、斯摩棱斯克、普斯科夫公爵;特维尔王公、彼尔姆王公、梁赞、别洛焦耳斯克……” 报菜名似的把萨瓦之前提交的文本中的沙皇全称念了一遍,差点憋过去,深吸一口气道:“华夏天子不是身兼数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说黑龙江流域的一些首领向你们称臣,那关他们的人民什么事呢?你可以把那些向你们称臣的贵族带走,但土地是属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民的,他们早已经向华夏天子表示了臣服,每个人都是天子的直属臣民,华夏天子为他们的直属臣民要回土地,这是很正常的事,怎么能够说是侵略呢?” 说完,又用齐国公做了个例子。 “这位是大顺的齐国公。齐是一个地方,难道说齐国公就拥有齐地的主权吗?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里的贵族向你们称臣,那么他们就不再是华夏天子的臣,华夏天子就要从选一位臣管辖那里的土地。他不再是华夏天子的臣,又凭什么拥有那里土地的管辖权呢?况且,拥有管辖权也并不拥有所有权,难道莫斯科的市长可以直接把莫斯科卖给我吗?” 两边鸡同鸭讲地打着嘴炮,对于法理的认识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完全就讲不明白。 齐国公一言不发继续喝茶。 既听不懂,也不想听,这种嘴炮是最没意思的。他是信得过刘钰的,既然皇帝让刘钰过来当副手,这种事自然是让刘钰去办。 刘钰自然是不怕打嘴仗,有了白令“送”的地图,手里有图,说话不慌。 扯淡扯到后面,已经扯到了唐高宗李治有万王之王的宣称,地图开疆,痛斥俄国对波斯的侵略。 反正刘钰不急,他知道俄国现在无力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至少在黑龙江流域,是集结不出一支野战部队的。 白天吵架,晚上喝酒、吃火锅。周末休息,出去打猎。 他在拖。 拖俄国的政局出现混乱。 从农历的七月中一直扯到了八月中,终于拖到了一个转机。 这一天正是星期天,照例不举行谈判。刘钰发现俄国的使节团里出现了一批新人,他以为是俄国又强硬了,心里不免紧张。 可第二天,一直和他们谈判的萨瓦不见了,出面的却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也是个伯爵。 刘钰让齐国公写了个条子,拿了二百两银子的公款,花钱贿赂了一下俄国使团的人,问清楚这老头的身份后,顿时激动了。 这老头,叫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应该就是那个托尔斯泰的老爷爷,出生那年正是大顺荆州大战阵斩勒克德浑的那一年,如今已经八十多了。 这人干过一件事……就是他去那不勒斯,把如今小沙皇的爹、当年的废太子抓回来的。也是他,做审判长判处废太子死刑的。 背锅侠。 再明显不过了。 第八十四章 请别死 “大喜!大喜啊,国公!” 急匆匆地冲进帐篷,带出了一大阵风。 好在齐国公没有在那祈禳七星灯,只是在那和一个蒙古贵族送的女奴腻歪,看模样也看得出真是憋的够呛。 看到刘钰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齐国公拍出了一声脆响,叫那个女人离开。 “何事这么高兴?” “俄国人那边心态崩了!被咱们拖崩了!背锅的!新来的是个背锅的!” 激动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齐国公却敏锐地听到了熟悉的“背锅”二字。 顿时叫人守好营帐,不准任何人靠近,问道:“怎么回事?” 刘钰把大致的情况一说,齐国公顿时也来了精神。 虽说罗刹人那绕舌头的名字难记,可是宫廷政治这种事,东西方区别不大,着实“普适”。 他一个国公,自然是明白了关键处。 听着刘钰对彼得的介绍,齐国公也是颇为赞叹。 “好似宋神宗变法,为了新法不废,甚至立下了遗嘱:废新法者不得继位。为了这事,那彼得自己监斩,杀了自己儿子?还宁可女子登基?这彼得……的确是个雄主啊。” 刘钰笑道:“管他是不是雄主,这人已经死了。现在接替萨瓦的这个,就是他当年抓回了现今小罗刹王的爹,也是他宣读的死刑。让他来这里的意思……国公难道还不清楚吗?” “哈哈哈哈哈!再清楚不过了!” 齐国公放声大笑,心想这种事简直就是明摆着的。 就是废物利用嘛,反正这老头儿肯定是混不下去了,年纪也大了,正好来背锅。 若不然,肯定还是会让萨瓦继续在这谈的。 “小子!不错。陛下没选错你。若不然,我又不懂罗刹内部的事,就算知道临阵换将必有缘故,却也猜不到。只怕还会以为罗刹要开战,故而换了个老将在前线呢。” “这二百两银子花的,不冤,大赚。若是别人,对罗刹缺乏了解,断不会因为换将之事知道罗刹内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那这岂不是可以继续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越有利?” 齐国公心情大喜,心想陛下这一次真是选对了人,换了别人,焉能抓住这样的机会? 可刘钰听齐国公要继续拖下去的说法后,摇头道:“我以为,拖就不要再拖了。直接谈正事吧,拖下去,对我大为不利。” “嗯?” 刘钰皱皱眉道:“这老头儿八十多了,拖太久,我怕他死了。他要是气死了,罗刹万一没人肯背锅了怎么办?” 齐国公一想倒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大冬天的在这种地方谈判,看起来又肯定是准备退让的,气死极有可能。 “此外还有个事。现在罗刹掌权的,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权臣。权臣派这老头儿来背锅,我现在担心的是权臣坐不稳。一旦权臣下台,恐怕又不好谈了。” “国公你看,要是现在谈出来了,那么表面背锅的是这个姓托尔斯泰的老头儿,可等权臣一死,真正背锅的就是那个权臣缅希科夫。这样一来,罗刹王面上也好看:非我卖国,实乃权臣卖国。吾非卖国之君,臣乃卖国之臣啊。” 面子问题,对君主国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齐国公点点头,神情转为严肃,问道:“你断定那个叫缅希科夫的坐不稳位子?” 刘钰心想历史证明他就是坐不稳。 但掐指一算这种事,容易被当成神棍,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为上。 “国公放心。他坐不稳。此人难成大事。”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彼得为了变法,杀了亲儿子,改了继承法,宁可让女儿上位。刚死的这个罗刹女王,是他的第二任老婆,彼得和前妻还有一些女儿的。” “我听那罗刹王的义子说,这个缅希科夫和彼得是一起长大的,大约类似于前朝陆柄?反正彼得杀儿子的时候,此人也是最早支持的。他之所以扶彼得的孙子上位,因为他有个女儿,想把女儿嫁给彼得的孙子、现在的罗刹小王,以后外孙当沙皇。但前朝元老,都是参与过彼得杀废世子之事的……所以大部分元老还是支持彼得的女儿上位的,怕彼得的孙子上位后清算他们。” 才听到这,齐国公就楞的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 就这水平还想学曹操? 这时候的合理选择,明显是扶植彼得的女儿上台,毕竟你手上可是沾了废世子血的人。女子上台,地位不稳,定有求于你,你这权臣的地位亦可稳固。 新旧党争,你应以新党为援才是。新党手上都有废世子的血,你却扶植废世子的血脉上台,真是…… 真是权势迷了眼啊,这么搞,野心昭然若揭,又把当年一起支持杀废世子的老臣置于何地? 你外孙日后能继承王位,其余人怎么办?若无朋党,岂可为权臣? 忍不住摇摇头,心道这罗刹国宫斗水平,很一般嘛。 “嗯,如你所言。此人当真是个短视之辈。你说的没错,此人必不长久。是得赶紧谈了。一则不能让这老头死了,二则要得在那个缅希科夫下台之前谈好。给罗刹王个台阶。” 齐国公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就刘钰说的这些事来看,这个缅希科夫绝对不会长久。 正如刘钰所言,一旦这个缅希科夫下台了,罗刹新王老臣,必然谁都不肯背这个丧权辱国的大黑锅。 现在若能签了,锅尽可以让这个缅希科夫背,罗刹国现在都不起兵,短时间内也不会起大军前来,只能顺势就认了此事。还可以顺带着清理一下缅希科夫的余党。 以齐国公多年扎根朝堂的经验来看,多半如此。 刘钰见齐国公也认可自己的“推断”,心想齐国公这是心里也有数,长久打下去大顺未必占得到便宜,不若见好就收。 借此事他又笑道:“所以这谈判的条件嘛,就另有章法了。我还得请国公一件事。” “说说看。” “请国公写密折,陈诉此事。请陛下允许签订密约:从陛下内帑每年拿出三万两,给罗刹人,秘而不发,十年为期。以这三十万两,为赎买费,赎买罗刹人从石勒喀河到色楞格河的一座堡垒、一座小寨。暂时没时间攻取了,不如买。拖下去,一旦缅希科夫下台,新臣新王,谁也不肯背锅,就难让步了。真打下去,三十万两也不够。” “能换回什么?” “黑龙江全部流域。凡支流,均为国朝土地。包括北岸精奇里江。三十万两银子,十年期,换东线百万里土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这样,地图就不必走直线,可以直接沿着分水岭山峰为界。分水岭流向黑龙江、鲸海的,都是我们的;分水岭向北流的,是他们的。” 拿出之前已经划了一道直线的地图,刘钰指着黑龙江北岸的外兴安岭等山岭,说出了这一次谈判的要求。 以山脉为分水岭,索要整个黑龙江支流流域,这是罗刹临阵换将给刘钰带来的勇气。 用钱换石勒喀河的一座小堡,那是为了尽可能在今年过年之前完成签约,否则罗刹国一旦再度政变,只怕没人肯背锅。 此等时机,简直千载难逢。 齐国公也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三十万两买的是石勒喀河。 本来可以不用买,再拖一阵就能攻下,但现在罗刹国内有变,大顺这边就不宜再拖,以免夜长梦多。 能否同意,那是皇帝的事。虽说之前有过底线,但现在事发突然,偏偏这种事又不是能够临机决断的。 “好,我这就写折子,叫人速速送回去。此事若成,你是首功!” 刘钰微笑,齐国公又道:“经此一事,日后外交之事,倒真的要变一变了。需得有人常驻国外,一旦有什么情况,也好知晓。这一次若不是你,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这,换了别人也不知用。你去准备吧,我自会陈明。” ………… 老托尔斯泰伯爵不会汉语。 如果会的话,他现在一定想说那句话。 “竖子!不足与谋!” 八十多岁的身躯在蒙古高原的严寒中加速着苍老,咳嗽声从过了伊尔库茨克就没停过。 老伯爵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可能还要背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更可恨的是那个不足与谋的缅希科夫,简直是被权势名利冲昏了头脑。 当年处死废太子阿列克谢的事,就是你缅希科夫第一个签名的,你胆子可真是大,就为了能女儿当皇后、将来外孙当沙皇,连让废太子的儿子登基这种事你都敢干? 真以为知道当初你第一个签名同意处死废太子的人,都死了? 老臣们大多希望让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女儿伊丽莎白登基,因为老臣们担心彼得二世上台会搞清洗,尤其是当年废太子一案中的诸多老臣。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却不同意,就做着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当沙皇的梦,以为至少能欺瞒到女儿和彼得二世结婚。 沙俄是有秘密警察传统的,老托尔斯泰伯爵就是彼得大帝的秘密警察头目、彼得大帝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种暗影中的毒蛇,当然会留后手。 老托尔斯泰确信,缅希科夫不久之后就要倒台,只可惜他自己未必看得到那一天了。 甚至这个丧权辱国的骂名,自己也是担定了。 朝廷老臣们都认为,不能扩大和中国的战争。尤其是得知了大顺这边有法国军官、大顺采用了法国式的攻城方法后,更是如此。 俄罗斯虽大,却没能力面对法、土、中的三方同盟。 远东的利益,排在黑海、波兰之后,这时候扩大对中国的战争,就等于放弃了一雪第三次俄土战争之耻、夺回克里米亚的可能;更可能在波兰王位问题上面对中国的背刺。 之前他们曾以为,那个东方的帝国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但不是一无所知,恐怕连开战时机都是刻意选择在彼得去世朝政混乱的时候。 缅希科夫不想担这个丧权辱国的名声,他不是彼得大帝,做不到战败数次仍旧牢牢控制着朝政。所以,这个背锅的事,终于从废品堆里找出来已经失势的老托尔斯泰。 彼得大帝留下的十三万军队,已经要把俄罗斯的财政拖垮了,每年岁入的七成,都扔到了军队里。 现在没有财力支撑一场万人级别的战争,更急需恢复和中国的贸易,得到茶叶和大黄,以及生丝,来换取足够的钱养活那一支让俄国跻身为欧洲强国的军队。 大顺在东方的推进速度实在太快,几座堡垒完全没有挡住他们,听说大顺的皇帝亲临前线,这如同于彼得亲临瑞典前线,宣示着大顺必须要夺回黑龙江。 至少,朝中大部分老臣都是这么想的:狡猾的中国人,选择了俄罗斯最衰弱的时候发动了战争,他们的法国和土耳其盟友,必然热切地期盼着中俄之间的战争持续下去。 咳嗽声中,老托尔斯泰忧郁地看着谈判对手,心中连连叹息。 看得出,对面真正主持谈判的,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朝气蓬勃,就像是七八点钟的太阳,热热的、红红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微笑的时候眼神又锐利的如同毒蛇,不断用暗讽来夺取气势。 自己却像是将要落山的太阳,尽可能撑着想要晚一些落下去,可怜坐直身体都很痛苦,更不用提连续不断的咳嗽让他的每一句话都缺乏气势。 当年在威尼斯学习海军技术时候的拉丁文底子,如今竟被一个年轻人压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 对面那个悠闲喝茶的公爵,更给老托尔斯泰无尽的压力。 等到第一份大顺这边正式的谈判条件的拉丁文文本递送过来时,老托尔斯泰扫了几眼,再也撑不住了。 气急之下,连连咳嗽。吓的刘钰嗖的一下翻桌子跳到了老伯爵旁边,拍打着他的背,让他把气喘匀。 心想:您可先别死,过俩月再死。您现在死了,这大黑锅谁来背? 感言、及关于本书是同人 首先呢,这本书是一本同人文。 只不过原作……嗯……尚且还是受惊卵就已经磨刀霍霍向丁丁了,鬼知道有生之年能见否。 故而本书不敢、也不能用《新顺》之名。《新顺》之设定,一直属于原设定者,早慢熊大大。 我是新人小透明,也不曾和他有过接触,更没有被授权过。 作为新人,大约知道,这年月还写三江感言的,都是老古董了。本不想写呢,可想着总要说明一下,也是一种对原作者的尊重吧。 写这本书的缘由,或者说机缘,就是无意中看到紫钗恨开了新书,想到他的新顺同人《三千美娇娘》。 加上之前刷b乎,看到一个问题:李自成是否是民族罪人?随后又看顺着推荐看到了另一个问题:李自成是不是导致中国落后的历史罪人?是否应该被钉在中华民族的耻辱柱上?若无李自成,大明应该会资本主义萌芽,工业革命…… 顿时被这两个问题逗笑了,遂动了念头。 加之,感觉时代变了,也算是为过去那个设定党横行的网文青铜年代,献上自己的纪念。 最开始,其实想写的制度和技术更先进一点的,人人奋勇,萌芽开花。 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再先进一点,说不定就要写成“一声炮响攻入紫禁城,断头台上一碗酒”了,4o4吃多了容易撑着。 记得还有一本同人文,叫《新顺之钢铁世纪》,更是直接红白斗了。 之所以让主角的身份是勋贵,因为我确信,封建王朝都一个鸟样,平民身份那就是地狱难度,包括造反都是地狱难度……这个时代的造反,不是以往的夺了鸟位的造反,而是砸了鸟位的造反。 之所以开局选在东北,因为理学、心学、浙东学派之间的纠葛,不好写,涉及的太大,身份低微就谈儒学,也不合适。 浙东学派的事功之学是可以魔改的,但也因为明末ptsd的原因,南宋时候的既视感太强,肯定会出现一些矫枉过正的成分。 本人不是任何朝代的粉,该夸的夸,该骂的骂。开局让主角的家安在前朝定国公徐家的旧宅,让主角五拜三叩首,让主角家里不把一千两当回事,都在说屠龙者终究变成了恶龙——他家的钱,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不看书评,但也能猜到,肯定骂声不少。 明末的事嘛,一句话都可能惹出一堆的麻烦,更何况明朝直接没了,成了个黑乎乎、脏兮兮的背景。 而这里的“大顺”为了“正统性”,又在舆论上刻意放大了南明的那些肮脏事——站在新顺建立者的角度,去推断一下大顺会怎么操控舆论抹黑南明——所以可想而知。 至于南明史,人说汉书可以下酒,唐书腰斩亦可佐茶。南明史,想去约架,看南明史绝对比喝酒更有用,气血上涌。 对明朝的态度,很明确:该亡。只是后续的历史,不该是那个样子,难免惋惜。 惋惜的不是明朝亡了,惋惜的是李定国、李来亨、高一功、刘体纯、袁宗第、李过等等这些英雄,怎么就是那样的结局? 这些前半生为了求活反抗、后半生为了国族大义坚守的英雄,前半生和洪承畴等人打;后半生还是和洪承畴等人打。 连官职都没换,无非是大明的太子太保洪承畴,换成了大清的太子太保洪承畴。魔幻的叫人无语。 至于笔名叫望舒慕羲和,也不是日月之明。只是恰好那一阵游戏玩多了,整天望舒御月功戳戳戳,戳的顺手起了个名。 本身就是架空的设定,又是架空设定的同人,合理性什么的,肯定要差的远,也希望列位看官海涵。 况且,我没历史资料,你让我查什么?手动狗头~ 至于涉及到的外国史部分,或是简化了,或是太麻烦只说个大概。 感谢每一位书友,感谢打赏的、投票的、宣传的、怒斥的、气愤的等等等等等等。 感谢编辑青舟。感谢编辑虎牙。 感谢元老院项天鹰,九宫山后绝地反击的设定源于他的一篇架空;感谢温长卿,锦衣卫百户冷逢阳的名字,源于他的一篇明亡锦衣卫命运的考证。虽然他们不认得我这个小透明,也未必看到,但还是感谢分享知识,以及任何分享知识的人。三人行,必有我师。感谢每一位分享知识的老师。 然后,再感谢一遍每一位书友,感谢打赏的、投票的、宣传的、怒斥的、气愤的等等等等等等。 以及,感谢本书同人的原设定者,早慢熊。希望早慢熊大大不要介意我废弃了女官替太监这个趣味性十足的创意。 最后,本书只是同人,写的不好之处,还请见谅。也希望看到更完善的同人。 ………… 最后的最后,引用一段姚雪垠的《李自成》的最后一章。 “如今永历皇帝已经死了五年,咱们为谁守土呢?名不正言不顺。全中国都被满清占了,咱们这一点点地方,如何能对抗满清?今日再守下去,大家死到一起暂且不说,没有正当的名义了。明朝连一个最后姓朱的宗室都没了,我们为谁守土呢?” 这话说出以后,许多人纷纷点头,都说是如今死也没有意思,不如投降吧。 李来亨非常愤怒,将案子一拍,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按着剑柄,说道: “决不能投降胡人!谁要投降胡人,他自己去投。我李来亨是铁打的汉子,唯有以死殉国。你们谁愿意投降,请你们自便。” ……有人不服气地回答:“投降的不一定怕死,大丈夫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为谁守土?谁能说得出?” 李来亨把案子一拍,说: “为中国人守土,为我们的良民守土,为我们大顺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将们守土,也为永历皇帝守土!” ………… 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 绱飨! 第八十五章 外交讹诈 咳嗽声终于在一杯红茶的压服下停住。 老托尔斯泰伯爵很贵族范儿地感谢了刘钰,又冲着对面的齐国公说了两句。 翻译贴在了齐国公耳边,将嘀咕的这几句转述了一下。 “这里的冬天真的冷,沿途偶感风寒,竟是咳嗽不停。感谢你们的茶,茶是很好的饮品,很适合驱赶色楞金斯克的严寒。” 这话说的还是挺优雅的,齐国公心头暗笑,心想这老头儿好手段,只是说这些话可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你那咳嗽,明显是刘守常的条件触到了你的痛处。 不过这老头儿是个对手,能在咳嗽的同时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以免被看出失态。 只是你终究老了,无力回天。 齐国公看破不说破,想着既是如此,那看来这谈判的主动权可就抓在我们手里了。 需得再加一把火才是。 于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齐国公也主动问候了一句。 “伯爵既感风寒,不若歇停几日再谈。来人啊,送一些茶给罗刹使团。若有川贝枇杷膏之类的药物,也一并拿一些。” 翻译之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表示了感谢,又摇头认为不碍事,可以继续谈下去。 齐国公点点头,回敬了感谢,继续悠闲地喝茶。 短短一瞬间的交锋,他已经试探出了罗刹的态度:罗刹人现在很急,急着谈;刘钰漫天要价的条件,戳到了罗刹人的软肋。 悄悄瞟了一眼刘钰,有着桌子的掩护,看着刘钰的手在下面摆了一个“不急”的手势。 齐国公心里了然,打了个哈欠,继续慵懒,眯着眼喝茶。 桌上的条件在那摆着,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手有些颤抖,悄悄藏到了桌子下面。 苍老的手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仿佛里面流动的是西伯利亚春日冻土融出的泥浆,吞噬着最后一丁点热活的希望。 看着刘钰递交的漫天要价的条件,满是绝望。 让他恐慌的,不是那一条从勒拿河一直划到贝加尔湖的竖线;也不是那条从色楞格河河口向西划出的纬度线。 这都是漫天要价的东西,初稿都是为了推翻的,无所谓。 初稿把线画到了勒拿河,也就意味着大顺的底线至少在勒拿河千里之外。 真正让他恐慌不安的,是三条夹在里面不起眼的条件。 其一:俄罗斯国不得干涉波兰内政,不得支持波兰王世袭。在波兰王死后,应支持波兰选王制。如若不然,大顺将出兵支波兰王位不应受俄罗斯国控制。 其二:俄罗斯应放弃顿河河口、克里米亚的宣称。如果再因此而发生与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鞑靼的战争,大顺将出兵支持。 其三:西迁到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应有回雪山朝圣的权利,俄罗斯国不得阻挠。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不应臣服俄罗斯,俄罗斯亦应允许其派使者回到蒙古高原,参与新的蒙古法典的制定。蒙古瓦剌部从此之后不再向俄罗斯提供兵员和贡赋。 初稿都是废话,都是可以抛弃的条件,也都是换取切实利益的筹码。 也正因如此,这三条才可怕。 老托尔斯泰伯爵从这三条中看出,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封闭。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对外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国际局势,纵横捭阖,合纵连横。 或者,只是将其祖先两千年前的记忆从骨血中唤醒。 而这,对四面树敌的俄罗斯来说,将是地缘政治的灾难。 大顺当然不能打到莫斯科。 大顺当然也不在乎波兰和克里米亚。 甚至伯爵怀疑大顺是否有会说突厥语和波兰语的。 但大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西方的事,我们并非一无所知。 俄国总不能面临三线作战,如果这一次拿不回来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波兰王位和克里米亚开战的时候,我们就会拿回来。 大顺是否真的和法国、奥斯曼结盟,那不重要。 作为彼得时代的外交家和秘密警察头目,老托尔斯泰清楚,地缘政治决定了这三国可以成为没有任何盟约的天然盟友,共同的敌人。 这种态度,被大顺作为谈判的筹码,摆在了俄罗斯的面前,让俄罗斯必须做出选择。 黑龙江畔的事,已经证明至少在贝加尔湖方向,如果大顺愿意,是可以组织起一场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的。 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在莫斯科、在乌克兰、在波罗的海乃至在黑海,都不值一提。 但在投送兵力几乎极限的西伯利亚,那将是俄国的一场灾难。 俄国现在没有财力在东方组织一支五千人的正规野战部队。 哥萨克没有正规军团和炮兵的支持,根本没能力和一个正常国家的军队打一场野战。哥萨克是拓边和蚕食的好手,也是天然的骠骑兵,但因为纪律问题,却不是合格的野战军。 大顺已经证明,那些五百人驻守就能压制万余人部落的棱堡,在大顺的野战部队面前并不牢靠。 荷兰式的正规棱堡是有效的,然而俄罗斯在边境修不起。 彼得的改革把俄国的平均身高生生在几十年内拉低了四厘米,先军体制下,连留胡子、洗热水澡,都要收税。高配的棱堡,需要的白银足够俄国再建一艘主力舰。把一艘艘能获取波罗的海、黑海制海权的主力舰,扔到西伯利亚边境去当堡垒? 高配棱堡修不起,低配的,挡得住游牧民,挡不住有大炮和会土木作业的大顺。 大顺的步兵战术并不高,整体上还是冷热混编的三十年战争水平。但炮兵,并不差。数量很多,而且有足够的钱和人力可以运送到蒙古高原。 那些参与勘界的官员,至少懂得三角函数和经纬度。懂得三角函数的炮兵,不会落后太多。 从前线的消息反馈来看,大顺的重步兵也不差,虽然在这个去甲而追求队列机动性的时代,这是落后的、错误的、反时代而动的。 可对小规模的劣质棱堡攻防战而言,却又很有效。 老伯爵以及朝中的重臣们对前线战况的分析基本一致: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编军团步兵、强力的肉搏精锐重步兵、数量庞大质量稍差的炮兵、优秀的围堡能力和奇怪的飞行侦查术、让俄国羡慕的后勤和财政能力。 长期拖下去,对俄不利。需要迅速议和。 老伯爵来之前,俄国的底线是黑龙江,适当可以在石勒喀河问题上让步。 而现在,这几条看起来纯粹是讹诈的条件,让他来之前定下的底线彻底失去了意义。 白色的船帆穿行于大海,破碎的世界勾连在了一起,外交就再也不是两国之间的事。 大顺明白俄国什么时候会脆弱。现在拿不回的东西,在脆弱的时候自然会拿回来。 大不了,不谈了,达斯维达尼亚。等到你和土耳其开战的时候,背刺一刀贝加尔湖,你奈我何? 若是胆子大,大可以赌一把。 赌大顺其实也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了,只是在外交讹诈。 老伯爵也是赌徒,年轻时赌赢过,老了这一次扶植伊丽莎白登基赌输了,胆子终究还是小了。 他戴上了眼镜,明明可以一目十行,却用一种仿佛老迈的感觉细细读着条件,心里快速地思索着对策。 半个小时后,老伯爵终于开口。 “贵国的条件,是无理的。难道两国的土地,不是靠辩论道理才能够区分该属于谁吗?贵国的条件,完全没有道理。” 刘钰闻言,心想你年轻时候也是西欧各国谈笑风生的外交官,讲道理、讲格劳修斯那一套国际法,我可讲不过你。很多专有名词我可没学过。 “今日不辩理。” “辩理,那是日后史学家要做的。我们要做的,只是签订条约。是非功过,留与后人。” 既然不准备讲道理了,刘钰的语气也尖锐起来。 “如果道理有用,此时科斯坦丁尼耶还应该叫君士坦丁堡。你现在同我讲道理,那么彼尔姆、梁赞、西伯利亚、喀山,这些被你们吞并的,又去同谁讲道理呢?” “况且,该讲的道理我已经和贵方的萨瓦伯爵讲完了。如果你们可以集结一万人的军队去黑龙江,那么今天自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既然你们不能,那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方的要求,我希望尽快看到贵方的回应,以证明贵方的诚意。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棱堡缺乏蔬菜,长久围城,坏血病也会要了那些哥萨克的命。从欧罗巴派兵到这里也不现实,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如果彼得可以为了出海口和瑞典打一场持久的战争,华夏天子也愿意为肃慎故地打一场持久的战争。我天朝地大物博,至少不需要把寺庙的钟都融了去铸炮。” “燧发枪、野战炮,这些都是白银和黄金可以解决的。恰好,我们不缺钱,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也并不缺可以抵达东南亚的船。” “三天之内,我需要看到您的回应。” 丢下对方不可能接受的谈判要求,刘钰做出一副爱谈不谈的样子,主动权握在手,即便现在他是最希望迅速结束谈判的人,却必须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 老伯爵被刘钰忽悠出的“富庶”无奈了。 这不是觊觎富庶的时候,而是恐惧富庶的时候。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三天后。 老托尔斯泰伯爵拿出了俄国的条件:黑龙江为界。 刘钰暗松了口气,上来就直接拿出这样的条件,意味着对方可以让步更多。而自己,已经算是达成了皇帝的底线。 所以,他没有接受,而是继续用逼迫的语气,否定了这个条件。 六天后。 俄国再次松口。 黑龙江以北五十俄里为界。额尔古纳河作为黑龙江源头,同属上述条件。 刘钰还是不松口,但为了表示诚意,原本沿着勒拿河画的那条竖线,沿着纬度线向东横了一道。 二十天后,东线再度传来消息。 俄国在黑龙江上游的最后一座堡垒,解围失败。 从雅库茨克抵达的八百援军,和在那里围城的一千朝鲜火枪手、五百府兵、部分水师精锐、和一些京营精锐、当地朝贡部落发生了开展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野战。 俄军损失四百,守军突围失败,宣告投降。大顺这边伤亡大致相当。 这证明了老伯爵等人的判断:没有野战炮兵优势,大顺的冷热混编厚方阵,面对哥萨克至少可以保持不败。 在东欧平原,五万人规模的会战,大顺军低机动性、笨重、过厚、容易被炮击、易出现脱节露出破绽的弱点,会招致大败。 但这种千余人规模的小型战斗,劣势并不大,可以依靠人数和炮兵数量弥补。 石勒喀河上的一座堡垒还在被大顺军围困,没有攻城,大批的当地部落这一次选择站在看起来能赢的大顺一边。严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里不出三个月,被围困的堡垒就会因为坏血病而丧失大半的战斗力。 消息传来,俄国人再退了一步。 或许是受了刘钰直接以纬度线划界的启发,俄国人退到了刘钰一开始的设想。以黑龙江江口以北五十俄里为界,沿此纬度线向西连接黑龙江上游。 作为回报和诚意,刘钰拿笔把克里米亚问题划掉,表示他刚刚听说了克里米亚鞑靼掠夺俄国人为白奴的行径。 鉴于大顺在法律层面上取缔了奴隶和贱籍,对此消息感到无比震惊,所以决定不支持克里米亚鞑靼了。并表示会派使者前往克里米亚,教化一下鞑靼人,和他们讲讲道理,抓人当奴隶是不好的行为呢。 顺便,派一些京城的喇麻“顺路”去一趟土尔扈特部,慰问慰问。 第八十六章 混乱、曙光 色楞格河畔唇枪舌剑尔虞我诈之时,齐国公的奏折也已经加急飞奔回了京城。 大军还没有全部撤回,皇帝和一干重臣已经先行回京。 北方大胜的消息已经传遍,虽然还没有彻底结束,还不到告太庙的时候,皇帝借机吹嘘自己指挥若定破堡的事,已然人尽皆知。 一时间马屁四起,李淦说不出的受用,更为在意的军中威望也是大涨了一波。 齐国公的急奏一到,上面固然说内帑密约,但这种事也不可能不和诸臣商议。 禁城天佑殿,大顺天佑殿军国平章事或是加同平章事的阁臣们赐座。 军国平章事,听起来仿佛宰相,着实霸气,但实际上距离宰相还差了十条街。 前朝内阁阁臣就自己说过,所谓阁臣首辅,不过是上借帝君之威、下侵诸曹之权,实则不过一秘书耳。 大顺开国时候的第一批平章军国事们叛的叛、死的死,实无开府之能。到如今几经变革,权责渐渐明确平衡。 为了控制官员选拔,把吏部文选司从吏政府中剥离升格为文谕院,又增添了一些其余部门隶属于天佑殿。 天佑殿实际上比前朝内阁多了一些监察权和人事权,不过平章军国事们又不兼六政府之首,也无直接控制权,天佑殿的实际头目还是皇帝。 如今朝廷天佑殿内,连带加衔的平章军国事一共六位。 一个是勋贵出身,加权将军;一个是武德宫魁首出身。 剩下四人,都是科举出来的。 但这四个人又是不同的学派,互相之间都看不顺眼,至少看起来在皇帝面前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大顺官方意图推行浙东学派的事功之学,作为官方意识。 但理学心学传承日久,加之明末的思想混乱,如今还处在一个“破而未立”的阶段。 批判理学的多了,可是却还没有一位真正的如同王阳明那样的大儒破而后立。 大顺太祖西安建制的时候,东林五虎将之一的惠世扬主持了废八股而专取策论的考试,选拔了不少人才。 等到高一功复京城、李来亨定江南后,大顺的第一场正规殿试的策论,标志着新朝的风向。 策论题目选自《论语》,也很简单。 “管仲非仁者与?” 策论题目一出,那些嗅觉敏感的士林大族立刻嗅到了风向。 这新朝,是要外王,而非内圣啊,甚至品出来一丝霸道的滋味。 明末之乱,整个江南的儒学风气都产生了种种反思和变革。 效伯夷叔齐,自然不食周粟。 子孙后代可以当官,自己却是不干的,这是传统气节。文丞相也不妨碍亲族兄长子侄投元啊,只要自己为前朝尽忠就是了。 又不做官,又要为前朝尽忠,自然要把明末为什么混成这个惨样思索一番。 总得有人出来背锅。 衍圣公府都因为剃发被降格到了奉祀侯,要是后人不背锅,那孔夫子可就要背锅了。 于是王阳明就先把这个大锅背了起来。 一时间对他的评价,简直可以和王安石相提并论了。 和王安石相提并论,在宋明时节,那基本上就是说这人祸乱天下了。 王夫之、顾炎武等人,对于明末文人“空谈心性、不干正事”的行为深恶痛绝,以为此是明末乱局的根源。 顾炎武说的还客气的,说以一个人改变天下的风气,宋时有王安石的新学,今有王阳明的良知。想要拨乱世反诸正,只能待后来人了。 王夫之直接不客气,称呼王阳明为“江左王氏”,说他阳儒阴佛、诬圣邪说。要对明末士大夫不干正事、整天想着悟道成圣负责。 王安石的评价,一直都是人品过硬、才能过硬,但是带坏了风气。这些人化用此事让王阳明背锅,一脉相承,认可其水平,但总需要一个背锅侠。 这些人批判了一番后,发现朝廷居然在武德宫以及下属的营学,复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科考去《中庸》,也不用朱子的注释。 舆论渐渐转向,转而又去让朱熹背这口大锅。可有想让背锅的,就有想让其不背的。 明末心学打开了理学的禁锢,可也如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带来了享乐主义、放纵主义,道德沦丧等等问题。 物极必反之下,一些人又认为放纵是不对的,应该加大道德主义,理学礼教不但不应被废,还应该加强才是。 加之天主教在华传播,一部分人又想着“以耶补儒”,把天主教十诫和礼教融合起来。 甚至有人琢磨,我天主教在中华打不过儒家,我还打不过佛教吗? 取代儒教不可能,那为什么不取代佛教,成为和儒家关系最近的补充呢? 于是有人提出,所谓佛教,就是天主教东传后的变种。三位一体,和佛家三佛是一样的。 化身佛,佛陀为了度脱世间众生,随缘教化、随应三界六道等情况显现的变化之身。其实,就是耶稣,也是一样在人间行走。法身佛,即为圣父;报身佛,即为圣灵。 顺带着,又用佛家不杀生,质问佛家的人怎么看待文王祭祀、孔夫子祭祀?打不过根深蒂固的儒家,先借着儒家的力把佛教殴了一遍,双方甚至发生了教徒互殴、殉教武战、你焚寺庙我烧教堂的情况。 加上王阳明又被一些人认为是“阳儒阴释”,更是跟着一起背了个谈悟性、谈心性误国的大锅。释家节节败退,天主教传播更加凶猛。 还有一部分守旧党则又狠批天主教和儒家的经义根本不相容,甚至违背。天主教认为用“天主”、“上帝”这些中国词汇玷污了deus;儒家部分人还认为天主教瞎鸡儿用天主、上帝这样的词才是大不敬。 一时间整个文化思想界,比之明末的时候更加混乱,简直是乱成一团。 奇葩学说涌现不停。 整体上又受拘于先天不足,破而后立一直没出现,倒是都破的差不多了。 从孔孟到阳明,各家学派互相喷,互相拿着放大镜找不足,真真的群魔乱舞八十年。 除了不敢否定“儒”这个绝对的政治正确外,打着儒学之名的各种学派结社立说,各显其言。 大顺官方摆出姿态,要用宋时的永嘉永康学派,事功之学,这几年才总算是止住了思想的大混乱。 可这也只是表面的平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朝中有西法党与守旧党之争,也有北儒和南儒之争。 永嘉学派诞生于工商业发达的浙东,悲愤于靖康之耻和南渡不北伐,又极为事功,认为义利之辨需要细究。 等到大顺选用其为官方意识形态,整个国朝的环境基础又和宋时完全不同了。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南北边各自都有对浙东学派的解释,互相都不认为对方是对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点不会错。 北方人目睹了明末土地兼并的可怕,亲历了空谈心性的无用,见证过失地流民的惨剧。 北方派颜元痛斥“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 提倡直接跳过宋儒理学,复归到原教旨的春秋之儒。 甚至认为作为儒生,要“习礼、歌诗、学书计,举石、超距、击拳,率以肄三为程,讨论兵、农,辨商今古”,不但要学诗歌礼仪,还要学数学、打拳、身法、武术、兵法、农学…… 但在土地政策上,见识过北方流民之苦的这一派,是有激进复古“井田”的想法的。 尤其是一些传教士带来了西方的圈地运动等见闻、带来了《乌托邦》等小册子后,这种恐慌更甚。 即便不可能全部复古井田,但最起码的抑制兼并等要做好。 不允许大规模雇工,也不允许工商业过度发展,以免出现大顺版的羊吃人。不过总算还没复古到封建封君这一步。 对于朝廷以事功学派为官方学问,北方学派也是支持的。 认为“如果陈亮的学问能够大兴,虽然不免夹杂霸道,非是王道,但至少苍生能幸运点。可惜是朱熹等人的学问大兴,以至于朝代交替,世道沦落如此。” 对于朝廷在武德宫试行三舍法,北方学派也认可。 认为这复古复的还不够,也不应该只在基本盘里试行。 应该复到范仲淹庆历兴学时候的苏湖教法,学堂分经义斋和治事斋:学校既要教经义,还要教兵法、治民、算学、水利、天文、农学、击剑等。 以经义为主修,以治事为辅修。 主修经义加一门选修辅修,必须都合格才能晋级。 从而让每个读书人学成之后,就能干正事,而不是整天就知道辩经,正事啥也不会。 高呼: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颇有些砸碎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意思。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朝廷养一套做基本盘的三舍法,已经耗费太多。 若是全国兴学,搞分斋教育,只怕要把户政府尚书大人的裤子当了。 没钱。 至于南方学派。 他们扎根于经济发达的江南,那里的萌芽已经有所体现,他们对于浙东学派的解释,更趋近于“农商一体、发展工商、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甚至有一些人认为,国家应该进行币制改革,一方面试着复用交子纸币,另一方面也应该适当学习西洋人,铸造银币。 至于开海、通商这些事,他们也是支持的。 当然,他们也反对收重税,更反对皇家垄断经营。 对“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这件事,他们说的更加直白: 什么狗屁义利之辨、本末之争?不过是一些人想要掠夺国家财富以为私用。如果说抑商真的是为了义,也就罢了。但看后来的表现,把商人之利掠为己用,这哪里是义呢?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却要说是为了义,真是既当又立。 至于是哪些人……倒也没说的太直白。 但问题在于他们暂时也还是破而不立的阶段,对于经济学处在一个模糊朦胧的概念。 再加上他们其实不反兼并,认为兼并之后的人可以从事工商之利,这在此时就有些过于激进。 这要是敢用,北方可能又得吃他娘喝他娘。 这种经济基础差异产生的南北之争,成为了两方争夺“浙东学派正统注经人”的根本矛盾。 大顺是见过兼并之后流民遍地的,也是靠这个起家的,南方学派也只有个朦胧印象,根本没成体系,自然不敢用。 文华之盛,始在江南,财税重地,有钱文化就昌盛。 北学派与南学派双方矛盾日深,不管是对外政策、贸易政策、土地政策、税收政策等等,都各执一词。 至于官方意识形态到底选哪一种,到现在仍旧没有定性。 这种明末的思想大解禁和大混乱,至今还没有结束,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统学问。 破是破了,立却未立,况且有宋元明数百年,理学深入之深,纵然前朝有心学解开了禁锢,本朝又兴事功学,终究扭转起来没那么容易。 就像是王阳明的心学,他可以悟道,可后来学心学的,很多都学歪了。 大顺借华夷之别启用的事功学派,在明末极力宣扬南宋学派兴起时的复仇主义,加上理学的残余、心学的扭转,在儒林中完全变了味。真正的实学难学、立功太难,喊天朝上国睥睨四方的口号却简单的多,立国没几年,夸夸其谈之辈渐多。 天佑殿里的人,总算好些,都是独木桥上杀出来的人精,但也乱的可以。 除了俩勋贵武德宫将臣,剩下四个,一个北派的,一个能上火刑架的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大儒,一个南派的,一个心学异端。 第八十七章 变革的第一抹涟漪 好在今日不是道器之辩,又非气一之争,天佑殿内并没有过多的嘈杂。 李淦将齐国公的奏折示诸众人。既入了天佑殿,自不是迂腐之辈,左平章军国事赞道:“这刘守常倒是个善于灵机应变之人。罗刹内乱将起,如此一来,我朝不用再废钱粮,可得北拓千里。” 李淦亦笑道:“是啊。若不是他知西洋事,此事也没那么容易。那以诸卿看来,这三十万两,当不当花?既走内帑,也就不要宣扬了。每年三万两,虽多,若能换回百万里土地,却值。” 众人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着实值。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齐国公另言之事极对。当以此事为例,扩充四夷馆,广招翻译,驻派各国。” “一则若四夷有事,国朝可以知晓。如前朝万历年间,日本国关白侵朝,若是在日本有使,亦可提前知晓。再入琉球事,日本国侵压琉球,若有使者,亦可知晓,加以警告。” “二来此事刘守常实乃天幸,可日后总不能全靠天幸。驻派诸国,各国动态尽可知矣。” 一旁的那个异端天主教徒也道:“臣附议。此言甚是。前朝徐光启言: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欲求会通,必先翻译。如今天下之大,九九八十一州,而赤县仅为九一。各国往来,不知其虚实,实难处置。” “臣虽信天主,却不奉教廷乱命。若其仍不许祭祖、拜天,则西洋既有东正、天主、新教之分,何以国朝不能有?心中有主,因信称义即可。一旦禁教,则与西洋交往断绝,恐对国朝不利。” 李淦也正有此意。 如果齐国公和刘钰的判断是对的,那这件事的确是个契机。 若是换个别人去谈判,可能几十万里的土地就会拱手让人。这件事带来的巨大对比,任谁都会心动,那可是百万里土地。按照西洋人所献的地图,一共才有几个百万里? 这个机会,既可以说是天幸,也可以说是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如汉武北征,李广迷路,或曰命数奇。然而霍去病那一路,为何就不迷路呢?难道不是因为他早就招纳了一些匈奴人,对匈奴各地有所了解吗? 得亏刘钰对西洋各国的情况多有所知,问俘虏问题的时候也总能抓到关键处。 日后总不可能凡事都指望一人,扩张四夷馆,增加翻译,甚至驻派一些使者到国外,的确是有利的。 李淦心想,这刘钰的变革之心倒是不改。 也不知是福将还是怎地,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抓住这样的机会让朝廷不得不做一些变动。 若真能办成,朝廷的底线和他靠一张嘴所得到的,实在相差太大,惊掉下巴。 百万里土地在眼前,不过是希望国朝广招翻译、驻派外国。 这等事之前说多半会被反对,现在说那就大不一样。 或是怕无史可依为借口,现在他竟是懒得依史寻章摘句,直接创造历史了? 李淦醉翁之意不止在酒,他还想要谈一谈朝鲜的事。对于刘钰想要把屋顶捅个大窟窿的想法,提前已经和这些人通了通气,但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借着这件事想提一嘴,可还没等李淦主动提,便有人先说起来这件事。 “陛下,此事虽然可喜,但臣仍旧还是当日的想法。为了准噶尔与北疆安定,与罗刹交流,仍旧不要互相称帝。至于朝鲜事,也与臣所言息息相关。” “若承罗刹帝位,则如法兰西、英圭黎、荷兰等国,如何称呼?罗刹不朝,则法兰西、英圭黎等国,必力求与罗刹同例。” “若如此,则朝鲜、琉球、安南等外服之邦,又将如何看待此事?法兰西者,王国也;朝鲜者,亦王国也。法兰西若与罗刹同例,则朝鲜何以臣服?久之,恐生叛心。” “再者,若其日后生了叛心,阴结西洋诸国,谋求自立,又当如何?” “若承认罗刹帝位,若与西洋诸国平等论交,则等同于周天子封三晋为侯,自毁礼乐。既天朝与西洋诸国平等论交,则朝鲜、安南等,亦会谋求与天朝平等论交。天朝到时又当如何?” “若无藩属,何以谓之天朝?不过中国尔。” 李淦皱眉,这事的确是个麻烦。 左平章军国事是支持加大对朝鲜控制和开海贸的,闻言不屑道:“不朝,六师移之。朝鲜、安南,又非在海外万里之处,焉敢不服?” 反对的人摇头道:“此纯霸道也,必不可久。岂不闻孟子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霸道虽猛,却不可久。不若修仁德,如此方为长久计。” “如朝鲜,纵后金逼迫,虽服而心不服,仍尊明号;如琉球,崇祯崩,虽隔万里,仍遣使来祭唁。这就是前朝的仁德。若不然,纯用霸道,一旦中原有变,恐朝鲜、安南不但不救,反而趁机割土。” 左平章军国事冷哼一声反问道:“若天朝有难,朝鲜、琉球又有何用?明败亡之际,亦不曾见朝鲜起兵救明。至于琉球,听闻既贡大明,又贡日本诸藩。难道日本诸藩比天朝更有仁德吗?” 那人摇头道:“此正合孟子所言:非心服也,力不赡也。日本国以霸道欺凌,琉球心必不服,日后若其富国强兵,必谋自立。” “齐宣王问孟子,和邻国相交是有道可循的吗?孟子言: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整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若天命在,则以大国侍奉小国,也是可以的。这就是王道。” “如今西洋诸国纯以霸道。如今西洋诸国强,那些小国自然不敢反抗。可一旦他们不强了,那些小国必然反抗。” “因为西洋诸国没有用王道。如果用了王道的话,就算那些小国日后强大了,也必然不会反抗,这就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 “所以,对于朝鲜、安南、琉球,要用王道,不可用霸道。用王道,纵然日后其国富国强兵,亦必臣服天朝;而若用霸道,其国一旦富国强兵,则必逆违。” “以臣所见,西洋诸国行事,纯用霸道,纵一时强盛,久后必乱。若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地,臣以为,必不可久。” “天子必行王道、诸侯方行霸道。如今天朝已定,若行霸道,则是自降身份。我既行霸道,藩属亦可富国强兵,不尊天命。若强,则服;若弱,则叛。” 李淦闻言大笑道:“卿所言极是。然太宗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依卿所见,西洋诸国所压服者,久后必反。道理是这样的,可这久后,是为多久呢?” “况且,唐人言: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明人言:王者驭夷狄,以自治为上策。那么,到底是以权而驭呢?还是让夷狄自治不以权势取之呢?” 那人却敢于犯谏,直陈道:“唐以权驭,是故天子九迁,国都六陷。这就是纯以霸道压服,一旦衰落,四夷必瓜分其肉。历朝教训,不可不察。” “野有人言: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而汉重军功,以至于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久战之下,穷兵黩武,乃至有五胡百年之祸;唐壮有安西北庭,安史之后,以致十国之乱。” “如今市井舆论,皆以本朝比汉唐之雄心,动辄‘醉里挑灯看剑’、‘拓土万里唱大风’、‘安西北庭入吾梦’。若是再行霸道,臣恐有汉唐之旧祸。” 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 这些年大顺一直试图用勋贵压制文臣,屡屡露出要在江南免除优免的风声。 朝廷手里又有一支和江南士大夫几乎没什么交集的老五营世兵,边关的血税府兵、开国勋贵。 即便为官,走的路子也是武德宫一途,根本和儒林没有什么接触和关系网。 现如今朝廷刚和罗刹打完,又有对准噶尔动刀的意思。 可打仗是要用钱的,很多人已经察觉到了风气不太对。 既然要用钱,钱从哪来? 如果开了干涉周边藩属的先河,按照皇帝之前透漏的风声,要趁着朝鲜内乱干涉朝鲜内政,甚至驻派专员。 朝鲜可以这样干,日后平定了准噶尔,安南呢?缅甸呢?暹罗呢? 这么搞下去,就算不是担心要加税,也要担心真有汉唐之祸。 天朝的边界,到底在哪? 这件事不定下来,一个个都想着开边衅、立战功,风气一旦形成,什么时候是个头? 况且,在一些士大夫看来,民间的舆论风气已经不太对了。 他们看来,国朝用永嘉永康之学,那陈亮、叶适,以及关系亲近的辛弃疾的诗词,都是些什么鬼风气?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样的风气,在其看来,开国乱世的时候用用还好。 现在还不修文德,以至于仍旧想着拓边、开战,民间风气只会越来越行霸道。 已经有不少人不走科举正途,而去学弓马、鸟枪、几何、测算之学。都想着既然别人能因功封侯,我缘何不能?武德宫出身的,不断在官场掺沙子,这些年水平日高,也不是当年不懂民政的老粗了。 长此以往……士绅只怕再无优免。 打仗要用钱,钱从东南出,这是一个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舆论风气又如此好战,真要是国朝以“边关有警,财税不够,取消优免”的说法,舆论风气再这么搞下去,只怕到时候连反抗一下都要被喷成是“误国之贼”。 到时候一旦拓土的大义压过了文士体面的大义,那就完蛋了。 本就挡不住军队的刀,若是连大义都立不住,凭什么争? 不少人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必须要扭转大顺现在的好战之风,更要扭转一下从明末大乱中形成的好勇之气。 若是等到屠刀举起来的时候再反抗,那就晚了。士绅们的神经,没有这么迟钝,只是因为明末投降夷狄的太多,终究之前的伤疤之下,不敢对开疆拓土的风气提出反对意见。 现在,伤疤已经基本平复,是该变变风气,夺回话语权了。 李淦也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听到这已经明白,却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笑道:“今日说的是罗刹事,怎么提到了汉唐祸?朕只是问问你们罗刹事。这扩充四夷馆,以求翻译的事,总不会有王道霸道之别吧?” 皇帝把问题缩的很小,即便心有反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同意。 “那罗刹派人入京的事,自不必提。所谓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夷狄既来,总不能拒,这亦是王道吧?罗刹若派使团来,我朝也当回礼,这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驻派外国,以通消息,朕看来也是好事。刘守常以一张嘴,换来了百万里土地,而培养一个翻译,加上驻扎国外的花费,一年也不过几百两。若是户政府不出,朕以内帑,还是出得起的。” 都已经说到内帑了,再争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平章军国事权责就算再大,也管不到皇帝的私事,这又不是立太子之类的国事,皇帝愿意花钱养几个翻译,还能说什么? 李淦笑道:“好,既如此,这件事就算是定了。”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不但如此,还应该传旨于喀尔喀部,令其出数百兵马,以壮齐国公之威、刘守常之慑,叫罗刹人以为国朝在增兵不惜一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守常既善诈,则国朝不可不为援,以助其成事。” “善!” 冲着在旁边旁听历练的天佑殿舍人一点头,示意拟一下文书,以天佑殿的名义下发至喀尔喀部几个靠边境近的贵族。暂时没有专门处理喀尔喀蒙古的官署之前,也只有天佑殿或者皇帝圣旨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了。 第八十八章 条约 喀尔喀蒙古派出的骑兵并不多。 最先到达的几百骑兵,还是成为了压到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天刘钰的逼迫越来越狠,老伯爵的身体又发着高烧,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给出的条件越来越往北,刘钰的让步也越来越大,互相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底线,似乎要到签约的时候了。 但老伯爵仍旧下不了决心。 十一月的寒风带来了一场风雪,也带来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密信。 纤细的字体带着少女的芬芳,字里行间中却流露出一股英豪。 写信的少女差一点被推上沙皇之位,被彼得帮旧臣们视为俄国继续西化改革的希望。也是老伯爵被扔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请您无论如何保重身体。为了我,也为了俄罗斯的未来。” “您的名誉或许暂时会被玷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恢复。如果您信任我,请接受我的建议,在和中国的条约上签下您的名字。这不会侮辱了您的姓氏,我发誓。” “就像是您现在的处境一样,您为了您的俄罗斯的未来,坚持不肯签字;我也在为俄罗斯的未来,做着我并不想做的事。” “我们的沙皇陛下、我的小侄子,很迷恋我。每一次出去打猎都一定要让我跟随。我出去打猎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舞会了,像我这样的年纪,这是罕见的。” “我很喜欢舞会。可是,每一次舞会之后,与我跳舞的男子都会被我们的沙皇陛下送到远方服役,或者出使外国,甚至在一个月之内向土耳其派遣了四名常驻的使者。为什么要因为我而让那些无辜的人承受这样的不幸呢?” “或许,我可以利用这种迷恋,影响他,让他继承我父亲的遗志——您和我都清楚,俄罗斯的未来,只有改革,坚定不移的改革,向西!向西!向西!今天向西进一步,明天就可以向东进两步——为了俄罗斯的未来,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终身不嫁以影响他,甚至接受那些别有用心的建议:嫁给我们的沙皇陛下、我的小侄子。如果可以影响他带领俄罗斯走向正确的道路,我会考虑的。” “如果男人不能够坚定改革,那么女人就该担负起俄罗斯的未来。” “希望您能够知道,热爱俄罗斯的人,并不是只有您一个。还有许多人,在做着各种不情愿的事,为了祖国的未来。”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并不知道他的处境,您在条约上签字的消息传到彼得堡的那一天,就是他被流放的那一天。您所受损的名誉,会被缅希科夫承受。或许您仍然会被剥夺爵位,但我希望您能够保重身体,在远离彼得堡的庄园里,为俄罗斯的未来继续奉献您的一切。” “比如,您在威尼斯海军留学的经验、您在土耳其任大使的外交斡旋手段,这些既是您自己的知识和阅历,也是整个俄罗斯的财富。您应该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作为经验,而不是在消沉中白白耗损生命。” “色楞金斯克的冬天一定很冷,给您捎来了一件裘皮。请一定保重身体。” “爱您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 这封信摧毁了老托尔斯泰最后的倔强,就像是北极圈内极夜前最后挣扎的太阳。 再挣扎下去意义已经不大了。 枢密院的那群人在乎的只是彼得死后的朝政旧法、党争倾轧,以及对彼得二世这个小皇帝的影响。 他们不允许俄罗斯再出现一个强势的君主。 更不允许一个新的君主,以自己的野蛮征服俄罗斯的野蛮。 政由枢密院、祭由小沙皇。这已是必然。 缅希科夫要完蛋了。 整个俄罗斯的朝臣都在盼着快一点签约,从而把这个锅背在沉浸在外孙当沙皇美梦中的缅希科夫头上。 伊丽莎白所代表的新法党,在缅希科夫的背叛下,此时只能蛰伏,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一旦缅希科夫被推翻,旧党公爵就会成为11岁的彼得二世的监护人,对他进行教育。新法党几乎不可避免要被清洗。 新党旧党的实权派都在忙着党争内斗,没人真正在乎这里的谈判。 绝望和无力之下,老托尔斯泰终于开始接受刘钰提出的种种条件,这场持续太久的谈判,终于落下了尾声。 除了刘钰提出的以黑龙江北支流分水岭、外兴安岭为界外,黑龙江上游的石勒喀河作为中俄双方的边界。 中方以二十万的价格,作为对方撤离尼布楚、结雅斯克、普林宾斯克等地的赎买费。分十年支付,本息共计三十万两。 俄国承认中方对准噶尔是平叛。 中俄双方共同承诺,蒙古帝国已不存在,之后各部蒙古事务,由双方全权处置(此条款既包括喀尔喀部、准噶尔部,亦包括伏尔加河瓦剌诸部、贝加尔湖之布里亚特部)。 一旦中方解决了内部的准噶尔叛乱,双方再度举行会谈,全面议定双方在西线的边疆。并尽可能以谈判磋商的方式,解决伏尔加河瓦剌蒙古事务。 中方释放一部分被俘的战俘。 双方在战前的各种争论,暂且搁置。任何在战前逃亡到中方或者俄方的各部落、罪犯等,不得追讨。 条约签订后,双方若无护照越境者,均要遣返,包括其所持的金银及一切物品。 中俄在贝尔加尔南岸边境处建立一座城市,作为双方西线的贸易站;东线在精奇里江建立贸易站,俄国商人可以在这里收购毛皮,进行茶叶、大黄等贸易。 中方承诺将减少在澳门出口大黄的数量,并对澳门出口的大黄加税。 中方承诺,欧洲人的事由欧洲人自行处理,不会因为欧洲事务对俄进行干涉。 中方承认俄罗斯帝升格为帝国,承认俄罗斯的皇冠。 俄国承认中国皇帝为东方天子,对朝鲜、安南、琉球、日本等藩属国,不得直接进行外交,必须通过东方天子之理藩院,否则则认为宣战。 俄方承诺不再对准噶尔进行任何意义上的援助,并敦促中方尽快解决准噶尔问题。 条约一旦签订,由俄方派出的使团可以经由蒙古进入京城。 中方也会在随后,派遣一支规模庞大的使团,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并在登基典礼上正式照会法、波、奥等国,承认俄国的皇冠。 双方是否互派常驻使节,则由后续使团在京城面陈天子后决定。如果俄方有意驻使,亦可在京城之天主教堂附近,兴建一座东正教堂,方便日后的常驻使节团做礼拜等事。 俄方承诺在中国境内面见天子,遵守中国礼仪;中方承诺在俄方境内面见沙皇,遵守俄方礼仪。 双方持有护照人员需遵守对方法律,双方不得干涉。 俄方在贝加尔湖南岸、额尔齐斯河上游、叶尼塞河河源、萨彦岭等地修建堡垒,必须照会中方知晓。中方在边境修建堡垒,也应照会俄方知晓。 俄国传教士不经允许,不得越境传教。如发现有传教士越境传教,则减少俄国商队的护照数量,并且对茶叶和大黄提高关税。 中俄双方边境贸易,关税一律以最低标准。此既包括中方输入俄方的商品,也包括俄方输入中方的商品,各种货物一律如此,包括此时的和日后的。 鉴于白令等人因不可抗力因素中止与俄国的合作,俄方应允许自愿留在中国的人士家属,随之后的贺登基使团返回。 刘钰以个人身份,向俄方代表道歉,因其对过世的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侮辱、诽谤和不实宣扬。 整体上的条款大约就这么多,很多事还没有解决。 比如西线边界、比如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布里亚特蒙古,这些悬而未决的东西,双方暂且搁置。 约定在中方处理完准噶尔叛乱后,再举行第二轮磋商。在此之前,中方不得派人前往土尔扈特部,俄方也不得派人前往准噶尔部。 但俄方必须允许土尔扈特部前往雪山朝圣。当然,中方也允许中国的东正教徒经由俄罗斯前往君士坦丁堡朝圣……如果那里的东正大教堂还在的话。 该谈的基本上谈完了,第一批的三万两银子也送到了。 眼看就要最终签约的时候,老托尔斯泰伯爵却扛不住病痛,彻底病倒了。 老伯爵一病,最着急的是齐国公,也跟着起了一嘴的燎泡。 谈判到了这里,眼瞅着就是大功一件,靠一张嘴和三十万两白银,换回了皇帝底线之外的大片土地……虽然是无人区,但画在地图上是真好看呐。 偏偏这时候对方的全权代表病倒了,亲自看望之后,显然是真的病了,眼看就不行了。 齐国公如何能不急? 刘钰则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式两份的中、俄、拉丁三种语言的条约,看着着急上火的齐国公,笑道:“看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齐国公签了吃亏的条约呢。” 齐国公急道:“你还能笑的出来?他既重病,我看也是油尽灯枯了,这如何是好?万一新来的人不肯签约,这怎么办?” 抖了抖手里的条约,咧嘴一笑。 “他只是下不来床、走不了路了。可是手还在嘛。就算手不能动了,不是还有印章吗?去他病床前让他签字不就得了?” “啊?” 齐国公大惊。 他也是读过史的人,虽然历朝历代欺负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逼迫禅位者也多如此,可终究还是要粉饰一下的。 可现在对外交往,俄国那边必然也会留记录的,这可不容易抹去。 去逼一个快死的老头儿? 见过的内部倾斗比这个还唏嘘,然而自小接受的教育和道德底线,让齐国公在这件事上颇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叫内霸外圣,自赵九以来总有余风。 可再一想,也着实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脸略有些羞红地带着刘钰和一队侍卫,去了对面的俄国木屋。 临去之前,刻意嘱咐了一下跟随的护卫:真要是逼死了人,打起来,用拳头就好。 第八十九章 十年功,百年功 木屋是漏风的。 刘钰推门进来后,带来的寒气让壁炉里的火苗发出一声尖啸,就像是坟地的野鬼火遇到了道士的木剑。 齐国公紧随其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蓬松的很光滑的裘皮。 看到刘钰后,老伯爵甚至没有力气用贵族的优雅来问候一句,只是转了转眼珠,伸出手指了指,示意随从把壁炉上烧的呜呜作响的水壶提下来,泡两杯茶。 茶还没有跑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听起来恨不得把肺撕扯出来的咳嗽声。 红白色的脸上全是汗,汗水在八十二岁的褶皱里艰难穿行。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营中的铁匠一定很熟悉这种声音,看上去要完。 刘钰心说这至于吗?好说我手里这份也算是个平等条约,签个平等条约就这样? 不至于吧,好像你们第一次签似的。不是之前刚和土耳其人签过一次,丢了顿河河口吗?好像当时你也在土耳其全权负责吧? 想着这老头儿的曾孙,刘钰心想,指不定托尔斯泰日后怎么编排自己呢。 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兴,现实主义文学共一石,罗刹独占五斗,高卢鸡占三斗,其余诸国共分二斗,刘钰觉得自己也算是为后世在苦难和救赎中的俄国文学家留一幕故事。说不定以后列宾还能画一幅名画,托尔斯泰伯爵给中国人的回复? 思绪乱想中,齐国公率先问候一句,刘钰只能把齐国公的问候给翻译了一下。 略作客套,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纸拿了出来。 老伯爵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刘钰在他的面前翻一翻,让他最后确认一遍。 是否有纰漏、是否有不清晰的地方。 随从和副官们就是旁边,老伯爵却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而是让刘钰举在他眼前。 将拉丁文版本最后确认了一遍,沙哑的嗓音发出了一个单词。 有人听懂了这个单词,取出一支淡红色的蜡烛,靠近壁炉。从壁炉里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条,将那支红色的蜡烛点燃。 苍老的手臂颤颤巍巍地从裘皮中伸出,代表着自己身份和印记的玺戒,努力挂在已经干瘪的如同橡树皮一样的手指上,尽量不掉下去。 卫兵取来了鲸油,用一个很细小的毛刷沾了一些鲸油,刷在了刻着印章的戒指上。 倾斜蜡烛,将融化的蜡油滴到签名的地方。 老伯爵的手努力向前伸,想要趁着蜡油凝固之前把印章印在融化的蜡油上,可终究慢了。 等伸过来的时候,蜡油凝固了。 如是三次,刘钰等不及了。 蜡油刚刚滴下,抓起老伯爵的手腕,用力一翻,将手指上的戒指重重地摁在了融化的蜡油上。 一个清晰的印记跃然纸上,旁边是齐国公的印章和签名。 这种近乎野蛮的行为,惊住了号称野蛮人的俄罗斯卫兵。 老伯爵看着清晰的蜡印,仿佛一条离开水的鱼被扔进了水尚不热的锅中,焕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没有指责刘钰的粗鲁,回光返照,冲着刘钰又说了一句话。 “请您快一些。谢谢您的帮助。” 这一次吐字很清晰,但中气一个词比一个词弱,眼看是不行了。 刘钰听懂了。 伸手夺过侍从手里的蜡烛,夹在手中,掀开自己的紫貂裘,挡住了四处透进来的风,让蜡烛的火苗烧的更旺。 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感觉到老伯爵的手越来越僵硬,刘钰抓着他的手在剩余的五张纸上面摁下了蜡烛印。 摁完了蜡油,老伯局居然还挤出一点力气冲着刘钰点点头表示感谢。 随后棕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盯着刘钰手里面的纸,刘钰这才明白过来,把六张纸依次拿到了老伯爵眼前。 老人小心而又仔细地最后检查了一遍印章,用尽最后的力气彰显着最后的倔强,扭过了头,不再看刘钰一眼。 床上的老伯爵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后最后关头,借着回光返照的亢奋,没有避开刘钰,或许是怕时间不够了,伸出手指着旁边桌上的几张纸。 只有几张纸,上面的字加在一起可能也就两三页,第一页上写着题目。 亚得里亚堡外交回忆录。 他最后的力气没有用来做临终祷告,而是说出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 “请把它带回彼得堡。” 然后,手臂就垂了下去,胸脯不断向下塌陷,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出气声。 “呃……” 刘钰回头看看齐国公,齐国公也正看着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阵,齐齐脱掉了帽子。 死者为大,虽说老伯爵的死和他们没有任何的直接关系,但总归是赶上了。 按着国朝的礼仪应该是上三支香的,如今既是站在了国境线外,那就入乡随俗。 脱帽,鞠躬致意,迅速溜走。 卫兵没有阻拦,似乎老伯爵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幕,提前安排下了。 直到退回到界桩内,齐国公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在谈判中把人逼死这种事,齐国公可真是第一次见到。 “守常啊守常,你这真是……哎,让我怎么说?” 刘钰愕然道:“难不成国公不该说,幸好我做出决断,要不然就没机会完成签约了?” “话虽如此,可是……” “国公放心。这老头儿刚才全程清醒,没有问题的。再说了,他出生的时候,太祖尚未崩殂于九宫山。人有生老病死,七十可称古稀,他都八十多了。再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条约上签字了。我这也算是为罗刹诸人着想。” “怎么说?” “他要死了,罗刹谁人肯来?彼得已死。彼得若活着,打输了谁来签字都行,大不了日后打回去,威望既在,谁也不敢说什么。如今彼得已死,其妻亦亡,罗刹朝臣忙于党争,谁会在这时候来趟这趟浑水?他死了,彼得堡那些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齐国公微微摇头,道理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见到,总觉得有些过于逼迫,实非天朝气度。 回到己方的帐篷,小心地将那三张纸装进了木匣中,仔细保存好。 等到纸张装入木匣,盖上盖子的那一刻,刘钰和齐国公同时出了口大气。 总算是完事了。 简直像是做梦一般,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两人却把边境线愣生生向北讹诈了千里。 如今条约已签,再难反悔。 “如此一来,只需要等罗刹那边派来新的特使,跟随一起入京即可。剩下的界桩等,自留下人在这边处理就好。” 齐国公又一次抚摸着那个盒子,像是把玩一件珍奇的宝物。 半晌又道:“这条约别的都好,就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既是开埠,难道不是为了收税?这税率如此低,能收几个钱?” 齐国公还不知道皇帝的内帑要伸手的事,刘钰也没说,只是笑道:“国公啊,哪有两家卖同样的东西,自己不降价反倒加价的?茶叶、大黄,俄国人自不能产,可是日后棉布等,俄人或可自产。如今关税既低,日后俄人西伯利亚,必然多用中国布。” 俄国有啥可卖给天朝的?图拉兵工厂的枪,自己用都不够,刘钰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需要加关税收俄国人钱的。 这个简单的重商主义关税问题,齐国公仍旧不是很理解,反问道:“如此商人得利,于国何益?” “国可非只是户政府银库啊。日后若是与西洋人贸易,生丝、茶叶等,自是要收出口税的,反正他们也不能产。” “但另一些东西就不能收重税,这需区别对待。如瓷器,明末之乱,江南动荡,恐怕日本国瓷器必趁机出口西洋,这就需考察后选择收多少税,才能使日本国瓷器难以争夺我朝之利。” 刘钰大致解释了一下,又道:“再者,此地若收重税,俄人运转到欧罗巴,不能得利,只怕边埠日废。虽说少收了税,可是商贾往来,沿途人口驻屯,对国朝是有利的。不能只算银子啊,若是只算银子,北地拓边可是赔钱的。” 齐国公琢磨了一阵,点头道:“嗯,大有道理。缩边之祸,前朝为鉴,不可只算表面的银钱。不过朝中所看的第一功,必是拓土之功。这些东西,倒未必有人在意。” 刘钰摇头道:“以三十年论,拓土为第一功。” “以百年论,我以为,还是互派使者为第一功。” “若是兵革不利、西学不兴,纵然此时得土,百年之后又岂知不能丢土?所以此番谈判,我最在乎的,还是互派使者一事。还请国公回朝后,一定帮小侄促成此事。” 齐国公知道刘钰一直在乎的就是这件事,之前也曾说过“卖的不够”这样的话。 如今条约已签,大功告成,刘钰出力极大。既是有这样的请求,齐国公自是应允。 “我虽不太懂,但我信得过你。你既如此在意,回去后我定尽力促成此事。况且,唐时长安,亦有胡人坊嘛。我朝既有比唐之心,这么做也非不可。你身弱,扛不住,我来抗就是。” 刘钰郑重地行了一礼,齐国公也受下了,算是达成了个无言的契约。 之后的两个月,熬到了新年,俄国那边之前谈判的萨瓦伯爵终于再次露面。 俄国果然出了大乱子,不但之前掌权的缅希科夫被拿下,小沙皇更是决意把首都从彼得堡迁回到莫斯科。 齐国公这些日子也挺刘钰说了不少罗刹的事,心中大喜:彼得迁都,乃永乐迁北、赵匡胤欲迁洛阳故智。刘守常一直担忧的罗刹变革、富国强兵之事,休矣!小沙皇不过11岁,懂得什么?朝政必为莫斯科之旧党把持,国朝北疆数十年无忧矣! 萨瓦伯爵也没有再提边境条约的事,而是向齐国公发出了两国签约之后的第一封正式国书:沙皇彼得二世,将在明年举行登基大典,希望大顺履行条约,派出使团前往莫斯科观礼。 而他,也将带领一支1500人的庞大使团商团,跟随齐国公和刘钰,一同前往京城,商定贸易细节、使者驻派等问题。之前走私就占到俄国进出口贸易总量5%的茶叶大黄贸易,必须要尽快恢复了,朝局正乱,这等原本彼得收归官营以作军费的买卖,此时不知多少公爵伯爵盯着呢。 第九十章 提点 “三千里啊!向北拓边三千里!” 自从传教士带来了世界地图和地球仪这些东西后,拓展了国人对“天下”概念的认知,也让当皇帝的多出来一个爱好……看地图。 涂色游戏一样的体验,对执掌皇权的人而言,是一种无上享受。 尤其是对俄条约缔结,配上白令送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图后,更是直观无比。 朝会中,特意制作的拼接后的巨幅地图摆在朝堂中,皇帝在群臣面前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除了地图,太监手里还捧着两张拓本。 一张是刘钰早已经拓印的永宁寺碑文。 另一张,则是刘钰在贝尔加湖谈判期间闲的蛋疼,派人去杭爱山找的“燕然山石刻”。 这一篇班固执笔的石刻,经历了两千年的风雨,虽已不再清晰,可却依旧能读出汉时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壮怀。 石刻很好找,刘钰有前世的记忆,对前几年发现燕然勒石一事记得很清楚,就在杭爱山和阿尔泰山山口附近,而不是之前一直找寻的阿尔泰山以西方向。 如同永宁寺的碑文,即便上面的字当地部落已经不认得了,可走到那里总会敬神祈祷。 派人去杭爱山附近的喀尔喀部落问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片红石山。拓下拓本,连带永宁寺碑文、对俄条约地图一并送回了京城。 这马屁拍的响亮,也拍的舒服。 古之战功,千古传诵之首者,一则封狼居胥、二则燕然石勒。 唐人好武功,多以自比。 诗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喀尔喀蒙古臣服,狼居胥已在版图之内;杭爱山上的两千年石刻,如今又拓。 朝堂上群臣纵然各有心思,可听到女官抑扬顿挫地念着和他们自小背诵的《后汉书》中的记载几乎不缺一字,只是多出来几个“兮”、“遂”等语气词,并且相隔两千年看这拓本上的字居然还全特么认识的时候……终究化作一声声振奋的叫好声。 这种穿越千年的感觉,目睹着千余年前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摆在眼前的激动,实难想象。 翼国公刘盛站在内殿,举着笏板挡着自己笑出来的后槽牙,心想这事儿虽然明面上是老田主持,实则自家儿子出力极大。 今日朝会,皇帝已经提了好几句刘钰的名字,尤其是燕然石勒的拓本拿出来后,更是猛夸了两句。 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还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可是名声却先在朝会众臣中传遍了。 之前因为军功已经授勋为上轻车都尉了,如今再有谈判勘界之功,岂不是便可有三品护军之勋? 嫡长无大能,袭爵位的话,皇帝为了制衡,应该不会再让翼国公本枝掌管军务。这倒也是好事,嫡长既庸,若掌实政,反倒取祸。不如和自己一样,主持主持荣恩宴、替皇家搞搞祭祀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皇帝对刘钰到底是想用在哪?就现在来看,入武德宫上舍已经是板上钉钉,几何、算学、测绘、骑术、火铳等都不差,所差的就是策论的文笔,这个是可以提前找一堆清客,写个百十篇提前狂背的。 若入武德宫上舍,擢龙禁,可文可武,这又难说到底会怎么安排。 “多半会去西北?” 心里判断一番,又觉得好像不太可能。 想想当日因为刘钰去奴儿干都司的事,还和老田吹胡子瞪眼睛的大吵了一番,现在怕是等老田回来,还要宴请一番才是。 大殿正上,皇帝享受着这种“地图开疆”的快意,趁着众人奋兴,朗声道:“罗刹使团不久就要抵京。此事礼政府和鸿胪寺也要尽快出个章程,如何接待?” 西安建制的时候,鸿胪寺、太常寺已经并入了礼政府作为其下属,但仍旧不是完全的上下级管辖关系。 鸿胪寺卿出面奏道:“国朝会典,有朝贡、有封贡,却无‘外交’之礼。照朝鲜使团例,似礼有些轻微。国朝礼政府亦有封贡之责,臣以为,既罗刹国非外服藩属,日后法兰西国、和兰国、葡萄牙国等,必照此例,还请礼政府尚书主持此事。鸿胪寺只执行,不定策。” 皮球又踢给了礼政府。 礼政府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这事按照之前经验,总不好学宋辽、宋金吧?前朝经验,更没得学,周边也没有一个和明朝能平等外交资格的国家啊。 于是礼政府尚书亦出面道:“此非小事,臣以为,宜陛下与天佑殿平章军国事商定出个章程。非是臣推诿,实是此事非礼政府所能定,亦非鸿胪寺能定。” “既有外交,则日后罗刹国使团前来,如何接待?法兰西使团、和兰国使团,又照如何例子?朝鲜、琉球等,又如何?外服之外,另有邦国,此事前所未有,非臣所能定。” 皮球又踢给了天佑殿和皇帝,这事暂时还没有先例,更不知道日后有什么好处。倒是眼前很可能惹出麻烦。 礼政府和鸿胪寺心里想的清楚,自己又不制定政策,只是执行政策。制定政策这种事要是还由自己主持,那要天佑殿干什么? 再者来说,平等外交这种事,犯了天朝尊严忌讳。 大顺没有原来名字的六科,可是有换汤不换药的六谏议,六谏议言官们眼睛雪亮,最近憋得难受,正不知道拿谁开刀呢。 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既有地图开疆,又有燕然石勒,估计谏议们正憋着劲,又不好今天发作。 反正是要天佑殿出台规定,制定大方向的。没有先例可循,肯定不能照抄朝鲜琉球等外服藩属入贡时候的那一套,到时候出台了政策之后,再喷也来得及。 李淦也知道这里面的麻烦,本想着把球让礼政府和鸿胪寺接过去,结果人家只是装傻,根本不接,又踢了回来。 众人踢了一会皮球,只换来一句“散朝!” 之后数月的某一天,李淦从朝堂中的唾沫星子中逃离,谏议们简直是脑洞大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用三十万两白银换回尼布楚、结雅斯克等事终于还是传出去了。 尼布楚附近有个银矿,俄国人已经开始开采,数量虽不多,但是不给够钱肯定是不会退的。 算来算去,派五千人外加几十门大炮去尼布楚的钱,肯定不少。如此交换在天佑殿诸平章事看来是值得的。 但这个事的既视感太强,一时间“宋辽旧事”之类的对比满天飞。 新顺开国的时候,李过搞复仇主义搞得有点猛,把檀渊之盟都喷成了丧权辱国。 这在当时是一剂猛药,毕竟他妈的南京都沦陷了、江阴都被屠了,居然还他妈有一堆投降的士大夫,矫枉必过正;只是这记猛药的后劲儿着实有点大。 六谏议、御史台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传统的真正维护者。如果没有礼仪制度、没有四夷朝贡,那就算不上天朝。如今居然要搞两帝并立、甚至日后还有可能和外服藩属之外搞外交…… 这叫什么? 这叫上国的崩溃,世界重新走入战国。 天朝上国,从天朝,沦落为新的世界和天下概念下的一个诸侯,要与俄、法、英等国效七雄故事? 这是不能容忍的退步,甚至一步退了两千年,退到春秋战国了,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 这不是一鸦之后,还没有那么痛彻心扉的差距和绝望。 天朝的文化自信,如果只是因为西学有些进步就崩溃,那也不能够雄立天地四千年,几度危亡、几度又起。 况且这事还不是西学先进那么简单,而是自认朝贡体系的天下观不行了,反要融入西方威斯特伐利亚那一套。 他们做的,按照此时的意识,一点没错——此时的人,敢想象百年后和朝鲜、越南甚至圣马力诺这样的巴掌小国名义上主权平等吗? 皇帝也不好责罚,只能扯了好些天的淡,小朝会争、大朝会辩。 六谏议们饱读经书,李淦岂是对手?不说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但也相差不多了。 喷完了李淦喷齐国公,喷完了齐国公喷刘钰,喷完了刘钰喷西学乃蛮夷之学: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 朝鲜王继承的时候,礼政府派个人去册封就好;前朝故事,日本国作乱朝鲜,也是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这罗刹国沙皇登基,天朝居然要派出专门使团去庆贺? 今日散了朝,逃离了火星四射的战场,焦头烂额之际,太监提醒道:“陛下,刘钰已先行归来。按礼,该陈奏事。” 李淦揉着脑袋道:“叫他回家躲……呃,歇息几天。待齐国公归来,再论。传谕吧,就说他沿途奔波,定然疲惫,又有拓土定边之功,特准先回家休息。” “诺。” 太监刚要走,又被李淦叫住。 “且慢,将朕前几日批注的那几本书,一并给刘钰送去。再传朕的话:武德宫上舍之考,方为正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欲在其位,必先名正。武德宫内舍夏考即到,先入上舍。上舍三年秋考,正赶得上。” 太监领命,捧着皇帝批注的几本书,到了外面传了旨意,连皇帝没说完的那句“回家躲……呃”都一并带上了。 第九十一章 钦定? “躲?” 一个字,不用多。 捧着皇帝给的几本书,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车轮轱辘轱辘地响,颇为催眠。忍着瞌睡,刘钰在车上翻看着皇帝给的四本书。 一本《汉书》,一本《旧唐》,一本《宋史》,还有一本《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有之前的经验,刘钰大概也看出来了,这皇帝就不爱好好说话,动辄打哑谜。 既是给自己四本书,应该不只是让自己看书这么简单。 之前刘钰喜欢读前四史,家里也有一些兵法,旧唐和宋史没怎么读过,都是大部头。 先翻开了熟悉的《唐李问对》,随手一翻,发现书中夹了一张便笺。 太宗曰:诸葛亮言:“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朕疑此谈非极致之论。 靖曰:武侯…… 大意就是诸葛亮说,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将帅无能,也一样可以获胜;不能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是有能力的将领,也未必能胜。太宗认为这么说似乎不对。 李靖认为,大部分胜利的战斗,都不是依靠自己的智谋,而是靠对方犯错误。如果自己不犯错误、少犯错误,那么敌人就很难赢。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主将下达了错误的命令,依旧可以维持不乱,所以诸葛亮说的对。 便笺上批注了一句话:若以西洋练兵法,用燧发枪配刺刀,则花队变纯队,似可少乱。 再多的话,也没有了。 翻看《汉书》,夹便笺的那一页,是《张骞李广利列传》,没有任何的批注。 《旧唐》里,是《斐度列传》,有一句话画了个圈。 “其威名播于憬俗,为华夷畏服也如此。” 在那个“华夷畏服”这几个字上,又在“华”字上重重画个个大圈,下面是一行批注。 “王霸之理,或曰以一士而止百万之师,以一贤而制千里之难。斐度既为宰相,以其贤能,令四夷臣服,此大才也。然其既为宰相,何必又需‘华’所畏服,华地皆为王土、皆为王臣,服岂非理所当然?藩镇叛服,寄于一人,岂能长久?西洋人亦有殖民地,其与都护、唐节度何异?久之,其无赵佗之心欤?” 扔掉旧唐,翻开宋史,夹注的那一页是《石守信列传》,有批注。 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 噫!乃至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遂有靖康之耻、崖山之恨。 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于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 唐有五胡之警,遂重边功;宋忧藩镇之祸,乃轻武将;明有边王靖难……国朝之鉴,当察于汉、唐、宋、明。 四本书大致翻完,再抖了抖也没有掉出来什么别的便笺之类。 这四本书都是大部头,想要看完需要时间,皇帝显然不是书商搞批发,给了这四本书,估计想让刘钰看的就是这四页。 确认再无其余要看的东西后,刘钰挠挠头,嘀咕道:“这是不是有点钦定的意思?不过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要不然日后出了偏差……” 刚才太监传话的时候,说的很明白。 皇帝让刘钰回家躲着,别掺和朝中的事,不管是罗刹使团还是朝鲜问题,你名不正言不顺,就是个勋卫,有勋官,连个正式的职位都没有,这叫名不正言不顺。 怎样才能名正言顺? 武德宫,入上舍,评上上。 武德宫别的考核都好说,刘钰自认没有问题。不论是几何算数还是测量、马术、弓枪选一的射击,都可以。 唯独就是策论。 策论是要看格式的,也是要看文笔的。 刘钰猜测,是不是之前自己写的奏折,文笔太次、错别字颇多,皇帝担心自己策论这一环节出问题? 所以……漏题? 让自己提前找枪手准备准备? 皇帝倒是不能直接出题,但是点一点,自会有人去办。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明镜似的,虽说正常也能进武德宫上舍,但要评为上上选为魁首,那还是比较难的。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就被一个一起喝酒的女倌人镇住了,论及诗词连个妓子都比不了。 恐怕皇帝从和刘钰的交流中,也看出来刘钰的那点水平了。 再度翻看了一下四本书中的内容,这种“钦定”、“漏题”的感觉就越发清晰。 唐李问对不提,武德宫策论肯定是要考兵法论的。 《汉书》来了一段张骞李广利列传,明显是对应西域问题,朝廷要平准噶尔,肯定是要提前造势的。 以此作为策论的题点,也大有可能。关键是要推陈出新。 至于旧唐和宋史,更是一直以来的大问题:外轻内重,就容易搞出来靖康耻;外重内轻,又容易搞出来藩镇祸。 武德宫策论一共三题,一是兵法,二是史论,三是政论。 刘钰心想,兵法论皇帝圈出来“有制之兵,无能之将”这八个字,倒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想要亲征,论起来战术上肯定是自己心里有数,划归为无能之将这个范畴的。 真要是新军改革,打准噶尔那就是代差碾压,再加上大顺的体量在这摆着,只要己方不犯大错、不被准噶尔打出个歼灭战,那就是大胜。天天打名将最不愿意打的消耗战、击溃战,都能把准噶尔耗死。 体量在那摆着,不败即为大胜,小败即为小胜,唯独被准噶尔打出歼灭战的大败,才算是败。 这么想的话,皇帝要是想要亲征刷威望,改革军制,压制武将的话,倒的确有编练新军的动力。 再配上《张骞李广利列传》,西域的事几乎已成定局。 怎么看怎么像是泄题钦定,刘钰心里也舒坦起来。 把这四本书放好,心道只要自己别大嘴巴到处说就好。 至于枪手,凭自己家里的人脉,怎么还找不到一两个四平八稳花团锦簇的枪手? 在车上琢磨着破题和立意,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下了车,自家的大门敞开着,自己的长兄正站在门口等着自己。 “三弟征途劳顿,又立大功,可喜可贺!” 说着,走到刘钰身边,把刘钰背后的大氅解下,拉着刘钰的手,走着正门进了院子。 拜见过父亲,刘盛笑道:“好啊。好!有什么正事,一会再说。你先去见见你母亲,这些天就一直念叨,把家里的人都派到九门那蹲着呢。” “是。” 别过父亲,走到后院,门口的丫鬟就像是看到了兔子的猎狗一般,扬起腿就往后面跑。 “三爷回来了!” 叫嚷了几声,刘钰的母亲匆匆从里面出来,不等刘钰跪下,先把刘钰扶住。 拉着刘钰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笑容中带着几分激动的哽咽。 “可是黑瘦了。” 眼看着眼角已经泛出了泪光,刘钰赶忙道:“母亲别哭。若不然,儿子也要哭了。” “好,好,不哭,不哭。” 抽了一下鼻子,腾出手擦了一下眼角,终于漾出了一抹笑意。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钰儿啊,你这可是走了万里不止,当娘的可是又去佛堂烧香、又去道观祈福,甚至还去趟宣武门花钱找了些西洋和尚做了祈福弥撒。也不晓得那黑龙江归那一路神仙管辖,总归是让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过几日要去还愿,你也一并跟着去,可不准推脱。” “这一路可是苦了你了。想吃什么,赶紧说,好叫内厨准备。你妹妹还嚷嚷着让你带他去看热气球呢,此时应是没得着信儿,一会儿便来了。” “你舅母前日还送来了好些西洋玩意儿,说你喜欢,通通送了来。早就叫人给你送你屋子里去了……” 从说不哭开始,拉着刘钰的手进了屋,刘钰竟是一句话都没插上嘴。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完了一句,又想到了下一句,没有丝毫的连贯逻辑,一直进到了屋子里,这才停住。 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黑瘦了。” 刘钰嘿嘿一笑,也不想多说在北边的事,便道:“一路还好,馒头也是个谨慎的,跟着照料,没吃什么苦。那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就是找了个罗刹人祈福的神像,还有个苦兀人祈福的海象牙雕。我虽不信,想着母亲,却也带了回来。” 拿出来一个镀银的圣母像和海象牙雕,很小巧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估计母亲也分不清和尚和西洋和尚,但这逮着神就拜的习惯,总是一番心意。 看着做工不很精巧的小玩意儿,母亲却叫丫鬟仔细收好,就和屋里的佛像摆在一起,叮嘱他们每日烧香不可懈怠。 说了好一阵子家常话,刘钰的嫡亲妹妹也得了信儿,跑过来哭了一场,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母亲也没多留。 叫刘钰和父亲去说说正事,晚上有家里的小宴,叫刘钰忙完了正事就过来。 别了母亲和小妹,刘钰琢磨着“钦定”的事,觉得这还是和父亲商量商量,找枪手什么的,他可不在行。 第九十二章 破题 内书房,自鸣钟已敲响六下。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不谈苍生,也不谈鬼神,只是在那谈论“皇权把持武德宫做制衡刀”的诛心之言。 言不传六耳,再无他人在场。儿子已经赌赢了,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那刘盛也不再是那只被圈内人戏称的缩头王八,而是成为了一头狡猾的狐狸。 “陛下想做,你的言论才能用。陛下不想,你的言论说的天花烂坠,也是无用。武德宫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既有抱负,又忧天下事,就不可不知进退。” “什么是进退?进,就是陛下想做的事,若与你合,就抓住机会做好;退,就是陛下不想做、但你想做的事,不是不可以做,但不可以直接做,更不可以整日上书陈事。想做,也是提前预谋,偷偷去做,待水到渠成,无可更改。” “你可想清楚陛下到底要干什么了?” 这话若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不管有心无心,那都是大不敬的言论。 本来刘盛以为刘钰还小,之前并未谈过这些。 甚至当初西学禁教事件的时候,对刘钰也只是敲边角的警告,很多事并未深入去谈。 可刘钰走了这一年多,做的几件事……尤其是额尔古纳河棱堡攻城战中的低调表现,刘盛觉得刘钰已经看清楚了一些事,这就可以谈一谈。 刘钰心想,这倒不用你告诉我,皇权这玩意儿是什么德行,我太明白了。不过是岔路之前的同路人罢了,他既利用我,我也利用他而已。 刘盛也没想过刘钰的想法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可怕,如今也是一门心思放在了“揣摩上意”上罢了。 四本书中的便签、批注,刘盛都看过了。 和刘钰的意见一样,这是皇帝在故意漏题,也是想要重用刘钰做蹚道人的信号。 只是,这条道,到底是往哪蹚,需得先想清楚。 刘钰举着《汉书》,翻看《张骞李广利列传》,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儿子另有想法。父亲以为,取西域之事,朝中会有何反应?” “不会反对。” 刘钰也认可这个说法,笑道:“如此,那么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文章,有必要吗?陛下缺的是一篇证明取西域是正确的策论吗?况且陛下应该知道我的水平,做颂策,只怕贻笑大方。” “一则我朝兴于西京,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生于天保府。西边事,必要定。定都于长安者,未有不营西域者。我朝虽定于京师,然西京重地,岂容他人在旁舞剑?” “二则,蒙古已死。我朝与罗刹瓜分蒙古之地。那准噶尔部非是喀尔喀,而是有手工业,能冶铁、能造炮,当年噶尔丹又有汗名,若不灭准噶尔,让其将蒙古再度统一,恐有土木之祸。我朝既不想天子守国门,那肯定是要打的。” 准噶尔部大顺肯定是要打的,这一点国朝上下心知肚明。 之前之所以不打,或者说小打,不过是为了养一头虎做威慑,让北边那头狼学会怎么汪汪叫。 现在喀尔喀部已经归顺,曾经的狼学会了汪汪叫,那就要考虑把那头老虎做掉了。 准噶尔部是绰罗斯家族,不是黄金家族。 非黄金家族称汗的下场,打出过土木堡这样名望的的也先太师已经给出了先例。 但准噶尔部是有过一个正式的汗位的,在《喀尔喀—瓦剌法典》签订后,蒙古是有宗教领袖的。 准噶尔部的噶尔丹,被宗教领袖封过汗。 不太准确的类比,相当于教皇给拿破仑加冕,王国升格为了帝国,噶尔丹作为绰罗斯家族而非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称汗,在黄教为族教的蒙古是很有号召力的。 既然国朝上下有这个意识,加上大顺的意识形态原因,再复西域应该是没什么反对的声音的。即便有反对的,也容易被扣一个“误国奸贼”的大帽子。 别看因为罗刹使团规格的问题,谏议们嚷嚷的起劲儿,定西域这种事他们应该不会嚷嚷的。 所以问题也就出现了。 皇帝给刘钰了一本《汉书》,明确夹在了博望侯和李贰师的列传页上。 做策论,应该不会是为了让这些人写一写征伐西域是多有重要,更不会让他们写该怎么征伐西域。 他这么一说,刘盛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武德宫考试三策论,兵法策,定是“有制之兵”;政论策,定是“内外轻重”。 史论策,如果皇帝是是准备漏题放水钦点的话,《张骞李广利列传》到底是要说什么? 机会已经给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甚至不会揣摩上意,那就难免浪费机会。 找枪手,也得先把破题、点题和立意弄出来,然后由枪手润色才行。 刘盛琢磨了好半天,疑惑道:“难不成是想说边疆政策?唐虽有安西都护,但高仙芝为人贪暴,以至西域诸国有反叛之心,终酿怛罗斯之败?” 刘钰摇摇头。 “若是如此,陛下给我三本书就行了。在《旧唐》的高仙芝列传那里夹一张便笺就是。况且此时已与唐时不同,西域有准噶尔,哪还有什么小国?” “嗯,有理。”刘盛咂摸一阵,也觉得刘钰说的破有道理,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又把《汉书》拿过来仔细读了读,待读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日:‘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 惊觉,诧异道:“莫非是陛下之意,在印度?张骞在大夏看到了蜀地的竹杖和布,便断定有一条路可以从西南到印度……莫非、莫非……莫非陛下是想攻下准噶尔后,再攻印度,以为千古留名?” 刘钰噗嗤一声笑出来,心说我自觉我脑洞“已是”天下最大,没想到见到父亲才知道,我原来只不过“几乎是”。 “父亲久疏战阵,竟是连这等话也能说出来。此去准噶尔,不下万里。那里自归义军后,六百年再无汉音。又无粮草、又无垦殖,且不说印度如今也有大国,便算没有,无后勤,这要怎么去印度?打下准噶尔再去攻印度,父亲这想法……当真是……” “哈哈哈哈哈……”刘盛自己也笑了,揣摩上意,着实不易,竟是连这样不靠谱的想法都想的出来。 正当他大笑以为自己想错的时候,刘钰又道:“不过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说完,将夹在《宋史》里的批注翻出来道:“陛下说:国朝之鉴,当察于汉、唐、宋、明。既是说,既非全汉、亦非全唐,需得综合考虑。若以千年论,杂糅汉唐宋明之事,这就另有说法。” “汉时通西域,是为匈奴。但击破匈奴的,是卫骠骑、霍冠军,而非张骞、李广利。陛下以此列传示我,恐怕用意在于‘西域财货之利’。” “汉唐,经营西域,一则为了提防游牧取得水草肥美可以耕种的西域,二则也是为了交通于西方各国的贸易。尤其是汉唐凿空西域后,年入百万钱,这才是张博望之大功。” “如今时变国易,只想着汉唐经验,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既然不刻舟求剑,父亲以为,我朝的‘汉唐西域’在哪?” 听到这么个破题的方向,刘盛深吸一口气,觉得似乎大有道理。之前的交谈中,他已知刘钰的一些想法,疑惑道:“你是说……国朝的‘西域’,在南洋?你要从这破题?” 刘钰起身,在父亲面前转了几圈后道:“对,我要从这破题。” “我朝的‘西域’,在南洋。凿空西域,乃有财货之利。” “我朝的‘朔方、雁门、辽东’,反倒在地理上的西域。” “东北已定,犁庭扫穴之后,辽东汉人滋生,都是山东、河南、河北的移民,辽东之祸已无。喀尔喀臣服,又夹在罗刹与中原之间,火器既出,分封建制,其已无祸乱之力。” “西南土司,不值一提。纵然作乱,前朝开拓云南三百年,又有我朝蓄力,也无祸患。” “雪山之上,再无吐蕃。” “那么,我朝的‘朔方、雁门、辽东’等边患,其实就在西域。而我朝的‘通东西往来之利’的‘西域’,就在南海。” “张骞凿空西域,于是汉年入百万;唐有安西都护,于是长安有胡椒宝石。如今旱路已废,西洋人帆船万里,西域已非汉唐时候的东西交汇之地。我朝欲有‘凿空西域’之利,必要经营南海。南洋,才是我朝的西域之利。” “而地理上的西域,北接罗刹、西毗游牧,黄、绿诸教混杂,自归义军败亡,又六百年不闻汉音,此地若不经营好,日后必为我朝汉之朔方、明之辽东。” “既比汉唐宋明,则我朝之阳关,当为台弯;我朝之辽东都司,当为西域;我朝之突厥匈奴,当为西洋诸国;我朝之西夏,当为安南缅甸……至于罗刹,不过怛罗斯之战中的大食,其力已尽,西伯利亚苦寒,纵然接壤,也不过千人之战,百年之内无伤大雅,除非百年后有可载万钧之车马贯通西伯利亚。” “以台弯而为阳关,我朝之安西都护府,当于马六甲诸国;我朝之北庭都护府,当为日本琉球。” “得帆船之利,则安南米为安西军屯粟;得火器之雄,则日本铜银为北庭之兵。争雄于海上,并驱于西洋诸国,会猎于南洋。” “大洋为汤兮,岸为鼎镬!舟为刀箸兮,共分南洋麋鹿!如此,方不是刻舟求剑,而是察于汉、唐、宋、明之得失。” “父亲以为,这样破题,可以吗?” 第九十四章 八股策论实学和没钱 以南洋为西域、以西域为辽东。 这立意是不错的,也算颇高,虽不知皇帝的意思到底是不是,一时间刘盛也想不出更好的。 刘钰则想的更简单:若是用,那便证明这皇帝还能同路一阵。若不用,只当自己抛个媚眼给瞎子看就是。 国朝策论,除了那些名垂文坛的篇章,大部分都是“有论点而无论据”,有限的论据也都是从四书五经史籍中寻找,缺乏严谨的逻辑和数据分析。 看似简单,可若没有过硬的文笔,那也不行。 武德宫里不是没有人才,勋贵子弟固然大多废物,但还有不少自小读书,从营学一路杀到内舍的,策论多有做的不错的。 刘盛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意思,又素知皇帝其实是个好大喜功的急性子,虽然平日里隐藏的很好,但他这种从上一届皇帝那当勋卫起步的勋贵还是看的透亮的。 心想这样的宏大叙事的策论,倒是皇帝喜欢的也未可知。 略作沉吟,便想到了一个人。 “家里倒是有个清客,这人是有几分才情的。只是科考不顺,性情狂傲,久在家里帮闲,倒是可以接下此事。” “可靠吗?” “可靠。也跟了我七八年了。才情是有的,当年他犯了事,地方官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宽了一下。他这人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是个任侠人物。此人姓康,名不怠,字仲贤。” 刘盛既说这人可靠,那应该便是可靠了。 ………… 翼国公府附近的一家赌坊内,“买定离手”的吆喝声喧嚣不停。 康不怠穿一件青黑色长衫,手里捏着一个酒葫芦。 赌桌上没有他一文钱,可他却比谁都急,脖子抻的老长,像是被人捏住颈子的鹅。 庄家挪开骰盅,半数哭嚎半数笑。康不怠端起酒葫芦,舔了舔葫芦口处残留的两滴,恨恨道:“我就说买大吧!” 旁边一个光着膀子剃着髡发、纹身在肩的壮汉喊道:“康秀才,你就真个儿从不贷钱?”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笑道:“康不怠、康不贷,人家名字起得好。赌桌上输干净拉倒,却是从不借贷,哪怕明日就有收入,也不会借半文钱。” 几个新来的赌客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敬的不是那放贷的壮汉说的“秀才”二字,别说秀才,赌场上,就是亲爹来了也赢不到半分尊重。 众人是敬这世上竟有这样的赌徒,输了竟然可以忍着不贷钱?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均想,赌桌不贷?!此人能成大事! 几个输光了钱的凑过来打趣,问道:“康不怠,你真个儿是秀才?” “这还有假?只不过不是八股秀才,是策论秀才。” 这些人也听不懂八股秀才和策论秀才的区别,心想既是这么说,这策论秀才定是比不过八股秀才的。 旁边又有人嚷道:“假不了的。康秀才可是在翼国公府上做清客的。你可知那清客也非是寻常人能做的。” “要做清客,你需得有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这叫清客十艺,比孔夫子的六艺还多了四个呢。”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连带着那些刚刚输了钱的人,也因为康不怠的存在而笑了几声。 “我等可不如你,也就会打个马吊牌,推一桌麻将。哎,我说康秀才,你怎么就不再中个举人?若是中了举人,那可就是老爷了,怎么不比你在国公府里看人脸色、当个清客好?” 康不怠淡然一笑道:“我懒。” “哈哈哈哈哈……这话说的,似是若你不懒,还能中状元呢!” 他也不争辩,心道你们懂个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 若是别人说“因为懒而中不了举人”,多半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可康不怠说的却算半个事实。 他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已算难得,只不过那一年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 之前太宗皇帝留下许多遗训,有一条就是关于科考的。认为八股取士是一弊政,束缚思想,于是要求以策论取士。 然而太宗皇帝北伐未半而中道崩殂,这遗训是定下来了,可是实行起来几十年后,就出了大问题。 策论策论,得有见识。 不说结社交朋友、互相间谈天论地得花钱,单单是史论策,怎么也得把个二十多本史书翻遍才行。 不说一部《资治通鉴》,便是一本《宋史》,厚厚的一册书,就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若不然,出策论的时候,拿出个史书中的名字,你都不知道是谁,写什么? 只怕多半会写出“项羽力拔山兮,岂一破轮不能拿”这样的笑话。 再说了,你爹不做官,你爹不是公爵侯爵,你一个贫民娃娃对朝政能有什么见识?没有见识,国朝文风又喜阔大,哪里写得出来? 就在康不怠中秀才那一年,当时的右平章事上了一疏:说是开国定制三十余年,所中举人者,未尝有贫民子弟,至少都是家里有地百顷以上者,无一例外!地有百余顷,尚且称寒门,这是要出大事的。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恐乡野之人再不读书,因为读书无用——买不起各种书籍、没钱参与社盟,就没有见识,就写不好策论。 而且策论导致很多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或是夸夸其谈以为搏名;或是重视韵律而失文章真意;或是看批阅之人的喜好故作投其所好之文。 国朝自明末乱后,废朱子而不立新言,以至于思潮混乱,百儒争鸣,难以界定。 而前朝八股取士,的确有禁锢之弊,然而最起码公平——要读的书少,经济上公平。 穷秀才也能读得起要考的几本书,至少还能给底层人一个希望,也有助于底层人学习,博个希望。 若学习不能做官,则无人肯学。 长此以往,只怕朝中大臣皆出于官宦之家。 而名为科举、实则九品中正。 此大弊也! 当时的右平章事是有见识、有能力的,当时就认为,国朝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做到“一道德”。 哪怕王安石变法,那也是拿出来了《三经新义》,最起码有个标准教材,对一句话的理解,得有个官方的正确理解。 现在国朝说是用永嘉永康学派,但是一来学派争端还在,只是凭借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去解读,没有形成体系,也就没有对经书的“微言大义”的标准理解。 二来太宗皇帝虽然天纵奇才,但其对永嘉永康学派的理解,更趋近于“墨”而非“儒”,义利之辨就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破而不立,未成体系,国朝至今也不曾有个朱熹、王阳明这样能够破而后立自成体系的人物。 以至于考“经”的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又以主考官的个人思想为准绳。 种种之下,人才固然有,也固然百花齐放,但实在是不公平。 八股的弊端,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 若嫌弃八股禁锢,只要多取一些书作为选题即可,不要出现“截题”这样的情况就行。 也不是说非得用八股文取士,完全可以户政府出钱,大兴学堂。以国朝北派儒学的想法,搞分斋教育,国家出钱让贫民子弟也能入学,也能有见识。 然而……没钱,搞不起大兴学校的教育方式。 既是户政府拿不出钱,那还不如复用八股文。 最起码格式固定,主要看文笔、字迹、是否通畅,是否聪明。只要不把选题范围缩的那么小就好。 朝廷真要是想用北儒一派,分斋教育,一半考经书、一半考实学,那就拿钱。这办法的确好。 没钱,还请做到给底层一个希望。 若说八股禁锢,那么诗词歌赋也都需要固定的格式啊。写个宋词,难道不要按照词牌名的格式去写吗?写首诗,难道不该遵循平仄吗? 格式是禁锢的,但为什么不改内容而定格式呢? 当时的右平章事也说了:臣不是不知道八股的弊病,也知道分斋教育的好处,但是再好的东西远在天边没钱去办,不如选择近在咫尺的折中之策。 上疏之后,朝堂震动,半年的讨论之后,终于推行了改革:三年后秋闱,复用八股,延续策论,增加八股选题的内容,召集大儒研讨“浙东学派”,欲如王安石之《三经新义》,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做到一道德、一对错,再进行更为彻底的科举改革。 那一年正好是康不怠考中秀才的那一年,他们那一批人,便被称作“最后的策论秀才”,或称“苦三届”。 毕竟从他们取秀才后三年的秋闱,就要改革了,他们是最亏的一拨人。 一部分人成功转型,去学习八股文。而康不怠则因为文风洒脱不羁而近老庄,又确实懒……遂去他娘的,不学了。 跑到京城在翼国公府里做了个清客,虽是看人脸色、又需捧哏的职业,但毕竟国公府中的人,寻常人也不敢招惹;二则国公府里也需要文化装点门面,亦或是改建修造,也能让这些清客参与,捞一些油水,日子过得尚可。 过得尚可,便越发懒散。每日捧捧哏、对对词,闲下来就喝酒、下棋、弹琴、赌博,倒也过得快意。 赌坊里的人虽有几个识字的,却也分不清策论、八股、秀才、举人,更不知其中的变化,康不怠也懒得解释。 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又有人问道:“康秀才,你既有见识,怎么不去考武德宫一途?如今都知道,想要做官两条路,选官定额科举二武德一。” 一听这话,便是平日里再和气,康不怠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冷嘲一句。 “考武德宫?你爹是公爵啊还是侯爵啊?” “你祖上是当年跟着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老五营吗?人家老五营是行唐时均田制的,有永业田不得买卖,分为各个小社,划分公田,二十年一换。各社又有营学。作为世兵,只要合格从戎便免税,你是吗?” “你若不是,武德宫考骑术、弓箭鸟铳二选一,几何、测绘……且不说后两个你自己学不会,便说马,一匹战马少说二三十两银子,难不成你以为买头骡子就能练出来?你他娘的还天天啃高粱窝窝,你喂的起战马?” “国朝虽不禁鸟铳,可鸟铳七八两银子一支。没有个十斤八斤的火药,你练的出来?” “每日练习骑术,又不能营生,你家是有朝廷的信章在云南开铜矿吗?至于几何测绘算数之学,无人教导,又岂是那么容易学会的?” “穷文富武、穷文富武,你可懂?” “问这问题,你需先三省吾身:你爹公侯否?你祖五营否?你家有矿否?若都没有,凭什么有钱考武德宫?” “莫说武德宫,便是当年全考策论,诸子百家、前四史、唐书宋史、通鉴国语,都要来上一套,再来一套注释,平日里又要结社论政,你当谁人都花得起这钱?” 讽了几句,借着酒意,心中难免气郁,正要再说几句,就从烟雾缭绕中看到了翼国公府里的一个小厮,喊道:“康先生,康先生,国公正寻你呢!果然在这里。” 一听这个,康不怠心里的那点郁闷滋溜一下子从毛孔里散出去了,冲着那几个赌友喊道:“我这又有营生了,待过几日,且看我来日翻本!到时候给我留个地方。” 说完,脚底抹油,像条泥鳅一样滑到了小厮身前,心道国公有事寻我,那定是又有营生了,如何不弄个十两八两,先去泻泻火,再来搏一搏,快哉快哉! 第九十五章 任侠士 还没看清这位康先生长得什么模样,刘钰先嗅到了一股酒气。 他是信自己老爹看人的眼光的,既说可靠又有才情,那自己就不要做爽文里的配角:先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再被这位康先生露出本事惊住了。 待看清楚了这位康先生的模样,刘钰也是暗暗赞了一句,心想若是模样不周正,怕是也混不到府里当个清客。 瞟了几眼康先生的胡须,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毛绒绒的下巴,心想入乡随俗吧。 既是古人以蓄须为美,自己又穿着勋卫锦服、挎着绣春刀,那以后也别天天刮胡子了……免得看起来倒像是东厂公公。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刘钰自己的院子。不是府内共用大门的那个,而是开了小门的那个。 见礼之后,刘钰先道:“康先生这酒可尽兴否?若不尽兴,正巧我舅母送了些西洋酒过来,不妨一起品品,坐而论道,如何?” 康不怠一听这话,便知有事,而且可能还是大事。他之前也常见刘钰,也知道年前刘钰搞飞天球搞得满城轰动的事,又知刘钰在北边拼过命,心中也是佩服的。 见刘钰行事如此,他本就洒脱之人,心道我若唯唯诺诺,倒是叫你小觑了。 “三公子既有美酒,又有论道之心,以道佐酒,实乃快事。” 这院落里也无他人,就一个心腹的馒头,虽已脱了奴仆身份,却还跟在刘钰身边做事。 便叫馒头去取了母亲叫人送来的西洋酒,取来两个玻璃杯,叫内厨准备送一些佐酒的鸭掌、浸梅之类的小菜。 康不怠虽说在国公府里当了数年清客,也见识过一些新奇玩意儿,可这西洋酒却还是第一次品尝。 摇晃了一下玻璃杯,笑道:“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这酒非是葡萄酒,却也呈琥珀之色。略品一下,竟有一些烟熏滋味。入口不绵,缺了几分中庸之道。” 刘钰前世也没怎么喝过洋酒,档次不够,白牛二灌大的,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于是也不附庸风雅,借着康不怠的话头道:“先生这诗,我也会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番北去,真真见到了硝烟刀剑,方能品出唐边塞诗三味啊。” 康不怠也不知刘钰到底找自己干什么,知道现在还是试探阶段。 但见刘钰“礼贤下士”的做派,便知此事不小。 谋反什么的,倒不至于。 既不谋反,那事越大越好,自己赚的也多。想着但凡做大事的,都要看看是否“志同道合”,哪怕做不到,也要做到“气度相近”。 有这番心思,康不怠也借机试探着笑道:“三公子既品出了边塞诗三味,我倒有番见解,与三公子交流。” “哦?愿闻其详。” “或有人言,诗词小道也。依我看,诗词风气,却和国势息息相关。三公子既喜边塞诗,也就不难发现,唐之边塞诗,其意其味,多有几分‘征夫泪、闺怨念’。” 说到这,康不怠拿着筷子,轻敲了几下玻璃杯以作节拍,启口唱道:“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有唱曲的底子,这一首燕歌行,以箸为拍,并无琵琶催泪,却仍唱出了那股子滋味。 收起了筷子,康不怠又做长叹状,悠然吟诵道:“及至宋,范文正公伐西夏,于是乃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随后猛一拍桌子,做高渐离之慨。 “靖康后,便只剩下‘壮志饥餐胡虏肉、河洛腥膻无际’。” “唐之军诗边塞,闻之堕泪。及至范文正公征伐西夏日日得胜,也还有燕然未勒归无计。等到靖康之后,军诗便只剩下怒发冲冠了。壮则壮哉,却比唐之边塞更堕泪。” “唐边塞悲、宋军旅愤。” “我是宁可征夫哭、闺怨念,也不想再有做怒发冲冠词的时候。不过,这话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戍边也用不到我去。” 说完哈哈一笑,刘钰也被他逗笑了,心道你说的倒是实诚,还真用不到你去。 笑过之后,康不怠长叹一口气道:“唯有拓土万里,方有边塞怨诗。若是夷狄就在家门口,则多半壮志满怀,死不瞑目呼过河。胜者,方有资格反思穷兵黩武;败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洒出个穷兵黩武。三公子以为如何?” 他知道刘钰在北边打仗的事,也知道刘钰如今已有上轻车都尉的勋,便想着可能刘钰是想找个幕僚?日后出征时候,做个心腹? 这样想着,便捡着他认为刘钰想听的说。 不过虽是有心为之,非是一时感念,但若肚子里没有这般想法,纵有这等机会也难想出这番言辞。 刘钰也确实被康不怠的才情惊住了,万万想不到他竟能思虑到这一步,尤其那句“胜者,方有资格反思穷兵黩武;败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洒出个穷兵黩武”,实在是说到了点子上。 只是壮怀是有了,却不知这人对天下的理解,到底是囿于九州?还是略知天下之大? “先生大才!实在受教,当真是醍醐灌顶之言。先生应知我学西学,却不知先生可知当今寰宇几何?” “略知。也亏于寄身于国公府中,也曾和一些懂西学的人交流过。知世界之大,赤县不过九一。海外另有法兰西、和兰、英圭黎、西班牙等国。” “先生可知地球是圆的?” “略知。是故有月食、日食。” “先生可知若是圆的,为何下面的人掉不下去?” “略知。若磁石尔,人,是被吸在地球上的。” “先生对西洋事物所知几何?” “略知。也曾在酒后学过几日西洋乐器,玩过几日吉他,不过所会曲谱不多,就会一曲《看守牛变奏曲》;前朝徐光启所译的《几何原本》,也曾看过,能解几道题目。” “先生想必也通国朝史籍?” 说到这,康不怠终于不再谦虚地说“略知”了,而是笑道:“公子不知,我当年是准备考策论举人的。不能说知之甚深,但应不算差。至于诸子百家,也曾浑沦吞枣。” 刘钰连连点头,心道父亲的眼光还真不错,这人,是个人才。 前几句略知,应该也不是谦虚,而是的确就真的是略知——大约像是前世小学生的常识水平? 料想应该也是在国公府中当清客久了,自己又自小学西学,国公府内出入的人五花八门,眼界既开,常识也就越丰富。 刘钰是自信自己对此时外部世界的了解的,不需要一个对外部世界略知的人,告诉自己外面的世界到底什么样。 但自己要写的策论,如果是一个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人,就算自己讲的口干舌燥,那也未必能说清楚。 都说对诗词的理解,多半是人的内心写照。这人对唐宋边塞诗、军旅词的了解,能有那样的心思,也足见这不是一个怯懦退缩之人。 况且父亲对他的评价是“有任侠气”,这样的人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自己“礼贤下士”的态度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以诚相待”了。 轻咳一声,给馒头使了个眼色,馒头便自行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康不怠也放下了把玩的酒杯。 不等刘钰先开口,他先开了口。 “公子虽然平日见过我,但恐怕也不记得我是谁。府中清客多矣,实属正常。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想必三公子也等不到日久。公子可知我平日好赌?” 之前刘钰已经听老爹说过,笑道:“略有耳闻。” 康不怠亦笑道:“我好赌,在赌坊有个诨号,叫康不贷。非学而不怠的不怠,而是不贷银钱的不贷。我从未在赌桌上贷过一文钱,哪怕明日国公府便要发一些清客茶钱。” 只是一句话,便说明白了自己的性格,刘钰心想这倒是个人物。 他虽不是赌棍,却知道人上了赌桌是什么模样。此人既能有“不贷”之名,可见这人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终日饮酒,心却从未醉过。 又有父亲认为此人“任侠气、可靠”,刘钰再不相疑,重重行了一礼道:“既如此,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请、一事相问。” “公子既能折尊陪我共饮,即便作态,这礼我也记下了,况且论迹不论心。公子何所请?” “所想请者,想请先生为我做几篇策论。我出立意,实不相瞒,我文辞枯槁,辞文无味。想借先生的手,妙笔生花。” 康不怠闻言大笑道:“原来就是这点事?公子实在多虑了。国公府的清客,嘴若不严,如何能在府中七八年?况且,我所求者,不过快意二字。何必给自己下半辈子找不痛快?天下粗腿颇多,然则翼国公这条粗腿,天下前十。原本想用‘三杯吐然诺’之语,可一想实在觉得这事还用不到这句话。” 刘钰也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先生了。至于所想问者,想问问先生,想不想亲身去写几首边塞诗?” 第九十六章 未雨绸缪 “若有机会,我是想去亲眼看看长河落日圆的场景的。不过我愿去便去,不愿去便不去。这是愿。若是公子非要招我一同去,这不是清客,而是门客了。” “门客……那可就得加钱了。” 刘钰赞道:“有原则!我懂。知己二字,没那么廉价。我尚非你知己,哪里谈得上追随呢?” “公子所言极是。” 康不怠也没解释太多,甚至懒得解释。 懂得自然懂,若是连这个也不懂,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讲!”毫不犹豫。 刘钰知道,从现在开始得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了。皇权之下需知危。 但此时叫幕僚,也不是不行,同路还得走一阵,官面上的事,很多不是靠自己一个人能办成的。 之前的种种混乱和科举制度的变革、以及西学东渐和理学解冻带来的思想大混乱,使得民间有不少的人才。可以网罗一些。 策论取士,很好,的确能取出来一些大才人物。 殿试定然要靠策论,毕竟那是选将来的朝廷大员,需要有见识。 但若是秀才也只看策论,那就略有些矫枉过正了……秀才才多少阅历,能写出什么国策之论? 后有人言:策论范围太大,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那些对空策的把“可得而言钦”改到“可得而言也”去缴卷。 整日研究策论的,固有真才实学者,然夸夸其谈之辈、故作惊人语辈也多。 眼前这个康不怠,也是个自小写策论出身的。 不过既是有些抱负见识,又有父亲担保此人有才学,倒是可以用用的。 听到康不怠提条件,刘钰答应的极为痛快。 康不怠见刘钰让他讲,也就不客气,便道:“届时,公子吩咐的事,我自会去做。做完了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时间,我做什么,请公子不要管,更请不要让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整日跟着。若这一条不答允,我还是在府中做个清客的好。” “好说。故事里凤雏理政,不也如此吗?” “实不敢自比。不过既是公子答允,我答应就是。此时酒意将浓,何不趁此机会,公子说说策论的立意,我便挥毫?” 刘钰摇头道:“这个不急。我这有几本书,你先拿去看看。” 翻出来自己写的西洋诸国略考之类的东西送到康不怠手中,康不怠也没有当场翻看,收好之后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看书。待我看完,自来寻公子。” 酒虽没喝尽兴,但今日的话已尽兴。康不怠虽馋那些酒,也不久留,只想着赶紧回去把书看完,好办正事。 若能办得好,想来日后不会缺这点酒食。 刘钰起身相送,又拿出来两瓶酒送给他,只说自己品不出什么滋味,这酒遇到不会品酒只懂晕眩好入睡解乏的人,应算是牛嚼牡丹。 康不怠也不推辞,收了酒,又指了指桌上残留的一些鸭掌果脯之类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想来这些东西公子是不吃的,我正好拿去下酒。” 说罢,自己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借了个食盒装了,告辞离去。 “这倒是个妙人。” 看着离去的背影,刘钰笑了笑,心想这样的人怪则怪矣,想必非凡。 这点酒还不至于醉,半伏在桌上,琢磨着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现在皇帝的私下人情也有了,锅也背了一个,皇帝有意让自己“名正言顺”,如今枪手也找到了。 就不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安排自己干什么。 思来想去,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派去练兵,练出一支“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的强军。 二种可能,就是刘钰那日说的一通关于朝鲜、日本以及往奴儿干都司移民的事。也说不准皇帝真的想要尝试尝试。 至于说去南方搞水师什么的,那应该是梦里才有的东西。 一则没钱,二则大顺要盯紧准噶尔,有钱也要用在刀刃上。 三则……现在大顺的情况也着实特殊:生丝、瓷器这些东西,坐在家门口就有西洋人不远万里来送钱。又没有能力远航到欧洲去绕开二道贩子赚钱。 至少此时的南方,并非是一个快速见效的突破口。 需要长期投入、晚期回报,皇帝的性子,这时候肯定不会投钱在这上面。 若是练兵,并不太难。 本身刘钰略懂,北方与罗刹一战,又抓了不少俘虏。 里面还有个在法国军校上过学、在法国军队服役过当过军官的汉尼拔。 燧发枪阵法、骑兵冲锋法,不是一拍脑袋就能解决的,而是靠无数细节和详尽的操典复刻的。 操典的每一步,都是流了几万人的血流出来的经验,可谓是增减一分都无益。 最基础的楔形冲锋,如何用纪律让整体战胜个人骑术的优势,这里面就大有讲究。没上过专门军校的,肯定玩不转。 虽说汉尼拔学的是军事工程学,多少算是跨专业,但这种基础的东西他应该也懂。好说也是法国贵族沙龙里混过的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既有人才,只要给钱,弄来枪支,练兵倒是不难。 但若是皇帝有心尝试下第二条,也就是朝鲜、日本以及移民的事,那就需要多做一些准备了。 用不用是一回事,用的时候准备好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朝鲜问题,刘钰插不上手,那关乎朝廷的外交国策。 天朝直接插手藩属事务,是对“天子不治蛮夷”这个一直以来传统的挑战,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那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让天佑殿和朝臣们慢慢讨论去吧。 况且皇帝也明确告诉刘钰要“躲”一阵,自然是不好这时候再冒头的。 航海技术,这个不用愁。 刘钰抓了白令、切里科夫、斯文等一系列沙俄探险队的头目,这些都是在人类地理大发现史上留名的人物。 攻破木鲁罕山卫城,也抓了一些为白令探险队造船的木匠。 船也不是问题。 刘钰整个朝鲜、日本、奴儿干都司移民计划的难点,其实在日本。 朝鲜这地方,贸易也能赚一些钱,可明显不够。卖卖朝鲜人参,赚不到几个子儿。 想搞钱,用钱搞移民,还得靠日本贸易。 然而日本现在锁国,前几年还刚刚闹出一个笑话:日本改元“正德”,鉴于日本的贵金属银铜等大量流失、外来货物不断增加、提防天主教死灰复燃种种因素,日本的贸易政策变得更加保守。 需要办理特殊的令牌,才能允许在长崎进行贸易。 这个贸易政策,是日本“正德”年间发布的,所以令牌上写的也是汉文的“正德”字样。 这就让大顺的海关人员大为惊诧:莫不是那些东渡日本的南明人,这是准备反顺复明?或者倭寇想要借“为明复歪脖树之仇”的名头,再搞一波事? 要不然干嘛贸易令牌上还有前朝年号?难不成是什么信物? 于是扣押了一年,严禁对日贸易,直到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才放行。 这笑话刚闹过去不久,日本的锁国政策本就严苛,使得大顺的很多货船在经历了“正德”风波后,失去了对日贸易的机会。 然而大顺缺铜,好在这几年云南民间铜矿大发展,所以有“云南有铜矿”喻家富的说法。 日本多铜,自然想着多和日本贸易。 可是日本这几年白银和铜大量外流,又出台政策,定量贸易:每年就出口一定数量的铜,先到先得,没有贸易令牌的船,根本没有机会交易。 走私别的还好,但走私想搞到大宗的铜,那就不用想了。 想破这个难题,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日本此时的幕府将军在搞改革,恢复了“鹰狩”的传统,希望让日本的武士们练一练骑射。 骑射也是日本武士的传统艺能——想象中的蒙古征日本,是蒙古骑射对日本武士刀,然而实际上是重步兵加震天雷等火器,对抗武士骑射——蒙古征东副元帅,骑马对射中被日本武士骑射射伤,大约算是熬鹰啄眼? 然而日本没好马,这些年骑射技术也严重退化,马都退化的快成骡子了:不论是大顺汉地武将,还是蒙古,日本的马和骑射都差得远。 再一个,日本野心一直未死,仍旧希望刺探一下大顺的军事情报。 虽然不少干贸易的商人对日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些干贸易的商人身份不够接触不到真正的东西。说的那些玩意儿一听就有问题,日本人又不傻。 再就是万历援朝的教训,加之明末一些被招募来和大顺作战的日本流浪武士、被流放的切支丹教徒武士等等,都让大顺也对日本存在着戒心。 加上日本根本也不朝贡,而是妄图搞“小朝贡体系”,所以对日贸易大顺这边也一直查的很严,那些商人也带不去什么有用的情报。 日本那边为了搞到改良马种的战马、骑射技术、大顺的军事机密,必然要开高价。 一匹没有去势阉割的战马,就能换一枚对日贸易的令牌、白银赏赐,以及一定量的铜贸易量。 一个精通蒙古骑射法的武士教官,也能换一枚对日贸易的令牌、白银和铜贸易量。 当然,还有大顺的军制体系、典章制度这些东西。全都能换贸易许可和铜。 这种事,刘钰不想作死的话,肯定是要先汇报,得到皇帝允许之后才能干。 马和骑射,问题都不大。 骑射是淘汰的玩意儿,让日本武士去玩鹰吧。 马,没有成体系的育种技术和畜牧技术,弄过去一百头也没用。 军制体系、军备情况、武器装备,这个就需要皇帝允许,从孩儿军的心腹里挑选出来几个去搞战略欺骗:不但骗骗日本人,顺便搞到贸易许可证,换回来大顺急需的铸钱的铜,以及刘钰急需的钱。 这个人,需要绝对忠诚,而且一定得是孩儿军的密探,肯定得是皇帝挑。 除了这几样刘钰不能决定的,剩下的还有很多,都要提早预备,有备无患。 一旦真要是皇帝准备安排刘钰处理第二件事,那刘钰就应该提前准备好足够的所需人、物。 几个懂日语的幕僚,至少一个懂日语的心腹。 几个参谋样的人物,编一套足以骗过通晓军务的日本幕府的、无效且有害的军制军备;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能自圆其说、实际上完全不对的战术体系。 以及…… 一些会养马、育种的哥萨克俘虏,让皇帝确信罗刹的养马法,加上刘钰缴获的一些卡拉巴赫马、汉诺威马,是可以和本土的蒙古马选育出更好的军马的——所以,骗给日本几头没去势的蒙古马,换回足够的铜和银,是一笔可以进行的交易。 一份燧发枪步兵对抗骑射有绝对优势的分析报告,以致皇帝可以允许找几个蒙古骑手去日本传授已经该淘汰的骑射。 这些,都必须在秋天武德宫上舍大考之前解决,一旦名正言顺,立刻能实行。 幸好家世圈子摆在这,找找勋贵圈子里的人,动用下在南边海关的人脉,不难找到几个懂日语的良家子。经常去长崎的商人肯定不行,里面固然有忠君爱国的,却也肯定有见利忘义的,看不清人心的。 第九十七章 风波起 将要做的事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一条条清晰明了后,按照达成的难易程度分开。 将小本本藏好,这才把馒头唤了进来。 “现如今你也有了良人身份,总不能馒头馒头的唤你。我记得你本姓是米对吧?” “三爷记性真好。是姓米,原来叫米糕,所以跟了三爷后,做仆厮要去原来的姓,便顺嘴叫的馒头。” “得嘞,那以后你就是米糕,不是馒头了。”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也听了不少的事,笑道:“三爷这是有心南洋,于是连我的名字都从馒头改回了米糕。北麦南米,这么一改,怕不是三爷的心思,人人皆知?” 刘钰瞅瞅馒头,忍不住笑骂道:“真的,你他娘的不去做阅读理解,真是屈才了。” 常听到刘钰说一些奇怪的词汇,馒头已然是见惯不惊,也不去细追问,大约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笑过之后,又问道:“三爷,日后我该怎么办呢?” 馒头现在的身份也挺尴尬的。 勋位不是官,勋位类似于军功章。理论上就算混到十二转上柱国,如果没有官身,以上柱国的身份从官,也不过是五品起步,这是唐时规矩,亦是大顺规矩。 当然规定是规定,没有人可能无官身混到上柱国的。可这规矩放在馒头这种小勋位身上,这种尴尬也就出现了。 “你如今也有勋位了,这府里就算是个世袭的公爵府,那也一不能用阉人、二不能用勋位良人的。可你家里也没人了,京城居,大不易。你就暂且先住在我这里吧。以后也别三爷三爷的叫了,我知你是叫习惯了,可要是有心人听到,我麻烦你也麻烦。” 馒头也是个聪明乖巧的,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点头道:“是了。刘公子说的极对。” 一声刘公子,馒头叫的也别扭,刘钰听的也别扭,两个人相视一笑,无可奈何。 馒头变成了米糕、三爷化为了公子,可两人情分还在,馒头又是个自小在一起的心腹,刘钰琢磨片刻道:“这样吧,你就先在我这住着。日后就跟着我,本身你也有勋位了,日后混个名正言顺的出头机会,也圆了你的心事。” 提起“心事”,馒头心里忍不住浮现出白山黑水间那个一股子野麦子香味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路向北,又跟着杜锋接触许久,心里是盼着自己这个“梦想中的大舅哥”考上武德宫的。 可有时候心里也会有那么一丝小心思,盼着“大舅哥”折戟考场,考不上最好。若是考上了,自己纵然已是良人,身份的差距仍旧是一道跨越不过的鸿沟。 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爱情真的可以让人的头脑变灵活,馒头忽然道:“三爷,日后你肯定是要做大事的。我也跟着你当过伴读,跟着你一起读过书。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吧?三爷日后定缺人手,三爷叫我学什么,我便学什么就是。日后跟着三爷,谋个出身。” 哒…… 响指脆响,刘钰笑道:“你倒是聪明。好办法,名正言顺住在这,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他也的确正缺人手。为了什么而学习不重要,不管是为了当官还是为了把妹,只要有个目的,总能比毫无目的的人更努力。 馒头又是个自小一起的心腹人,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来两块银子扔过去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买点肉干什么的,当束脩之礼。过几日我和朋友们一起吃个饭,吃饭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就在众人面前献束脩为礼,拜师。一来叫他们日后不能再把你当馒头,二来也省却许多麻烦。” 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想着日后这钱是要还的。平日里吃喝跟着三爷混一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拜师的束脩礼,这可不是小事,这钱可不能白用。 装着心思,稽首谢过。 刘钰起身笑道:“那你就先住下吧。我得回内院了。我不是你,我心里现在还没一个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家里既有,那也不用劳烦自己的手了。” 待刘钰出了门,馒头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道:“三爷果然适合当老师。平日里整日教育我,要把人当人看,不可以做‘用之物’。说的大有道理,可做起来……又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你既心里没装着雨燕,那不是用‘物’吗?老师就是可以给别人讲道理而自己不用去做的人啊,嘿嘿。” ………… 进了内院,雨燕赶忙迎了过来,一如从前的从前,服侍着换了衣衫,脸色没有半分的羞红。 前几日刘钰回来,想着去奴儿干都司前那一晚的荒唐事,难免脸红心跳。可这几日荒唐已成习惯,倒是连脸红都省了。 “三爷,今儿齐国公的二公子差人来了。这一次倒是没像上一次那样打平和抛的哑谜,而是直接差人来传话,说是这些天他们一直困在武德宫刷宿日,明日休沐,约你一起出去喝酒。他做东,为三爷接风洗尘,也算是庆贺三爷授了上轻车都尉的勋。” “哎呦!” 刘钰一拍脑袋,把雨燕吓了一跳。 “三爷怎么了?” “没事没事,听你说平和抛,想起来一件关键事。” 上一次田平这厮骗自己去他家搞翻译事的时候,就用福建的大柚子做引子,说什么果中侠客、十年一剑。 虽不太知道齐国公和福建节度使是怎么个交情,但肯定比自己家的关系深。 自己正要找一个懂日本话的人,福建商人多有经琉球去长崎的,这事儿拖田平去办,正得其人。 “妙哉!” 心里痛快,嘴里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在一旁的雨燕,直白问道:“你洗过澡了没有?” 经历了几天的荒唐事,雨燕也渐渐放得开了,少了当日的羞涩,多出来几分入媚的轻韵。 既不是声若蚊蝇地羞红着脸嗯一声,也非是直接去收拾床铺,而是附在刘钰耳边,故意吹着暖气痒着刘钰的耳垂,小声道:“早就洗过啦。” 耳垂上的麻痒,让刘钰忍不住颤了一下子,就说了俩字。 “睡觉!” ………… 夜深处,有人独处做美梦,有人软香在怀贤者模式嫌两个人一起热得慌,也有人在讲些奇奇怪怪的话。 京城某处,几个人相对而坐,看似在饮酒,却无半个倌人唱曲的相陪。 桌上有酒有肉,围坐的人却打起了佛家的机锋。 “却说有一人信佛,不杀生、不食荤。这人有个儿子,却偏偏喜欢吃肉,不愿意吃家里的素斋。” “这人劝过几句,却是毫无用处。这一日,这人便把儿子关了起来,每日只准吃素,不出一个月,儿子便受不了,整日嚷嚷着要吃肉吃肉,更是被饿了几天。” “这人便嘱咐家里的厨子:取五斤最肥的白肉,不准加半勺盐,也不准放半点葱段香料,只是用热水煮熟。煮熟后,用凉水一激,把肥腻腻的油脂凝固,全都粘在了冷白肉上,又没有半分盐味,更不见半丝葱段,就把这白肉给饿了几日的儿子端了过去。” “那儿子被饿了几日,又素了月余,顿时如蚊子见了血。连吃了两顿,你们猜怎么着?” 问题问出,不等旁人回答,问问题的人先开了口,笑道:“从那之后,这人的儿子便吃不得半点油腻,见了肉便想吐。” “所以,想要让一个人再不吃肉,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使劲儿吃肉。不过他想吃的是瘦肉,给他吃的却是大白的肥肉。” 在座的每个人都不清瘦,显然他们不想用这种方法戒荤腥。 故事在酒桌上的意义,一个是调节气氛,另一个便是另有所指。但若是为了调节气氛,自然不会缺了陪笑的倌人和唱曲的歌女,可并无人陪坐。 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有人想要吃肉,这劝看来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就得别有手段了。” “他要吃肉,那就让他吃冷肥肉,吃到吐主动说再也不吃了;他要喝水,那便往水里加盐,让他喝到吐也解不了渴。” 旁边一人也笑道:“妙啊!” “吃肉是为了解馋欲,喝水是为了解渴。但若是把事儿办成吃肉是为了肉,喝水是为了水……嘿嘿。” 一阵哄笑声中,讲故事的那人提起筷子,轻点了一下桌上的一道糟鸭舌道:“再如这鸭信,若有一只鸭子晃动着舌头嘎嘎乱叫,其余的鸭子也就跟着叫起来了。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如今有一个养鸭子的地方,若是有一只嘎嘎叫起来,自然是叫声连天。” “那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平日便多争吵。无非是怕狼与狈,于是隔成成了狼与狗。既是如此,不妨让国子监那群鸭子叫几声……不是要复汉唐雄风吗?那就复,用力复,复到再也不提这事、复到把这汉唐开边的歪风邪气主动压下去为止。” “劝,我看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那就吃白肉解馋、喝盐水解渴呗。” “你要复汉唐雄风,我就更进一步,斥罗刹使团前来是宋辽旧辱;你要搞西学,那就努力搞,搞到天主教势大、儒生哭庙;你要搞清查田亩,那就认真搞,搞到天怒人怨。” 旁人自是听懂了这等妙策,只有人犹豫道:“国子监诸生虽易跟着嘎嘎叫,可却也不傻。” 有人笑道:“国子监对面,就是武德宫。上轻车都尉刘钰刘公子,人家刘公子可也是参与了对罗刹谈判的人呦。奸贼误国,辱没国体,痛殴一场,青史留名,谁不肯干?” 第九十八章 十六年后方为人 清晨醒来,梳洗完,刚刚去父母那晨省毕,田平就派人送来了帖子,叫刘钰去吃席。 吃席的地点在齐国公府,上面说的也明白,不少武德宫的同窗也要一起去。之所以是田平做东,应该还是齐国公传信吩咐的。 知道自己是主客,总不好拿着架子叫人干等,正好也找田平有事,便赶紧换了衣服。 正是春上天气,京城的风沙极大,西边大漠里来的风吹过了公府的厅堂,发出呜呜响叫。 出了门,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去了自己分出去的小院。 等了一阵馒头,待馒头从外面提着五匹帛布、一束肉干过来。 这是比较标准的束脩礼,算是平民礼,如同刘钰这样的公侯子嗣,束脩礼就要贵重的多。当年那个教刘钰拉丁文的,拜师的礼就是三锦二雁一羔。 馒头知刘钰有心提携他,可心里还是有些慌——以往跟着刘钰也常见田平等人,但他既为刘钰的仆,在那些人眼中也是仆。今日刘钰要借田平宴请的机会,给他提一提身份,从仆为人,着实让馒头有些慌张。 刘钰见馒头有些慌,忍不住揶揄道:“我是听说有从人做仆而慌的。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说你慌什么呢?只是跟着去就是,田平这人,性情中人,自会帮着我处置得当。” “一来在我的圈子里,日后众人见了你也好当你是人;二来今日宴会的,不是武德宫里的学子,就是各家公侯的次子,这都是人脉。日后你做什么事,有这一层关系,便是送礼也有个由头不是?” 这话说的馒头心里热乎,知道刘钰是真的把他当个人来看,心想虽然不太懂这些做人的礼节,可既是公子照看着,应该没事,也丢不了什么人。 况且来说,是人才能丢人,之前做仆,哪有丢人的机会呢? 于是上了马,跟在齐国公府派来的马车后面,提着束脩之礼,一路跟到了齐国公府。 才到门口,田平已经在那等着了。见了馒头在后面跟着,提着布帛,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是个读过书的,知道馒头如今已有了一个勋身,很自然地没有叫馒头。 待馒头打招呼时称呼他为“田公子”的时候,田平轻咳一声捅了捅刘钰。 “哦,介绍一下,这位是米糕。”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不知道见过几次田平了。 这时候刘钰倒像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见一般介绍了一下名字,让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略作客套,刘钰便道:“今日来赴宴,还要借田兄的场地做一件事。米糕欲拜师于我,同窗们都在,今儿就做个见证。之后取个字,日后诸位便呼字即可。” 田平一听这个,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也正好,来人,告诉后厨,再加一桌的菜。” 下人闻言速去,田平又道:“守常兄,这事你该早和我说一声才是。他既是要拜师于你,一会吃席的时候,总不好插个敞口席中。你我朋友,其余同窗,辈分有别。若是叫米糕和别人同席,齐国公府可丢不起这个人,只怕被人说齐国公府穷的都舍不得再开一桌了。” 说罢,又冲馒头笑道:“这事儿还是怨守常兄,不然我也提前找一些和你同席作陪的,只是如今却去哪找?一会儿你便自己一席,可是有些冷清了。” 馒头下意识地要按行个仆人致谢的礼,几乎腿都要弯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战胜了这种十余年的下意识。 下跪化为稽首,称谢,连声说了几句麻烦。 田平却不在意多加一桌菜的麻烦,反倒是觉得刘钰的情面在这,自己一时间找不出人作陪,叫馒头孤单单一人一桌,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顿饭是齐国公来信要他准备的,乃是正儿八经地客人,非是以往在一起厮混胡闹饮酒的时候。 至于父亲是否另有深意,田平暂且不管。 自己和刘钰打小关系就不错,看到朋友如今混出了头,打心眼儿里也高兴。 引着刘钰进了院子,就在卷檐下吩咐下茶水,小厮们提着食盒往大厅里安排桌席。 既是正式的宴请,非是之前的厮混胡闹,是要走正式的六六席的。 先上六干果、六点心、六鲜果。 帆船在明末已经将世界连成了一片,连带着大顺请客吃饭的菜席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干果中,美洲的葵花籽逆袭了正统的西瓜子;唐时传入的开心果胡榛子,逆袭了汉时传入的核桃。 剩下的最传统正统的干果子,也就还有香榧几种。 点心如常,六鲜果则显出了国公府的奢侈。 桑葚上不得台面,从南方运来的黄澄澄的枇杷。 这几年刚刚从南美传到吕宋又传到中国的草莓,洗净后上面还带着水珠。 “羞以含桃,先荐宗庙”,“身份高贵”足以献宗庙为祭品的樱桃旁,配着用碎冰和奶做的冰沙。 王维做《敕赐百官樱桃》里说过,“饱食不须愁内热,太官还有蔗浆寒”,樱桃红如火,联想之下必然内热,公侯府内席面上以樱桃为鲜果,必要配冰凉之物降燥,或是冰酪、或是蔗汁。 各色菜果摆满,原本只有四桌,但因着馒头的事,便又在右下摆了一桌。 等到鲜果上完,该来的人也都来了,一个个对刘钰贺喜之后,将要上桌的时候,刘钰便说了一下馒头拜师的事。 馒头本来很紧张,可真到这一刻了,那种紧张反而消失了。 这是一个在刘钰的圈子里、或者说一直以来把馒头当做奴仆的圈子里获得人的身份,这种微妙的身份转变让馒头丢掉了最后一丁点的不安。 跪在刘钰下首,献上了简单的束脩之礼。 因为不走科举、不学儒学,所以不用“夫子困于陈蔡无食、而弟子采菜为食”的释菜礼,只用唐时学武学兵的布帛干肉。 拜过之后,刘钰便给馒头取了个字。 化糕为高,字子明。 田平在一旁,怕馒头不懂其意,便道:“古之贤人百里奚,字子明。曾为奴仆,后终成就一番事业。守常的意思,也是勉励你。” 旁边一群人也都先想到了这个,纷纷点头,称这个字取得好。 刘钰却想:一则是百里奚之事,二则那吕蒙吕子明,精通水战。馒头啊馒头,愿你将来有一日,吕子明有白衣渡江,你有青衣渡海,在大洋上,成就一番事业! 拜师礼毕,众人落座。 刘钰推辞了几下,终究还是坐在了上首:一则为主客,二则这里面就他有勋卫的身份外加上轻车都尉的战功勋。 昨日的馒头,今日的米子明,坐在了单独摆出的那一桌上。菜色品质,与其余几桌一致。 只不过因为馒头是刘钰的弟子、而其余人都是刘钰的同窗,故而不能同席。 孤身一人坐到位子上,齐国公府的小厮捧着绣花的幕巾过来,铺在了馒头的膝盖上,又取来了净手的帕布。 一个弹筝琴、一个弹琵琶的小优就在下首弹唱,田平既做东,又是给刘钰庆贺,便点了一首喜庆的,弹唱的小优便启口唱道:“喜遇吉日,长庚现,彩云飘渺。看厅前玉树,又生瑞草……” 唱词中,馒头不禁有些晕飘。 去年还和如今服侍自己盖上幕巾的小厮一般的身份,今日却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服侍。 跟着刘钰久了,各色菜品也吃过不少,却从没有在正式场合上桌吃过饭。往往都是餐后,得赏一些食物,盖在饭上,就蹲在下首吃了。味道想来不会差,可从未坐在桌席上吃过。 祝酒的间隙,馒头伸出筷子,夹了一下他之前曾跟着刘钰捡剩吃过无数次的王瓜拌辽东金虾。 半片王瓜半片虾,填入嘴中,闭着眼咀嚼了许久,心道这也怪了,今日的菜却是比之前许多次吃过的都鲜,竟是舍不得咽下去。 细细品了许久,直到那王瓜只剩下了丝瓤,这才又夹了一筷子之前蹲在下首吃过许多次的枞油鸡丝,更觉品出了从未感受过的醇味。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同样的菜,蹲在下首吃和坐在桌上吃,滋味的区别到底在何处。 唱曲的还在唱,酒宴上气正欢。 馒头冲着刘钰悄悄举起了一杯酒,默默祝祷后泼洒于地。 “三公子,我米子明这辈子我定是生死不弃,方报复人之恩!” “皇天后土为鉴。若违此誓,不得生。” ………… 上首桌上,刘钰捡一些在北边征战的事说了说。 众人听得入神,田平笑道:“那些被俘的罗刹人,如今就在杨二官胡同那。随军的西洋和尚请求,说是希望建一座西洋庙,也好做礼拜诵经之事。” “上面允了,就在杨二官胡同的胡同口那,在建一座西洋庙。听闻和宣武门的西洋庙略有不同,原本是想在宣武门教堂那建的,可传教士不同意、罗刹人也不同意,说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便选在了杨二官胡同,那附近有座岳王庙,岳爷爷志向扫北,正好压一压他们。” 刘钰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并不知道那些罗刹俘虏的情况,听田平说起这个,心道只怕安排到这,另有深意啊。 杨二官胡同也在城东北,距离武德宫也就数百步的距离。 要么是皇帝真个儿要学学拜占庭,搞个瓦兰吉卫队,把这些罗刹人编入军中充门面好看;要么,就是真的准备挑选出一些懂西洋战法的,方便以后在武德宫里教学? 想着自己正要去找汉尼拔等人请教一些学问,如今这些人安排的距离武德宫如此近,倒是方便了。 第九十九章 酒醉多言 “那些罗刹人看管的可严?” 闷在家里数日,也不知道一些变化,今日正好问问。 旁边桌上一人笑道:“哪有什么严不严?不过是担心百姓少见西洋人,当去观猴罢了。是有孩儿军看着,但对你我而言,那还叫有人看管?看管的都是各家的兄弟故人。” 田平也接话道:“守常兄若是去彰胜者之威,需得多带几个人才行。若不然只怕他们愤恨,到时打起来。” 众人也趁机又劝酒道:“是了是了,守常兄这一战立下了威风,那些罗刹人如何不恨你?只是敌人恨得越很,胜者心里反越痛快。来来来,再敬守常兄一杯。一为拓边之功,二为守常兄乃是同窗里第一个授勋的。” 众人起身敬酒,刘钰也自起身,一饮而尽后道:“我立了功,诸位兄弟就不想着搏一搏?” 如同凉水洒进了油锅,桌席上各人脸色各异。 今日田平做东宴请,一众人多半是跟着刘钰闹过热气球玩笑、一起跪过金水桥的。 此事已过去,刘钰走了将近两年,立了偌大的功,本又就是武德宫上舍的热门人选,众人哪里不知道刘钰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说来诸人里,就刘钰这么一个被恩封的勋卫,其余人多是次子。 虽是次子,生于富贵之家,也吃不得太多苦,只想着将来做个散骑舍人。日后若有机会,去西南土司那里镀一层金便算是烧了高香了。 至于西北战事,都知道能立功,但这些人多半不想去。西北又冷又苦,之前大顺在西北也吃过几次败仗的,听起来多有凶险。 那些非是勋贵出身的,成绩又多半一般。 武德宫里的非勋贵子弟,若是学的极好的,都有一股子傲气,不愿意溜须拍马和勋贵子弟走的太近。走的太近的,多半是没机会入上舍的。 入不得上舍,又没有勋贵家世,多半就是外放到军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不到“运筹帷幄帐中算”的级别,是要去枪林弹雨中砍人的,也或许扔到东宁、云贵、松花江、蒙古这样的鬼地方做个边军军官。 两年前还是一起玩乐吵闹的同窗,现在各有不同的前途,不免伤神。 田平也是苦笑道:“守常兄,非是我不肯搏,我的事儿你也知道。听不得枪响、骑不得烈马。上舍是没戏了,战场上更不用提,走科举定不如那些人,不上不下,着实尴尬。” “过几日就是内舍夏考。我肯定是没戏入上舍了。日后若有机遇,能去书写房做中书舍人,那便极好。” “倒是守常兄你,需得准备准备了。夏考即来,到时候入了上舍,方为正途。” 内舍升上舍,既要看平日考教的表现,也要在夏考中评分过关。 回忆了一下内舍夏考的内容,刘钰倒不担忧。 几何、类似应用题的测绘计算、算学、马术、弓或火枪二选一的射击。 默写一段从孙子、吴子、蔚缭、司马等七经中的一段;做个小策论谈一谈兵书中的一些策略。 空白填空补全一些论语、孟子中的节选。 大约就是这些内容,其书经难度和科举考试不可同日而语。 与上舍中三年一次的秋考不同,少了史策论和政策论,兵法策也只是简单的考一下就行。 入上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入了上舍之后的秋考,才决定了日后的上限——类似于科举中状元、榜眼、探花、进士、同进士出身的区别。 武德宫秋考前三的,直接授龙禁。 和照五品例的勋卫不同,龙禁是三品。一则勋卫多是授予将来要袭爵的公侯嫡长,五品不过是在袭爵前熟悉一下;而武德宫上舍三甲几乎没有公侯嫡长,直接授品级高一些,才能构成勋贵、武德宫天子门生和文官之间的平衡。 天佑殿照例都是一解了兵权的勋贵、一武德宫上舍出身的、四名科举出身的。这大体上也就是整个官场的比例,科举之外掺沙子的不能太多,防止尾大不掉;但也不能太少,正好可以控制。 虽说并无明例规定,入天佑殿一定得是武德宫魁首和科举殿试状元,可实际上基本都是。 按说就算入了上舍也要刷够宿日课时,但当年武德宫初创时候正值战乱,往往急缺人才时候就需要里面的人上战场顶上去。所以之前有定制,出战时间也算刷课时。 故而刘钰若是夏考合格入了上舍,是直接有资格参加三年一次的上舍秋考的。 皇帝不可能单独为刘钰破例,但却很懂钻空子。 本身刘钰的西学水平自吹极高,武经各书也是熟悉,战场上真正历练过,马术枪法也都不错,只要过了策论这道坎,便无问题。 他心里对“钦定”的事断定了八成,又比这些同窗们先走完了最难的从军功白身到上轻车都尉的开始路,却不敢有半分的傲气。 这些人日后不管去了哪,都是人脉关系,这时候要结交好才是。 听到众人有些颓丧,他也不再提日后出路的事。 心中也知道,公侯府里的次子们,实在缺乏努力所必须的困境,多半也就当个散骑舍人混完一生,日后依附本家生活。 但若是有一两个真正愿意找条出路的,这些公侯次子都是一些可以用的人才,就看朝廷知不知道怎么用。 此时不便谈这些,就借着众人庆贺或是提前祝贺他入上舍的机会,多询问了几个不甘心散骑舍人过完一生的,暗暗记住了名字。 酒到半酣,刘钰趁机说起来懂日语的西席一事,又说了下希望各位同窗动用些关系,打听一下福建跑长崎的商船商人。 一问跑船数量,二问货物货品。 刨除掉那些家里不是公侯的,剩余的人虽然非是嫡子,可是家里的关系网和圈子,注定了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消息,远比别人更容易。 田平大约想了一下家里的关系,酒意上涌,拍着胸脯道:“守常兄放心,我既不知你要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但你既然有用,这事我便出力给你打听一下。” “请懂倭语的西席,实在少见。我朝与倭人少往来,宣武门常见西洋人,可是倭人却是见不到的。福建或许有?只要有,定能找到。” 刘钰想了一下,又嘱咐道:“最好是个良家子。身世清白一些,或是跟着跑船的也行。身世不清白的,我可不要,万一是个倭人探子,将来惹来一身麻烦。” “这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既是肯给钱,又有个体面出身,就当是公府清客,还是很容易找到的。”田平半醉,心里还明白这其中的麻烦。 桌上的其余人也都表示,可以让家里帮帮忙,催催广东、澳门、浙江那边的各路关系,帮着刘钰打听打听,寻个靠谱的人。 至于刘钰到底想干什么,这些人也都很识趣,没问半句。 本身刘钰就是勋贵子弟圈子里的异类,自小就学拉丁文和西学。 在他们看来,或许拉丁语和日语,就像是诗词与歌赋的关系?通诗词者,多半喜欢歌赋?却不知这趣味何在。 只当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眼看这顿酒已经喝到了申时,一个个也都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借机说起来之前借钱的事。 只说自己最近用钱处多,不是很宽绰,希望诸位弟兄能宽限些时日。 他当初借了两千两,但都是从公侯子弟中借的,平摊在每人身上也就是不到百两。 这时候说出来这话,众人七嘴八舌,都说只当是恭贺守常兄授勋之礼的。 刘钰趁势就说那这些钱,日后自己干些什么事的时候,只当众人的股本,待时候分红。 日后若真有机会赚钱,自然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钱是排名前几的关系粘合剂,刘钰希望借这件事打开的缺口,将来拉扯进来更多的勋贵家庭。 一起喝酒的人并没有当回事,一则钱不多,二则这种话现在也就说说,日后真见了分红,再说别的。 刘钰想的却是,若真有机会做些贸易,肯定第一笔分红要多拿一些诱惑诱惑这些人,借着由头叫他们投更多的钱。 这两千两,就当是两年前布下的鱼饵,将来要钓更大的鱼。 乱哄哄的热闹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刘钰办完了想办的事,田平这边也喝多了。 喝吐了未必真喝多了,说胡话也未必真喝多了,但田平说的那些话,肯定是真的喝多了。 “守常兄,过些日子你再弄个热气球吧。我家妹妹自从那日看到了咱俩在天上飞,老是缠着我问问天上往下看是怎么模样。” “待过些日子,你再弄一个。我偷偷带上我妹妹,咱们一起出城看看。你俩小时候见过的,大了后就不曾见,她还是刘家三哥哥、刘家三哥哥的叫你呢。她也是个淘气的,后园可关不住她,常嚷嚷着闷死了……” 这些话可不是能当着外人的面说的,说到这些,显然是已经喝大了。 刘钰也已经晕乎乎的,回忆着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少女,早忘了是什么模样。 舌头也大了,只哭穷说没钱再做一个了,之前那个被陛下弄走了也不还,赏了个荷包还不够买二尺布的…… 又闹腾了一阵,吐的人渐渐多了,这酒局也就该散了。齐国公府里派了车,或是派了小厮,送这些人回家。 武德宫休沐两日,后日就要再度开学,刘钰也打算后日就去武德宫。 第二日醒了酒,去了自己的小院,就把馒头叫了过去。 “昨儿的感觉如何?” “由仆为人,玄妙至极。似乎饭菜都比从前的香鲜许多。先生之情,子明必不敢忘。” 听着这半文绉绉的话,刘钰先乐了。 “行啊,真是身份从馒头成了米子明,这话儿也变了。” 馒头也笑了,稽首道:“也不怕先生笑话。我也是跟着先生一起读过书做过伴当书童的。其实这些话本就会说,只是如同衣服颜色,买不买得起、和有没有资格穿,可不是一回事。昨日一起去齐国公府上,好几次我都差点下意识地跪下去,只是膝盖既忍过了昨天,这嘴巴也就学会了说人话。” 刘钰拍拍馒头的肩膀,勉励道:“这是好事。你这舌头慢慢习惯吧,日后别叫我三爷,我也尽量不叫你馒头。既拜了师,我总得教你点什么。你有没有想学的?” “先生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我也知道,日后的前途只有跟着先生,所以先生所教的,必是将来先生有用的。” 这话让刘钰叹了口气,摇头道:“别想得太简单。未必用得上,可能学了几年,竟学成了屠龙术,空有一身技艺却无处施展,也未可知。” 馒头跟着刘钰一起叹息道:“先生想教的,肯定还是南洋事。日后若先生真无用武之地,子明愿驾一叶扁舟,陪先生荡波海上。怎么能说无用呢?” 他跟着刘钰许久,很多事耳濡目染,大约能猜到刘钰的一些心思。说这话的时候,又想若真到那一天,荡波于海上,最好是那个姑娘也在。先生嘛,最好也有个听得懂他瑶琴断弦意的师娘,那就完美了。 然而说完这话,刘钰却大笑道:“驾一叶扁舟荡波海上?我可不想这么避世。真到那一天,架一叶扁舟去当海盗,也比哭唱两句‘吾道孤’要强。不过你说的倒是没错,我是要教你与南洋事有关的学问。” 又揶揄道:“我知你惦念着杜锋的妹子,只不过那是个削减了脑袋想当官的脑袋。不过我的话,他应该能放在心上——就像前朝阳明先生的心学,真正想学他学问的,总是少于想复刻他悟道成圣封伯而学的。我自不敢比阳明先生,但意思还是这个意思,杜锋见我一路腾达,我的话他肯定听。他要真考上了武德宫,肯定会想办法学一些海上知识。这里面就有个说法了。” 说完,嘿嘿一笑:“我抓了白令、切里科夫等人。他们是懂航海的。我是只懂个皮毛,真正想学还得从他们身上学。但杜锋想学,虽有几何算学的基础,却有个大问题。他不懂拉丁语、白令也不会汉话……而你,跟着我学过几年,多少是懂一些的。你可明白了?” “说不得日后,他还要黏着你、讨好你呢。这对你也是个机会。你看你先生我给你安排的怎么样?” 馒头心情大好,躬身笑道:“先生安排的明明白白。子明佩服。” “行,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去武德宫,你还是去以前的那间小屋。不说束发读书吧,却也差不多了。我每天抽出时间,教你拉丁文和几何、算学。你呢,拿出悬梁刺股的劲儿,争取早日学会,我也好安排你去白令那跟着学。” “每天我讲一些,再多留些题目。不管是为了那姑娘也罢,还是为了将来谋个出身也罢,亦或者就算是为了还我的恩情……” “我只想告诉你:你人生的机会就这一次,抓紧了。抓不住,你梦里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别人用十分的劲儿,你就得用二十分的劲。” 馒头哪里不知道刘钰说的句句是实,心道三爷放心,我定拿出最大的劲儿就是。昨日坐着在桌上吃饭,那是借您的情,日后如有一日,我是盼着靠自己的身份就能和那些人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 他把这些心里的话一句不说,只是重重地朝刘钰行了个大礼,尽于不言。 第一百章 枪和枪 “骑铁青黑骡者,即为奸贼刘守常。其后随行骑马牵白马者,当为其伴当。” 国子监大街上,几名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临街的一家酒肆内,居高指点着下面穿行而过的人物。 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或许是朝廷有意为之,故意造成这种对立,双方的斗殴打架事件常有,互相看不顺眼。 明末结社之风日盛,复社之前,便有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等二三十家学社。 大顺立国后,一开始废八股而用策论,加上对明末悲剧的反思、对程朱理学的批判,导致结社论政之风日盛。 京城自不例外。 或是监生,或是蒙荫,或是游学学子,居于京城,结社联诗,讨论时政,针砭时弊。 太宗皇帝当年又有遗训,鼓励结社论政,以为此可使民智开。这些年各个学社之间甚至已经出现了报纸的雏形,当然,此时大部分人是不认字的,这些报纸的雏形也是给各个学社的成员看的。 在酒肆中观察街道情况的这几人,都是京城“苌弘社”的成员,取庄子“苌弘死、血藏三年而化为碧”之意。 青衫中为首一人,姓陈,名震。 祖上名为陈用极,永昌元年,曾随左懋第北上,临行之时,穿白衣、戴白冠,谓送行亲友曰:此番北去,吾图死国尔! 最终和谈失败,他拒绝剃发,不屈而死。 明末之乱,沉痛难思,多有剃发降清者,甚至衍圣公都剃了发。之后大顺对那些投降士大夫的无情嘲讽、士大夫的自我反思,都催发出一些学社的不屈之气。 京城的苌弘社,更是其中佼佼者。 前些日子,国朝大胜罗刹,皇帝陛下亲征,亲自指挥大军作战,连破罗刹城堡,甚至连罗刹王的义子都俘获了。 消息传来,苌弘社众人放歌纵酒,联诗庆贺,一个个高唱着汉之大风、唐之边塞,只恨不得学一学班定远,投笔从戎,做诸葛武侯,羽扇轻摇。然而终究只是酒后畅快,清醒之后,并无人真正投笔从戎。 然而这种畅快和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苌弘社的小报中就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说的叫人咬牙切齿。 说是朝廷不败而败、罗刹不胜而胜。朝廷不但赔了罗刹三十万两银子,还承认了罗刹的帝位,此天朝之大辱。不久之后,罗刹使团就要入京,国朝将以非朝贡之礼,接待罗刹使团。 报中更说,谈判中有奸贼误国。 尤其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守常,自小便学西洋学问,不通经史子集,挟洋自重,朝廷因其懂西洋语,而用其为副使。陛下亲征南归,以刘守常为将,然其为谋拓土之功,谈判中,竟尊罗刹为帝,又许以金银三十万,此真当世之秦桧也。 苌弘社众人虽然碧血丹心,一腔热血,但多读经书,并不知罗刹何在,更不晓北边之事。 匿名的小报一出,苌弘社众人顿时激愤,郁结于胸,恨不能手刃国贼。 本身武德宫与科举及国子监的矛盾就深,不少人认为武德宫学的经书太少,学的西洋学问太多,这是舍本逐末。 儒学为本,其余皆末,纵兴实学,亦不可舍本逐末。 只不过是太宗皇帝遗训,这些人也不好直接说不对,但不满肯定是有的。 这就好比本来一年有一百个官缺,因为武德宫的存在,直接少了四十个。 不做官,如何能施展心中抱负?将这一腔碧血,化作立功之不朽? 社中陈震年纪最小,也最激愤。祖上因为拒不剃发而死国,对于这种有辱天朝国格的事更是深以为耻。 小报一出,他便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惩办国贼。要带头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 然而这个想法虽然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认可,社团内的真正大佬们却不同意。 陈震便退了一步,认为至少也应该效仿前朝土木堡之变后,朝中贤臣在朝堂上打死奸贼同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故事。 不说打死,也应该把这刘钰这奸贼打一顿,叫朝中知道民心所向。 有人便阴阳怪气煽风点火道:“人家是公爵公子,国朝不信我等文人,以武夫充斥朝堂,我等如何能及?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点火之下,陈震暴怒,咬破自己的手指道:“不过公爵次子,何足道哉?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前朝五人墓碑记事,白身之人尚敢痛殴阉党,吾等皆国子、监生,何惧一公爵次子?” 众人壮其志,别有用心者便把他推到了台前,更有一些年轻人被陈震的勇气所鼓舞,愿意跟随陈震一起殴打国贼。 酒肆中,盯着刘钰的陈震记下了刘钰在武德宫外的房子的位置,再度回到座位上。 座上,几人摇头道:“可惜了。之前消息传来,说此人颇罗刹堡,复大明之奴儿干都司诸卫,我还当此人是个英雄。哪曾想,原来竟是这样的奸贼?” 陈震冷笑道:“昔年王莽未篡之时,尚且谦恭;赵九为康王使金时,又岂知后来风波亭;洪承畴死战松锦,谁能想到日后剃发提兵?” 众人都觉有理,有人悄悄拿出了一个包裹,四下再无外人,将包裹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上面带着一条引线。 “这是震天雷。痛殴国贼之后,只恐朝中依旧有奸贼,侮辱天朝体面。正所谓,主辱臣死,国辱匹夫亡,若是罗刹使团真的入京,行宋辽旧事,那就用这东西投掷罗刹使团,逼国朝体面。” 陈震双手接过,昂然道:“诸位放心!我有死国之志,若真是上国有辱,死又何惧?便是不死,此事也是我陈震一人所为。我虽不才,三斤铁骨还是有的。愿效前朝杨忠愍,纵刮骨之痛,亦一人承担!” 将震天雷收好,陈震站起身,望着窗外,慨然赋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壮哉!” 在座众人无不肃然,起身敬酒,纷纷道:“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舍生而取义!” 众人的敬意中,陈震只觉自己体内的血都沸腾起来,浑身热的厉害,忽然不觉自己被人当枪使。 只是心想若是八十年前,国朝士子皆有此等壮志,何至于腥膻之耻?何至于腥膻之耻! ………… 武德宫前,刘钰把今日要学的题目布置给了馒头,自己牵着马进了武德宫的大门。 到了校场,迫不及待地显摆了一番自己的战利品。 这匹从战利品中挑选出的最好的波斯马,通体洁白,比之别的马匹肩膀高出了约莫十公分,极为雄壮。 上去骑了两圈,旁边围观的同窗或是下舍的小学弟们纷纷叫好。去北边走了一年多的路,刘钰的马术进步很大。 绕行几圈后,取出来当初授上轻车都尉勋时候赐给的簧轮枪。田平黑着脸躲的远远的,远处立了几个靶子。 刘钰是没有骑射弓马的本事的,想要入上舍,只能用火枪代替弓箭。 若用弓来骑射,一共十个靶子,想要入上舍需要十中六。若用火枪,也是一样,取火枪两支,夹于腰间。 只不过有时间限制,火枪装填太慢,故而很多武将子弟出身的,还是选择弓骑。 不过权衡利弊,也很难取舍。马射之后是步射,步射的话,用火枪可比用弓箭简单不少。 在校场上兜了几圈,热了热身,马已经跑出了感觉。 “守常兄,还有一来个月就要夏考了。看来守常兄是志在必得了。我看你骑术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啊。” 略微嘚瑟了两圈,刘钰也是心情大好,这种考试靠的是真本事,又不是主观题,只要自己照常发挥绝无问题。 听着同窗们的庆贺,刘钰纵马来到了躲到一旁的田平身边,笑道:“田兄,帮个忙吧,给掐一下时间。反正你离得远,这枪声也小。前日喝酒,你不是刚显摆了一块西洋怀表吗?正好用用。” 田平骂了两声,知道离得远声音不大,只好把自己的那块怀表取了出来。 看上去像是个水晶球,是个球而不是后世怀表那种扁平的圆。 可能本来就是奢侈品,所以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刚发明不久的工字轮擒纵器。 正面表盘因为玻璃球的放大效果,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表针和罗马数字,只是没有秒针。 看得出,西洋人如今对光学的研究又进了一步,折射理论已经可以用在这种奢侈品怀表上了,看的很清楚,放大的感觉也很自然,没有扭曲。 掐好了时间,田平冲着刘钰点点头,示意开始。 刘钰迅速跃上马,摸出了腰间的簧轮枪,右手从后背取出火药壶倒进枪口。摸出一小片半碳化的布料,放在枪口处,把铅弹用力往布料上一塞,反手往马鞍上的一块铁片上一磕。 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了,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看马鞍上的铁片位置,正好磕在了枪口的铅弹上。 铅弹被卡进了枪膛,抽出通条插了几下。 簧轮枪不是燧发枪,靠的是发条蓄力,需要用上弦器,延长力臂上弦,类似于扳手。否则靠手指头,肯定是完不成上弦的。 半尺长的上弦器卡在上弦的螺栓上,用力转了大半圈,听到咔哒一声。再取出来火药倒入引火门,盖上铁盖,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装填。 将另外一支也装好,插在马鞍袋上,踢了一下马,胯下的白马向前疾驰,兜了个小圈子后,靠近到靶子所在的栏杆前。 略微减速后,抽出装填好的簧轮枪,在马背颠簸中,左手为架,右手平抬举起,激发了发条中蓄积的机械能。 砰…… 枪声一响,烟尘弥漫,也顾不得看是否射中,迅速拨转马头,朝着下一个靶子奔驰。 将右手的簧轮枪插进鞍袋,左手持枪,右手为架,又射一发,踢了两下马肚子,用过时的三十年战争的回旋骑兵战术退到后面,再度装填。 来回往复,选用火枪,需要每次射击回旋在三分钟之内。时间还是很紧的。 第一零一章 畜牧稼穑皆学问 五轮射完,田平挥手喊道:“时间都合格了。你去看看靶子。” 纵马到了靶子那,数了一下,十中八,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刘钰很是满意,跳下马又操练了一会步射、石锁等,确认这些科目只要发挥正常就没问题。 几个交好的都凑过来,他们虽不和文人一样结社,却也一样会讨论一下天下事。 “骑射十中八,守常兄的手艺,愈发精湛了。刚才骑射时候左右开枪,这手段可是没几个人能有。” 旁边一个支持弓箭骑射的人笑道:“左右开弓那才是真本事。左右开枪,终究还是差了些。再说了,守常兄的手段也算是高的了,可装填一次,也要一分钟之久。若遇骑射高手,嘿,以一马三射、苏秦背剑等骑射之艺,守常兄还在装填的时候,身上的箭镞就够打二斤精铁的了。” 刘钰却不甚在意地将步射的火绳枪往地上一扔,笑道:“你说的没错。骑射有个屁用?要我看呢,以后武德宫考试,就该连骑射都废弃。毫无作用。况且现在武德宫考核的内容,也该变革一下了。” 众人知他素喜西学,纷纷打趣道:“若守常兄是武德宫总教习,那怕不是要办成西学学堂?” 刘钰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就是武德宫现在教的东西,不伦不类。” “如骑射、步射、石锁、剑术,这些都是精兵所需的技艺。” “而吴子、孙子、蔚缭等书,又是将帅所需的谋略。” “武德宫缺了中间的内容。要么是精兵、要么是帷幄将帅,却偏偏少了许多校、尉等中层军官的技艺。” “兵书虽巧,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其中真意?又有几人真正着将帅之锦运筹帷幄?” 这是自明朝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武举也罢、世袭也罢,武举考的东西明显是选精兵的,动辄舞动大刀,可以做关张之将。 然而就像是这些日子已经传开的《排头兵之歌》里唱的那样,枪炮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纵是选出来能舞动百斤大刀的勇士,日后的战场上似乎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至于孙子、吴子这些书…… 不是说不好,而是说不适合作为中层军官的教材。 和秀才考策论一样,很多人看了孙子吴子之后,便飘飘然,以为打仗就是羽扇纶巾谈笑间。 整个武将培养体系,实际上是脱节的,缺了最重要的基层军官培训,也就使得各朝各代的京营禁军战斗力很成问题。 专职军校培训的基层军官,才是战斗力的保障。至少能保持在及格线,而不是随着主将的才能上下限太大,也便是所谓的“有制之军”。 武德宫里也非都是蠢货,刘钰这么一说,立刻有非勋贵子弟的同窗附和道:“守常兄这话说的没错。是缺了些东西。很多东西,都是要到了军中再慢慢学的。” “再者,国朝多用勋贵掌兵,然而勋贵从勋卫实习,然后袭爵,便出镇一方。纵然有家传之学,也终究少了许多历练。以至于勋贵虽多,可一旦战起,真正可用的,也是寥寥之数。” 这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一通意见,刘钰撺掇了一下,试探着问:“要不咱们一起给总教习上个书?” 田平凑过来道:“如今天下夸夸其谈之辈甚多,咱们就不要当这夸夸其谈之辈了。欲立新,不是要先破,而是要先有新,然后破。现在就算是总教习允了,承给了陛下,那陛下若问:该怎么改?该考什么?你怎么说?” 旁边几人也都觉田平说的有理。 破容易,立新却难。 刘钰也只是借机撺掇一下,并不在意是否能成,只是借机说说问题,叫众人日后思索思索就是。 也有人喊道:“守常兄若是能整理出来,我们跟着你一起上书就是。反正我们就要学完了,多加课程,叫后来人愁去吧,哈哈哈哈……” 一群人都笑,他们反正是不在乎,今年基本上就都定性了:要么精选入上舍、要么内舍毕业去当中层军官,倒不在乎日后又加新的课程。 又说了一阵,刘钰看看天色,一抱拳道:“得了,我先走了。反正咱的宿日课时出征的时候刷够了,你们在这慢慢熬吧。” 讨打的话说出口,旁边立刻一片笑骂声。 “守常兄,哪里去?” “去找那些罗刹俘虏问些事。问问他们会不会我说的校、尉学问。也好整理整理不是?” “守常兄倒真是心忧国事啊。既是守常兄俘虏的那些人,可要小心他们害你。” “给他们十个胆子。战场上都打不过我,被俘了还敢动手?人的名、树的影,我现在往那一站,他们保准心有余悸。放心吧。” 在一片还在熬宿日课时的同窗羡慕的目光中,晃着膀子出了武德宫的大门,来到了不远处的杨二官胡同。 胡同口的岳王庙附近,一座东正教堂正在修建,一个东正的随军司祭可能是以前干过修教堂的活,正在那连比划带说的指点修建。 旁边驻扎了一队孩儿军的精兵,领头的也是个跟着北征过的,远远地看到了刘钰,先跑过来见了个礼。 “刘大人,你这是?” “嗨,过来看看。怎么,不准去啊?” “哪能呢?陛下只是担心百姓如同看猴一样来看热闹,可没说不准任何人靠近。刘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没什么,来聊聊,学点学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大人倒是好学。” 这军官也怕出事,回身喊了两嗓子,跑过来几个跟着刘钰去过永宁寺的老兵。 “你们几个跟着刘大人,要是那些罗刹人敢闹事,就打。可别叫他们惊着了刘大人。” “谢了。” 拱了拱手说了声谢,又问道:“那个黑不溜秋的,也在这?” 军官知道刘钰说的是谁,指了指远处一间外面有看守的小屋道:“在那里呢。” “那几个当初我关照过的,罗刹探险队的呢?” “在里面的小屋,陛下特意关照的,和那些哥萨克分开。” “成,那多谢了。” 道了声谢,摸出来一小块银子递过去,军官笑嘻嘻地收着了,便把刘钰等人放了进去。 刚走进去,一些被刘钰抓过的哥萨克就冲着刘钰指指点点,但也没敢有太多的动作。 这些哥萨克各式各样,阿穆尔哥萨克团里面不少鞑靼人、通古斯人甚至还有逃亡过去的女真人。 模样虽还是黄皮的模样,但是不论胡子还是发型,都满满的哥萨克味。 原本历史上,达斡尔人首领根特穆尔叛逃到沙俄去当哥萨克,也算是雅克萨之战的一个诱因。根特穆尔家族还被封了爵位,本枝还打过日俄战争混过圣乔治奖章,直到十月革命后被契卡处决。 如今这里面也有几个几十年前的部落首领家族的后裔,可如今早已连本族的语言都不会说了。 刘钰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对哥萨克的骑兵战术也毫无兴趣。 哥萨克可以说是顶尖的骠骑兵兵员,劫粮道、偷袭、骚扰的水平能把拿皇逼的感叹,但是正规作战很一般,更多的还是靠自小训练出的骑术和长久服役的配合。这不该是大顺日后练兵的方向。 他想找的人才,是会养马的,而不是会骑马的。 张嘴用已经算是凑合的俄语喊道:“有没有会养马、配马的?” 人群里钻出来一个光头在前额留着一撮头发的哥萨克,喊道:“长官,我会。我原来在村社里是专门配马的,也养过不少。” 刘钰歪头打量了一下,有些不太相信。 “你家养过不少马?那怎么跑到黑龙江去了?我就没听说过谁是村社里有钱人家去冰天雪地发毛皮财的。” “长官,十几年前和奥斯曼打仗的时候,我们村社被突厥蛮子烧了。打完仗,我就来这边发财了。” 刘钰瞅瞅这个哥萨克光头额前的一缕头发,心道你也好意思管人叫蛮子? 不过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问了问其余的人,其余的哥萨克也帮着说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真的。这家伙是个养马的好手。” “有了他,根本用不到种、马,他自己就能和母马配出来马驹子。” “格拉西姆,你的好日子要来了。中国的将军要让你去养马了。嘿,中国的将军,用他养马,你可得把你们家的母马看好了。要不然可能生出来个怪物。” 大约听懂了这几句骂人的话,刘钰心里也有了数,看起来这个叫格拉西姆的,应该还真是个会养马的。 摸出银子扔过去,喊道:“格拉西姆是吧?喝几顿好酒吧,过些天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格拉西姆接过银子,学着可笑的瑞典礼节,在地上转了个圈表示感谢。 跟着刘钰一起的卫兵和刘钰相熟,也很随意,便问道:“刘大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嗨,找个弼马温。” 西游记早已流传,卫兵瞅了瞅,摇头道:“身上的毛倒是够了,个子却高了些。” 刘钰一笑摇头,又问道:“谁是种庄稼的好手?谁会种黑麦?谁在村社当过木匠?谁会捆干草?” 这一次哥萨克见刘钰之前给了格拉西姆银子,这时候一个个争前恐后地站出来,都说自己是种黑麦的好手,还把手上的茧子亮出来给刘钰看看。 刘钰自认没有育种的本事,想在辽东以北黑龙江流域移民,现在非得种黑麦不可。 朝鲜人倒是会种耐寒的水稻,但现在最多也就在辽东、绥芬河河口海参崴等地种,再往北应该还不能种活。 虽说这玩意不好吃,但俄国人既然能在雅库茨克那种地方种出来,在黑龙江流域种肯定不是问题。真要是有心往东北移民实边,今后再找几个种地种的好的朝鲜人教移民种水稻,大致可以解决实边的粮食问题。 从里面随便挑选了几个牛哔吹得最响的,赏了银子,留下了名字。 剩余没被选到的哥萨克连声喊出了自己的长处,有说自己马术好的、有说自己会斧枪的,刘钰都没兴趣,心道这玩意留着皇帝用你们彰显四夷远服吧,我可用不到这些破玩意儿。 想了想这些人里也没什么可用的了,刘钰便先走到了软禁着白令等人的那一套小院。那里面,可着实有几个有用的人才。 第一零二章 见人说人话 困在院子里的探险队成员再度见到刘钰的时候,很镇定。 里面的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钱,大概是之前打过赌,赌刘钰会不会再来找他们。 既然是探险队的成员,对于这种无趣的生活早有心理准备。 海上苦旅比在院子里还要无趣,苍茫的大海再壮阔,看多了也会吐的,自然不会对这种有吃有喝的软禁生活感到无聊。 被刘钰抓出来当过叛徒的切里科夫并不在里面,白令作为探险队的队长,还是主动和刘钰打了招呼。 “刘,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久?” “很快,很快。我在和俄国人的谈判中已经说过了你们的事。你们的家属很快就会过来的。至于你们,应该也很快可以去大海了。” 说是这样说,刘钰心里却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自己骗过白令,说大顺有探索未知世界之心,会资助白令组建一支探险队,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实际上,刘钰暂时并不想。 至少在南洋击溃西方各国的势力之前,这时候找到澳大利亚,明显就是送给西方人的礼物,标准的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的思路是分三步走。 第一步,探索一条从山东到朝鲜,到日本,再到海参崴的航线。 第二步,靠这一条航线,培养一批精通西洋软帆船的水手、造船工匠。把日本锁国留下的小小种子岛,捅出个大窟窿。 俄国人的航海技术一般,可白令并不是真正的俄国人,而是在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正式学习过的。 最后,才能考虑南洋的问题。 主要是现在去南洋,军力不足,也无利可图。 若只想贸易,西洋人主动会把钱送到家门口。在拥有一支足够强大、能够对抗英荷在东南亚的分舰队的海军之前,南洋问题并不存在,因为毫无意义。 这里面就是一个怪圈: 完全开放贸易,西洋船蜂拥而至,无论是远洋技术还是远海作战,福建广东的商人都不是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的对手。 完全闭关,会涌现出大量的走私犯,西洋人也会扶植他们,以拿到西洋人急需的货物,但官方层面的交流也断绝了。 明末的海盗情况,其实也就是这个原因:荷兰人拿不到货,因为葡萄牙人在澳门,两边正在打仗,耶稣会在中国有影响力,肯定不会说荷兰人的好话,加上荷兰人海盗成瘾,强占澎湖,更不可能与大明贸易。 荷兰人又是穷哔,没有美洲银矿的白银,一旦生丝在马尼拉能卖到240,跑去巴达维亚只能卖到150。 马尼拉近,巴达维亚远,福建商人又不是荷兰人的野爹,自然不会去巴达维亚搞扶贫、送温暖。 这才导致了荷兰人养了一群海盗,去劫通往马尼拉的航线,逼着商人去巴达维亚贸易,也出现了明末东南亚海盗的兴盛时代。 中国的情况很特殊。 西洋人的货,中国并不需要。 哪怕是一鸦之后,除掉鸦片,英国的货依旧挤不动小农经济下的男耕女织。 美国成立后,往中国贸易,除了白银和西洋参,无货可运,只能挖北边的冰块当压舱石,盖上锯末保温。以至于广东等地,在整个18世纪晚期、19世纪早期,夏日吃的许多是远洋过来的美国冰块——西洋参就算挖到在北美绝种,也不可能一船一船地往这运,隔着太平洋卖些冰块,也比装石头压仓强。 完全开放贸易,完全靠民间力量,福建商人是争不过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的。 东印度公司有枪,有军队,有组织。 而且关键问题是,货卖给谁? 之前闭关,还能卖到马尼拉、巴达维亚,换银子。 如今开了关,论货运成本、论当地统治优势,福建商人都不是对手,凭什么竞争? 西洋诸国可以直接去海关拿货,送回欧洲,为什么还需要一群二道贩子呢? 真当东印度公司温良恭俭让?海关一开,可以自由贸易,只需扶植一批海盗、发几张私掠证,东印度公司就能逼到大顺海商全都破产。 哪怕是希望朝廷扶植工商业的浙东南学派,也只是支持兼并、种植经济作物、发展手工业,而不支持建海军,因为没用且费钱。 这是大顺这边的萌芽布尔乔亚和西欧最大的区别,如果想不通这一点,以为只是一个开放贸易就能解决的事,那就是标准的刻舟求剑。 英国、荷兰……不得不发展航海,因为没人主动去他们家门口送钱。 西欧布尔乔亚想要获利,其学说必然重视海军;反过来大顺这边的萌芽们,必然不重视海军,而是重视兼并圈地、改稻为桑、减少商税、鼓励民间开矿、结社议政、精力放在镇压因为阵痛而产生的海量流民上。 布尔乔亚的逐利性和敢卖绞死自己绞索的短视性,注定了他们的萌芽萌不出来:土地的商品化必要带来流民,流民问题得靠南洋移民,官方移民需要钱、需要建不赚钱且赔钱的海军守住。 可有钱的想赚钱在家门口等着人来买货就行,为啥要学那群西洋穷吊到处跑?茶叶生丝瓷器,爱买不买,你不买自有别人抢着买,只此一处,别无分号。拼着50%的死亡率去欧洲,能运回来啥能卖钱的东西?运一船羊毛、呢绒,试图卖给男耕女织的民众,这是有钱没处花了?或者去美洲往回运扶桑仙人掌、去非洲运麒麟长颈鹿,献祥瑞于陛下? 这边是有钱的没动力航海,有动力航海移民的没钱。而英国那边是有钱的有动力航海把瓷器丝绸运回去赚钱,没钱的被逼着航海要么当水手要么当契约奴。 至于收我的钱给流民,让流民移民南洋、建海军,我当然不会给钱。既不给钱,流民又不肯去死,那就只好翻倒重来。继续萌芽。英国敢圈地圈的几十万人进济贫院、爱尔兰饿死七成的人,你大顺这么干试试?你李自成可以均田免粮,混到皇帝,我王自成、张自成难道就甘愿当安安饿殍? 这是不同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 故而南洋问题,就不可能靠民间主导,也不可能靠自主拓展,只能是官方主导的海军。 以强大的、利维坦的意志,执行一条短时间不能见到收益、甚至赔钱的路线。 这一点刘钰心里很清楚。 没有官方主导的海军,南洋问题是镜中月水中花。 而官方主导的海军,需要钱,大量的钱。 可偏偏,大顺想要钱,又完全不需要海军——只需要一个海关,西洋人就能为了争送钱的资格,互相打一仗。 故而,想要建海军,只能是拿日本做突破口。 借着种子岛和东亚自古的关系,把种子岛这个小窗口砸成个大窟窿,解决朝廷缺铜问题的同时,又搂到足够的钱、锻炼出一批水手,才能让皇帝看到海军是能带来钱的。 没有实利,说服不了任何人,更不可能让朝廷花费高昂去编练南洋海军。 感谢幕府闭关锁国,也感谢岛国多铜多银,给了这么一个破局的缺口。缺一不可。 至于南洋问题,只能是卧薪尝胆,待欧洲有变,合纵连横,一朝解决。 大顺朝廷对外部世界有一定的了解,但距离能够合纵连横,利用刘钰在贝加尔湖那种借用欧洲矛盾牟利的程度,还差得远。只能算是张着耳朵听世界,还没有开眼看世界。 实力……差的更远,就算现在七年战争打响,欧洲乱成一锅粥,靠大顺现在的水师,连在南洋打酱油的资格都没有。 总不能靠陆军,联英、普去打俄国,为鞑英“天子登基,四方来朝二百五十年、制英礼而封诸侯、定五服而分远近”做一点微末贡献、占几块苦寒之地。 肯定是要趁着七年战争之乱,拼着国内崩溃、卖肾援法,也要联法把英国在东南亚和印度的势力摁死。 故而这条国策线里,可以做海军种子的白令等人,就很重要。 如何劝服白令,却有些难办。 白令听刘钰说“快了、快了”,只能向刘钰诉苦。 “刘,我今年已经47岁了。就一个航海家、探险家而言,47岁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了。” “您是知道外部世界的。地球只有这么大,留给我们探险家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除了亚洲和美洲的北部航线,就剩下南方大陆了。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的名字,留下一块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土地。” “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如果您不能支持我进行探险,那我只能选择离开。哪怕我的生命终结在海上苦旅中,也不应该在这里碌碌无为。” “地理大发现的成果,是属于全世界的。但地理大发现的名誉,却是属于个人的。您不会以为我在西伯利亚啃靴子、吃野草,就是为了那些银币吧?” 刘钰赶忙道:“当然,当然。我明白。我想,会很快的。或许,南方大陆的事可以不着急,我们可以先去探索一下从亚洲到美洲北部的航线。我正在安排人,招聘一些造船工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船和你们的船并不一样,而探险是需要船的。你可以再稍微等一等,47岁的年纪,并不算太大。” 他当然是在说谎。 白令却相信了,他和其余人没有什么接触,对大顺的了解也就是透过刘钰这个窗口。 至少在这个窗口中看到的大顺,是一个蓬勃向上、积极开拓、懂得外部世界广阔的。 虽然至今不知道刘钰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白令等人猜测刘钰可能是个公爵或者侯爵,这样的地位说出的话,应当是可信的。 在骗过白令后,刘钰又继续忽悠。 “白令先生,大顺的探险,可能是一支庞大的舰队。就像是彼得进行的改革一样,或许大顺现在的海军并不强大,但只要有决心,一定可以编练出来。我听说你参加过大北方战争,也在黑海和土耳其人打过仗。”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等待的折断时间,将一些航海的技巧、海战的经验,写成一本书。” 说完,又对探险队里的其余人道:“你们也一样。你们应该知道,中俄之间不会发生一场海战,这里不是黑海,也不是波罗的海。你们可以不需要任何的叛国之类的道德谴责。” “写出来,是可以给钱的。反正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是几何学、航海测绘学、水文学、海军战术、水兵操典……所有的一切,都能换钱。当然,我想你们应该都懂拉丁文。” “不管将来你们是准备留在这里探险,还是从澳门坐船回欧洲,钱总是有用的。” 这些探险队的成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很多都有在外国留学的经验,拉丁文作为此时西方的文化语言,他们应该都懂。 待这些人同意后,刘钰又保证很快会给他们送来纸笔。再三向白令保证,最多两年时间,白令就可以重新回到大海。 反正如果两年之内不能,那留着也就没用了。 忽悠完这些人,刘钰终于迈进了软禁汉尼拔的小院,一阵头疼。 该从哪入手,忽悠汉尼拔把所学的东西写出来? 钱,这厮应该不缺。 情,肯定比不过彼得的养父之情。 官,他只要回到俄国,混到中将保底儿。傀儡小沙皇一死,守旧派那群沙雕,连个挟天子令诸侯都玩不明白,能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国寡妇一夜之间解散枢密院夺权,汉尼拔只要回去肯定被重用。 义,作为彼得的养子,顺俄之间刚打过一仗,不说舍生取义,可帮着大顺编写线列兵操典…… 色,去哪找个懂拉丁文或者俄语,又信东正教的黑妹? 名,他不是白令,可以用地理大发现史留名来忽悠。 吓,且不说自己没资格处置这个级别的俘虏,看这样也是个不怕死的。 这才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 大顺看起来短时间内不可能派人去法国,不现实的东西就不要去幻想。就算派去了,十年后回来,黄瓜菜都凉了。攻准噶尔是唯一一个能让大顺有动力进行陆军改革的机会,得打出样子,打出性价比,才能让朝廷接受。 来的这群传教士里,也没有一个是正规军校毕业的,一个个满嘴阿门,却不懂陆军尉官口令。 只能想办法撬开汉尼拔的嘴。 第一零三章 黑骑士和公主 “我看呐,这俄罗斯,是要完啊。” 见着汉尼拔的第一句话,就说出了一股子凄凉味。 汉尼拔不为所动,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穿着那一身准将制服,安静地坐在桌前写东西。 只是略抬头看清楚了来人是刘钰,又低下了头。 对刘钰,汉尼拔已经没有丝毫的信任。 新教徒、商人、重炮、军舰……都是假的。甚至还在军舰上,用那句我来我见我征服将他羞辱了一番。 只是现在被俘,汉尼拔知道自己就算想要决斗,刘钰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所以只当刘钰的话是在放屁,根本不想听。 吱嘎一声,刘钰自来熟地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坐在了汉尼拔的对面。 摇晃了几下屁股,让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汉尼拔终于停住了笔,强忍着怒气说道:“请问,您到底要干什么?您已经践踏了我的荣誉,难道您还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刘钰摊手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来告诉你一声,这俄罗斯要完啊。” “不,不会的。那是正教最后的庇护之地。” 听着汉尼拔的反驳,刘钰心里只想笑,心道你一个从科普特转绿又转东正的,居然还这么入戏。 之前刘钰想过怎么撬开汉尼拔的嘴,让汉尼拔合作。思索半天,觉得可用的办法没多少。 不过人总有弱点,没有弱点的人必然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只要有热爱的、在乎的,爱的越深,那么这弱点也就越大。 他想试探一下汉尼拔真正在乎的是什么,或许,他的精神祖国俄罗斯算一个? “汉尼拔先生,有个消息可能你还不知道。叶卡捷琳娜女沙皇死掉了。彼得二世登基了,缅希科夫被流放了……以及,枢密院的人决议,把首都从彼得堡,迁回莫斯科。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前面的几句话,似乎都在汉尼拔的意料之中。 只是说到“迁都莫斯科”的时候,汉尼拔手里的鹅毛笔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黢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震惊的神色。 拿出野史里大玉儿劝降洪承畴当汉奸,看到洪承畴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就知道此人必然不想死的态度。刘钰一直在仔细盯着汉尼拔,想看看他到底真正在乎什么。 在乎之处,就是他的弱点。 看到汉尼拔因为自己说到迁都莫斯科而激动,刘钰心里大致有了个方向。 彼得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打光了国库,变革的国内几乎要崩溃,好容易迁都到了彼得堡,就为了离欧洲更近一些可以继续西化。 而迁都莫斯科,等同于彼得数十年的苦心全都化为乌有。莫斯科被旧贵族把持着,那些人不会继续支持西化的。 不西化,对俄国而言意味着沉沦。 既然汉尼拔在乎这个,刘钰就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推断,你看看是不是合理。” “彼得二世今年才12岁。但他终究是彼得的孙子,或许长大后会把权力从枢密院的那些公爵手里夺回。或许,他很快就会死,死于一场奇怪的疾病、亦或是一次狩猎事故。这种事,你既然在各国的宫廷都游历过,我想应该不会意外。” “他一死,枢密院的公爵伯爵们,当然不会篡夺沙皇之位,但却可以扶植一个他们可以操控的人——比如,某些嫁到外国的女人,在俄国没有任何的根基。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在汉尼拔身上,用不到脸色突变这个词,因为太黑。可是刘钰的话,却让汉尼拔双手微抖,这是可以直观发现的变化。 汉尼拔在奥斯曼当过奴隶,又跟着彼得许久,这两个‘自称罗马’的继承人都有政变的传统,他确信刘钰的话并不是顺口胡说,而是有极大的可能。 如果说彼得二世因为父亲的死,或许对改革充满恶意,但终究还有一些变数。 如果……如果真像刘钰说的那样,让彼得二世死于一场奇怪的疾病、打猎事故,从外国找一个有血统的女人回来,枢密院的那些人完全有可能彻底控制住俄国的政局。 让沙皇做一个吉祥物,真正的政策由枢密院制定,一旦政策由枢密院的那群旧党贵族制定,所有的改革都将停滞,甚至退后。 刘钰之前和萨瓦伯爵聊了许多俄国的事,问了不少。他大约知道,汉尼拔属于是西法党的,但是汉尼拔支持谁,这个就很难说。 汉尼拔肯定是忠于彼得,但是是否忠于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子嗣?毕竟从萨瓦伯爵的嘴里可以知道,俄国的那些旧党们对叶卡捷琳娜一世并不满意,没有半分的尊重,背地里称呼她为女仆、外国表子、军妓…… 趁着汉尼拔心情激荡的时机,刘钰趁热打铁试探道:“或许,唯一能够继承彼得大帝遗志、带领俄国走向改革的继承者,只有伊丽莎白公主了。” 听刘钰说到那个名字,汉尼拔有些激动,第一次主动附和了刘钰的话。 “是的,是的。只有她,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作为正统的继承人,带领俄罗斯走向辉煌。” 汉尼拔不但说的激动,眼神也变得比之前有光彩的多,灵动起来。 刘钰听着这味儿有点不对,心道你不是对你的干妹妹有什么想法吧? “听说她很美丽,是这样吗?” 汉尼拔的嘴角露出了一副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微笑,眼睛斜着向上看向虚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是的,很美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和陛下从国外回来,公主殿下穿着一身华丽的礼服,优雅而又活泼地前来迎接。如果您见到了那一幕,一定会被她的魅力倾倒。她是那样的活泼,舞会里她总是最闪耀的,就像是夏天燃在涅瓦河边的灯烛,所有的飞虫都围着她旋转……” 汉尼拔还在那用各种词汇描述着那位公主,刘钰对此颇为不屑,心想一个臂上能走马、拿着三十斤的元帅权杖做平举的“龙骑兵”样的女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女儿?你们这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越听越有种感觉,汉尼拔所在乎的……恐怕这个干妹妹,要排在俄罗斯的前面。 于是在汉尼拔的回忆达到最甜美的那一刻,刘钰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么美丽的女人,可惜了。” “可惜?” “是啊。我刚才不是推断了吗?枢密院的旧党们很可能会让彼得二世死于一场意外,然后挑选一个容易的控制的、在俄国没有根基的女人来登基。因为,罗曼诺夫家族的男丁,没有了。你觉得,枢密院的旧党们,会选择让你认为可以继续改革的伊丽莎白公主登基吗?” 刚刚回忆到最美好的一刻被刘钰打断,又说到最肮脏的政治,汉尼拔有些呆滞。 “据我所知,有继承权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伊丽莎白,一个是伊丽莎白的姐姐,但听萨瓦伯爵说她已经重病,或许很难熬过今年冬天。再往后,就是彼得的侄女、伊凡五世的女儿,库尔兰公国的寡妇,安娜。你觉得,枢密院会选择有许多人拥护的伊丽莎白?还是会选择在俄国毫无根基甚至无人认识只有血统的安娜?” 这种简单的政治,汉尼拔当然明白。虽然真相残酷,却也不得不承认刘钰的推断。 “会选择安娜的。” “是啊,会选择安娜的。安娜是个寡妇,她会怎么对待有继承权、对她的位子有威胁的伊丽莎白呢?” 说到这里,刘钰叹了口气,似乎装作很在意。 “到时候,伊丽莎白肯定会被关进修道院。每一天都站在窗口,她唯一的乐趣就是盼着有一只鸟能够飞到窗口,叫几声,让她知道外面是有生机的;或许她还保留着你初见她时的那套礼服,但是在幽暗的修道院里,却没人做她的舞伴,只能穿着那套礼服自己孤独的舞蹈。黑色的老鼠、床上的臭虫,是她舞姿的唯一观众。” “漆黑的夜里,她会独自歌唱,然后哭泣。会把自己的头发在烛光下扰动,用影子当唯一的伙伴。” “阴暗潮湿的修道院里,只有老鼠的叫声。或许有一天,窗外的那只鸟死了,她和外面生机世界唯一的联系……” “不!” 汉尼拔忍不住叫了一声,手里的鹅毛笔被折断,桌上的纸被他揉成一团,死死地捏在手心里。 “请不要再说了!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急促的呼吸让汉尼拔喊的有些嘶声力竭,扔掉手里的纸团,死死地抱住了脑袋,双眼有些通红。 但刘钰的嘴根本没停,老鼠、臭虫、发狂、守望、用指甲挠门、唠叨着等待飞鸟落窗……各种各样的场景化成语言,一句句地往汉尼拔的耳朵里钻。 就在汉尼拔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要和刘钰打一架的时候。刘钰趁着汉尼拔站起来还未挥拳的瞬间,淡淡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愕然的汉尼拔愣住了,已经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之前狂热的冲动渐渐消散,他也恢复了一些清醒。 “大顺不是俄国,大顺到处都是出海口。所以,大顺的未来,在东南亚。对于西伯利亚,应该是没有欲望的。” “俄国的变革,对大顺而言是喜闻乐见的。就算俄国变强大了,也难以抗拒自然的伟力,不可能把足够的士兵穿越西伯利亚来和大顺打仗。反过来也一样。大顺希望一个对欧洲保持野心的俄国。” 半真半假地说完了公事,微微消解了汉尼拔清醒后的一丁点戒心,然后说道:“被俘的哥萨克,你可以掌控他们。如果有一天时机来临,我们可以释放你们回去。而你,可以带着这些哥萨克,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甚至,到时候可以给予你一定的金钱援助。” “你可以组建你的护庇骑士团,去拯救你的公主。像个骑士小说里的故事一样。” 刚刚经历了刘钰描述的噩梦,汉尼拔心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但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刘钰指了指汉尼拔的脑袋。 “这一切。” “你在法国军校学到的一切。” 第一零四章 浩然正气 汉尼拔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怒斥反对,而是选择了沉默。 刘钰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所以不再多说,道别告辞。 之后几日,为了让汉尼拔知道女人疯起来有多可怕,他很“贴心”地将《史记》吕太后本纪中“人彘”的内容,翻译了出来,送给了汉尼拔。 俄罗斯此时仍旧野蛮,甚至还有车裂这样的刑罚,刘钰相信他添油加醋翻译的“戚夫人之死”一定会给汉尼拔带来极大的触动。 当他拿着靠闭门造车一直难以理解和想象的“骑兵冲锋变阵和撤退”问题来问汉尼拔的时候,汉尼拔终于开口做了回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钰虽然不懂,但也是真正在战场上磨砺过一年多的人,听汉尼拔说完,自己对照了一下,可以确信不是假的。 既然汉尼拔开了口,剩下的就好办了。 他又可以随便出入这些关押罗刹人的地方,想必这里的军官也向上面汇报了,既然皇帝没有说不允许,那就是默许了。 每天在武德宫里上一阵课,和同窗们拉拉关系。中午就去汉尼拔那里,学习一下法国军校的骑兵阵型和口令。下午去教馒头拉丁文和几何算数,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在钝角三角形中,钝角所对边上的正方形比夹钝角的两边上的正方形的和还大一个矩形的二倍,即由一锐角向对边的延长线做垂线,垂足到钝角之间一段与另一段所够成的矩形……” 小屋内,刘钰正在给馒头讲解着余弦定理。 感念着徐光启的翻译,让这些闪耀着人类思维精华的公式,不因信仰、语言和传统的区别而有变化。 馒头听的很认真,之前多少有一点底子,理解起来不算难。 正准备留下今天的练习题时,就听到小屋外面有人高声叫嚷。 “奸贼刘钰,出来!” 叫喊声刚停,就听到外面小院的门被砸开的声音,呼啦啦冲过来六七个人。 这些人都穿着青色圆领襕衫,头戴方巾。按说他们的身份算不得举人,可一个个又不肯戴秀才才戴的儒巾,七个人朝着小院里面就冲来。 刘钰和馒头也是上过战场的,馒头下意识地就要抽刀,被刘钰一巴掌拍下。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又怕馒头出手不知轻重,提着椅子万一打死了人,只怕不好交代,也椅子也不准用。 两个人跳了出去,馒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着膀子就冲到了对面的人堆里,抓着一个穿襕衫的年轻人就使了个绊子压到了地上。 “先生先走!喊人去!” 小时候馒头跟着刘钰在族学里开蒙的时候,也没少打过架,当然知道打架的技巧,逮着一个就狠揍,又怕日后面上不好看,也不打脸,只是朝着肋骨等处用力猛砸。 刘钰虽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但看这架势也能猜出一些,听馒头一喊,双腿发力朝着墙头一撑,翻过墙头就往武德宫那边跑。 小院里,陈震等人虽是打过架,可经验并不丰富。这时候正是正午,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刚才在门外喊了一嗓子已经围过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就想着把刘钰拖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暴打一顿,叫人知道这是个辱没天朝颜面的奸贼。 可真打起来,馒头直接扑倒了一个狠捶,陈震等人顿时没了主意。几个人就去拉扯馒头,完全顾不上追翻墙逃走的刘钰,更知道提前在外面布置几个人手。 然而馒头双腿夹着那个国子监生的腰,把脸往对方胸膛上一贴,就是拿手肘猛击那书生的肋骨。那国子监声吃痛,忍不住惨叫,更让陈震等人不知所措,只能拼力去把馒头拉开。或是饱以老拳,去捶馒头的背,只是咚咚作响,却远不如上过战场的馒头用手肘猛击身下人肋骨剧痛。 刘钰跳出院墙,发现街上已经围了一群人。几个人在那磕着葵花籽看热闹,一看刘钰的衣衫,几个胆大的就喊道:“可是国子监和武德宫又打起来了?” 显然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刘钰骂了一声,一溜烟跑到了武德宫。 守卫的见刘钰神色匆匆,正要斥责,一看是穿着勋卫锦服的刘钰,顿时闭了嘴。 “来人啊!国子监的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扯着嗓子这么一喊,几个正在那练骑射的一听,匆匆跑过来,一看是刘钰,更是来了精神。 自从刘钰从北边回来,在武德宫里是独一份的还未学成就有了勋位的学子,自是赢来了不少尊重。即便以前那些多看不起勋贵子弟的,也对刘钰高看了几分。 跟着刘钰一喊,那些本就不怕闹事的公侯子弟纷纷冲了出来。武德宫下舍正在读书的一些人也都围过来,喊道:“在哪呢?” “走!” 呼啦啦吆喝了六七十号人,后面的人也都赶紧跟上。 武德宫就和国子监隔了一条街,刘钰住的小屋也在这里不远,六十多号人往外一走,旁边看热闹的纷纷让路,知道今日又有热闹看了。甚至一些人已经开始吆喝赌局了。 冲到小院的时候,里面的厮打刚刚结束。 馒头的发髻被扯开,脸上被国子监的学子挠了几道血痕,鼻子也被打出了血。被那几个人掀翻在地,正用脚猛踢。 馒头的旁边躺着一个国子监生,襕衫未碎,可是肋骨八成是折了,躺在地上杀猪似的叫。 刘钰恨得牙根痒痒,这时候人手既多,拿出战场上的气势,吩咐几个人把守住了院墙,自己带着十几个人冲进院子。 离着老远就飞起一脚,把一个正在那殴打馒头的国子监生踢出去老远。其余人也都围上来,拿出武德宫里摔跤举石锁的本事,顷刻间就把那六个没躺下的人抓住。 “没事吧?” “没事,先生。” 馒头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指甲划破的脸,站到了刘钰旁边。 被抓住的人中有人喊道:“以奴仆之身而殴国子,这是大罪!纵然翼国公府蛮横无理,庇护家奴,我等……” 啪! 馒头冲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抽的那个人的半边脸直接青紫起来。 “奴你娘了个哔!” 馒头吃了亏,本就来气,听这人又说他是奴仆,心里的那点火气全都点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 刘钰拉开了馒头,盯着这六个人,冲着同窗们拱拱手道:“哥几个,多谢了。来,把这几个人拉到外面去。” 也不管还躺在地上叫痛的那个,一群人架着这六个人出了院落,远处一个报信的国子监生飞也似的朝国子监跑去。 刘钰咬着牙,从左边开始,每人上来就是两个大嘴巴。从左边抽到了右边,问道:“刚才我听有人喊我奸贼?谁喊的?谁喊的?” 问完之后,没人回答,刘钰举着手随机挑了一个,又是两巴掌。 “我喊的!奸贼!奸贼!误国之贼!” 这话本不是陈震喊的,但喊话的那人被刘钰的两巴掌吓住了,这时候嘴唇嗫嚅,两个屁也不敢放,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陈震脸上也被刘钰扇了两巴掌,刘钰这一两年人也杀了不少,下手极重,陈震哪里受过这样的打,细嫩的脸上顿时红如莓果,肿的老高。 可他自认自己是正义的,此时是邪恶的人在报复,心中更生出一股不屈之气,心想前朝的言官们连当中脱裤子打屁股都不怕,自己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厉声承认,又接着大骂道:“奸贼!奸贼!竟与蛮夷平论为帝,置我天朝颜面于何地?你祖上何等英豪,竟有这样的子孙!更为私功,蒙蔽圣上,我朝不败而败,竟被你弄出宋辽之辱!这等奸贼,吾恨不能生啖汝肉!呸……” 一口唾沫飞出,刘钰闪身一躲,向前一步,右肘狠狠地砸在了陈震的胃上。陈震吃痛,一低头弯身,刘钰跳将起来,手肘朝着陈震的背猛力一砸,叫旁边的同窗撒了手,直接放倒在地,又狠踢了两脚。 他这时候也懒得辩经,更不可能说这事儿是皇帝同意的。对这些人他也根本没当回事,任他们骂就是,可既是挨了骂,也不能白挨骂,当然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暴打一顿。 以“我蛮夷也”的态度,打的这些人以后脑袋一热之前,先琢磨琢磨打不打得过自己。 放倒了陈震,又把其余那几个人捶了几拳,骂道:“今日打你,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你们废物!” “既要打我,也知道我在这屋里,七个人,却不知道围堵院墙。冲进来后,被我弟子一打就乱了阵脚。” “就你们这样的,也有资格品评人物?若你们但凡有点本事,知道围堵院墙,知道不管我的弟子,追着我打,今日我也算是认栽。可就你们这样的……” 说完,恨铁不成钢地朝着趴在地上的陈震吐了口唾沫,气更不打一处来,正要抬脚再补一脚,就听远处有人高喊道:“住手!” 抬头一看,街上黑压压地围过来几十号国子监的监生。 刘钰看了看对面的衣裳,早有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见对面都是些监生之类的,并无官员,呸道:“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来管我?你们算什么?” 被刘钰打趴在地的陈震挣扎着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学沫子,捂着仿佛被震开的胃,用尽力气,挺直了身体,激昂慷慨。 “我等算什么?我等,便是这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太祖皇帝言:保天下!” “这天下是什么?” “是夫子的经!是太史公的笔!是魏晋的风流!是李杜的诗篇!是苏柳的唱词!是我等的儒巾襕衫。” “我们算什么?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太宗皇帝言:保天下。我们,便是这泱泱天朝的魂!传承千年而不灭的魂韵!是让奸佞羞辱的浩然气!” “天朝天朝,若沦为列国,连天朝都不是了,还有天下吗?” 他虽嘴角带血,却说的激昂,国子监诸生纷纷叫好。 刘钰却不辩经,冷惨惨地对周围的同窗道:“是了,在他们眼里,我等终究不过是丘八。我等保的天下,原来就是他们。他们是泱泱之魂,我等不过是群护着魂儿的丘八。” 一丁点也不激昂,更无半分的喊叫,只是淡淡地拱了拱火。 “我可去你玛的吧!” 一句丘八,彻底把武德宫这群人的火给拱了起来,刚刚激昂慷慨的陈震再一次被踢倒在地,几十号武德宫的舍生疯了一般,朝着国子监众人冲了过去。 第一零五章 正义使者 武德宫和国子监本质上的矛盾,其实就是科举之外的另一条路,占了官员的名额。 但是,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 既为国子,自然谈义不谈利。 双方时不时爆发一场斗殴事件,一般也就是国子监生员以“武德宫少读经书、反重夷狄之学,若西洋学问能安国定邦,则要我辈何用”的大义。 如今北儒学派的“分斋教育、实学考核”只是一个愿想,朝廷又没钱,也不敢动科举制怕引发动乱。 终究也就是个口号,实际上学实学的,并不太多,比明末多一些罢了,也有几个方以智、徐光启那样的人物,但多数又都是受洗的了教徒。 刘钰今天憋着一股火,也为了以后少些麻烦,既是人都来了,打起来下手越来越狠。 这就叫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得让这些心里没点逼数的监生明白。 要么玩大的,直接弄死我这个公爵之子、上轻车都尉、殿前勋卫;要么,以后老老实实的,见着我绕着走,别没事找事。 下手虽狠,但心里其实对刚才说话的那个监生是有些敬意的。单论这骨气,倒是够了。 面对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国朝要从天朝上国沦落到列国诸侯,这样的心理落差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站在当前的主流价值观,刚才那监生说的也对:天下天下,连天朝都不是了,谈什么天下?这不是亡天下是什么? 刘钰心里想的明白,这天朝的地位,是靠打出来的、干出来的,不是把门一关自己做梦梦出来的。 只是他打定了心思,暂时不和这些人辩经,只当自己是个蛮子。 数十武德宫的舍生痛殴数量差不多的国子监监生,优势极大。眼看场面就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传来了一声锣响,远处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孩儿军的士兵。 鄂国公李九思乘马赶来,这国子监的学生和武德宫的学生打架,不是地方官能够处置的。 锣声既响,两边痛殴的人都退了回去。就以大道为边界,互相站好。 “胡闹!成何体统?” 李九思怒喝一声,看到闹事人群前面站着的刘钰,俩家都是勋贵,这时候就更要做出怒色,骂道:“不务正业的东西!怎么就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刘钰不说话,馒头从身后站出来,跪道:“回禀国公,那些人无缘无故就打我,我既还手,他们便说我是奴仆竟敢殴打生员。” 馒头的授勋是在北方战场上,当日李九思也在场,自是记得这个“志向低微,只想娶个良家女子”的家伙,心道这人倒是伶俐,他既这么说,这事便好办了。 “谁人殴打的?此人乃有勋位。我朝兵将,非是前朝丘八,你们好大的胆子!” 先把这罪名坐实了,李九思心道,这种事自是要向着自己人的,既是有理,当然要气壮三分。 被打的吐血的陈震爬出来,匍匐在地哭喊道:“国公!我等激于义愤,那刘钰辱天朝国体,使国朝有宋辽之辱,更蒙蔽圣上。我等实不知那人有勋身。” 说罢,又哭道:“我等实在想不通,我天朝上国,缘何要与夷狄平辈折交?宋时与辽互贺,以至于有后续金、蒙之事。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远者不追。既是拓土千里,何不分封外服,而成天朝体系?何必非要与那罗刹国交往?若其犯边,自打回去就是!难道我天朝竟无可战男儿了吗?竟要以岁币相送,更要承贺其位?” 他这么一哭,国子监那边的人也都跪下喊道:“我等想不通!何必非要与那罗刹国交往?拓土之后,分封外服,间隔开来,不与之交流便是!何苦要堕天朝颜面?如此,岂非亡天下?” 李九思虽也读过书,可无论如何也辩不过这些人,哪里能解释得通什么是天下? 他心想,这道理,或许太宗皇帝能解,只可惜太宗皇帝崩的早,只是提出了许多大义,却还没来得及注经解释。如今解读的,还是那些大儒,各有理解。 这事儿他辩不明白,可对罗刹谈判的事,他是知道的。 本身就是为了两家瓜分蒙古,承认帝位,不过是为了搞好关系,防止攻准噶尔的时候罗刹支持。 很多事还没有完全解决,罗刹使团来京,也是要商定更多的细节。若是非咬着“朝贡”二字,逼罗刹人以外服诸侯来见皇帝,罗刹人自然不肯来。况且,朝中这几年实在没钱,还要攒钱打准噶尔,哪能和罗刹继续死磕下去? 李九思心中暗道,这事可是蹊跷。 知晓谈判细节的人虽不少,可知晓细节的,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这些学子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说无人挑唆,那可真是见鬼了。 但若说这事只是为了殴打一顿刘钰,似乎不太可能。翼国公是个老王八,平日里能躲就躲,不太可能有人要借机动翼国公。 动刘钰,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想不通这些背后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件事他也不好处置,只能道:“这官司我断不得。你们先且都起来,此事我自会奏报于陛下。” 陈震被身边同窗扶了一下,他却不站起来而,而是继续跪在地上。 李九思见陈震年轻,大约也猜到了这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无奈道:“你还有什么事?” 陈震连磕了几个头道:“廪生岁贡陈震,人微言轻,然太宗云国人皆可议政,学生有几句话,想一并说了。” 也不等李九思同意,陈震立刻道:“朝中多用武德宫生员为官,然其少读经书,却多学夷狄之学。长期以往,则恐不知圣人之大义。” “司马温公评王荆公,曰其: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武德宫学夷狄学问,虽为太宗皇帝遗训,然祖宗不足法!” “学生以为,朝廷当变法,废武德宫之西洋学问,加增圣人之言!” “天朝既有《孙子》、《吴子》、司马武侯诸法,武德武德,武庙有哲、文庙有德,又何用西洋学问?若能将这些学问学精湛了,何愁天下不平?” “再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狄纵有些许学问,又岂能与圣人之言相较?” “学生亦恐其夹杂无君无父之言于期间,刘守常好学西学,与西洋人亲近,方有辱国之举,此不可不察!” 刘钰在一旁冷哼道:“永昌年间,饱读圣人大义者,却多有剃发者。论及圣人学问,你比当年衍圣公如何?反倒是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不读经书,亦不妨其保天下之大义!依我看,这儒生饱读经书大义,也不见得就好多少。” 陈震高声道:“投降的,不是真正的儒生!” 听到这个熟悉的论调,刘钰心中更笑。 正欲反唇相讥,李九思许是怕刘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喝道:“够了!刘守常,你且退下。此事暂且不提,我也不懂这些事,只能上报陛下,另遣人来处置。” “都退下!退下!各回学舍,今日封闭,不得外出,听候处置。来人,送他们回去!” 命令一下,孩儿军士兵可不管这些人的身份,倒提着鸟铳,将众人驱赶走。 又来了一些士兵,将躺在地上受伤难行的人抬走。 刘钰正要走,就看鄂国公在马上给刘钰递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刘钰这几天小心一些。 遥遥施礼感谢,回了武德宫,和他一起出来打架的人平日里就少读圣人言,陈震的辩经之言对他们毫无影响,只是一个个觉得今日打的痛快。 “守常兄,我最看不上国子监的那群人了。一个个壮志豪言,到头来屁用没有。若论学问,中不得举的才来国子监,一个个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 架已经打完,武德宫这边的人几乎没有受伤的,一个个兴高采烈,自然是同仇敌忾。 本身把武德宫建在国子监对面就有挑动矛盾以为朝堂制衡之意,今日之战,他们也不懂这里面到底涉及到什么问题,自然是帮着刘钰说话。 刘钰冲着众人一拱手道:“今日的事,有劳诸位同窗。过些日子,我在家中摆酒,自是要感谢感谢的。” 今日出不了门,众人又交谈一阵,便各去学舍听讲。 第二日,上面的处置还是没有结果,只说这件事需再审理。众人可以离开学舍,但不得在审理期间再发生殴斗,若再有殴斗之事,不论是非曲直,全部严惩。 刘钰猜测这件事可能不太好处理,所以只能先这么和稀泥,也可能朝堂里又在争什么,得争出个结果才能处置。 终究刘钰也是打伤了一些人,在正式的处置之前,又罚刘钰交了二十两银子的汤药费。 想着这几天最好还是不要惹事,刘钰决定回家躲几天,他是不信这些人胆子大到去他家里闹事。 再一个也想回去问问父亲,朝堂上的情况。今天这事着实有些不太对劲,如果说仅仅是出于年轻人的义愤,自己差点挨打,那倒是小事,反正自己没吃亏,也打了回去。 但听后来那些人请愿的意思,矛头指向的还是“天朝”和“中国”的区别。 罗刹的使节团很快就要入京了,这件事在刘钰看来极为重要,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眼看世界的窗口。如果能够互派使节,对于西学东渐的交流大有裨益,尤其是在天主教教案频发有禁教可能的当下。 听父亲刘盛说过,之前经过数次廷议,数次朝会争论,最终才定下来了罗刹使团来访的接待规格。但,此为特例,暂不与法兰西、和兰等国同。 在确定了罗刹国礼不是五拜三叩后,同意本朝回访的规格,遵守罗刹国见沙皇的礼仪,所谓入乡随俗。 这事好容易定下来了,刘钰是真怕被有心人煽动,到头来皇帝经不住儒林诸多学社的压力,又更改。 终究以此时的政治正确,对错的评价标准,正义站在那些儒生的口号那边。真要是“民”意汹汹,皇帝也得掂量掂量,如今结社论政之风比之明末昌盛数倍不止,渐渐有了些裹挟天下品评对错的味道。 到现在斗殴事件还没处置,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第一零六章 喊最响的口号 回到家中,刘盛并未在家。刘钰也没在家里多停留,出了门去找康不怠,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看。 推门进去,康不怠正在那读书,桌上堆着一大堆的书籍。 看到刘钰进来,便把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一放,起身相迎道:“三公子来的可巧。这书我刚刚看完,大有领悟,正想去寻三公子呢。” 这本书让康不怠受益匪浅,之前只是对西洋诸国有个模糊的印象,知道海外另有土地,知道几个国家的古怪译名,知道他们信天主,别的事知道的就不多了。 看过之后,才对西洋诸国有了一个可谓脉络相承的印象。心中对刘钰的才情也多了几分佩服,正想着今日去找刘钰询问一些不懂之处,可巧就来了。 刘钰叹了口气,把发生的事大致一说,康不贷听得呵呵直笑。 “公子,我早就听说国子监与武德宫学子时常有打架事,可是不曾亲见。这一次公子又没吃亏,何故叹气?” 这人既是刘盛都认证过可以信任,刘钰也不阴霾,把对俄谈判的一些隐秘事说了说。 “我倒不是因为打架的事心烦。这一次打过之后,他们应该也会老实一阵。只是如何处置,至今没有结果。我就怕再拖下去,受制于士林舆风,这互派使节的事引发冲突,以致干扰朝廷决策。” 这件事的表象,刘钰能懂,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的康不怠,自然懂“天朝”和“中国”的区别,至少对表象上的矛盾很容易理解。 听完刘钰的担忧,康不怠不禁哈哈大笑。 “公子真是多虑了。永昌年间,甲申年之变,那些满嘴大义之辈连头都能剃、连夷狄都能拜。公子居然担心,这短短几十年他们就转了性,竟会真的在乎所谓的上国体面、由天子沦落诸侯之耻?” 笑过之后,康不怠又道:“之所以至今还未处置,不过是因为国朝的情势所限。甲申年后,天下危如累卵,投降剃发的士大夫事后都被清算,是以到如今,无人肯在言语上退一步。这件事不好处理之处,就在于此。” “若处置那个国子监生,只怕会被当成前朝梃杖事。人人以此为荣,日后谁都想靠这个搏名,说不得各个儒林学社内又会讥讽陛下为昏君。所以我猜,这事也只能拖着,拖到最后,无声无息也就罢了。反正公子又没吃亏,就罚了公子二十两银子,也不过是玩笑。” “朝中不欲多事,应该是等着罗刹使团入京结束后,将此事低调平息也就罢了。” 刘钰的确是没吃了亏,他也知道将来变革靠的不是那些满肚子经书仁义之辈,需得另起炉灶。 可这件事这时候发生了,他还是有所担忧。 “仲贤兄,我所担忧的,非是这件事。我真正想做的,乃是趁着罗刹使团前来,促成互派使节等事。罗刹国的科学院里,着实有几个好手,若是能驻派一些人前往,亦可学到一些真正学问。那些传教士所教的学问,一则落后,二则多以学识为诱饵诱使他人入教。” “这坐船去西洋诸国,此时也不太现实。罗刹便是就近的一个窗口。我担心的是罗刹使团来时,再闹出什么乱子。如你所言,国朝情势,有进无退,如今儒林之中,一个个高呼口号,谁喊的响亮谁就是正义。反正国朝有遗训,不因言获罪,无可畏惧,自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嗯……”康不怠沉吟片刻,点头道:“公子所忧者原来是这个?这倒是个问题。” “此事若是朝廷出面,强行压服众人,书社之中定会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语。” “这件事若想解决,就不能让朝廷强行压服,而是逼着他们自己认错才是。” 刘钰闻言苦笑。逼着他们认错?怎么逼?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忠言,怎么可能逼着自认正义的人认错? 康不怠见刘钰苦笑,不由一乐,说道:“公子还是把他们想的太过正气。儒林之中自有文天祥,可如文丞相者几人?公子和他们无冤无仇,却死死咬着公子,依我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几个真正出于‘义愤激怒’的,不过是杀人的刀。” “真正握刀的人想要什么,我一时间也看不明白。但虽看不明白,却知道他们的软肋何在。公子只需要在其软肋上扎一刀,自会逼着他们主动退步,把那几个出于义愤的年轻人抛弃。” 刘钰也大约猜到这件事可能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实在不知道这群人想干什么。或许有一定的可能,为了骗梃杖,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简单了,就怕是借用一些人想骗梃杖的心思,干点大事。 “软肋?软肋何在?找到弱点辩经之事,我以为现在不宜辩,待日后真有了效果,再辩方才合适。” 康不怠摇头笑道:“辩经?公子但凡有了辩经的想法,那就永远赢不得他们。如当年甲申之祸,衍圣公上表事,难不成东虏是自己辩经的?需得做些什么,让以靠辩经为生的人主动辩经论证合理,这才是正途。” “夫子一亡,就使儒分于八,到后世更有诸多注经。只是宋元之后的儒家学问,既能找到坚决不剃发的理由;也能被人找到剃发合理的理由。这种事公子不擅长,但有人擅长。” “公子不就想叫这件事有个体面的解决吗?不能靠朝廷出面强行压服,那就打幕后人的软肋,逼其放弃小卒子,主动寻章摘句证明互派使节是正确的就是了。” 话至此,刘钰已经品出了一丝滋味。 现在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康不怠的话给出了一个思路:不管这些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肯定有软肋。这软肋,应该是属于一个阶层的共同所有的,既然不知道具体的人,那就拿这个阶层所有的软肋去猛攻。 这就是个子集和合集的问题,找不到具体的子集,就攻合集,肯定会打疼。 康不怠见刘钰还在那思索,笑道:“我这主意,上不得台面。但看公子敢不敢赌了。” “哈哈哈哈……我最不怕赌了。仲贤且说说看。”刘钰心想,我都赌过不止一次了。 “他们既然激愤,公子便比他们还激愤。他们不是嫌弃公子和罗刹谈判有辱国体吗?那公子就负荆请罪,认为自己错了,去感谢感谢那几个先出手的国子监生。他们既然读书,看到负荆请罪这样的古事,当然是一个个乐呵呵,自比蔺相如。” 康不怠的眼神渐渐变得阴狠,伸出手猛然一抓虚握道:“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当以言语引诱,步步为饵,诱使他们说出一些话。” “待公子负荆请罪后,自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说被国子监诸生讲的道理折服,认为这件事的确有损国朝体面。” “既如此,还请国朝继续开战,驱逐罗刹使团。各地士绅所欠的税款,限时补齐,增加军备,扩充军队,复增拓边饷,按亩征收,清查田亩。” “若不补齐,应该全数革除功名,因为他们阻碍了国朝军事,无钱不行,实乃误国大罪。更应效仿汉武时候,迁地广家富而不补齐税款者于京城。” “此外,国朝理应教化四夷。所有国子监生、秀才,应该去往西南、东北、蒙古、准噶尔等地,教化四夷,仗剑边塞。凡秀才以上功名者,欲乡试、会试,必要效西洋教教士,去四夷教化三年。非如此,不得考取举人、参加会试。” “武德宫日后应该废弃西学,增加圣人学问。” “日后由武德宫子弟充任江南官员,收取税赋。而国子监诸生、秀才举人,当以圣人之言教化四夷,出边关、历练教化。所谓文治武功。” “考虑到西洋学问日益传播,日后必有大患,可请朝廷效仿日本,闭关锁国。驱逐所有的西洋人,江南瓷器丝绸不得外运。” “当然了,这些话,是需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引诱他们说出来只言片语,便借题发挥。” “他们进一步,公子就进十步。他们大义加身,公子就更应该大义加身。既然君子都谈义,那就把利藏在大义之下,只要口号嘹亮,便有不败金身。” “补税、戍边、武德宫官江南而江南儒补边关、教化边塞四夷否则不得科举,这四件事,哪一件都是儒林软肋。” “告诉那些背后的人,敢拿我开刀,我不管你们是谁,找不到你们,我就拿你们全部阶层陪葬。” “猛踢下去,等于给朝廷一个台阶,陛下借题发挥,自有会辩经的人去和那些人讲明白——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 “然后,各退一步,朝廷只当公子的话是放屁,而又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谈什么有辱国体之类的话。” “而且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私下交谈。那几个最激愤的,今日还是儒林眼中的英雄,明日公子上书说受其影响,便立刻成了臭狗屎。以刀杀人,未免不爽,以言杀人,叫其永世不得翻身。一个人没了自己的圈子,自己圈子里的人都视他为敌人,又怎么活下去呢?” “公子以为,这件事至今还未处理,是朝廷担忧儒林风气。殊不知反过来看,难道不也是朝廷有意支持公子的想法,但又不好直接说吗?既如此,公子上书,惹得乱一乱,这台阶不就有了吗?” 刘钰惊骇起身,赞道:“仲贤此计甚妙啊!仲贤也是饱读经书之辈,怎么想出了这样的毒计?” 康不怠淡淡一笑。 “我一无田产、二不走仕途,所提之变,关我屁事?自然是越乱越好,也好看看他们的丑态。闲极无聊,去看戏总觉无趣,远不如以天下为幕、众生为优看的有趣。就是闲的找乐子罢了。” 第一零七章 负荆请罪下死套 康不怠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也正合刘钰的意思。 大顺的事,只要钱足够,以大顺的体量和财富,不求全面变革,变个大号沙俄完全没问题。大号的沙俄虽然被戏称为帝国主义最薄弱的环节,但最薄弱也是帝国主义,足够让世界天翻地覆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刘钰从一些只言片语和故事中也大约明白了八十年前的种种事件。 李过留下了老五营、孩儿军、三舍法实学这个基本盘,本来应该是想在小范围内以三舍法振兴实学,培养足够的人才,最后完全不用那些士绅。 但可惜他死的早,很多想法来不及实施,只能留下了许多遗训,用种种矫枉过正的办法稳住局面,不要再出现大批士绅投降剃发的闹剧。 只要多活二十年,应该会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只可惜李过一死,所有的变革都只是起了个头。 等到李来亨继位后,刘钰祖上等那些勋贵们的实力太强,李来亨虽然没有屠戮功臣,靠时间熬死了众人,但为了保持平衡,终究还是让文官作为制衡勋贵的力量。 之后逐渐平定了天下,可格局已经定死,再难发动一场全面的变革,更因为用“保天下”而非“顺天倡义”这样的意识口号,使得“注经”的解释权又重新跑回到了文人手里。 整个明末的大解冻和反思,破而未立,西方文化的冲击,让大顺没办法再沿着过去的路继续往下走了。 如今仗还要打,钱还是不够,靠着当年矫枉过正的余荫,总算是养出了一股子上国自信,却也因为这种自信招致了变革的阻力。 当年那一针兴奋剂,使得神州陆沉三百年的惨剧消解。却也因为李过死的太早,留下了太多问题。 当年的妥协和偷税的惯性、李过希望开启民智鼓励结社议政……这几件事又把大顺往明朝的境地去拉。 如今大顺这条船,走到了转折点。如果再不变革,那就只能沦为另一个明末,固定下来道路,一路滑向灭亡。 盛世之下,矛盾太多,只是被隐藏了起来。 康不怠的提议,等同于是让刘钰主动揭开这个烂伤疤,把当年未完成的变革大大方方地讲出来:武德宫学子去江南为官,这是一招几乎可能招致半边天下大乱的言论,朝中没人敢谈。 可既是刘钰要耍无赖,那他就该赌一把大的。 刘钰不明白那些幕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就像是康不怠所言,幕后的人有个必然的软肋,踢一脚这个软肋,会对刘钰大为有益:这是个疯子,惹急了是真敢玩命说疯话的疯子,若不能一下子掐死,就不要招惹。 至于敌视和反对……武德宫出身,加勋贵子弟,加西学精通,加反对天主教,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本就是要被敌视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康不怠为刘钰准备了引诱国子监学生上钩的话术,告诉刘钰,只要用这些话引诱他们,把他们的原话记下,剩下的事交给他即可,他就能挥毫借题发挥,写出一篇让朝堂轰动的上书文。 记下了康不怠准备套话的话术,刘钰去了自家后花园,找了几棵月季。 拿出牛嚼牡丹的蛮劲儿,连拔了几棵上等月季枝条,抛去了上面的刺。 脱下来勋卫的锦服,船上了戎装,袒露着右臂和半条膀子,把成捆的荆条背在了后背。 但他也没有直接步行去,而是坐车一直到了国子监的门口,趁着街上无人,这才从车上跳下。 刚一进国子监的门,前几日斗殴中几个挨过打的监生立刻发现了刘钰,惊呼一声,就往后跑。 刘钰却把荆条一背,露着膀子,摇晃着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拉着一个要跑的监生,很正规的施礼之后,问道:“那日被陈震陈长公一番言辞所激,回去之后越想越是不对,我应该是错了。今日特意前来,找陈震负荆请罪。请问,那陈震如今何处?” 要跑的那个监生怔了片刻,再看看刘钰的打扮,有些不太敢相信。 这个当日连续扇人大嘴巴的蛮子,居然来请罪? 那日骄狂如斯,若不是不敢进国子监的大门闹事,只怕当日武德宫的那群疯狗就要冲进国子监打人。 可看看刘钰背后的荆条,手里提着的礼物,腰间也不见火枪和刀,已然是信了八分。 国子监生都要住宿舍的,京城居大不易,很多外地的学子虽说家里也有钱,但一般也都是住在宿舍内。 指点了一下陈震所住的宿舍,刘钰道了谢,也不管众人惊诧的目光,便朝那边走去。 他刚走了一步,就听到刚才问路的那人在后面呼朋引伴。 负荆请罪的故事,他们都知道,哪怕是朝鲜、琉球的国子监生,也都听过。可是现实里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间没有在上课的国子监诸生蜂拥而至,全都出来看热闹,一个个对刘钰指指点点。 更有几个当日挨了打的,只觉得扬眉吐气,心道世间自有公道,这刘钰虽是公爵之子,可也怕这公道之力,今日这不是就来道歉了? 虽说未必是真心的,可国子监生和武德宫生员斗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武德宫生员来道歉的事。而且还不是私下道歉,乃是复古风以负荆之礼而来,日后武德宫的生员只怕再也抬不起头。 也有一些老成之辈,心道:春江水暖鸭先知。想来是朝中要狠狠处置刘钰和武德宫的学生。他既是翼国公之子,应该是提早得到了消息,怕日后的责罚,故而今日来请罪。 可就算是惺惺作态,国子监儒生的体面也是给足了,那就不好再阻碍。只要看看热闹就好。 人越来越多,几个琉球来的学子还跑到刘钰身边,看看刘钰袒露臂膀的模样,心道天朝上国,果然尚有先秦遗风。 刘钰只当看不到,心道一群沙雕,今日笑,明日有你们哭的时候。 他也不觉得有丝毫丢人,走到哪里,那里的人便让出一条路。更有几个跑的快的,已经跑到了陈震的宿舍中。 “陈兄!陈兄!那刘钰效廉颇旧事,负荆而来,来与你请罪了!” 宿舍里,脸还肿着的陈震闻言,骨碌一下坐了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那刘钰来道歉来了!就在外面,马上就要来了。刚才还在那说,听了你当日的当头棒喝,让他茅塞顿开,回去后越想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故来请罪。如今也不避众人,就在外面,连琉球、朝鲜的学子也都在那看呢。” 这样的消息,让陈震愕然,摇了摇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许久,这才清醒过来,仰头大笑道:“正气所在,便是这样的蛮子也是可以知道对错的。他既负荆请罪,我虽挨打了,却也不可没有风骨。打他乃是为国,我与他并无私仇恩怨。” 说罢,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戴上了方巾,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前几日挨打的地方还在疼,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刘钰此时也已经晃到了门口,单膝于地,不管旁边的围观者,高声道:“陈震陈长公可在?刘钰特来请罪!” 第一声问话,无人回答。 一连喊了三声,门这才打开,一瘸一拐的陈震走出门外,双手扶起背着荆条的刘钰道:“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与刘兄并无私怨,所争者,天下之正道也。” 用力扶着刘钰起身,周围的国子监生顿时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 前几日刚挨过打,今日就来道歉了,还用的是负荆请罪的大礼,这等胜利,连当日被打肿的脸都不疼了。 “刘兄快请进!还请褪去荆条。” 连说了三声,陈震这才亲手把刘钰身上的荆条取下,邀请刘钰进了宿舍。 周围的人看的热闹也看的够了,顿时奔走相告,也知道不好再在这里看下去,一个个扬眉吐气,纷纷离开。 进了宿舍,舍内还有一个那日被打的监生,以及一个浑身缠着石膏被馒头打断了骨头的。 刘钰装模作样地一一道歉,这才对陈震拱手道:“当日长公兄的一番话,让我回去思索许久。细细想来,似乎的确大有不妥之处。想必长公兄也非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故来请罪,也请再听听长公兄的教诲。” 陈震赶忙道:“教诲不敢当。只是有些浅薄之见罢了。刘兄不过是圣贤书读的少了些,被那些夷狄学问所蛊。今日既是知错能改,那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那西洋学问,岂是正途?昔年就有人问过西洋教士,说信教者只能一夫一妻,不得纳妾,否则将来必入火狱。便有人问,文王百子,姬妾众多,难道文王也入火狱吗?那传教士竟说:当如此,文王亦入火狱。如此大逆不道的学问,可想而知,其中又有多少污秽?” “所谓西洋实学,也定是隐藏着诸多无君无父之言。刘兄年幼,又少读圣贤书,难免被蛊惑。可这天地间自有正气,刘兄能够领悟,早些回头,这也是好事。” “杜少陵言: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虽挨了打,可若是能让刘兄明白错在了何处,便是再挨几次打,也算是值了!” 说话间,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青肿未褪的脸浮现出一抹拯救失落灵魂的自得。 刘钰点头道:“是啊,如兄所言,应是我的圣贤书读少了。兄既多读圣贤书,定有学问。那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叫我回去后冷汗淋漓。今日特来请教,还想多听一些。” 陈震很是谦虚,摆手道:“圣人学问,便是皓首穷经一辈子也不能参悟明白,我哪里敢称有所得呢?只不过平日学社中多有讨论,我也算是有些见解罢了。只可惜至今还未有官身,这一身圣贤学问,无处可用。刘兄既想听,那我也只能抛砖引玉了。” 刘钰心想,抛,赶紧抛。一边回忆着康不怠给他的种种套话的话术,一边做了个请教的手势。 陈震也不客气,指点道:“刘兄可知我那日缘何激愤至此?” “当日不知,今日却有所悟。只是想的未必透彻,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刘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迷茫的神色。 陈震道:“一则,原则。宋时先有檀渊之盟,开了先例,自此再无复燕云十六州之心。乃至于日后与金、蒙有盟,形成了习惯。原则一旦打破,日后只会一步步后退,终究有崖山之祸。” “至于明,终明一朝,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这骨气,正是要有的。我朝既承明运,若反不如前朝,岂不叫人非议?” 刘钰赶忙点头道:“是,是,兄所言极是。正所谓,勿以恶小而为之。” 陈震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点头道:“正是如此。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其一也。至于其二,刘兄不知圣人天朝之制。若是罗刹不入朝贡,那朝鲜、安南、琉球等邦,如何看待?” “强者则不朝,弱者则朝,这非是王道。王道者,可以以大而朝小也。罗刹国若不来朝,只需要不与之接触就好。若罗刹使团入京,日后这朝贡体系,必要瓦解,这是不能不考虑的祸患啊。” 刘钰做沉思状,许久抬头,眉眼间满是恍然大悟的神情,转而又叹息道:“可若是罗刹不服,又连连犯边,这恐怕耗费极多。” 陈震大笑道:“夫战,勇气也!只要让边军将士人人知晓圣人大义,忠君爱国,便有无限勇气。纵冰寒风冷,又岂有不胜之理?所以,要修明德,四夷自服。修德,便是要让人人知德,知义。所以我说,武德宫里圣人之言太少,不能教化兵士,又如何能战?” 刘钰点头,又叹息道:“纵然教化可有勇气,可是钱粮不足,也难以获胜。日后国朝尚且继续开边,财赋未必充足。边事一开,总要用钱的。是故我以为用三十万两换两国息战……” 陈震立刻哼了一声道:“此如抱薪救火,更助长了其犯边之心。财赋不足,便要整顿吏治。吏治如何整顿?若严峻典刑,此治标不治本也。若想治本,还是要修德,教化、传播圣人之言。使人人不贪墨、不藏私、不违法、不叛义,财赋怎么能够不足呢?” “嗯!兄所言,大有道理。只是教化修德,亦需时间。士绅多有优免,又多欠下税赋不缴,兄以为这样是合理的吗?我以为这样也或许合理,优免之下,人人求学,便想着考取功名,自己也能优免,如此也能助兴求学之心……”刘钰把火慢慢往这边引,陈震却对刘钰的这番话大为不屑。 “刘兄所言,这是不懂义利之别。你这么说,便是利,而非义。难道读书人就是为了那点优免才读书吗?” “前朝与国朝所免者,不过是力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竟要出力役,与那些人一起劳力,体面何在?若无体面,又如何使人知尊卑秩序?士绅不出劳役,这也是让天下人知道秩序,而不是为了兄所言的利。若是以为这不过是利,那就是小人之言了。况且,学子求学,多不在家,如何出力役?自是要优免的。你可懂了?” 第一零八章 断章取义 陈震终究还是太年轻。 图样图森破,桑苔拿衣服。 被刘钰和康不怠这样的老油子你定好的话术一说,几句迷魂汤一灌,再加上负荆请罪的历史气氛,顿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蔺相如、未封的冯唐,嘴上也少了把门的。国朝议政之风浓厚,又无蚊子狱之困,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他本就年轻气盛,自认为正确的道理,和这八十年来舆情所坚守的政治正确,都让他和那些混迹多年的官绅不同。 此时的政治正确,自是说不出“盖吴中之民,莫乐于元、莫困于明”这样的话。稍微还有那么点儿底线。 被刘钰引诱着一说,从一些不良士绅多占田产说到了超额优免;从唐时边塞说到了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天主教不准纳妾和放高利贷说到了西学实学与万物有理…… 飘飘然、泊泊然。刘钰又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更让陈震有一种一展平生所学的快感。 年轻人的激愤狂热,在这种剧变前夜的环境下扭曲为了自负和不切实际,而这一切正是刘钰真正想要听到的话。 说到后来,刘钰更是说:“需记于纸上,日后多多观摩揣测,以免遗忘。” 陈震对刘钰如此好学大为满意,点头道:“是该如此。刘兄可用我的纸笔,我且研墨,你且记。” “是,是。” 说到日落月升,陈震意犹未尽,但国子监晚上要查住宿,也不好再留。 刘钰再三拜谢,连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等一出国子监的大门,把那几张纸一收,刘钰心情更是愉快。 康不怠给设定的几个话术,引诱着陈震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话。 朝鲜大臣能够凭一句“下气痿弱”的“痿”字,就能搞出来蚊子狱,说欲学桓温。 这大顺虽没有搞蚊子狱的环境,但陈震年纪轻轻可是说了不少激愤之言的,完全够断章取义,搞出来一整套的变革法度了。 他想开窗户,但人家不准,无奈之下,也只好做出要把房子拆掉的架势。 回到家中,康不怠为了等刘钰,已经饮了两杯酒,兴致正高,文思正如尿崩之际。 夺过刘钰记录下的陈震的言语,草草扫了几眼,大笑道:“妙!妙啊!公子颇得笑里藏刀三味。这陈震年轻激愤,故而容易受人蛊惑。如今他虽说的不多,可也足够发挥了。” 刘钰把陈震说的这些话早就记下来了,翻出其中几条道:“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有想法的,虽然不切实际。借着这几句不切实际的话,如仲贤所言,正可以借机生事。” 康不怠酒意上涌,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市井气,笑道:“公子所求的,是前无古人的变革,尤其是在实学、军制上学西洋人之巧。可这些事公子在上书中一句不可提,因为公子已经提过无数遍了。相反,公子上书之言,就要以‘复古’为主。” “上下数年前之史,何以为古?三代是古,汉唐是古,宋明亦是古。如今这陈震说了许多激昂文字,正可以借此复士绅最不想复的古。” 刘钰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是要搞事情的,但他级别不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他要搞的事情,皇帝知道,朝臣也清楚,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再重申一遍自己要搞的事情。 而是借着这个机会,与皇权打个配合。一句不提自己要搞的事情,而是句句要把士绅往死里搞。 逼着士绅两害相权取其轻,选看起来不那么有害的,从而讨价还价,暂时确保自己的利益。 陈震说,士绅不服力役,那是为了体面,体现尊卑之别。 那简单,前朝不是有张居正之法吗?往深里再变一变,士绅不服力役,但是拿钱,拿钱雇别人服力役,既保留了体面,也能增加税收。既然你说是为了“义”而不是“利”,那就保留义而取利。 陈震说,有一定的优免是可以的,但是有些人不是真正的儒生,所以瞒报优免之田。 那也简单。 老五营世兵,分明就是汉时的六郡良家子,出入羽林卫,走一条和科举完全不同的升迁路线。不是前朝的农奴兵,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小贵族世兵。 正好武德宫里也学几何测绘算学,完全可以以一个省为样板,清查田亩、核对土地,士绅一体纳粮当差,清查偷税漏税。 用五营良家子,直接空降到做样板的省份,没有利益纠葛,下手自不会轻。 除此之外,刘钰还有诸多前世可以借鉴的经验,与康不怠略微一说,康不怠震惊之余,也是思路大开。 两天时间,两个人闭门而造,洋洋洒洒写了两万余字。陈震只说了大约一两千字,刨除掉没用的废话,精选之后还剩下了六七百字。 把这六七百字借题发挥,搞成了变法二十条。 虽然每一条都不是陈震说的意思,但康不怠引经据典,解构之后重新归纳,愣生生把陈震打造成了一个“刚正不阿、锐意变革”的变法派。 上书的前面,又写了刘钰对陈震一番言论的敬佩,对自己一些想法的“反思”,认为陈震这样的人说的大有道理啊。 但陈震还没有官身,自己却还有个勋卫之身,故而将陈震的话承给陛下和朝中重臣,希望你们责罚我,而用国子监诸生的体国之言。 仔细检查后,确定这张纸足以引爆整个朝堂,不说把陈震等人逼死,也足够把陈震等人推向风口浪尖,让他成为儒林中的臭狗屎。 日后谁再敢拿自己说事儿,把自己当待宰的鸡杀给猴子看,就先考虑一下陈震的下场。 拿着这卷两万多字的奏疏,刚一迈入武德宫大门,便有二三十号人围了过来。 “守常兄!到底是怎么了?听说你前几日竟去国子监给那些狗贼请罪?” “是啊,我等颜面何在?何错之有?” “守常兄,莫不是令尊得了什么风声?” 人越聚越多,刘钰却摇头晃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日一番言语,让我冷汗淋漓,醍醐灌顶。我去请罪,请的不是咱们殴打他们的罪,而是我个人的罪,和你们无关。” “可……”众人正要再说几句,刘钰却把手中的奏疏一扯,笑道:“我去请罪之后,国子监诸生给我上了一课。所言变革之事,大有道理,你们不妨听听,说不定也会和我一样,觉得他们说得对。” “狗屁!他们哪里对了?” “守常兄莫不是发烧了?说的什么胡话?” “田兄,你和守常兄最是相熟,这几日他是怎么了?” 田平也是一脸懵逼,他是了解刘钰的,是个敢赌命的人,发起狠来更完全就是个不讲理的蛮子,更难能可贵的是个“咬住青山不放松”的认死理的家伙。哪里怎么容易就被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 除非那人是孔夫子转世……可就算是孔夫子转世,也得因材施教啊。那子路曾凌暴过夫子,夫子可不是讲道理讲服的,而是靠着一对拳头、九尺的身高、铁塔般的雄气即为真理,愣生生把子路打服的。 以田平对刘钰的了解,若想让刘钰服气,除非有真才实学让刘钰折服,否则……服气?连戴进贤这样的人物,刘钰学通了西学之后都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就反咬了一口,那国子监诸生能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刘钰短短几天心服口服? 越想越绝对不对劲,众人乱哄哄吆喝的时候,他便喊道:“好了,别喊了!听听守常兄怎么说。” 刘钰知道这些人不愿意听那些文绉绉的话,又想着先声夺人,便直接念了一段“老五营世兵即为六郡良家子、武德宫生员即为羽林郎”引申出的一番话。 “当选武德宫生员为江南官员、调用五营良家子为精兵,选派皇子出镇,清查田亩,造册查人,以防土流勾结。士绅体面虽应有,但君子言义不言利,应把力役等折算到田亩中,让其缴纳,再以所折银钱雇佣农夫……” 念完了先声夺人的这一段,这群人全傻了。 “驴毬子的!真的假的?” “国子监那群鳖孙会这么说?” “让我们不去边关去江南?这……真是真的?真这么说的?” “莫马达!若真如此,额们别说是负荆请罪,就是认他们当干爹,我看都行的嘛。” “果然大有道理啊!” “守常兄这负荆请罪,负的值!” 这些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这些国子监生竟然认为武德宫学子可以不去边关历练,而是去江南收税? 江南那可是好地方啊,哪怕没有什么实权就是个为出镇的皇子跑腿办事的,那也比在蒙古、东北、西南这种鬼地方要好的多。 刘钰一抖书卷道:“这还有假?难道我还能编造别人的话?他确实是说了一些,我也只是把他说的整理了一下而已。”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不过是断章取义罢了,这活我可熟。 先声夺人后,刘钰嚷道:“好了好了,先别吵吵。我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大家听听。” 他和康不怠写的这些东西,基本都是猛插士绅软肋的刀子,和武德宫唯一相关的,也就是说武德宫多增加一点圣人之言。 这倒没什么,圣人之言和几何测绘,在他们看来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保证武德宫生员是从五营世兵、边军军官嫡子、公侯子嗣中选,选中率那是远高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的。 内容再改,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里取三百,和全国两万万人口取三百,那能一样吗?就是改上天,明儿改成学倭寇语、蒙古语,他们都不怕。 “哥几个,听完了吗?我敢保证,前面引用的话,都是国子监生说的,后面是我整理引申的。要不,咱们一起签个名,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 第一零九章 我们不冤,国子监诸生冤 “同去!同去!” 作为贵族子弟,这点儿特权还是有的,特权多了,胆子便大。就当是闲着无聊去闹事玩,最多罚点银子而已,也没什么大事。 当日参与斗殴的一群人跟在刘钰后面,趁着下了学,也不避开忌讳之处,一路成帮结队地走到了东江米巷。 原本历史上这里就是屈辱的东交民巷使馆区,因着大运河运南方米,北方人管糯米叫江米,此时称作江米巷。 礼政府的部堂就在这附近,旁边还有一座和宣武门教堂规模差不多大的天主教堂。 明末那几个起义的,对天主教和外来学问都比较宽容,不管是李还是张。东江米巷的这座教堂的建造者是利类思,原来在四川传教,后投靠张献忠。 被记录为杀人魔王疯子的张献忠用很清醒的逻辑,把传教士教育了一番:你们这玩意本地人不信,但你们的天文学和数学挺好的,待老子得了江山,你们回去多弄些天文类的书,所谓“即当送尔等还乡。彼时烦尔等多遣天文学士及天文诸书惠寄来华……” 后张献忠意外身死,孙可望等义子伪造遗命,杀光了张献忠亲生子嗣,再后来李定国等人联顺抗清,这些传教士一并跟着进了北京,被赐在东江米巷附近盖了教堂——对大顺而言,功在于这些传教士把张献忠的意外之死、其实没留遗命的事儿记录了下来,锅都让孙可望背了,大西军联顺后实质上也因为这段事被揭露出来而瓦解,背锅的背锅,洗白的洗白,分化而用。 后来利类思把《弥散圣典》翻译成了中文,希望以中文唱弥撒,因而被教廷打成了异端。刘钰家里和这些人关系也挺近的,当年刘钰学拉丁文,也是在这边的教堂找的人,而不是在宣武门教堂那边。 这里常来常往,他往这边一走动,便有熟人露出头来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啊?” “去敲登闻鼓!” 笑着和旁边的熟人打了声招呼,一声招呼立刻引来了更多的人看热闹。 礼政府部堂前的几个卫兵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带头的都是些公侯家的子嗣,又听着说是去敲登闻鼓,放下心来。 很贴心地指点道:“诸位公子,登闻鼓在西江米巷。过正阳门的时候,可不要这样,勿要喧哗,不然叫我们也不好做。” 拱手谢过,过正阳门的时候,一群人也都老老实实的,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守卫在那的孩儿军过问了两嘴,也就没管,派了几个人跟着这群人。 闹腾到了西江米巷,避开大理寺,让开刑政府的部堂,呼啦啦来到了都察院,找到已经落了不少灰的登闻鼓,咚咚咚地就敲起来。 左右都御史都不坐堂,真正管事的是左佥都御史,四品官儿。 听到外面登闻鼓响,顿时吓了一跳。这都察院前的登闻鼓要是响了,可不是小事,匆匆溜出去一看,顿时头大。 为首的,是今年风头正盛的刘钰,之前也是见过的。 后面几个都是些公侯伯家里的子嗣,还有些人穿的是武德宫的生员服,蓝汪汪的一片。 大顺自号水德,一看这蓝汪汪一片的颜色,便知不好惹。 左佥都御史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不知道前几天国子监和武德宫打架的事。 如今这是一趟浑水,上下都想和稀泥,没办法处置:处置国子监生,那各个学社肯定要怒斥;处置刘钰,皇帝和武将那边又肯定不满。 他是万万想不到这群人跑到这里来闹腾了,把个登闻鼓一敲,就算想装听不见也不能装了,只恨自己今日怎么没闹肚子、染风寒。 前朝都察院不用吏员、不用武官,可新朝雅政,都察院里可是有武德宫出身的。 左佥都御史知道今日这事不是派个司务之类的小官就能摆平的,最起码刘钰身上还有个勋卫的官身,只好跑出来。 公事公办的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但这案子自己不想接,那就只能尽可能劝下去,一旦要是升了堂,这事儿就要黏在身上了。 想想也知道,肯定是这群人跋扈惯了,前些日子虽然暴打了国子监众人也不曾吃亏,可心里还是不爽,如今又没有处置,这是跑到这里来告状来了。 硬着头皮出来。 “你们有何冤屈啊?” 刘钰不用跪,其余人也齐声叫喊。 “不是我们冤,是国子监诸生冤啊。我们是来请罪的。” “啊?” 左佥都御史以为自己耳朵坏了,问问旁边的下属,下属也是一脸愕然,好半天才用眼神示意佥都御史大人没有听错。 他们说的真就是“不是我们冤,是国子监诸生冤”。 “呃……这……” 刚想再说几句,就看刘钰已经把怀里的“状纸”拿出来了,看看那厚度,左佥都御史就知道今儿是摊上事了。 武德宫这群人,三天两头就和国子监的人打一架,他们会为国子监的人来伸冤? 且不说这个,左佥都御史也是人精,一看这群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哪里不知道这里面哪有什么冤屈啊,分明是找茬来了。 状纸那么厚,都已经写完了,这要不是来找事的,那可真就是见了鬼了。 等到下属把刘钰书写、一群武德宫的生员联名的“状纸”一送上来,左佥都御史只是扫了几眼,顿觉得两眼一黑,心道我说今儿早晨眼皮总是跳,昨个儿就该一棒槌把自己砸晕过去! 这哪是诉冤啊,这分明是联名上书找事嘛…… 登闻鼓也敲了,就算是这案子只是屁大点的事,也得往上送,直接送皇帝手里。 这要是往皇帝手里一送,不定又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国子监和武德宫打架的事,已经让朝堂里不少人焦头烂额。 事虽不大,可是影响太大,稍微处置不好那就是大麻烦。轻则‘昏君’、重则‘桀纣’。 这时候再把这个递上去,那还不是火上浇油? 左佥都御史也是千军马万过独木桥杀出来的,博闻强识,一目十行,把个“状纸”快速浏览了一遍,心头更是惊骇莫名。 略微扫过,便已经猜想到了种种后果,心道这是往灶膛里扔震天雷啊。 暗暗挪了挪屁股,抖了抖背后的汗,只好道:“这上书我已经收了下。你们且回去吧,都察院有案,登闻鼓一响,自然是要上达天听的。你们且放心,就算你们有……” “大人,非是我们有,是国子监诸生有冤屈。我们反思之后,觉得他们说的大有道理,不禁为他们鸣不平啊。” “呃……对,对。是。本官知道了。既都已经签了名、画了押,那就都回吧。” 挥挥手示意这群瘟神赶紧滚蛋,刘钰知道这事已经闹到了,便也不再闹下去,行礼之后,带人呼啸而去。 直奔附近的酒肆去安排酒宴,完全不顾那些跟着看热闹觉得这热闹一点意思都没的人。 ………… 禁城内,朝会已散,李淦正在批阅奏折,太监又送了一批过来。 最上面一份,看上去就有几指头厚,李淦登时一怔。 废话连篇的奏折他看的多了,可废话连篇的奏折摆在最上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拿起奏折,便问道:“这厚厚的奏折,又是谁人的?” “回陛下,武德宫不少生员在刘钰的带头下,去都察院敲了登闻鼓。依着祖制,登闻鼓事,要摆在最上面的。” 一听又是刘钰和武德宫的事,李淦略有些愠怒。 前几日打架的事,他自是有所耳闻。 让刘钰背了那么大的大黑锅,哪曾想居然差点被打。 做皇帝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本身想着让刘钰回去躲躲风头,消消停停地混过武德宫夏考和上舍秋考,待名正言顺之后用他做几件大事。 国子监学生出面打人,但打人的理由又极为正义,皇帝也知道这几年结社论政之风日益加剧,自己不想背个骂名,就想着把这件事冷处理。 罗刹国使团马上就要来了,准噶尔的事还要仔细商量,这时候皇帝真的是一丁点都不想再起什么幺蛾子。 准噶尔那边的事,不和罗刹国商量,肯定不好办。 刘钰也说了,罗刹国腹地内还有一群瓦剌部的蒙古,这些事都得解决,西域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这不是复不复汉唐雄风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日后北疆的安定。 因为黄教的原因,使得大顺必须要搞定西域。 若西域不稳,则雪山不稳;雪山不稳,则蒙古不稳。 瓦剌余部中有能力威胁青海、雪山的,也就是准噶尔部了。其余诸部,总不能飞到雪山去。 准部当年又升过汗国,西域又有可以农耕的土地,游牧没有农耕土地就成不了气候,这一点李淦心里清楚。 西域不拿下,雪山就始终有威胁。 罗刹那边也有蒙古各部,雪山在手,日后和罗刹有事的主动权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的雪域宗教领袖是仓央嘉措,夹在缝中,又是农奴之子,没什么根基,正是个可以操控的人。 对罗刹一战,本来就是以战促和,当初想着的就是以黑龙江为界。 刘钰靠着对西洋诸国的矛盾诈了罗刹国一波,拓土三千里,又私下里卖了土尔扈特卡尔梅克人,等于彻底把蒙古碎掉了,这着实是大功。 但这些脏活都不能拿到表面上去说,总不好说国朝和罗刹瓜分了蒙古,两边一起把蒙古诸部摁死了;更不能说密约里卖了土尔扈特,至少暂时卖了。 三十万两抢时间签合约,刘钰生生气死了一个罗刹伯爵,这些东西都没法说。 国子监那边殴打刘钰被刘钰反打了一顿,李淦也知道。 罚了刘钰二十两银子,已经算是做了个态度。 李淦以为,刘钰应该懂他的意思,平日里也是挺聪明的,消消停停的,躲一阵,等风头过去了、等罗刹使团走了,再说他的事。 可今日刘钰居然带人去敲登闻鼓?这可真是…… 李淦心说国子监那群人没经过正事,大义加身,结社又论,你让朕怎么处置?国朝这些年的风气就是如此,有进无退,准噶尔还没打完,这股子风气这时候怎么能浇冷水? 将来按不按你说的去南洋,那两说。但准噶尔不灭,就不可能马放南山文恬武嬉,日后再说日后的。 这时候你老老实实的,日后自有你的好处,可你怎么这么不开眼? 越想越气,拿起都察院送上来的东西,气狠狠地打开。 扫了几眼,李淦愣了片刻。 随后大笑。 第一一零章 疯子炸粪坑的爆竹 笑过之后,李淦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看过一遍,又看了一遍,放下奏章,沉默不语。 这封“上书”,看上去有点像是“蚊子狱”,明显是借题发挥。 每一条变革的前面,都有一句“国子监诸生教育我说……” 借着那些国子监的“大义凛然”的话,曲解其意,把每一句话都进行了重新解构,处处都打在了士绅的软肋上。 你说义利之辨,就说既然是为了“义”,为了等级制度尊卑有序,那就收钱呗。加钱后雇别人服役,这是宋明之法,既保留了士绅体面,又减轻了民众负担。优免当然可以,但优免得有限额,查清楚限额,这在大义上你们也不好说什么吧?你要反对,那你不是君子啊,你这是言利的小人啊。 你说要增加圣人之言断绝夷狄学问,那就干的更进一步,闭关锁国,连出口都不准,让江南那些投入产业出口导向的士绅哭都没处哭去。 你说武德宫要废几何而加圣人言,那就废。废掉后,让武德宫的学生去江南呗,省的你们整天说武德宫子弟少圣人学问,不能治国。 你说不能堕国朝体面,那就不堕。加税,前朝不是有辽饷、练饷嘛?本朝也可以加个边关饷。 你说只要教化士兵,让士兵知道忠君大义,那士兵自然勇气倍增。那就教化,让国子监学子、要考举人的秀才们,统统去边关教化士兵…… 每一条看上去都在说气话,很多纯属就是没事找事,可也有很多是完全可以实施的。 陈震这样的年轻人,李淦见的多了。 一腔热血,却缺乏实践;不切实际,却以为自己大义加身。 这叫“好高骛远,不肯埋头苦干,好作大官,否则就认为大才小用,埋没英雄,做一行怨一行,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做不了,小事不肯干,就是干起来也是无计划……” 这种人的话,听听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朝堂里没几个人会真正在乎。 李淦是真没想到,刘钰可以这么玩儿。 看上去是在胡闹,然而有些条目,分明就是指明了一条变革的路。 比如上面说,可以在武德宫里,复唐时的明算之科,再以本朝的需求加增。 如加增胥吏之学、会计之学、仵作之学、量田、农学等等,培养足够一省或是一府所用之才。 若有需要,则空降至此,不论上下全面接管,清查土地、审核案情、报备税赋种种。 这些人直属皇帝,或者由皇子出镇,与当地的乡绅毫无联系。 又因为从官到吏一应俱全,也不用担心当地停摆。 加上非是常设,所以也不用担心在当地扎根。 由皇帝直属、皇子出镇,又完全不用担心当地施加的压力。 只要办上几场,杀鸡儆猴,别处自然会干净一阵子。 而且完全不用养多,只需要三五百人就可,一年朝廷不过多出个几万两银子。 隔三差五地出去巡查一圈,不说几倍的银子能弄回来,最起码能给大顺多续几年命。 因为武德宫不是走科举体制,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良家子和羽林郎,所以也不用担心这股势力被别人插手。 吏部文选司升格后独立出的文谕院,尚且还有文官控制,但武德宫的人却完全是依附皇权的。 以老五营世兵为六郡良家子、以武德宫为羽林郎,自然也有大问题。 汉唐既有壮阔,也有危机。 这一点刘钰在这封闹事的上书中没说,但是之前已经说过了:改革军制,有制之兵,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亦可一战,增强京营禁军的实力,所有中层军官出自新办的军校,皇帝直接兼任校长,中层军官都是天子门生。改革掌兵、领兵、练兵制度,骁将悍将去权而入参谋部,以年轻人充斥分其权责,使得皇帝可以始终借由参谋部做战役指导,保持军中威信。 同时增加燧发枪和野战炮的数量,从而使得任何军队没有中央政府的后勤都无力作战。改革越深,对后勤的依靠就越大。 这样应该可以避免出现唐是藩镇和汉时将军之祸。 这些东西互相依托,渐成体系,以至于这封看似胡闹的上书,其实就是一份最起码有一定可行性的变法方向。 不过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在北疆的时候私下里说过了。 清查田亩、征缴逃税、强化版的一条鞭法、士绅一体纳粮,在实行之前可以选择一省试行,更需要用中央直属的人才。 这个人才太宗创立的三舍法和五营世兵已经预留下了基本盘,只需要增加一些胥吏之学,完全可以满足一省、一府之所需。 至于什么不去边关教化不得考举人之类,那都是扯淡的废话,既不实际,也容易闹出东南倾覆的大乱。 政治的艺术在于妥协,妥协的基础在于互相威胁。 真要是武德宫增加实学、胥吏学,那等同于皇权又有了一把可以威胁士绅的刀子: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捅你们又是另一回事。 前朝教训就是妥协的艺术玩砸了,文官只能威胁,集权的政府却无力反威胁,到后期也就根本不存在妥协了,江南士绅彻底烂了。 而这封奏疏的杀招之处,在于全是阳谋,没有阴谋:科举士绅的手伸的再长,也伸不到老五营世兵和武德宫那里。 武德宫每年招收一批可以实行清查田亩、会计计算的人,秀才不屑于干,有的是人愿意干,当大头兵一个月才二两银子,老五营世兵们不想当大头兵的多了去了。 把个真正杀人的刀,隐藏在一片胡闹之言中,正是李淦所期待的“把水搅浑”。 刘钰身份不高,但功劳却大,又无党羽,更无根基,正是一个最适合把水搅浑的人。 当然,这些变革此时是不能用的。 虽不用,却可以用来和士绅、结社儒林舆论们讨价还价:定出一个底线,在这个底线之内,你们就不要闹腾了,再闹腾的话,朕就要试着按刘钰说的这几条干了。 咱们互相妥协一下,各退一步,皆大欢喜,真要逼急了朕也不是没有杀人的刀。虽说必有阵痛,可逼到份上,那也顾不得了。 底线一划,双方罢兵。 国子监学生闹事,李淦也不傻,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了,这件事就是在故意打皇帝的脸,让皇帝清醒一点:你再这么搞下去,我们是有能力让天下舆论哗然的。你想拓边,我们就能让你拓到让你焦头烂额。 这陈震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之前的打架事件,李淦也只能冷处理。 可万万没想到刘钰剑走偏锋,来了这么一招。 如此一来,皇帝什么都不用说,自然会有人把舆情摆平,作为讨价还价的态度和诚意。 当然,这个讨价还价能换回的东西很多,自然不只是两边打架这点小事,这就需要后续的博弈了。 再三读过了刘钰的奏疏,李淦心里已经拟定出了一条谈判讨价的底线。 变革的事,还是要办的,但在平定准噶尔之前,这事可以拖一拖,吓唬一下,别再搞什么士林结社舆情风波之类的事就好。 心想,刘守常啊刘守常,你还真“听话”。朕叫你“名正言顺”,你还真就名正言顺,居然能闹登闻鼓这么一出。 倒是那个陈震,当真可怜。也是个一腔热血的孩子,如今被你这么一逼,他日后还有活路吗?多少人恨不得把他的皮扒了,而他可不是勋贵子嗣,也不是武德宫生员啊…… 你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为了报复,竟是连负荆请罪这样的事都干得出。自损七分颜面,也要将人挫骨扬灰,而且还得让他最信任的人去挫骨扬灰,哀莫大于心死啊。 义利义利,只怕在你眼里没有半分的义,全是利。一切都能交易,一切都能折算。包括脸面,甚至……性命。 你的弱点到底在哪?到底什么东西是你真正不敢用来赌的,是可以被抓住控制的? 细细思索了许久,李淦下意识地在奏折的空白处写了一个“道”字。 至少现在看来,唯一能威胁到刘钰的,好像就是他要实行的“道”。这个“道”此时到底是什么,李淦看不出来,因为现在都是“术”,看了半天就看出来一个“一心为国”,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但李淦很怀疑,这些“一心为国”的举动,也是术,而非道。刘钰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许久,不能解。就像是诸葛武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就是“不准北伐,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反过来,又有什么比北伐更重要? “这难道真的是个纯臣忠臣?再看看吧,术用多了,或许能略窥其道。” 想到这,李淦呵呵一笑,叫太监把这封东西送到前朝中书科改革后的书写房,叫人立刻誊抄数十份,发与朝中官员,明日朝会廷议此事。 然后,李淦在奏折上批复了一句话:既自认有罪,武德宫诸生凡参与斗殴者,皆罚银十两,限期交齐,着天佑殿议。 ………… 当天晚上,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奏疏经过书写房的抄写,早已经传遍了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官员手中,正如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所想的那般,这是往灶膛里扔了一颗震天雷。 更为诡异的是皇帝的批复:参与斗殴的武德宫诸生都罚银十两。 这是罚? 这算哪门子罚?就差把“你们干得好”写在上面了。 不说参与斗殴的一大堆都是公侯伯子嗣不差这十两银子。 便是剩下的,全加起来也就不到百十号人。千把两银子,闹事排到前面那几个人家里,哪个出不起? 积欠、隐没、义利、士绅纳粮、优免、免役而演变为偷税等等这些事,是陈年积压的大粪坑,没人愿意往里面跳,更没人愿意主动把这个粪坑外面盖着的布帛掀开。 理论上,优免不是免田税。但纳粮不只是纳粮,还有运粮,这才是大头。 国税不管你是谁,都得交。但头税轻,二税重,交了粮,得把粮运走,国库又不出钱,一些杂活你也得干,清理河道、接待上官……这些都是地方自行解决。 这得需要人。 胥吏和乡绅们稍微动动手脚,这个力役就能把人逼死:小伙子你家就你一个劳动力,我看你骨骼特异,那你去往京城运粮吧。你走了你家就没劳动力了,老母亲就得饿死?那你意思意思吧。 不管是大明还是大顺,理论上的田税都不重,哪怕明朝征三饷,完全按照理论数量,其实也没多少。 但问题在于这个力役、杂役,大头根本没在国库里,民间的负担其实极重。 纳粮,纳粮。不是说只缴粮税,而是说缴粮税加运粮。和泥腿子一起干活,的确有失士大夫体面,但可以出钱啊,然而又有优免。这个空子可就大了。 朝廷的国税没收多少,底层却沉重的喘不动气。 前朝有个不开眼的徐民式,巡抚应天的时候揭开过这个粪坑。 以至于连性格温婉、从不骂人、内向小心的申时行都发了彪,以当年徐民式会考老师的身份斥责,说你这么搞我就要亲自押解粮草去京城了,让陛下看看你把我这个退休的内阁首辅逼成什么样了? 徐民式这才知道惹了马蜂窝,不得不提出了“优免加倍”的办法,优免加倍,但是优免之外的还得查清,但仍旧不行。 以至于死后,有人还专门写书曰:某人奴隶乡绅,是如同王安石一样的奸贼,所以某人死后,遂至荡产倾家,语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弗信夫? 也就叶向高说了一句公道话:你们的子孙,难道就一定能当官吗?难道就没有沦为底民的时候吗?你们有钱的不出力,却让没田的出力,这大明肯定要完啊。 不过,事实证明,叶向高才是想错了。流水的国号,铁打的士绅。大明亡不亡,关士绅屁事? 前朝例子在那摆着,谁揭这个粪坑谁不得好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也没想到,这个粪坑,被刘钰用这样一种闹剧的形式掀开。 怕动静不够大,还直接往这个粪坑里扔了个爆竹,爆竹的名字却上却写着“国子监诸生”。 皇帝这是想干什么? 是真准备这么干? 还是说……想要什么条件,做个交易? 这不同于以往,以往那是当地的事当地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可刘钰在这“胡言乱语”上的疯话,却是让皇帝直接用武德宫生员、增加胥吏学科等手段,釜底抽薪,直接空降到当地。 士绅一体纳粮,清查田亩,清查优免,皇子出镇,当地士绅除了嚎叫几声,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去上疏说“皇子这么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必然断子绝孙?” 行贿蛇鼠一窝?给好容易有表现机会的皇子行贿?多少钱够买一句在皇帝面前的“儿子有能力”五字? 事到如今,说疯话的刘钰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勋卫而已,攻讦他能有什么影响? 说他装疯卖傻也罢,说他心思阴暗也好,他升不升官和文臣评价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不走科举,这样能办出“负荆请罪”、“敲登闻鼓”的混不吝,无可奈何。 这封奏疏,到底是刘钰一时胡闹?还是皇帝授意翼国公,翼国公指点的? 奏疏上的东西,有几条简直是杀人不见血,这些东西,会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东西写出来的? 夜幕已至,京城皆知,明日廷议,是要出大事了。 第一一一章 廷议菜市场 廷议之初,鸦雀无声。 李淦坐于龙椅上,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是要定调子的。 “昨日的奏疏你们都看了吧。朕看过之后,虽觉一些话是荒诞之言,却也有些可取之处。此人倒是有大才啊!这人叫……陈……陈什么来着?” 左平章事出言道:“回陛下,陈震。字长公,昆山人。此人祖上亦是忠贞之士,以伪明之使出东虏,拒不剃发,殉天下之大节而死。与左懋第等人同葬,我朝亦有守祭。” “哦,对,陈震。” 简短的对话后,廷议中所有的大臣全都松了口气,一些人的腿都硬朗了。 这是要妥协。 要讨价还价。 若真是要用,皇帝何至于连这个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显然,皇帝记住了这个名字,只是故意这么说,也好让在场官员都听到他没记住名字。 至于那句“虽觉一些话是荒诞之言”,更是定下了基调。 哪些是荒诞之言? 哪些是可用之言? 没说。 所以可以句句都是荒诞之言,又可以句句都是可用之言。 就看朝臣们愿意开什么样的价码,让句句都变成荒诞之言了。 既然知道这是讨价还价,众臣心情大好,昨夜早已经讨论过两种方案。 若是皇帝真要用,那就以死相争,出面力谏。 若皇帝只是想讨价还价,那就试出来皇帝的底线,大家签订一个无言之约:在你的底线之内,我们不搞事。 很快,加平章事的老臣出面道:“陛下,这陈震虽有正气,亦读诗书,然则不知政事,实则夸夸其谈。此等人,不可大用。若想用,必要历练之后方可。” “再者,陈震纠集伙伴,殴打勋身良人。所谓,议罪,论迹不论心。他虽不知,但那人曾经是翼国公家仆,如今已在北疆立功,那便是朝廷的飞骑尉。” “我朝不比前朝,兵如丘八。太祖开国之时,更是以权将军节制诸臣,荣恩宴时更是左武右文。这等事,若不论罪,则恐寒了将士之心。他虽不知,却也不是脱罪的理由,至多罪减一等。” 双方打架的事早就已经发生,之前无一人说到这个“论迹不论心”的关键处。 今日朝会一开,顿时就有人发现了关键点,李淦心下暗笑,却道:“卿言有理。既减罪一等,当论何罪?” 刑政府尚书道:“论罪,当杖二十,既不知,则轻一等,杖十。” “嗯。诸卿以为如何?” 一些人把目光投向了翼国公刘盛。 刘盛一直以来都是个老好人样的人物,但众人也都知道,这不过是家族已经爬到顶了,少做少错罢了。 这件事终究打了翼国公府上的脸面,这事谁也不好直接说这是好还是不好。真要是得罪了人,日后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刘盛见别人都悄悄瞟他,心道打十杖也不过意思意思。钰儿这是准备直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杀鸡儆猴,我才不管是十杖还是二十杖呢。 自己不愿招惹士林舆论,但钰儿既用了奇招破局,日后怎么样,那又另说。 于是一言不发,只当与自己毫无关系,亦或者算是避嫌。 见他如此,便有大臣出言道:“赏罚公平,无可再论。当杖十。” 李淦点点头,又道:“其出于激愤,殴打勋卫。不过既未打成,我看这一罪就算了吧。国朝既有太宗议政结社的遗训,这士子议政,也不算罪。刘守常在前线与罗刹谈判,此事难免有人误解啊。” 兵政府尚书道:“陛下,这正是之前平章事所言:陈震不可大用,夸夸其谈,若用也必先历练。” “虽然国朝允许结社议政,但议政者不经政事、不历边关,岂知祀戎之事?若赵括,尚可叫人闻言而服,如今结社所议,连赵括都不如。” “更有为搏名者,语不惊人死不休。以至于国朝文风,多有宋时狂癫之意,此非文坛之福。与罗刹国谈判事,陈震知罗刹几何?知罗刹都城与京城远近?知罗刹与蒙古诸部事?知我朝出兵耗费钱财多寡?知我朝为此之战筹备五年?” “一概不知,便羽扇轻摇,张嘴便是应当如何如何,徒增笑耳。” 兵政府尚书说完,众人也都附议此事。 众人都明白,如果皇帝定下的是“妥协、讨价还价”的调子,那么今天的事,就一句都不能谈具体的变法,而是要直接从灵魂层面上把陈震否决掉:这就是个夸夸其谈、不懂军务、搏名的迂腐之辈。 只有从灵魂层面上否定,才能不讨论具体的变法条款,直接否决这件事——疯子的话,能听吗? 虽然这个疯子其实是刘钰,但没办法,借用的是陈震的“启发”。 事已至此,很明显皇帝是要保刘钰的,那再继续找刘钰的茬,就是不开眼了。 真要是认真争辩其中的任一一条,哪怕最容易反驳的一条,那也是傻子。 具体的一丁点都不能碰。 不能论具体,只能论抽象。 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加平章事老臣又道:“兵政府尚书所言大有道理。臣以为,刘守常此番协助齐国公对罗刹谈判,拓土三千里,又拓永宁寺碑、燕然石刻,彰我朝英气,有汉之雄风。拓土之地,更有罗刹城堡,亦可为战功。” “昔年,张仪戏楚,亦算军功。臣以为,刘守常之功,当可再进一步,授勋护军,封男!” 皇帝对刘钰另有别用,见此时无人出来反对,心道不到二十岁的三品护军、封男爵,你们也真是敢开价。 “此言不妥。一则他还年轻,小小年纪,便有三品护军之勋,亦生骄躁之气。二则非战功不得授勋,谈判之事,终究是齐国公主持。护军之勋,不妥。” 李淦否决。 兵政府尚书立刻听懂了意思,出前奏道:“臣也以为不妥。拓土之功虽有,纵封男爵亦未尝不可。然其年纪尚小,又有才能,当应再加历练。而此事以言语拓土,拓燕然石刻,此我朝之文治也。二十岁不到而封爵、授勋护军,实乃前所未有之事。” “故臣以为,当授以文勋,拓土三千里、拓班定远之雄铭,为赞治少尹可也。” 见皇帝没有反对,众臣均想,得了,若是这刘守常能入上舍而评上上,又是个文武都能充任的人。 明明能授十转武勋,陛下不授,反倒是授了个文勋,日后定是准备不只用在边关的。 兵政府尚书刚要退回行伍,又听皇帝道:“其功虽至,然士林中多有议论。或曰宋辽旧辱、或曰天朝体面。” “如今朝廷对其不降反升,朝中自知其功,赏所当然。朕恐士林结社议论,反倒以为卿等皆为奸佞,以致蒙蔽上听啊。” 李淦终于把题点到了,一群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士林结社,士林结社,真正话事的,难道真的是那群年轻士子? 舆情如何,皇帝操控不了,当然也不可能是那些年轻士子自发的。 罗刹国谈判的事,能知道三十万两银子事的大臣不少,但凡知道的,肯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国子监苌弘社知知道三十万两的事,却不说其中的缘由?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这个事朕不追究了,反正追究了也没用。 但是,咱们得谈谈条件啊,你们不能老拿这个事来压朕。 刘钰现在算个屁啊?上舍秋考之前,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勋卫,你们打他那还不是打给我看的? 现在事已经发生了,朕不想以后在别的事上,你们又拿士林舆情来逼我。 群臣也明白这是皇帝在要价,可问题是现在谁也不知道皇帝开的价是什么。这事总要试探,可该从哪试探呢? 正当气氛尴尬沉闷的时候,左平章事出言奏道:“陛下,以臣之见,所谓宋辽旧辱乃无稽之谈。” “宋辽事,宋军射死萧挞览而不自知,我朝俘获罗刹王义子举世皆知,此一别也。” “宋辽事,真宗欲难逃而寇莱公力阻,我朝陛下亲临前线指挥若定而破城,此二别也。” “宋辽事,乃以岁币三十万,年年支付;我朝则是共给三十万,换地千里。此不过战国时候置地之事,秦魏赵韩楚燕齐,皆而有之,况赵尚以和氏璧而换土,土者社稷也,和氏璧尚且能换,三十万两岂可与和氏璧相较?此三别也。” “宋辽事,约为兄弟,论以齿序。且辽有冀州、雍州之土;我朝虽承罗刹之位,罗刹却在九州之外,此不过汉与西方大秦之交;唐与大食之交也。此四别也。” “至于宋辽之外,则有武穆泣血天日昭昭,而罗刹国亦有昏君误国以致其伯爵因失土而气死,又岂可相提并论?” “秦桧有美髯,关云长亦有美髯,以此歪理,则秦桧与寿亭侯同论?” 李淦轻轻点头,便有其余大臣道:“左平章事之言,句句在理。我朝与罗刹事,自不可与檀渊之辱相提并论。国子监诸生不懂实务,夸夸其谈;江南士林,亦不知北疆之事,更不晓其中细节。虽有一片拳拳之心,却如以美髯而论秦桧与寿亭。” “是故孟子言: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既其为众,则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么就应该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 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短句,有七八种解释。如今换了个断句的方式,立刻一切都说得通了:那群结社的,显然啥也不懂。那么他们不懂,就该让他们懂。 李淦只不过是个皇帝而已,让士林怎么断句,让士林怎么理解,他是没能力管的。 既然有人这么说了,那就是说这事会有人去告诉结社的士林,这是正确的理解。 至于能不能做到……当然是肯定能做到的。做不到那就是在提醒皇帝,你们违约了。 左平章事显然是在传达一下皇帝的底线,也显然底线不至于这么简单。 果然,左平章事又道:“而如天朝体面,若东周时候,纵有天子,体面何在?如今大争之世,若求体面,必要有汉唐之武德,方有体面。” “今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银;法兰西国,岁入千五百万,半于我朝,此皆西洋大国也。架船万里而至南洋,我朝可有至西洋之船?” “传教士多有祸心,不言真情,或为赏赐,或为传教,而以‘朝贡’为名。众人不察,沾沾自喜,此岂非自欺欺人?” “或曰,王者不治夷狄;或曰,分封外服隔绝往来……此皆掩耳盗铃之言。两千年前古人便知,今人却不察,岂非可笑?” “若真有雄心,当效昔年列国之志,一四海而定文轨,方为真天朝。否则,则与倭人自号小朝贡何异?前朝徐光启云: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若不会通,如何超胜?”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苏定方安西域、都龟兹,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做妇人态,言什么王者不治夷狄,此皆宋之弱气、妇人之情。却把宋之弱气做天朝之态,实贻笑大方。” “野有人言,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臣以为,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 若是平日里说出这番话,尤其是那句“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只怕立刻要被唾沫星子喷死。 各方定会引经据典,痛斥此言。 虽说名义上大顺的官方意识形态在讲“破程朱理学”,可实际上几百年的浸润,又岂是这么容易破除的?纵然明面上都在批判,可事实上却深入人心,连带着批判的时候,却还是在原本的框架内批判,以为批判的是骨,实际上批判的只是皮。 王阳明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大抵此意。 然而今日朝会,不是辩经,而是在讨价还价。 就像是菜市场买菜,这不是评论白菜萝卜血缘更近还是萝卜芥菜血缘更近的时候。 而是皇帝出价,文臣还价。若是都能接受,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左平章事是在帮皇帝出价,说的那几句都是废话,众人听得懂,真正有用的,其实就一句话。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高仙芝定西域,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简而言之,皇帝开的价已经很明确了。 首先,罗刹使团前来,承其帝位商讨北疆政策这个事,不能动。 其次,驻派使节团,出使罗刹,开眼看世界。不能动。 苏定方的安西都护府定龟兹,刘仁轨的白江口之战,这是在说两件事。 西域,肯定是要平定的,这个没得谈。 朝鲜的事,要趁着朝鲜内乱,加紧一下控制和渗透。 一共这四件事。 皇帝在告诉众臣,这四件事,没得谈。 如果接受,那就在朝堂上不要再反对了。士林舆论,也不要指桑骂槐、借古讽今。 如果不接受,你们不是愿意借古讽今吗?好啊,讽为宋辽,那多没意思?小家子气。应该把汉武帝他老人家拿出来用用,也好些年没人用《迁茂陵令》来讽了,刘钰这个疯子的奏疏上可是有这一条的,朕这回让你们讽个够。 第一一二章 绝缨 四个条件一开,廷议菜市场就变成了不再深究的绝缨之会。 大顺没有一个拧成一股绳、似乎都有了独立意志的、人格实体化的文官集团,明朝也没有。 甚至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实体,而是分成各自小块有着完全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 本身大顺的朝中就有西法党、守旧党、北派、南派等等诸多不同的集团。儒家有三不朽,也真的有人想要立德立言立功,不惜背叛自己的经济利益的。 只是刘钰往粪坑里扔爆竹,这爆竹真要是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老成谋国的,不想国内出大的变乱,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西法党不希望真的完全禁教,断绝和西方的往来。 代表江南士绅利益的,既不希望完全闭关,也不希望优免和士绅纳粮改革。 本就对南方举人和进士多而不满的北派,也不想武德宫这群科举之外的人再占更多的名额和权力。 最关键的两条优免政策和武德宫出官的问题,更是让这些不同利益的小集团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明末的情况,那是大顺荆襄之战后,跪求士绅们不要当汉奸。把顺天倡义的口号都换成了保天下,为此妥协了很多。只要你不当汉奸,很多事都是可以谈的。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想当汉奸都没门路,皇权自然准备磨刀霍霍了。明末是此处不优免爷,爷剃发当汉奸;现在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无分号,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种种不同的原因,在今天这件事上让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各让一步。 结社议政之风日盛,朝中所有的小团体都有自己发生控制舆情的社团。 这个共识一旦达成,各个不同的小集团就要各自约束自己手下的人,在这四条底线之内不要再搞事。 出面和稀泥的未必心怀鬼胎、顺风墙头草的未必不是英雄。 廷议开到这一步已经成了绝缨之会。 到底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谁有私心、谁真为国、谁在幕后、谁在台前,已经彻底分不清了。 皇帝不深究,大臣们也不想皇帝追究。 所有变法的条目,非是所有人都反对,也非是所有人都支持。 但一旦讨论任何一条具体的条款,今天这件事就没法收场了。 若争辩,党争必起。 很多人不想看到党争的局面,因为大顺已经面临着一条守旧党和西法党之争了,这时候再出事就彻底乱套了。 不管是反对的还是支持的,此时都只能出面和皇帝打配合,把这件事压住。 皇帝是铁了心要办这四件事,再不同意,皇帝就只能分化瓦解搞大案了。 真要搞出个大顺的乌台诗案,那就是有资格参与廷议的朝臣都不想看到的景象了。 条件已经开出,而且是廷议中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妥协后的共识:此时不揭烂伤疤,日后再提。 这个共识已经不只是皇帝和所谓的一股绳的文臣,而是各个不同小集团之间的共识。 谁越了界,其余团体就会猛而攻之。 互相制衡,互相提醒。 也算是皇帝提前点醒了一下还在明末梦中没醒来的诸臣:时代变了。以前怕士绅当汉奸,现在不用怕了。 变革肯定是要变的,支持变革的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变革的具体条目;反对变革的,也请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反对变革的大义。 今日和稀泥风平浪静,不过是为日后私下里的翻江覆海做个体面的掩盖。还不是时候罢了。 朝会到了这里,皇帝便不再提关于那封奏疏的任何事,而是终于问到了一些实际的问题。 比如出使罗刹的使节团该派谁去。 比如朝鲜内乱问题该怎么解决。 比如改四夷馆为翻译馆,各部已经挑选一些年轻的干吏送来。 这些平日里会争论是否“合于义”的实际问题,这时候再也没有了“义”的争论,而是一个个勤勉认真地讨论起了细节。 那封奏疏似乎彻底被人遗忘了。 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存在过。 今天这场朝会简直是李淦从北疆归来后开的最顺心的一场朝会,屁话没有,众臣都凸显了工作能力和实践水平。 朝会散后,翼国公刘盛被留下来,皇帝单独召见。 顺便一起吃饭。 不同的身份等级,与皇帝一起吃饭的感觉完全不同。刘盛还不至于捧着个碗小心翼翼,但吃起来也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上一次刘守常搞出了热气球,朕应该比你先知道吧?” 刘盛回道:“是。不只是上次一陛下比臣先知道,这一次陛下也是比臣先知道。”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果然,刘钰这一次闹事,又是没和刘盛商量,和上次一样。 李淦心想有这么个儿子,你也是够担心的了。只是他那些变革的想法,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转念又想,这想法虽然新奇,但朝中未必就没有人能想到,只是不想想、不敢想罢了。 “刘守常如今在忙什么?” “回陛下,在忙着学习书写策论。” 刘盛在策论二字上加了个重音。 “哦。策论!” 李淦也加了个重音,又道:“嗯,这是正途,当该好好练练。他如今还未及冠吧?” “是,尚差一些年纪。” “既未及冠,那就是孩子。待若及冠,那就不是孩子了。这么胡闹下去可不行。他既这么爱胡闹,只怕也少敢有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的。” 刘盛心里明白这是皇帝在提点自己,刘钰是要被重用的,这婚事就不要先急着定了。 日后怎么样还难说,毕竟你们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若再重用他,这婚事就要缓一缓,不要琢磨着用来联姻结亲了。 “犬子自小便有些异常,小时曾见西洋钟表,大为惊诧,后就多学西洋学问。这几年更是多做一些乖张之事,也有一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语。臣壮其志,也恐日后连累他人,故而也一直没有安排婚事。” 皇帝也不挑刺找茬,笑道:“连累他人,这话说的是有理的。当日我看到热气球飞到半空,便知你翼国公府定是鸡犬不宁。只是他既一心为国,便是再乖张十倍,朕也容得下。论及慧眼,朕与卿都不如齐国公,他是看出来子侄辈里可堪用的就这么一个。” 刘盛道:“齐国公当年去过福建,见识过西洋大船、火器之利。所以他以为将来必是要变革的,不过犬子恰好学西洋学问而已。齐国公又不言语,那日却把犬子骗去。也是陛下慧眼识珠,让犬子北行,方有尺寸之功。” “哦,听卿之意,卿也认为西洋兵制是正途?” “臣不懂西洋学问。既不懂,又怎么敢说是正途邪途呢?齐国公也未必懂,只是被西洋舰船震撼,心中觉得大约是正途。至于是否是,尚且难说。犬子也说过,北疆的罗刹人,非是罗刹京营,战力不强。” 李淦点点头,认可必须真的懂了才能说正途邪途的说法。 “齐国公奏书,说是罗刹国使团意图演练西洋阵法、炮术。朕觉得,此意在于示威演武。不过亦可一看。前朝澳门的葡萄牙人曾来京城演炮,结果炸膛了,那是为了卖炮。罗刹人此番自然不是为了卖枪卖炮,而是为了彰显武力。朕准备拟定一些人去观其演练。卿以为如何?” 刘盛笑道:“臣倒是想起来个笑话。一牛,拴在牡丹园、四月,正绽。三日后问之,牡丹若何?其曰:味苦且涩,弗如麦草远甚。” 李淦也笑了,刘盛又道:“如陛下真想改革军制,变革即可。若陛下希望群臣支持,不过一次演练,又能看出多少妙处?况且,朝中知兵者几人?戏林有云,台上一刻,台下十年。纵然观摩了罗刹军阵炮术,若不知其如何训练,也是无用。” “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若陛下有变革军阵之心,不妨以犬子一试。至于让罗刹示威演武,大可不必。至于我朝大阅以威慑,亦可不必。京营虽可战,但犬子说,京营战法若是大阅,反倒让罗刹轻视。” 他虽平日里不问政事,但真正关系到自己家人和对外交涉的时候,还是要说一句的。 李淦失笑道:“在他看来,国朝军阵已经落后许多。说起这个,朕心甚慰,前些日子他一直往罗刹俘虏那走动,多询问一些军阵细节。罗刹俘虏在那数月,除他之外,竟再无别人去。至于法兰西国、英圭黎国,涉及太多,诸如海关、关税、贸易等等事。若想学一学西洋战法,似也只能从罗刹那里入手了。” “他既为勋卫,本该入殿前轮值。朕放他回去,不过是让他准备武德宫的夏考。但朕见他整日胡闹,看来是志在必得了,这免值之事也可免了。” “正好,罗刹使团要了,他便在朕身边,做通译之事。一来朝中传教士所信天主而非东正,恐有私心;二来朕也正要知道更多的罗刹国事,也好做谈判之用,用以震慑。” “自明日起,他就不要在家里无事生非胡闹了,就去殿前执勤吧。” 刘盛心头大喜,能够在皇帝身边做近身勋卫,那正是将来重用的一个表现。和袭爵的勋卫一样,做勋卫,那是做皇帝的身边人,让皇帝对你有所了解,日后才敢用。毕竟亲近。 这样一个机会,当真求之不得。这顿饭虽然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可却大值。 饭毕临行,李淦又笑道:“他带头胡闹,朕罚了一起胡闹的人银钱。这钱,总不好叫别人出吧?人家帮着你儿子去闹事,你可别连这千百两银子都舍不得,日后面上也不好看。还有,那陈震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热血少年胡闹而已,并无深意。” “是。臣记下了。” 刘盛当然不信没有人背后指使挑唆,但皇帝都这样说了,就算有也是没有了。 第一一三章 小人哉 廷议还在进行中的时候,陈震被苌弘社中的几名元老叫到了无人处。 直到被叫走之前,他还在享受着那份无人的无上快意:让蛮子一样的武将折服、服以大义,而且还上演了史书里的故事,负荆请罪。 他以为自己被社中大佬叫走是要夸奖。 然而,社中的几位大佬劈头盖脸地将他一顿臭骂。 “你都和那刘钰说了什么?” “那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说的这些东西,可有丝毫用处?幼稚之言,夸夸其谈,堕尽我苌弘社的脸面,折却天下读书人的体面!” 痛骂之后,陈震茫然无措,奇道:“诸位师长,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那几个社中素有声望的大佬们拿出誊抄的奏疏,将刘钰所记录的原话和借题发挥的内容复述了几段后,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吗?” 陈震愕然,随后道:“是我说的。可我说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是刘守常他理解错了。我是说过,自宋之后,儒生多有妇女之态。可这也不是我说的,而是习斋先生所言。” “况且,我也没说儒生应该去边塞历练,只是说……” 刚解释了半句,剩下的解释就被粗暴地打断。 “够了!” “蠢货!”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可能会带来什么?” 陈震是个心念坚定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宁可死也不会弯折。听到社团长辈们的斥责,虽然按照礼仪,晚辈被训斥的时候不能还嘴,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刘守常所言虽然极端,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唐时儒生,提三尺剑纵横边塞,壮阔诗篇。至于更早,汉之班定远,文能做史、武能击匈奴。乃至后世,辛稼轩、陈同甫等辈,皆可马战持剑、文斗赋诗。” “我辈儒生,若想洗却程朱妇女之态,就该复先秦之儒!刘守常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若是我辈儒生若想进学,就必须要去边塞历练教化……” 正引经据典地便捷,早已经暴怒的社团长老大怒,骂道:“蠢货!蠢货!” 两句蠢货加身,陈震低着头,脖子却不肯前倾,梗着脖子道:“之前陛下破罗刹,诸位也不是与我一同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沙场吗?” “如今朝廷拓边,四夷多服,就该让其服教化而尊名教,使之知德。”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社中大佬更是骂道:“饮醉沙场,却不是去做那等寒酸之职。”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従事于边鄙,则已幸矣!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蛮夷臣服于武力,不主动来打我们,就已经是幸事了,那种禽兽样的人,如果想要教化他们以求大治,只会引来大乱!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天下士子苦学十年,难道是为了去边塞吃沙土的吗?各司其职,各司其职,我等文士,就该壮文华而著文章。你如此说,要置天下士子于何地?” “难不成这世上就只有你陈长公是真儒生,其余人都是假儒生吗?你说这样的话,又让天下士人如何看待我苌弘社?又为我苌弘社引来多少指责?” 陈震只觉得心头酸楚,握着拳头,用尽心中的正气问道:“我等以苌弘为社名。古人云: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既要一腔热血化碧,难道连边塞风沙都忍不得吗?” 他的声音极大,已经带出了几分怨气和怒气,再加上捏紧的拳头,连声的质问,更让那几位他曾尊重的社团前辈气不打一处来。 本以为训斥几句就罢了,没想到陈震竟然连连反驳,尤其是那句“前几日还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更如同在打众人的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扇在了还在犟嘴的陈震脸上,学社中的前辈骂道:“就你有一腔热血吗?” “若是再有甲申年事,我等自不会如那些假儒一般剃发屈膝,必当一死化碧!” “依你所言,我等皆是懦夫?我等皆是假儒?就你有一腔血?” “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将会引起多少人对我苌弘社的怨恨?知不知道会有多少士人恨在我苌弘社上?” “好啊,你既有碧血,我等都是假儒,只怕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还请另寻高就,我等不配与你陈长公论交!” 文人的巴掌比起正值年轻又杀过人的刘钰,差了许多力道。 可这一巴掌却直接把陈震打懵了。 这样的一巴掌,竟比那日刘钰殴打他还疼十倍。 最后那句“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更是让陈震如堕冰窟,浑身发冷,脑海中一片空白。 宛若后脑被人用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又像是一下子落入到一片白茫茫的冷雾之中无可去寻。 原本攥着拳的手,慢慢松开,捂在了热辣辣的脸上。 还想要说点什么,那几位他尊重的前辈已经转身离开。 魂儿丢了一般,陈震只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丧家犬般游荡回了自己的住处,自己仔细藏好的那枚震天雷也被收走了,翻开的箱子四处散落着他的衣物。 丢了魂儿般坐在了床铺上,捂着自己还有些热辣辣疼的脸颊,不知怎么,眼前蒙出一片雾气,热热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那日被刘钰殴到近乎吐血,他也不曾对着刘钰哭出半句,直到鄂国公前来,他才杜鹃泣血反问朝廷为何不败而败,不要体面? 前几日负荆请罪的情形宛若方才,可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切的辉煌都已消散,只留下了无尽的苦闷。 宿舍里只剩下了自己,捂着脸,啪啦啪啦地滴落着泪珠。 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大半日,天黑了,他也不饿,灯也不点,一整天第一次错过了国子监的课程。 之后的数日,耳边还回荡着那声清脆的巴掌声,让他对外面的一切都感觉不到滋味。 苌弘社的社员们聚在一起,开除了他,他捂着脸。 执行法度的人找到了他,用木杖击打他的后背和臀,他没有叫一声疼。打完之后,却仍旧捂着脸,仿佛刚才被木杖击打的地方是自己的脸。 曾经一起联诗的伙伴朋友,疏远了他,就像是他身上沾着粪坑的屎。 苌弘社的众人又聚在了一起,饮酒联诗,诗意高亢,陈震只能远远看着,茫茫然离开。 国子监没有开除他,但他好像不再是国子监的学生,曾经的同窗没人和自己说话,他成了国子监遗忘的角落。 苌弘社发表了一个声明,在京城的各个学社传播。 之所以要开除陈震,是因为陈震是奸佞小人,故作惊人之语而求搏名罢了。陈震的言论,与苌弘社并无半分关系,自此之后陈震与苌弘社也再无关联。 巧言令色,故作惊人语,搏名求号,实小人哉。 小人哉。 直到几天后。 陈震一如平日里捂着早已经消去了红肿的脸颊傻坐在那的时候,许多天前负荆请罪的刘钰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不再是负荆请罪,而是穿着勋卫的锦服,冲着仿佛失了魂儿的陈震说了一句话。 “陈兄,我又仔细想了想,你那天的话好像并非那么有道理。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也不再留半步,就此告别。 陈震终于从捂着脸的石雕般苏醒过来,冲着刘钰的背影嘶声喊道:“不!我说的没错!我说的没错!” 然而刘钰的背影并没有做半步的停留,摇晃着走出了陈震的视线,消失在了视野中。 ………… 离开了国子监的刘钰要赶着时间去禁城,作为勋卫,需要连续执勤五日才能休息一段时间。 这几天他一直在学习规矩,需要背诵很多关于勋卫的律令。若是勋贵的嫡长子,自小就要学习的,但他不是,所以需要学习。 每日里要背的,都是各种条款。 若如勋卫常执兵仗,需带刀。若在御所者,非敕遣用,不得辄拔刀。其有误拔者,绞。左右并立人,见其误拔,皆须执捉。不即执捉者,流三千里。若有別敕处分令用及仗內赐食者,不坐。余人在御所亦不得误拔刀。其有误拔及傍人不即执捉,则勋卫入罪…… 基本上都是些这样的条款,做殿前勋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刘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荆轲刺秦王里会出现那么沙雕的场景,没有敕命而拔刀要绞刑、别人拔刀自己没制止,流放三千里。 除此之外,晚上什么时候巡逻、巡逻的路线、皇帝前的仪态、出巡时候的职责……一大堆的事,虽然不可能立刻遇到,但都需要背到滚瓜烂熟。 还有人负责指导演练,考察提问,职责太重,若是刘钰出了问题,那些负责训练的也得跟着倒霉。 每个班次主事的,不是驸马就是侯伯,要不就是公侯嫡子的年长勋卫,他在这群人里身份不高,但众人对他却很尊重。 与军功关系不大,主要是都知道刘钰以后可能要飞黄腾达了,他是可以随侍皇帝左右的。 当然,和他们的国公府一样,以门为界,有些地方是他这种带把儿的成年人不能进的。 皇帝给他的学习时间很短,忠诚方面不需要考虑,都是些公侯子嗣,背后都有稍微有错便有几百人陪葬的家庭。 唯独要刘钰抓紧掌握的,是以勋卫为随侍时候的仪态。 罗刹使团就要来了,皇帝点名让刘钰作为到时候接待时的随侍勋卫,同时充当翻译,拒绝了朝中的天主教传教士。 虽然到时候他们也会出席,但不会由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的翻译,以此也算是对国内的天主教传教士施压:之前由你们垄断着西学实学学问,以此作为要挟而传教,但现在朝廷有了另一个渠道。国朝只想学实学,对地狱天堂毫无兴趣。 第一一四章 科学院的设想 完成了勋卫礼仪培训后的第一天上值,刘钰还未交接的时候,便遇到了几个熟人。 几名传教士白晋、雷孝思等人正要入宫。 因着还未当值,这些人都有官身,之前在戴进贤那学西学的时候也常见,刘钰也赶忙出面行礼,打了声招呼。 雷孝思这人文化水平也是很高的,把《易经》翻译过拉丁文,汉名取的也是诗经中《大雅·下武》中“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一句。 不管是法王路易十四派他们来当卧底刺探情报也好、亦或是耶稣会想要走上层路线也罢,客观上这几个人的确做出过一些贡献,绘制地图的事他们出力极大,又带出来不少学生。 几人官身都比刘钰高,刘钰上前行礼毕,便问道:“几位大人,此番入宫,所为何事?” 雷孝思的汉语水平很高,几乎没有什么口音,还礼后道:“奉陛下之敕命,去往内宫,教授诸皇子阿尔热巴拉之学。” 虽然汉语水平不低,可一遇到翻译问题的时候,还是让刘钰忍不住头大。 这阿尔热巴拉,就是algebra,代数,代数学。词源源于阿拉伯帝国的数学家,阿尔·花拉子模。他的名字作为拉丁文“算法”的词源,他的书也作为西方代数学的词源。 徐光启说过,欲求会通,必先翻译。 正如刘钰之前遇到了对罗刹谈判的翻译问题一样,翻译是个难度很大的工作。 所求者,信雅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把这三条都符合的。 若论翻译的信雅达,当属“苦力”一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说:这“苦力”两个字,本来是一句外国话coolie。 这样的翻译当属顶尖。信、雅、达全占。 而徐光启翻译把geometry翻译成几何,亦是顶尖的翻译。 然而这些年却始终少一个徐光启这样承前启后的人物,以至于雷孝思嘴里还是会冒出“阿尔热巴拉”这样的古怪音译词汇。 正准备跟他们略说几句关于翻译的问题时,里面的一名传教士脸色很难看地拉了正说话的雷孝思,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说了几句伊索寓言里“农夫与蛇”的故事。 在这讽刺刘钰的学问是他们传教士教的,却没想到教会了刘钰,刘钰立刻就反咬了他们一口。 刘钰脸也不红,毫无半分羞愧,嘻嘻一笑,白晋出面打了个圆场。 他虽是耶稣会修士,但首先是个法国人,忠于法国胜于教廷。 本身他来中国就是路易十四派来的高级情报员,有个法兰西皇家科学院院士的头衔,参与测绘工作后大量的地图和第一手测绘资料流入了法国。 虽然之前刘钰在反传教的问题上捅了这些人一刀,但后来借用法国军装的事,还是给白晋留下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在中国久了,这些人对官场的那一套也是门清,知道刘钰这是要被重用了,白晋对刘钰还是多了几分客气,不想撕破脸。 白晋便道:“刘守常,你如今既为勋卫,当以汉时侍中郎官自比。广进贤言而报国,不可奸佞为幸进。令师进贤虽远渡罗马,我等尚在。汝可多来,探讨学问。” 刘钰心想我跟你们能学到个锤子? 可也不好直接说,便垂首听着,回道:“白大人所言极是。我倒是听说英圭黎人牛顿,有本《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却不知诸位大人手里也有?若有的话,还请借予一观。” 几个传教士都摇摇头,示意他们听说过、没见过,手里并没有成本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待这几个人一走,刘钰也去点卯,皇帝直接点了他的名,做皇帝的贴身警卫。 做贴身警卫的,有几个都是公侯家的嫡长子,剩下的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帝面前也不好打招呼,便和几个相熟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算是打了招呼。 站了大半天,一直到下午,皇帝便要去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这不在内宫后宫中,刘钰等人需要贴身跟随。 李淦年纪不大,不过孩子已经有不少了,夭折了小半,还是活下来挺多。 去的时候,那几个传教士正在那讲代数学,听的一群皇子抓耳挠腮。 这代数学难倒不难,关键就是这些翻译,没有徐光启这样的人把几何原本的锐角、钝角等词汇翻译出来,代数学里许多都是音译的词汇。 哪怕是刘钰上辈子学过全套,此时也是听的恨不能把那书本撕了。 待一节课讲完,传教士们各自退走,皇帝又考教了一下皇子们的学问,勉励了几句,便冲着刘钰发起了牢骚。 “自古论历法,未尝不善,总未言及地球。自西洋人至中国,方有此说,而合历根。之前与罗刹一战,可知黑龙江以北地方,日落后亦不甚暗,个半时日即出,盖地之圆、黄赤交角可知也。西洋学问,大有可学之处。” “然西洋学问,有易懂者,有难懂者。朕与诸皇子学习西洋学问,几何与天文,易懂。唯独这‘阿尔热巴拉’之学,最是晦涩。亦不知是这些传教士的学问不深所至?还是本身难懂?” “朕为太子时,白明远自法兰西国归,有西洋名士号莱布尼茨者,献书曰当立科学院。又贡一精巧之物,以机关操控便可算数,朕时为太子,观之,其器颇得《易》之巧。可见许多学问是东西通用的,而如儒学礼教、天主地狱之说,这又是东西有别。” “如今朕欲兴学问,只是连这‘阿尔热巴拉’尚且不懂,便立科学院又有何用?况且若立科学院,必请通学问者为博士,然传教士一心传教,朕亦恐其借机传播。” “汝等可有什么见解?” 虽然是当着所有身边勋卫的人说的牢骚话,但其余人也就懂个地球、几何之类的学问,自然明白这是和刘钰说的。 刘钰心想这莱布尼茨的计算器还送到这来了?略做思考,恐怕也是皇帝当太子的时候,见识过那些精巧的器械,所以对于西学一直保持着极为包容的态度。 但皇帝说的这话,也确实是个问题。 之前的交往,主要还是依靠传教士。传教士文化水平还行,在科学素养上,肯定不是顶尖的那一批,而且因为距离过远,传播严重滞后。 如今朝中这一批传教士里,连几十年前就出版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都没看过,而且一个个满脑子传教,用他们肯定是不行。 “回陛下。臣以为,罗刹使团此番前来,便是个契机。” 当下又把自己的“推断”,实际上却是即将发生的历史说了一番。 李淦也是宫廷斗争中长大的人,哪里还听不明白?况且罗刹国的内斗,比之二十三史中所载之事,着实差了几个档次,甚至于李淦都没生出半分“此子深知宫廷内斗之术,不可小觑”的震惊。 连旁边那个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的勋卫都觉得,就这? “是故,臣以为,罗刹旧党得势,而新党潜伏。日后又可能有外国人入主,只怕二十年内,罗刹都城必要乱个不停。大有汤武革命、革汤武命、革革汤武命之命意。” “如此一来,朝政混乱,旧党得势,其国所聘之才华横溢之博士,如臣所闻之欧拉、伯努利等辈,或要另寻他地以安身。” “罗刹者,西洋人眼中之蛮子也。又信东正,而非天主疑惑新教,这些人仍旧前去,足见罗刹科学院之人,多半都是不怎么太笃信上帝之言的,也都忙于实学,而非教义。这正是我朝所需的人才。” 李淦略作思索,点头道:“所言甚是。这些人既然能不为宗教之辩而去罗刹,所图者要么是利、要么是名、要么便是一个安稳的环境衣食无忧而专思学问。若真如此,罗刹朝政若乱,倒真是一个可以引入的办法。你所言的欧拉者,论及几何算学等学问,与朝中传教士相比若何?” “呃……” 刘钰憋了半天,只能道:“若只论几何、算数等学问,单凭所闻,或以为米粒之华而比天空皓月。” 李淦头一次听到刘钰用这样的溢美之词形容别人,不由皱眉道:“若如此,恐怕此人未必肯来。” 刘钰不解,李淦道:“若如朝鲜、琉球、日本、安南各国,欲真学儒学,首先之地定然是天朝国子监。你所说那些西洋人,学问精通,只怕所求者,必是无上大道。西洋几何算学如今已高于我朝,他们岂肯来这等地方?便如我朝大儒,有欲前往琉球而求儒学的吗?” 看来李淦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说的也是大有道理。 国朝的大儒不可能去琉球、朝鲜去学儒;反过来也是一样。这种人只是金钱利诱,未必肯来,终究还是想要研究学问的。 刘钰忙道:“可以趁罗刹使团前来,震慑一番。陛下精通学问,罗刹使团内亦有不少科学院的学生,陛下可在交流之余,亲自出些几何算数的学问,考教一番。必然震惊罗刹学子,回去之后便可传威名于万里之外。” 李淦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刘钰的意思是他刘钰出题,然后皇帝出面考教一下罗刹学子的学问,名声让皇帝赚了,拍拍马屁,顺带把正事办成。 当着其余人的面,李淦既是明白了这个意思,心头想着当日破城所带来的那种爽快,也是一阵舒爽,问道:“可有几成把握,震慑其心?” “十成!” 第一一五章 榨最后一滴汁 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喜好装哔,但无疑李淦属于这种,至少刘钰是这么认为的。 他是早就盯上俄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了。 今后二十年内,西法党、守旧党、德国党、俄罗斯党、外国女人、外国女人的情夫们、本土贵族……会把俄国政局搅成一团浆糊,尤其是等到小沙皇一死,枢密院把德国寡妇请回来当沙皇后更是如此。 科学家也是要吃饭的,也是想过好生活的,研究也是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的。 这群人既然能去蛮荒的俄国,若是大顺这边开出更好的条件,他们肯定愿意来。 倒不是刘钰不自信,而是在真正的牛人面前,实力不允许他自信。 欧拉这种人……光芒照瞎眼。 一个凭借一己之力,给俄国科学院灌输了数学传统,让俄国数学强势数百年的强人,若是能骗到或者聘到京城,真把莱布尼茨的北京科学院的设想实现,无疑是极有好处的。 更现实一点,大顺想要开拓南洋、兴盛海军,在大航海时代最后余光中分到澳洲这道尾菜,更需要欧拉。 因为……导航。 牛顿等“老一辈”搞出了六分仪,纬度导航已经不成问题。 南有南十字星,北有北极星,南北方向在何处,看星星就能知道。 知道了南北,再知道东西,那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地球上的具体位置。 这对于没有参照物的航海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也是大顺的航海术脱离针路歌跳岛法的唯一办法。 欧拉,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人物。 想要解决经度问题,整体上有三个学派。 巫术派。 技术派。 数学派。 英国如今开出了2万英镑的赏格,奖励能够解决经度测算的人。大约相当于八千两黄金。 巫术派给出的办法,是这样: 巫术派相信孪生兄弟之间有心灵感应,不论人还是狗。所以,养一窝狗,让这些狗崽子一起长大。然后出海的时候,就让船员带一条狗。每天伦敦零点的时候,就拿针扎留在陆地上的狗兄弟。 他们相信,船上的狗兄弟会有心灵感应,然后就会惨叫。 船员听到狗叫,通过观察太阳,判断当地的时间,通过时差来判断自己所处的精度。 显然,巫术派拿不到这两万英镑。因为纯他娘扯淡。 技术派则认为,这事简单,只要我造出一个任凭颠簸、冷热、海水侵蚀、盐度影响、船只转向等等环境下,走时都准确的钟表,根据当地时间和伦敦时间的时差,不就解决了经度测算问题吗? 然而……并不简单。至少这时候,还没人做得出来。 大顺的机械制造工艺本就落后,而且这东西也算作“奇技淫巧”的范围之内。 况且,刘钰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皇帝,拿出国库的八千两黄金、两万英镑的赏格,以及皇室荣誉,去招贤招出这么一位贱人工匠。 这样的话,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会被人看成是大顺在学蒙元,竟让工匠爬到这么高的高度。 这把火,刘钰此时是不敢放的,此时容易把自己烧死。 而且,放了估计也没用,大顺的钟表制造水平差太远。 巫术派不行,技术派大顺没戏,那就只剩下数学派了。 儒家六艺里总还有个“数”,这个反对的声音能小很多。 据说,牛爵爷当初接触了这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啊,只要画出准确的星图、绘制出月亮的运行轨道,不就解决了吗?然后……他就去忙神学和炒股去了。 数学派如今是有解决思路的。 而这个解决思路,需要三样东西。 北半球的准确星图。 南半球的准确星图。 月亮的运行轨道测算、微积分。 有道是,不疯魔,不成圣。 对于科学的追求,让许多科学家的行事有些疯魔。 创建了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弗拉姆斯蒂德,仰头观察了二十年的星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画出了准确度极高的北半球星图。 但他是个“真·处·女座的完美主义强迫症”,认为自己画的星图不够极端完美,因此一直拒绝发表,必须要完美无瑕才行。 都说力学和数学上,天不生牛顿,万古如长夜。但牛爵爷的人品着实就有点…… 为了拿到这份星图,牛顿让哈雷彗星的那个哈雷去偷弗拉姆斯蒂德的北半球星图。 结果弗拉姆斯蒂德出于完美主义强迫症的性格,一把火把北方星图给烧了许多。 直到几年前他死了,他的后代和弟子才把这份星图出版了出来。牛爵爷剽窃了一些成果,果断在《自然哲学数学原理》第二版出版的时候,把引用名单里的弗拉姆斯蒂德删掉。 现在,“学阀”牛顿已死,后辈整理好的北半球的《不列颠星表》刚刚问世。 数学派的三个问题解决了一个。 南半球的星图,作为数学派的第二个难题,有个法国“疯子”拉卡雷,为了画出来南半球的准确星图,一个人跑到此时尚且荒凉的开普敦好望角。 此人在那独居了十几年,终于完成了南半球星表。 数学派的第二个问题也解决了。 剩下的,就只有第三个问题了:月球的准确轨道。 如果这两张星图,能早问世三十年,或许牛顿就能杀下心来计算月球问题。 但这两张图才问世,牛顿去年春天刚死,都说少了张屠夫照吃无毛肉,但在科学上,有时候少了张屠夫就真的很难吃到无毛肉。 月球轨道计算,不可避免要考虑“三体问题”,因为除了月球和地球,还牵扯到一个太阳。 三体问题很难。 欧拉是第一个尝试解决三体问题的人,他被三体问题困扰了整整四十年,最后沮丧地认为三体问题没有通解。 但他在论文里找到了几个特殊点,被下一辈的拉格朗日发扬光大,也为月球轨道的计算提供了基础。 可以说,没有欧拉研究三体问题,月球轨道也就没有办法准确计算。 月球轨道没办法准确计算,也就没办法做出天文年历和月相图。 做不出天文年历和月相图,就算有北半球星图表和南半球星图表,也没办法通过计算获得此地的经度。 算不出准确经度,制霸七海是做白日梦,制霸南洋澳洲就是黑日梦,都是梦。 刘钰清楚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很有哔数,根本没资格研究三体问题。 只有靠欧拉这个让后世大学生考试前恨的牙根痒痒、噩梦连连的大牛。 一旦获得了准确的月球轨道,剩下的就是雇佣一批“脑力劳工”,把月相图和轨道经过计算,写成类似于“三角函数表”、“对数表”之类的表格,让水手和航海者不需要微积分水平,死记硬背。 翻看一下表格,看看月亮和星星,查表就能判断出此时的经度。 一旦大顺第一个把月相图和天文年历搞出来,也不只是一个航海导航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将来世界的话语权:格林尼治天文台,凭什么是零度经度?因为英国搞出了航海钟,最早搞出了天文年鉴月相图。 若是在大顺这边搞出来,很自然的,泉州或者广州亦或者宁波,才是本初子午线嘛。 想航海,人手得拿一本京城出版社的天文年鉴月相图表,自然而然就会影响许多规则的命名。至少在五十年内,航海钟还是一个奢侈品,寻常人买不起,也不是一般工匠能制作的。 如果能把欧拉引诱到京城来,不管是实利还是长久的数学传统,都是一笔难以计算的财富。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是问题,花一千两银子,叫人从欧洲捎两份星图表,不成问题。 花几千两银子,雇一群西洋的脑力民工算月相图和经度对照表,也没问题。 但还有很多,是钱解决不了的。 对俄一战,刘钰要把所有能榨到的利益都榨干,而不是那几块土地。 他本身对那几块土地就不甚在意,这时候得了,若是变革不成功,日后还得丢;这时候丢了,只要变革成功,那就还在手里。外东北和西伯利亚的真正归属,在于第一个在那建成的火车站写汉语还是写俄文。 所以刘钰才极为重视这一次罗刹使团,压榨俄国的最后一点汁液,希望使团能够传递一些信号。 借助千载难逢的俄国政局二十年的大混乱,让欧拉这样的人物多出一个选择:或许可以去大顺。 航海死亡率太高,一般科学家不会选择乘船,毕竟还有老婆孩子。 走西伯利亚,就安全的多。 一旦能在罗刹那边驻派使节团、罗刹沙皇登基就去庆贺,只要机会允许,俄国政局一乱,就可以尝试忽悠欧拉等人。 当然,还有个前提: 得让欧拉认为大顺这边,不是数学的荒漠,而是有可以和他探讨数学问题的人。 正好皇帝在刘钰看来,又是个喜欢装个哔的性格,这就是一个完美的机会。 他说有十成的把握,就真有十成的把握。 出几道题,为难为难那群随使节团来的科学院学生,还是没有问题的。 若能出几道题,传回彼得堡后,引起欧拉的兴趣,那就为日后忽悠欧拉打下了基础。 想着皇帝既然脱口问出刘钰有几成把握,刘钰便知道皇帝心动了。 “陛下,臣听闻罗刹使团有意演武,这个可以不看。我朝已在北边获胜,武功已有,他们纵然有心彰显武力,我等不看便是,又能如何?反正拓土的是我朝,退守的是他们。”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武功既有,另当该有文治。陛下可以‘考教学问’之名,震慑一番罗刹使团中的‘博学者’,使我朝文治之名,波于远方。也让他们不敢再生心思。” “若是演武,罗刹见我朝仍用火绳枪、仍用厚实大阵、仍用冷兵器保护,便知我朝军备落后。反倒可能生其轻视之心,后续谈判中,也可能敢于要价。” “而若治文题以慑,其国有识之士便知我朝底蕴之深。” “何也?若数学强,则炮兵强;若科学盛,则军备盛;若几何强,则筑城攻堡皆易如反掌。” “我朝相较罗刹,富庶十倍、税收高出五倍。纵然京营还在用火绳枪,罗刹见我朝科学数学也强,定能明白只要有钱、只要有心,数年之内我朝便非是罗刹所能及。日后谈判,定会多多让步。” “至于书经,罗刹不懂,他们也不知我朝文华之盛。所以只能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 自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就一直在说大顺的军制落后了。 这个李淦原本不太懂到底落后在哪,北疆一战也没见到罗刹的正规军战法,可是攻堡一事算是侧面印证了刘钰所言非虚。 之后刘钰也做图解释过刺刀的重要意义,无甲的线列兵快速机动的好处,以及……省钱。 这时候刘钰又说到这个事,李淦心里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 演武的话,不懂行的看个热闹,懂行的是能看出来大顺的军制有问题的。 之前西北几战,都是因为庞大的厚实方阵和冷热兵器掩护配合出现了问题,导致准噶尔人抓住了机会。 到时候本来是彰显军威的“大阅”,被罗刹人懂行的看到,再给个“落后八十年”的评价,那就弄巧成拙了。 前几日翼国公也说过这个问题,坚决不能同意罗刹演示西洋军阵技巧和炮术,也在于此,就怕演示了之后无人看到其中妙处,更怕搞什么大阅叫罗刹人看清底裤。 李淦虽说喜好装个哔,但这种喜好始终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去装:攻堡,出谋划策的是刘钰,在皇帝看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刘钰既为臣子,借用一下让皇帝装个哔,这是可以接受的。 抓了罗刹王的教子,想要学学李二弄个外国的大人物在身边当优伶,这是臣子抓的,等于是自己抓的,这个哔也是可以稍微装一装的。 但他不是个掩耳盗铃的人,自己或是臣子没实力装哔的地方,他是不干的。 最起码这一次罗刹使节团来访,他就严令各地:不准把罗刹使节团的大车上,都挂上彩旗,写上“贡品”二字。凡有这么干的,以“蒙蔽上听”论罪。 因为人家确实不是来朝贡的,西洋传教士出于各种目的说是“朝贡”,还能装不知道,毕竟不是自己主动让他们说那些礼物是“贡品”的。 就像将来有一日真打到罗刹朝贡,可能不是皇帝打的,但是那时候享受朝贡的荣光也就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如今刘钰提出要在“文治”上装装哔,这马屁拍的很是地方,李淦对此还是挺心痒的,臣子的就是自己的嘛,皇权思想,自是如此。 皇帝想爽,刘钰想要实利,正好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如今刘钰又把马屁之外的内容,用关于日后交往谈判的角度一说,更让李淦没办法拒绝了。 刘钰办事,他是放心的。 说是十成把握,那就是十成把握,之前几次也看出来了,他不需要过问,刘钰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现在刘钰在等着他点头,李淦略作沉吟,便道:“卿言甚是。罗刹使团如今已到了张家口,不日将要抵京。” 提醒了一下刘钰时间马上到了,刘钰一声不吭,那就是用默认转告皇帝:时间也没问题,足够了。 两人默契地完成了对话。 第一一六章 沿途见闻 俄国使团在越过张家口之后,还未入京,正使萨瓦伯爵就已经对这个古老的帝国充满了感叹。 此时的欧洲正存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萨瓦伯爵去过西欧,也和那些早期的启蒙学者有过交流。 称赞外国的目的,往往是为了批判本国。这一点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同伏尔泰所言: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 伏尔泰还曾为孔夫子赋诗一首: 唯理才能益智能,但凭诚信照人心。 圣人言论非先觉,彼土入昔奉大成。 每当人们希望变革的时候,总会先描绘出一个理想国。中国的理想国是三代之治,而此时欧洲的理想国就是儒家中国。 至于事实是不是那样,并不重要,在为某种目的的鼓吹中,真相从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人们确信有更好的选择。而此时、此刻、此地,烂透了。 俄国人比之更遥远的法国,对于这个传说中的理想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俄国是最崇外的。没有之一。 这种别扭的心态很奇葩,也很容易理解: 一方面如同荆楚,我蛮夷也,你奈我何? 另一方面又极端地想要得到西方的认同,摆脱蛮夷的身份,从法国舔到荷兰又从荷兰舔到立陶宛,只要是西方的就值得舔,并且从未改变过融入西方的心。 以俄语为耻,以拉丁文法语为荣,但又以最纯粹的俄语撑起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半边天;以俄国传统服装为耻,以西方衣着为荣,却又对能够穿着布拉吉跳最正宗俄国舞蹈的少女充满赞誉和欣赏;以俄国的野蛮专制为耻,以西方的启蒙思潮为荣,却又恨不得每一位君主都是彼得、叶二;以俄国的农奴村社为耻,以西方的资本发展为荣,却又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俄国的良心歌唱村社的挽歌、恐惧工业化带来的阵痛…… 这种别扭与奇葩,在此时的表现,便是西方的启蒙学者舔东方的时候,他们又认为越往东越蛮夷,对自己不那么“蛮夷”还带着几分骄傲。 “半蛮夷”总会试图在真正的“蛮夷”身上找到自信。 带着这种别扭和奇葩的偏见,萨瓦伯爵抵达张家口的时候,以为张家口一定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高耸的大境门还在,因为蒙古衰落和驻军北移而失修的长城,从贡市和茶马互市发展起来的贸易城市人流涌动。 瓷器、茶叶、红糖、药材、牛马、毛皮、毛织等在这里交汇。俄国此时很难闻到的刺鼻的煤烟味,也在午饭的时候偶尔飘出一些。 拥挤的人群,站在道路两旁看热闹,大约是因为天主教传教士的缘故,这里的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如同罗刹一样的人,并不太过惊奇。 和尚、道士、喇麻、儒生、偶尔走过的天主教徒,不同宗教的人在这里和谐共处。 这样繁荣的景象,在整个俄国,此时或许只有彼得堡与莫斯科。萨瓦伯爵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中国一座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同行的齐国公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这可能是张家口历史评价最高的一天了,应该被张家口载入史册。这些罗刹人当真是没有见识。 “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去苏州、金陵、广东、漳州去看看。张家口之于天朝,或如贵国的阿斯特拉罕,连基辅都算不上。” 这个回答让萨瓦伯爵瞠目结舌,又询问了一下齐国公一些别的事。 翻译倒是很乖巧,翻道:“伯爵请问,公爵的封地在哪?齐这块封地有多大?” “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齐很大,人口千万,但那不是我的封地,那是天子之土、天子之民。”齐国公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问我封地食邑,当今天下除了世宗皇帝那一脉,哪还有真正出镇一方的诸侯? 得到了翻译的解释后,萨瓦伯爵回想着过了张家口这一路的见闻,心想中国的官僚制度或许是最好的制度了,至少无论法国还是英国,都没有这样高效而统一的制度。 至少从现在来看,每一处的官僚都在执行贯彻着上面的意志。齐国公不需要和任何当地人商量,而只需要命令,哪怕齐国公的封地不在这,或者根本就没有封地。 这是彼得变法一直想要达成的,但死前还是没有达成的梦想。 夜里休息的时候,萨瓦伯爵就将自己所见的一切记录在了日记当中。 “中国人没有正信,他们是多神教的偶像崇拜……” “靠近京城的市镇很繁华,池塘里有一种奇怪的鲤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甚至绿色的,他们并不吃这些奇怪的鲤鱼,而是用来观赏。无论如何,这些奇怪的鲤鱼都很美丽,询问了当地的官员,他们说这种鱼很好养,或许可以带回莫斯科……” “可怕的中国人什么都吃,没有任何的忌讳。青蛙、乌龟、狗……但是宴会上的菜品很好,他们的酒很醇美,或许只有罗马涅的酒才能相比……” “中国人的衣服很漂亮,有钱人穿的丝绸。衣袖宽大,很像是肥袖女上衣的袖子。很多女人的脚很小,小的像孩子一样,据说女子最大的耻辱就是被人看到脚,所以他们把脚用布藏好……” “一些城镇里会有一些马匹或者驴子,在街道口。如果你愿意,可以出一些铜币,就可以骑乘。如果是驴子,会有人在前面牵着……” “询问后可以知道,葱、蒜、萝卜、芜菁等大约在大斋节前成熟;樱桃和黄瓜在乔治日左右成熟;葡萄和梨子在谢苗节前后。中国人是很好的园丁,他们的菜产量很高,农田的产量也很高,甚至是我难以想象的……” “是这里的肉食很贵,比俄国要贵的多。一只母鸡大约二钱银子,一只鸭子要比母鸡贵一倍,公牛大约十两银子。在这里我才知道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茶叶是长在树上的,那些成团的、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风靡的茶团,连上等都算不上,至少在这里的官员招待我们从不会拿出茶团,并认为那是鞑靼人才喝的,他的话让我很羞耻……” “这里并不是遍地宝石。相反,同样的珍珠在这里要比俄国贵三倍。在张家口这样的地方,也可以很轻松地在集市买到胡椒等香料,丝绸、棉布、茶叶、药材甚至火药,都要比彼得堡便宜许多。我不知道俄国有什么货物可以卖到这里,或许,宝石和珍珠?” “各地的‘市民射击军’的军械并不好。很明显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风格。可以看到弓箭、盔甲、火绳枪……至少在这里,我没有看到燧发枪。他们的大炮很多,各种不同的口径,或许他们用大炮的数量弥补火绳枪混编的火力不足……”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晚上天气很好,测量后可以知道,京城的纬度大约是北纬四十度,很难想象,这里的纬度和罗马差不多。比巴黎、伦敦都要往南,但天气却比那里冷很多。科学院的小伙子们认为,或许有一道寒冷的洋流在东边的大海里。这里的风很大,沙子很多,也不靠海,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把首都选在这种地方……” “当然,这里的风沙即便再频繁,也没有莫斯科的火灾频繁……” “不同的官员衣服上,绣着不同的动物。仙鹤、鹌鹑、狮子,以及一种奇怪的黑白颜色的熊。据说蛇在这里是神圣的动物,皇帝的衣服上以及禁城里,到处都画着长着腿的蛇,而这种蛇就像是沙皇的皇冠一样,不是臣民可以拥有的……” “耶稣会的天主教徒告诉我,中国的皇帝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善良的教徒,即便他拥有几十名妃子、即便他偶像崇拜、即便他并不读《圣经》。或许,只要允许他们继续开教堂,哪怕皇帝把罗马教皇打一顿,他们都会认为皇帝内心是善良的教徒……不过天主教教士对前途充满了忧虑,他们的信仰招致了当地的剧烈反抗,我不认为传教可以作为这一次谈判的要求,毕竟他们的官员里有一个对宗教和欧洲局势很清醒的年轻人……” “询问了一下当地的司法机关,他们自认为他们的审判是公正的,但实际上却是不文明的、野蛮的。当然,相对于俄国的农奴,这种审判是进步的,但农奴并不算人,而他们却认为自己的国度里没有奴隶……” 还没有走到京城,萨瓦伯爵就用一种管中窥豹的态度,对大顺做出了判断: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暂时是不可战胜的。富庶、人口众多、没有宗教冲突、官僚贯彻着上位者的意志、任何官僚在辽阔土地的任何一处都能做成他们想做的事。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如果按照彼得制定的税法,并且完全贯彻执行下去,包括穿长衫要缴税、蓄须要缴税等等,恐怕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至少可以收到八千万甚至一万万的岁入,这是此时的俄国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数目。 萨瓦伯爵当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不这么光鲜的东西。 比如无偿的徭役,使团需要人手,帮助喂马、运送草料等,当地的官员就会就地征发一些穷苦的农夫,让他们进行无偿的劳动。 穷人当然很多,这一次大顺又没有学隋炀帝“丝帛缠树”,乞丐也会经常出现在视野中。只不过这些乞丐也很老实,看到使团和官员后就会躲开,至少不会冲到使团中求施舍……可能是怕被官员和士兵殴打。 穷苦的孩子背着柳条筐,跟在使团的后面,争抢使团的马匹掉落的马粪,然后将这些马粪送到自己家的菜园,甚至有孩子因为争抢马粪而打架。 不同文化的贵族有着不同的“风雅”,底层的苦难却总是相似的。 另个时空里,在工业革命策源地出生却连煤都没见过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真贵族马戛尔尼访华的时候,自然不会拿那些乞丐,和伦敦工厂区里为了多干一点活、多挣一点钱、而给吵闹的自己的婴儿喂食酒和阿片以求安静的贫民去对比。 一鸦前后的英国人会在笔记里记载伦敦农夫的啤酒肚和鼎定天下的水晶宫去彰显“上国富庶”和“文明体面”,却不会提半句伦敦纺织区里只能活三年的工人,真正关心的人正在伦敦的图书馆里用脚刨坑。 只是那时候还能玩一玩田忌赛马,这时候的萨瓦却连田忌赛马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是不知道俄国的农奴是什么样,对这些穷苦的人也没有什么同情。他在乎的只是大顺的实力,以求为日后的谈判做出一个底线的判断。 离开了蒙古之后,他心里的底线就越来越高。就像是当日刘钰谈判时候说的那样,大顺正在试图变革,而钱不缺,枪炮和教官就不会缺。 北疆一战,飞天的热气球、法国式的攻城技巧、强悍的后勤能力和不算差的炮兵,都让俄国人确信大顺军事上的落后只是暂时的,并且已经开始了追赶。 此番使团南下,更是让萨瓦伯爵确信了刘钰当初的话不是恐吓,无论是人口还是城镇的富庶程度,俄国都不应该招惹这样一个大国,尤其是这个大国已经开眼看世界,知道用波兰王位、克里米亚和土尔扈特部族的事来威胁他们后,更是如此。 过了张家口,就是正式的农耕区,今年的雨水很好,北方自战乱之后的抑制兼并也做的不错,这是一个饿不死的年,对于此时而言可谓算是盛世了。 到了昌平,随行的护送卫兵都被解出的武装,枪支和作为“礼物”的大炮暂时被封存在昌平的军营中。 这是在边境谈判时候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刘钰改动了一下拿皇的话,作为还没有形成“世界礼法”之下大顺和外国平等外交的一种规则。 “外交官拒绝五拜三叩首就是对天子不敬。一位中国的使节到彼得堡应该向沙皇施以俄国爵位或者高等文官一样的礼。任何君主从来也不会把使臣当作与他地位平等的人。被派到土耳其的使节在受苏丹召见时难道可以不穿要求的皮里长袍吗?觐见中国皇帝却要遵行俄国的习俗,这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俄国的习俗是吻沙皇的屁股,是否也要天子脱下裤子等着舔呢?” 世界的“天子”还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世界的“周礼”,那就到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规矩。 实力对比之下,俄国人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萨瓦伯爵本来想要演示一下武力,表示在黑龙江所进行的战斗不是俄国正规军的力量,希望大顺知道俄国还是很强大的,不要在后续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 但皇帝也给出了旨意:拒绝演武,看都不看。 所有随行的士兵在昌平交接武器,不得携带武器入京。 大顺京营的士兵也挑选出了最精锐的一批,沿途护送。 京城外迎接他们的,是主管京营操练的鄂国公李九思,以及礼政府的侍郎、鸿胪寺少卿,这个规格不高不低,正合适。 皇帝当然不会出面,而是坐在禁城等待使团去觐见。 靠近京城高耸大门的时候,那些跟在使团后面,背着筐沿途拾取马粪的孩子一哄而散。 高耸的瓮城上鸣响了几门大炮,使团走的是安定门,瓮城里的真武大帝庙也摆满了香火,压一压罗刹使团里的随军司祭。 经过瓮城的时候,萨瓦伯爵感到有些压抑。 京城的城墙经过八十年前的战乱和重修,加了很多的马面,虽然没有形成棱堡多层的结构,但厚重的墙基依旧给人一种难以摧毁的绝望。 萨瓦确信这不是火炮可以轰开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很难想象,八十年前,如今天子的祖先没有大炮就攻下了这样的城市,更难想想八十年前这座城市落入过鞑靼人的手中。身在城下,让他不免联想到三百年前的君士坦丁堡。 这样的城市怎么会陷落? 第一一七章 天诛! “罗刹国使团入京了!” 这样的消息一早就在京城内传播开来,城中的人并无太多一定要去看这个热闹的。 一则京城中天主教堂就有三四座,也时常能见到在京城居住的西洋人。 二则之前北疆一战俘获的很多哥萨克,不少都是鞑靼人,无论是发型还是模样,都不免让京城的人想到多年前的痛苦,故而称之为“大鼻鞑子”,料也没什么可看的。 天子脚下的皇城人,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不少人也都是谈天说地纵论天下的好嘴。 酒肆里多有人说,这一次朝廷极为重视,因为四夷馆、会同馆那里居然修葺了一番,这实在是天大的面子。 以往朝鲜、琉球等使团入京的时候,会同馆那里的房子从来都是不修的。待这些人来了后,他们自己出钱修理。 附近不少人就指着这个过活呢,又不能去住别处,各国朝贡使团也只能多花上一笔钱做贿赂,雇佣人来修葺。 朝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朝廷居然主动花钱修了,这可真是天大的情面了。 大部分京城人没有那么敏感,并不会因为这是礼物还是贡品而产生太多的想法。这些是读书人在乎的,他们没文化也没资格在乎。 对京城百姓而言,最大的影响反倒是……那安定门是粪车的必经之路,昨儿个就不准倒粪了,要另走他处,这就不免有些烦躁。 国子监以南,大兴县衙附近的一座酒楼内,背伤还没好的陈震独自坐在一家酒肆内饮酒。 医生嘱咐过他,杖伤不要吃发物,更不要饮酒。可他却偏偏点了羊肉、鸭子这样的发物,又来了一壶黄酒,自斟自饮。 听着旁边食客的嘀咕,忍不住暗暗摇头,心中怨气越发的盛。 罗刹使团自安定门入,要去前朝十王府附近的会同馆驿休息,也就是王府井大街一带,必然要从这条街上经过。 街道两侧已经部署了孩儿军的卫兵,酒肆对面的永乐年间的顺天府学附近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学生。 几杯酒下肚,陈震高声喊道:“店家,取笔来,某要提诗!” 这里就在府学、国子监不远,多有在这里提诗的文人。 只要不提反诗,爱怎么写怎么写,店小二也识的字,否则难以伺候好那些风流士子,也不怕看不懂“满城尽带黄金甲、敢笑黄巢不丈夫”之类的诗文。 取来了笔墨,研的开了,陈震取出几枚大钱做了赏钱,店小二笑着收好道:“公子且提,我还要去招呼别的客人。” 待店小二转回来的时候,一行淋漓着墨迹的大字已经写在了墙上。 桌上的酒未喝完,肉也没吃完,桌上留了足够的银子,人却不见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还湿着的提诗,店小二念叨两句,忍不住骂了一句。 “娘的,晦气!”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他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这诗气势宏大,可寓意却不怎么好。 这是李太白的绝命诗…… 店里提诗,都是自己作诗,很少见提古人诗的。就算偶尔借用两句典故,也没有在吃饭的地方提临死之前的诗的。 骂了两句不吉利,想着晚上给真武大帝君烧几炷香去去晦气,不免也赞叹一声。 这一笔字写得真是好,笔走龙蛇,笔锋如刀,当真是有一股振翅之气。 好在桌上留下的银两不少,除了饭菜酒水,还剩许多。 看在这些银子的面上,店小二也就没再多骂两句晦气,只想着待明日找一张纸贴上,再找人题几句高贺之词压一压就好。 收拾桌子的时候,抓了两块剩下的羊肉填在嘴里嚼着,听着外面咚咚的鼓声和锣声,知道罗刹使团已经到了。 店小二也懒得出去看热闹,刚端起一堆碗碟要走,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叫喊。 “天朝折辱,神人胥怒!” “奸佞误国,我以碧血讫天诛!” “天诛!” 这声音有点耳熟,再一转头看着墨迹未干的提诗,店小二吓得魂儿都没了,顾不得乒乒乓乓的碎碗声,冲到了临窗的地方。 他读过一点书,知道以上杀下而为诛;以下杀上则为弑。 这两声天诛叫的洪亮。 窗下的街道上,刚才那个提诗饮酒的公子,戴着一顶复古的高冠,穿着一身青色襕衫,手持一口长剑,朝着罗刹使团前头的那个伯爵猛冲过去。 “天诛!” 叫喊声不断,可很快旁边的孩儿军就把他压倒在地,剑也被踢开,头上的冠也被折扔,拖到了一旁。 店小二惊的咽了口唾沫,再回头品了品墙上的太白绝命诗,这魂儿真是吓没了,飞奔下了楼喊道:“东家!东家!出事了……” ………… 大街上,萨瓦伯爵保持了足够的镇定,回头看了看那个穿着古怪,在他看来像是穿着神甫教服衣着的持剑刺客,很镇定地问着陪同的齐国公。 这些天他也学到了一些汉语词汇,却根本不能理解“诛”这个代天行权的概念,却想到了那个发音更近天诛的“天主”。 “因为我们是异端?那是个天主教徒?” 齐国公自然明白天诛是什么意思,心里却是慌到不行。 按说这种事和他无关,第一责任是鄂国公李九思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乱子导致这一次提前准备好的使团来访出意外。 现在好在没伤到人,那个儒生学艺不精,只怕连射艺都不会,居然提着口剑就敢来。也好在学艺不精,不然若有夫子的本事,凌空一射,这怕不是血溅当场? 真要是出了事,和罗刹之间的和平荡然无存不说,最起码准噶尔部那里肯定要有大麻烦。 听翻译一说,齐国公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事儿得试试这些罗刹人的态度。 见罗刹人不慌,他也不能把慌张表现在脸上,只能保持着镇定虽然不当回事,笑道:“不。只是你们的礼物不是‘贡品’,而是礼物,这是骄傲的读书人所不能接受的。你们是第一个入京的使团。” 萨瓦伯爵虽然还不太懂,但是大约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奇道:“那么朝鲜呢?” “那只是天子下属的亲王。所以是贡品,而不是礼物,那怎么能叫使团呢?” 萨瓦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看被拖走的刺客,心道:“多么可怕的骄傲。” “有这样的刺客,有这样的骄傲,这是一场可以赞叹的和平。” “如果这不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或许谈判的态度要更尊敬一些了。这个人,价值二十门大炮带来的轰鸣。” 试探着又问道:“难道你们的人都是这样看待的吗?” 齐国公知道在这种场合,需要不卑不亢,需要试探出罗刹人的看法。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做起来还是不容易的。 于是淡定地讲了几个关于刺客的古老故事,最后笑道:“义之所往,生死不惧。你们有人可以为你们的主而殉道,可以封圣;我们会有人为了他们认为的义而殉义,不为封圣,也不为留名,就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死前砍碎了自己的脸、叫人难以辨认的那个人一样。” 萨瓦伯爵再三确认那不是为了“某个神”而选择攻击异教徒的殉教者,而是为了一个虚无的非实体非偶像崇拜的“义”后,挥手画了个十字,称赞了那个刺客。 “英雄。” 齐国公再三确认翻译出来后是赞许意味的“英雄”二字后,也是松了口气。 听到罗刹人用了一个很褒义的词汇后,齐国公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凝结,叫来身边的亲随,小声说了几句让他赶紧去把这个事说一下。 至少,这件事现在看来,不但无害,反倒让罗刹人露了底。 罗刹人没有借此生事,也没有借此说别的废话,在齐国公看来,只能证明两件事。 其一,罗刹国使团来之前,罗刹朝廷已经定下来必须要谈好的基调,这个基调是不容更改的。 其二,北疆的战斗、沿途的见闻,震慑了这些罗刹人,让他们对实力的对比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如果这两条任何一条不是如此…… 那么罗刹人肯定会借机生事。 生大事,没事找事般地生事。 现在不但没有生事,还对“义”的信仰表达了尊重,即便可能是违心的,这证明罗刹人对这一次关于贸易、使团、祝贺登基的谈判很在意,也很希望达成底线的结果。 后续的谈判本就是一个你进我就退的事,这件事足以证明很多隐藏的事。 皇帝既然挑选齐国公作为北方谈判的一把手,肯定不会仅仅因为宗人府宗正和对面也有伯爵这个明面的原因,自然是看重了齐国公临机决断的能力,至少在人心把握上是顶尖的。 通过这件事判断出罗刹人的态度后,齐国公立刻叫亲随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朝廷。 “此事……只当没发生过,罗刹人不提,自己也不提。不需要慰问,态度可以稍微再高傲一些。” 亲随绕开使团大队,顺着前面正在加强防卫工作的孩儿军中穿过去,迅速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四夷馆那里准备接待的人,同时也把这个消息传到了宫廷。 正在等待罗刹使团觐见的李淦听到这个消息后,阴着脸道:“着孩儿军捉拿。秘审!到底是自发的,还是有人指使?” 殿前当值的刘钰听到这个消息,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是剑。他娘的,这要是火枪,怕不是朝廷要禁鸟枪?这小子倒是条汉子,佩服,佩服!” 第一一八章 软实力恫吓 这段小插曲后,一切步入了正轨。 孩儿军秘密逮捕了陈震,皇帝也接受了齐国公的建议:态度放高一些,罗刹人对谈判志在必得,可以施加更多的压力。 刘钰作为勋卫,但凡皇帝出面,肯定是别人吃着他看着、别人坐着他站着。 虽说皇帝也会拉丁文,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他是不能在正规场合在使团前说外语的。宴会的时候倒是可以飚几句。 再加上他虽然懂一些,可是一些专有名词很难理解,一些典故也需要刘钰用前四史中的例子做个类比。 传教士讲故事的水平,比起刘钰差得远。 虽说刘钰的文化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但最起码熟读过前四史,基本上西方宫廷的那一套都能找出对应的典故,甚至很多连史记的范畴都不用超出,这让皇帝理解起来很舒服。 短短二十几天时间,李淦对刘钰这个勋卫的满意程度直线上升,颇有那么一丝“日后接待外夷使团非其在场不可”的意思。 刘钰的存在,更让皇帝多了许多和那些天主教传教士讨价还价的筹码。 以往天主教传教士还能用对外谈判、数学学问等作为引诱或者要挟,可现在这种情况完全不存在了。 天主教传教士固然忧心忡忡,罗刹使团的萨瓦伯爵也是心有不安。 几次觐见时候皇帝的问题都很犀利,显然对于西方的政治局势很清楚也很了解,对罗刹国内的危机也知道不少,经常能够讲到一些关键处。 两国谈判的主要问题,还是贸易、准噶尔部、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使团领事馆、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登基大典等几个问题。 这些问题需要一个一个的敲定,好在大顺这边安排的比较合理,松弛有度。 每谈完一个关键问题,就会安排一些宴会、节目放松一下。 到五月初,终于用土尔扈特部和准噶尔部做了交换,彼此不干涉“内政”、允许土尔扈特部去雪山但原则上不同意土尔扈特部前往京城直派使团后,罗刹这边也在准噶尔部边境问题上做出了一些让步。 如果大顺有能力,是可以去饮巴尔喀什湖、夷播海的湖水的。俄国承诺三十年内将在现有的堡垒区不再南进,整个边境线以俄国在西北的堡垒区前出三十俄里为界。并且提供了西北地区俄国为了防备准噶尔修筑的堡垒区地图。 但如果三十年后大顺依旧没有解决准噶尔问题,俄国将出于自己的“防卫需求”,沿着现有的堡垒区南下。 这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三十年只是一个条约而已,如果大顺三十年时间还没有能力解决西北叛乱,那么就证明大顺在西北地区的兵力投送能力不值一提,俄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可以解决,那么俄国可以判断出大顺在西北的投送能力,自然不会在西北地区浪费太多的兵力,去招惹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个条约签订之后,总算是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大顺又举办了一次宴会,算作谈判的中场休息。 宴会中,皇帝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 “听说汝国使团中有不少才能之士。朕亦多学数学、物理,朕想出几道题目,考教考教尔等,如何?” 刘钰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后,萨瓦伯爵当然很高兴,他以为只是一个小玩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次的庞大使团中,有不少学者,也有不少科学院的学生。 一部分人是半专业的“间谍”,比如测绘道路、山川、确定京城的经纬度、考察京城城墙的防御能力、军事能力等等。 萨瓦没当回事,便同意了。 这次小小的“插曲一般的考教”,就定在了第二天。题目以拉丁文书写,也准备了他们习惯使用的鹅毛笔等硬笔,就在禁城里选了一处考场。 一百四十多名罗刹人参加了这一次的考试,也想趁机看看大顺的科学水平。 然而题目发下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全都傻了。 题目不多。 先声夺人。 每个不小于6的偶数都可以表示为两个奇素数之和,每个不小于9的奇数都可以表示为三个奇素数之和,求证。 这是第一道题。 这个题的原作者……这些罗刹人很熟悉。 哥德巴赫现在正在莫斯科,作为彼得二世的宫廷教师,也是科学院的……呃,生理学教授。 但哥德巴赫的这个猜想,这时候还未提出来。当然,这是一个此时不可能有解的问题。 半数参加这次考教的罗刹人被这道题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不去看后面的题目。 而是拿出纸笔,用尽他们毕生所学,试图解开这道题。 还有半数的人在读过第一道题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思路,果断选择了下一道题。 下几道题,则是刘钰精心准备的“软实力展示和技术恐吓”。 第二道题的题目很长。 已知,子午线经线圈的长度,取子午线经线圈的四千万分之一为单位,命名为“米”。 已知,重力加速度为9.8米每秒。 已知,大顺的某新型加农炮炮弹出膛的速度为800米每秒。 不计空气阻力,大顺的炮兵阵地距离堡垒xx米,堡垒的观测台高x米,求算大炮的仰角为多少,可以命中此观测台。 这是一道后世典型的中考题目,刨除掉空气阻力因素后,一点都不难。 刘钰确信罗刹人里是有一些可以解出答案的。 但他出这道题的目的,不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告诉罗刹人几件事。 其一,大顺精确测量了子午线的长度,换算单位后和你们测量的几乎一致,证明了大顺的测量学水平。 其二,大顺精确测量了重力加速度的大小,怎么测的你别管,反正就是测出来了。 其三,大顺的炮兵水平很可以,至少如果这道题是大顺炮兵军官的考试题目,从侧面告诉罗刹人,大顺的炮兵水平在整个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 因为,这样的题目,是拿皇时代的法国炮兵尉官的练习题之一。而此时欧洲各国的炮兵水平,距离拿皇时代还差得远。 俄国的炮兵之所以还算优秀,在一群灰色牲口中别具一格,那是因为18世纪初期首屈一指的数学家,基本上都在俄国:欧拉、哥德巴赫、伯努利…… 罗刹人对这样的题目自然会特别的敏感。 之后的几道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第三题是动量守恒。 第四题是最速降线。 第五题是经纬导航。 第六题是风帆受力面积和逆风航行角度计算。 第七题是初级微分积分测量不规则木桶体积。 第八题是三角贸易利润计算。 第九题是尺规做正十七边形。 第十题是军粮消耗与运输耗损计算极限值。 一共十道题,除了第一题无解、第九题和第一题一样是为了诱骗欧拉等人来京城之外,剩下的都是在此时可解的范围之内。 但能够完全解决这些题目的人,并不在罗刹使团之中。 或许扔到彼得堡的科学院,让伯努利、欧拉、哥德巴赫等人去解,也就能剩下两道题。 可让此时这些人来解,就是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除了第一题和第九题是有特殊目的,其余八道题都是在展示大顺的软实力。 炮兵、海军、导航、后勤、贸易……以及大顺对三角贸易的了解,对世界环境的知晓。 刘钰很清楚使团里的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半公开的间谍。 如果不是,他也不会出这样的题目,毫无意义。 正是因为许多人来此的目的是刺探情报,这也让他出的这些题目不至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一整天的考试终于结束,这些罗刹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很多人不断地摇头。 “你做出了几道题?” 被询问的人伸出两根手指。 “2和6,风帆受力问题,伯努利院士讲过。你呢?” “2和5,我父亲是海军军官,导航问题我小时候就学习过。” “第一题你有思路吗?” “完全没有。” “中国人的考试,就考这样的题目吗?他们是靠‘科举’来选拔人才的。难道他们的科举题目,都是这样的内容吗?” 说出这个疑惑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一个月的短暂了解,他们知道了大顺的文官选拔方式,是通过一种名为“科举”的考试。 除了公侯伯之类的爵位是世袭的,文官没有世袭的。这是俄国乃至整个欧洲此时都不能比拟的可怕制度。 甚至他们知道如今大顺的“平章事”,在他们看来的枢密院首席大臣中,就有几位是平民子弟,这是不敢想象的。 教会学校考试的内容,是对经书的理解。他们并不知道大顺的科举,也是对经书的理解,只能通过这一次考试来猜测一下大顺的科举考试到底在考什么内容。 十道题目,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示出了大顺的软实力,这种软实力配上他们之前就有所耳闻的科举制度和非世袭的官僚制度,让他们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结束了一天的考试,几名带队的科学院的中年人来到了萨瓦伯爵的房间,忧心忡忡地说出了他们的判断。 “伯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知道,我们的东边是一个怎么样的邻国了。这些考试的题目,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强大。您的判断没错,他们的炮兵很强大,他们的海军虽然不强,但已经开始学习。” “就像是彼得大帝所做的一样,在造船厂开工的时候,未来的军官们已经走到了欧洲去学习。而造船厂完工的时候,这些军官就可以直接上船。如果,俄罗斯都能造的起战舰、兴建强大的炮兵,您觉得,更加富庶的中国,会拿不出这些钱吗?” 第一一九章 昂贵的马屁 萨瓦伯爵是世袭伯爵,不是技术型的官僚。对这场考试的题目,他只能听从专业人士的判断。 “这场考试的难度,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至少有三道题目,是院士级的。剩下的都是关于炮术、航海、导航、贸易等问题。” 彼得堡的科学院才开四年,但院士群体可谓是群英荟萃,除了欧拉、哥德巴赫这样崭露头角还未誉满天下的小辈,其余人成名日久。 科学院派来的人做出这样的评价,让萨瓦伯爵大为惊诧。 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各种题目,对照考虑之后,笑了起来。 “中国人的军舰能开到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的代表摇摇头,心想无论什么样的军舰,都不可能开到西伯利亚的。 “如果俄国拥有广东,会选择去开拓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代表依旧摇摇头,心想彼得大帝为了入海口打了二十年的仗,如果俄国拥有广东,当然不会有心思去开拓西伯利亚。 萨瓦伯爵对太过技术性的东西不太懂,可对于外交局势却很清晰。 再度询问了一下考试的题目后,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三十年前,俄国的海军还是小舢板和人力桨,而现在,俄国的海军已经拥有了三层甲板的英格尔曼兰德号,拥有了一支可以尝试跟瑞典、土耳其海军抗衡的力量。 受制于港口、人才和钱,还远不能和英、法、荷相较,但也已经崛起成了一支可以控制区域性水域的海军。 俄国的变革要面对的问题很多,贵族的权利,枢密院的掣肘,沙皇皇位的争夺……这一切,大顺都不存在。 萨瓦很确信,哪怕是公爵,在中国皇帝的面前,也只是一个臣子,而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像俄国如今那种枢密院夺权的情况,在这里几乎不可能出现。 他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俄国变革存在的阻力,在大贵族、枢密院。 而大顺其实有比俄国变革更为沉重的阻力。 只是,萨瓦不会明白,也难以想象。 至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无法知晓大顺面临的问题比俄国困难的多。 他能看到的,只是选拔人才的科举官僚制,只是公爵这样的贵族在皇帝面前俯首帖耳,只是富庶的民众和应接不暇的货物,只是绵长万里的出海口,只是瓷器茶叶丝绸的垄断地位和年入千万的财富…… 所以,在他看来,似乎大顺想要变革,只需要以为彼得大帝一样的人物。 轻轻一推。 其余的,什么都不缺。 这次考试,更是彰显了大顺变革的态度。 这些考试的题目,即便不是大顺军官的平均水平,也足以证明中国的皇帝似乎是个有志变革的人。 有钱,有人,有心,没有强大的贵族,没有宗教冲突……萨瓦确信,似乎大顺的变革比之彼得大帝要简单的多。如果彼得变革的时候,能够有每年一千万的岁入,只怕现在俄国已经兵临柏林,整个欧洲都会颤抖。而一千万的岁入,在萨瓦看来,中国人似乎只需要卖卖瓷器丝绸茶叶,就可以轻松得到。 俄国的茶叶、大黄、丝绸、毛皮等,都是官方专营的。他很容易想到如果大顺把这些东西搞成官方专营,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外行看热闹,萨瓦不可能知道大顺内部的变革阻力有多大,更不可能知道一年三千万的岁入相对于庞大的帝国而言实在太少,更不会知道大顺没有真正的实权贵族却有一群和实权贵族相差无几的、控制着整个基层的特权力量。 所以萨瓦伯爵先是恐惧,恐惧之后开始高兴。 从这些题目上来看,中国人是准备兴建海军的,否则不可能十道题目里关于海军导航测绘贸易的就有四条。 一年多的谈判和接触,他逐渐了解到了中国特色的“含蓄”,隐约觉得这似乎是中国皇帝再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中国未来的战略方向是大海,而西伯利亚这种地方,是可以保持和平的。 或许,这是一个可以暂时保持和平的盟友。 大顺一旦出海,必然要面对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力量。而俄国,不要说东南亚,就连走出波罗的海还需要一段时间,自然不会在南洋问题和大顺有什么冲突。 萨瓦乐于见到中国和西欧诸国在东南亚的争端,至少此时,这是有利的。 ………… 第二日,考试的答案发了下来。 皇帝又设宴款待了那些参与考试的罗刹人,连同大臣一起赴宴。 宴会刚开始,萨瓦伯爵带着那些参加了考试的罗刹学子起身参拜了皇帝。 这与学识无关,只在于萨瓦伯爵认为俄国的外交政策,日后不得不加大中国方面考虑,以及对大顺官方“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志在大海而非苦寒西伯利亚之后的外交亲善。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后,皆行大礼。 刘钰翻译道:“陛下的学问和对科学的热爱,从爱尔兰到日本,没有一个君主能够与陛下的学问相比。祝愿陛下的江山永固。” 祝献之词,翻译过来的味儿便不那么重要了。 刘钰翻译的大声,朝中的大臣闻言,也都一起跪下恭贺道:“陛下之名,远播域外。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齐刷刷地一群人跪在那,刘钰和皇帝身边的勋卫站着。 李淦听着这些马屁话,当真是无比受用。 臣子拍两句也就罢了,这些罗刹人居然也能拍出这样的话,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当真有一种名声远播域外之感。 对于真正出题的刘钰,李淦心里也是多记住了一分。那些题目他自然看过,有一定的几何和代数基础,有几道题是能做的,但有几道题确实不会。 他信得过刘钰,所以也没有在考核之前把题目拿给传教士看看。但考试一结束,他就找到了白晋等人,这些题目即便白晋也只能解出几道,剩下的全都不会。 此时听着一阵马屁赞声,李淦心中暗爽,嘴上却拿捏着态度,淡淡道:“尔等皆为罗刹俊杰,日后当多读书学习,解开这些题目。那第一道题目,朕也不会解,只是一个猜想。你们可将那个猜想带回西洋,若能解者,朕重重有赏。” 说完了罗刹人,又冲着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的臣子道:“昔年太宗就重实学,君子六艺又有数一科。卿等日后也当多多研读才是。” “平身吧。” 一众臣子听完这话,心想陛下这意思……怕是禁教需禁,但这西洋实学应当不会断绝,如此日后,必是武德宫的那群六郡良家子得利…… 等臣子平身,李淦又赏赐了一些荷包给那几个答出两三道题的罗刹学子,以兹鼓励。 随后开宴,痛饮,众人眉开眼笑中,李淦心想这刘钰倒是颇能搞出一些花样。 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刘钰整天说大顺的军制落后,大阅演武反倒暴露自己,弄巧成拙。 李淦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在外人面前彰显一下力量,刘钰便献上了这么一个计策。 如今被人猛夸为“自爱尔兰到日本最博学的君主”,这种感觉确实爽。 当皇帝嘛,好装个哔,关键是得有机会装,而且得装出格调。每天听的马屁人多,阈值越发的高,往往爽不到灵魂深处。 那日在北疆额尔古纳河畔攻城装的挺成功,如今又舒坦了一次,心里着实美滋滋。 他跟那些传教士学过一些外面的地理,知道这爱尔兰就是前朝《坤舆万国全图》里的喜白尼亚,只是拜占庭已经陷落三百年矣,除了那群还用拉丁文的传教士再也没有罗马时代的这个尼亚、那个尼亚了。 刘钰在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中已经有了统一的译名,各个罗马时代的尼亚都换成了更简单的国名。 虽说这些罗刹人把他类比的时候连日本王都算在了里面,有失体统,未免美中不足,可想到这群人也分不清太多,这点美中不足还是可以接受的。 又听刘钰说如今欧罗巴各国,但凡有志成为明君的,哪一个都有个科学院,似已成为标配,据说连一些公爵国都配了科学院,李淦也确实有心弄一个。得让西洋人继续交流,以便为名远播域外,不然这哔只能在家里装,那是颇为不够的。 所谓: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顺一统江山,二兆子民,宫妇左右莫不私君,朝廷之臣莫不畏君,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君:由此观之,君之逼需装于四海,方可入灵魂深处。 宴会一散,带着刚才的爽快,李淦笑问刘钰。 “卿这等本事,当真可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白明远,也无这等算术。既如此,朕日后若真建了科学院,大可卿来主持。” 这只当是个笑话,刘钰赶忙道:“臣有封侯志,愿觅封侯之途。臣也不是谦虚,这科学院的事,陛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淦流露出玩味的笑意,盯着刘钰许久,缓缓道:“你说的这话,半真半假。觅封侯,觅封侯,若只是想觅封侯,那可不是真心话。” 听得出皇帝心情正好,看来这马屁拍对了地方,虽是这么说,刘钰也不怕,忙道:“陛下,臣自然是乐于见到我朝也创立科学院的。然而,科学院如一株果树,想要结果子,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便是最懂算学几何的人,让他们去操炮开船,也未必及得上不懂的水手炮手。” “臣惟愿有机会一展所长,叫世人知晓实学之巧,如此才能使国朝更多的人学习这等几十年才能结出果子的学问。臣下红口白牙,纵然陛下圣明可以知晓,其余人又怎么能看到这其中的妙处呢?” 李淦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今日刘钰表现的很好,让他颇有面子。罗刹使团的态度,也证明了罗刹国有意结好,加上准噶尔事的解决,都让李淦对刘钰高看了几眼。 之前表现的也足够忠心乖巧,既是如此,李淦大约知道刘钰想要什么,寻常赏赐怕是不能入眼,可若不赏赐,又着实有些叫臣子寒心。 沉吟片刻,便道:“你说得对,需得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科学的好处。你既有此志向,朕问问你,若由你练一营之兵七千五,皆由西洋军制操典,多久可成?” 刘钰心中砰砰乱跳了一阵,想到前朝那个著名的“五年平辽”的口号,遂道:“五年可成。” “嗯……” 五年,正是一个合适的年份。 喀尔喀蒙古新服,驿站修筑、编练骑兵、准备粮草,大约也得五年时间才能对准噶尔部开战。 “卿以为,耗费几何?” 这个问题,让刘钰很难回答。 完全欧式的军队,耗费确实是很昂贵的。 为了激发军人的荣誉感,欧洲的军服一个比一个华丽,几十年后,法国最便宜的列兵,一套制服需要200法郎左右,按照1法郎0.3克黄金的兑换率,大约是一两多黄金,十来两银子。 至于更华丽的猎兵、骠骑兵、胸甲骑兵等等,光是军装就得照着一人一年三十两银子花,这钱……大顺肯定花不起,至少现在花不起。 要是衣着不求华丽,一个个蓝罩袍、红缨毡帽这样的营兵制服,这笔钱可以不用算。 那剩下的大头也就是燧发枪和刺刀了,这个大顺暂时不能大规模生产,得从外国买。尤其是刘钰已经说完五年成军的口号,更是如此。 大致算了算,刘钰试探着道:“陛下若是用人不疑,则第一年需三十万两。不要兵政府提供甲胄、也不要各色兵器,当可够。之后军饷给足,五年必可有一支有制之兵。” 三十万两的开价,不但不高,而且颇低,大出李淦所料。 不用甲胄和其余兵器,这本身也是一笔钱,军备兵器只需要三十万两,再一想,若不漂没、贪污,似乎也够了。 琢磨片刻,又问道:“卿当日说移民、与日本贸易之事。五年时间,既要练兵,又要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三万,五年共一百万两,可够?” 刘钰心头火热,忙道:“够!若陛下能够再答应一件事,臣不但可以五年练出一支强军,更可以每年从日本弄来供朝廷铸钱所用的一部分铜。更有甚者,五年之后,当可收支平衡。且有干股,或归于陛下内帑,或归于度支府库,每年分红。更可保证沿海一线,自朝鲜到黑龙江,渐有村落实边。” 李淦没有问刘钰要求的是什么事,考虑了一下后道:“与民争利否?” 刘钰心道,这个绝对不与民争利。 能把战马、精通骑射的教官弄到日本的人,那能叫民吗?不靠这几样东西,也确实没法从锁国的日本手里抠出来本就定额的贸易量。 “臣确保,此事绝对不会与民争利。五年!陛下若能信任,五年必可有一营可用之兵,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两万,且渐有盈余。而且这盈余数目,账目可查,即便换人也不会人亡政息,更可轻松接管。而且每年至少可得铜两三万斤,以解缺铜铸钱之弊。” 他说了最为关键的“换人不会人亡政息、轻松接管”,李淦心里也没去考虑刘钰说的要求是什么,想来应该不会太难。 刘钰这话说的算是很乖巧了,既做下了保证,也说了到时候可以随时换人以示自己绝无根深蒂固之心,这便可以试一试。 皇帝对勋贵子弟的忠心还是比较信任的,主要是家里几百口人在京城当人质呢。翼国公又是个老乌龟,这几年也不插手军事政事,用起刘钰来也放心。 练兵、移民,这两件事,五年若只消耗一百万,很值得一试。 也算是作为这两次马屁的奖励,亦算是在北边拓边三千里的奖励。 有人爱钱、有人爱名、有人爱利,君主因人而赏是为正途。这刘钰一时间也看不出他到底想要什么,但却一直央求着练兵和贸易,都是有益国事,以国事而赏,两得其利,也算褒奖以免寒心。 李淦看着正在那踌躇满志的刘钰,哈哈一笑道:“既要练兵,又要招揽灾民移民奴儿干,又要贸易,必要始于山东。若真能成,朕倒是想了一个好名字。” “青州兵,如何?” 三个字,一下子把刘钰的寒毛都吓立起来了。 第一二零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青州兵三个字太过骇人。 刘钰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叩头也不是,叩头的话,那不是说明心里有鬼? 不叩头也不是,青州兵的老大干过啥,《三国演义》如今遍地都是,这三字实在有点沉重。 李淦似乎就想要这个效果,等了好半天的沉默后,才笑道:“卿勿怕。曹孟德者,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若其君非灵帝少帝,而是汉武、唐宗,岂非能臣而封侯乎?” “爱卿会练兵,懂攻城,也会收士卒之心。若逢乱世,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时,难道可以做个忠臣吗?难道卿以为,朕这天下不是治世吗?” 刘钰赶忙道:“陛下雄心,臣方知矣。若以《公羊》三世之论,如今蒙古臣服而进爵、西洋诸夷开化,实乃‘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之兆。此太平世将近也,又岂只是治世?” 以公羊学派的划分法,历史可以分为“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种。 衰乱世,特指诸夏尚未统一的时候,那时候也就没什么夷狄内外之分。 一旦统一,便开始了升平世。 诸夏和夷狄有了划分,所以要保天下、尊王攘夷,严防夷夏之分。 等到了太平世,到时候夷狄开化,也有了礼义和文明,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既然微言大义,那么最后一个“太平世”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说如今西洋诸国已经开化,有了制度,有了礼义,也可以说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这个礼义,可以说列国都行儒家礼教,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比如皇帝让刘钰读的《张骞李广利列传》里的原话: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 安息刘钰不确定,但大夏、大宛应该是希腊化的国度,既然说这样的国度【颇与中国同俗】,那显然不是说大夏用的儒家。 而是说从纯粹的制度、文明的角度看,这也算是开化了,有礼义了。 用上这种解释,就可以说如今西洋诸国也【颇与中国同俗】。 加上地球的概念已经传播,天下到底有多大已经知晓,这显然可以称之为“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 只不过没有了真正的世界的“天子”,但中国完全可以做“礼义”的维护者,以文明的名义去教化野蛮。 谁野蛮? 当然是没开化的、战斗力不强的土著了。 公羊学说的三世之说,既可以被后世魔改为变法的根据,也可以魔改为“殖民主义是文明教化野蛮”的歪说。 当然,前提是大顺有资格去殖民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殖民。 大顺此时肯定没能力平定诸列强,那就不如主动加入,作为一个有礼义的诸侯,去制定新时代的法则。 大不了五霸制礼,重回春秋。 至于将来的礼和义,到底是谁定义,还是要看实力。 刘钰是借着皇帝的话头说到了此时是太平世的开端,也是借此给了皇帝一个将来辩经的方向:蛮夷的定义,日后到底该怎么定义? 以《张骞传》里的描述,那些【颇与中国同俗】的安息、大夏,乃至大秦罗马等国,到底算不算蛮夷? 换言之,如今的法、英等国,算不算蛮夷? 这等辩经的事,刘钰暂时不想掺和,只是借机引个线索罢了。 皇帝也是没想到刘钰会从这里面找说法,心下暗暗赞一句这破题之处选的好。 又听刘钰一说,笑道:“看来朕与你的书,你是真的读了。张博望传,大有说法。依你所言,如今倒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若真是太平世,只怕不太平。依你看,七雄相争时候,算太平世吗?” 刘钰谨慎道:“算。因为当时的天下,西不知有西域身毒、东不知有日本。故而七雄相争,则各有爵位,远近大小若一,终归于一,天下太平。” “自汉后,天下更大了一分,乃至有匈奴、西域、鲜卑东胡。随着天下变大,这又倒退回了升平世。要保礼义之邦而击夷狄蛮俗。” “待至明末我朝兴起,传教士西来,天下又大了一分,这一次不可能再变大了。我朝自非夷狄,西洋诸国也有礼义,风俗颇与中国同,这之外的便是夷狄。” “列国当如周封建殖民,以文明对抗野蛮,占土教化。” “及至天下已分,无可再夺,那必又是七雄之乱。胜者为秦,一四海而同文轨,此方为太平世之末。” “大争之世,有进无退。地球就这么大,天下也已经注定不过千万里,若败……则三晋之布币终为秦半两;楚之鸟虫终为秦小篆;齐之稷下宫终没于秦之法。” “臣是故夙夜忧叹,或有人以为此‘杞人忧天’。然不笑不足以道。臣观西洋诸国,灭国无数,阿美利加之地,殷商遗民故称殷地安,如今文字已灭、风俗已改;南洋诸国,亦多习和兰语,西班牙语。” “此等故事,臣不得不以周公封天下而殖民相较。一旦周边皆亡,我朝又岂能幸免?况且西洋人如今有甲兵之利、船舰之强,我朝若不奋起,只恐将来有大祸。” 这还是李淦第一次听到这么恐怖的说辞,对照着刘钰借《公羊注》的说法,似乎又大有道理。 李淦这才似乎明白过来刘钰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一些事,就像是此时是明末时候一般,颇有一种紧迫感。 若说危言耸听,那也不至于。 明末之乱,是个极大的教训,后金区区二十万人,便差一点让神州陆沉,若说西洋人,论及火器之强、舰船之利,确实是强于后金的。 有了这样的教训,李淦也着实担心。他是不想装鸵鸟的,因为装鸵鸟没有用,刘钰这话就差说再过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学后金能让大顺败亡了。 王者兴德政之类的屁话,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体系之内。 李淦也清楚世上没有万世一系的帝国,更没有神丹妙药可以延年益寿,否则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哪一个不是人杰?可哪一个又万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李淦满脑子平蒙古、复西域,颇有些好大喜功。心里着实怕百年之后,自己也沦一个评价:顺之亡,实亡于泰兴。 本来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刘钰这么一说,顿时又有些郁闷。 深深叹了口气道:“遍观群臣,你是第一个有此忧虑的。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曲高和寡?在你看来,就如此绝望吗?朕想听实话。你但说无妨。” 刘钰亦是深吸一口气,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胆,试问陛下,以为我朝水师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坚炮利,齐国公昔年在福建是见到过的。况且,西洋人能远赴万里至此,可略窥一二了。” 刘钰又问道:“若百年后,臣若为西洋人。仗水师来袭。只需两万精兵,海运迅捷,非陆运能比。今日攻广东,待大军前来围剿,乘船而至宁波。大军走陆路,岂能与海运相较?海船至宁波,只怕大军才出广州。” “如此流窜,直破镇江,切断漕运,使得天朝一分为二,南北相隔。陛下又能怎么办?” “届时一封檄文,附以招降,仍开科举。士大夫连头发都能剃,若能开科举、断漕运,则江南又将如何?江南若叛,又有水师之强,天下又将如何?” “水师打不过,陆军机动又不如乘船,两万之兵即可牵制十万。海疆万里,处处皆防则处处无防。岂不闻兵法云:处处皆倍则处处皆寡?” “是故前朝徐光启云:辽东之事,不过疥癣之疾。将来大患,必在南洋。臣是以整日不安。” 李淦惊住了。 尤其是听到刘钰说“破镇江、断漕运、开科举”之后,更是一身的冷汗。 大顺的可战之兵,不是在西北边疆就是在京营,算上松花江的府兵轻骑、镇守蒙古的野战部队,真要是东南有事,集结部队开向东南,只怕也得一年之后了。 刘钰说的一点没错,大军乘船,西洋人万里之外都能来南洋,从南洋去广东、宁波,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 大军开到广东,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人家为何要打野战? 调动了主力后,直接乘船北上,漕运一断,你奈我何? 扶植傀儡,科举一开,必然喜迎新朝雅政,以为天命所归。 连续几次调动,要么大军固守京城,放权督抚,那样的话,就是唐藩镇之祸;要么大军不守京师,在陆上来回机动,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旦战败一次,必然天下倾覆。 水师不强,南北之间的联系全靠运河。 运河一断,南北分开,可以说朝廷直接对南方失去了掌控力。 西洋人扶植傀儡也好、野心之士借机起事也罢,总归真要到那一步,天下亡不亡不知道,大顺肯定是要完的。 至于水师能不能打得过西洋人的舰队,李淦心里还是有数的。 冷汗淋漓之际,手都不由有些抖,刘钰的话就像是一个噩梦,彻底环绕在了李淦的心头。 这想法过于大胆,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可仔细想想,却大有可以操作之处。 可能是怕李淦这噩梦不够噩,刘钰又道:“陛下,如今英圭黎、法兰西都在争夺印度。印度自古无大国,皆松散之邦,向来臣服。臣之忧,不在今日,而是一旦将来印度臣服,则西洋诸国也不是在万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到时候,陛下能够确保,西洋人就没有一个两个聪明之辈,想到断漕运、开科举的办法?” “把国朝的安危,都寄于西洋人皆蠢货之上,这是可以的吗?” “陛下英明神武,可汉武唐宗哪一个又不英明神武,其后世子孙难道是可以保证的吗?” 后面加的这一席话,更是让李淦眼前有些发黑,只觉得心口剧痛,捂着心口喘息了一阵,把要去叫太医的太监喝住,厉声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外传!” 后面的话没说,太监全都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听了刘钰的话,早就吓得魂儿都没了半条,浑身瑟瑟,连声道:“陛下安心,若有半句外传,今日当值者皆同罪!” 李淦挥挥手喝道:“出去!滚出去!” 太监匆匆离开,待门一关,李淦起身绕行数圈,又坐下,又站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好半天,才道:“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大争之世,大争之世……若不奋起,莫说天朝体面,便是欲并起为诸侯恐都不得。你说得对,不能指望西洋人都是蠢货。” “只要断漕运,开科举,兵船运兵沿海而战,东南糜烂,国祚必不久。印度……印度。以你所见,西洋人争夺印度,尚需多久?” 想着反正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刘钰道:“印度兵弱,王公裂土,各怀鬼胎。西洋人殖民二百年矣,颇晓分化拉拢之术。以臣之见,三十年内,必有分晓。” “三十年……三十年……” 李淦讷讷自语,不断地说着三十年这个时间。三十年后,他当已耳顺之年。若是到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日后这“实亡于泰兴”的评价,必在他的头上。 他没想过万世一系,以史为鉴,纯属做梦;也没想到延寿百年,秦皇之鉴,实在缥缈。 早晚要亡,可他既不想担上这个历史的评价,也不想如刘钰所言亡在西洋人手里。 亡于起义,总还有个好点的评价,大不了就是后世昏庸。可要是亡于西洋人……这评价,只怕堪比赵九了,而且是大顺搞的激进意识形态下的赵九。 刘钰说的那些东西,真要操作起来,比说的更简单更可怕:江南若有大灾,有心人起事,借西洋兵,连华夷之辩都可以不用管了。 按刘钰所言,只有三十年的时间了,直到这一刻,李淦似乎才真正明白刘钰到底为什么这么古怪,为什么之前一直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因为此事,一切就好理解了。 白日里还刚刚享受过夷狄威服的快感,傍晚就受了这样的噩梦,李淦的精神实在有些撑不住。 许久,轻声道:“你且起来回话。朕问你,你有可行之策吗?不要说兴水师之类的废话,要可行之策,不是泛泛之谈羽扇隆中。是要你在对罗刹谈判、北疆战事那一套。你明白朕的意思。” 刘钰明白李淦的意思,兴水师就是废话,不是废话应该是怎么兴、怎么弄钱、怎么让朝臣不反对、怎么不至于搞成汉武帝那样天下户口减半亦或是隋炀帝天怒人怨。 “有。但也需一步一步来。” “从哪破局?” “朝鲜、日本,以及陛下所言的青州兵。” “何以不是南洋?” “打不过。必以日本练兵,获取金钱,持续投入。水师是个无底洞,若无收益,养不起。陆军尚可镇民变,水师若无西洋人之祸,何用?谁人肯缴加饷?是以必要见利。” “五年可能见成效?” “或可略见成效。” 李淦不再多说,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年。五年之约,朕要见到东西。再多的,朕也是没办法了。五年,军饷不算,一百万两,朕要见效。若不然,朕就只能兴乌台诗案,压服士林舆论,做个暴君,按你的疯癫之语,大兴六郡良家子、武德宫郎官,兴水师,兴西学!在这五年之内,你只管去做,不要考虑其余的……你身上的锅已经够多了,不用再自污了。五年朕要见效。” 刘钰拜谢后道:“陛下也不必惊忧过甚。” “朕知道了。如今和罗刹的谈判最难之处已经完结,剩余的都是些礼政府要谈的事。你就不必当值了,还是那句话,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朕是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名不正言不顺,便用不好。” “今日之事,便是翼国公,也不可谈。你可明白?”李淦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厉,刘钰再三称是,李淦这才疲惫地一挥手道:“好了,你自去吧。该做什么,仔细想好。五年,朕要见效,放手去干。钱朕也只能拿出一百万两了。若不见效……” 想了半天,李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天,居然苦笑道:“若不见效……朕又能怎么样呢?去吧,去吧!” 再度挥挥手驱赶刘钰,刘钰也不再留,自离开回家。 第一二一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公羊那一套本是康有为挖出来鼓吹变法的,被刘钰弄成了大倒退到大争之世,狠狠把李淦吓唬了一番。 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慨,兴亡事看得多了,再差的都经历过了,最差能差到哪里去? 想着李淦急躁躁的性子,给了五年时间也算是给破天荒了。 真要是搞成李淦去当暴君、搞乌台诗案,重用六郡良家子的老五营和郎官直接绕开科举搞西学,那恐怕更不好。 闹不好就真要改朝换代的大乱了,尤其是李淦内里的急性子,那就更完犊子了。最起码西域还没弄回来呢。 想着今天给李淦来了一针猛药,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走完三舍法选拔就是。 回到家中略作休息,就急急前往齐国公府。 见了田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田兄,我托你办的事,你到底是办没办?” 他也没提醒什么事,田平笑道:“守常兄,你的事我能不办吗?不就是倭语西席吗?早叫家人南下去办事的时候一并办了。倒是你,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听到田平不同提醒便知道是何事,刘钰也松了口气。 “嗨,陛下放了我的假,不用我当值了。就让我忙着准备夏考的事。国公今日又在陪罗刹使团?” “是了。父亲这几日都忙。哪像你这么轻松?对了,还有个事。” 田平一拍脑袋,匆匆从屋子里取了一盘东西。 “你上回弄的那个飞天的热气球,再弄一个呗。玩玩。” 那日喝多了酒,不说断片了,这事也实在没记住。 看着田平捧出来的金子,不禁啧啧道:“行啊,田兄,还是你有钱。我当日弄得银子,还是从母亲那借的。你倒是随便玩玩就能拿出钱来。” 田平心道我哪有这么多钱?就算有,也不值这么祸祸啊。倒是父亲嘱咐的,这里面另有别的事,我哪好说? 只是笑笑,把些金子往刘钰手里一堆道:“这事你可别忘了啊。过几日夏考一结束,自去城外玩耍。到时候叫上我,就不要多叫别人了。” 刘钰抓了一个金锞子,抛了两下揶揄道:“怎么,你是上一次没憋出来诗,这一次诗兴大发?成,不叫别人,这热气球做好了还是你的。可有一样,我要玩的时候,你可得借。” “废话。今儿我也不留你喝酒了。过些日子就要夏考了,喝酒多了手抖。再说陛下放你的假让你准备夏考,我要是留你喝酒,日后陛下知道了,必要训斥。哎,对了,你知不知道这罗刹使团回去后,咱们要派人跟着去庆贺罗刹新王登基的事?” 刘钰心说这不废话嘛,那就是我建议的,我能不知道? “怎么?你想去?” “我肯定是不去啊。马骑不得、枪听不得的。倒是有传言,说是陛下有意选拔夏考之后不能入上舍的跟着去。虽说出去看看也好,但毕竟太远,一个个人心惶惶,都不肯去。” 刘钰一怔,奇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整日随侍陛下。”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陛下在天佑殿里的时候,你也只是在门外执勤罢了。” 说完,又神秘兮兮地拉着刘钰小声道:“哥们儿告诉你个秘密啊,夏考我肯定入不得上舍的。但是似乎是要定我去书写房历练。” 书写房,就是前朝的中书科,西安建制的时候改了名,日后也有部分并入了天佑殿下属机构。 说起来官职不大,但却是个可以接触到核心层事的。 本身就有定制,一部分取科举士,一部分挑选武德宫内舍成员。 这个不能入真正的核心圈,没有上舍秋考三甲的头衔,绝对没戏。但这个一靠文笔,二靠忠诚,田平去干这个,绝对算是个挺合适的差事,将来或可外放。 应该是齐国公北疆之功,他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从国爵进到美爵也不太可能,便赏了子嗣? 闻言,刘钰拱手道:“恭喜恭喜啊,本朝书写房虽说不是蒙元中书省,但在京城起步,又轮值天佑殿,日后大有前途啊。” 田平对这个官职也还算满意,虽说品级不高,但确实算是消息灵通,而且日后若是能轮值天佑殿,混个脸熟,外放的机会还是有的。 “此事尚未正式,守常兄知道就好。正所谓人逢喜事,当与知己共享。守常兄把握十足,定能入上舍,我也先恭喜了。”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前朝唐寅的故事,我是不用怕的。考科举八股能否应题或许还有意外,我是丝毫没有意外的,你这恭喜的虽早,我也敢受。得嘞,你既不留我,那我也回去温书。记得啊,我的事,一定给我办妥了。越快越好。倭语西席,倭语西席,倭语西席!”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再三叮嘱,刘钰便告辞离开。 之后月余,刘钰只在家中。 上午便和康不怠讨论策论,下午便教馒头学问。 端午一过,便是夏考。 几门西学,枪法马术,还有一篇简单的兵法策论,除了策论都是客观题,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加上平日里的考核,正如刘钰所言,板上钉钉,他和同届的三十多人升入了上舍,三十多人中以他成绩第一。 田平果然没有考入上舍,因为弓马都不合格,绝对没有丝毫机会的。 考不入上舍的,也就没有了机会再继续往下学了,只能各奔前程,等待安排。 运气好的,可以如田平那样,直接入书写房,或者在京城谋个空缺。 运气差的,就是扔到边疆当军官历练。 不好不差的,或是安排进京营当基层军官,或是安排到边军或者西南。 只是这一次的安排和往常不太一样。 罗刹使团马上就要离开了,很多事也终于商定了。 作为回访,大顺要派一支三百多人的使团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 这一次不少考不入上舍的内舍生,被安排到使节团里,他们要跟着使节团前往莫斯科,还有一部分人要从陆路去一趟法国,作为这些年法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回礼。 内舍生不走科举,都要学几何、测量等学问,对拉丁语也有一定的射猎虽然不懂太多,但有西学教习,平日里也不算陌生。 刘钰的舅表兄弟、襄国公党家的老四党炫明也在其中。 夏考之后的众人小宴上,党炫明愁眉苦脸。他是不愿意离家的,罗刹苦寒,心知肚明,奈何命令已下,想当个散骑舍人混吃等死也不给机会。 “四哥,不是吧?就当出去看看风景,三年五年的便回来了。怎么愁成这样?” 党炫明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如今对你,连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话都说不出口。你是黑龙江走了一圈的,真正去过战场的。守常啊,他娘的我还不如跟田平似的,不能骑马不能放枪呢。说不得我就不用去了。田兄,你这可就是因祸得福了。” 如今田平的去处也已经公布,正是去的书写房。 党炫明这闷话一说,田平笑也不是,陪话也不是。 刘钰只好端起酒 “四哥我也不是说你,你早知今日,当初苦学不就好了?” 党炫明苦着脸道:“谁知道会是这样?按你舅舅的打算,是让我到时候去西南跟着历练历练,积攒些功劳。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去什么罗刹。我去的更远,还得跟着另一部分使团的人去法兰西国。” 说完又瞪了田平一眼道:“换了别人带队,我还能摆摆架子。带队的是田兄的父亲,齐国公面前,我摆什么架子?他可是真敢骂敢打的。陛下昨日还召见了我们,让我们到了那边务必要多学、多看。日后回来,自有分说。我家里也给齐国公递了条子,齐国公就回了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又摇头对刘钰倒着苦水道:“你舅母也只能哭,也没得办法。你舅舅还在西南,就算回来,齐国公那脾气也是无用。命苦哦!召见的时候,怀远侯家老三就不愿意去,多说了几句,陛下直接给了一脚,扇了两个嘴巴。陛下自不会打臣子,这是长辈打晚辈,谁家里还敢说话?” 刘钰心里憋笑,心道这事和我关系可是不小,估计是之前说的那番话吓到皇帝了,一腔火憋得难受,你们非往枪口上撞,挨两巴掌也是轻的了。 听自己的舅表哥诉苦完,刘钰便道:“正好我还有个事要拜托你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的喜好,把手一伸道:“给我清单吧。又要买什么稀奇的西洋玩意儿?书就不必了,但凡实学有用的书,能买多少买多少。户政府那边拨了三万两银子,照着三万两买。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欲求会通,必先翻译。这回三万两银子的书,可是够翻译一阵了。” 刘钰嘻嘻一笑,拿出一份清单,指着最上面的两行单子道:“这几个都是要买的。你去了后,自去问就好。一本《不列颠星表》、一本《南半球星表》。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了罗刹后,拿着这个条子去拜会一下罗刹科学院里的几个人。具体书名我也不知道,但他们会告诉你该买什么的,我都写清楚了。” 党炫明大惊道:“行啊,守常,罗刹那边你还有熟人呢?” “有个屁的熟人啊。以文会友,以文会友,懂不懂?” “我写了几道题目,识货的看了自然明白,这叫神交,你懂不?我跟你说,四哥,这可是我的大事,你可得给我办了。你不是要去法兰西国吗?要是能在罗刹买到了,那就直接叫回来的人给我送回来。要是罗刹没有,到了法兰西国也得买。我跟你说啊,你要不买,我去舅妈那告你的状,真是大事。” 见刘钰说的郑重,党炫明小心地把那一份清单收好,钱不钱的不差买几本书的钱。 又说了一阵子闷话,刘钰举杯道:“行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哭哭唧唧,没有出息了。” “我去了上舍,田兄去了书写房,表哥要去巴黎……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一二二章 混沌未可知 502 bad gateway 502 bad gateway cann't connect to upstream server server: 67.229.146.10.static.krypt date: 20200928 02:29:09 fikker/webcache/3.7.1 第一二三章 小团体 “公子以为,这一次出使欧罗巴,效果如何?” 家里,康不怠见刘钰回来后心情不是很好,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便问了一句。 刘钰还在想着陈震的事,听康不怠这么一问,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儿。 “难说啊。前朝万历十年,日本国也派出了访欧的少年团。距今也有百五十年了吧?之后独眼龙伊达政宗也造过盖伦船,横穿太平洋,步绕墨西哥,去了西班牙。和那些少年团的路对了头,也算是环球航行了,就差了南美一段。却有何用?” 万历十年,是个对亚洲极为重要的年份。 那一年,利玛窦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日本派出了亚洲第一个访欧使团,格里高利改儒略历自此之后公历确定,天主教得以用历法撕开文化的绝对防御。 转眼百五十年过去,伊达政宗的那艘盖伦成了最后的绝唱,日本访欧少年团归来之后面对的是闭关锁国。 刘钰担忧的事不少,只是担忧也无用。 到底这一次出使会变成什么样,也要等三五年后才能知道了。 康不怠知道刘钰的不少打算,作为刘盛认定的任侠气可信之人,刘钰也和他商量过不少的事。 听到刘钰说起日本的事,康不怠便道:“日本国闭关锁国,按公子所言是担忧天主教。前朝崇祯年间,不是有教众起事吗?如今我朝派人去往罗刹、法兰西,即便禁教,也有交流,这倒不必过于担忧。” 刘钰心说你不懂,我倒是不担心禁教断了交流之类的事,而是担忧那些人看到了许多不想看到的事。 真要走出去看看,好的坏的都能看在眼里,关键是用什么眼光去看。 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只要启蒙和萌芽的好,却可以避免萌芽和启蒙的坏。 正忧心时,有小厮过来道:“三爷,外面有人说是您的故人,也没有帖子。只说姓杜,是北疆熟人。提了一些东西,就在门外等着呢。您看……” “姓杜?” 刘钰一乐,笑道:“得,米子明的大舅哥来了。我去迎迎他。” 康不怠听到这个姓,也笑道:“这就是公子所言的‘官迷少年’?” “哈哈哈哈,没错了。小伙子人还不错。仲贤且安坐,我去去就来。” 跟着小厮绕到了小门,从国公府的角门出去。 门外,杜锋正在那站着,可能是被国公府的大门和门迎吓住了,当日攻城拔寨铅弹乱飞也不曾有半分惧怕,如今面对巨大的石狮子和朱红色的大门,却有些畏畏缩缩。 旁边跟着一匹马,倒有几分达达尼昂初来巴黎的架势,本来挺雄壮的一匹马,如今也是被京城的车水马龙吓的有些萎靡,鞍子上挂着火枪和马刀,战场上的好东西,到了京城就颇穷酸气。 杜锋身旁放着两个装东西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哎呦,杜锋!” 杜锋见了刘钰,赶忙行礼道:“刘大人。” 瞥了一眼杜锋身旁的两个口袋,刘钰笑道:“怎么,觉得我们翼国公府是缺吃缺穿呐?” “大人说笑了。只是要来,父亲说大人不要是一回事,自己不带些礼物又是另一回事了。大人家里这扇门,便值我家全部的地了。这也不值什么钱,几斤干蘑菇、木耳,两张貂皮子,还有几根从朝鲜人那买的人参。也不知道第一次来该带什么,望大人勿要见笑。” 身后的小厮赶忙把那两个口袋提着进了刘钰的小院,又来了个小厮帮着把马牵走喂好。 刘钰却不走角门,而是带着杜锋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小院。 临进门的时候,杜锋还回头看了看那高大的石狮子和雄阔的朱红色大门,对着熠熠生辉的鎏金兽首门环啧啧赞叹。 刘钰的小院没有女眷也没有丫鬟,就是一些小厮跟着。 叫人泡了茶,又把康不怠引荐了一下,分了宾主坐下。 将近一年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刘钰首先显摆了一下道:“哎,杜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如今身上又多了个文勋赞治少尹。又入了上舍,论起来我这大腿已经快要够粗了。当初跟着我,跟对了吧?” 故意显摆了一下,杜锋渐渐放下了局促,又仿佛回到了当初战场上的气氛,知道刘钰这么说就是在告诉他不要拘束。 “大人自有功劳。如今我也考入了武德宫,再过些日子就要正式入学了。” “好啊,得偿所愿。武德宫有住宿的地方,日后没事了就来我这里坐坐。只要走小门就好,我家里麻烦,事也多。我哥是嫡长,家里的事我不好掺和。再说你才刚入武德宫,说实在的,就算见了我父亲,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咱就不麻烦了。” 杜锋心中一暖,知道刘钰说的都是实在话。 这一路从沈阳考完试到京城,长这么大之前只去过吉林船厂,第一次到了京城,当真是被镇住了。 等问清楚了翼国公府何处,见到了翼国公的大门,石狮子的威压之下,既有渺小卑微的等级尊卑的畏缩,也有一种将来自己家也能混上朱红大门鎏金兽环的狂想。 在这种威压之下,刘钰还是如当日的样子,说的也还是当初的实在话,这让杜锋心中大暖。 喝了几口茶,刘钰又叫小厮取来烟盘子,请了支吕宋那边从澳门过来的雪茄,干烟叶子卷的,杜锋也是第一次见到。 刘钰差小厮去把馒头叫过来。 度过了多日不见的尴尬后,便问道:“怎么样,好考吗?” 杜锋把雪茄一放,羞羞一笑。 “挺简单的。大人听我说过的,当年翻译了几何原本后几卷的那位,因为坏了事,被发配到了翰朵里卫城了。也幸于此,我学的还好。我又不是老五营良家子出身,亏得父亲砍人砍出来的勋位,总算有资格报考。辽东以北都是在沈阳考,其实人也不多,取了几个,我是头名。” 刘钰大致上知道武德宫的考试流程,老五营的良家子基本盘内,走的是均田制和易田制,作为良家子不是前朝的卫所农奴,而是低阶军事小贵族,是有代言人的,也是皇帝最能信任的一群兵,也算是大顺的羽林卫基本盘。 若非老五营的良家子,就得父辈有勋位,要么就是出大笔的钱买个考试名额。 这个是皇帝直辖的力量,管的还是很严的,科举那边的人插不进来手。 杜锋算是运气好的,不说是因祸得福吧,但若不是因为有人坏了事被流放到那,估计这辈子也没戏考入武德宫。 “小杜,当日我说的事,你可放在心里了?” “嗯,大人的话我记着呢。日后肯定是要多学一些航海的学问。对了,如今舒大人何处?” “骄劳布图啊?他在黑龙江那镇守呢。升了个宣武将军,挂印了。如今有了个宣抚使的职,主要管那里的边贸、毛皮贸易等事,顺带巡查边境、收收貂贡,筑贸易城。这事你不知道?” “呃,我去沈阳考完试也不曾回家。父亲托人给我捎来了些土特产,这个还真不曾听说。这么说,倒是高升了?” 刘钰点点头,笑道:“高升算不上。管的地方,方圆几千里,倒是大。可惜没几个人。折冲府的府兵他管不到太多。凑合吧。不过弄好了,也是个好地方。如今罗刹和咱们贸易,开埠两处。茶叶生丝大黄什么的,肯定是走蒙古,不会舍近求远的。但是毛皮之类的,还是要去精奇里江那贸易的,我给他打了招呼,他收貂,不准罗刹人私下贸易,估计一年也能弄不少钱。过一阵子我看看能不能弄一条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的海运航线,弄些布匹、铁器之类的,直接和当地的部落换皮子,赚个差价。” 听起来似乎不算高升,毕竟是苦寒之地。 但杜锋还明白升和授的区别,这舒图当日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跟着刘钰短短两年时间抖到了四品。 固然有之后围攻石勒喀河城堡的缘故,但若不跟着刘钰,也无这等机会。 如今挂了印不说,还管着一处看似苦寒实则大有油水的地方,这就更证明了当日的选择正确。 跟着走,有肉吃。 不多时,馒头也过来了。见礼之前,刘钰先说了一下馒头复姓取字的事,杜锋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只叫子明兄。 “正好,小杜来了。我也轻松了许多。过几日我找个懂拉丁文的教习,小杜跟着子明学学拉丁文,然后也教教子明几何学问。你俩多亲近亲近,我也轻松轻松。” “武德宫外我家有小院,家里也没有再去武德宫念书的了,你们就在那住着就行。没事的时候便来我这里,京都居,大不易,我这吃顿肉还是没问题的。” 说完,又指了指康不怠道:“仲贤先生有才华,日后有经史方面不懂的事,便可问他。” 几人的小团体渐渐熟悉,一起吃了顿饭。刘钰也空出大半天的时间,陪着杜锋在京城里逛了逛。 回到家里,又把杜锋背来的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土特产送到了后院。 母亲听刘钰说过北疆一事,对这个小伙子记忆深刻,也知道刘钰当初戏耍过人家骗他谋大事的趣闻。又听刘钰说当初把他吓得淌眼泪、眼泪吧嗒吧嗒的在寒风里涂了獾油的脸上结了冰,也笑过几次。 知道非是老五营良家子又没非勋贵子弟,又是苦山沟沟得折冲府里出来的,能考入武德宫也必是个人物。虽有运气,但聪明努力也缺一不可,这样的人多结交总是没错的。 便说人情往来,不可少了礼数,但给银子又显得像是来打秋风,反倒有些看人不起的意思。 遂叫丫鬟找了两匹好缎子,只说让刘钰转交,叫人裁两件在京城穿的衣裳。并上几叠纸张、毛笔之类。 又听刘钰说起馒头的心思,母亲笑道:“终究是府里出去的人,既是看不上丫鬟了,眼界高了,那也有情分在里面。” 琢磨了一下,找了两件尽可能廉价一些的首饰,都是从来没用过的过年节时候别人送的,好在样式并不僭越,叫刘钰一并捎过去,就说是给他妹妹的。 临走,母亲又把刘钰叫住,屏退了丫鬟,笑吟吟道:“你倒是有做红娘的心思,自己的事也该想想了吧?” 刘钰苦笑,心道上辈子当妈的催,这辈子当妈的也催,果然这东西连时空都挡不住吗? 见刘钰苦笑,母亲啐道:“你苦笑个什么?日后你是要分出去的,家里的事和你无关,必须要娶谁,那是你大哥二哥的事。你只管要你想要的,可你得给我个说法,是高矮胖瘦?是知书达理?还是怎么样的?” “这个……呃……”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这年月结婚之前连面都不能见,很可能初见和处夜都是同一天,完全得靠运气。 反正肯定是要结婚的。他结婚其实也简单。 被窝里有个美艳的丫鬟雨燕,这年月又没有什么橡胶制品,真要是还没娶正妻陪房的丫鬟就先怀了,其实也没啥事。 一则他不袭爵,二则他不联姻,真要是联姻的话,肯定要所谓“门当户对”。 若是婢妾生了个庶长子,女方家里肯定膈应,不过既不联姻的话,这个就不必担心。 关键就是现在他这身份不尴不尬的。 若只是混个散骑舍人,这倒好说了。可如今风头正盛,反倒是不好找。 他身上事儿太多,干的几件事实在叫人心惊肉跳。 在这个有株连的年月里,有资格联姻的肯定不会想着把女儿嫁给这么个危险人物。 听母亲这么问,刘钰支吾了好半天才道:“母亲,但有一样,我是不要裹脚的。也不要闷葫芦。反正我又做不得主,母亲帮着看看就是。可若是裹脚或者闷葫芦……日后免不得母亲要闹心。鸡犬不宁那是定了。” 母亲失笑摇头道:“不裹脚的,那倒是也不难。勋贵家里,也少娶些科举出身的家里小姐。闷葫芦,不要说你不喜欢,便是我也不喜欢。除了这两样,可没别的了吧?” 刘钰嘿嘿一笑,把手一摊,便念了一句诗。 “未若柳絮因风起。” 母亲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要求可是高啊,千年以降,可与之相较者……或李易安?或上官昭容?” “当年太祖起兵的时候,健妇营里虽有勇武善战者,却少了谢道韫的才情;能咏絮的女子也多,却又少了豪气。文能作词以传千古,武能临危不乱举刀杀敌……你真要这么想……” 话说到半截,便似乎懒得往下说了。 刘钰也是嬉皮笑脸。 “母亲您看,这我想要的和现实可以的,总有差距。娶个什么样的,又不是我说的算。无可奈何,那还不是就那两条呗?一不能裹脚,二不能是闷葫芦。若再好一些,那就算是积德得福了。” 见刘钰又是没个正形,母亲只笑着让他去吧。 出了屋,刚才话赶话嘀咕到这了,想着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心想,却说林妹妹“咏絮才”,难不成真正版本里,林妹妹真个儿要训练家丁、提刀杀人,做了姽婳将军? 第一二四章 女无脂粉闺中态 齐国公府中花园内。 阿美利加传来的小向日葵开的正灿,金灿灿的花盘子上缀满了蜂蝶,扑簌簌正落下几多金粉,绕在青石凳上。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抖了抖书上的金粉,半合上书,回味着刚才书中的那段话,越品越有滋味。 【只论女人,名垂青史者,色必倾城,才必绝世,其谋猷智略。驾驭丈夫,操纵帝王,不颠倒一世不止也。若有与之争宠夺能者,如吕雉抉戚姬之眼目,而投诸圂厕;武曌之断萧妃手足,而埋诸酒瓮,未有不至糜烂者。彼必败,我必胜,千古同一辙也。若论其烈,亦越乎殊类。守节者则未之有,性不能消受冷静之况也】 “这书文辞不佳,但也有那么几分滋味。至于说色必倾城,却又另有说法。非是必要倾城方为女豪杰,而是若非倾城,实难有驾驭丈夫,操纵帝王,颠倒一世之机也。这天下,终是须眉男子的。” 起身抖了抖身上沾着的向日葵金粉,正要再寻一处阳光不耀之处把手里的书读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饶是她刚刚发过那般感慨,此时也惊得赶忙把书往背后一藏。 手中的书是个手抄本,名为《女仙外史》,几家姊妹都是偷偷读过的。 到了她手里的时候,前面几卷叫人面红耳赤的回目,已经是被一起玩的姊妹们翻的边儿都卷了。 单看这回目,就要羞死个人。 正是嫁林郎半年消宿债,嫖柳妓三战脱元阳;柳烟儿舍身赚鹿怪,唐月君为国扫蝗灾…… 一首《醉花阴》词阙,手抄者纤纤玉手,却沾出了几分春意。 凤蜡荧荧吐绛焰,瑞脑凝香篆。金楼枕纤腰,搅乱佳人,髻散钗抛燕。春风脉脉春波艳,飘渺香魂颤。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细把灵犀玩。 更有顽皮的就在这一阙词上标注了一行字: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到底竟是如何滋味? 这手抄的书才传到她手里不过三日,夜里已做了一场旖旎的梦。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模样,可也无师自通地用腿夹紧了被子,面红耳赤若是发了烧,困意袭来之前心也砰砰的跳。 这样的书断不可被旁人看到。 远处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她把书也藏好了,揉了揉脸,迎着脚步声走了出去。 胖乎乎的来人正是她的哥哥,女孩儿这才松了口气。 “二哥,正要寻你的。我求你办的事,你到底办的如何了?” 田平被从向日葵里出来的妹妹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贞仪,你是要吓死我?” 田贞仪撇撇嘴,嘟囔一声。 “二哥胆子就是小。马也不敢骑,炮也不敢放。”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不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妹妹,田贞仪是庶出,但其姨娘死的早,自小有机灵顽皮,颇被父亲喜爱,毫无半分庶出的怨气自卑,整日里拌嘴惯了。 听到妹妹又提这茬,田平呸了一声道:“是,我胆子小。你胆子大。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样儿?” “二哥这话可就不对了。罗帏女伴,绣幕风光,止以抒遣性情,挥洒兴会,必使操铁绰板,除玉连环,有击筑拊缶之风,无拂草依花之致!我也就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定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田平也不羞愧,平日里父亲也偶尔说过几句,若是贞仪是个男子,便是闹腾一番也要让她袭爵。 他素知自己这个妹妹“亦曾习射复习骑,羞调粉黛逐骑靡”,闺中伙伴,聚在一起玩闹可不像别家女儿一般,倒是击筑拊缶,取弓射雀,纵谈算术天文,还有一架观星的望远镜。 既是亲妹妹,被揶揄几句,早就习惯,也浑然不当个事。 想着今日来的正事,便道:“行啊,你这还求着我办事呢,就这么揶揄我。刘守常那事我给你办妥了,他也回了信儿,热气球已经做好了。过几日我带你出去就是。父亲又不在家,临走的时候也说了,叫少管你,由着你折腾吧。” 听到事已经办妥了,田贞仪嘻嘻一笑,靠过去道:“还是二哥心疼妹妹。这事儿若是当大哥大姊知道了,哪知道会这么说我?” 田平哎呦一声,摇摇头道:“都说本朝复李唐,别处没看到,倒是你们闺林里先有了神都风了。” 田贞仪笑道:“这天下的事,哪里是我们能定的?既有这样的风气,细究起来,还是你们男子的事。二哥读过《通鉴》,可知当年黄巢姬妾事?” 黄巢败走,其姬妾多为勋贵女子。唐僖宗跑的爽快,这时候颇有法国人给女人剃光头的气度,便问: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 女子中有人怒怼: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你当皇帝的连宗庙都不要了,跑到巴蜀,现在倒是有勇气来质问我们这些女子为什么从贼? 田平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对明末之事的评价,不由脸上一红,骂道:“当年那群剃头发的士大夫,可是连累死我们了。” 田贞仪咯咯一笑,又插了两刀。 “是呀。所以吴梅村写道:到今日呵,这样的男儿一个也不见了。倒靠着木兰征战,苦了粉将军乔镇绿珠川。” “王船山也唱:你休道俺假男儿洗不净妆阁旧铅华,则你那戴须眉的男儿原来是假。” “烟花巷里,尚有殉国者。倒是须眉男子执掌军政事,从个京城一路剃发剃到了江阴扬州。到头来就多出了许多妓子抗虏、弱柳殉国的故事。” “我看呐,这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妓子抗虏、弱柳殉国的事,又得传唱起来。儒生卑于此,便盼着女人做节妇。” 一番话把个田平气的恨不得踢两脚旁边的假山,可又着实找不出反驳的话。 田贞仪则是乘胜追击,把个手指往旁边的向日葵花里沾了沾道:“本朝开国时候,本有健妇营。之后太宗皇帝又用女官。一个个读书的儒生复不了天下,只能靠那几根毛笔,卑于性别,便多写女丈夫故事。到头来,可不就使得本朝多有我这样的女子?” “都说男有扶天匡国手,信哉纬武又经文。这朝政事,本是你们男子管着的。天下文风,也多如此。” “他们既赞女丈夫、女豪杰,我等闺中自然也被这风气浸润,时日一久,这才有了你妹妹这样的女子。” “我以为,他们说说弱女能为豪杰事,只为羞煞那些没骨气的同乾,甲申年事把个儒生的最后一丁点自尊都折没了,却没想到我们女子真当了真。” “儒生学宋儒学成女子态,女子却真有秦良玉那样的豪杰。此等风气的形成,二哥……你别羞脸低头啊,你说说,这样风气的形成,是我们自己追寻的吗?” “既成了风气,那可就怨不得我们这些脂粉堆里的,有击筑拊缶之风,无拂草依花之致啦!” 田平恨不得把头插进裆里,举手做投降状道:“好妹妹,我输了,你可别说了行吗?这事儿也亏得你是我亲妹妹,若换了别人,我这怎么听,怎么像是你在羞辱我不能骑马、不能放枪。” 田贞仪咯咯笑着,把手上沾着的金色花粉往田平脸上一抹,迈着天足步子跑到一旁道:“好啦,二哥,我错了。以后不说了。真个儿不说了。” 欢快跑动的时候,藏在身后的书便落在了地上。田平一怔,下意识地就要低头去看,就听妹妹尖着嗓子喊道:“不准看!” 从未听过妹妹这般喊,心下一愣的功夫,田贞仪已经把书抄到了手里。 田平虽不知是什么书,却也猜到了个大概,以为大约是《西厢》之类有拭红帕之语的艳辞,可任他想的脑洞大,也不曾想到会是一本放到后世也必多是空白断句的《女仙》。 经此一事,田贞仪的气焰顿时消减了许多,待把书又藏好,也知道二哥的性子,便讨好似的又靠过来道:“二哥,以后我真个儿不说那些事了。” 田平也知道妹妹绝不会是专门讥讽自己,苦笑道:“反正我估计我也听不了多久了。你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谁人能受得住。” “嘁……受不住便不受,我去当姑子去。正好足行万里书万卷,策马驱车游五岳!” 足行万里书万卷,策马驱车游五岳,这样的话不是妹妹第一次说了,田平知道这可不是玩笑,只能说半真半假,真要是恼到了,说不得真会这么干。 “行吧,反正父亲也说了,日后少管你。大哥大姊都懒得管了,我是没办法。对了,说正事呢,刘守常约我下旬出去玩。这事我都给你办好了,他的性子……怎么说呢,许是好事吧。” 田贞仪心里砰砰一跳,嘴上却道:“什么好事坏事的?不过是听你说飞到天上的景象,我想去看看罢了。” 田平心里嘿了一声,摸了摸脸上的花粉。趁着妹妹不注意,揪了一大把金黄色的花瓣儿,往她脸上一扬,飞也似地跑了。 也不管落在发上的金朵,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田贞仪慢慢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叫丫鬟散了,把那卷顽皮姊妹们传看的手抄本藏好。 这才取出了一封未完成的简画。 画上,是一涛江水,似是有雨。水面上有一艘船,船上站着一个男子,只是背影,身后披着的大氅随风而起。 下面自题了一首小词。 踏莎行·将军乘舟黑龙江望雨 黑水惊流,黄云隐雾。晓峰新翠薶千树。片帆刚渡半烟江,不知何处吹豪雨。 喷雪涛飞,搏沙风驻。翻盆挂瀑横空布。风波如此不回船,笑望星红雷车舞。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很明显是某人和他的二哥吹完牛哔后又被转述给她的。 我来,我见,我征服。 第一二五章 红装武装 一旬的时间转瞬即过,六月天里荷花清鸣蝉燥,也少了西边来的风沙,正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日子。 距离上舍秋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大顺军克复京城是在农历的七月二十三,正是李过生前重组的孩儿军武德宫的班底儿率先登城,故而之后秋考也一直在这一天。 大早的,刘钰便带着几个小厮,携着玩闹用的热气球,去了城西北的清华园附近。 这是前朝外戚武清侯李伟建的园子,不是后世的清华园,而是在后世的北大西边一点。 刘钰和田平约好了在这里相见,附近有齐国公府的别院,附近别院颇多,确是一处更高赏景的好地方。可惜附近无高可登,望儿山与香山都有些远,看不到附近的园景。 号称前朝第一园的清华园如今已经荒废。 崇祯年间为了问勋贵要钱,槐宗拿袭武清侯李国瑞开刀。结果李国瑞舍命不舍财,吓病死之后,勋贵外戚们到处造谣说崇祯这么搞肯定有祸子孙,没几天儿子就真死了。 这清华园也就沾了怪力乱神的晦气,新朝之后,无人问津。 京城缺水,刘钰祖上那是有联络大西余部,在李过李来亨即位时候站队绝对正确的功劳,这才得以赐了前朝徐允祯家的旧宅,在京城里有了个偌大花园。 其余勋臣没有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得了天下后一个个也学会了“附庸风雅寓情山水”,把个后世的昆明湖、此时的瓮山泊周边占了一圈。 除了晦气的清华园无人问津只说留给天家方可压得住,别处如今都是皇亲国戚亦或是勋贵们的别院,脂膏遍地血汗沁荷塘。 刘钰来得早,便在后世的北大清华那转了几圈,心说曾经进去转转还得预约,老子如今纵马在上面跑几圈也没人管。 狠跑了几圈,这才过了瘾,远远就看到了两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田平除非极为特殊的情况否则绝不会骑马,乘车而来也属正常,倒是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这就有些古怪。 纵马到了田平旁边,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辆马车,却见马车的小窗上被一只手从里面挑开了帘子,光线的缘故虽看不清晰,隐约可见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马车里,田贞仪轻挑开布帘,看着刘钰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不经意地相触,却也没有挪开目光。 依稀可见,还是孩童时候一起玩闹过的模样,只是比以前高大了许多。 骑在一匹雄壮的白马上,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的细丝衫,额间系着一条抹额,发髻也只是包了一条青巾。算不上唇红齿白,相反脸色大约是去岁征战的缘故,略有些黑。肩膀宽硕,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缀银丝兰的靴子,手里轻拉着缰绳,很快把目光挪开了。 放下布帘,田贞仪心道:刘家三哥哥倒是比之前黑了些,这也难怪了,风雪尘沙的,若是不黑,倒是古怪了。 刘钰也没看清楚里面是谁,控着马绕到了田平身边,故意使坏用马蹄子吓唬了一下田平,这才跳下来,随手拍了拍鞍子。 “田兄,这后面的车里,是谁?莫不是哪家的小姐,怨不得舍得花个千把两银子,原来是拿这事儿来博美人一笑?倒还真舍得花钱。” 这话声音不大,田贞仪在车里却还是听到了。啐了一声,心道也是个爱调笑的,说的什么话。 转念又想,若真是有人只为博人一笑便做出这样的奇物来,那笑过的女子一定会记得一辈子,倒也不负一世知心了。 车外,田平见四周还有些跟着刘钰的小厮和一会儿要拉风箱鼓气的壮汉,便小声道:“别瞎说,是我妹子。之前喝酒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过吗?非要吵嚷着来看看。我父亲又是个溺她的,临去罗刹之前也说随她的性子。” 听到是田平的妹妹,刘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耳鬓厮磨胡闹的年月已过了十余年,这些年也少有交往,早就忘了是什么模样。 倒是隐约还记得名字,知道女孩儿家的名字不好叫外人听到,也赶忙对刚才说的话道了个歉。 “是我胡诌了,对不住了。” 这声道歉的声音倒大,刘钰心里也多好奇,心说田平这妹妹倒是有趣儿,也算是个有胆识的,能够在这样的时代出来看看热气球,这女孩子,有点意思。 赶忙叫人把热气球充起来,点了火,将绳索盘在了旁边的一株大树上。 田平叫小厮从车里取出来一些酒和冷肉,吩咐道:“这没你们的事了,且去远处吃酒去吧。” 众人也都是看惯了眼色的,哪里还能不懂,一个个谢过后,自提着酒肉去了远处。 等人都走完了,后面的那辆马车里才走下来一个女孩儿,也不是那种娇软无力的,故不用侍儿扶着下车。 一下车,刘钰顿时愣住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若说脸上模样,刘钰长在公府里,着实也算得上有资格装一句“脸盲、不知美丑”了。 终究是齐国公的侍妾生的,齐国公又是个老色批,为了纳妾防止天主教入侵后院,攻击起来天主教着实早早站了队,在蒙古的时候也是饥不择食,但真正娶到家里的自然不差,生出的女儿又能差到哪去。 只是这穿着打扮,着实让刘钰感到意外。 天鹅般的脖颈上缀着很明显的巴洛克风格的拉夫领,就是俗称把头装在盘子里那种。只是经过了改良,没有那么夸张,用了缀着白色蕾丝的花边包住了脖子,只在颔下系了一个蝴蝶结。 头上戴着一顶很华丽的太阳帽,略垂下一些白色的天鹅绒丝巾,上面插着一根做装饰用的大羽毛。 上身穿的是一件西洋式的戎装袍子,一条装饰用的蓝色绶带从肩膀斜垂到腰间,腰间缀着一口很华丽但显然是装饰而非打仗用的短剑。 下半身是裤子,而非裙子。 略略惊诧之后,刘钰也明白过来了。 这一会儿要飞到天上去玩,若是穿着裙子,纵然知道那吊篮是可以挡住视线的,但心里总会不好意思,所以故意穿了这么一套西洋传教士传过来的衣衫。 哪怕没人看,飞到高处也着实不好穿裙子。 这种衣衫刘钰也见得多了,他母亲还有一副“cosplay”的油画,穿着一身米兰板甲,脖子上的拉夫领比眼前这个更夸张,朝中的西洋画师给画的油画。 朝中油画画的最好的是个米兰人,汉名叫郎世宁。只不过这西洋画被文人看不上,只说“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按刘钰的理解,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就是:照片是艺术吗?把油画用光影往照片的方向去画,只能算是工匠,可没有笔法和艺术气息。 倒是像刘钰这样的勋贵家庭,因为大顺皇室故意挑唆他们与文官之间的隔阂,艺术欣赏水平只能算是附庸风雅级别的,远没那么高,对于这些能画出阴阳远近的油画还是可以接受的。 他家里也有好几套西洋人的戎装,母亲有板甲戎装半身像、姊妹也有几套洛可可早期风格的直径三四米的鲸须撑裙。 有时候后院姊妹聚会饮酒的时候也会品品洋酒,穿一身西洋女子的衣衫取“饮葡萄酒必以月光杯”之意。 这一身衣服惊不到他,但敢把这一身衣裳从后院的cos娱乐穿到外面,着实有几分勇气。 再一想之前田平让那些人都离开,似乎也更有道理了,叫外人看着可能会嚼舌头。 下了车,刘钰年纪大一些,田贞仪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刘钰身前,双手抱拳,放在胸腹部中间,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双腿微屈,头微微低下,道了个标准的汉人万福礼。 刘钰也急忙还礼,两人平辈,头要低到和屁股一样高。荀子曰,平衡曰拜。注为头与腰如衡之平。 “真是麻烦三哥哥了。” “呵……不麻烦,不麻烦。这东西既做出来,本就是叫人用的,束之库房,便和没有一样了。都说飞天之愿,我是盼着这东西将来人人都盼着试一试的,也算是引人好学。学问枯燥,好学者寡。譬如喂药,总要掺一些蜜糖的。” 他也没说什么虚言,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当初做出这东西的时候本就有这个目的,学问确实枯燥,以道为器,方能引人入胜。 很真心的一句话,却让田贞仪心里想到了许多,心道三哥哥这话说的当真有理,只是这话却似话里有话。喂药喂药,难不成三哥哥也觉得,这天下病了不成? 再看刘钰对她这一身古怪的打扮没有半分蹙眉惊奇,心中也颇安慰,只道自己平日里猜想幻出的他,倒也真的没错,果然是个不会在这种事上惊奇的人。 如笼中的鸟,总会幻想外面的世界,施加了过多的美好,似乎只有暖阳春风湛蓝空,却无寒冰风雪万里霜。 平日里听田平说了许多刘钰的故事,今日便故意穿了这么一身,却要试他一试。如今竟和她想的一样,心里自有一份满足。 见过了礼,田贞仪咯咯一笑,说道:“若是别人见了我这一身打扮,多半要说伤败风俗。平日里听二哥说三哥哥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话音既落,刘钰脑子几乎连转都没转,顺嘴就来了句“华夏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贞仪妹妹这番打扮,飒爽英姿。今日既是来玩这飞天的玩意儿的,这一身正合适。便如书写字画,字不同,笔便不同。若簪小楷,却不用狼北毫,反倒是尺长的斗笔,那可就不对了。” 第一二六章 一言为知己 一句不爱红妆爱武装,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想三哥哥果然有趣儿。 再听刘钰用斗笔和北毫做比喻,轻声一笑,顿时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自然。 用手扶住宽大的帽檐,仰头看了看比树冠还高的热气球,忍不住赞叹一声。 “烟轻而上,故武侯有孔明灯传世。只是武侯传世千年,竟没人想到可以载人飞升。三哥哥是如何想到的?” 怎么想到的? 刘钰心想,自然是抄别人的,嘴上却道:“格物而知理,理通则道达。这道理是相通的,我若想不到,别人也能想到。这东西不比诗词,妙手偶得,换了心思情境是断然得不出的。或许天下别处也有想到的,也未可知。” 这一番话倒是让田贞仪大为诧异。 平日里田平和他说过刘钰的不少事,在武德宫里、在酒桌上,刘钰向来是特能吹逼的那种,加上添油加醋地说过一些北疆的战事,这让田贞仪以为刘钰必然是个极为自傲自负的人。 这时候竟然听到这么谦虚的话,和之前幻想出的印象大相径庭。 田贞仪隐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像是秋天时候忍不住的悲伤、春来日子忍不住的畅快,不知从何而起,又难以描绘,只是隐隐觉得像是一种失落,还略微夹着一丁点恐慌。 仔细追忆着刚才一闪而过的古怪心情,好像抓到了一丁点的因由。 或许,听来的、想象出的那个人,并不真实。 靠听来的想象的未必完美,但总有那么一两件是极为关键的。那种古怪的失落或许来自一瞬间的恐惧,担心自己想象的和事实终究相差太远,更少了那几分关键处的契合。 带着这种忽如其来的失落,田贞仪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冒出这种古怪的念头,慢慢来到了硕大的热气球旁。 “这就可以上去了吗?” “嗯。上去后,解开绳子就能飞高了。不过得有绳子拴着树。”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一把田贞仪。手都伸到一半了,这才想起来如今可不是将来,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要是就俩人在这,拉一把也就拉一把了,然而人家亲哥哥还在这呢,虽说关系好,这手伸出去怕也要被打开。 好在藤蔓编织的吊篮不高,刘钰取来了两块石头做垫脚,田贞仪迈步到了吊篮里。 绸布球足够大,拉得动三个人的重量,等刘钰跳上去后,解开了固定用的绳索,只留了一条安全绳。 热气早已经升腾,绳索一断,就像是脱了笼子的鸟,慢慢越过了树冠,飞到了数十丈高的地方。 没有风,被绳子拉住,也就到此为止了。 田贞仪看看脚下的园林,心想这个和登山望景又不一样。奇骏之峰,必在罕有人处,只能看到奇松怪石,却不可能如这般俯瞰园林。 想着自己或许竟是头几个登上这东西的人,更或许自己就真的是全天下第一个女人登上这东西,忍不住兴致满怀,脱口而出道:“俯瞰天下小,身世等空蒙。” 一抒心中的畅快,听哥哥说过刘钰连词作对的水平颇为……怕叫刘钰陷入尴尬,便道:“三哥哥,我应是第一个乘此飞升的女子吧?” “嗯,是。是第一个。” 听到确定的回答,田贞仪心中更是畅快,双手抓着吊篮的边缘,娇声却做豪语,忍不住冲着平坦的大地呼喊了两声。 “便是许多男子,也未必真有胆量乘坐,更未必有胆识要看看飞天之后的奇景。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刘钰也不知道一下子联想到了什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田贞仪侧身望过去,眉头一蹙道:“三哥哥笑什么?可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亦或是觉得贞仪这话可笑?” 刘钰赶忙摆手,脸上的笑意却还止不住。 “不不不……妹妹说的对极了。我是想到了之前听过的一个戏文,这里面有个巧处,一时间忍不住笑了出来。” 许是怕田贞仪往歪了想,觉得自己有些嘲弄她“不知天高地厚、牝鸡也敢称英雄”的意思,只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恁要不相信啊,请往那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一开口,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股子河南味儿,那一句恁要不相信啊的恁,更是字正腔圆。 “妹妹不知。这唱词,是我无意中听来的,因着词颇有道理,便记下了。这是一曲木兰剧,只说木兰的同袍伙伴里有个姓刘的。” “可是巧了,我也姓刘。便想着亏着我乐见妹妹乘此居高远眺,若稍微有一两句雌雄之语,这可不正是应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吗?” 田贞仪这才转嗔为喜,奇道:“我也曾看过徐渭的《雌木兰》、亦曾读过朱国祯的《木兰将军》,这等唱词却还是第一次听过。那《雌木兰》还好,至于《木兰将军》便着实堕了下品,说甚么皇帝欲纳木兰为妃木兰以‘臣不媲君之礼’而自尽,倒是谥了个孝烈,到头来替父从军的木兰竟成了不违君臣礼的节烈妇,这意境可是远不如三哥哥唱的这一段了。” 越品越觉得这段唱词大有意思,虽然文辞颇粗,可是其中道理韵味,竟是比之前所听过的木兰唱本高出了百倍千倍,实想不出何等人物能在这世道写出这样的唱词。 再一想这里面的“巧”,自己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姓刘嘛。 此时方知刘钰刚才的笑绝没有半分嘲弄不屑的意思,心头那一块不安的石头便落了地。 刘钰回味着这一段老调,想着最让他叹服一元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的新天地,嘴角也荡出了笑容。 “贞仪妹妹好胆气,我心里满满欢喜,哪里会嘲弄作笑呢?倒是这唱词的人,却不好寻,我也是偶然听之,记在了心里罢了。” “说句实话,之前并不知道妹妹有这样的胆魄,若不然,第一次飞升的时候,定是要请妹妹的。不为别的,便为日后人们追忆起天下人第一次飞升天际的时候,便会想到有个女子。也算是一桩我朝的木兰美谈了,也应了妹妹那句话: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田贞仪仔细看着刘钰的脸色,似乎想要看破刘钰的面皮,仔细听听刘钰说的这话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许久,这才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虚空。 心道:你既这般想,也真不枉我平日里的幻念,当真是个可引为知己的。只是我既想你为知己,却不知你在想什么,何时我能做你的知己呢?若是不知不解,为你知己也只是空幻之言,到头来我心里总念着你为知己,你却只当我是个异样女子,虽不俗,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心里渐渐有些沉重,涌出一股甜涩的忧伤,如同咀嚼被人泼了陈醋的甘蔗。知道日后总不能时常相见,只恐连刘钰心里想什么怕也难知晓。 平日里总是个乐天的人,不悲秋,倒喜秋菊万顷百花杀,今日却不知怎么,从到了这里,心里依然患得患失了两三次。 心情多有一丝抑郁,使劲儿摇摇头,像是想把脑子里的这些郁结气都甩出去,恰好一阵风来,田贞仪顺势道:“三哥哥,何不把绳索解开?便乘风而去,何苦要拴着绳索,难以尽兴?” 刘钰却摇摇头。 “妹妹胆气大,可我胆子小。如今不比当日,当日我不怕死,今日却怕死了。这东西,是有风险的,会死人的。” 这话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有不解,问道:“当日比今日,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嗯……当日我只是个不能袭爵的次子,今日我却是入了上舍的勋卫。当日敢冒死,因为非冒死不能遂志。如今不敢冒死,非不死不能遂志。” “人固有一死,若是当日初飞,或可重于泰山;而今日乘风,那就轻于鸿毛了。也不怕妹妹笑话,我倒想说一句:舍我其谁?” 田贞仪自然知道,孟子的这句话,还有上面一半。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这样吧,便在此做一诺,他日若遂志,再请妹妹一起乘风起。便是死,倒也无憾了。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 前半句说的还好,后半句就有些撩的意思了,吊篮上的人都听得懂,只是全都装听不懂。 田贞仪心里被前半句所染,又被后半句所动,饶是平日里脂粉堆里机变无双,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知是刘钰有心说的那句撩语,还是自己自作多情,更不好去问清楚,心里只能像是爬过了个蚂蚁。 好久,才压下去非要隐着旁敲一下那一句的冲动,避开了真正想说的,化作无知不懂的笑,顺着话道:“好啊,君子一诺,泰山可移。待三哥哥遂了志,咱们再乘风而游。” 又吹了一阵风,田贞仪再也没提半句乘风起的话,默默地欣赏着下面的风景,心里涌出一丝丝轻快,只觉得虽不知刘钰到底想要什么,难为知己,可大丈夫当如是,心有天下事。 待天色渐渐中午,终于熄了火,慢慢飘落下来。 就在旁边的园林旧景中做夏游野餐,田贞仪也没再赋半句诗。 临走的时候,田贞仪的半只脚都踏到车上了,忽然问道:“三哥哥,听说你颇通西学。我平日里也观星为乐。对于日食月食事,却还有些不懂的地方,待过几日,叫哥哥捎与你,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对,可以吗?” “行。” “嗯。” 再没说话,做了个别,就上了马车,也没有再掀开布帘。 田平自去和刘钰道别,等回到了家里,田平这才问道:“日食月食,你懂得比我都透,哪有什么不懂的?” 田贞仪咯咯一笑,也不扭捏,大方道:“你整日说他少懂诗词,难不成我要写诗词叫他品评联诗?” 这话说的既大胆,也有几分泼辣,倒像是红拂女的胆气,田平一笑,正要离开,却听妹妹又道:“不准和他说我刚才说的话。他若问我的事,也不准你说。我自有纸笔。好哥哥,这话也别和父亲母亲大哥大姊说,妹妹求你了。” 田平应声,心道傻妹妹,真以为我一下子就拿得出千两银子?真以为父亲当日非找他做事,捧他起来就真是一心为国、只为勋臣众计深远、而无为子女的私意?只是没想到着实超出意料,扶摇直上而非是缓缓而升,如今反倒不好弄了。 第一二七章 必拿下 自清华园回来,刘钰的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晾衣架,合不拢。 哼哼唧唧唱了半路小曲儿,回到家里也像是裤子里藏了一只猫似的,坐立不安,浑身刺挠。 “公子今日兴致很高啊,看来游玩的尽兴,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康不怠一眼看出了刘钰的不对劲,刘钰也是个脸皮厚的,便道:“尽兴,特尽兴。哎,仲贤兄,我问你个事,你都三十多了,却连婚也不结,是怎么个意思?” 已然是熟悉了刘钰的脾气,知道刘钰很少夹枪带棒地伤人,这话问出口也就是熟悉了之后的问答,日常话罢了。 康不怠嘿了一声,折扇一甩,淡然道:“不想娶。才女吧……这年月家里没个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不成才女,我也养不起啊。我虽文学老庄,但若说起同道,却以前朝李贽为慕。至于婚恋,更是认同他说的当以‘情’为第一。为人,更一心向往大自在的自由。然而他倒是自在了,老婆病死,儿女饿死,我这赚不出养家的钱,何苦叫老婆孩子遭罪?不若没有。” “娶个三从四德的吧,字就算认识一箩,却也少懂道理,无话可聊。除了晚上吹了灯说几句那种话……及至数年,连话都不用说,拍一拍便知何姿势,你说平日里说什么嘛?” “既如此,那青楼里多得是能谈诗写文的,能唱曲下棋的,如今天下才女半数在青楼,有了钱便能做新郎有知己,没钱了也不怕连累家人把人饿死,娶妻是何苦来哉?” “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今日如此高兴,可是遇到了心动女子?” 刘钰哈哈一笑,抓着康不怠的手猛摇了两下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仲贤这几句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了。你还真说对了,我今儿个真遇到了个奇女子。” 说是奇女子,刘钰心里却知道,也就此时当做为奇,放到后世花木兰都能登飞船游太空的年代,便也不能如此震撼了,然终究此时此刻非彼时彼刻。 长大后算是初见,几句话就让刘钰心里痒痒,反正这婚迟早要结,如此女子怎么也比碰大运要强。 偶遇到个看顺眼的,自然是要追的,前世理所当然的心态。 能不能到手且另说,但若真信了话本里百转千回一见钟情的故事,那就是做梦了;而若是信了酸腐儒生写的倒贴故事,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大致把今天的事一说,略去了姓名身份,听的康不怠也是惊叹连连。 “哎呦,若是这么说,公子今日的笑,可真是笑到了实在处。我也不讳言,公子少读诗文,可曾听过薛涛、李季兰的名字?” “薛涛,李季兰?”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终于想到了一点印象。 “薛涛,是不是那个和元稹……” “对,就是她。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她和元稹之间的事。薛涛九岁的时候,做过一句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公子虽然对诗文不是很懂,以为这两句诗如何?” 刘钰文化水平肯定不够,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欣赏,赞道:“九岁能做出来这样的诗,极好啊。” 康不怠抚掌笑道:“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看到的,是极好。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则是……枝迎南北鸟,那不是说这枝条是个浪荡的,谁上都行?叶送往来风,那不是说这叶子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有人就说,从这两句诗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将来必然失节。” “至于李季兰,则也差不多,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然而,这架音通嫁,是故就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就恨嫁,将来肯定是个表子。” “然而薛涛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过正式官职的校书郎。李季兰亦是一时诗豪。编排他们的人,若在唐时,恐怕连被这二女见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刘钰也忍不住道:“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康不怠叹了口气,哎然一声。 “所以到了宋之后,腐儒渐兴,以至李易安最后欲要传诗,却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对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争论。” “闽有人言:徒有才而无德,不足以称才。如蔡文姬之诗、李易安之词,失节再嫁,读者无不齿冷。一旦失节,纵仙姿慧舌,妙技绝艺,亦不过名妓尔。” “便说蔡文姬、李易安的诗词,这么好,还不是读起来的时候人人嘲笑她们失节再嫁?寡妇再嫁,那就和鸡没有任何区别了,哪怕文辞再美,那也就是名鸡;没有文辞再嫁,那就是普通鸡。” 这话刺耳,刘钰忍不住呸了一声。 “蔡文姬的诗词我读的少,但李易安的词我倒是读过。我倒是没觉得读诗的时候还耻笑她再嫁,就是觉得……我若生在宋时,易安居士定是以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后,又叹气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这么觉得。 “如今更有人做《女范捷录》,以为:上古时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个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荡、妇,都是有文化的,是识文断字导致了她们的荡和淫。”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反对,名扬天下为妇人张目者也有不少。又因为甲申年事,儒生剃发者多,是故多有赞颂女丈夫、女豪杰的诗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争,这妇人才德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胜负未可知。但一则前朝心学兴起,以至思潮混乱,道德不兴,如今物极必反月满必亏,这禁锢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则女子居于闺阁之内,才德之争,在于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无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国朝又复八股、再兴三纲五常,我看呐……” 刘钰以为康不怠下一句会说这大顺药丸,然而康不怠虽狷狂却也不作死,却道:“我看呐,只怕也难说,国朝风气会又复宋明。” 这个问题刘钰是考虑过的,文艺复兴带来的旧道德解体、思想解禁,必然会迎来一次剧烈的触底反弹。 但没想到这德才之争在江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在大局上,刘钰觉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顺这条船,到了选择方向、形成一朝风气的关键时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汉唐,这种分歧,在各个方面都有所体现。 真儒之争、道统之争、复古与西学之争、女子才德之争,无一不是体现。 若没有大的波澜,一旦准噶尔事平定,这种争端和分歧肯定会搏出一个胜利者,也就会决定今后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乱暂时停歇,实际上这只是最后决战前的平静。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关于唐边塞诗的那番话吗?” “嗯,记得。仲贤之言,醍醐灌顶。” “国朝说要复汉唐之雄,以李唐自比。便如叶落而知秋,其实只需看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屈下一根道:“一看军旅诗风。什么时候诗里都是征夫泪、闺中苦、戍边思、开边怨,什么时候便真有了汉唐之气,拓土之雄。” “二嘛,就是看天下女子是否有李唐时候的模样与开放,不求能如薛涛一般做校书郎,亦不求能如平阳昭公主一般领兵野战,只要能才胜于德,不以改嫁为异,不以再嫁为耻,放足、论诗,交大夫。到那时可知,腐儒自宋以来的妇人之态,终于洗去了,儒生心中自信,又何惧女子有才?” “洗不去腐儒之妇人态,哪有什么汉唐风?若真有了汉唐气,自然而然便有了我说的那两处。倒不是说要先有这两处,才有汉唐风。” “此所谓,国势映于文也。” “公子有大志,这婚嫁之事,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既遇到这等女子,就该如公子出征北疆时候,攻城拔寨、先登竖旗、谋而后动,抢功争先,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夫英雄者,当娶汉唐烈女。” 此烈,非彼烈。 刘钰拍着手道:“我也正有此意啊!要不为何要和仲贤说起这事?还是有求于仲贤啊。” 昨日已然心动,故而撩了一句,说什么“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这话里的骚处就在于为何出不得门?因为嫁给别人了呗。 虽说撩的时候他就想过,不可能如故事里说的那般,嘤咛一声、脸色羞红之类。可骚完了之后,却连个回应都没有,这就让他心里颇为痒痒。 田平这妹妹,开口就能作诗,刘钰自己这点文化水平心里很有逼数,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喝花酒他就已经给自己了准确定位——半文盲。 这时代的人讲究诗词传情。 都说人不抄袭枉穿越,然而刘钰所处的这个时代,抄都没法抄。 他会的,大半都成为了唐宋历史。 剩下那些不是历史的,白日里也算是脱口而出不爱红装爱武装,问题是剩下的要么就是“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要么就是“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这玩意作出来这时候会不会吓着皇帝不说,关键是田贞仪又不是丽达·乌斯季诺维奇,这诗词的味儿不对啊。 再剩下能抄的,貌似还有个纳兰性德。然而他因为对满清的偏见不曾背过半句,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微风吹起了纳兰性德的【刘海】”这样的“奇文共赏”。 田贞仪倒是说想要请教他一些问题,和他探讨一下日食月食的问题。然而听起来田贞仪或许只是非常单纯的想讨论科学? 他想着,这康不怠是个文化人,能不能把“俺喜欢你,俺以后想和你困觉”这样的话,含蓄委婉地做两首小诗,夹在里面撩一撩? 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钰,好半天才摇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公子根本不擅此事?平日里公子很精明的,怎么到这种事上,竟如初哥儿一般?” 刘钰尴尬一笑,无奈道:“之前在后院和丫鬟们,我这身份也用不着动脑,裤腰带都不用自己解。这个出去花钱吧,你也懂,只要钱到位,那自然是想怎么来怎么来。仲贤也知道我这水平,白话文倒是会说,典故知道历史,可是这个雪月风花女儿心思嘛……呵呵呵。” 康不怠也被刘钰说笑了,无奈反问道:“公子以为,就公子的诗词才情,不说放眼京城,便是以‘不通诗文’著称的武德宫里,是什么水平?” “呃……” 没有回答,胜过回答。 “所以公子以自己的短处,去教别人的长处,公子既懂兵法,果然是当局者迷,连这个都想不通了吗?” 刘钰恍然道:“所以,我该把我毕生所学的算数几何天文地理等学问,倾囊相授,最好在写一本算法书送与他?叫他知我手段才能?” 康不怠惊了,呆滞了好半天,给刘钰讲了一个笑话。 “说是有一女子,看上了一个青年木匠。为图相见,便故意把椅子弄坏,请那木匠来修。之后隔三差五,便弄坏一次。如此再三,某一日又弄坏了,那木匠却扛着一个铁椅子来了,说道:我见姑娘的椅子总坏,便找铁匠打了一把铁的,这一次便坏不了了!!!!” 笑话讲完,康不怠恨不得敲两下刘钰的脑袋,语气颇有些恨见榆木脑袋的恨,只道:“那奇女子既然要与你讨论日食月食,公子便讨论就是。写诗写诗,若是她想与人品诗,找任何一个八股秀才也比公子强百倍,那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再说就算是学问之外的交流……公子知不知道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 被康不怠喷了两句,又讲完那个笑话,刘钰脸色微红,讷讷道:“我虽然才华不及仲贤,可是这知音的故事,还是知道的。” 康不怠反问:“既知道,那我问公子,钟子期会弹琴吗?”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连琴都不会谈,妨碍两人为知音吗?” “诗词重意,而轻格律。意,意,意!公子和那奇女子谈了许多,又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又是木兰不为孝烈女,为什么非要用做婉约诗?只要说些意就好,重要的是意,不是格律。” 刘钰赶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本,连声道:“先生细说,细说。” 康不怠失笑,把头轻摇,嘴角浮笑。 “那女子颇奇,所做诗词虽只三五句,便可知是个心胸有天下的豪气。这种女人需要的是什么?” “是尊重、被需求感,施展心中抱负才华的一个机会。公子要做的,就是继续往上爬,然后在交流的时候,时不时写一些事,让她帮忙出出主意,询问询问她的看法。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平身所学有施展的地方,被尊重,被需求,缺了公子,她就少了一个谈论大事、或者将生平所学施展的机会,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没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只有满足这些,才能让她慢慢知晓公子的重要。若不然只是联诗作词,闺阁里的手帕交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公子作的好?但公子可以给她那些手帕交给不了的东西,一个让她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比如公子想做什么事,便可以写信给她,让她出出主意。若能用,便用上,再写信给她,说她的办法用了、有效云云。这才是正途。公子想的那玩意……写诗……写诗都不如再给她唱一遍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投其所好。就像钓鱼,你用香油拌麦麸饵料却想钓鲶鱼,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没有雌雄之别的尊重、将她当成豪杰知己求问的被需求感、用她给的主意做些事然后告诉她效果并称赞她的才能、顺着她的巾帼亦可为豪杰的心态。捏住这四点!” 刘钰细细品了品这番话,心里那种刺挠的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消散,许真的是当局者迷,被康不怠一说,立刻云开月明。 “公子要做的,就是现在什么都不做,更别想着学几句酸诗情词。而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爬到高处,方有资格论天下事。” “现下,公子应该静下心,继续跟着我学写策论。虽不知公子为什么非要做那几篇,但万一不是那几篇呢?多学学,以防万一。” “是,先生说得是。是我想错了。”刘钰冲着康不怠拱拱手,深吸几口气,将心里那道刺挠的火驱走,静下心开始跟着康不怠分析学习三苏、王安石、范仲淹等人的策论名篇。 第一二八章 得分点和槽点 一直到七月前,田平也再没来找过自己,可能是知道刘钰忙着温书,不会在大考之前打扰。 一直到七月初一,田平这才来了一趟来送礼。 礼物还是挺吉祥的,一套昂贵的仿生瓷。 栩栩如生的大瓷螃蟹,蟹钳上夹着两根芦苇棒,寓意是“二甲传胪”,两个甲钳夹芦苇棒的谐音。 别的话也没说,更没有传递半句其余的话。 只说让刘钰好好考试,甚至都没留下喝一杯酒,就急匆匆离开了。 到了七月二十三开考,分为初试和复试。 初试都是客观内容,放枪、几何、骑术、举石、算学、天文、地理,难度相对于内舍的夏考,要难不少,至少几何已经考到了立体几何,天文考到了岁差问题。 三日考,三日阅卷,参加考试的一共也就百十个人,而且都是很客观的内容,没有半分作假或者主观的影响。 到八月头一天,便是复试。 阅卷完成,这些客观的内容刘钰毫无意外的还是第一。 举石差点,但是其余的科目拉分太大,其余人怎么也追不上的。 真正意义深远的考试还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策论。 殿试是在禁城的太和殿进行,到了这一步,管的就比较松了。 一则是皇帝可能在场,作弊等于作死。 二则就是策论这东西,作弊也毫无意义,如果提前不知道题目的话。 史书多了去了,大顺又考诸子百家、天文地理,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题目。 殿试中可以抽烟,但不能喝酒吃饭,当然最好也别抽。 可以带提神的鼻烟,但前提是你别爽过了之后当着皇帝的面打喷嚏就行。 参加考试的可以自己背着小桌子去。 宫廷里的桌子都很别扭,为了复古意选的都是案几,自己要学古之真士跪坐。 然而从唐朝开始,胡凳桌子就已经普及,出于礼仪而弄的复古案几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应的。 要是不嫌累可以自己背着桌子,从禁城大门一路背到太和殿,反正武德宫选的人要重武,要是连桌子都背不动也就不用参加了。 按照之前初试的排名,在太和殿外等着。 初试成绩最好的第一个进去,自己选最好的位置放下桌子,鉴于八月的天已经不暖,宫里也会准备一些暖炉,但都是放在特定的位置,谁的初试成绩好谁就能抢到最暖和、光线最好的地方。 天一亮,刘钰就背着桌子跟着一群人,在女官和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太和殿外。 中间的台阶不准走,但特许走左边的台阶。 点名、行礼、跪恩之类的流成走了一遍后,按照之前初试的排名,一个个入殿,选好自己的位置。 自己背着桌子来的,就把桌子展开。 没背着桌子的,自有太监安排那种别扭的春秋古风的低矮案几。 安排好桌子后,就等着皇帝来,跪拜之后,考试时间太久,皇帝也不可能一直在这盯着,勉励了几句后就撤了。 现场主持考试的,是英国公、左平章事、加权将军张牧之。 祖上是当年太宗李过的后营左果毅将军张能,跟着李过和高一功在延安、榆林抵挡阿济格,潼关之战失败后全身而退。 作为大顺的西、路军一路转战万里,爬雪山过草地,从陕西辗转抵达了湖南,之后更是打满了全场。 嫡系中的嫡系。 恰好前朝英国公也姓张,或是出于某种恶趣味,亦或许算是一种侄儿抢了堂弟的正统的自嘲,总归张能一脉也封了英国公。 和翼、襄、靖等公爵一样,比齐国公这样的春秋古国爵稍微高出一点点:这是大顺那群老勋贵评书戏本听多了,一个个觉得这种溢美的爵号比春秋古国号的高级一点点,和水德是蓝色的差不多的缘故…… 加了权将军意味着没了兵权,英国公张牧之算是刘钰的爷爷辈了,既是主持考试,刘钰要跪着从英国公的手里接过试题,再回到桌上打开。 试卷打开,格式也能看出来大顺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槽点太多。 奉 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恭膺天命,绍世登基,于今九年矣。 仰赖太祖之武德、太宗之文华、世宗之禅义、高宗之孝仁,至今庶政和谐,四方安谧,拓土于北,略有小功以绱祖宗。 朕朝夕典学,惟日孜孜,无敢逸豫。欲兴卫社稷,抚牧百姓,膺服四夷。 故求诸于经史,以探治乱之源;求诸于百家,以晓宇宙之机;求诸于军旅,以资控驭之略;求诸于天文,以通风云之变;求诸于地理,以知险易之要;求诸于几何,以准远近之宜;求诸于轻重,以博财税之通。 尔多士自军旅来,学于武德宫,究于当今世。兹当临轩发策,其敬听朕言。邦国兴旺之学,以史为先,若《通鉴》、《太史记》、《汉书》、《唐书》。 昔汉武拓西,北击匈奴,凿空西域,数度用兵于大宛,或曰户口减半而罪己,然终汉一朝,不曾有腥膻九州事。后言: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西域既开,得葡萄、石榴、苜蓿等,又有大宛良马。以货殖交于大夏等国,互通有无,始知极西尚有国。 待汉亡,又有三国事,晋以立,八王祸,匈奴、鲜卑、羯、羌、氐等夷狄辈借机而叛,至衣冠南渡。 隋以后,李唐兴,都于长安,复又开西域,乃有北庭、安西为都护,拱卫诸夏。胡商往来,居于坊市,宝石胡椒充盈市场,万国来朝。 安史祸,吐蕃又叛,西域遂不通,归义军孤守,终不得见王师。 自后,西域七百年不闻汉音。 而至于宋,不通西域,檀渊盟,靖康耻,崖山恨。蒙元灭,朱明兴,弃哈密,再不履西域,终有东虏之祸。 非求谶纬之言、巫卜之术。其西域之有无,与国运关乎欤? 汉开西域,力霑乌孙;唐启安西,威震大食。今准部盘于葱岭,卧于龟兹,得黄沙之险,有水草之肥,掌耕稼之洲,素来不朝,其势日大,若加之以兵,讵无胜算欤? 读完了史论的题目,刘钰心中大喜。 当初皇帝给自己的那几本书,果然就是“钦点”的意思,这史论策的题目确确实实就是在问西域的事。 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康不怠的文笔大气张扬,洋洋洒洒五千余言,只要一会默诵下来誊抄一遍即可。 倒是这殿试策论的题目,刘钰只能说是槽点太多。 若是正常点的朝代,奉天承运之后,用不着加太多的“感谢名单”,至多也就追到太祖那。 然而大顺当年的权力交接过于奇葩,李自成死后是侄儿李过,李过之后是高一功,高一功之后才是李来亨。 除了李自成和李过之间算是那么点血亲,剩下的都和血亲沾不到关系。 有战友、有义子,中途连姓都换了一次,因此这感谢名单要一直追记到李来亨,否则就是忘本。 而后面的题干,更是凸显了大顺的意识形态。 汉、唐都亡了。 但不管怎么说,前汉亡于绿林赤眉;后汉亡于黄巾。 唐虽然亡于藩镇,可实际上根源于黄巢的起义。 大顺的意识形态很明确,隐约就是说,大顺可以亡,但要亡于内,不可亡于外。 所以把汉唐列出来,猛夸了一番,然后就开始辱那些没有拿过西域的。 汉唐不是那么光鲜,各有各的问题。 外戚专权、将军乱政、藩镇之祸、边将抢功,等等等等。 可在明末遗留下的意识形态下,这些都不是问题。 甚至隐约在表达一种态度:亡于内,那是肉烂在了锅里。今儿这史论,不是讨论汉唐的过失,而是只论汉唐为什么不亡于外。 按说明是亡在大顺的手里,逼死崇祯的不是多尔衮而是李自成。 但明末的事……大顺自号开国之难前所未有,其实在大顺官方看来,明末是差一点点就要完犊子了,所以把之归于为与宋并列——没西域嘛。 虽然说不求谶纬、巫卜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但是大顺还是要问问,为什么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内;而没有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外? 这里面有什么关系吗? 这里面当然有关系,但关系是反的,只有打遍天下无敌手才能拿到西域,而不是拿到西域就打遍天下无敌手。 作为策论的题目,肯定是要论证的。 本身也是在考验一下考生的大局观和逻辑思维能力:马是白马,还是白马是马。 后面又说,现在准备盘踞在西域,既处在东西交汇的要路,又有草场,又有农耕地,还有黄沙后勤的阻隔,如果想要征讨准部,可以获胜吗? 这看上去是在问考生有没有胜算,或者说给出一个用兵的方略,实际上则是两个问题。 其一:准部与喀尔喀蒙古的区别,为什么准部强大,而喀尔喀部混成了那个德行?其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耕种地,一个单纯的草原部落这年月已经完犊子了,一个强大的游牧势力,此时必然是要有农耕、有筑城,有手工业的。 这是要论证,一定要干它,否则它肯定越来越强。 其二:如果想要干它,它有黄沙之险,后勤问题怎么解决? 考生们,快夸夸朕英明神武,力排众议,解决了喀尔喀问题,使得用兵可以走另一条路线,而不只是只能沿着河西走廊用兵。 这个夸,才是“紧要”之处。 或者说,得分点。 夸过之后,才可以天马行空地继续往下写。 第一二九章 拓展天下观 脱裤子放屁一般填写上自己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干啥的。袭翼国公这四个字,刘钰已经快不认得了。 又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功勋、出身都填写好后,伸出手压了一下关节,嘎嘎的响声一断,提起笔就在空白的试卷上一阵猛划拉。 这不是现场作文。 这是背诵默写。 ………… 第二日的傍晚,天佑殿内,被抄写过后的卷子早已经送了过来。 作为皇帝必须掌握的一支力量,三年一次大秋考,皇帝总要抽出时间亲自把所有的卷子都翻阅一遍。 勋卫是贵族世袭的,也就是熟悉熟悉京营和宿卫的一些事,等到了袭爵的时候去袭爵。前几代还能用,然而到刘钰这一代基本上都废了。 武德宫上舍考核出来的三甲,更类似于汉代的郎官,作为皇帝身边的人才储备,称之为龙禁卫。 和几乎是嫡长子世袭的勋卫不是一回事,也和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不在一条线上。 三甲授龙禁卫,头名正三,二三名从三,后续名次中再选出几个。 其实就是汉朝时候的郎官,只不过数量更稀少一些,选拔途径也不是世袭或者举荐而是考试。 汉时如霍去病、张骞等人,也都是从郎官做起的。科举之后,这属于是“幸臣”,是官僚系统之内被鄙视的那一层。 所不同之处在于汉时郎官要么是贵族充任、要么是举荐出来的,而且数量极多。 汉时郎官能否被用,多看运气。运气不好,可能一辈子都是郎官。 譬如汉武时候的郎官颜驷,七十多了还是郎官,汉武帝某天偶然发现就问他。颜驷说,我好武,可是文帝的时候喜欢有文化的;我长得丑,可是景帝的时候又喜欢长得俊美的;等好容易轮到陛下登基了,陛下又喜欢冠军侯那样的年轻人,而我又老了…… 大顺的这些龙禁卫们倒不用担心这个,三年就选出来三五六七个,基本都能用得上。 朝政嘛,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 武德宫出身的郎官、世袭公侯、科举文臣,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 武德宫郎官又是皇权的延伸,颇有几分类于前朝太监,只是没有割以永桎。 平日和皇帝朝夕相处,若皇帝信任,平日认为有才能,就可以外放出去,空降掺沙子,或者直接执行皇帝的意志。 能混到上舍的,大多都是边军府兵、勋位老兵将子嗣、老五营孩儿军这些均田府兵的后代。 搞全国性的教育改革,大顺拿不出钱。 而且容易捅马蜂窝。 但在基本盘内的教育改革早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开办营学,强制入学,层层考核,复三舍法,和那些为了不至于狗屁不懂但又出身注定能当官的勋贵子嗣去武德宫学习不一样,考出来的大多也算是人杰了。 前朝皇庄、鞑虏圈地、混战屠杀、辽东犁庭、前朝旧贵清洗,为大顺提供了足够的土地,保证这些基本盘府兵的安置。 考试内容和科举的完全错位,皇权故意为之的挑唆,保证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前朝皇庄和鞑虏圈地后的土地,部分拿出搞均田和二十年易田制,保证了内部严禁兼并,每年百万两的投入保证了基本盘内读书人的数量。 这些人有机会做郎官掌权,整个阶层又不至于沦为前朝军户农奴。 和勋贵们一起压制科举文官,至少保证了不至于武将像是三孙子一样见了文官就磕头。 而科举文官、勋贵的反向制衡,又保证了这些良家子和郎官们不会变成马穆鲁克、耶尼切里或者汉时大将军。 每三年才选出三五个充任郎官龙禁卫,文臣们也可以接受,也就是李淦和刘钰所说的“名正言顺”。 他是天子,不是酋长,科举一开,就不可能让谁上谁就上,该走的流程必须要走完。 也算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崇祯这种半途上位的天子,杀大臣像杀狗一样。皇帝真要是随便用人,其实也没什么力量阻止,只是一种双方都以为有用的自我欺骗罢了。 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朝政稳定的格局,也是科举文官无论如何没法伸手的地方,故而皇帝必须要重视大考之后的策论选拔。 武德宫的整体的儒学文化水平,很稀松。 字大多写的一般,微言大义王政德化之类也能被举人甚至秀才们嘲弄为狗屁不通。 为了防止皇帝看到字写得不错就认可,所以卷子都是让书写房出人,抄写一遍后再递送上来。 这倒不是为了防止作弊,这种选拔本身就是皇权的作弊,只是为了防止皇帝看着字写得好看把选“郎官”变为选“词臣”。 加上选为龙禁直接就是三品、从三,品级过高,策论选拔要天佑殿里的老臣们一起选拔,重的是见识和才能。 卷子一送过来,只是略微扫了几眼,几乎所有人都猜出来哪一篇是刘钰的文章。 就像是鸽子群的乌鸦、黑猪里的羊羔子,整个风格和其余人写的截然不同。 整个天佑殿内鸦雀无声,包括李淦在内,全都在仔细读刘钰写的那篇关于“西域问题”的史策论。 洋洋洒洒将近六千字,写了好几尺。 也不是说之前就没有人写这么长,策论的底线是二百字,二百字以上就可,要是愿意,天黑收卷之前你写本金瓶梅都没人管。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来这明显是刘钰的,因为后面还缀着几张附录和图表,在场众人想不出除了刘钰谁还能搞出这么古怪的东西。 史论前面的内容,基本没有什么争议。 先是说蒙古问题,因为蒙古法典的缘故,黄教成为了蒙古的族教,所以雪山一定要控制在手,否则蒙古就不会安稳。 而雪山想要控制在手,河西走廊和青海要在手、西域也要在手,只有西域才能威胁到雪山这个宗教圣地。 随后又论证了匈奴、蒙古、后金的崛起,只靠水草游牧是不行的,必须要占有农耕地,才有能力制作足够的甲胄、火枪、大炮,这样才真正可以威胁到中原的统治。 准噶尔部占据西域,那里是有不少城市的,也有不少手工业。 西域自古又是东西交汇之地,准部可以从波斯、莫卧儿、罗刹等国那里,得到火枪和大炮。 所以准噶尔部要比困守在蒙古高原的喀尔喀部强大。 如今北方又有罗刹崛起,若是任由准部在西北折腾,日后罗刹若是支持准部,那么国朝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南部的印度,也有法兰西、英圭黎等国渗透。有朝一日,若是印度被渗透了,那么西域就要成为对抗西洋人的桥头堡,也是保卫雪山圣地控制蒙古的屏障。 如果能够把准部拆分,蒙古各部的四分之三都在国朝手中。 这样一来,作为蒙古各部真正的宗主,又可以借机引诱罗刹国内的卡尔梅克人,日后可以搅乱罗刹人,成为日后和罗刹人外交中一张重要的牌面。 当然,只是牌面,却不能真的支持卡尔梅克人独立。 因为必须要两国同时瓜分蒙古的遗产,不能让蒙古诸部再有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使得归顺的蒙古各部离心。 但操作好了,掌握好度,却可以足够恶心罗刹人。 综上所述,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回西域。 在论证了拿回西域的必要性后,又拍了拍皇帝的马屁。 说皇帝英明神武、远见卓识、力排众议……反正是各种褒义词用了一通,之前北征罗刹,使得喀尔喀部在首鼠两端中选择了正确的站队,为日后收复西域开辟了另一条进军路线。 一方面可以用喀尔喀部的蒙古部落炮灰,另一方面准部的威胁使得喀尔喀部捏着鼻子也只能出人出力修筑驿站。 一旦驿站和兵站修完,进军西域就可以选择大军沿着河西走廊推进,精锐从蒙古那条路直插天山北麓,扰乱其精华地,转守为攻,此汉武之故智:寇可往,吾亦可往。 如果只是到这里,这是一篇合格的策论。 文辞大气,有理有据,论证严谨。 凭此,便可以在武德宫这群人里点为魁首了。 然而…… 到这里才不过千二百字。 真正的东西还是在后面。 后面的转折实在有些大,这就让在场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全都懵了。 不知道算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 还是凤头豹尾、画龙点睛? 这千二百字之后,文辞一转,用了一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转折,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层。 也正是这一层跳跃,让在场的人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的策论。 因为他跳出了传统的天下的概念,而是站在更大的视角去看,把天下的概念扩展到八万里周寰。 站在一个更大的天下的角度去看待西域问题,就引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人意料的结论。 从蒙古西征到奥斯曼崛起,再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西班牙人开拓美洲银矿,说到了明朝导致大量白银流入,加之滥发纸币导致信用货币失信,这才导致了前朝隆庆年间白银正式成为货币。 之后一条鞭法确定了白银的法定货币地位,然而推广之后,紧接着又遇到了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的闭关锁国。 天朝本就少银,全靠欧洲和日本的银子。税法一改,又导致很多地方出现了收获的时候粮价极低,但缴税又得用银的情况,更加重了底层的负担…… 这也只有短短的不到三百个字,却把之前三百年的壮阔,囊于期间。 包括李淦在内,所有阅卷的人读到这,都有一种震惊之后、狐疑不信、恍然大悟的连贯心态。 他们从未想过白银为什么会成为货币,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白银天然是货币。 他们出生的时候就是。 他们父亲、爷爷出生的时候也还是。 就像是热了穿纱、冷了批裘一样自然。 读完这三百个字,他们才明白,原来就连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是因为种种的因素。 如果奥斯曼不崛起,或许欧洲人就不会大航海。 如果西班牙没有在南美发现大银山,那么白银的数量也不够偌大的诸夏完成白银货币化,没有足够的银子,就只能再想办法用交子纸币。 这些因素这才导致了白银成为了隆庆年间之后的货币。 之后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锁国,更是他们完全没想到的一个点,谁也不会想到四万里之外的一场战争,竟会影响到中国。 几乎只是这一句话,便让这些人加深了刘钰想要灌输的印象:天下的概念,变了。 真正的天下,周寰八万里。 不再是之前的九州加朝贡藩属了。 外部的变化也能极大地影响到了天朝的统治安稳。 只有天下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后续的刻舟求剑的说法才能站得住脚。 但众人都没有再继续往下读,只读到这,一个个都停了下来。 或是皱眉苦思其中的逻辑,或是深吸一口凉气暗自认可这其中的关联。 本朝银矿缺少,他们是知道的。 白银之前,铜钱和纸币是法定货币,他们也是知道的。 似乎,上面说的这一切,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天下的概念,不再是以往的那点天下了。 西风亦可降东雨。 这三百个字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 不想信。 却又不得不信。 李淦放下卷子,叫众人先停下,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刘……呃,这个考生说的白银一事,可有道理?” 皇帝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在场的人也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但此时总不好说出来。 几位平章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道:“或有道理。天朝自古缺银,如今铜钱也缺,所以明之前多用交子。而宋之前,或如此人所言,人口不多,买卖不广,多收粟米为税,钱币是够用的。之后人口增多,货殖交汇,又收白银为税,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肯定是不能做钱的。” “日本多银,西洋的阿美利加按其所言,更有大银山。天朝物博精美,皆可易银,是以白银流入,足够多,才能做钱。” “只是其所言日本锁国,西洋新旧教争,竟能影响到天朝?这……这此之前,从未有人谈及。听起来似有道理,但真的如此吗?” 讲究引经据典的,一时间难以理解,似乎圣人从未谈论过这件事。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又着实难以反驳。 众人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左平章事却眉头紧皱,奏道:“陛下,若此为真,那就有个大问题了。” “流入天朝这么多的白银,能够使得天朝以白银为税币,或从日本,或从西洋流入,总要以物换银,要走海关。” “自前朝隆庆开关,到甲申年,不过八十年……如此多的白银流入,入港缴税。” “这税呢?怎么不曾见?”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弄傻了。 李淦也是皱着眉头,心道:对啊!税呢? 这银子既是从外面流入的,多到能让天朝用白银为税币,这么大规模的数量,海关税呢? 前朝的市舶关税,根本没收那么多啊。 要么,是刘钰的推断有问题。 天朝银子自古就有的是,只是前人傻,不知道用银子加铜钱,非要用交子去弥补货币不足。 要么……就是这税收,大有问题。 第一三零章 暴论 钱,对朝廷来说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 打仗要用钱,赈灾要用钱,赏赐要用钱,办学还是要用钱。 左平章事的这个问题,太过敏感,顿时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岁入三千万,天下的存银至少也要在三十倍以上。 如果这些银子有一半是从外面输入的,那就是四亿两。自隆庆开关到甲申年,八十年时间,平均每年入银五百万两。 可是,税并不曾见到。 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题,在场的人都会算。 不管是十抽其二也好、十抽其一也罢,这都对不上。 显然,这是一个可以抠出来钱的地方,哪怕每年能抠出来五十万两的税,也能缓解很大的财政压力。 几乎是一瞬间,刘钰之前说过的一些话,瞬间响彻在李淦的脑海里。 平日里并不会在意,可此时被这话题一引,就无比清晰。 齐国公在奏折上,转述过刘钰在和罗刹谈判时候说过的关税问题。 生丝、瓷器、茶叶这几样,都是西洋人需要但又不能自己生产的,所以可以课税,哪怕课十分之三的税,西洋人一样会来买,相对于运回去所得的利润,贸易成本的十分之三根本不是问题。 外来货物的征税,就要考虑是否对本朝的手工业者造成冲击。 再联想到刘钰之前说过的皇室参与对蒙古和罗刹贸易的事,想钱想疯了的李淦脑子里已然是转了好几圈。 皇室垄断贸易,这是与民争利,但西洋人每年输入这么多白银,若是能够掌控,岂不是每岁增加数百万内帑? 这诱惑实在太大。 然而这个念头一转,李淦也知道这里面的问题。 想的容易,实施起来必然彻底走样。 而若收关税呢? 现在每年海关的关税,数额根本不多。 可是西洋人的贸易确实频繁,也确实有钱,那岂不是说明逃税的走私严重? 本来是一篇关于西域的策论,本来刘钰只是想借此施加一点“天下观”的影响,哪曾想这短短的三百字竟然让李淦等人想到了钱。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李淦心想此时最好还是不要提及,遂道:“此番策论问的是西域事,这个就先不用考虑了。咱们继续往下看吧,这也不过是个引题之语罢了。是真是假,待评了优劣,殿前问对再议。” 避而不谈,其余人也都顺从,继续往下看。 果然如李淦所言,这三百字只是个引子,这三百字之后,便引到了下一个问题。 时世易也,贸易路线的改变,西域大国的荒废,西洋银矿的开发,海船远航技术的进步,都使得汉唐时候有利可图的西域,变成了如今彻彻底底的赔钱货。 曾经的西域不再是现在的西域,如果大顺自比汉唐,那么大顺的西域,应该在南洋。 而地理上的西域,因为准部、罗刹、英法、绿教等等因素,更像是前朝的辽东。 汉唐的西域,是有收益的。所以要经营,而且乐于经营。 前朝的辽东,是负收益的,但若不经营,前朝可是有大祸的,这个经验不能不吸取。 所以地理上的西域,必须要经营,而且要赔钱经营。 钱从何出? 是否能做到王安石说的,不加赋而国用足? 引出第一个问题。 若是国朝平定了准部,雪山也不再是曾经的吐蕃,辽东犁庭扫穴基本都是汉人了,西南只是改土归流,喀尔喀蒙古已经彻底完蛋,罗刹国不可能动用太多兵力在东北,那么国朝的威胁在哪? 也就只剩下了东边,虽然历朝教训,北疆、西患才是威胁,但时代变了,再这么想就是刻舟求剑了。 国朝可能的威胁,就只剩下了东边。 要么是日本。 要么就是西洋诸国。 想要杜绝本朝的威胁,那就需要一支海军。 有了海军,不去经营南洋,那岂不是等于有沃土有农具有良种而不去种植吗? 这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东边是有威胁的。 两个问题引完,又先把问题绕回到了钱上。 若以广东为汉唐长安,商品往来,胡人杂居,贸易兴盛,那么南洋就应该是安西都护府。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当然好。 可刘钰下面又附了一张图表,用从传教士那里收集来的种种物价,告诉众人,坐在家里收钱,钱都被二道贩子挣走了,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能赚大钱。 以《货殖列传》所言: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罗刹人走旱路,万里之遥来这边贩茶叶和大黄,可以知道这里面的利润到底有多大。 汉唐时候,大食、大夏等国,都是富庶无比,西洋人尚且蛮荒,也没钱,所以汉唐时候西域贸易可以赚钱,有利可图。 但现在大食等国穷的叮当响,西欧各国如今金银遍地,所以作为类比,直接与西洋人贸易的南洋,才是汉唐西域的经济地位。 同时,安南等地,自赵佗时候起,与国朝一直分分合合。前朝打过一次,很快又放弃了,雨林遍布,行军困难。 安南狭长,如果有一支海军,运兵或者沿海登陆,水运机动支援,若将来国朝富足,安南有变,安南完全可以收复。 安南、暹罗等地,又都是产米地。若有一支海军,就可以随时运米,沿海一线不会出现饥荒,又能缓解江南日益增加的米价。 海军和把南洋作为西域经营,又是一体两面。 若航海强,则可以绕开二道贩子,直接把丝绸、瓷器等,运送到西洋诸国,获取更高的利润,足以支付开拓边疆的耗费。 若海军强,则无论日本还是西洋诸国,想要在东面威胁,都不会奏效。 日本国再有野心,若海军不胜,也就无从再有万历援朝事。 西洋人纵有野心,其国四万里之外,国朝的海军不需要和西洋诸国并起称雄,只需要能打的赢西洋诸国在南洋的势力,就足以控制。 看上去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很大,如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曾经的藩属国,都已被西洋人控制。 然而西洋人之间彼此也有矛盾,这些矛盾是可以利用的。 且如吕宋、巴达维亚等地,汉人移民也多,又被西洋人操控,挑唆与当地人的矛盾。 这些移民屡受欺压,一旦国朝海军势大,则立刻就是一支“归义军”。 西洋人的经验是可以借用的,筑城、统治,既然西洋人相隔万里,不过三五千兵就可以控制吕宋等地,而国朝出海移民极多,吕宋二三十万、巴达维亚十五六万,又为什么不能控制当地呢? 和兰国控制着香料,每年获利百万,如果能够控制南洋的香料,国朝便能得利百万。 若能远洋至欧罗巴,则生丝、茶叶、瓷器等,也可以盈利四五百万。 本朝商贾,坐地收钱,故而无心也无能力前往欧罗巴,若能转运到欧罗巴贩卖,这也不是与民争利。 看上去水师赔钱,但实际上一旦控制了南洋,就如同汉唐控制了西域,财富增多,年税百万,贸易千万。 况且,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那么下南洋求生这种事,也就不是国朝所用担忧的了。 只要海军强大,那些人就不能学赵佗,实力不允许,而且想要反叛得有钱、有势力。 下南洋求生而有钱的,必然又都是和丝绸茶叶等贸易息息相关的,他们也不断然不会用反叛来断绝自己的财路。 南洋的移民,若是没有国朝在背后支持,很容易被当地人数众多的土著屠戮,所以那里的移民必然是心向国朝的。 人心所向,再有水师威胁,即便有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效仿赵佗,那也是徒增笑耳。 从钱、贸易、外部威胁这三个角度论述完后,后续的内容则是一个更大的暴论。 自古观之,朝代兴亡,都是二三百年之数。 何以如此,是因为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朝代末期又有严重的兼并事。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有治标者,有治本者。 治标者,抑制兼并,但这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治本者,发展实学,增加产量,同时广泛移民,效周封建之智,移民南洋、奴儿干,减小人地矛盾。 控制了南洋,增加了国库收入,朝廷就能养一支强大陆军。 即便有民变,也能弹压。 控制了南洋、奴儿干等地,又可以效仿宋朝制度。 一旦有灾,固然要赈灾,又应把灾民中的青壮招入厢军,送到奴儿干、南洋等地。 既可以开拓南洋、奴儿干。 另则,把青壮都招收走了,就算有人带头起义,只剩下些老弱,也成不得事。 初始移民,青壮为主。老弱……有钱就赈,没钱……这是血淋淋的残酷事实而已。 随着移民越来越多,移民的成本也逐渐降低,初始可能还需要编入厢军官方移民。 等到逐渐开拓之后,过不下去后自发的移民也会越来越多,又能多续命几年。 南洋又一年三熟,基本上不太可能饿死。 本身又多产稻米,控制了南洋,就等于控制了粮食,水师也能够沿着海路运粮,还可以慢慢淘汰运河,节省出一笔巨大的开销,同时也减少了江淮民众的负担。 陕、晋等地,垦殖蒙古;河北、山东入辽东;河南、山东远走奴儿干;江南则去南洋。 同时西洋人一直传闻,在南洋以南,尚有一处肥美之地。按照地理学去推算,那里四季分明,只是冬夏和国朝相反,广阔不下万里。若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也可以安置百万人;但若不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定是西洋人的。 以上种种,是故将南洋为国朝西域,可得汉唐西域财货之利;可得周分封拓土之势;可缓江南粮米日贵之忧;可解兼并流民作乱之危;可防万里海疆敌袭之患…… 第一三一章 以霸道、兴王道 策论一贯以之,都是只说大略,少谈具体。 重论点而轻论据,更不会有详实清晰的数据。 刘钰的这一篇策论在形式上没有太过惊骇,大体还是延续着之前的套路。 只是这内容,实在叫在场的人难以评价。 没有一句仁义之言、更无半句德政。 连王霸夹杂都算不上,从头到尾都是霸道。 久久的沉默,皇帝不说话,也没人愿意率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刘钰的这篇策论,分明是说收复西域根本没资格自比汉唐,只能算是前朝设立了辽东都司罢了。 李淦之前被刘钰的一番惊人之语吓唬过了一次,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 只是连他都没想到,刘钰的这篇策论会这么写。 上一次刘钰是从《公羊》的三世之说,谈到了天下已经不复是宋明之前的天下概念了。 这一次则直接用白银问题的实例,和古籍经典一点都没关系的地方,直接阐明了他的观点:国朝的天下观,该变一变了,天下是整个地球,而不再是曾经的东亚了。 若天下的概念变了,那么大顺也就不再是天朝了,而是这个没有天子登基的天下中的一个诸侯罢了。 既为诸侯,自当用霸道。至少,诸侯争霸的时候,无人用儒。 好在大顺官方用的儒学是事功学派,讲究王霸并用,这若是放在前朝定然是难以接受的。 李淦知道他是要先做声表态的,便道:“朕读《三国》,见武侯行事,偶有所悟。” “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此实申商之术也,不纯用德政。” “然武侯治蜀,邦域之内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所谓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 “本朝王霸并用,若论起来,就是以霸道、行王道。这和武侯治蜀的道理是一样的。” “行霸道,是为了兴王道。” 他先定了个基调,拿出来诸葛武侯,扯虎皮做大旗。武侯这面大旗足够大,若想反喷,就得先论证武侯是奸贼,谁敢这么论谁就是作死。可武侯又确确实实治蜀的时候用的霸道,而非王道。 虽然李淦心里想的是要用霸道,可总要用王道做个幌子。 即便用了永嘉永康的浙东学派为正统学问,可怎么说也是儒学的范畴。义利之辨不是墨家那一套纯粹的功利,而是必须要把利藏在义的大旗之下。 北儒一派的加平章事对此也是认同,便顺着皇帝的话道:“臣以为,陛下所言‘以霸道、兴王道’正是正途。” “如宋时朱熹评王荆公:意欲富国强兵,然后行礼义;不知未富强,人才风俗已先坏了!而王荆公以必先富国强兵,然后可行礼义。这其中的区别,便是用霸道而兴王道?还是内圣而外王?” “朱熹所谓‘须是自闺门衽席之微,积累到熏蒸洋溢,天下无一民一物不被其化’,其言听起来似乎有理,可细想来,却是空谈的学问。” “教化自然是要教化的,但需得内无战祸、外敌降服。否则正教化着呢,金兵到了汴梁城、东虏攻到青州府,难道要用教化退敌吗?以策论所言,我朝断还没到可以安然教化的时候。” “天子者,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如今这天下周寰八万里,陛下居于中国,教化四夷,此昭昭天命也!” “非以霸道不可为之。然陛下本心,还是为了兴王道。霸道不过术尔,亦是武侯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意。” “是以这篇策论,虽少仁德,却可用其术。论及见识,又的确给人启发,虽不言醍醐灌顶,但亦可算有所得。” “况且,科举以王道、武德宫以霸道,王霸并用,此太宗遗训。臣以为,这篇策论,倒可算作史论之魁首。” 大顺既用事功之学,又小范围内复三舍法,这王安石的评价在官方层面上,是比之前几乎快要与秦桧并列的程度正面了许多。 北派儒学在反理学之外,也有很大程度受了王安石新学的影响。 策论多篇,第一论的史论外,便是有制之兵的兵法策、内外轻重的政策论。 一共三篇,既有了第一篇的例子,众人也都看过了后面的,相较于第一篇来说,虽然观点依旧犀利、破题点依旧偏锋,但总算没有第一篇那么大的争议。 所有的争议都在第一篇,北派儒学的平章事在大局上还是看的清的。 本身他们又有“复古井田”的想法,虽然这是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可是策论后面关于移民减少人地矛盾的说法,正说到了关键处。 见识过北方流民遍地的景象,也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官方能够支持移民,他们也是支持的。 况且如果真的能够不加赋而国用足,那又何乐而不为? 反正开拓南洋,和北方的关系并不是很大,民众几乎不会增加负担,又可以有钱支持移民。 北方经济远远落后于东南,如果能够拿出一条新的财路支持北方移民计划,的确是一件好事。 再者策论只不过是策论,又不是国策,也未必是说国家就要这么做。也不是科举策论,要讲文采讲经义,霸道太多,亦非不可取。 皇帝既然已经表态说,要兴王道,必要先用霸道,这等于是为今后的争论铺了一条路。 选郎官本就是以皇帝的意愿为上,这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平章事们也就是提提意见,参谋一下,并无最终的决定权。 皇帝表了态,也有平章事认可,在场的人也就不再纠结里面的霸道太重的问题,而是开始顺着这篇策论思索里面真正要说的内容。 策论不提距离的政策,也不论证政策的可行性,就是说一个大概。可这个大概,也足以让很多人忧虑重重。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问题。 不算王道霸道这些大义非义,还涉及到海关、关税、对外贸易体系、漕运、水师、南洋米……哪一个要动起来,都是天下哗然。 海关和关税,牵扯到庞大的走私集团。 策论中只用了三百字描述了一下贸易路线的变迁,论证了一下西域的经济价值不复从前,也不可能再复从前。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直接把一些烂肉彻底掀开。 这么多银子流入,大部分都是避税逃税的,足见有多少人依靠不正当的走私为生。 就算是开海,只要还收入关税、出关税,那就杜绝不了走私。不用交税,自然比用缴税的赚的更多。 南派儒学的那位加平章事,想到刚才英国公“税在哪”的疑问,不免担忧。 倒不是说他就偷税漏税,而是担心皇帝脑袋一晕,搞出两件事。 一个是一口通商,封闭其余海关。 另一个就是郑和下西洋。 这两个无论搞成哪一种,都是皇室参与其中,垄断贸易。 税固然能收上来了,钱也固然能赚到了,但恐怕这样一来东南地区的外贸经济会受极大的影响。 英国公,左平章事则在思索里面说的另一件事:将来来自海上的威胁。 这里面又和漕运息息相关。 海运的想法,不是没有人提过,但定都北方,依赖运输,这废漕改海的想法,有两个问题一直绕不开。 一个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另一个就是沿岸的海盗、敌国海军的威胁。 现在来看,还是漕运更适合。 因为航海技术不过关,远距离航海,还是要靠针路歌。不管是风险性,还是沉没率,都高了些,远不如漕运安全。 可若是有西洋人的航海技术,再走海运,就完全比漕运更有利了。 至于沿海的海盗、敌国海军的威胁,这也还是一个海军是否昌盛的问题。若是海军昌盛,航海术有所提升,那么海盗也就不成问题。 等到有了强大的海军、熟练的航海术,到时候再慢慢把漕运废掉。 只要不求急,分几十年内完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然而……英国公担心的,就是这个“急”字。 皇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有时候心太急。 心一急,就容易脑袋一热,就容易明明三十年做成可以名垂千古的事,非要三五年之内办成,恨不得死前的功绩比肩汉武唐宗,这就很容易出事。 想到这,英国公便道:“陛下,臣以为,这策论做的极好,后半段更是精髓所在。” “然而,国朝如今第一要务,还是要平准部之叛。他虽以南洋比汉唐西域,亦不算跑题,但只恐文章流出,天下多有议论。有恐有巧言令色善于钻营之辈,以为陛下此时就是要开南洋,恐会上一些惊人之言。” “是故,臣以为……应将这篇策论截断。” “以上半段取之,而下半段,则做士子借殿试而上书之举,不宜作为策论,而应严藏之。” “此事不比他事,若出,必引震动,更使一些有心之心借此行事。或上言蛊惑,或引发党争,不合时宜。” “此策所做之论,宏大则大矣,只是若要做成,非一朝一夕,更不是夸夸其谈就可成。臣以为,待传胪日,天佑殿面问之时,应多做询问。” “若能对答,则可用。” “若是问他该如何做,他却答只要做了便如何好,那又和理学腐儒空谈道义又有什么区别呢?” 英国公心里清楚,这篇策论基本上就是刘钰做的,以他在北边和罗刹人谈判的作为来看,除了他没人有这样奇葩的天下观。 不管是出于同为勋贵自己人的圈子,还是出于之前做事的喜爱,英国公心眼里是支持刘钰这样的年轻人的。 但英国公已经老了,在左平章事的位子上干不了几年了。儿孙辈也都安排妥当了。 或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亦或许,自己这辈子该做的都做完了,儿孙辈的事也都安排下了。那就不得不考虑国事了。 现在看来,刘钰在北边的事,做的还好。 可英国公必须要再确定一下,刘钰做事是否急躁?是否夸夸其谈?是否不考虑后果?想问题的角度是否全面? 选魁首之前定不下来,但传胪日的天佑殿面问却可大致判断出来。若可用,自然支持;若不可用,那便做最后的进谏:此人不可大用。 否则配上皇帝好大喜功而又急躁的性子,必出大事。 皇帝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以为英国公是在出面维护,不想再引发更多的争论,所以才要把卷子截断,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嗯,卿所言极是。既如此,那就以上半段为策论、下半段为借策上书,此古士所为,不违制。取其上半,点为魁首。” 第一三二章 新型宗藩关系 历史上的传胪典礼,是出过一些奇葩事的。 比如某状元徐开业,被榜眼摆了一道,花钱买通内侍关门不准他进,传胪大典时间一到,要点为状元的徐开业在城外哭进不去城,榜眼进了一位成了状元。 刘钰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至少此时朝中还没人敢这么摆自己。 初试合格之后,传胪日所穿的锦服等都已经分发下来。 武德宫作为皇权的直属力量,为示“武德”之意,也算是一种恩宠,传胪当天可以剑履上殿。 大清早,距离天亮还早,翼国公府便已经忙碌起来。 雨燕等几个丫鬟起的更早,将仔细检查过后一点灰尘都没有的锦服拿来,保证上面没有丁点的褶皱。 换上锦服,戴上武士的皮弁,在头上插了两根传胪日特许的装饰羽毛。又检查了一遍当日荣恩无限剑履上殿的短剑。 略作打扮,雨燕就像是夜里穿针引线看针眼儿一般,把刘钰看了个遍。 “三爷今日必可为魁首。” 几个丫鬟也都说了句喜庆话,刘钰却道:“也未可知。国朝人才济济,正值兴盛,岂敢自大?” 题目上看,就是“钦点”,所以这反倒是要低调一些。最起码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收拾完毕,天还没有亮,国公府里别处也都点了灯。 刘钰匆匆去见了母亲做晨省,母亲也早就起了,打量着穿着传胪典礼锦服的刘钰,笑的欣慰,叫他也不要在这里耽搁。 辰时初,大约是早晨七点钟,典礼就要开始。 五点钟就要在午门外排队,从家里出发的时间就更要早。 一路到了午门外,时间还早,大臣们自有专门的房间可以休息。 刘钰这一批等待典礼的人没地方可去,一个个为了防止在典礼中出现想拉屎撒尿的情况,饭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 等的无聊,又都是武德宫的同窗,只好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打屁,站的累了就蹲在地上,很有几分等待日结工作的三和大神气度。 大顺自比李唐,这午门的官方名称其实是五凤楼。 然而就像是六政府还是私底下叫六部一样,嘴滑者比比皆是。 后世的太和殿,曾经光复京城后改名为倡义殿,然而等到朝政稳定之后又改回了奉天殿,这就有几分改“聚义厅”为“忠义堂”的味儿了。 奉天倡义大元帅,如今是奉命于天,而非倡义护民了。 待午门一开,大臣们分批进入。 直到最后,刘钰等一班参加了前几日考试的排队从门进入,到了金水桥附近,又要整队。 或许平日里没有这么严格,但今天是典礼,又有一堆可能第一次进入到皇城的,御史和礼官们在那再三重申注意仪态。 乐人就位,在奉天殿的屋檐下就位。黄案就绪,皇帝銮驾前来,鼓乐齐鸣。 各路大臣就位,刘钰等人跟在后面,根据初试的成绩,左右左这样插着排列在大臣的后面。 待乐声少歇,天佑殿首席、左平章事捧着三卷试卷来到銮驾前,把第一卷读了一遍。 才读了几个字,刘钰就听出来那是他默写的那篇文章,最后的一点担忧也化为乌有。 和他一起排队站立的,可以想象此时的心情必然失落。 只是才读了个千百字,就戛然而止,又换到了下一策的“有制之兵”。 刘钰本想着搞点大新闻的,他早就问清楚了传胪典礼的种种,知道左平章事会把文章众人面前读一遍。 所以他才写了一些关于“天下观”的话题,本想着引出一番激烈的讨论,哪曾想居然只读了前面小段后面直接无视了? 这让他很是不爽。 待卷子读完,拆开糊名,左平章事将卷子递送到皇帝那。 武德宫选出来的是郎官,是皇帝嫡系,故而点名字的也是皇帝,以示皇帝亲卫。 “翼国公刘盛之子,刘钰,为魁首!” 前面带上爹的名字,应该是担心出现重名的情况,万一有两个人同时出列,那就有些尴尬了。 大殿前的卫士齐声叫喊,把刘钰的名字喊了三遍之后,刘钰这才从后面迈步出来,就在阶下,单膝跪地。 传胪之日,剑履上殿,不行五拜三叩之礼,而以军礼,以不负武德之意。 随后又点出了第二、第三。 再往后的卷子就不用读了,点了名字后依次出列,觐见皇帝。 大礼之后,皇帝再选出十个人,前往天佑殿问对,最终从三甲和其余七个人中再选两个,凑五个,授予龙禁卫一职。 一旦被授予了龙禁卫,便可以跟着皇帝参与朝会,有旁听权,没有上奏的资格。 也有资格在天佑殿旁听一些政务事,但关键军事依照皇帝的信任程度是否有资格旁听,一样也是没有议事的权责。 礼成,大臣散去,刘钰等选出来的十个人又依次排好,在天佑殿前缴了武器,依次在门口等着问对。 他是魁首,也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 迈步进入,门一关,就像是前世的面试一样,皇帝居中坐着,五个平章事坐在左右。 剑上缴了,这时候就要对着皇帝五跪三叩,跪在地上等待询问。 先询问的是平章事们,最后才是皇帝问个问题。 一般情况也都是走个流程,三甲都是必然授职的,只有后面几个选出两人需要问一些问题,由皇帝选定人选。 只是刘钰的策论写的引出了太多问题,这一次的询问就极为不寻常,不只是简单的流程。 英国公看看跪在地上的刘钰,面无表情,率先问道:“刘钰,你以南洋为西域作比,似有道理,只是如何施展,却有几处问题要考教。” 刘钰又冲着英国公行了个礼道:“请左平章事问。” “依你所言,必要兴海军。这海军和水师,有何区别?” “回平章事,水师如卫所军,海军为京营禁军。水师只能巡查、剿贼;海军则可竞逐波涛之上。本朝水师孱弱,恐非海上敌人的对手。是以要兴建海军,陛下与天佑殿直辖管束。不拘镇守一方,而是各处调动,有寇则剿、有敌则战。” 英国公点点头,又问道:“水师不振,非一日之寒。按你所言,水师不敌西洋人,又如何兴?” “回平章事:师夷长技。” 师夷长技四个字,并未引起任何的风波。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和师夷长技以制夷,只是同一个意思在不同力量对比下的表达。 明末时候,差距没那么大,还有“以求超胜”的信心和念想。感觉使使劲不但能学会,还能超越。 及至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时候,以求超胜什么的就太过遥远了,能制夷就已是万幸。 刘钰心中早有想法,既然英国公询问,他知道英国公在朝鲜一事上的强硬态度,所以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可以得到其认可。 “西洋人有所擅长者,海军最强,国朝无可匹敌,正可学习。” “微臣于北疆俘获了一些航海好手,又都参加过罗刹人的海军建设。” “其中白令等人,精于导航;切里科夫、斯文等辈,则曾做过军舰舰长。皆通军事。可聘为教习,教授学员。” “国朝陆军,有武德宫生员。幸赖太宗远见,武德宫学子皆学几何、测绘学问。” “若建海军,便可在武德宫内开办新科,不重骑射而重导航;不重鸟铳而重火炮。以西洋海军法实习,五年之内,当可有第一批军官。” “又在黑龙江俘获了一些罗刹木匠,也会造船。以五年之期,便可以有一支能够以西洋技法远航的水手,虽不能够环球航行,但直航日本,必无问题。” 英国公听到“五年”这个期限,心中略微放心。 他最怕的就是刘钰为了迎合皇帝好大喜功万事求急的心态,搞出一个天翻地覆的变革,那是要出大事的。 他已老了,也看得出皇帝是要重用刘钰的。 就怕自己死了之后,朝中没有人能顶上自己这个位置,皇帝为了对抗保守派,扶植太多过于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酿成大祸。 听刘钰这么一说,给了个五年期限,只是培养第一批军官,其目的也只是能够直航日本,这听起来到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保守,终于松了口气。 又问道:“你所谓‘以海军养海军’,这又是何意?” 刘钰面向皇帝道:“微臣请以朝鲜、日本之事为例。非是真要这么做,只是就近举个例子,若有违背仁德宗藩事,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众人都见了刘钰的策论,知道他的言论太暴,全然霸道。 这时候却说只是借用附近的两国举个例子,并不是就真的在说那两个国家。 可话是这么说,众人均想这话可还不是落在这两国身上? 皇帝点了点头,也正想听听刘钰的看法,到底怎么个“以海军养海军”,便道:“你但说无妨。此朝鲜非彼朝鲜、此日本非彼日本。” “卿等也不要传出去,以免宗藩惊诧。” 刘钰这才道:“譬如日本,银多,铜多。然其国闭关锁国,贸易量少。而若开关,则我朝生丝、棉布等物,必蜂拥而入。” “每年不但可以得银子,还能得到铜用以铸钱,缓解钱荒。” “可倭人闭关锁国,不愿意贸易,又素来不朝。” “若我朝有一支海军,渡海而围,迫其开关贸易,令其朝贡,如此一年得银、得铜之利,何止百万?” “若是西洋诸国也要求与日本贸易,则日本已经入贡,乃我朝藩属,我朝海军自要帮助日本国抵挡西洋人。” “若能抵挡的住,那么日本的银、铜等,难道不都是我朝的吗?昔年郑氏垄断日本贸易,年入百万,所以能够养一支水师。若日本国能够贸易,难道这还不够养一支海军吗?” “这就叫,以海军养海军。” “只准许与我朝贸易,不得与西洋人贸易;日本国不得建造军舰,日本国的海防由我朝接管;我朝既为宗主,则西洋人若攻日本我朝负责击退、日本国若有内乱则我朝帮忙平定。这就叫……新型的藩属关系。” 第一三三章 可堪大用 “日本国本就闭关,禁止贸易。若能与其贸易,这不但不是与民争利,反而为民取利。” “既取其利,又能演练海军,正一举而两得。” 其话音落,顿时让几位平章事脸色古怪。 “此等事,恐为汉武穷兵而征大宛。况且,日本国虽小,然昔年蒙元国势尚且不能征服。万历援朝,更动摇筋骨,以至有东虏之祸。” 刘钰回道:“此一时而彼一时。蒙元不能够征服日本,难道不是因为其无海军吗?西洋人如今能从四万里外抵达广东澳门,若学到起航海术,区区日本还去不得吗?” “只要能够以海军围困,日久必服。以朝鲜之釜山为港,只消三五千精锐,借助海船的速度,今日扰长崎、明日扰江户,其又不能防。” “况且,日本地狭,纵然想要迁界禁海,也无五十里可退。” “我朝乃仁义之师,一不割地,二不求财,只要使日本朝贡、开放贸易,我朝便可保护日本不受西洋人侵扰,这样的好事,难道他们会拒绝吗?” “或许一时想不通,但海军风帆三五日一至,不出半年,必有聪慧之辈想通了。若其国主想不通,自有别人帮他想通。” “届时,钱财贸易源源不断,又使其无海军,必然顺服,再不敢有不臣之心。” 李淦之前听过刘钰关于将来西洋人在海上威胁的恐吓,此时再听,心想这不就是你当日说西洋人威胁国朝的翻版吗? 只不过相对于当日说的断漕运、开科举之类,这个倒是简单许多,只要日本能够朝贡、贸易、不准造船即可。 既然朝贡,便属宗藩。 若是西洋人也想与日本贸易,若以兵势威胁,天朝自是要保护藩属的。 听起来似乎的确可行。 日本多银、多铜的事,李淦当然知道。日本锁国的事,李淦也知道。 只是他从未有过“强迫贸易”这样的想法。 这件事站在李淦的角度上看,还有另一个好处。 刘钰之前那西洋人威胁东南吓唬过他,按刘钰所言,也不过两万兵就够。 国朝如果按照西洋军制编练新军、海军,以其体量的对比,威胁日本大约也就是五千兵。 若能靠这些兵力压服日本,则证明刘钰的恐吓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不管这么说,这个“以海军养海军”的想法,至少可以自圆其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郑氏可以靠日本的贸易富可敌国,日本又多银多铜,国朝如今铸钱的铜都不够,若能开放贸易,的确有利可图。 想要让其开放贸易,也的确需要一支海军。 李淦看看其余人,英国公微微一笑,心道刘钰倒是滑头,闭口不提闽、粤、江、浙等对西洋的海关事,却把“以海军养海军”的对答放到了日本上。 这倒是个好想法。 因为西洋和日本不同,西洋人是恳求贸易,而日本是闭关锁国。 想从西洋人的贸易里多弄到钱,要么关闭多余的海关一口通商从而方便管理收税;要么就得学宋朝,官方垄断贸易。 无论哪一点都会引发轩然大波,剧烈波动,乃至江南糜烂。 但若从日本入手,一则可以见到实利,证明以海军养海军是可行的;二则暂时不用触动江南走私商人的利益,不会出现剧烈的震荡。 以日本养海军,待海军有成,再入南洋,那就简单了许多。 若能直航日本且能把日本逼迫的开关贸易,从南方运送粮米还是问题吗? 若能走海运而废漕运,又能节省一笔开支,减轻民间疲苦。 从大义上讲,日本国久不来贡,六师移之,也大有道理。 英国公暗自赞许,心想的确是个人才,之前说五年之期初成,这事恐怕又要五年。 这十年间,一点不需要触动漕运、江南走私的利益,不会引发剧烈的动荡。等到海军已有小成,再处理江南的事,也就更有可行性。 于是他又问了刘钰另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朝鲜事,此朝鲜非彼朝鲜,朝鲜又将如何对待?” “回平章事。” “欲使日本贡,不得不控制朝鲜。如今朝鲜方乱,尚未平息,我朝正应借此机会,加大对朝鲜的控制。” “一则驻派天使,若朝鲜再有事,则可先知。朝鲜既为藩属,若其国再有弑兄之类的事,天朝自要处置,否则怎么能叫教化四夷呢?” “二则我多询问朝鲜国事,得知朝鲜国曾连钱都不用,以物易物,以致民间不知钱可以用。其国又不铸钱,正可要求朝鲜用我朝钱。” “我朝虽也缺铜,但若控制朝鲜,要去日本开关朝贡,则铜就不缺。让朝鲜用我朝钱,方为真藩属。” “三则朝鲜产纸张、人参等,而我朝生丝、绸缎,正可换回纸张人参。若能使其国开放贸易,则山东之民又可多出一条求生之路。往来贸易,足以安身。” “四则叫朝鲜允许天朝海军用其港口,一做补给,二做操训、三则若青、豫有灾,又可绕朝鲜而移民奴儿干都司,移民实边。一旦日后海军有小成,又可从釜山等地登日本,使之朝贡。再者,若朝鲜有变,亦可就近压服,不至于有野心反叛之辈登朝鲜王之位。” 英国公闻言,心想我不过是想加大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以免日后为祸。 你想的,却是要把朝鲜完全控制在手,化外藩为羁縻? 不过这几条要求,好像都是可以办到的。 现在朝鲜国正有内乱,新的朝鲜王册封一事,大顺朝廷一直压着。 就是想要再多要一些条件。 如果把这几条条件加入其中,朝鲜国王应该也能接受。若不然,大可以认可南边起事者的说法:如今的朝鲜王是鸩杀其兄而上位的。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用,英国公看来,实在可惜。 不用朝廷一兵一卒,甚至前去朝鲜册封的不但不用花一分钱:按照前朝经验,至少还能要到二三万两银子的贿赂。 大不了朝廷这一次就不给官员这个发财的机会,清正廉洁,彰显天朝气派,去把这件事办妥。 稍微恫吓一下,朝鲜就能接受。 英国公心想,刘钰在北疆讹诈罗刹的珠玉在前,讹诈之事,我也算是学会了。 那个让“朝鲜用国朝钱”的想法,更让英国公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论及眼界,终究还是不如这个能把明朝用白银为税币的前因后果说明白的年轻人。 他知道,现在朝鲜国的确是没有钱,也不铸钱。 民间头些年基本上退回了以物易物的程度,根据朝鲜贡使的说法,朝鲜民众甚至已经遗忘了钱可以买东西这个概念。 最开始英国公以为朝鲜是哭穷,是怕说自己有钱,以致天朝会让朝鲜进贡铜、银等。 但他派人询问了一下那些被征调的朝鲜火枪手,确信朝鲜贡使还真不是哭穷,而是真的已经多少年不铸钱了。 加上朝鲜基本上退回到了两班贵族控制朝政的制度,地方又小,征调民夫也好、征收实物也罢,都不比天朝那么麻烦,用钱的地方也的确少。 朝鲜贡使曾说:“愚下之民,不知钱之为何物,距上次用钱二百年矣。” 更有甚者,朝鲜强制推行用钱交易,甚至“令民各带钱五十,不带者有罪”,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朝鲜的人民根本不认钱,没碰过钱,对钱没有兴趣。 是故“勒令用钱交易,鞭扑狼藉,商贾不行,怨声盈路”,当时推行钱的朝鲜大臣还因此被弹劾滚蛋了。 现在虽然又恢复了用钱,可是钱仍旧是不够。 这个锅还是得大顺来背。 遵照太宗遗训,并不闭关锁国,允许海外贸易。 日本虽然锁国,但是大顺商人仍旧挤出来了一片天,把日本本就不多的铜出口份额抢走许多,剩下的被荷兰等国瓜分。 朝鲜国的贸易,基本上是以朝贡贸易为幌子,贡使来京的时候,携带一些私货或者白银,买大顺的丝绸等带回去,再转到日本进行贸易。 但大顺的贸易政策之下,本国商人可以直接前往日本贸易。朝鲜靠这样弄来的货物,无论如何也争不过那些从福建直接去日本贸易的大顺商人。 挤压之下,朝鲜贸易不到铜。 没铜,再加上严禁开矿,以及明末之乱之后就一直不用钱,朝鲜真的是已经许多年不用钱了。 如果能够让朝鲜用大顺的钱、让朝鲜开放贸易且只准和大顺贸易、让朝鲜允许大顺的海军在朝鲜港口停泊补给、让大顺的天使常驻朝鲜……这样的控制力,已然和羁縻地相差无几了。 钱是什么? 钱就是铜。 铜,天朝的确缺,也不允许出口。 可如果能控制朝鲜,长远来看,完全可以借朝鲜为跳板,解决日本的事。 天朝缺铜,可是日本不缺啊。 朝鲜若能控制,海军一旦兴起,日本的铜不就是天朝的吗?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若不利用,而认为天朝本就缺钱,若是让朝鲜也用天朝钱,恐怕更缺……这就是短视之极了。 英国公以为刘钰说到此处,已经算是基本给出了策论上种种问题的解决思路,也基本上可以确定刘钰是个办事稳妥而非只谈大略却无手段的,正要询问一下皇帝是否就结束这一场询问。 却不想刘钰又道:“陛下,以朝鲜、日本事为例,除此两件,还有别用。” “臣翻阅一些,得知前朝万历末年,海关关税一年两万两。如今我朝尊太宗遗训,通商贸易,闽、粤、浙、江海关,商人往来贸易,所征关税虽八倍于前朝,也不过十六万两。” “关税该如何定?该如何收税?臣以为,也需改革。只是改革之事,不可贸然而动,当以小处为样本,试行之。” “若有效,则用。若无效,则不用。” “对朝、日贸易,正可以试行新政。朝鲜不与我朝贸易、二则日本锁国。并无多少人得利,影响不大。即便新政无效,也不会动摇江南重地。” “是故,臣以为,当于山东登州建海关,通商日、朝。聘问西洋关税法,作为样本试行。” “一则作为尝试。” “二则也可以培养一些专门的胥吏人才,或以胥吏学问办学,招收子弟。日后若是可行,则可在闽、粤、江、浙等海关推广。” “那里收不上税,一方面有走私,另一方面必然也是胥吏欺上瞒下,利益深重。若能借日、朝贸易事,培养一批精通会计账目的新学学子,日后南下,也不用担心胥吏欺瞒。” “故而,臣之南洋西域策,共分二十年。” “五年。” “于登州建立武德宫分校,挑选年轻而通几何测绘者师夷长技。建造西洋海船,尝试通航于朝、日。” “挤占贸易,获得日本铜银。” “于登州建立新学学堂一所,以老五营良家子不能入武德宫者充任,学习胥吏会计之学。” “以朝鲜、日本贸易为补,不需耗费朝廷太多银钱。” “十年。” “海军粗成,税法初变。” “于朝鲜锁日本,问其不朝之罪。迫日本开关贸易,朝贡臣服。” “又以海军载青、豫移民,入奴儿干都司地移民实边。” “二十年。” “当可推广海关新税法,海军当可与西洋人竞逐于南洋,则我朝海疆自此无忧矣。” “再之后,或可如汉武凿空西域、盛唐都护安西,我朝都护南洋。则策可成。” 李淦不待其余人表态,便道:“善!卿所对者,甚合朕心。你且退下吧。” 其余人也都没再说什么,李淦便让刘钰先退下。 等刘钰一出门,李淦便先问英国公。 “卿以为如何?” 英国公思虑片刻道:“凡敛财者,无非开源、节流。王荆公之开源,民众颇得不便,难以推广。刘守常之法,是于荒漠处开甜井。” 关于王安石变法的得失,大顺既然用了三舍法,自然是经过一番讨论的。虽说有那句“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但也确实出了大问题。 是明显的托古改制,用周礼的名号,却行法家之术,而且还是春秋战国管子的那一套法家霸术。 大顺虽然说是王霸并用,却也真不敢这么搞。 江南涉及到大顺的安稳,没有确实可行、确定有效的办法之前,万万不能动。 哪怕知道现在的税收的绝对有大问题。 本来李淦也好、英国公也罢,都以为刘钰说要兴海军、拓南洋,一定会在江南动手。 按他们想,清查田亩、士绅纳粮、改革关税,否则钱从哪来? 却不想刘钰半句都没提江南,而是拿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日本和朝鲜,来了一个大迂回。 朝鲜本身就和大顺没有正式的贸易,但凡贸易,全是走私的。哪怕是朝贡使团的私下贸易,也是理论上不允许的。 日本锁国,明面上的贸易额也不是很大。 从这两个地方入手,没有触动到江南地区的切身利益:可能触动辽东地区的朝鲜走私集团,但辽东不是江南,不会出大问题。 至于怎么从日本那挤出来贸易额,李淦确信刘钰既然说了,肯定是有办法的。只不过这办法……可能不方便在这里说。 这都是阳谋,明摆着告诉你要这么干,可你却无可奈何。 办的时候,不触动太多的利益,反对的声音几乎没有,也就是英国公所谓的“于荒漠处开甜井”。 等基本成型后,再想反对,已经无可奈何了:海军成型了、新学培训处的胥吏们保证了短期不会有利益勾结,到时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去,你奈我何? 刘钰当初吓唬李淦说印度最多三十年就要被西洋人控制,现在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二十年可以一较雌雄。 二十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英国公最担心的,就是刘钰顺着李淦好大喜功急躁冒进的性子,为得圣眷,故意搞的步子极大。 他是肯定活不到二十年的。 然而最担心的事现在看来刘钰脑子很清醒,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于是奏道:“臣以为,此子,可堪大用。” 这是个极高的评价了,之前的考试录取面对中,英国公可从没用过“可堪大用”这样的词,最多也就是一句“可用”。 李淦心想,英国公所言不错,的确可堪大用。看来朕没选错人。 第一三四章 懂倭语的 等到问对结束,有哭有笑。 三甲不用哭,剩下七个人里只能选两个作为从三品的龙禁,剩下的就要再令安排。 起步的差距过大,那些没选上的自然是长叹连连。 有太监送来了五套成衣,青蓝颜色,就是上面绣着的补子有点让刘钰蛋疼。 顺承明制。 这武官常服的补子,也是顺着明朝的样式。只不过明火德、大顺是认为蓝色的水德。 唯独武官的三品常服,这上面的补子,前朝是老虎。 而太宗李过,当年起事的时候,诨号……一只虎。 为避讳故。 也可能是李过的恶趣味,也可能是当年从陕西转战湖北的时候在秦岭见过熊猫,遂把个三品武官常服的补子,从老虎换成了熊猫。 去把衣服一换,绣着熊猫的常服一穿,纱帽一带,这就要出门去参与一下游街,还要他带队领着同一批的人一起观榜,之后还有种种仪式。 观榜的时候,刘钰看着自己的名字高高在上,笑道:“噫!好!我中了!” 然而并没有人立刻冲上来打他一巴掌,难免不够尽兴。 之后两日,也都是各种形式走一遍。第二天参加的是鹰扬宴,这本来是前朝武举乡试的宴会,但大顺废掉了武举,取自“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的鹰扬宴,也就成了武德宫大考之后的宴会名。 略有些尴尬的就是主持宴会的,是他爹。可能是皇帝觉得作为一个世袭公爵实在是没事干,怕闲出病来,给安排了这么一个活儿。 封了龙禁卫,放了半个月的假,一则为了宴会吃酒,二则为了自己去定制各种官服。 翼国公府里出了个武德宫魁首,自然是门庭若市,请客吃饭每天无趣至极。 直到假期快要结束,田平才给刘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匆匆赶到齐国公府邸,田平给引荐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应该是之前听田平说过了刘钰的身份,吓得赶忙跪拜。 来的时候只是听说给京城的某位大人家当西席,教授日语。哪曾想等抵达了京城,这位要学日语的是新科的武德宫魁首、殿前龙禁卫,这还当个屁的西席? “守常兄,兄弟这办事可还可以吧?你的事,我可是真放在心上了。这位是林允文,宁波人。家里也曾阔过,只是出海多有风险,遭了风浪。通晓倭语,那边也保证了,是个信得过的。我家出面找的人,你且放心就是。”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这又不是个参与核心机密的,只是自己不想当神棍,总得找个因由罢了。 打量了一下这个林允文,二十七八岁年纪,脸色黝黑,显然是常年在海上漂泊过的痕迹。 对不同的人,因着信任程度,有着不同的对待方式。 刘钰也没有太客气,便问道:“去过长崎?” “回大人,去过。” 林允文有些战战兢兢的,在宁波那地方,就算和官员打交道,也都是些小官。 都说不去京城不知道自己官小,他虽不是官,可知眼前这位是三品龙禁卫,那是朝夕都能见到皇帝的,心里哪能不怕? 家里本有些产业,大部分都投入到对日贸易当中。然而流年不利,遇了风浪,他也是好大的运才捡回了一条命。 回到宁波后,就听到有风声说是京城有勋贵要请个日语西席,也算是和当地官员有些交情,这才得以来。 要知道这当西席,可是他们这些商人从未想过的事。虽说他有些文化,但哪有大人物会去学倭人语言? 这等机会,还是因着之前的情面,才算是给了这么个机会。 哪曾想来到之后,说是勋贵家里的西席,等到了京城,已成了三品龙禁。 他自是没这个胆子,心里着实怕的要命。走南闯北海上风波也不曾怕过,只是骂骂贼老天,如今却打心眼里慌的抖了三抖。 刘钰见他害怕,有心吓一吓他,又问道:“会背针路歌吗?” 听到针路歌三字,林允文不由地咽了口唾沫,腿更是有些软。眼前这位新科的武德宫魁首,只怕不是个善茬,连针路歌这样的事居然也知道? “回……回大人的话。会背几首。却不知大人要听哪一首?” “既是宁波的,那就背个从日本回宁波的,我听听。” “呃……大人,这针路歌都以方言记诵,若有难懂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自琉球回宁波,曰:马齿用壬子取天堂南头,用乾亥收入温二岙湾,用单癸……” 他背的夹杂着不少当地方言,宁波等地,亦算是十里不同音了。这针路歌背的熟了,都是用方言的。好在林允文也不知道刘钰是想干什么,只是尽可能地把舌头顺着背完了。 所谓针路,针是一种类似的距离单位,大约是七八十里或者五六十里。其实针路就是一种标志物导航。 罗盘是圆的。而圆的东西,多用十二进制,或者十二的倍数进制。 既在中国,肯定是要用天干地支的,这里面就出现了个问题。 地支,十二个。全靠地支分刻度,一个刻度得有30度这么大,用来在大海商导航,很可能想去日本,结果导到了十八层地狱。 天支,十个。天干加上地支,一共是二十二个,又没办法整份地分圆。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把天干地支去掉俩,是二十个。再从八卦里抓出来四个,这不就24个了吗?这样不就能等分圆了吗? “马齿用壬子取天堂南头”,翻译成标准的小学数学用语,就是“自马齿这个地方起航,角度是北偏西7.5度,一直航行到天堂山”。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北偏西,因为……首发大航海的西洋人,终究掌握着航海词汇的话语权,而他们的单词里没有“west north”、只有“north west”。 刘钰倒是不知道这马齿、天堂山都是哪,但听林允文叽里咕噜地背了一通,大致可以确定这真是个经常跑日本的。 要是不跑海,肯定不会背这玩意儿的。 田平也不知道林允文背的是什么,待林允文背完,就问了一嘴。 “守常兄,这说的什么?” 刘钰大致给田平一解释,田平也是在武德宫学过几何学的人,顿时明白过来。却把个林允文听的心惊肉跳,眼前这位大人不但听说过针路,还知道这罗盘的刻度是什么意思。 若在沿海,这倒没什么。 可这里是京城,眼前这位又是个勋贵子弟,怎么会知道这些“贱人”所从事的职业的种种? 再联想到日本这些年在长崎,倭人一直要海商们做的事,林允文只觉得冷汗直流,后背已经完全汗湿。 小心打量了一下刘钰,发现刘钰也正在盯着自己,就听刘钰笑眯眯地问道:“你看我干什么?怎么,我就这么吓人吗?” “大人……大人说笑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林允文坐下。 林允文推辞再三,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屁股。 刘钰心想他么的自己见皇帝的时候比这个还惨,还特么得跪着呢,这也大哥别说二哥了。 林允文刚坐下,刘钰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他吓得跳起来了。 “我听人说,日本国这些年一直在试图购买战马、刀剑、弓箭、兵书?” 话音刚落,林允文直接跪倒在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道:“大人明鉴!倭国虽有此意,然小人实在没有做过。小人虽没什么文化,却也读过几年书,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以为是朝廷听到了什么风声。 本以为自己有了一个认识一下京城大人物的机会,哪曾想竟是落入了这么大的一个深坑之中,现在想跑都来不及了。 田平听刘钰这么一说,也是愕然,怒道:“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这倭人购买战马、刀剑、兵书,所为何用?他国既已安定,这东西又要用在何处?” 听田平这么怒斥一句,林允文的背更是汗湿的厉害,只是不停地磕头,也不敢说话。 刘钰轻咳一声,给田平使了一个眼色,田平知晓,不再多说。 待许久,刘钰才道:“起来吧。我就是偶尔听说,这么一问。有道是,捉贼捉赃,捉歼捉双。你就算之前贩卖过,已无对证,我能奈你何啊?起来!” 猛喝一声,把林允文也给喝懵了,晕乎乎地站起来。 “坐吧,不要动不动就跪。这儿又不是公堂,就是私人谈话罢了。” 好容易说服林允文坐下,刘钰知道也不用吓唬他了,自己装神弄鬼的已经足以让对方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了。 “我问你,你可知道有几家运过这些违禁之物?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运送这些违禁之物,总得有足够的好处。若无足够的好处,谁肯当汉奸呐?甲申年之前剃头,还得官加一级呢,你说对吧?” 汉奸,汉奸。 这样在大顺太宗时候留下的词汇,扎着林允文的耳朵,说不出的疼。 只觉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憋出来了半口唾沫润了润,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大人的话,好处的确是有的。大人应知倭国锁国,若想贸易,必要有信牌。若无信牌,纵然入港,也不能购到紧俏货物。所以,若能得良马、良弓、兵书等,则可获得贸易信牌。” “往来倭国贸易,一次获利数倍。若能得一信牌,等于数万两银子。但……但海关处虽在别的事上放的松,这些事上,诸位大人们也都担着干系。一旦事发,必要掉脑袋,是以小人不曾听说有谁运过那些违禁之物。” 第一三五章 正当竞争和不正当竞争 官员怕担干系、怕死,这是个好事,最起码证明朝廷对地方还有威慑力和控制力。 不过林允文的话,刘钰也还是不信。那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日本锁国之下特殊的贸易政策,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能冒着绞刑的危险,况且说一张贸易信牌的利诱? “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说知道但是不敢说?怕被人报复?” “大人,小人是真的不知道。” 林允文低着头,也不敢看刘钰,心想知道自然是知道的,都是圈子里的事,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 但所谓秦桧还有三五个好朋友呢。林允文的贸易圈子里自有几个朋友,圈内也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好不要扯上官府。 一旦扯上官府,很可能大家的饭碗都砸了。 朝廷政策,向来一刀切。 即便上头不是一刀切的政策,下面节度使督抚等执行的时候,出于懒政和不想担责任,也会选择一刀切。 上面许是说,严查违禁物。到了下面,可能就要变成不准出海不就没有违禁物走私了吗? 到时候固然是走私违禁物的事没有了,正常的贸易怕也是要停了。 林允文说的大义凛然,说什么也读过书,这种事自不会干。可事实上,他是没干成,或者说没本事干。 他没本事,自有人有本事,想办法绕开检查,把一些违禁物运到日本。 谁要是能运过去,圈子里的人都会竖着大拇指,赞一句有本事,满满的羡慕,只恨自己本事不大,没办法偷着弄出来。 圈子里却不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汉奸。 刘钰当然不相信林允文的话,其实对日本的情况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有些道理是天下共通的。 就日本现在的贸易政策,明显的权力寻租,但凡权力寻租,从宁波到伦敦,其实都一个吊样。 于是问道:“那倭国如此贸易,贸易信牌的发放量有限。虽有定例……可都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想来想要得到贸易信牌,得给钱贿赂吧?” “是,大人明鉴。是得给钱贿赂。这贿赂也得有门路,也得找场面人。先请吃酒,场面上的掮客倒也明码标价,取贿赂的八分之一,号为过手沾沾水。一张信牌,少说也得个千把两银子使上。” 刘钰闻言笑道:“那要是弄去了战马、兵书之类,是不是就不用贿赂了?” 林允文以为刘钰又在诈自己,可一时间也看不透刘钰到底知道多少,又怕自己装作不知被刘钰识破认为欺骗,心里便打定了主意:该说的自然要说,只要不说具体,当无大碍。 否则为别人担了责任,却把自己陷了进去,哪里的道理? “大人说的是。不但不用贿赂,倭人还有银子奖励,还多发一张信牌。” “嗯……” 验证了自己的推断,这种官场上的事,全世界都差毬不多。 大顺这边要是也闭关锁国,签发贸易执照,谁管签发谁就能富可敌国,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凡批文,都是一样的道理。 要是上面有要求必须搞到某物,自然也不会再索贿,而是拿出奖励,甚至自己出钱。 只要搞到了上面要的东西,日后这主管贸易信牌的职务不还是在手里吗? 细水长流,官场上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 略作思索,又问道:“你们一般都办什么货啊?利润几何?就说说大宗的吧。” 说起这个,林允文便如数家珍。 “回大人的话。若论大宗且利高的,一是水银。在宁波置办,40两一担,到了长崎当能卖上120一担。荷兰人虽也贸易,但其难弄到水银,是故这水银都在咱们商人手里垄着。” “水银?嗯。好。” 水银最大的用途,应该就是提炼白银、黄金等贵金属。 水银如此畅销,看来日本的银矿距离枯竭还早,日本贵金属的潜力,还是巨大的。不然的话,这水银也不会卖的这么好。 林允文不知刘钰的深意,只当是刘钰要询问一些情报,想着这些事他若不说也有别人说,又害不了别人,便又多说了几样。 “水银之外,便是……呃,便是违禁的锌棒、铁棒。锌棒我朝特有,铁棒有荷兰人与我们争。也都是二倍的利,不过寻常人也弄不到,用的也少。倭国这些年已经不打仗了,若是再如当年战乱连连的时候,铁棒的利更高一些。” “白糖一担一两半,到了长崎能卖到四两多。主要都是台湾的糖,前几年台湾有人起事,这糖就贵了许多。生丝也是两倍的利。” 这些大宗货物刘钰大致知道,说到水银其实就已经足够了。 生丝白糖铁棒什么的,都是熟知的对日贸易紧俏货,但他关注的却是别的东西。 打断了林允文的话,问道:“瓷呢?” 说起瓷器,林允文的脸色有些难看,摇头道:“瓷卖不动。” “小人家里之前运过一批瓷,但到了长崎后,倭人有令,日后不得外来的瓷、陶等入港。没得办法,又只能运回来。” “倭人如今也烧瓷。荷兰人也多从倭人那购瓷。昔年江南战乱,西洋人难从我朝购瓷,倭人便趁机烧瓷,发展很快。虽质不比江西瓷,可胜在便宜。如今也有人在倭国买瓷,回来售卖,亦或是转卖到荷兰人那。” 听的刘钰直撮牙花子,手背敲着手心啧啧道:“这他妈的,你说这么好的贸易,怎么就让倭人分了一杯羹?荷兰人既然也被允许贸易,和你们关系如何?” “回大人……我朝商人有专属的信牌,荷兰人有荷兰人专属的信牌。按说两不影响。私底下我们也有协议,诸如从日本运回的铜,我们不能往巴达维亚送。但是但凡有利的事儿,你要不干,别人就干。做买卖嘛,都是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协议是定了,可还是有人往巴达维亚运铜。荷兰的商馆卖的价高,他们就按照压荷兰商馆三钱银子的价,卖给当地的私贩。荷兰人说我们不守承诺,平日里也多冲突。” 说起荷兰人,林允文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懂大势,却知道泡海的大买卖现在是越来越难做了。 前朝还好。 闭关之下,荷兰人不得贸易,不但请商人去巴达维亚,还多给奖励。 现在开了关,荷兰人在广东也有商馆,荷兰人的脾气可比以前大多了,腰杆子也硬多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些坐地的大买卖人,在岸上倒腾货的,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 而他们这些跑海的、拿命换钱的,论航海不如荷兰人,论南洋路线也不如荷兰人。 荷兰人在商馆里直接拿货,对待中国海商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变,处处限制,使得根本做不成大买卖。 听长辈说,前朝时候运一船生丝、瓷器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要像祖宗一样供着,收了货还请吃饭、送礼,请下次务必再来。 现在嘛,据说去了巴达维亚,连港都入不得,稍微卡你个十天八天,再赶上台风天,就要赔死。 荷兰人的船直接在广东装货,中国海商也是在广东装货。 荷兰人搞货运成本,能把整个欧洲逼到限制荷兰,中国的海商真是一点都争不过货运成本。 真搞自由贸易,谁敢跟海上马车夫比货运成本? 东印度公司自己还想赚钱呢,在港口那稍微一操作,更是赔出一片天。 西欧的市场份额就那么大,一船船的瓷器生丝,总不能卖给南洋土著,他们买不起,也用不了那么多。 对日贸易上,也是让林允文这样的海商吃尽了苦头。 原来荷兰人想要往日本卖生丝,需要过一遍闽商的手,这价就高了一些。 宁波商人直接起航去日本,生丝的价怎么也比荷兰人的低一些,使得荷兰人根本争不过宁波商人。 现在商馆一开,荷兰人拿到的生丝和宁波人拿到的生丝一个价。 到了日本,宁波商人原来的价格优势没了,叫荷兰人抢走了好大的份额。 荷兰是东印度公司垄断,但凡垄断,就有在垄断之外求存的,巴达维亚当然也有私人贩子。 一些海商就把日本的铜、中国的丝悄悄运到巴达维亚,只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吃肉,自己喝点汤,和那些荷兰私人贩子私下里交易,价格给的低一点。 结果被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抓了个正着,借机指责中国商人违背承诺,又趁势加大了对跑南洋的中国商人的限制。 一致对外倒是没有,跑南洋的和跑东洋的海商,自己先打起来了。 南洋海商指责东洋海商违背了与荷兰人定下的协定,导致荷兰人现在卡南洋海商的脖子。 东洋海商骂南洋海商废物,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争不过荷兰人的货运成本,却以为是东洋海商害的,那还不是荷兰人找了个理由而已? 听完林允文的诉苦,刘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谁给南洋海商的自信,和荷兰人比海运成本?若是能争得过,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荷兰小国靠的就是货运成本一时称雄。不冤,就当是交了学费了。”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 大顺可倒好,倒真是一视同仁,岸上的大买卖人、大地主赚了,这些海商可是苦了。 差距不大的时候,还能你追我赶,刺激竞争,共同进步。 差距大了,那就不是你追我赶了,而是一边倒的屠杀。 想要两全其美,其实也简单。 给外国商人加重出口关税。 大顺不存在西欧重商主义只想着出不想着进的忧虑。银子……那不都是主动送到家门口的吗? 西欧要搞出口减税、进口加税;大顺这边就应该搞进口减税甚至免税,出口对西洋人直接买货加重税、对本国海商轻税。 刘钰想了想大顺现在能进口的东西,越南暹罗米、军火、机械品……好像没了,这本就该是免税的东西,相对卖出去的,这才几个钱?欧洲布想要打败松江布,再给他们五十年都不一定够。 搞真正自由竞争的货运成本比不过,区别对待加关税。 到时候,保准叫荷兰人再回到明朝时候的态度:见了南洋海商去巴达维亚要先请吃饭、送礼物。 开关开了几年,让荷兰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现在居然抖成这样。 真是把东亚当成自由贸易的天堂了,忘了自己在欧洲是怎么混到被人想方设法地搞,哭诉自由贸易和公海航行应该是国际法的时候了。 荷兰人自己也是精神分裂,成立了绝对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却喊着自由贸易……那你倒是把有兵、有炮、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拆了,去自由贸易啊。 刘钰觉得,得让荷兰人清醒清醒,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美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在梦中。再说自己想在日本弄钱,贸易额被荷兰人抢了些,那还行?不借着官本位搞一搞,岂不是白当这么大的官了? 第一三六章 争朝不争夕 从林允文对荷兰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大部分海商对于荷兰人的态度都是敌意的。 整体上这也符合刘钰的设想,威廉三世以荷兰执政兼任了英国国王,缔结的英荷同盟到现在依然稳固。 联法制英,这是大顺想要经略南洋必须选择的外交路线。 荷兰人作为英国的同盟,正是一个必须先用来开刀的垫脚石。 只可惜荷兰是新教国家,否则趁着这一次大顺很有可能禁教的机会,就能让荷兰人滚蛋。 这事需得仔细计议,刘钰又问了一些关于荷兰在日本贸易的事,再多的细节林允文也就不清楚了。 林允文除了会日语,也会一些荷兰语,虽然说得不算流利,基本的对话还可以做到。 也算是个人才。 “林允文,我本想着是要学学倭国语言的。只是看现在这样子,估计你也不敢做这西席了?” 林允文心道谁人敢做? 来的时候听的可不是这样的,只是听说京城勋贵家里的某位公子,不喜欢经书,倒喜欢各种夷狄学问。想着来京城混一混,日后送礼也好有个门路,哪曾想来了京城就完全变了样? 真要是当西席,那不是日后翼国公见了面也要平辈论交? “大人这话,当真是说道小人心里了。即便大人非要如此,小人也不敢受,只能逃走了。” “哈哈哈……逃?逃就不必了吧。这样吧,你就在京城先住着,每年的薪酬也按之前说好的。” “你要是家里还有产业,想必也不会来。不管是混口饭吃也好、亦或是为了结交京城贵人为家族朋友找找门路也罢,跟着我这些也都能办到。” 刘钰请田平取来纸笔,草拟了一个五年的契约。 五年之后,若是林允文想要另谋他路,他不会阻拦。至于五年内如果林允文不想干了,或者跑了,刘钰也没说会怎么处置。 虽半句未提,林允文心里却清楚,自己若是惹恼了眼前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好在听起来这人也还是个讲道理的,五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正可以跟着认识一些京城显贵,何乐不为? 在契上签了字,摁了手印,合了契,刘钰便让他先下去吧。 “田兄,这人就先在这住上几日。我看看找个房子,过几天把他带走。这又叨扰了。” 确定周围没有了别人,田平只是挥手潇洒地表示这是小事,才小声道:“守常兄问及倭人的事,可有深意?” “有。” “妙极!既有深意,日后做事的时候,可别忘了兄弟。” 他没问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显然似乎和贸易有关。 虽是朋友,可如今刘钰升了龙禁,在皇帝身边,有些事就不能问的太深。 这是分寸,需得把握的好,若不然这朋友情谊虽深,日后多出几分尴尬就不好了。 现如今依旧兄弟相称,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火候。 “忘是忘不掉。只有一件事我可得提前说明白了。凡事……” “我懂,不必说了。凡事有成有败。只是我是信得过守常兄的运气。当日绸灯飞升,守常兄赌赢了;去奴儿干都司,又赢了。凡事都要赌,现在看来,守常兄的运气不错。我不会赌,但是却会跟赌。不过你也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我家里没有半分关系。” “好极了。那就攒些赌本吧。赌本少了,可没意思。” “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就当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再也不提,又说了许多闲话。 说起来林允文的事也算是刘钰的一桩大事,田平这么快就给办妥了,按说心里应该高兴才是。 本以为今日田平邀自己来,是要给他妹妹传递探讨日食月食的文字,来了发现不是。虽也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是略有些失落。 说了好半天的闲话,刘钰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就想着能不能旁敲侧击点一点。 然而平日里他虽有急智,到这种事上却如个呆头鹅一般,这么也想不到切入的话题。 试着找了几个引子,可是田平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刘钰想要说什么一般,很轻松地就把话题绕到了别处。 试了几次,终究不行,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只怕人家女孩儿可能当日就是那么一说客气客气?自己却当真了? 嘘溜茶水的功夫,田平悄悄瞟了刘钰一眼,心里暗笑。 他的文化水平本就高过刘钰,当日找刘钰做事,都用了个奇葩的果中侠客的典故。 刘钰那点小心思,引话题的技巧,他焉能不知? 妹妹让他传递的书就在手里。 平日和刘钰固然是朋友,这时候妹妹的哥哥的身份还是占了上风。 只觉得妹妹有红拂之气,有点上赶着的意思。 自己作为哥哥,是要试探几下的,也好看看刘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今儿的事,本来请刘钰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告诉刘钰是倭语的事办妥了,可他偏不说。 进门的时候就观察了一番刘钰的神态,心里略微有了数。 如今听着刘钰在这引话题,促狭心起,故意装作听不懂。 每一次刘钰引出两句,他就故意装傻绕开,心里却也暗暗高兴。 如今见也逗的差不多了,再逗下去,只怕刘钰的性子厚着脸皮直接问,那就不好了。 等茶喝到一半,这才一拍脑袋道:“对了,差点忘了个事。我妹妹喜好一些天文学问,正有些问题要请教请教守常兄。前些日子听说守常兄拔了头筹选为魁首,也还说以守常兄的学问,自该是选上的。” 刘钰手里的茶杯微微一抖,心里砰砰一跳间,盖和杯之间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这声响差点让田平憋不住笑。 起身去把一本书取来,刘钰赶忙伸手接过,嘴上却道:“哎呀,当日贞仪妹妹起过的,可我竟是忘了。该打,该打。呵呵呵呵……” “呵呵呵……” 田平嘴上陪着笑了几声,心里也是呵呵笑了一声,心道好一个忘了。 ………… 回了家中,刘钰也没先看田贞仪关于日食、月食、岁差等问题的思索。 像抖钱包里的硬币一样,把那本小册子翻转过来,猛摇晃了一番。 只盼着能落下一两张信纸。 然而并没有,好在册子不厚,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但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把所有关于天文学和数学的内容都抛到一旁,终于在后面几页找到了一行小字。 像是无意中随笔记下的,大意就是记录了一下当日一起乘热气球飞升的游记,也没有半句私情蜜意的话。 只说说听闻刘钰唱木兰辞,偶有所感,遂以诗记之,题女中丈夫。 君不见木兰女,娉婷弱质随军旅。代父从军二十年,英奇谁识闺中侣。 又不见大小乔,阴符熟读谙陵韬。一时三篇同指授,不教夫婿称豪雄。 ……当时女杰突闻名,每恨古人不见我。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 从这一页开始,就不再是单单的天文学和数学问题。 读完了这首小诗,正琢磨着该怎么回信儿,或是继续往后翻翻的时候,就听着小厮跑过来,说是他爹让他去一趟。 把这本小册子仔细收好,脑子里还在记诵刚才那首小诗,晕乎乎地去了书房。 行礼拜见了父亲,刘盛屏退了左右。 “钰儿,陛下今日召见了我。说了些琐事,又提了一嘴正事。海军的事,你很上心,是吧?” “是。” “嗯……陛下让你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题目啊。当日在天佑殿,你不是侃侃而谈,说是要让武德宫教授航海一科吗?让你准备一下选拔的题目。” 刘钰愕然,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快?” 刘盛反问道:“怎么,快还不好?太宗曾言,只争朝夕。陛下又是如此性子,争朝夕之事,自然紧着朝而等不到夕。此事我也不懂,我也不问,不想问也不该问。倒是今日封了你抓的那几个罗刹人一些从六七的芝麻小官,看来这事是要做了。” 虽惊,但这事可算是惊喜,本以为这件事又要拖延很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办成了? 皇帝这急性子,似乎也不完全是个坏事。 “父亲,这事儿就这么简单?” “武德宫的事,是陛下的私事。外人本就插不进手,也不敢插手。便如前朝内监,皇帝想要用哪个太监,或者今儿想让太监学论语,明日却改了孟子,难不成还要问问大臣?” 刘盛倒是毫不客气,直接把武德宫比成了前朝太监。 刘钰嘿嘿笑了两声,刘盛正色道:“此事有什么可笑的?你哥哥也曾在武德宫上过学,但那不过是勋贵们搭着陛下的学堂去学些学问,不做睁眼瞎罢了。和你哥哥不同,你是武德宫出来的,是陛下的家臣、门客、养的士,而不是九州天子的臣子,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是,儿子明白了。只是按父亲这么说……” 看看四周再无他人,刘钰胆子也大,直接自嘲道:“这事儿,算是我进了御马监?” “勋臣防、文臣恨,所有根基皆在陛下信任与恩赏。你说呢?” 第一三七章 泽被后世的遗产 刘盛这比喻,让刘钰像是从嘴里吐出来半只苍蝇,一阵反胃。 可要再想想,好像还真就是那么回事。皇帝用来办点正事,总算还能接受,想着这特么也算是忍辱负重了。 如今名也正了,言也顺了,皇帝这么急着就要让他准备一下考试选拔的题目,刘钰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无论是陆军新军,还是初建的海军,应该都是他来操办。 在上策论之前,他已经选好了要办海军学校的位置。 海军海军,得有海。 他又想着用朝鲜和日本破局,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刘公岛。 甲午之耻,蹂躏之恨,自然要以血还血,在刘公岛倒下,也要在刘公岛站起来。 刘公岛海军学校……嗯,很有劲儿。 对于编练的新军陆军,刘钰也打算在刘公岛一并办了。 岛屿不大,又隔着大海,想出去见见花花世界都不能。 就像是康不怠说的,用边塞诗的风格能侧面看出来国势,这新军强不强,也不用打仗,侧面大约也能看出来。 比如袁世凯编练的新军,受命搞事的时候,连打砸抢都不会,傻呵呵地执行军令,占领了城市的各处关键点,然后不知道干啥了…… 要不是有淮军的老大哥指点,他们连当**抢劫都没经验。若能练成这样一支军队,那在此时必算是强军了。 刘公岛这种与陆地隔绝的地方,正合适。 至于皇帝让他出题,暂时还没有正式的任命,可负责出题这样的事,其实没什么可考虑的。 考什么? 武德宫新一届的生员,没有一个懂航海的。 考试的题目不是关键,选择什么样的人才是关键。 这事虽然皇帝让他去办,但皇帝肯定很可能会选择施恩而使之忠,到时候自己出题选出来的人,皇帝肯定要亲自见一见,以让其知道自己是天子门生。 想到这,自己心里也急躁起来。 顾不得看看田贞仪的小册子里还写了什么,收拾了一下,直奔罗刹俘虏聚居的杨二官胡同。 白令等人正穿着一件绣着鹭鸶补子的文官常服。 还有几个罗刹人也在里面,他们发音大舌头,念不出刘,索性念成了尤,一来二去,好好的“刘钰”变成了罗刹人嘴里的“鱿鱼”。 这名字着实难听,刘钰索性让那群罗刹人管自己叫“尤里”。 白令等人稍微有些笨拙地行了个礼,刘钰也还了礼,随后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尤里,那艘探险船回来了。皇帝留了一些人和水手,从黑龙江江口沿着海岸线一路绕过了朝鲜。可惜没有专业的测绘人员,只是绘制了一些简单的海岸线地图。”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虽说没绘制海岸线的完美地图,但是最起码可以确信库页岛是个岛而非半岛,总算是开启了一次探索。 那艘船不大,但修补修补就能用,正可以作为一艘训练舰。 想着自己在黑龙江畔的收获还是极大的,刘钰心情大好,就顺便请了这批赏了六品官服但其实并不是六品官只是享受六品官俸禄待遇而他们也弄不清楚的“外籍官员”一起吃了个饭。 当初是敌人,想怎么羞辱怎么羞辱。 现在需要借他们的力来帮助,刘钰也就没有没事找事,考虑到忌讳和忌口,遂带着这群东正教徒找了一家能喝酒的回回馆子…… 几杯酒下了肚,都是用拉丁语交流,也不用泄露什么秘密。 刘钰就说到了编练海军军官的事。 俄国人从舢板和人力桨船进化到风帆战舰,也不过三四十年时间。 白令等人更是亲眼见证了俄国海军从有到无的过程,这里面还有一些是长辈去过威尼斯或者法国、荷兰等学习过的。 大致一说,众人也不太明白大顺的军官素质到底是什么水平。 “尤里,如果你们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完全不用再考核什么了。只需要上船实习,一年的时间,就什么都懂了。” “如果我是船长,你只需要每周向我提交航海记录、观察报告。组织水手们清理甲板、学习挂帆、捉老鼠、观测风向、整理索具。” 这是白令的回答。 刘钰又问了问别人,回答的答案都差不多。欧洲最强海军的军官,基本上也都是走后门进去的,其实真正学的东西还是在船上。 只不过晋升制度比较严格,上船容易,转正难。 想了一下武德宫新一届的平均水平,刘钰道:“这些年轻的候补军官,嗯……粗通测绘学。懂得简单的几何学,简单的三角函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白令闻言,惊诧地看着刘钰,反问道:“这样的学生,可以直接上船了。难道您还想让他们学更多的?即便是在荷兰,在英国,这样的候补军官要做的,就是在船上学会船上的一切,几年后考核通过转正。您不是打算让厨师、木匠、枪炮长都会积分吧?” “您是在用探险家和传奇舰长的要求,去要求军校生?” 不只是白令,桌上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 俄国海军初具规模,他们都是经历过的,水手和军官是什么水平,他们心里很清楚。 俄国的科学院很强大,但是基础教育很差,全靠一群天才。 即便是现在的欧洲海军强国,按照刘钰说的懂几何学、简单测绘,其实就完全可以作为实习生上船了。 他们诧异的,是大顺有这样的人才储备,为什么海军会差到这种程度? 难道这些候补军官都是炮兵转来的? 刘钰有点不敢确信,问道:“你们确定?” “确定。从海军实习生到军官,大概需要五年时间。而这些东西,都不是在岸上能学会的。” “如果您想要一名优秀的船长兼制图师兼探险家,那么可能需要您这样的基础。可是如果您只是想要一群海军军官,根本用不到您这样的基础。只需要有几何学和测绘学的基础。” “圣彼得堡的海军学院,也只是教授算术、几何、三角、天文学、炮术和测量。” 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差不多,刘钰琢磨了一下,问道:“那么六分仪的使用呢?” “你们懂几何学和测绘,却不懂六分仪的使用?” “呃……” 刘钰略微有些尴尬。 现在看来,李过当年留下的遗产极为丰厚,远比他想的要丰厚。 只不过人亡政虽未息,却无人知道怎么把这份雄厚的遗产化作力量。 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顺的炮术还不落后,可是除此之外,这些武德宫的生员要么是去当军官,要么是去当文官掺沙子,并没有组建一支新式的海军。 再多询问了一些,联系了一下他熟悉的杜锋的水平,心里也有数了。 白令他们想的,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杜锋那样的生员,几何学是懂的,《测量法义》也必考,但是更为系统性的海军知识就从未接触过了。 底子是有的,所差的,比如六分仪的使用、风速测量、星图识别这一类的东西,测量法义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学应用技巧。 看来课程可以考虑精简一下,以实习为主? 既是这么说,其实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但凡能考入武德宫的,几何学和三角测绘应用必然合格。 那么……是不是可以从老五营的良家子里,挑一批今年的落榜生? 他又仔细地询问了一下白令等人,知道了军舰上分为军官和士官。 如厨师、炮长、木匠之类,和舰长的成长路线不是一条线。 可以用那些老五营的良家子里的落榜生,担任实习士官?而让武德宫的生员,担任实习军官? 上三舍在京城,营学也是三舍制,杜锋这样的属于是父亲有勋功而自己又非是老五营世兵出身,可以直接考。 营学三舍制里能有资格考武德宫的,水平虽然差了点,但应该也足以担得起实习士官的重任了吧? 想了想武德宫考的那些玩意,当初他就和同窗吐槽过:要么是元帅该学的,比如孙吴司马六韬;要么是精兵,骑术枪法箭术……就不是中层军官。 如果是要办海军的基层军官学校,既不用学孙吴司马穰苴,也不用学骑术枪法箭术。 考试的侧重点,就该放在几何、测量、算术、逻辑思维应用这些方面。 没考上武德宫的,可能这些东西很强,但是别的东西不行,没做到全面发展。 这些人里面,肯定是有人才的。 可能骑术不佳,但骑术不佳很明显和会不会算三角函数测纬度没有必然的联系。 吃过了饭,送走了白令等人,刘钰仔细琢磨了一下,确定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 所以,这一次出题,要出两套题。 第一套题,选候补军官。 第二套题,选候补士官。 武德宫新一届的学生,只用第一套题。 营学里的落榜生,先用第一套题选出人才,再用第二套题,选出次一点的充任候补士官。 十二万户老五营良家子,能入营学上舍的,怎么也有个几百人。 想着白令等人说的话,刘钰忍不住嘀咕一句,他把后世的义务教育水平当成了现在的目标,自己的脑子也是有点问题。 “靠,这遗产还真丰厚。合着大顺这些年,是守着宝山哭穷?还是皇帝把脑子都用在搞平衡上了?” “泽被后世啊。” 第一三八章 良家子 这些丰厚的遗产,可以说是属于诸夏的,也可以说是属于李家的。 既皇权至上,后者的成分自然就重一些。 几日后刘钰正式开始当值,将自己的想法用名正言顺的渠道上了书。 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也说了这种事需要躬行考察,方可确定,否则很可能就是纸张谈兵,希望皇帝允许派人巡视调查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情况。 皇帝也很快批复了,人选自然就是刘钰。 给了刘钰一个古怪的职官,老五营中吉营检点巡使。 这不是常设的职官,一般都是用龙禁充任,主要就是巡查一下老五营世兵的情况。包括营学、土地、训练等等。 检点巡使作为皇帝的代言人,直接与老五营良家子沟通,有一个腰牌,拨派了几十名孩儿军的精兵跟随。 所谓老五营,就是当年西安建制时候的五营编制。 左幅营、右翼营、前锋营、后劲营、中吉营。 这是大顺争天下的家底子,天下平定之后,这份家底子大约几万户,如今大约十二万。 之所以叫老五营,是因为京营主力也沿用了这一套名称。但京营是野战编制、而老五营是户籍编制,遂在前面加个老以作区分。 前朝的皇庄、满清的圈地、辽东的收复,经过残酷战乱的北方有大量的可以用于分配的土地。 其中,右翼营和中吉营,分布在京畿、内蒙,共约五万。 前锋营于辽东,约二万。 左幅营于陕西和河套,约二万。 后劲营于荆襄,约二万。 右翼营和中吉营拱卫京师,靠的是前朝皇庄和满清圈地的血腥“遗产”。 前锋营驻扎辽东,靠的是犁庭扫穴后的大量土地。 左幅营驻扎在大顺起家的天命西京,和河套地区,与前锋营配合东西合力压制蒙古。 后劲营则驻扎在八十年前几乎被打成一片白地的荆襄,西可以出兵西南、东可以直插江南,居天下之中。 这大约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就是李家真正的基本盘了。 亦算是唐时府兵的一种变种,免税、免役、当兵、均田。 和松花江畔的“后娘养的”府兵相比,这些亲娘养的,有完备的营学三舍法体系、有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有朝中的代言人和关系,有每年朝廷投入进来搞教育的钱。 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可能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唯一的优势就是荒地有的是,随便你开,你能自己开出来一万亩那都是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北派儒学一直在说“希望朝廷扩大三舍法学堂、搞分斋教育”而大顺一直没同意的原因:养这十二万汉唐良家子,保证其自耕农身份、保证足够的教育资源,已经花了太多的钱,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在整个北方搞三舍法和分斋教育。 这群人,就是能在木里吉卫顶着巨大的伤亡攻城而不崩的基石。 这样的良家子,若是搞太多,就很容易搞成前朝的军户农奴。 只能以这些基本盘为骨干,用募兵制保证军队的整体数量。 北直隶保定府的中吉营二十三连,就是一个典型的这样的村社。 也是刘钰从武德宫入学考试落榜名单里找的几个倒霉蛋落榜生的家。 中吉营二十三连,这样古怪的名字,延续自开国之初李过的遗训,取“齐桓公编二百户为一连”的旧称。 听起来像是一个军队番号,但实际上这个中吉营二十三连是个村社。 村社里一共四百户。 前朝时候这里是朱家的皇庄,满清来了后圈地,大顺打过来后这里就成了官田。 原本在这里残存活下来的佃户本就不多了,之前要么逃亡、要么被满清抓去当个炮灰,活下来的都被大顺充实了辽东。 刘钰这个检点巡使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十月,秋收已毕,新长大的一批年轻人正在村社的场院里集结,准备入伍。 场院旁边,就是这个村社的营学所在地。 武德宫分为三舍,这些营学也是三舍。 各个村社的营学均为营学外舍,大约几分之一的人能够进入到营学内舍,然而再经过考核,最终能入营学上舍的就更少了。 这些更少的人,再角逐入学武德宫的机会。 营学的牌匾,是高宗皇帝御笔手书的“中吉营二十三连营学”,当年的老五营良家子一共有大约250个连,所有连的营学牌匾都是皇帝御笔的。 虽然像是搞批发一样,但这也是一种态度,告诉世人这些人不是前朝的农奴军户,而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哪怕就是个大头兵,那也是如秦汉时候二十等爵下的最低等贵族。 皇帝御笔题写的地方,哪怕写了句“到此一游”,寻常人路过也要下马的。 就像是飞鱼服之类的衣服,按理说只要有钱就能穿,但在等级制度下,这种廉价的赏赐就成为了一种高贵。 作为类似的同样廉价的“高贵”,老五营良家子是可以在各处皇帝亲提的营学牌匾前骑马、打架、玩闹的。 虽然这并不能多出了二亩地,也不能当官,可在等级制度下的封建王朝,无疑是一种施恩,极为有效。 村社场院里,三十多个年轻的小伙子排好了队列,年纪都不大,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样。 一个穿着勋官服的老兵或者军官,正在队伍的前面讲话,队伍里的小伙子也不敢说话,只能听着。 “十六七入伍,入营操训一年。回来结婚生子,二十岁正式入营,服役十五年,若无大战,二年歇一年,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昨天之前,你们还是孩子。可能顽皮,互相往身上抹鼻涕。但从今天开始,就是正兵了。” “入营操训,可不比在家里,那是真挨打的。” “你们自小也都是训练过的,从入营学那一天开始,学写字、算术,剩下的时间就是操练,演武。” “如今长大了,若真有本事,那就混个勋身,砍人砍出来个上柱国。把你们在场院里打架、在营学里胡闹、在苞谷地里和姑娘腻歪的劲儿,都拿出来。” 军官还在那讲着,刘钰等人下了马,就在一旁看着。 他这个检点巡使没穿官服,身边也没把所有的护卫都带上,只是带了几个皇帝调拨的孩儿军的军官,还有馒头、康不怠等这些自己的亲信。 观看了一阵,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村落。 村落里好几家的门口没有贴去年过年的对联,显然是家里三年内死过人,可能就是死在了松花江畔的攻城战里。 营学里传来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听起来正在背诵九九乘法表。 场院外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过了外舍营学的年纪,又没考入中舍营学,正在那聚堆看热闹。 两个孩子在那摔跤,旁边跟着几个小女孩叫好,叽叽喳喳的。 村社头上蹲着几个老头,正在那看这些年轻人的队列。 看样子这些老头也都五六十岁了,不知道送走了几十批村社的孩子,又不知道见到多少人活着回来。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康不怠小声在刘钰耳边道:“公子,看到这些营学了没有?我查过典籍,老五营良家子的营学,每年就要拨钱五十多万两银子。公子知道为何北派儒学希望将这些办法推广出去朝廷一直不能答允了吧?” 刘钰心里略算了一下这个推广的惊人数字,笑道:“这就很容易了解了。不过每年的这五十万两银子不算白花,大赚。” 康不怠应道:“公子所言甚是。主要是这还只是营学的钱。人丁多了移民也是优先老五营良家子,良家子又是最容易立功授勋的,不给地每年给钱,这又是一笔钱。营学里的纸张、笔墨、先生;勋功的年赐、赏钱;移民的花费;太宗皇帝遗训吃不起肉也要吃豆腐,每年从辽东运来的黄豆赏……这一年,单单是这样的各种支出,就在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公子还别忘了,良家子只要从军,就不缴税、不服劳役。这数百万亩土地一进一出,又是不少钱。京畿地,一户永业田四十亩;辽东一户六十亩;荆襄一户二十五亩,河套蒙古不算。因着前朝的皇庄、鞑虏的圈地、荆襄的血战,朝廷手里也就只能拿出这么多官田了。” “战死的抚恤,虽说不多,但西南、西北这些地方,凡血战,每个村社都要死几个的。这些抚恤也要一笔钱。” “朝廷也就能养这么多了,再多的话,就只能成为前朝军户了。太宗皇帝也说,贵精不贵多。” 刘钰点点头,十五年的服役期,满打满算,朝廷手里的精兵也就四五万。 一部分填在西北,一部分常年驻守辽东内蒙,还有一部分填在西南,作为像木里吉卫攻城战一样的战斗的王牌使用。 驻扎西京、河套、辽东、蒙古的那些自不必说,便是驻扎在荆襄的后劲营,也是要去西南打仗的。 看上去他们服役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一二两银子,和那些募兵募来的差不了太多。 可实际上之前的投入极大,算起来的时候可不是一二两银子一个月这么算,至少得翻两三倍,算上土地不纳税不服劳役之类,只怕更多。 大顺控制着整个中华,却也只能养得起这点精兵,再多了真就养不起了。 只不过……刘钰觉得,还是有些浪费。 大顺的军制,明显走错了路子,歪到了天际。 这么厚的底子,完全可以变为基层军官。 大顺却把他们当成精锐战兵,独立编组…… 把一群稍微训练训练就能当士官、尉官级别的单独编到一起当列兵用,实实在在的暴殄天物。 这时候,不远处场院里的队列散了,几个人走了过来。 看了看刘钰牵着的马的高度和肥壮,于是很客气地问道:“诸位来此何事?” 第一三九章 考察 有的人可能买得起一身好衣裳,但却未必买得起一匹好马。 尤其是刘钰牵着的那匹马,肩膀极高,明显的上等马,膘肥体壮。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也都是一脸骄横之色,虽然都穿的百姓衣服,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算是一项成年人的基本技能。 刘钰唱了个喏,想着那个随机挑选的几个落榜生的名字,问道:“敢问陈青海可是这里的人?” 这名起的很有时代特色,应该是当爹的刚打完了青海,给儿子取了这么这么一个名字。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就是刘钰出生时候收复青海的那一战。 这个陈青海就是个落榜生。 几何测绘等学问还是不错的,但是别的差了点,竞争太激烈,就那么些名额,故而没有机会入武德宫。 营学又没有“复读”的机会,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了,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还有硬性的年龄规定。 能够读到营学上舍,那也算是人才了。 果然,这个人在村社里还是很有名气的,刘钰一问,那人便指着远处的一间房子道:“往北走第五家,门口没贴对联、有棵柿子树的那家。诸位这是?” 听着刘钰等人带着陕西味儿的京城音,这人更不敢小觑。 “哦,没事,就是来看看。多谢了。” 拱了拱手,几个人也不管村社里的人指指点点在后议论,来到了指点的那间房子。 里面的柿子树上挂着红果,像是一盏盏灯笼。街道外的路口处,还有烧过纸钱的灰烬,门口上也没贴对联。 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条大狗。 敲了敲门环,里面立刻传来了一阵犬吠,汪汪狂叫给主人报讯。 很快,里面先传来一声叫喊。 “别叫了!黑子,进窝,老实点。” 然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到刘钰等人后一怔,拱手问道:“诸位是找谁?” 刘钰也拱了拱手。 “京城来的,敢问可是陈青海?” 一听是京城来的,陈青海心中狂喜,暗道:“难不成是有人作弊,轮次轮到了我入武德宫?” 他也不好直接问,赶忙道:“我便是了,诸位请进,请进。” 打开门,又冲着忠心的黑狗骂了两声,迎着刘钰等人进了屋。 屋子还算宽敞,陈青海喊了一声,一个同样是十七八岁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也没有太多羞涩,冲着刘钰等人道了个万福,赶忙把一张小桌收拾了出来,拿了一个罐子就去外面烧水。 隔壁屋里走出来了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翁,断了一条手臂,出来问道:“青海啊,谁来了?” “爹,京城里来的。” “哎呦……” 老人一听,挪着步子进了里屋,传来一阵瓶瓶罐罐的当当声,不多时拿出来了一个小纸包,喊道:“老二家的,把这茶泡上。过年的赏赐,还没舍得喝呢。” 喊了两声,女人在外面应了一声,老人这才问道:“诸位来,是有啥事啊?” “哦,没事,好事。老人家且坐。” 说了两句闲话,刘钰冲着馒头使了个眼色,馒头便把一张卷子拿了出来。 “家中可有笔?” 陈青海看到了一张卷子,以为自己猜想的更是对的,连声道:“有,有。” 赶忙取了出来,刘钰把卷子发给他,笑道:“有点小事。这张卷子,请你答一答。就半个时辰吧。你答你的,我们陪老人家喝喝茶,一个时辰时间。” 说完,摸出来一个怀表,看了看时间,也不做声。 陈青海上了多少年的营学,考试这一套已经是轻车熟路,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心头已有了猜想,此时见了昂贵的怀表,心里更是坐实了。 “爹,陪这几位喝喝茶。” 吩咐完了,赶忙提起笔,看着眼前的这张手写的卷子,不由有些吃惊。 题目都是些几何算数的学问,还有些天文常识,难度比武德宫入学考试的难度要稍大一些。 然而这些学问正是他所擅长的,心头又有了念头,赶忙提起笔奋笔书写,心无外物。 正堂里,刘钰请断了手臂的老人做了主位,自己做陪,其余人都在身后站着。 老人也是军旅中熬过十几年的,一看后面站着那几个人的做派,哪里还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行伍里的? 既又是京城来的,心里更是只想着好事。 “老人家贵庚啊?” “嘿,贵庚谈不上。才四十四。当年在西北断了手,吹了七八年沙子,显得老。” “哦,原来是老英雄啊。青海是老二,那老大呢?” “没了。老五营的嘛,出了男丁就得想着哪天没了命。去年没在了北边。留了孙子,也都到了入学的年纪,在营学里上学呢。老大家的在营学里教那些女娃娃识字。” 老人说到死去的儿子时,语气似乎很淡定,可掩饰不住那股子悲伤,提到孙子的时候才算是有了几分欣慰。 “老三老四还小,也不是读书的料。这几年帮着家里忙一忙,等年纪一到,就得分出去过了。” 刘钰听老人说家里还有老三老四,便问道:“等老三老四长大,这就不能是老五营良家子了吧?” “是哩,只要我那孙子合了格,这永业田就还是老大家里的。除了永业田,外面还有些产业,到时候老二老三老四哥仨就分一分。老二入了营学上舍,将来可以去营学里当个教习,也还有军籍。老三老四就不成了,就算当兵,那也不是良家子,没有永业田了。朝廷这些年手里也没官田了。” 这军籍和前朝的军户就大不一样了,虽然多有战死,但家家都是抢着争这个军籍的。 军籍不用纳税、不用服劳役,子孙又能享受入营学的待遇,运气好了一飞冲天去禁城里做个龙禁卫。 就算做不得,能入武德宫,也比考科举考个举人简单不少,人口基数在这摆着。 刘钰也是好奇,问道:“老人家,这家里的活,忙得过来吗?” “嗨,那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我断了手,老大没在了嫩江,农忙的时候,村里的小年轻都要来帮忙的。家里也有大牲口,平日再雇个三两个长工,哪能忙不过来?我还有个勋,一年还有五两银子,过得去,过得去。” 想了想,既有大牲口的话,这田里的活也确实忙得过来。 只要能生出儿子,拿着良家子的军籍,至少能保证一个富裕自耕农的生活,而且可以雇长工。 陈青海是老二,他大哥已经战死,这军籍无论如何没他的份儿,除非他大哥的孩子死了…… 但只要老头儿还在,这种事应该不至于发生,逼嫂子跳井殉节再弄死侄子之类的情况,估计老五营里也不允许……人家女方家里也是老五营的良家子,是可以直接去保定府敲登闻鼓的。 不过陈青海考入了营学上舍,虽然没考入武德宫,却依旧可以保留军籍。 在营学当个教习,各个村社都有专门的教习田,下一辈还能弄到永业田,朝廷这点地应该还能拿出来。 老三老四就惨了点。 若是早出生了三四十年,官田还多的时候,武艺合格,估计也能混个军籍良家子的身份。 奈何如今四海无闲田,要么移民辽东、河套等地;要么就参军混军功,靠勋身混出个良家子的身份;要么就只能成为民籍。 永业田是朝廷的,当爹的没资格分,只能把其余的家产分一分。 如果老大家的孩子没了,或者考核不合格不能入伍,那继承顺位就是老三、老四。老二一旦开始正式做教习,就等于分家了。 和平民百姓的均分继承法不同,这些老五营的良家子还是贵族头衔继承法,主要是继承军籍身份,虽然这个贵族的头衔小到了不能再小,快赶上汉朝时候的“百姓”爵了,但终究是个特殊的身份。 为了这个军籍身份,也只能拼命去学去练,最起码得验考合格才能继承军籍。作为皇家的基本盘,这个管的还是很严的。 刘钰暗暗记下这些细节的东西,又问道:“老人家,那你有军籍,您的儿子是都有资格入营学的,是吧?” “对。我有军籍,哪怕大儿子承了军籍,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也是可以入营学的。但我的孙子就不一定了。爹是良家子,儿子便可入营学;爹不是,便不能。孙辈不在其内。” “入营学……嗯,一年也有些东西吧?” “营学里那点东西,不值什么。几叠纸、几尺棉布。主要是能学认认字,算算数,日后不做睁眼瞎。若运气好了,考入上舍入了武德宫,那才是正途。” “女娃也能入学?” “女娃有女娃的学堂,入不得内舍,只能学些认字,算数。日后生了娃,也好教教娃娃,自小学会认字罢了。女教习教女娃娃,认字、算数,一个月也有个五六钱银子,三十斤米,能活自己。” “嗯。那若是家里外面没什么产业,除了永业田也没别的,儿子又多,又考不上上舍,这怎么办?” “怎么办?当兵呗。不是良家子也能当兵啊,一个月也有些银子,总不至于饿死。若是真快饿死了,那也可以去辽东、蒙古、河套那边移民。朝廷每年都会派人来问,只是去的人少罢了。但真快到饿死那天,也就只能去了。” 再多问了几句,壶里的所谓“好茶”也没了滋味。 可能是断了手加上有个最低的一转勋,每年过年会有一些赏赐,只是这茶叶的品级也是次了点,很可能是被人倒手了。 刘钰这一次主要是询问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生活细节。 想了想,想要有人争相报考…… 前提得是,待遇要高。 主要是就算是武德宫的落榜生,也有军籍身份的保证。在村社里,有教习田,去了刘公岛,老婆孩子得跟着……总不能自己上船,让老婆孩子在家,跟鸬鹚似的把脖子绑上。 “老人家,这如青海,做了营学的教习,有了军籍,不说各个村社的教习田,那一个月给多少银子?” “嗯,做教习,与从孩儿军等。一个月二两银子。年节另有粮米。” 心里大致算了笔账,折算下来,这一年下来,至少也得给个四十两银子。 少了的话,肯定没人去。 主要是海军初兴,前途未卜,谁知道这玩意有没有前途?若无前途,给的又少,那还不如在村社营学里当教习。 此外还得保证他们的永业田,暂时交给村社其余人耕种,但是将来还要还回来。 而且还得保证这些人的子女入学、入学的水平还不能低于村社营学。 照着第一批实习军官加实习士官,三百人收,就得做好一年至少两万两银子的准备。 日后转正了,待遇肯定也得提升,不然谁会努力?讲情怀,太扯淡。转正工资得加一倍,做了舰长还得更高。 水手的话……各个营学里不能进学的,肯定是优质的,最起码认识些字。 但优质的太贵,大顺应该养不起这么一支高素质的海军,至少暂时养不起。 刘钰琢磨了一下,水手还是等着水灾旱灾,从灾民里抓吧。给个窝窝头、外加一个月一两银子,应该就能抓不少。 第一四零章 错路 给个窝窝头就愿意去当兵的条件,至少对这些良家子的次子们是没有诱惑力的。 刘钰不能知道当初李过若是不早死到底会搞成什么样,但却知道经过这些年变了味儿的演变,这些老五营良家子有几分像汉良家子、有几分像唐关陇子弟、有几分像普鲁士容克、还有几分像是秦在关中商君法的掌控力。 像,又完全不是。 吊诡的很。 又多询问了一些关于收成、与民籍的冲突官司、均田执行等等问题后,拿出怀表看了看,已到了时辰。 递送试卷的时候,陈青海是双手举着送过来的。 虽然刘钰并未表明身份,可陈青海脑海中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有人作弊,陛下震怒,剑斩奸臣,派八府巡按微服私访…… 摇摇脑袋把这些平日里听的戏从幻想中赶走,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不好直接称呼大人,只是待人接触上却把对方当青天大老爷。 卷子难易结合,有些很简单,可有些就有些难度了。尤其是后面几道题,出题方向极为巧妙,若是再给个三五个时辰时间,或许能解出来。可是只有半个时辰时间,无论如何也是解不出来的。 陈青海自认自己学的还可以,保定府的营学上舍中也算是在算学几何上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想着自己若是答不出,别人应该也答不出,许是眼前这位大人把武德宫上舍的卷子拿错了? 刘钰接过试卷扫了几眼,便把卷子递给了身后的馒头,叫他收好。 “陈青海,你且带我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吧。也不要多说多问。我姓刘,你便叫我刘先生就是。” 刘是很很平常的姓氏,可是脑袋里正脑补出一场大戏的陈青海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年风头正盛的一个名字。 他哥哥死在了嫩江攻城战中,村社里也有不少人参加过战斗,还有两个负伤退回来的,常会提及在北疆战斗中一个年轻人的名字。 自己在保定府营学里的时候,便听说了京城里热气球飞天的事。又要考武德宫,那秋季大考魁首的策论当然是买来看过的,看看对面这人如此年轻,自是想到了那个名字。 心里暗道,眼前这位莫不就是连克罗刹人数堡、拓土三千里、武德宫秋考殿试魁首的刘钰刘大人? 脑袋来还装着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的故事,眼前这人又如此年轻,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说话又很自然地流出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态度。 陈青海心里砰砰直跳,既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自己脑补的那番转折,也是因为竟是亲眼见了这两年在良家子圈子里常听到的有些传奇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眼前。 虽不确定,心里已是把自己的猜想信了七八分,见刘大人并不想大张旗鼓,便道:“那刘先生且随我来,咱们这就去转一转。却不知刘先生想先去哪?” “先去营学看看。可以进去吗?” “可以的,但要肃静。” “我省的。烦请带路。” 回头吩咐了一下馒头,让他去买一些酒水食物,其余人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自己只带着康不怠和一名皇帝指派的孩儿军武士跟着。 出了门不多远就是营学,陈青海是熟面孔,日后虽不可能在本村社的营学当教习,但也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领着刘钰三人去旁听了一节课程,算是营学下舍里最上等的课程了。 水平大约相当于前世的三四年级?学学认字,算数,加减乘除,阿拉伯数字,还有认识各种图形。 又去女童的学堂看了看,难度比男童的要小,也就是认认字、加减乘除的水平。 营学教室之外的场地里,一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正在那练习整队,走队列,听左右。手里都提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正在那学最近本的握长矛的正反手握法。 看的刘钰浑身一哆嗦,心道这也不用把营学三舍法普及,就算是有钱能在全国普及到营学下舍的教育水平,这也是分分钟拉出来几百万听得懂左右、自小知道排队站队走队列的军队。 又看了一阵,刘钰问道:“这些人里,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朝廷不招兵吗?” 陈青海摇摇头。 “招,但是去的人少。若无良家子身份的军籍,只是当兵,一个月那点银子,远不如在家里帮着忙碌了。朝廷把良家子的身份卡的极严。民籍从军,要砍人砍到上骑都尉,才能荫一个老五营良家子的身份。” 跟在刘钰后面的康不怠补充道:“公子,所谓,兵贵精不贵多。若厚军饷,拿不出钱。若不厚军饷,恐有‘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之怨。” “况且如今本朝尚未到强征所有良家子子嗣从军的境况。既有良家子籍,弟弟们也算半个庄农,父亲若在父亲为家主,父亲若不在袭良家子身份的便是家主。若外面有产业便分家,若无产业,就是袭良家子的在外打仗,弟弟们在家务农。如此,朝廷也不敢强征,否则良家子皆有怨气。” 康不怠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刘钰思索片刻,也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袭良家子籍的出征,家里的地总要有人种。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永业田之外的产业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雇长工的,这时候弟弟们其实就是个在家的劳动力。 朝廷当然知道这些不能袭良家子但自小上过营学的是上好兵源,但并不想为了这些兵源就得罪庞大的良家子阶层,默许了袭良家子的对弟弟们的压榨。 除非真到了有改朝换代之乱的时候,才可能大规模征调这些良家子阶层的弟弟们……然而那也是饮鸩止渴,一旦连这些人都征召,良家子阶层的生活必然因为缺乏劳动力而迅速下滑,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后,刘钰虽然眼馋这些兵源作为新军,却还是忍痛将其过滤掉。 后近代的征兵体制不适合大顺,还得走军官团加“贼配军”募流民的路线。 想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完全出自一个十几万户小特权阶层的军官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真要到了那一天,恐怕要裹挟着整个帝国滑向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陈青海听刘钰微微叹气,以为刘钰是心疼这些良家子生活也苦,想着刘钰许是青天大老爷,便也大着胆子说了一些别的。 “刘先生,十一二岁就要选拔入营学内舍的。各个府都有几所内舍营学。再三年,考上舍。” “若说起来,其实也不公平。虽说一般良家子家里也都有大牲口,但会骑马和把马骑好,却不是一回事。” “考武德宫要马术、枪法等等,自古就说穷文富武。若那些有官身的,自家子弟当然有钱吃肉、有钱学马术,也有钱练枪法。我等这些人,纵然几何算数的学问学得好,可想入武德宫却难。马术枪法武艺等,我们始终差一截。我看若再有个几十年,凡入武德宫者,皆为官宦子弟。” 康不怠是经历过当年改策论为八股风波的,陈青海说的这件事,大抵算是当年改策论秀才为八股秀才的翻版: 即便朝廷每年多花二三百万两银子花在良家子阶层上,但骑术枪法武艺这些就像是策论八股之争里的“见识、策论、大略”一样,时间一久,官宦子弟优势逐渐扩大,而且是“不违背制度下的考试”下的优势扩大。 刘钰马术好,枪法好,因为想玩枪马的话,家里有钱让他去玩。 杜锋的马术好,因为他爹是折冲都尉,在松花江那种鬼地方家里还有雇工和佃户,杜锋更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玩马。 康不怠能考上策论秀才,因为他家曾阔过。而当年连秀才都考策论的时候,寻常贫民家里根本没机会有那样的见识、看一大堆昂贵的史书。 哪怕整个良家子阶层已经算是特权阶层了,可在这个内部,依旧还是要分出上中下的。 面对陈青海的吐槽,刘钰也没接话。 他对武德宫的选拔也多有吐槽,就像是前朝的武举一样,考的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选拔勇士的标准。孙吴兵法则又完全是运筹帷幄的大帅本事。 枪炮一响地撼裂,世上再无赵关张,赵关张来了面对列兵线,也不可能再冲阵斩将七进七出。赵子龙虽勇,识得蹲在草丛里的线膛枪猎兵否? 不管是陈青海的怨气,还是刘钰的吐槽,其实内里都是一件事:大顺的军制思路、建军思路出了问题。 这不是燧发枪和火绳枪的问题,而是整个军制思路带来的问题。 改革也不单单是改火绳枪为燧发枪加刺刀那么简单,否则也只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中。 军制思路不该,就算换上新枪新炮,最多也就是个西亚病夫的水平。 把良家子当精锐兵编组,一旦这点精锐良家子打没了,又会沦为王朝末期的场景:劣币驱逐良币,良家子兵都填进去,新兵孱弱,军纪败坏,拉壮丁、选家丁,保存实力,主将养的精锐一散,剩下的一哄而亡。 这些东西要改,不能拍脑袋。 既不想现在就另起炉灶拉杆子扯旗重来,而是想把这份识字算数的遗产当成诸夏的遗产而不是皇室的遗产,就不得不在皇室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先打打擦边球。 刘钰虽有大致的思路,却也知道要考察实际情况,抽取样本分析。 又在村社里转了转,和陈青海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便趁着饭点突击考察了一下村子里富户和穷户平日里吃什么。 和富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让子弟经商的事;和穷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服役期间家里土地耕种的问题。 在这个村社停留了三天,直到临走也没表明身份。 只是把那份试卷里陈青海没回答上的几道题,给陈青海讲了讲类似题目的思路。跟着他的孩儿军军官暗想,刘大人倒是个好学的,诲人不倦。 临走的时候就告诉陈青海,这些天不要外出,等待榜文消息。 离开了这个村社,刘钰又挑选了直隶的几处府,选择了十几个村社,逗留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去了保定府、河间府、大名府、永平府等地,考察了一下营学的内舍、上舍。 询问了二十几个落榜生,询问了一下他们对前途的期待、对未来收入的心理预期、平日家庭的收入情况、 又去看了两场官司。 一场是良家子内部的冲突:服役期间媳妇出了轨;另一场是良家子和民籍的官司:借债太多把永业田的耕种权转让给了民籍地主。 一直转悠到十一月份,这才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把这八万字中的四万字自己藏起来,剩下的四万字写成了奏折,叫人回去呈给皇帝。 ………… “妙啊!妙!这才叫言之有物,这才是朕的检点巡使!” 禁宫内,李淦带着眼镜,借着灯火翻阅着长长的奏折,忍不住拍手称赞。 没说名字,可一旁服侍的太监却从奏折的长度和皇帝的态度上就能知道,这奏折必是如今的殿前龙禁卫刘钰刘大人的。 这么长的奏折,皇帝之前也不是没接到过,太监当然知道皇帝对这种奏折的态度:看还必须得看,看之前总会忍不住骂两声,好容易从里面找到真正的内容后,批复两句,又会骂一句又臭又长。 服侍的太监却知道,刘钰的奏折大部分都是这种极长的。可每次皇帝看完之后,不但不会骂,反而会大加赞赏。 之所以太监对刘钰这么在意,因为太监总觉得刘钰有些吓人。 几个月前的那一次私下问对,刘钰还是勋卫而非龙禁的时候,当日听到谈话的那些太监,大部分都忽然“得了急症,病殁”。 听过当日“断漕运、开科举”谈话的太监,就剩下了他一个,如何还能不在意? 其余人都“病殁”了,他又不想病殁,就只能始终告诫自己,管住自己的嘴。 也亏得自己服侍了多年,总还有几分情分,原本还把这份情分当成耀武扬威的资本,如今却只当成了保命不“被病殁”的浮生草。 此时再悄悄观察一下皇帝,见皇帝提起笔,只是不住在几个地方画圈,却没有半个字的批复。 画了十几个圈后,又放下笔,喃喃嘀咕了几句“大有道理,见微知著,原来竟是这样。宝山在手,却恨穷困,这是什么道理?”。 太监心想,到底是什么话,能让陛下如此感叹?想到这,身体立刻向后退了退,半点目光也不往奏折上逗留。 只道但凡刘钰上的大有道理的话,还是不看为妙,容易病殁…… 第一四一章 封侯真吾意,海波顺便平 到了十二月初,刘钰刚回京城几天,京城的官场里就炸开了。 做了不到四个月龙禁卫的刘钰,要被外放了! 皇帝有令,新增一营兵,号青州军,隶属于京营中吉营。 刘钰为练兵使,这是个临时的职官,并没有给刘钰名正言顺的青州军执掌权,而是只给了一个练兵的职事。 除了这个职事,刘钰还有两个奇葩的职务。 一个是奴儿干都司宣抚副使,这也不是个什么真正的官职,更像是一个临时性的差遣。 奴儿干都司不是前朝的奴儿干都司,松花江府兵不归于大顺的奴儿干都司,折冲府的府兵刘钰也没有任何的调遣权。 听上去好像这个奴儿干都司宣抚副使的职务,就像是一个去奴儿干都司收收貂贡的差事。 奴儿干都司大倒是大,只可惜并没有几个人,不要说县衙知府,连驻扎的府兵折冲都没有,朝中都知道那里就有一群使犬的部落。 另一个是靖海宫官学督办使,朝廷要开办一个和武德宫平级的官学。 武德宫官学的“校长”,是皇帝,不像国子监还有祭酒,武德宫里只有副职管事,正职一种空着。 这新开的靖海宫官学,似乎也要走这个路子。刘钰就是个官学督办使,听起来也就是管管校舍之类的。 总之这三个职务,都很奇葩。 说是外放,也不尽然,正常的外放是做游击、副参将之类的正式官职,刘钰这三个只有职没有官,完完全全的临时性差遣。 刘钰真正名正言顺的官,还是那个三品的龙禁卫。 前两个职务,没有引起什么太激烈的讨论。 奴儿干都司那地方,穷到尿血,苦寒到宁可去十八层地狱,谁要是被安排到那去,简直就等于是流放。 那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貂贡。 然而貂贡是献给皇帝的,每年都有定额。 这又不是去朝鲜宣抚,去趟朝鲜宣抚,那是美差,天使一到,那还不得拿出几万两银子表示表示?前朝有官去朝鲜,朝鲜修路铺桥以示尊重,天使大手一挥,桥不用修,把修桥折算的银子给我们就行了,过河我们自己想办法,还给你们打个七折,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奴儿干都司这种地方,可就没这个待遇。 北疆一战,奴儿干都司诸多部落盟誓朝贡以换取保护,皇帝也是给了一个“走个形式”的貂贡数量,每年少得可怜。 再说就算去了那,各个部落也不用银钱,想像去朝鲜那样搂钱是搂不到的。 另一个职事,青州军练兵使,也没有任何大臣反对。 本身,勋贵和龙禁卫,就有练兵的权责。 正常来说,练兵归勋贵和禁卫,调兵归兵政府,任将归天佑殿但实际上是皇帝。 龙禁卫本身就有监督训练京营的职责,皇帝又露出了打准噶尔的意思,增加一营兵没什么问题。 至于说青州军的名号,皇帝都不在意,大臣们自然更不在意。 唯独就是这个靖海宫官学,反对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本来嘛,武德宫的那一套三舍法体系,打断了科举的垄断地位,使得皇帝可以安插不少武德宫出身的良家子去官场掺沙子。 掺沙子是权力斗争,这还能忍。权力斗争嘛,没有武德宫,还有牛李党争、还有新旧党争,还有东林阉党…… 不能忍的是这玩意占官员名额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本来全国上下就这么几个坑,武德宫出身的占了一个,科举出身的就少了一个。 原本还以为武德宫出来的都是武夫,根本不懂政事。 然而现实狠狠地打了脸,不学儒学经书一样可以治理一方,而且这些年越办越好,竟是可以在官场上角力了。 现如今又多出来一个靖海宫。 教什么的不知道,但官员们却都怕这又是一个武德宫。 一个武德宫这群白菜已经占了不少萝卜坑了,再多出一堆芥菜疙瘩,让后辈子孙们往哪站?让自己的门生故旧往哪站? 风波刚起,皇帝便亲自出面做了承诺:靖海宫官学里出身的,不等于武德宫出身的身份,也没有占据现有文官官位的可能,并且写了圣旨,金口玉言。 留此为证,永不反悔。 这消息在官场上引起了风波,在武德宫里也一样起了风波。 “我去,有馒头吃,谁吃窝窝?朝廷搞的这个靖海宫官学,是怎么个意思?诸位同窗,我说,你们有人去吗?” 杜锋的寝室内,同寝的同窗挥舞着手里的告示,感觉到有些可笑。 十二月二十一日考试,武德宫外舍的新生可以报名。 但同样,也写的很清楚,靖海宫不能直接入武德宫上舍,不是一个体系内的,没有武德宫上舍出身且去参加秋季大考,不可能等同于科举进士出身。 拿着告示的年轻人觉得简直可笑,这样的地方,会有考入武德宫的学子去? “哎呦,待遇不孬嘞!去了一个月五两银子,要是有媳妇还每个月支三十斤米。” 拿着告示的那个哼笑道:“五两银子就不孬?咱在武德宫,最起码将来还能奔一奔,入了上舍大考入榜,那就是等同于进士啊。要是跟刘大人似的,选了龙禁,那就是三品呐。谁去?杜锋,你不是和刘大人认识吗?一起打过仗的交情,怎么,你要去支持支持?这事听说是刘大人主持督办啊?” 杜锋骨碌一下翻了个身,从床铺上跳起来,两句诗就脱口而出。 “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这靖海宫官学,我是要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豪气万丈。 可说完之后,心里想的却是:“天爷爷地奶奶,就当我刚才说话是放了个屁,可别当真。这海波当然是希望平的,但封侯才是我的本意。” 这两句戚武毅的诗,顿时引来了一阵叫好声。 然而叫好之后,同窗便道:“勇气壮哉!这平海波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在武德宫里进学吧。杜锋,你在翰朵里卫长大,见过海吗你?” 这和说话用倒装句、感叹待遇不孬的同窗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杜锋啧了一声道:“我不但见过海,还在海上骑马跑了两圈呢。结冰的海,你们见过没?我还在海上砍过人呢。” 吹嘘了一番,心里畅快之余,心道你们不去拉倒,正好日后少了一个和我争抢的。 既进了武德宫,入了京城,方知道天高地厚。 当日刘钰说的那番话,更是让杜锋有了无比深刻的认识。 自己的老爹就是个折冲都尉,当真是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防御使,那还得是去送礼的时候才能落杯茶喝。 没来武德宫之前,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等进了武德宫,方知道能考入武德宫的哪一个是寻常人?谁还没有三分本事? 再者来说,进入了武德宫,越没本事,越深不可测:没过人的本事就能进武德宫,爹最起码也得是个伯爵啊。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开国辅运公爵起步。 新生入校,同窗相聚,难免吹吹自己考试的成绩。 然而考的再好吹起逼来,也比不过人家桌上旁人随口来一句:考试?进武德宫原来还得考试吗? 逼格的顺序是:我考进来了,我考了当地营学第一,我没考试,我不知道还需要考试,我不想来我爹拿棍子逼着我来的…… 当日在北疆,刘钰说那番话的时候,杜锋是没见过大世面,只觉得既是人家这身份说的,还能有假? 到了京城,跟着刘钰去吃了几顿饭,认识了几个人,看到了公侯府前的石狮子,这才明白那句话的分量。 更可怕的是当日刘钰就那么一说,今日皇帝便下了旨意要开办靖海宫官学,刘钰还是官学的督办,这里面意味着什么,那还不是一想可知? 虽说断了为文官的可能,但想要当文官,最起码也得能入上舍,能参加秋考,才能等同于进士出身。 武德宫三舍之内淘汰率也不低,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上舍? 况且就算入了上舍,选不成龙禁,那也就是个小官儿。官场上关系没有,情面没有,恩师没有,怎么混? 唯一一个有关系的,还早就和自己说了要自己学航海的事。若是自己不听,那这关系也就不在了。 一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爹去见个节度使都得大包小包提着的小人物,想着将来自己在官场打拼? 杜锋心道,我脑子又没坏,自然知道该选什么。你们不选,也正好省的学的人太多,还要与我争。刘大人两三年前说的事,今儿就办成了,你们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我却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再说了,当日北疆一战皇帝授勋的时候,也说过“开拓南洋”的大话。虽说想想自己是个小人物,皇帝必不认得,或许早就忘了。 但想着将来有一天立了功,皇帝又来授勋,便问:杜锋卿家,你是怎么想着去海上的呢?届时便说:昔日在北疆,得蒙陛下慧眼曾予授勋,当时微臣便说要拓取南洋。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一听,顿觉回忆起来,又觉此人可用,公忠体国,大加奖赏,当时便封了爵,赏了一座大宅子,门口也弄上俩大石狮子…… 想到这,杜锋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脑子里的称呼自己已经成了“杜锋卿家”。 同窗见他在那傻乐,奇道:“你笑什么呢?” 杜锋神色一收,朗声道:“想到前朝日本国狼子野心,竟侵朝鲜,日后我在靖海宫学成,说不得要去问问他们如何敢不朝贡?又想着人口滋生,土地却不加增,便想着日后为陛下拓土开疆,移民垦殖。想到国朝社稷永续、四海升平,由心而喜。” “戚武毅所言,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我所愿,封侯非吾意,四海竞汉歌。” 放完了豪言,在同窗们的一阵叫好声中,杜锋又悄悄祈祷了一遍天爷爷地奶奶,表示自己刚才只是在吹逼,最好能封伯,若能封侯就更好了。 又想,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要是都不去考才好呢,都不去的话,将来大洋争锋,不用我用谁? 再想想告示上的内容,除了武德宫下舍的新生可以报考,那些落榜的也能报考、或者年在十八岁以下的有勋身的都能报考。杜锋心中更喜,心道一群手下败将,这靖海宫考试的第一,那还不是我的?老子这也算是连中二元了吧? 第一四二章 曙光 同样的消息,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态度。 有不屑一顾的,自然也有欣喜若狂的。 京畿地区的各处良家子村社里告示一贴,顿时让不少人蠢蠢欲动。 靖海宫官学即将开办,十八岁以下有勋身的,亦或是有营学上舍学历的,均可报名。 实习期间,月银五两,若结了婚,另支给三十斤米。 如能转正,月银八两,家事支米五十斤。 实习满一年,可把妻子带去附近住,提供营房。 转正后的正式差事,各有不同的月银,在八两之外。 再多的待遇也没写,可是这样的待遇就足够一些人心动了。转正后月银八两!那是什么概念? 很多与武德宫失之交臂的学子,自从考试结束后心中就一直烦闷不安。好好的机会没把握住,却再也没有了。 剩下的出路,最好的也就是去各个村社的营学当教习。实力再强劲一些,或可在内舍做教习,各个府的上舍教习都是武德宫里没考入上舍的,那个做不了。 从戎虽能立功,但是也容易死。若能做个教习,就能保证子嗣的良家子身份,的确是个好选择。 然而到靖海宫官学进学,也一样可以保证子嗣良家子的身份。这样一来,转正后月银八两的诱惑就极大了。 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想想大顺都能把水德认为是蓝的,可想而知这些当年的老五营子弟们又怎么可能见过大海? 陈青海看到这个榜文的时候,便想到了当日刘钰说让他留心榜文的话,心里就像是挠了痒痒似的。 虽说有些失落于“他人作弊而己身补进学”的幻想没有实现,可这也算是一条极好的出路了。 记下来榜文的消息,一溜烟跑回了家,便把这件事一说,只说自己要去考靖海宫官学。 断了手的老父亲皱眉道:“靠不靠谱啊?” “爹,这是什么话?官榜,官榜,这还有不靠谱的?” “不是这个,你想想啊,实习便一个月五两银子。就是选了孩儿军,一个月才几两?你爹我军饷最多的那个月,是被安排先登断了手的那次。朝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的越多,便越危险,你懂不懂?” 陈青海嘿了一声道:“爹,你这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当日先登之勇,如今倒只剩下了担忧。” 老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断手,想着自己战死在嫩江的大儿子,心道孩子啊孩子,你还没当爹。等你当了爹,看着送来儿子阵亡抚恤的时候,你就懂了。 朝廷的钱是这么好拿的? 尤其是对良家子来说,一分钱,一滴血。 给二两,那是让你操练;给三两,那是让你头排;给四两,是要着重甲短促突击反冲锋的;给到五两,那就是要破城先登了。 要是给到十两二十两……也不用考虑活着回来了,去之前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是上策。 如今一下子就给到了五两、转正后升到八两,拿手一掂量,便知这危险不下于破城先登。 “罢了,你若去,便去。这事儿,你也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刚结婚,就跑那么远……” “是了。” 见父亲没有固执反对,陈青海琢磨了一下,晚上吃过饭,做了一番后,正腻歪的时候,便说起了这个事。 他倒精明,先说了别的。 “实习一年,家里的就能跟着去了。在营边安排了房子,这不挺好的吗?将来有了娃,一样还有良家子的身份。你说呢?” 刚结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时候说起银子,那就远不如聚散离别重要了。 妻子却羞羞地把头往怀里一钻,看了看老少屋的格局,想着结了婚隔着一道墙,隔壁还有两个没成年的小叔子,夜里那个的时候实在不敢叫,便问了最关心的话。 “是单独的房子不?” 问完后,脸色更红,埋在胸前就不敢冒头了。 陈青海调笑道:“应是吧?就算不是,都是年轻人,你叫她们也叫,怕什么?再说就算不是,转正后一个月八两,还不够买个新的?” “去你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扭打了一番,便又来了兴致,想着墙可不厚,只好蒙着被巾压低了声音。 第二日一起来,陈青海揉了揉肩膀上的压印儿,妻子找了一条头巾把她脖子上的红印子也盖住,白了他一眼,便拧着腿去忙清晨的家务,给丈夫收拾好去保定府营学考试的干粮。 十二月二十多一到,保定府营学上舍临时改成了考场。 规矩一说,所有参加考试的人全愣住了。 就一张卷子。 不考弓马、不考枪法、不考步射、不考策论、不考默经。 四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卷子上的题目五花八门,有算数、有几何、有测量应用、有天文常识、还有几道奇特的应用题,考理解能力。 比如倒数第三道题: 已知一天十二个时辰,已知地球一圈为八万里,已知地球自西向东转动,京城八点,而某地才六点,不考虑地球是个球,可认为平展开,问此地距离京城最多有多远? 如果考虑是个球,那应该是武德宫上舍考试的题目,而且也得算是个难题。 但若不考虑是个球,只是简单的勾股数,主要考一下考生的理解和逻辑。 陈青海答完了这道题,待看到最后两道题的时候,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这两道题,他没见过。 很难。 可想了大约一刻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几个月前那几个神秘的京城来人问他话的时候。当时他就觉得那卷子很难,若给他几个时辰,或有思路。 临走的时候,那位神秘的大人还给他讲了讲解体思路。 这两道题和当日的题,完全不同。可思路仔细一想,却能联想到。 这不是科举考试,提前漏出八股要截取的段落,或是策论要考的内容。理论上,这样当然不算泄题。今天考勾三股四弦五,明天考勾六股八弦十,这当然不算泄。 可…… 陈青海心中早已确定当日的人就是刘钰,如今也知主持靖海宫官学的便是刘钰,心道:“大人之恩,在下必不敢忘。”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京畿各处府的考场里,还有二三十人带着这样的想法。 只想着这恩情此时记下了,这事儿却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万不可说出去,只要记得人家的恩,将来还了便是。 除了他这样类似的想法,还有别的。 或有人想:先生不但给我了良人身份,还给了我进学的机会,米子明啊米子明,这份情谊又该怎么还? 或有人想:刘大人早在黑龙江就点明了路,早早就叫我准备,日后跟着刘大人,肯定吃不了亏。 ………… 皇宫内,刘钰、白令、斯文、切里科夫等人站在一旁,等着皇帝问话。 在新给皇帝的奏折上,刘钰想表达一个意思。 编练新军、创建靖海宫官学,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续的路还长。 然而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个说法,并不是一个在大顺能讲清楚的典故。 所以刘钰用了另一套类似的说辞,说就像是如今正在喀尔喀蒙古修建的驿站一样,为了征伐准噶尔,修建驿站只是第一步,后续的路还长。 而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以示变革之难。 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的同意句。 这个比喻没有用典故,而是用了此时北疆正在进行的一件军政大事。 刘钰又把编练新军的军营选在了刘公岛,他又姓刘,早在前朝隆庆年间,官方奏报里就有“刘公岛”之名。 要在那里建军营、编新军,刘钰不敢用“刘公”这个名……因为他姓刘,距离称刘公,还早着呢。 所以请皇帝另题营名。 军名为青州,但军队得有军营,总不能叫刘公营,这听起来像是刘钰搞私军一样。 李淦深以为然。 又细细品着刘钰说的“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这番话。 思索许久,御笔亲提,就在一张大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汉时,周亚夫营驻霸上,岸有细柳,遂有营名。如今卿要练兵,置于刘公岛,却不可叫刘公营,不然倒显得爱卿有狂傲之心。这刘公岛既已有名,也不便改。” “既是卿言: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军营便取名为小站,如何?” 刘钰悄悄咽了口唾沫,心道得嘞,青州军、小站营,这回全了。 这名可是你自己起的,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啊。 将御笔亲提的“小站”二字交给了刘钰,刘钰叩谢接过,皇帝又提笔写了些什么。 当日被刘钰俘获的那艘罗刹的探险船,如今就要作为靖海宫官学的第一艘训练舰。 这艘船原来的名字,是“圣彼得号”,既已被俘,舰船的名称自然要改。 皇帝亲提舰名,也算是一种态度,彰显一下对海军、对靖海宫官学的重视。 毕竟这是第一艘入列的西洋舰船,虽只是一艘探险船,可也是头一艘。 想着刘公岛处在山东半岛的最东端,正是最早看到曙光的地方。 而开办靖海宫,兴建海军,又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刘钰又说将来准噶尔一平,唯一能祸乱大顺的就只有东海方向的力量,一如汉时朔方。 大顺又以李唐自比,自是想到了唐时第一次设置朔方节度使时候的雄壮豪气,李淦遂道:“唐,初立朔方节度,有诗曰:受钺辞金殿,凭轩去鼎城。曙光摇组甲,疏吹绕云旌。正可赐卿。” “海军初立,当取吉兆。这艘船便以‘曙光’为名,意合吉亦合。” 说到这,李淦的兴致也高了起来,便问白令等人道:“这曙光一词,西洋话如何说?” 白令是丹麦人,脱口道:“欧若拉。” 而切里科夫则用颤着舌头的俄语说了个单词。 李淦懂些拉丁文,也听过一些希腊罗马的那些“不德悖伦”的神话,听过欧若拉,却不知道俄语里怎么说。 切里科夫的俄语大舌头也重,一时间听不清。 此时踌躇满志,心情大好,便问刘钰:“那罗刹人说的什么?该怎么念?” 刘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念出了那个俄语单词。 “阿芙乐尔。” “阿芙乐尔就是曙光。曙光就是阿芙乐尔。” 第一四三章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营名小站,舰号曙光。 都是一个意思,长路漫漫,这才走了第一步。 皇帝是这么想的。 刘钰是这么想的,也不是这么想的。 想想自己身上的光环,青州军、练兵于小站,舰名为阿芙乐尔,颇有些担心自己镇不住。 待白令等人退去,皇帝单独召见了刘钰,终于询问起破局之道。 练兵还好,移民也成,但在日本破局,该怎么破? 倭国久不来贡,派出官船去过一趟,虽然客气,却客客气气地表示请以后不要再派官船来了。 大顺缺铜,尤其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作为货币的铜钱真的很缺。刘钰又提议要让朝鲜用中国钱,这就必须要在日本搞到铜。 可日本的贸易政策,又使得很难入港贸易。 日后说要打开日本国门,令其朝贡,强制贸易;如今距离这一步还远,以海军养海军,皇帝也不想投太多钱……主要是投不起了。 李淦遂很想问问,在海军成型之前,怎么搞钱? “回陛下,臣在数月之前,便已寻到一位去过日本贸易的商人。询问了一些问题。” 闻言,李淦点点头,心里暗自赞许。 心道刘钰此人,当真为国。事情未成,他便先考虑到了日后若用该怎么办。若是朝中人人如此,这社稷定会稳固万年,只可惜……竟是鸡群里的白鹤。 “卿能夙夜不忘,足见忠心。你只管去做就是,大可放心。倒是这去过日本的商人说了些什么?” 等的就是这句话。 刘钰当即将日本正在收集战马、兵书、国朝典籍之类的内容一说,李淦闻言大怒道:“当真狼子野心!壬辰年之事,难道还想重演?卿当日所言,果然又远看了一步,日后准噶尔一平,祸必起于大海。或西洋人,或倭国。其心不改,当真就该如卿所言,早编海军,一朝歼灭。” “可有国朝商人去带这些违禁之物?” 刘钰苦笑道:“陛下,海疆万里,如何查禁的过来?前朝闭关,难道汪直等人便不出海了吗?与倭国一衣带水,利诱在前,陛下纵然闭关,也是管不住。况且,我朝缺铜,正该从倭国买铜。” 话说到了铜,李淦也是叹了口气。 的确,海疆万里,禁海根本禁不住。况且,就算禁了和日本贸易,难道南洋、西洋也要禁? 但凡要禁,就要全禁,不然毫无意义。 而且就算是全禁,事实早已证明,无用。再者太宗有遗训,不得锁国,因为女官太监的事,当年都要去庙里哭告,这种遗训根本不能动。 李淦以为刘钰有什么禁止的方法,却不想刘钰却道:“陛下,既是禁不住,臣以为……何不官方来做?” 不等李淦大惊,刘钰便又道:“臣斗胆,请死间之计!倭人既有野心,当用死间,令其错判。如此,既乱了倭人,又可得银铜贸易。此时,臣万万不敢私自主张,更不敢于朝堂上奏疏,是故私请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死间?” 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李淦隐隐明白了其中意思,问道:“死间如何做?” “回陛下。此事还需陛下坚定一事。” “何事?” “骑射、武艺,均已无用。燧发枪刺刀阵,方为正途。” 李淦眉头微微一皱,道:“此事朕早就坚定,卿又何必再言?” 随后便想到了“死间”二字,恍然道:“卿是说……以死间,叫倭人以为骑射、武艺方为正途?这……倭人难道不知吗?” 他很相信燧发枪加刺刀,是日后军阵的正途。按刘钰所言,也的确说得通,刺刀配上燧发枪,花队变纯队,在当日的策论“有制之军”中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既然是正途,这就像是地球是圆的、勾三股四弦一定是五一样。今日你知,明日我知,总会知晓,最终定为正理。 虽说死间可用,然而倭人又不傻,难道真的会上当? “回陛下。倭人如今还是封建,上有将军,下有大名,大名之下还有武士。欲行枪阵之军,必先破封建分封。此一难也。” “倭人武士,以武为职。多用刀、弓。本朝武德,以几何兵法算术为上;倭国武德,以弓射刀法骑术为上。是以,请陛下从孩儿军中挑选武艺上佳之辈,尤其骑射之法。倭人如今兴‘鹰狩’,最喜骑射,以养武德,做死间之人,一要忠心,而必有后羿逢蒙的本事。” “嗯……” 孩儿军里自有皇帝的心腹,心腹武艺既高,忠心也够。武艺既高,自然是不屑用火枪的,不说比后羿逢蒙,但射术之巧却是有的。 前朝多用夷丁,蒙古骑射之法仍旧传承,这的确不是问题。 想想刘钰的话,也确实有理。 禁,既然禁不住,那为什么不自己干呢? 自己干,用死间,还能控制得住。这倒正是一个办法。 因为李淦脑子还是很清醒的,禁,真的禁不住。要是以为能够禁住,那无异于掩耳盗铃,而且巨大的经济损失也承受不起。 商人重利,自古可知。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使得商人必然会为了获利不惜犯法。 心既已动,便道:“死间可用,却不可全靠死间。” 刘钰心道,什么死间啊,不过是找个高大上的理由,方便搞走私罢了。我不找个会骑射的武士,怎么从日本那拿到贸易执照?只是这事我自己可不敢干,得和你汇报一声。间故间矣,若说死间大可不必,也就是去探知一下日本国的情报罢了,难不成还真指望就靠他一番话忽悠日本人当傻子? “陛下圣明。臣此番练兵,待兵成,死间便可回。而臣欲用死间,不过是借机与倭人会面,一则试探,二则请其贸易。若能成,则每年可得几十万斤铜,又能得利,兴建海军。” “臣以为,若海军兴,倭人纵然明白过来那是死间,改革制度、封建改郡县……这都做到了,再改军制,又有何用?艨艟一横,锁其海疆;若其造船,则炮击之、突袭之。难道倭人还能把造船厂迁到山上吗?” 这正说到了关键处。 李淦哈哈一笑道:“然!海军若兴,纵然倭人真出了商君;纵然我朝叛过去个申公巫臣教会他们陆战之法,又有何用?卿所考虑的,极为周到。朕允了,日后做就是,见机行事,若有新法,只要上奏即可。” “朕于禁宫之中,不能知倭国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刘守常,朕还是信得过的。” 笑过之后,脸色又是一沉道:“刘钰啊刘钰,五年之期,万勿忘却。朕要见效。” “臣必不敢忘。” “朕问你,那燧发枪事,你可有思路?” “有了。” “好。” 他也没问刘钰的思路,而是选择“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反正给了钱,不要朝廷的半套甲、半只火铳、半顶头盔,若是干不成,再说干不成的。 否则的话,谁也没有思路,到头来选择别人,李淦又明白漂没是什么意思。刘钰这人,至少此时看来,还是可信的。 让刘钰离开之前,李淦给了刘钰半个信物。 ………… 回到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去查看一下考卷,遴选出合格的人。 傍晚归来的途中,又去了一趟杨二官胡同,例行公事询问汉尼拔关于法国军事操典的内容整理。 才出门行了一阵,拐角里忽然出来一人,带着一个斗笠,看不清面容,手里捧着一口苗刀。 刘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手顺势就摸到了腰间早已经压了火药上了弦的簧轮枪,然而那人却把刀往地上一放,举起双手问道:“可是刘钰刘大人?” 问的和气,刘钰手里的枪却没收起,举着问道:“你是谁?” “某有一身好武艺,又通骑射法。本欲考取武德宫,奈何国朝武德宫非是前朝武举,却要考几何算数等学问……” 刘钰心里咯噔一下子,听到骑射二字,便已猜到了对方身份,摇头道:“不对。你明明是想考虑武德宫,一身本事,弓马娴熟,必可拔头筹。然,有人辱你师傅,被你杀了,遂逃亡。本朝武德宫,重武艺,轻文笔,几何算数,不过是为了选拔军需胥吏。我说的可对?” 那人一拱手道:“大人明鉴!小人正是杀了人逃亡,一身本事,奈何有人辱我师傅,被某杀了,无法考取武德宫,否则必为魁首。” 说完,将一枚只有一半的信物抛到了刘钰手里,刘钰仔细检查过后,把和李淦给他的那半个一比对,严丝合缝,将令牌往身上一藏,说道:“原来如此。好,且随我来。” 确认了令牌,刘钰也收回了火枪,那人跟在了刘钰的身后,没有去往翼国公府,而是去了在武德宫附近的那所小院。 馒头虽好奇,却未多问,而是去备茶。那人见刘钰不避馒头,也知必为心腹。 “和倭人比试刀法,可有信心?” “不敢称无敌,却也不惧。” “会骑射?” “弓马娴熟。” “为何敢有必死之心?忠?利?恩?恨?” “恩。” “恩起何处?” “陛下尚为皇子时。” “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很好,原来你叫史世用。” “是,在下姓史,名世用。却不知表字。” “平成。” “是。在下史世用,字平成。祖籍蓟州,学于辽东,是故师傅名声在东南不显。” 刘钰笑了笑,又把刚才说的一番话揉碎了后重新问了一遍,不但句句对得上,还有了更为丰富的细节。 摘了斗笠,仔细看了看,见这人相貌平平,不说好看也不说难看,就是个扔到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三十多岁,体格健壮,刘钰最后问了一句。 “有娃吗?” “有,且多。有妻,无妾,非不能纳,实不想纳。” “远渡扶桑,孤身岂不思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人何以为是我孤身前往?陛下言: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第一四四章 先卖后奏,皇权特许 “好一个信不由中,质无益也!甚好。子明,你也过来。” 馒头已经泡好了茶,送来之后就站在了刘钰下首。 刘钰也没搞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皇帝以为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却知道不过是“东渡扶桑把名显”,基本没什么危险。 史世用见馒头也过来了,知道这必是刘钰心腹,话也放开了。 “刘大人,却不知在下去了那边,要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用干什么。叫倭人知你手段即可。《三国》看过没?” 史世用嘿嘿一笑,心道三国谁人没看过听过? “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段?” “射箭的段子多了,哪一个不是脍炙人口?张郃射锦袍、吕布解斗、赵子龙去接丞相时一箭射断船帆索、魏延射门牙……这么多段子,当然不能照搬。比如若是在外面,天上飞过只鸟,哪怕是个喜鹊你也说晦气,举弓射落;若是在校场,你便来几招苏秦背剑、一箭三射之类的技法。有机会要装,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装。” “正所谓,装无常势、逼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装哔的技巧,你要不会,我也说不明白……你能懂不?你去了之后,就要射成西海道第一弓取。” 史世用不懂这第一“弓取”是什么意思,但稍一琢磨,大致猜到了这第一弓取大约就是射雕手的意思? 品了品那句“装无常势、逼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笑道:“大人放心,这个不需要大人教。我原来也是个市井游侠儿,这种好勇斗狠的气质,本人还是有的。只是这些年忘了罢了。” 刘钰一听他以前当过市井游侠,心里更是有数了,问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东渡扶桑啊?” 史世用也是个聪明的,听刘钰刚刚论及三国,脱口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某杀了人,在赤县不能立功成名,遂渡扶桑。蹇叔,宋人也,成名于秦;申公,楚人也,立功于晋。吾欲取功名,故而东渡。” 啪、啪、啪 刘钰拍手称赞,心道这人设也差不多了,如今日本战国时代已经过去了近百年,武备松弛,武士们肯定已经不如从前了。 射艺,乃是各国武士的第一技巧,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刀法不过末流小道。 现在日本重启鹰狩,和满清的“骑射为本”差不多,都是为了磨砺武德。 不管是中国的武士阶层,还是日本的武士阶层,在火枪完全优势之前,射术都是第一。雀屏中选靠的射箭,可不是靠拿刀比试。火枪压倒了弓箭,火枪就是第一。 史世用的这个人设,正适合在日本那边混一下。 按照这个人设,他只是个没资格考武举的人,这样关于军制的一些事,就可以说的模棱两可,反正可以说不知道。 用史世用换一张贸易执照,也作为打开和日本接触的窗口,日后才能卖更多的违禁物。 这只是一枚钥匙,开一下门。 皇帝既说用人不疑,又说让他便宜行事,那能卖的可就多了。 战马、伪造的兵书、做弓的水牛角、甲片、药材、苗刀……这些违禁的东西,哪一样都能换一张贸易执照。 只要有贸易执照,那还有个不赚钱? 自己这个龙禁卫的身份,南边那些走私贩子、东洋海商,凭什么和自己比? 别人不敢卖的,他卖;别人不敢运的,他运;别人不敢换的,他换。先卖后奏,皇权特许,这……就是幸臣。 十匹战马,应该就能换两张贸易执照,算起来一年至少四万两银子的利润。 一个线列兵一年开销往多了算,也就三十两,十匹马换1000名线列兵,这买卖不做才是傻子。 “这样,你们两个认识认识。这是我的弟子米子明,这位是史世用。” 把两个人介绍了一下,刘钰知道自己上任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是需要抓紧时间了。 “到时候第一次去日本,子明你就去吧。进学的事,先放一放。最开始学的那些东西,你也学的差不多了,让别人去我也不放心。史兄,你也就不要在京城了,人多眼杂。这样,你也收拾收拾,先去文登。待过些日子我去了文登,你自去寻我。” “顺便这些日子我把一些假的兵书编纂出来,也需时间。你先去那边,顺便帮我查查当地的情况。” 史世用的本事他是相信的,既然能在京城找到自己,自己大张旗鼓地去了文登,找起来更加容易。而且又显然是类似于前朝锦衣卫的角色,正好让他帮忙先去文登查一查,熟悉下当地。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虽然明知道皇帝肯定是提前安排了,但刘钰还是脱裤子放屁一般问了一嘴。 “谢大人关照,都安排好了。除了查查文登的事,大人还需要什么?” “以防万一,还需要找一份前几年在辽东等地杀人的案子。天衣无缝,有据可查。” “明白了。那大人我就先去了。” 行了个礼,刘钰把那半个信物还给了史世用,接过信物,戴上斗笠,便离开了。 史世用一走,馒头先慌了起来。 “先生,这么大的事让我去做,我怕做不好啊。死倒无惧,只是怕坏了事。” 刘钰呵呵一笑,反问道:“你怕坏什么事?我自然是找了去过日本的,你也知道那个叫林允文的。” “是,知道。只是……倭人会不会有所察觉?亦或是林允文之前常去长崎,当地的华商必然认得,应该也知道他来了京城,所以我才怕起疑啊。” “哈哈哈哈……” 刘钰闻言大笑,摇头笑道:“京城勋贵走私,哪个敢问?林允文去京城,又带着货去了倭国,很明显是京城勋贵想要走私而已。你也不用怕,倭人虽然不傻,但却想不到会有人有我这样的想法。况且来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各取所需,他们要鹰狩武德,学骑射;我要贸易信牌,赚银子。他们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只要我能把战马、牛角之类的货运过去,而且只我一家,别无分号。” “况且来说,官员走私,那不是正常情况吗?我严重怀疑,广东福建的水师,平日里就是干这个的,只是胆子小点,只敢逃逃关税罢了。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你知道是死间,自然想的就多,其实没什么事。” “你就是跟船去两趟,卖卖货、点点钱,别的都好说。这些事我慢慢教你,等你回来,第一论课程也该学完了,到时候你就走正常的路子就是。不用担心。” 这样一说,馒头心里稍微松了松。之前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心里着实慌张。 刘钰又宽慰道:“没有人是天生就会的。有林允文帮衬着,你放心就是。林允文求什么?无非是财、利。倭人能给的,我能给的更多,他是个聪明人,不求他有什么华夷之辩,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行。” “萨尔浒之前,有人主动剃发当汉奸吗?要是前朝打赢了萨尔浒,主动束发投身做夷丁才是主流。” 馒头笑笑,心道这倒是真的。 “只是,先生,你也曾给我讲过倭国之事。西海道也不小,史世用虽有本事,这西海道第一弓取之名,可否做到?”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真正有本事的,不会在江湖上,必然在官面上。倭人骑射不强,皇帝挑选出的人,本事自然足够。西海道虽大,可有赤县神州大?我说西海道第一弓取,还是谦虚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别把这事当成大事。正好今天我也在这,外面星辰正灿,咱们今天先学一学六分仪的使用。” ………… 当林允文再度见到刘钰的时候,很有些喜从天降之感。 两万两银子的货,本钱自有别人出,获得利,林允文占一成,不过暂时不能支取,五年之后一并支付。 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两万两银子的货,若能在日本卖出去,至少获利一万五。这还不算往回带的货,若是能带回来硫磺、铜锭,赚的更多。 林允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摸到了自己的大腿根,狠拧了一下,疼得抽了抽眼睛,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大人……这……这去日本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贸易?” “那你别管,我自有办法。无非就是贸易信牌吗?钱,我过几日给你。船、水手,你去宁波等地招募。货,在那办好。把船沿着海岸线开到文登。沿途关防、巡查等事,我来解决。有问题吗?” 林允文赶忙摇头。 船、水手,这都没问题。 真正的难点是关防、巡查,以及日本的贸易信牌。这几条都能解决,只要拜拜妈祖,船别出事,钱还不是躺着拿? “大人要办什么货?” “呵呵呵,你却来问我?什么赚钱办什么。你心里有数,我派几个人跟着。可有一样,你想好了。能去日本的人多得是,懂日语的,我去福建、宁波,随便都能找出来一堆。针路歌也不是什么太难找的东西,况且我又不走宁波到长崎的海途,你明白吗?” 林允文心想这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自己不在宁波而是在福建,只怕这事就轮不到自己了。 如今这刘大人升了龙禁,又是翼国公家里的,这么粗的大腿不去抱,却想着别人,那不是失心疯? 这事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虽不知道刘大人搞这种事是官面还是走私,自己都是招惹不起的。 能替代自己的人,有的是。自己的这第一件差事,务必要办的漂漂亮亮的。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把事办妥。只是小人觉得,拿一成还是太多了,小人希望,取三十而一就可。” 刘钰歪歪头,看看林允文,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倒是聪明的,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你既让了,我也让一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二十取一,日后允你参股,五年之内皆由你做船头。” “谢大人!大人,那银钱,呃,是不是快一些。马上就要过年了,过了年这货就要抓紧办了。” 一旦允了参股,这生意就是自己的了。为自己忙活,岂能不急? “嗯,行,且等几天。” 刘钰心想,自己手里肯定没钱,这买卖太赚钱,第一批用自己家里的也不好。 这钱,肯定是问皇帝借。 既然是要搞走私,当然要找个最大的靠山,皇帝出钱走私,谁人敢管?将来走私转正,成了海商参股人,荷兰人抢了全国最大海商集团在日本的生意,这个全国最大的海商集团自然会让荷兰人明白什么叫政令干涉自由贸易。 第一四五章 临行琐事 皇帝从内帑里拿了钱,临近年关,又借机唱了些“俭以养德”之类的高调,引来一阵歌颂马屁,却不知皇帝拿了两万两投给了刘钰。 两万两不多,京城勋贵家里都轻松拿得出,知道刘钰这买卖不差这两万两的本钱。皇帝也懒得管,贪污腐败根治不绝,暂时还有一大堆的事要指望这些勋贵。 想着刘钰的做法是从荒漠里掘甜井,不算与民争利,这钱拿得也是很爽快的。 刘钰说明年冬天一并归还,若是赚了都是陛下的,若是赔了他自想办法补上。如此贴心,哪里会不答应。 即便知道刘钰颇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意思,可又觉得刘钰可能是怕有人弹劾,此时事未做出成败,也不深究。 拿了钱,翼国公府里出了几个见过世面的老家人,跟着林允文一起去了南方,也没赶着在家过年。拿出各种关系,沿途关防巡查自然是一路绿灯。 这些南下办货的人里,还带了一封刘钰用拉丁文书写的亲笔信,让家里的人一定要亲手交到法国在广东的商馆里,这封信的收件人是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本地治里的负责人。 刘钰知道法国在大顺京城有间谍,当然是公开的、以传教士为身份的,类似后世大使馆武官那样的公开间谍。 但这些间谍们对于大顺内部的事知道的并不那么完善。 在这封信上,刘钰介绍了一下大顺和俄国的战争,并对路易十五大婚一事表达了恭贺,诉说了一下中法同盟对付俄国的大饼。 隐晦地表达了顺俄战争中,大顺并不满足,而是表示如果有一天法国和俄国因为波兰王位问题爆发战争,中国会在适当的时候加入战争。 “……勒拿河应该是中俄之间的天然边疆。就像是上帝已经已经提前安排了那些他不愿被跨域的障碍,对法国而言,就是大海、比利牛斯山、莱茵河、瑞士和皮德蒙特……奥地利人和俄国的盟约看上去是对付土耳其人的,但法国应该提早对此保持警惕。我们都知道英荷同盟的强大和对法国的敌意,如果奥地利的触手伸到了洛林,法国将……同样的,俄国人在欧洲的扩张脚步一旦停下,显而易见,东方将是他们的下一个方向,俄国可以出现一个彼得,那么就有可能出现下一个彼得,勒拿河……” 挑唆了一波欧洲矛盾,表达了了中法同盟的利益,接着又谈了谈各国在中国的贸易问题,对法国在中国贸易中被荷兰、英国排挤的事感到惋惜。 对法国滥发纸币、在这个年代搞纯粹的信用本位,又搞出来了密西西比泡沫股价崩盘表达了一些看法。 对于法国和中国贸易的前景,也做了一番分析。 认为路易十四留下的窟窿太大,法国贵族现在越来越穷,密西西比泡沫带来的财产缩水使得中国运过去的奢侈品丝绸瓷器等,很可能难以畅销。 各国都在进行贸易保护,法国商人的货物不能在英国售卖,反过来也一样。现在法国的消费能力骤降,东印度公司必须改变思路,才能保证足够的利润,否则只有破产一途。 鉴于法国国库空虚、东印度公司难以赚钱,刘钰建议法国东印度公司能运来一批军火,包括七千支燧发枪和刺刀、带炮架的野战炮、如果有军舰也可以卖两艘军舰。 为了让法国人上钩,刘钰很明确地表示,这些货物他可以保证不收一分钱的关税,而且会以黄金而非白银支付。 因为欧洲银价大跌,黄金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运到法国赚取百分之五十利润的商品,这对于法国印度公司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同时法国在东南亚的势力基本都被荷兰和英国驱逐了,暂时中法之间又没有冲突,相反刘钰也隐晦地表达了对荷兰和英国的不满,加上前面叙述的中俄战争以及对法王迎娶波兰前王女的支持,这都是一种地缘政治的天然盟友。 同时刘钰也向法国的东印度公司抛出了极大的橄榄枝。 他说的问题,正是法国现在面临的困境: 滥发纸币,蜜蜜西比泡沫、路易十四留下的烂摊子、法国贵族穷的买不起太多奢侈品。 法国除了镜子、机械表、八音盒、西洋参、仙人掌胭脂虫染料外,其余毛也卖不进中国……以至于法国东印度公司很大一部分收入是在中国买黄金回到欧洲换银子。 原本还能往法国卖卖丝绸瓷器,现在法国穷的叮当响,路易十四留下的大窟窿还没填上,又搞出来滥发纸币金圆券的事,法国东印度公司要是再按照以往的贸易模式,怕是要完。 现在刘钰给了法国一条新的贸易方向,军火和军舰。 并且表示可以全额支付两艘军舰的订单钱,只要法国能绕开荷兰和英国的堵截开到中国。至于军舰的规格,这个需要面谈,开价,预付。 同时又告诉了法国人大顺使团竟有莫斯科前往巴黎的事,希望法国官方能够派出级别足够高的特使,从海路前来洽谈。他可以作为引荐人。 军火和军舰作为贸易品,刘钰表示希望法国东印度公司在一年半之内给予答复。 作为有心和法国结盟的国家,如果法国没有任何的兴趣,那么他会选择向荷兰人、英国人购买这一批军火和舰船。 “……来自中国的黄金和白银,可以为法国一千名军工厂工人提供面包、为法国造船厂两百名工匠提供薪水、也能为东印度公司带来巨额的利润。” “如果贸易达成,我作为皇帝的禁卫军军官、世袭公爵之子,是可以斡旋一些贸易问题的。比如,针对英国和荷兰的机械表、镜子征收高额的奢侈品税,而对法国则可以免除一些,当然,你们需要用军火折抵关税。” “法国的燧发枪,每在勒拿河击毙一个哥萨克,那么欧洲就会少一个哥萨克;法国的军舰在东南亚击沉一艘荷兰英国的船,那么在英吉利海峡就会少一艘法国的敌舰。” “上帝并不会因为使用燧发枪的不是法国人,就让铅弹杀不死人。” “蓬勃发展的军火工业和造船工业,一方面可以解决贵国的工人衣食问题,同时也为贵国保存了一支庞大的产业军。一旦爆发战争,他们就可以制造足够的枪支和军舰,而如果没有中国的进口,那么在平时,一千名军工铁匠、数百名造船木匠,可能会选择去做一个农夫、纺织工……” “……无论如何,请尽快答复。你们的使者抵达广东后,可以报上我的名号,拿出我的信物,乘船前往文登,我将在那里与你们面谈。如在广东遇到了阻挠,可以前往福建,福建的节度使可以给你们足够的方便。” “若在一年半内没有军火抵达,即便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利益,我们也只能选择另外的盟友。至少,荷兰人会乐于见到我们对他们的货物降低关税。” “请原谅我们将以关税作为武器,但不得不说这很有效。” “最后,敬法兰西国王与其妻子新婚幸福。此外,我个人很佩服法国的锁匠技艺,希望能得到一块精美的锁……” 长长的密信没有太多的润色,刘钰相信,就算法国东印度公司都是一群蠢货,这封信带来的利益也足够他们送来军火。 而在军火抵达之前,刘钰不会问朝廷要半只燧发枪和长矛,宁可用棍子训练队列。 如果法国人不同意,他也可以找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 关税就是一项武器,只是朝廷里的人暂时还不会用。 钱其实不贵,而且刘钰相信他可能只需要一两批军火,自己这边就可以仿制。 至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那是个死局,谁也救不了,但前期的订单可以为法国和英国在印度的战争输输血,多打一会儿,别那么快就怂。 刘钰也不担心法国打赢了英国占据了印度,一方面那几乎没什么可能,另一方面法国的海军软弱无力,根本无力维持,暂时赢了日后也会输,倒是可以削弱一下英荷的势力,为大顺下南洋尽一点力。 这不是驱虎吞狼,要是在陆地上,法国还能算虎。现在英荷同盟,在海上,法国着实算不上老虎,印度和法国无缘,丝毫不用担心法国占了印度大举东扩。 这封密信被送出去后不久,刘钰的安排也已经定下来了,过完年正月二十八,就要前往文登赴任,批的银子也在筹措当中。 让刘钰感到很好笑的是靖海宫官学新生,不是他去接待。 皇帝说为表重视,会亲自去接见一下第一批靖海宫官学的学生。这些学生会在之后自行前往文登。 这是皇帝在市恩,让那些靖海宫的学子相信自己是天子门生,也提早防备一下刘钰在靖海宫官学中的影响。 对此刘钰只能笑而不语,威海卫、刘公岛,距离京畿太近了。 如今还不是搞事的时候,就算搞事,他也不会选择把这种地方当自己的起步点。所谓天高皇帝远,这地方天也不高,皇帝也不远。 老五营良家子,是皇帝手里最忠诚的刀,历史已经证明这种和土地绑定的特权阶层是最坚实的保皇党。 这不是刘钰认可的基本盘,只是作为此时的同路人,得搭上瓜分世界的最后一顿餐。 皇帝爱怎么市恩买义就怎么市恩买义,他有别的打算。 青州军的第一批军官也已经选拔完毕,皇帝开出来的名单,和刘钰猜想的差不多,一个勋贵子弟都没有,全都是老五营良家子中入学武德宫的。 一部分是外舍不能升内舍的,一部分是内舍不能升上舍的,一共一百二十人。 除了这一百二十人的候补军官,皇帝还特批了四百人的良家子新兵,作为骨干。 兵员,刘钰自己募。 连军令状都不用立,皇帝很清楚刘钰的处境,五年后真要是事办不成,那就是连全尸都留不住的命运。 甚至皇帝还当着刘钰的面,展示了一个巨大的木柜子,足足一人多高:五年内所有弹劾刘钰的奏折,他都会留在这个柜子里。 不是为了五年后展示给刘玉看以表达多么信任,而是告诉刘钰五年后若是事办不成,这个柜子可以顺便就给刘钰打一副棺材。那些奏折还能当纸钱。 他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住,因为他是儒家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刘钰也是龙禁卫,不是御马监提督。 拨给刘钰的这一百多人的候补军官,全都没有正式官职。 刘钰只是个练兵使,不是军事主官,授官固然要走兵政府的正式文书,他这个练兵使连提名授官这样的事也没资格。 正常流程军中小官,是军事主官提名,上交兵政府审核,审核通过后正式任职。高级一点的军官,则是兵政府、天佑殿、五军部等提名, 虽然这一百多人都要充任军官,实际上也就是军官,但也得到小站练兵初成之后,由皇帝让所有人名正言顺。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大顺把文选司都能吏政府中独立出来,成为文谕院,自然在器与名的授予权上,抓的极严,一点不肯放手。 唯一一件皇帝极给刘钰面子的事,就是在靖海宫官学的人才选拔上,没有对馒头报考的事提出质疑。 皇帝还和刘钰开了一个颇有前瞻性的玩笑:卿所谓“凡有勋位者且年方十八者可报名”,这倒是专门给你的弟子留的。若是日后真是兴了实学,分出天文、算数等等学科,那在招考的时候,便可空出几个名额,比如你家的亲戚学的是极为冷门的堪舆,便可加上一句“学堪舆者方可报考”,倒是别出新意的办法。 玩笑开过,也知道刘钰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也不行,并未质疑。 考了第一是刘钰偷着塞过题的陈青海。考试前吹嘘自己要得第一的杜锋,连三甲都没入,他考入武德宫,那是马术、勋功加马上劈砍拉高了很多分,然而靖海宫的试卷并不考。 但他也创造了另一个唯一:他是唯一一个从武德宫外舍报考靖海宫的学子,一时间被人称作“能登泰山,却去东山”,一时为京城笑谈。 临近年关,刘钰又去了一趟杨二官胡同,给那些将来要用得上的罗刹人送了些礼物。 此时有求于人,面上也得过得去。 罗刹人没有春节,但有很重要的节日谢肉节,今年正赶上在正月十五。 谢肉节要荡秋千,光膀子打架,刘钰为了表达重视,当然也是为了日后用得上的那些人多出份力,送了不少小礼物,又和他们一起堆了个大秋千。 汉尼拔如今被皇帝封了个很奇葩的爵位,秺男。 汉尼拔千恩万谢,反正他如今既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就想着哪天等着自己的干妹妹有危险的时候再回去。 他又不读《汉书》,自然不明白封的这个“秺”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是秺县男那他教父算什么,更不知道这封在秺县有什么说法……还美滋滋。 抓的那一堆罗刹俘虏,皇帝还真就把这群人编到了一起,派了一些军官,被刘钰挑走的稼穑养马木匠之后剩下的那些俘虏单独成军。 秺县男汉尼拔也挂了一个五品的武节将军的号,这种男爵子爵不是正规爵位,连蒙古等地的那些男爵都不如,见了刘钰还要叫一声大人。 汉尼拔问了刘钰一个很在意的问题:大顺的男爵,在欧洲宫廷里通用吗? 刘钰表示绝对通用,你要是回到欧洲说你是男爵,没人敢不承认。 现在中华帝国的这顶皇冠,还是有分量的,至少现在分量很重。 虽然知道大顺是虚爵体系,汉尼拔还是询问了一下秺县在哪。 刘钰心道秺县可是出过伯乐的,当年第一个封秺县的那位之所以封秺县,因为曾在御马监给汉武帝养马,借着伯乐之名封在秺。 就把典故一讲,只说如今叫成武了,不叫秺了。 又说皇帝封他为秺县男极为合适,毕竟抓的这些俘虏都是些骑兵,希望他能养出好马云云,却没说皇帝的恶趣味真正含义。只说若有机会,会带他去秺县看看牡丹,菏泽附近的牡丹花还是很出名的。 事实上,皇帝是有意想让这个在法国学过军事工程学、参与过圣彼得堡修建的人,去主持一下虎门等地炮台的修筑,因为刘钰告诉皇帝石头炮台落后了,得用土堆。 皇帝可能是觉得罗刹人不能跑到广东去,应该人尽其用。 刘钰上书表示修炮台这种事还是不要交给外人,待那些去罗刹、法兰西等地的使团回来,自己就能修。 皇帝愿意让他养马也好、愿意效仿汉唐之气搞个秺男爵领着瓦兰吉卫队跳舞也罢,总归不要让他们干修炮台这样的事,否则就全露底了。 汉尼拔是土木工程和要塞工程学的行家,看到南方炮台完全没有防炮的土堆而是砖石结构,就能知道大顺的真实水平是几斤几两了。 上书之后,刘钰又塞给了汉尼拔一张纸,让他学会上面的两句诗: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 如果有一天彼得二世死了,他的妹妹真的有危险,就拿这两首诗上奏,陛下应该会同意。他妹妹晚死半年,腓特烈二世指定就要上吊了,英国也会大出一些血。 用这的恩情,刘钰也换回了汉尼拔这些日子编写的法国军校的一些操典和炮术技巧。看来汉尼拔早就写好了,一直在等着刘钰表达一下诚意和当日的承诺。 第一四六章 我把我写给你看 泰兴十年,正月二十六。 或许应该是这个冬天京城的最后一场雪。 上元节的花灯已经摘了,街上时不时还会响起几声爆竹。国子监和武德宫每年用废的纸张,都要留着做上元节用的爆竹纸,比着看谁的响,闷闷的声音不断回荡。 风有些大,莹莹的窗纸透不过雪景,西洋来的玻璃窗却可看看外面的雪绵绵堆砌在树上。 田贞仪把盖在脚上的锦被卷了卷,脚趾轻轻在脚炉上一碰,又赶忙缩了回去,就像是拿茸茸的爪子试探水影的猫。 银骨炭难燃,烧的却慢,她嫌弃桂花饼子的香气,手炉里不加半分香饼。 手拢在手炉上,僵僵的手指总算是暖和过来。本来暖手是为了写字,这时候却又不想提笔了。 小炕桌上,露出了半页写满了字的纸。 一半被盖住,另一半清晰可见。 “三哥哥,万万记得,发饷的时候,要叫兵卒呼喊一声‘谢陛下的饷银’。虽有溜须拍马之嫌,或人所不齿,或以为幸佞,万勿在意。” “三哥哥既是要改发饷之制,不由营官经手,而是月底集结于校场分发,另设督查,监督发饷,切要按我说的那么做。” “岳武穆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何患天下不平?然其为天下乎?为赵氏乎?其为天下,遂有风波亭天日昭昭。” “三哥哥所为之事,豪言犹在耳,舍我其谁?可细论起来,非是舍我其谁,而是陛下无他人可用。此中区别,千万深思。莱登不远,或以为不过千里,然禁宫城墙便有万里宽,是以非千里,实一万一千里。” “之前来信,论及军阵新法、艨艟异术,若真能以一敌三,又非三哥哥所不能编练,实非幸事,望三哥哥细察。” “既入青州,奏报三日一封,实无事可记,亦要记琐事。陛下或言:勿送琐事。三哥哥却不可不送,陛下可以不看。三哥哥豪气太重,虽有人深喜,却亦有人深忧,小节可不拘,然小节又不可不拘。不拘者,英雄也;不可不拘,亦英雄也。” “英雄者,有大,有小。不可不拘,是为天下之大;不拘,是不过为有人称赞之小。其中分别,三哥哥定能辨析。犹记飞天时候不敢解缆绳而惜命事……” 纸的下半部分被压住了,田贞仪已经写了很多,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封信送过去。 明日的送别她是去不成的,正月里也没有去别院的借口,二哥虽纵容她,可父亲不在家,家里终究还有母亲和大兄。 以书信传递,她也知道或许不该说这些话。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写的话。 此时尚且还在最后的犹豫,这信到底要不要写完。 若是不送,写了也不过化作焚灰;若是送,连这样的话都写了,难道还差把心事也写上吗? 去岁金风起时,托二哥把自己思索天文的小册子送了过去。 然而如泥沉海,心里怏怏不乐。直到十二月才收到了回信,也不过是上个月的事。 翻看之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圈记,心里压着的那份怏怏终于化为了喜悦,连带着最恼人无趣没有半分色彩的深冬也暖了许多。 后面还带了一张靖海宫官学考试的试卷,也很细心地告诉她只有三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田贞仪就真的铺下了卷子,午饭也没有吃。好在丫鬟们知道她读书的时候总是这样,并没有一遍遍的烦扰。 写过了卷子,第二日便匆匆让二哥给递送出去。这一次没有再等太久,更不会如上次从金风等到寒雪,很快就得了回信。 信上夸她的话,让她心里高兴,可后面的话,才让她心里发甜。 那是一些关于心事的话,没有太多的文辞,只是平淡地用直白的白话写就。 读着别人的心事,没有半分的苦闷,不由地想吃石榴,便让丫鬟取了一个石榴。 取来之后,却没有吃,只是轻轻剥开,看着黄澄澄的外皮,指甲轻轻挑起一枚鲜红的籽,问一旁呆呆的丫鬟:“你知道这黄澄澄的石榴皮下,有这样的籽吗?” 呆呆的丫鬟以为她发了烧,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却被她轻轻拨开,然后一点一点地把石榴籽都挑了出来。 回头找出来那张题将军黑龙江望雨的画,亲手化作了一团灰,觉得那张画只是画出了石榴皮,却根本不知道一丁点的石榴籽。 或许有那样的雨,或许有那样的风,但现在她知道,若是有那样的风雨,他可不会站在船头望雨,定是会跑回船舱喝酒。 想到这,便看着烧成灰的画,轻声傻笑。 笑过之后,又蜷缩在锦被上,抱着膝,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风雪,想着信上那些微微流露出的苦闷。 透过玻璃窗,外面有丫鬟在玩雪,冻得手缩着,哈了哈热气搓了搓手。 她也伸出手,摸着窗上的冰花,这些平日里舍不得除掉的冰花,在指尖上融化,又冰冷冷地包裹了指尖,然后又把手整个儿地压在了窗霜上,感受着咬牙的冰冷,心想原来刚才那些丫鬟们的手,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冷雪能隔着窗也让她知晓滋味,人心中的滋味又怎么样去感同身受呢? 提起笔,想着这样的心事,终于没有再写那些学问,而是写了许多平淡。 儿时的蟋蟀,摔过跤的青石板,望远镜里的星星,哭鼻子时的苦闷,家宴里被父亲夸奖时的自豪…… 她想: 有高墙啊,有仪门啊。 所以,我把我写给你看吧。 就像是桌上的那枚石榴,又或者石榴就像那日飞到天上的热气球,眼睛可以看到的已经看到了,剩下的就要写给你看了。就像是西洋人的画,总是缺了那种滋味,画出的永远都是石榴皮。哪怕画出了石榴籽,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同样的鲜红,又怎么画得出来? 想着花木兰的故事,她想告诉他,木兰是无奈而成木兰,她却没有军书十二卷的逼迫。 金风玉露的时候,想着让他知道自己是女中豪杰。 寒雪啸风的时候,却想着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这封信送出去了,还回来的正是她想看到的文字。 这样的书信往来了几日,慢慢又写到了一些将来要做的事,询问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前几日的信是剥开的石榴籽,这一次的信便如同在询问她该怎么剥石榴。 父亲会夸奖她有才智,但真正的大事却从不会问她。 二哥偶尔会询问询问她一些武德宫里没懂的算学学问,却不会和她探讨。 闺中别家的姊妹们会和她探讨学问,有时候也会阔论一下天下事,却没有把这些事去试试能否做成的机会,顽皮的会说这像是一群公公去了烟花地。 展开信纸,便把那些问题一一写出自己的意见,就像是笼中的鸟以为自己会飞,终于盼到了笼子打开振扇起翅膀,不知道会是笨拙着地,还是叼走那片云。 信越写越多。 有时候也会因为一些问题的看法起了争执。 争执的时候,她也会闷闷的生气,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往往第二日便会收到回信,信上说细细思索了,果然妹妹才是对的。 之前闷闷的气,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更从那句“昨夜深思久不能寐”中,感受到了一种大约名叫尊重的东西。 渐渐的,问的将来事越来越多,本来心里会有几丝期待,想知道这办法到底能不能用,是否有效。 可转念一想,过了年写信的人就要远去山东,心情又失落下来。 过完年,便是春天,春天过了便是夏天,夏天便有机会去别院,然后偷偷溜出来玩耍。 可是现在即便溜出来,又怎么能隔着京畿和青州的山水相见? 那种想知道自己的办法是否有效的期待,最终敌不过远别的失落,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也不管纸上的泪滴清晰可见散了墨。 这几日,心里便想着那些万一,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是她说的话。 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写下了那些不该她说的话,才算是松了半口气。 床榻下,就有一个炭盆。 可以焚掉信稿,也可以暖暖手让笔挥的更快。 揪起写了一半的信,重又读了一遍,看了看床榻下的火盆,终于又放回了桌面。 犹豫了许久,又提起笔。 “有制之兵,其势在制而非兵。制者,术也。道不可传,而术可传。三哥哥,这术要传下去,使得陛下相信,此术人人可学,只是三哥哥先学会了而已。万万不可化术为道,使陛下以为道不可道,非三哥哥无以能成此军者。” “私以为,若军练成,平准之事毕,而三哥哥所练之军立大功。届时,陛下必会调走三哥哥,以他人代之。另寻他人编练新营。” “若军威仍在,他人亦可编练,战力如前,则幸,尚且可再立新功,以安天下事,以遂平生志;若三哥哥一走,他人不能编练,军威不再,战力大不如前,则不幸,三哥哥或可封爵,然只恐日后三哥哥所求之事均做不得了……” 第一四七章 听说过没见过的熟人 信到了刘钰手中,看过之后,便付之一炬,连纸烧成的灰都用手仔细碾碎。 兴奋于田贞仪的大胆,也对她的担忧颇为赞同。 如今朝廷还有极强的对基层的控制力,正是一个王朝的上升期,这时候自己小站练兵发饷的时候搞一句“谢刘大人的饷银”,那就是作死。 对今后事的担忧,他也有过思索。 单就陆军而言,有制之兵,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军械装备问题不是问题。 真正的大问题是整体的军制改革。 现在皇帝手里,或者说中央压制地方,放心让武将在外的基础,就是那几万良家子的坚韧战斗力,远超各地募兵的训练水平和素质。 自小训练,能顶着木里吉卫城下的巨大伤亡而不崩,这数万精锐就足以压制各地边军和地方督抚。 如果募兵新军,就能压制皇帝手里得以压制地方的精锐军队,皇帝该怎么平衡? 如果募兵新军,就能让良家子编组从军的优势全无,是否还有必要再保留这么一支不用纳税的特权阶层? 如果保留,意义何在?如不保留,皇帝靠谁来做皇权伸出皇宫外的触手? 单独编队,也不过三五万人的军团,根本压不住全面变革的新式军团。一旦出现什么战乱起义,稍微放权,各地节度使就能拉出一支足以和中央抗衡的军队。经济重心和政治中心的不重合,辽阔广阔相对于此时的通信能力几乎极限的领土,都使得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不单独编队,而是当做军官充斥在各个军队中,倒是能保持对军队的控制,可又必然面临着良家子这个阶层权力的快速膨胀彻底打破朝政的平衡:陆军海军的军官,都出自一个特权阶层,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不必说。 田贞仪所担心的,是刘钰搞出来的东西不可复制,换了别人来搞搞不成,那皇帝就真不敢用了,最多也就把刘钰放在京城养着。 刘钰所担心的,和田贞仪相反。有李过留下的教育底子,复制太容易了。 他担心的是皇帝因噎废食,即便亲眼看到了新军强大,考虑到平衡问题和中央压制地方的问题,即便搞也只是小范围内搞。 最后为了压制和平衡,搞成良家子组建的京营是新军体系、各地地方还是旧式体系,那就还是完犊子。 所以这五年时间,练兵不是难点,难点在于从实践中摸索出一整套体制构想。 以谁为师,这才是个问题。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考虑了一圈,抄都不知道该抄谁。 带着这样的思索上了路,一路上都在马上沉思,一直过了济南府,刘钰才有了一些思路。 被派来的这些候补军官对他倒是很尊重,论家世比不上,论官职差得远,同为武德宫出身刘钰又是魁首,年纪差不多但刘钰已经在北方闯出了名头。 夜里宿营的时候,刘钰试探着问了一下几名年轻人。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取消了良家子的免税优待,脱军籍为民籍,你们怎么想?” 这几个年轻人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震惊的神情,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好半天才道:“那定是陛下身边有奸佞!待陛下有旨,吾等尊皇讨奸,以清君侧。大人说的也是奇怪,怎么会忽然问这么怪的问题?” 打了个哈哈,刘钰笑了几声道:“就是随口一问,听听你们的想法。” 避开了这个话题,又说了些其余闲话,不想让这些军官想太多。 出了帐篷,值夜的见到他,立刻行礼。 这和上次去东北不同,那一次是靠撒钱施恩与士兵共甘共苦,这一次纯粹靠的就是人的名树的影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调拨的几名有实践经验的军官,自小培养出来的服从性,都让这批人很容易保持纪律。 一路上刘钰也试着把一些军队操典讲了讲,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这些从小接受的营学教育的良家子,很容易就能听懂左转、右转九十度、梯次撤退之类的专业术语,理解起来并无滞涩。 听话,服从,纪律,有非子曰的实学知识,有几何学形式逻辑的底子,这些人作为基层军官培养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正是太容易了,太顺手了,这才可怕。 人会习惯性地选择最顺手的,而不会在有顺手选择的情况下再浪费精力。 刘钰想,一定要在编练完这支新军之前,整理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完全替代这群人,废掉这个阶层。 ………… 此时的黄河入海口还在淮河流域,不用过河,抵达了登莱地区后,刘钰先去了一趟蓬莱,拜见一下当地的实权派官员。 因为种种原因,大顺把山东这个行政区一分为二。 大顺把前朝的巡抚改名为节度使,然而实际上并不节制兵马。 山东一分为二,刘钰要去的威海,曾经是威海卫。大顺取消了卫所制,威海隶属于文登州。 文登州又隶属于胶辽节度使管辖。 切开了山东,又把辽东的金州、旅顺等地划归给原本的莱登府,实际上这个胶辽节度使的全称是胶东辽南节度使。 胶东地区有全国最大的金矿,大顺并不禁矿,民间开采五一抽成的方式,使得这里经济地位很高。曹州并没有金矿,但胶东真的有。这些年开矿采金,这里人口滋生,也助长了当地的渔业、农业、手工业的发展。 另一方面,大顺当年为了防止辽东再出事,被明末吓到了,疯了一般往辽东移民,移民最佳的路线就是从蓬莱渡海去金州旅顺。为了方便移民,也为了防止辽东出现自立等事,故而把辽南的一部分划了出去。 相对于前朝的巡抚,胶辽节度使不管军务,却多出来两个任务。 一个是管金矿,另一个是管移民,胶辽节度使每年都要入京奏事的。 胶辽节度使既然不管军事,自然有人管军事,在这里的军事长官是镇守胶辽正总权,正总权听起来古怪,有点像是前朝的总兵官,但又不完全是。 胶辽正总权要管巡海、造船、和节度使沟通移民、防止矿工闹事等等,这里驻扎的兵也就是守备兵,战斗力也还就凑合。 但凡矿区,治安总是不好的,大顺对火器也不禁,经常有为了争矿而用鸟铳互相开片的,往往地方上压不住,就要请镇守的正总权出面。 如今倭寇也没了,这里的海上也没有海贼。 朝鲜又穷,日本又不准任何船从五岛的北面入长崎,导致这里连个走私贩子都没有。 胶辽正总权手底下船不少,但大多都是用来运粮、运人。 理论上他这个胶辽正总权还有一项重要的战略任务,那就是威慑朝鲜、或防御日本再起壬辰之乱。 然而如今辽东在手,日本也锁国闭关,使得这里的防备日益松懈,这个理论上的战略任务只是理论上存在。 节度使是从二品,正总权也是从二品,两人平级,都只比刘钰高一阶。 但两人都是真正的外放到地方的实权派,和刘钰这种挂着一堆职事但实际上真正的官职就是龙禁卫的大为不同。 龙禁卫的品级不低,可正常都是降级使用,下放磨炼,真正熬到实权的三品官,可能要过去几年甚至十几年。 刘钰既是武将系统出来的,还是先去拜见了胶辽镇守正总权,这位胶辽镇守正总权也是武德宫出来的,也是选龙禁出身。 递上了帖子,很快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胡子壮汉迎了出来。 看了看官服,刘钰早已知道这里的镇守正总权姓马,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声马大人。 “刘老弟大可不必多礼。你我都是武德宫出来的,又都是选的龙禁,可不比那些科举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在奴儿干立了大功,这名声我可是早就听说了。来,快请。” 这声刘老弟,自是看在刘钰父亲的面子上,也是看在刘钰如今风头正盛的圣眷。 两人互不统属,日后可能也不会有太多交道,客气一番还是需要的。 进了里面,分了宾主坐下,便说起来营房的事。 “陛下早就下了旨意,这威海卫城的营房,以及威海卫的防卫,就交给刘老弟的。那里有营房,可以暂住下。若有什么不便之事,尽管来找我。” 刘钰拱手笑道:“哪里敢麻烦马大人?陛下授我个练兵使的职事,是要在这里练出一营兵。这倒是先要麻烦马大人移营。” “哈哈哈,刘老弟客气了,都是为陛下做事,哪有什么麻烦的?前些日子我见着一艘西洋船自东边来,想必就是刘老弟在黑龙江俘获的那一条。只是就一条船,恐不够用,我便暂拨给刘老弟几艘小艇,一艘巡岸的大船。” 客套话说完,便说起了正事。威海卫城的防卫是交给了刘钰,那就要先说清楚日后的责任。 虽说现在是没有倭寇,也没有海盗,但是以防万一,提前说清楚还是好的。 叫人取出了地图,将刘钰要接防的一线指出来。 岸上的事倒不用刘钰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事,真要是出了大事要调动军队,这位镇守正总权也没资格节制刘钰。 知道刘钰还要去拜见节度使,也未多留,刘钰留下了礼物,又转去了节度使衙门。 ………… 刘钰在蓬莱这边拜会官员的时候,文登州的州牧也在焦急地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像是吊着一个水桶。 按说这个文登州的州牧和刘钰这个练兵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这位州牧却有个心事。 他知道刘钰是学西学的,西学的老师是传教士戴进贤。而他之所以能升州牧,是因为在福建搞了一场教案,赌对了上头的意思。 如今刘钰驻营威海、刘公岛,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 都知道这位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稍微找点麻烦就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升了州牧,白云航挺高兴,擢到文登更是高兴。 文登因为附近金矿业的发展带来了一波渔业和农业的发展,商业也日渐兴旺,移民日多,从县升到了散州,治下也有几处金矿,他这个州牧每年也有不少明里暗里的进项。 谁曾想这位和西洋教有着莫大关系的刘大人,竟跑到这里来了,偏偏选在了威海,想想就忍不住叹气。 刘大人带来的兵已经都先入住了威海空出的营房,看到了那些兵卒,更让白云航感到不安。 里面可是有不少西洋人的。 他在福建的时候常见西洋人,大约也分得清新教旧教的区别,可想想西洋人因为新教旧教就能打的不可开交,这位跟着戴进贤戴侍郎学西学的刘大人,恐怕必是天主教徒了。 自己这个小小州牧,听着气派,可却全然不是汉时的州牧,而就是前朝的知州。 小官五品,哪里敌得住人家朝中有人的三言两语? 营房他不能进,只能耐着性子在路上等着,虽说两不统属,可总感觉祸事加身,想着多一分客气总有一分好处。 然而一连等了好几日,也不见踪影,正烦忧之际,一个属下匆匆赶来。 “大人,那刘大人直接去了文登城,带着几个护卫,到处闲逛。什么都问,米价鱼获、金银钱庄……转了两天,这才离开。” “哎呦!” 一听这个,白云航心里更是慌了神。陛下身前的龙禁,下放地方虽然没有管事的权力,可却有查看地方的权力,人家可以直接上奏折的。 这刘大人来了之后先去文登逛一圈,这可不是挑毛病去了? 鸡蛋里自然挑不出骨头,可问题是他也不是个洁白无瑕的鸡蛋,只要是有人趁机来上几句不满之言,这不是要坏事? 心急火燎,焦躁不安,等真的见到刘钰的时候,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慌乱,先行了个礼。 “下官文登州州牧白云航,见过刘大人。” 刘钰一怔,拍拍脑袋道:“白云航?这名耳熟,你莫不是那个在福建搞教案的?” 白云航腿一软,差一点坐在地上,心道完了完了,这是开门见山啊。 “回大人……是下官。大人有所不知……” “啊哈哈哈哈!什么有所不知?我太知了。那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向来先传教、后侵伐。说起来,白大人啊,我还得谢谢你呢。” 刘钰说的句句是实,若非白云航在福建搞了一波事,朝廷根本不信任传教士,自己也没有后续的机会,至少在北部边境问题上,可能会被传教士让出去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白云航却被这番话弄晕了,心里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反话? 第一四八章 鱼 “刘大人说笑了。” 白云航也不知道是不是反话,只能先赔笑。 “白大人是不是怕我师从戴进贤,是天主教徒,所以要给你穿小鞋啊?你要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虽不是儒生,却也不是教徒,白大人放心就是。况且我为驻军,虽说军民两不相扰,可日后免不得还有需要白大人帮帮忙的时候,白大人若这么想,难不成要让我请白大人吃一顿饭,细细说清楚?” 刘钰对白云航的印象还不错,知道这也是个善于揣摩上意的赌徒,能靠着机会搏到了州牧,这份胆量还是值得佩服的。 想着日后肯定会有用得到的地方,他也没有那么多客套,而是像是楞头小伙子一般,直直白白地把事说明白。 白云航终于放下心,心想这倒还真是个楞头,说话一点官腔不打。不过你既不是教徒,又非儒生,难不成是信佛的、崇道的? 一时间也猜不出,可想着只要不是教徒就好,管你信什么呢。 “刘大人所言,正是羞煞我也。倒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人既来,下官自当是备一桌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免了。我一不吃请,二不收礼。再说就算我想收礼,三五十两的也没什么意思,若是收个几千两,只恐你们也未必肯出。到时候又去京城告我,何苦来哉?” “呃……呵呵呵呵。” 白云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心想这人着实奇怪,大为不同。 “白大人,我去文登转了转,见你治下,民生富足,商贾林立,倒是一番好景象啊。日后练兵采买的时候,免不得要在奏折上提一句的。” 所谓提一句,当然不是直接说文登州的治理如何。刘钰不是按察也非节度,根本无权管地方上的事。威海卫也裁撤了,都归了民籍,他连威海卫城里的人都管不到。 白云航却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奏折奏事,只需要在上面看似无意地提一笔,往往就有奇效。 心下呈情感激之余,也是满心疑惑。 都说无利不起早,两人非亲非故,虽然就是个举手之劳,但意义重大,只怕必有所求。 正想着对方会求什么的时候,刘钰便拱拱手道:“白大人,咱们就此告辞,我还有事。” 白云航赶忙还礼,越发觉得有些看不透了,迷迷糊糊地站在那看着刘钰进了营房,这才回过神来。 “莫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既不吃请,又不收礼,其志不小啊。” ………… 威海卫裁撤的是卫所制和军田,变军为民,营房和沿海炮台还是有的。 这是渤海湾最好的港口之一,实实在在的不冻港。 两翼有山,海湾正前方就是刘公岛,若在刘公岛建造炮台,威海作为海军基地是完美的。 想要进出,只能从刘公岛两侧的水路进来。北侧水路不足千米,南侧水路略宽,配合两岸的炮台也足以压制。 海上颠簸,以军舰对炮台,军舰处于极大的劣势。 不过此时只有威海这边有两座石制的炮台,刘公岛上并无炮台。码头倒是有一个,停了几艘船。 营房大约能够住下千百人,移营之后营房都空了出来,刘钰带来的那些人暂时都住下了。 从京城搜罗来了对罗刹一战所有缴获的燧发枪,又从各家勋贵那里弄了一批西洋人之前弄过来的,凑了凑一共不到四百支。 跟着刘钰来的这批人,正在按照操典,在校场上练习装填。 军校课程没有教官,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刘钰也只能让这些人先练习装填和开枪,免得把这些人闲出病来无事生非。 被刘钰安排了第一个任务的康不怠看到刘钰回来,没有先说刘钰安排他做的事,而是问道:“公子,是不是要准备扩建一下营房?既要编练一营之兵,还要开办靖海宫官学,这营房、学堂是第一要务。之后便要招兵募兵练兵,时间可是紧的很啊。” 刘钰眺望了一下远处的刘公岛,碧海澄清,一览无余,海上几艘渔船,白鸥为伴。刘公岛上并无几处人家,他想把官学学堂和军营都挪到刘公岛上。 “是要扩建营房。不过不是在威海,而是在刘公岛上。这里商业发达,娼、妓乱窜,把军营搬到岛上,隔绝往来。威海这里,就留作家属区,日后家属在威海,士兵和军官都必须在刘公岛上操练。” “陛下也拨了开办官学的钱,也拨了募兵费用,这里也不缺劳力,建几座营房也不难。待我上去看看,规划一下大致的图册,承包出去就是。” 康不怠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这个办法的确很好。把军营和学校都搬到岛上,虽然距离海岸也不远,可要想随意出入那就大不容易了。 家属在威海住着,休沐日子可以见一见,平日里想见也见不成。 “公子,那募兵的事呢?依我看,是不是一边修建营房,一边准备募兵?” 刘钰笑笑,摇头道:“募兵?不急,两三年后再说吧。仲贤以为,练兵难在哪里?” “公子说笑了,我对兵事不太懂。但两三年后再说,是不是晚了些?公子的前途,都在这一营兵上。海军即便兴起,未有战事,也不知可用与否。倒是陆军,平准噶尔的时候正是一个检验的机会,若公子能力压别处营兵,公子前途无量不说,公子所想的军制变革,也才更有可能。”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一点都不晚。只要把军官练好了,兵械局开办起来,军校体系准备好,若农夫拉出来两年才能成军,那这优势何在?早招兵,早花钱;晚招兵,晚花钱。这先把这四五百人练出来就行,招个五百一千的也行。等以后再募剩下的。” “万事开头难。真要到募兵的那一步,反倒是最后一哆嗦了。倒是仲贤,我让你去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康不怠见刘钰认准了日后再募兵也来得及,他知道自己不懂兵事,该说的已经说了,也就不提此事。 刘钰让他去办的第一件事,倒也简单。 当兵要吃粮,但除了吃粮之外,还得吃肉。胶东地区,肉不见得多,鱼却不少,刘钰让康不怠去考察考察鱼价,看看日后练兵的时候能不能吃得起。 朝廷给的钱肯定不够,刘钰想着搞走私,可即便走私也不能说财大气粗,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尤其是若想让当兵的平日吃鱼,若这个鱼价搞不清楚,也是一笔大开销。 “公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若是买鱼,肯定不合算。我走了两圈,询问了一番,这沿途码头市场都有渔霸,非经其手,不能售卖,这就叫鱼价高了几分。” “再者朝廷收丁口银。贫富所差日大,富者三分银不算什么,可贫者三分银就是大难。许多贫苦渔民没有船,岸边滩涂又被渔霸、地主所占,不能在滩涂捕鱼,只能数人租借一艘船,号‘各倒包’。” “数人一艘,各带渔网,租借船只出海。回来后还了租船费用,又被渔霸压了价,每年再缴丁银、服徭役、只能说是饿不死。” 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康不怠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买鱼肯定是贵。 当募兵去捕鱼,那就又练成了地方驻军,根本不是野战部队。 所以康不怠就想,能不能刘钰出一笔钱,造几艘渔船、买几套渔网。 雇佣这些贫苦渔民来捕鱼,一方面可以上报为服徭役,钻个空子,就免了这些人的役;另一方面,一个人每年三分银的丁银,也不多。 平日里再给一些米麦,一个月给个三五斗就行。以三年为期,在这三年内,打的鱼都归军营。三五年后,船和渔网都归渔民,丁口银军中出,徭役刘钰出面找人给他们免掉。 康不怠算了一笔账,如果就按照日后募兵七千来算,每天都能保证有鱼吃,若是买,开销就极大。 但若是用这种方法和贫苦渔民合作,这些贫苦渔民必然愿意,因为他们三五年之内根本攒不下一条船的钱,而且还省了徭役之苦。 七千人,也就需要三十条船,百十个渔民,这样一年的开销实际上就是三两银子的丁口银、每个月三五十石的米麦,船平摊下来也没几个钱。 而且如今可以暂时试行,反正军营里此时才几百个人,先弄一些渔民试试。 至于渔霸和地主占据的滩涂,也不用去管。威海营房附近、刘公岛等地,这是军管区,哪个渔霸敢占的话,赶走就是。 听完康不怠的办法,刘钰琢磨了一下,似乎可行。 “仲贤这办法,倒的确可以。想来他们也会愿意,反正暂时用不到太多,你就去把这件事办妥吧。给你一个月时间,算算渔船、渔网等一共需要多少钱,算出来后到我这支取,一个月之内我要见到鱼。可有问题?” 康不怠心道这事若是一个月才能办成,那我也不用当门客了,遂道:“一个月自然是够的,公子不妨再想想下个月要我办成什么事,一并说了。届时做完了,我也好歇两个月的假。既来此地,不游蓬莱,岂不虚来?” 刘钰知康不怠的性子,这件事的想法也大为可行,足见其办事的能力,主要是思路不那么死板。 当初说好的只要把事做完了剩下的事刘钰不要管,便道:“那好吧,我再多给你一个月的事,你就去各地转转,结交富户文人,尤其是开矿的,打着我幕僚的旗号去就行,蹭吃蹭喝,作诗扯淡,随你,也不用问太多。我再拨给你二百两银子,总吃别人的,你也得回请,反正就是个吃喝玩乐的任务。” 第一四九章 胆子这么小,还想当军官? 大约猜到了刘钰将来想要干什么,但刘钰既不说,康不怠也不问,自先去忙碌渔民的事。 刘钰则乘船去了一趟刘公岛,岛的地形实在是太适合作为海军军地了。 面对威海卫的一边是平坦的海滩,而面对太平洋的那一边则有起伏的山丘。 岛屿两侧也有高地,在面上建造几座炮台,就能确保停留在威海湾内舰队的安全。 当然,他是不希望有一天被逼到要靠陆军和炮台保护海军,只能停留在港口的海军等于不存在。 但未虑胜先虑败,还是要提前考虑一下。 他选定的第一个西洋敌人是荷兰人,荷兰人最擅长的就是突袭偷港。 派出快速的船只,在港口舰队没有出港的时候搞突袭。 对郑芝龙、在欧洲对法国人、西班牙人甚至英国人,都这么干过。 不可不防。 考察了一下炮台位置选择,又去岛上那口井泉看了看,尝了尝井里面的水,还行,不算咸。 岛上没有河,但有地下水。既然有一口泉,那么就可以打几口井。 爬到山顶俯瞰了一下刘公岛和附近的地形,忍不住感叹一声。 “锁钥渤海,东扼朝日,此地不失,华北无忧。” 居高临下地大致规划了一下,刘钰决定多花一点钱,建一所漂亮一点的刘公岛海军学校。 砖石的最好,预留出安装玻璃的窗棂,暂时先用纸糊住。 烧玻璃这样的基础工业还是要搞一搞的,胶东靠挖金子的富户这么多,正是一个可以支撑发展的市场。 碱即可用海藻灰法,也可以用江苏的芒硝吕布兰法,让军营和海军学校引领一下消费。 至于陆军军营,就大概糊弄糊弄,能住就行。 这一批陆军他把握不住,只是给皇帝练的,自然只是后娘养的。 ………… 五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威海卫的军营里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敲响了起床的钟声。 六点钟起床,执勤值夜的哨兵跟着钟声吹响了军号,刺耳的号声虽然恼人,却也没有起床晚了受到的惩罚吓人,没有人敢睡懒觉。 作为候补军官的武德宫内舍未能升入上舍的学生,也作为刘钰之前在武德宫内舍的同窗,吴芳瑞很清楚这位“练兵使”大人的军纪有多严。 论身份官阶远远不如,论功绩人家早早砍过几百人,在威海卫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叫板的。 人的名,树的影。武德宫的魁首,自然要尊重,但真正让他们尊重的是在北边的战事,这几年已经传遍,更有不少人去慕名看了那位被俘的罗刹王义子,听了不少关于战争的故事,渐渐竟成了传说。 内心尊重,军纪又严,不得不遵守,也不敢不遵守。 起床钟声小气的那一刻,吴芳瑞迅速掀开新配发的被子,匆匆穿好了衣衫,戴上毡帽,跟着同寝的人一起跑到了外面。 作为自己这一班的轮值班长,完成了整队报数之后,依次向站在前方面无表情的刘钰报告。 按照新学的军礼,将手往胸前一横,用尽力气喊道:“报告,二班应到三十人,实到二十九人,一人因吃鱼吃的拉肚子,昨日已请假了。” 吴芳瑞知道下一步要做操跑操,这种做操前的报告已经成为每天必备的科目,自己这个轮值班长只当一个月。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报告声音不大,被刘钰痛骂一顿,连说了好几遍“听不见、大点声”,以至于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刘大人在北边打仗把耳朵震聋了。 报告完毕,回到队列中,那几个随军的西洋乐手开始演奏军歌,各队都开始齐唱那首“排头兵之歌”。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亦昂头……” 唱完了歌,又要跟着轮值的领操兵做操、跑步。 吴芳瑞是良家子出身,虽然还未真正进过军队,但家里一直都是当兵的,对于军里那一套很是熟悉,却没听说哪支军队是每天都训的。 跑完了早操,一天才算是刚刚开始。列队回到营房门口,各个班回到自己的营房,西洋钟表各个营房都有一只,必须要在七点四十分之前完成内务。 端着杯子,挥舞着刚发下来不久的猪鬃毛牙刷,弄了些配给的盐和灰粉,刷牙洗脸的时候可以不那么严肃,同班的人闻了闻不远处食堂传来的味道,骂道:“又是鱼!娘的,五个月的时间,吃的鱼比之前二十年都多。离休沐还有几天来着?休沐日我请客,一起去城里下馆子。” 吴芳瑞仰着头,盐水在喉咙附近咕噜咕噜地唰了一会,呸的一口全吐出来,洗了把脸道:“离休沐日还有四天,早着呢。鱼不是不好吃,而是这做法实在是……诶,豆腐炖鱼、鱼炖豆腐、鱼糜丸子……那几个打渔的还真能打。” 吐槽完伙食,又冲着那几个还在那磨蹭的大喊道:“快点,快点!还得回去叠被子,一会又要检查被子的棱角。” 一想到还要叠被子,那几个磨蹭的也不敢磨蹭了,把脸胡乱摸了摸,就往营房里跑。 叠被子这种事,他们抵触归抵触,但是刘钰在大课上讲的很清楚:勤务是磨砺士兵服从性的砺金石。 培养服从意识是任何一支军队的必要条件,有了服从意识,才有良好的纪律;有良好的纪律,才能完成作战的意图;完成作战的意图,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己方的伤亡。 吴芳瑞记得大课上,刘钰还给拔高了一下,说对士兵的训练要求越严格,越“仁”。 因为纪律和训练能让军队获胜,是以为“大仁”,如霍去病;而如李广,与士兵同甘共苦,却连宿营训练都做不好,跟着他的士兵也得不到军功,这就是“小仁”。 况且本身也不只是只求知其然,而是要让这些候补军官们知其所以然。 连为什么要这么做都讲清楚了,固然每天做勤务很烦躁,却也不得不接受。 吴芳瑞心想,反正最多也就做一年。 一年后,自己就能去折磨别人了,折磨那些新兵或者后辈了。 想着一年后就能去折磨别人,吴芳瑞忍不住嘿嘿乐了起来,这叠被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只好摊开重新打理。 打理完了内务就去吃饭,果然如之前猜想的一样,馍馍配鱼虾蟹壳之类的糜丸子,但凡见过怎么砸这些鱼糜的,必然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咽进肚子,小鱼小虾螃蟹之类混杂在一起砸碎,吃起来只是为了保证操练的消耗,当然关键是为了省钱。 几口闷完了饭,看看时间还早,跑去上了个厕所,和几个人蹲在那抽了会烟,眺望着海上正在试航的那艘曙光号训练船,这几个人都忍不住嘟囔起来。 刘公岛上的建筑暂时还在修,海军的那群人也在营房里住,两边根本不怎么说话。 这些新军的候补军官们瞧不上海军那群人:自己最起码是考入了武德宫的,那群人是落榜生。 然而自己的军装还是原来的样式,海军那群人却是新定制的军装,至少看起来比他们的蓝罩衣和毡帽要漂亮的多。 白裤子、深蓝大褂、肩膀上还有流苏,大褂据说是从南边买来的呢绒料子,看上去很华丽也很鲜艳。 他们这群新军军官们就寒碜的多,也不着甲,穿着兵政府发的军装,带着红缨的毡帽,现在连军官带那些第一批良家子士兵一共五六百人,连枪还没配齐。 单单从军服上看,他们这些当初考入武德宫的,竟像是后娘养的。 不过好在想想那些旱鸭子前些日子晕船上吐下泻的模样,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哎,吴兄,听说没有,刘大人说过几天又要考核。这一次是要分马、步、炮、工各班了。还要要选出一个‘参谋班’,据说只要二十个人。这参谋,你说是干啥的?” 吴芳瑞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但之前上课的时候,不是提过一嘴?说是日后要制定行军路线、预选战场、行军扎营、开战前制定各种方案以备选择?” “那这不是和主将的职责重复了?” 问话的人也想到前些日子刘钰提起的话头,颇为不解。参谋干这个,那主将干什么? “不知道啊。听那意思,好像新军的参谋部要制定计划,而主将只是拍板选择。所以这叫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任?你我还小,刘大人自然不同,但若是换个老勋贵当主将,参谋部只能制定策略,但是控制不了军队。可能刘大人是这么考虑的?” 问的那人琢磨了一阵,也没想明白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就道:“不管怎么样,都得好好考。也不知道会考什么,就挑二十个人的话,也难说谁能选上。” 吴芳瑞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要我说,这参谋班要学的,可能和普通班要学的不一样。可能参谋班是要学策略,而普通的学员只要学队列、劈砍、转弯、阵型?参谋班为将,普通班为哨总、守旅?” 几个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也只好散了去。 回到营房拿出棍子,又要开始每天例行的训练。 列阵完毕,吴芳瑞被点了名出来,刘钰没骑他的那匹白马,而是选了一匹棕红色的战马,冲着吴芳瑞喊道:“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是!” 大声喊了一句,就看到刘钰骑着马往后退了退,然后忽然加了一点小速度朝着他冲了过来。 马的速度并不快,十几步的距离使得马匹根本提不起速度。 然而即便如此,等到马冲到吴芳瑞身边的时候,马匹雄壮的胸脯和高度,还是让他忘了刘钰说的命令,而是下意识地朝着旁边一闪身。 这一闪身,刘钰的鞭子几乎是同时落了下来,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重复我刚才的命令!” “是!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那你躲什么?胆子这么小,还相当军官?重来!” “是!” 百余名学员列队站着,吴芳瑞深吸一口气,举着棍子重新站好。 肩膀上被抽的那一鞭子还好,可那一句当着百余人面的“胆子小”,真是让他怒火中烧。 眼看着刘钰的马又一次慢跑过来,强忍着马匹强壮的胸脯带来的威压,大叫一声,朝着马的眼睛戳了过去。 这一戳,原本慢跑的马停了下来,在地上踢踏着蹄子,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人没躲,马却躲开了。 刘钰纵着马又退回了几步,这一次吴芳瑞的胆子也大了许多,站的更直,刺的更准,这一次战马先怂了,跑到他跟前的时候就想停住,最终也是绕到了旁边,擦了过去。 如此几次后,刘钰停下了马。 “既然一匹强健的战马都不能撞倒手里只握有一根棍子的步兵,那么,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面对装备有带刺刀滑膛枪的步兵,骑兵更不可能正面取胜。” “你们日后作为军官,就要用这种方法,给你们的士兵讲清楚。又要用这种方法,让他们下意识躲开的想法消失。” “到时候,我会随机抽查。现在,两人一组,开始进行这样的训练。” 第一五零章 故智新解 上午的训练结束,中午又是吃鱼为菜,午睡了一会下午又要上课。 百二十名候补军官们坐在椅子上,崭新的木桌上摆着书本。 书都是刚刊印出来的,用的也不是旧兵书上的文言,而是彻彻底底的白话。 钟声响起之前,乱哄哄的有说有笑。 钟声一响,所有人都闭了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轮值的大班长看到刘钰进来,喊了一声起立的口令,吴芳瑞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站直了。 喊完了老师好,坐下后不久,讲堂的刷了黑漆的木板和刘钰手里的石膏笔发出一阵阵摩擦,吴芳瑞觉得自己的牙要酸倒了。 很快,黑板上写出了标题。 骑步炮简易配合概述 几个图形被画在了黑板上,最开始是三条线。 “对步兵来说,尤其是装配了燧发枪和刺刀的步兵来说,列阵射击就是最有效的杀伤方式。” “三列,这是最为合适的厚度。再多了,后面的在看戏。这样的厚度,对炮兵来说很无奈。” “炮兵喜欢密集的敌阵,比如我朝现在的矛阵和火绳枪大阵,一炮下去,连砸带毁就可以打一串。也不需要太用瞄准。” 说到这,黑板上又多出来一个图形,原本的三条线变成了一个厚实的矩形。 “三列阵对抗敌人的步兵是有效的,但是对抗骑兵又有些单薄。面对骑兵,一个合格的军官会选择把阵型收紧,增厚。” 说完,又画出来一个“回”字形。 “骑兵可能会在两翼、侧后出现。步兵对抗骑兵的最佳阵型,就是这样的方阵。然而,这样的方阵,又是炮兵和步兵所喜爱的。” “你结成‘回’字阵,我以三线阵逼近,靠近后两翼向前化为雁形阵……” 石膏笔吱吱地响着,回字形的方阵周围出现了一个半包围的v字阵。 “此外,一旦开始结‘回’字阵,或者前列的步兵开始收缩增加厚度,那么各个营队之间就会出现缺口,而军官也会被困在本阵之中,难以指挥全局。” 黑板上原本单独的回或者v,开始增多,代表着指挥官的小圆圈也开始在各个阵型中出现。 三线、厚实矩阵、回字方阵、侧翼、割裂、缺口……这些前些日子都已经接触的概念,逐渐连为一体。 类似的内容和更为深的内容,在之后的半个月内一直讲述着。 吴芳瑞听的极为认真,他知道这些内容就是真正的不传之秘。 道理还是孙吴兵法上的道理,以众击寡、以多打少,但兵法上的内容都太深奥,只是道,而非术。 悟懂了道,自然可以推演出合适的术。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悟道的,也并非人人都是天才。 之前的几个月,一直在学各种阵型。 一列队伍有多长? 一列队伍各个纵队之间的宽度应该是多少? 甲纵队二十人,乙纵队也二十人,应该间隔多大的距离,才能在抵达预定位置后转为横队? 横队的种类有多少?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用那种阵型?怎么从三列横队转为六列甚至九列横队? 一个营摆空心阵,各个连队的军官怎么怎么下达各自的命令? 一个连队的横队,要旋转三十度角迎敌,排尾的步卒要前进多少步? 之前的几个月就是在学这些内容,在吴芳瑞看来,这些内容就是哨总、掌旅们该学的东西。 而今天开始学的这些内容,才是将军要学的,或者……参谋要学的? 他不确定,但却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要学好,不久就要进行的考核,就要分出不同的班组。 有参谋班、步兵班、骑兵班、工兵班和炮兵班,据说最差的会被分配到步兵班组,而最好的会被收入到参谋班组。 据说步兵班即将开始操训,减少课堂的时间,可能会在今年冬天之前招募第一批新兵。 骑兵班的人数据说最多,因为刘钰一直在强调,骑兵的军官一定要比步兵多。 一个步兵的连队只需要一名连级军官和八名老兵组成的伍长和哨长。 而一个骑兵的连队却需要至少四名连级军官,分散在骑兵队伍中控制全队。 工兵班和炮兵班,会继续进行一些算术几何之类的课程,参谋班要学什么,暂时不清楚。 这几天关于参谋班的猜测和讨论越来越多,按着“有制之军、无能之将”的想法,越多的人认为这个参谋班要培养的是将来“运筹帷幄”的人。 但吴芳瑞觉得,运筹帷幄还算不上。 比如刘钰之前说过的,行军路线、扎营安排、行军距离等等这些,参谋们可不是运筹帷幄,而是要制定出详尽的计划,做好周密的安排,以确保主将即便昏聩,也能够保证行军不乱、扎营不乱。 至于更高深的运筹帷幄那样的级别,恐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学会的,至少要在战争中磨砺才行,现在只是打基础。 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吴芳瑞大致也看出来了刘钰的练兵策略。 以步兵为例,假使要训练一个五千人的大营,先把参谋班、骑兵班等挑走,剩下大约四十名候补步兵军官。 这四十名候补军官,配上一二百名跟着一起训练了三个月的良家子兵卒,组成一个连队,继续训练最基础的队列、转向、步幅、装填。 四十名候补军官,轮流担任轮值的连长。 明年初,募兵一千,原来的良家子兵卒担任伍长,原来的候补军官担任哨总排长。 重复之前的队列、转向、步幅、装填、刺杀等内容,以一教五。 后年,保持规模,训练阵型、变阵,选拔新的伍长、优选连长。 大后年,募兵五六千,继续以一带五,练习队列、转向、装填、射击等。 再后年,练习阵型、变阵、配合、行军。 如此五年,军成。 这倒是与吴子的练兵之法暗合,想想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人的精力有限,而刘钰又分身乏术。 海军那边还好,有不少据说是见证过罗刹国海军从无到有的人,也有不少被刘钰称作可以“青史留名”的舰长。 但陆军这边,旧的军官刘钰根本不用,而且体系也和新军完全不同。 完全舍弃不用,就要从零开始。 吴芳瑞心想,刘大人这是自己先当连长,然后把每个人都教成连长,再让他们去当连长。 这办法虽是笨,可却真的有效,只是若古之名将看来,可能会哂而一笑,以为太笨。 如今终于开始教一些不传之秘,之前是教知其然,现在要教知其所以然了,所以不可能再一个人教一百多人,要选拔出真正传承的二十人,否则教不过来。 那些被扔到步兵班的,只怕按刘大人的说法,只要知其然就够了,完全不必知其所以然,是这一批候补军官中的残次品。 只要会整队、队列、变阵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连队在大营中该怎么转向就行。 甚至……不需要思考,因为真正的大战不会以连队为单位,连队只是整个营中的一部分,不可能单独行动。要做的就是在营队军官下达命令后,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如何达成营队的命令。 至于骑兵、炮兵和工兵,更不可能是刘大人的嫡传。 想到这,吴芳瑞心里坚定起来,无论如何也要考入这个参谋班,这才是刘大人的嫡传弟子。 将来真正选拔营队主官,肯定是要从这里面选。 这样想着,难免盼着,摩拳擦掌。 然而,等到真正考试的那一天,吴芳瑞懵了,或者说所有的学员都懵了。 没有试卷,没有标准,而是刘钰花了十天的时间,一个一个的单独谈话。 谈完话的人,直接被送到刘公岛,禁止和没被谈话的人进行交谈。 吴芳瑞记得自己被谈话的内容。 最开始问了一些前几天学的内容,就是对骑步炮三兵种配合的简单认知。 问完了这些后,问了问对燧发枪配刺刀的优势到底在哪的理解。 这个问题刘钰之前是讲过的,似乎有标准的答案,但是吴芳瑞在讲完标准答案后,还是大胆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除了之前说的优势,还有一个就是战场上行进的速度。火绳枪和矛阵,必须以很慢的速度前进,这样才能保证配合不会脱节。一旦出现脱节,则可能让敌人抓住机会。” “即便敌人的侧翼出现了弱点,这种厚实的大阵挪过去的时候,敌人可能已经补上了漏洞。可要是不列阵前进,即便有漏洞,没有阵型也是毫无意义。” “燧发枪配合刺刀,一旦敌人的侧翼出现弱点,则可以迅速纵队前进,在敌人的阵型调动完成之前,在弱点处发动进攻。” “更薄的横队,比方阵快;而纵队,又比横队快。” “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或曰:凡与敌战,若彼众多,则设虚形以分其势,彼不能不分兵以备我。敌势既分,其兵必寡。我专为一,其卒自众。以众击寡,无有不胜。” “此皆大略,然而细思之,临阵决战,无非就是以众击寡。队列走的越快,才更有机会创造出以众击寡的机会;或者敌人露出破绽的时候,才能抓得住。” 这是之前不曾讲过的,吴芳瑞也不知道自己讲的对不对。 本身营学里一直到武德宫,是要教武经七书的,教的人未必能懂,学的人也只是自我思考。 这些兵书读过后,与刘钰这几个月来的训练和讲解融合在一起,很自然地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在内心已经支持了刘钰的看法,认为大顺的军队体系落后了。 总体上大顺的军事比前朝要强得多,完全淘汰了火门枪、多管铳、迅雷铳之类脑洞大开、实战检验证明完全不行的东西。 代之以重火绳枪、轻便火炮,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后期水平的军改。 闯军当年成名的,就是长矛阵和三堵墙,一片石之战也是打崩了衰弱的关宁军。 然而潼关之战,大顺军被鞑清上了一课。在当时东亚最强的汉奸炮兵轰击之下,和浑河血战一样,大顺军的厚阵被炮兵轰崩了。 之后荆襄反击,或许是源于当时燧发枪枪机还远不成熟、或是源于鏖战之下的无可奈何,总之大顺建军的路子就固定下来了——对抗大炮的最有效办法,是更多的大炮。 强势的炮兵,以小口径火炮弥补火绳枪投射能力的不足,长矛阵掩护,府兵轻骑保护侧翼,火绳枪和大炮猛轰打开缺口,着重甲的精锐肉搏兵从缺口冲击,无往不利。 火绳枪结阵稀疏火力不足?搞什么燧发枪,人背马坨找个土堆架起来就能用的小口径炮加强就行了,走着前朝的思路,搞各种小炮加强投射火力。 这思路不是不对,而是火绳枪火力不足之下的两种思路。 只是当燧发枪加刺刀这个挂开出来后,随着打火率提升、刺刀从插管到套管到卡榫,此消彼长。 最终在某个阈值点,可以密集列阵的燧发枪全面反超了小口径炮加火绳枪的火力组合。 古二爷搞那么多皮炮的思路,其实也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加强的大火绳枪。 蒙古人没有炮,准噶尔人也是最近才从瑞典军官列纳特那开始组建炮兵。 西南土司叛乱平叛是治安战,而治安战的经验,就是更多的轻便小炮弥补火力。三五十斤的、百十来斤的、二三百斤的,扛着能走、匹马能驮,西南山地,轻便为先,能打个百十米远,或者近距离射出一堆碎石铁渣,就能压制对方。 罗刹使团有资格评价大顺的军事体系在东欧平原上肯定会吃大亏,厚重的阵型一旦炮兵被压制,就是靶子;只要进攻,就可能脱节露出破绽。 但周边的小国、土司、部落和国内起义军却没资格。 仗着自己炮多,欺负没炮的。仗着自己阵厚,随便让蒙古人冲。 所谓拳打幼儿、脚踢耄耋。 吴芳瑞倒没有这样的视野,但他这几个月被潜移默化地灌输了许多,内心已经认可了刘钰的想法。 结合着自己对兵书武经的理解,说出来自己的思索。 说完这些,内心不禁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画蛇添足。 刘钰也没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表情,又询问了他一些其余问题后,便让他离开了。 在刘公岛的新营房里住了几日,和一些同来的恨恨地表达了对漂亮的砖石结构的刘公岛海军学校的羡慕后,吴芳瑞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终于化为了一声兴奋的怒吼。 他被录取到了参谋班。 第一五一章 资敌以粮 看着选出的这二十名参谋班的学员,刘钰松了口气。身心俱疲的地狱般的六个月终于过去了。 这六个月,自己上午当连长,下午当老师,一点点地把那些步兵操典的内容教完。 也幸亏这些人都是武德宫出身,自小在营学受过军事教育,否则更崩溃。 有道是,欲要毁之,必先捧之。 刘钰既然想过要毁掉良家子这个特权阶层,自然会想办法付诸实践。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在这些年轻人意气风发,正如朝阳旭日,他还是要好好教下去的。 暂时还是同路人。 现在,陆军新军的事要暂时放一放,刘钰要为下一件大事做好准备。 “公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年大熟,辽东的粮价很低。豆不过七钱,麦不过五钱。胶东的粮食也算丰收,但多是春麦秋苞谷,苞谷的价格也不高。” 康不怠出去游玩了几个月,刚回来不久,又被刘钰送去了蓬莱转了一圈,询问了一下辽东地区的粮价。 今年大熟,辽东的豆价现在就在往下跌,新粮一下来就要赶紧卖掉缴税,于是粮价会在新粮下来后被奸商猛压一波。 百姓手里无钱,正缺钱用,都知道存着过些日子卖能多卖一些,可多收三五斗也就意味着粮价猛跌三五钱。 若是不卖如何缴各种地亩税、丁口银、还高利贷? 这些年辽东人口滋生,不断移民,沿着辽河平原一路北上,小冰期气候又已结束,很有一番遍地大豆高粱的场景。 沿着海上运粮的船也越发多了,前几日还有一艘船往上海运黄豆,途径刘公岛。 康不怠知道刘钰并不准备搞粮食贸易,之前透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买一堆粮食屯起来。 作为门客,康不怠觉得有必要劝一劝刘钰。 “公子,当兵吃皇粮,募兵之后每个兵银饷之外,支米三斗以养家。这个都是出自粮仓。” “文登州之前有常平仓,储粮四万石。如今朝中为了青州兵,又在威海附近建了几座大仓,日后这一批要试行海运漕米。日后募兵吃的粮米,都是从仓中出。粮食易霉、易燃、易蠹,屯粮属实不智。” 他知道刘钰手里如今有一大笔钱,一共四十多万两。 皇帝让刘钰编练一营也就是七千五百人的军队,照着四两一个人的募兵银给。加上军械钱,刘钰不要甲也不要火绳枪长矛等,便又给了二十万两,这里面包括了营房扩建的费用。 等同于是用这些钱,让刘钰弄出一支新军,还要让海军有点规模,至于怎么搞,皇帝说不管就真的不管,只要别出与民争利强取豪夺这样的事就行。 对皇帝来说这是一笔好买卖,成本低、回报高。 不算军饷,四五十万两银子就能编练出一支能和京营相较的新军,这对皇帝而言简直是等于不要钱。 反正刘钰是把命都赌上了,皇帝还是很信任的,说话算话也未必,但刘钰到现在为止一个兵没募的事也真没询问。 募兵当然要给钱,日后的军饷不算,第一次招募还得给个几两的安身钱,安排老婆孩子的。 军械当然也要钱。 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刘钰手里的这几十万两银子,均想着啥也不干握在手里,挪用一下,便是贷出去,一年利息是多少? 康不怠也知道朝廷有让刘钰钱生钱的意思,只要不与民争利,不至于有人联名弹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就算钱生钱,去搞粮食贸易,也是大为不智。今年南北大熟,各地的粮食价格都不高,也就辽东的黄豆能卖到松江等地,赚个辛苦钱。 若是屯粮,谁都知道今年粮价这么低,明年不可能比今年还低。然而……一两银子你贷款带出去吃利息一年多少钱?粮食屯一年算上损耗折损,这得什么价才能比放贷赚的多? 劝了几声,刘钰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句解释都没有,只道:“仲贤,此事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决,一会去支取银子,多屯一些粮食。” 康不怠知道进退,也知道刘钰基本上什么事都会和他说说让他参谋一下,但这件事既然不想解释,自己也就不再追问,只要去做就是。 刘钰不想当神棍,但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日本人喜欢烟花这种美又短暂的东西,后世东京有个很出名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这个烟花会的传统,是为了纪念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饥之灾。 这场可能明年也可能是后年到来的饥荒,造成的影响很大,让幕府将军德川吉宗有了一个“米将军”的称号,也让日本彻底收紧了贸易政策,极力缩小了贵金属外流的量,签发的贸易执照也急剧减少。 东京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还是很有名气的,这个知道的人自是不少。 起因就是纪念这一场享保大饥荒。 据说日本饿死了数以百万的农民,尤其是西海道地区,粮产量只有往年的百分之二十。 刘钰知道这件事,也听说过隅田川花火大会,但他并不知道这场大饥荒原本他所知道的更可怕。 因为黑潮暖流和千岛寒流异常导致的冷夏,影响的可不只是日本。 或许是满清的大饥荒太多,这一场算不到人相食,并不出名,至少刘钰不知道。 但实际上,从山东肥城,一直到胶东,都受到了严重的波及。 肥城大饥,死者相枕藉;文登,莒县,招远,逃荒者甚众。 随后的两年,又波及到了江苏,甚至上海、嘉兴这些鱼米之乡。 刘钰倒是不知道山东要有大灾,但他本来就想趁着灾年移民、招兵,粮食肯定是要准备的。 反正旧时代下,年年都有灾荒,平均两年一次人相食,饥荒只是大小的问题,这是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的。 尤其是山东,河南、安徽……这几个地方,自从三易回河毁了黄淮腹地之后,不要问这几个地方哪年遭过灾,要问这几个地方哪年没有灾。 所以刘钰想屯粮食,只是把中原的灾当成了常态,把日本的这场灾,看成了个机会。 除了要准备低价招募灾民当兵的粮食,刘钰还要趁着这个机会,多抢占一点日本的贸易份额,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来一出“雪中送炭”、“一衣带水”,换几张贸易执照。 靠日本的银子打造一支足以封锁日本、逼迫日本只准和中国自由贸易的舰队,为此他可以卖马、卖武士骑射技法、卖兵书、卖牛角,甚至卖粮食。 皇帝和朝中根本不懂一支海军要花多少钱,刘钰要是把真实的价格报上去,能吓得天佑殿加六政府集体反对,认为海军卵用没有不如蹲在家里假装不知道西洋人就在身边虎视眈眈。 就给了自己两万两银子的内帑,给了五十万两的启动资金,就想着能练出一支新军,一队海军,简直和做梦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五十万两已经是极限,皇帝当初答应给的一百万,是要分五年,现在看来这是后续的军饷都算在了里面。 陆军新军在刘钰眼里就是后娘养的,不过是为了给皇帝看的,海军才是真正的心头肉,也是个吞金巨兽。 战舰的价格很固定,按照牛爵爷币制改革之后的算法,一艘战舰一吨大约是25英镑。一英镑三两银子算。 大炮装饰等,平均是战舰整体吨位造价的五成到六成,当然如果财大气粗非要用铜炮不用铁炮,可能价格更高。 或许本地的福船运木船改成军舰也能用,也或许真有两万吨级的郑和宝船神迹,但一则刘钰不会,二则祈祷神迹不如现实点。 三十年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海对轰了一下午,两边炮弹火药都打没了,谁也没沉。若换了福船,估计够呛能抗一下午的炮击。 刘钰觉得还是跟着西洋人的路子走吧,跟人学不丢人。 暂时在东亚东南亚这种海军菜鸡互啄的地方,不用太大的军舰,需要的是七八百吨的五级舰。 四级舰是鸡肋,火炮比三级舰少也小,速度又比五级舰慢许多,排队对轰没资格、护航追击跑不动。 按照一吨军舰大约150两预留出法国人利润的价格来算,两艘五级舰就得花个二十万两,这还不算后续的训练。 两艘五级舰,放到海军大国眼里,那是连线列对轰都没资格参加的。 穷人没资格玩海军。 大顺这奇葩的口岸大开、真自由贸易的幼稚政策,更没资格建海军。 只能说,“感谢”日本的锁国政策和正德新令,使得贸易一点都不自由,能拿到贸易信牌才能贸易,否则在广东有商馆可以自由买卖的荷兰人会把中国海商挤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鉴于这种特殊的情况,以及即将到来的日本的享保大饥,都让刘钰看到了一个抢占贸易执照的机会。 战马换一张、药材换一张、水牛角换一张、弓马武士换一张,若是能趁着日本大饥荒的时候,把粮食运过去来一波“雪中送炭”,那就可能再换两张。 如此一来,一年就能买一艘五级舰。大约五年到八年,就能尝试着把翻脸去逼日本自由贸易了。 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决定了对日贸易不在于航海术、贸易品,只在于能不能舔到一张贸易执照。 他想用一批粮食,去舔出一艘战舰的白银。资敌以粮。 第一五二章 入倭 刘公岛上已经修建了几座储粮的大仓,又值丰收年,又处在北接辽东、南毗苏浙的好位置,只要有钱,屯粮并非难事。 他意已决,便叫康不怠去办,照着15万石的米麦豆储存,自己会想办法在募兵和法国人来交易之前,把这十多万两的亏空补回来。 本想着第一次去日本贸易让心腹人去办就行,但想了想只怕未必能够办妥,这一次只能自己去一趟。 除了史世用这个能换一张贸易信牌的人,刘钰还选了两匹肩高不错的蒙古公马,也没有去势,准备再多换一张。 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正是适合航行的日子,金风一散,北风一起,就可以尝试着从山东直航到长崎。 从一些传教士和荷兰书籍的记载中可以知道长崎的纬度,经度在这里意义不大,被朝鲜日本包着,若这样还能飘到大洋之中,只能算是命数奇也了。 林允文办的货和买的福船都没有停留在威海港,而是在山东半岛的南边。皇帝给胶辽节度使和胶辽镇守正总权都打了招呼,对刘钰的船他们是不管的。 看着刘钰大摇大摆地把两匹马牵到了船上,林允文的眼睛都直了。 日本人给出贸易信牌做诱惑,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可战马查的极严,海关和巡海的虽然也收贿赂,可也知道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就没见过直接把马运到日本去的。 尤其是肩膀这么高的马,南方本就少,北方又查的严,林允文心想,别人不准卖你却可以卖,这还有个不赚钱? 刘钰身边跟着四个年轻人,馒头等人俱在其内。 如今只有一艘被俘获的探险船作为训练舰,只能把人分成两批,哪怕连船上的水手都是候补军官,一艘探险船也塞不下那么多人。 馒头等人已经完成了为期数月的第一批上船实习,他们这段时间要学习理论课程,要等明年那些工匠再造出一艘训练用的探险船才能再度上船。 趁着这个空档,刘钰便说理论课程他来教,挑了亲信的四个人,一同去一趟日本,只当这四个人是护卫。 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在宁波等地招募的,跟船而已,既不带货,也不负责导航,只要给足了钱,就是一群用命换口饭吃的。 在这里停留了能有一个多月了,这时候见到刘钰,才知道正主终于来了。都知道林允文不过是个伙长或者头碇。 至于船上的货,和这些水手没关系。新奇点的就是居然看到了战马,心头也只是想,还是这家船主有本事。 上了船,正主又不管船上的事,入了港再出港很麻烦,这艘船也不是锚泊的,怎么也得准备个一天的时间才能出海。 刘钰胆子也是大,叫来了林允文,就把自己想要借北风不跳岛直接航行到北纬32度再转长崎的想法一说。 林允文吓得脸都白了,赶忙道:“刘大人,这海上行船也不是闹着玩的。如此经纬之术,西洋人或可用,我等并不会。咱们还是走针路歌,先从这起航到宁波,再从宁波到琉球,到了琉球再转去日本,如何?” 刘钰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六分仪,笑道:“你且放心,我这也不是瞎说的。多有荷兰人去过长崎,之前也有一些传教的在长崎殉教,我对比了七八本书,纬度记录的都差不多,这个是不会错的。况且来说,难道第一个航渡的人,也有前人的针路歌吗?如今天气晴好,只管这么走就是。” 他只是知道长崎的纬度,却难以判断长崎的经度,而且现在既没有航海钟,也没有天文年历,只能用一种中华特色的“秤漏”或者叫“莲花漏”的计时器。 这东西用的虹吸原理,很巧妙,据说可以用在马车上计时,可以最大程度的防止颠簸导致的计时不准确,但在海上颠簸每天的误差也要在五六分钟。 在航海钟和天文年历出现之前,这些东西都是聊胜于无的。 从山东直航日本,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黄海基本没有什么暗礁,对照了传教士和荷兰人记录的长崎纬度值也可以确定基本上就是32度半左右。 取南偏东十五度直航,只要还有太阳星星,到时候转向就是。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风向基本可以确定,并不多变。 林允文心中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大人可有几成把握?” 刘钰哈哈一笑,摊手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他有几成把握,我就有几成把握。倒是那些水手,不会大为诧异吧?” 林允文的脸抽了抽,他也不知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有几成把握,但料想应该不高。 从山东直航日本,这实在是不敢想的事,好在秋冬转换之季并无大风,只能去试试运气了。 无奈之下,只好道:“大人放心,水手们不懂这个,由着大人折腾就是。” “那就行了。你去办吧,该转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林允文哎了一声,自去取了鞭炮之类,就在甲板上点燃。 又取来了祭四大天神之一许旌阳许真君的祭品,这许真君当年斗蛟斩蛇定风波,是故粤人拜妈祖、江浙拜许真君。 祭品摆好,请许真君用了祭,跪在那冲着神像磕了几个头,在神像旁捧出了罗盘,举着罗盘高声道:“许真君传授龙船会日不可主风,今日大吉,宜出航。” 水手们齐声喊,林允文便举着罗盘下令取针向,念着顺风相送的祷词,大船便出了港。 一路上风也是很给面子,跟着刘钰的四个年轻人就像是之前在那艘探险船上时候一样,晚上看星星、白天测船速,也少和那些水手们接触。 林允文私下里还是管刘钰叫大人,明面上却叫刘钰“主家”。 才不过六天时间,便让林允文转了航向,又航行了三天,有眼尖的就看到了一座大岛。 林允文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越看越是心惊。作为出航会背针路歌的人,见多识广是必然的,更是要有超好的记忆力,看到山、看到海岸线,就能知道这大约是哪。 远处的那座大岛,怎么看怎么像是日本的五岛。 五岛他是熟悉的,长崎那边有令,任何船只去长崎,只能从南边去,不能从五岛的北边去。但凡从五岛的北边去,都要被取消贸易资格,撤销贸易信物。 不过九天时间,居然能从山东航行到五岛附近?纵然顺风,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不用针路诀,不用记地标,就靠看星星,就能知道该何时转向? 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总感觉这里面有些鬼神之说,实在是难以理解。 等再行了一阵,确认这是五岛之后,林允文赶忙跑去找了刘钰。 “主家,前面应就是五岛了。过了五岛,便有礁石,想要去长崎,就不能直航了。” 刘钰笑道:“是了,这一段你熟,自然是你全权负责。我们这办法,也就能用在大洋上,入港之类的事,还得靠你。” 略微奉承了一句,林允文听着也舒服,便道:“入港不难,难的是倭人的盘查。凡入港之船,都要有人上前询问。对咱们,称之为‘唐风问’;对荷兰人,则为‘兰风问’。倭人什么都问,可能是锁国之后,非如此不能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早在几个月前,林允文就已经说过了长崎入港的种种细节,刘钰也已经编造了足够的应答。 自从正德新令之后,日本的锁国日趋严重,但又知道必须要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留下了一个长崎作为外贸的窗口,只允许中、荷两国贸易,每次来船都要询问一些东西。 船主又没有学过保密条例,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 日本人搞这种刺探情报的手段有一手,加上国内还有一批明末之乱东渡的大儒,问的问题也相当刁钻,往往可以通过一些细节就能推断出很多内容。 总的来说,日本对大顺的态度是充满敌意而又小心的。 崇祯年间,闯军起义的时候,日本也被各种“一揆”搞得焦头烂额。在他们看来,大顺成事,就是一揆,内心对这个一揆而起的政权很是不屑。 尤其是听说大顺政权开放贸易、允许西洋人传教、学习西洋学问之后,更是认为大顺是以夏变为夷,而日本则是以夷变为夏,是为正统。 加之南明不断派人去请援兵,再后来大顺废弃了程朱理学,一部分朱子理学的人也都纷纷前往日本或者朝鲜,肯定是没有半句好话。如今宋明理学在日本大兴,影响颇大。 不过鉴于日本特殊的环境,提倡民为贵的孟子,是不提的。同为贵族,日本的同行有句业内名言: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 这些敌意之外,又有了前朝万历年间的教训,日本对周边的这个大国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对琉球的压榨也少了许多,让琉球做两面政权,尽可能不去招惹大顺以免出现冲突。 正因如此,倭人唐风问的时候,可能会问各种奇葩的问题,从细节中推断种种。林允文的担心也在于此,担心倭人问的问题太刁钻,或是出了什么漏洞。 刘钰倒是觉得,林允文这属于是标准的做贼心虚。心中有贼,故而心虚,刘钰则是心中无贼:没错,我就非是寻常人家,但我给你们带来了武人、战马,你们要还是不要呢? 第一五三章 锁国 马上要到长崎,刘钰便上了甲板,把指挥入港的事交给了林允文。 跟随他的四个学生也都把六分仪之类的西洋物件藏好,各配了苗刀跟着。 长崎港是个狭长的港口,自从当年葡萄牙人来闹事之后,入港的要冲处户町和对岸的西泊便修了炮台。 筑前藩的黑田家,和肥前藩的锅岛家,轮流派兵驻守在此。附近的一些地方也能看到松散的炮台,长崎作为锁国的窗口,已经几乎要塞化了。 远处就能看到荷兰人居住的出岛,大顺的开关政策也影响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政策,原本闭关之下荷兰要从印度弄棉布来贸易,如今开关之后东印度公司对印度贸易就不甚在意,转而做中日两国的搬运工。 能看到荷兰式的房屋和仓库,但却没有船。 林允文也跟在刘钰身旁,刘钰便问了一嘴。 “主家,荷兰人的船必须在十月之前出港。不能逗留太久,商馆的馆主要一年一换。咱们的船可以在这过冬,但是如果没有贸易信牌,就只能赶紧走。否则他们会拿炮轰的。” 刘钰看看四周黑压压的炮台,奇道:“此地不能来,就没想着去别处?你们就这么老实?不走私?” 林允文嘿嘿一笑,小声道:“主家说笑了。出海做商的,哪有一个老实的?十几年前,有个日本大儒叫新井白石的,出了新令,没有信牌不得贸易。当时听闻就有人没拿到信牌,自然想到了走私。一些船就假装被风吹散了,一直去了小仓等地,都要跑过马关海峡了。” “但是日本人直接开了炮,当时二十多条船,又没什么武器,被日本人炮击一番,都纷纷逃走。之后又有江浙商人和福建商人的争斗,两边互相告密,就为了拿到贸易信牌。再一个,日本人值钱的也就是铜银,别的也难卖出,民众穷苦,走私也难卖出。” 刘钰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看了这群商人了,看来正德新令一出,这些商人就想着干一票大的。 不得不说,这个贸易信牌制度,实在是太过恶毒。既能挑唆不同地域的商人内斗,又能以信牌作为诱饵获取源源不断的情报。这个新井白石倒是个人物。 “你跑长崎这些年,除了荷兰人就没见过别的西洋人?” “倒是见过两次,一次是有个葡萄牙的传教士偷着来传教,结果被抓了。还有一次是英国人打着荷兰的旗号入了港,但禁止贸易,又只能走了。别的西洋人就少见了。这些年禁教查得很严,荷兰人不信旧教,日本人还算能容得下。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是万万不能来的。” 日本禁教确实严格,不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传教狂热,也确实狂热。 明知道抓着就是死,还不断有传教士前仆后继地往日本冲,恨不得自己上火刑架。殉教上天堂。 荷兰人运气好,是新教徒,而且一脑门子心思赚钱,并不热衷传教。 英国人虽然也是新教徒,但英国人在明末的时候被荷兰人摆了一道,在东南亚英国得看荷兰人的脸色。 当年英国在日本也有商馆,但那时候中国闭关,英国人根本拿不到中国货,只能买卖铁棒、铅棒、呢绒。然而战国时代一结束,铁棒铅棒都卖不动了。 英国人还有在日本当武士的,就那个《仁王》的原型三浦按针,但这并不能改变英国的货卖不进日本的残酷现实。 明朝的时候,英国一直想要打开和中国贸易的窗口,为此与荷兰人一起花了不少钱。 郑芝龙的前辈们,如李旦、颜思齐等人,号称自己关系特别硬,绝对能把通商的事办成。 英国人荷兰人居然也真的信了,三番四次给了不少银子,然而李旦等人今日说遇到台风没办成、明日说遇到了海盗被劫了,一共要了大约四万多两银子的辛苦费,一直熬到英国人在日本实在熬不住了,商馆一关拿着欠条撤了。 估计是英国人真不知道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居然以为四万两银子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也不想想就算真有门路,四万两银子沿途过手到了京城还能剩多少…… 事实情况是李旦、颜思齐等人脑子很清醒:真要是通商了,那他们这群垄断货源的二道贩子赚什么?不但不办事,还把荷兰执政给大明万历皇帝的通商国书给私藏了。 估计这一次是因为大顺的开放贸易政策,英国人也想到中日之间的二道贩子,所以冒充荷兰人来探探路?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日本肯定是不会接待的,这个不用想。除非哪天西葡两国不信天主教了。 侧身又观望了一下长崎附近的炮台,刘钰心里大概也有了数,又问道:“这长崎奉行的权有多大?” 问过之后,才想着自己这话问错了。这等事,林允文怎么会知晓? 然而,林允文却直接给出了回答。 “权不小。除了这些兵,若有紧急情况,长崎奉行也是可以直接调附近各藩的兵的。此外,好几个藩的人都在长崎驻有闻役,直接沟通藩主和长崎奉行。” 刘钰一怔,奇道:“这等机密事,你怎么知道的?” “主家以为这是机密事?其实不然,常来这里的,谁都知道。奉行之下,每个人该送多少礼、哪些必须要送、哪些人不必送、哪些人送的需隐秘一些……这些事都知道,主家问的这些事,如何能不知道?” 说完这个,又悄悄回望了一下关着马匹的地方,小声道:“这买马的事,本来是交给对马藩的。对马藩的人去了朝鲜,朝鲜说好马都是大宛国出的,相隔万里,根本弄不到。对马藩的知道朝鲜人在胡说,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让闻役来长崎,希望长崎奉行出面搞马。长崎奉行给了榜文,能弄来没去势的战马,肩膀够高的话便可得贸易信物。” 刘钰笑道:“那倒是。朝鲜人被他们打过一次,心有余悸。底线还是有的,马居然不卖。” 林允文听到“底线”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刘大人这底线是低了点,战马也敢卖。 “主家,各藩的闻役,有专门整理来船的‘风说书’。风说,就是传闻。咱们的船,是那些闻役来问。荷兰人就必须提前书写,到了之后就要提交。” 这个事的起因,就是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 基本上荷兰人整天说西葡的坏话,今日说葡萄牙人先传教后征服、明日说西班牙人在美洲搞奴役。当然,大部分都不过是事实而已。 前朝万历最后一年,荷兰人英国人又合力坑了葡萄牙人一把,可能是有人告密,英国人在日本船上抓到了葡萄牙传教士偷渡,顿时又借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日葡贸易,更是垄断了日本对外消息的把持权。 自此之后,荷兰船入港,都是要写一封“风说书”,递交给长崎奉行。这种风说书只在幕府将军小圈子里内流传,便于了解外部局势,属于绝密。 然而就像是满清一样,小圈子里对西方世界了解很多,可并没有什么用。 小圈子里知道法国大革命,于是以为是法国白莲教,狠狠打压,还给拿破仑送去了汾阳王府象牙雕,以“勉励”拿破仑“效郭子仪,保唐不篡”、祝愿拿破仑多子多孙,笏满床;幕府的小圈子里对西洋的了解也很多,甚至法革刚开始不久,幕府就已经知道荷兰被迫和法国站在一起了。 这种小圈子才能流传的秘闻,除了荷兰人的,也包括中国方面的,毕竟只有这两个国家的船能来长崎贸易。 好在中国船到了长崎,并不需要直接递交风说书,而是会有专门的闻役来询问。 大部分都是些屁话,问问船从哪来?中国最近地震没?饥荒没?边境有事没?基本上这些海商知道的也不多,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地位所致,商人没有那么严密的情报网。 有时候为了讨好日本人,商人往往会顺嘴胡诌。时间一久,荷兰的风说书还算重视,中国这边的风说书就不怎么重视了。 但是,刘钰知道这一次自己一来,必然会被重视。因为他带来了那些商人不可能带来的东西。 船靠了港,很快就有几个日本人上了船,林允文嘀嘀咕咕和那几个日本人说了几句话,又领着那几个日本人去看了看船舱中的战马,这几个人日本人立刻下了船。 “主家,事已经办妥了。我估计一会长崎奉行会亲自询问,我只是个伙长,估计也不会问我。就算问我,我也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这里不比神州,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所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刘钰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 叫了一直在船舱里躲着的史世用,带了馒头等四个学生做护卫,很快日本这边就派人来请刘钰。 他大摇大摆地下了船,左拥右护,在几个日本人的带领下一路到了一处宅邸。宅邸的主人是“唐通事”,也就是汉语翻译,自我介绍了一下叫什么梅三十郎。 进了屋子,刘钰瞟了几眼,猜到屏风的后面可能还有大人物在听,却不知道是什么级别的。 梅三十郎也没问从哪来、在哪装的船之类的话,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带来了战马?” 刘钰也是丝毫不做作。 “因为战马可以换来贸易信牌。贸易信牌能赚钱。除了战马,我还带来了一名善于骑射鹰狩的弓取武士。” 第一五四章 问蛋别问鸡 梅三十郎只是个问话的,太深奥的东西他也不懂。 但他不懂,上面却有人懂。 真正主持这场问话的,名叫深见有邻,他的汉学功底是很深的,最近他正在翻译《明会典》为其做训读音。 更早之前,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幕府更是直接让所谓“东都讲官”荻生总七郎,亲自拟定了要询问的诸多内容,转交给深见有邻,让他在遇到一些通晓典章制度的船主的时候加以询问,以便得到一些更深的内容。 这位荻生总七郎名气不小,他的哥哥,名气更大,荻生徂徕,儒学大师。 大顺这边反程朱理学的时候,荻生徂徕也在用类似的方式反程朱理学,主张复古,号徂徕学派,影响颇大,大约像是训诂学,但又不全是。 荻生总七郎如今正在忙着翻译《大明律》,做训点,对于中国的事,他想问的东西很多,而当年战乱东渡的一些儒生对于大明的那一套很清楚,荻生总七郎想要知道的是大顺和大明在制度上的种种区别。 因此早在四五年前,荻生总七郎便拟定了八十问,送到了长崎,交由正在翻译《大明会典》的深见有邻。他是东都讲官,不能离开,便希望深见有邻能够把这八十问选一些合适的人问清楚。 然而,士农工商的思想之下,跑船的并没几个真正懂太多的。 这一次听闻有海商弄来了战马,深见有邻知道这样的海商必然有能力,而且肯定和官府结交甚深。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也知此人来头必然不小,略作商议,便让深见有邻这位汉学大师先来问问情况,之后再由细井安明亲自接待。 深见有邻的汉学功底不错,但是汉语说得就很一般,有什么问题还需要这个梅三十郎做中间人传递问题。 待听到刘钰说他不但带来了战马,还带来了精通骑射的武人后,深见有邻更加确信,这是一个探知大顺消息的绝佳机会。 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够把战马和武人带到长崎的,都绝非善类,必有庞大的背景。 有背景,才能有见识。 但这需要慢慢询问,深见有邻知道这些商人来此最在意什么,便让梅三十郎传话翻译。 “你们带来的战马,经过检查如果没有去势,可以换取到贸易信物。至于你说的精通骑射的武士,这需要验证。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这船是你的船吗?你们自哪里起航,经历了多久抵达了长崎?”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刘钰只说自己姓刘,又说自己只是“替真正的大人物办事,听说日本贸易可以赚钱,便运送来了战马和武士。如果这一次交易顺利,后续日本人想要什么,可以面谈”。 一番话直接把深见有邻镇住了,他也不敢再问的深了。 刘钰也是故作高深,并不说那么多,气度上还带着几分傲气,显然是一副没习惯别人问话的模样。 他反正是一点不怕,真要是露馅了,自己是朝廷命官,日本人最多也就是礼送自己出境,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再说了,能想到露馅的,不过是做贼心虚。 见日本人还要继续往下问,刘钰直接道:“你想吃鸡蛋,为什么一定要问问这只老母鸡是在哪里生的蛋呢?我不喜欢你们问太多,你们你们非要问太多,那么这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 这样的态度更是让深见有邻不敢再深问了,之前询问那些海商之后,海商们的态度都是感激涕零,所谓“今航海前来,不期即承钦用,又蒙赏赐白镪,屡感洪恩,阖家增光,莫过如此……” 贸易信物卡在这,但凡来了都是想要贸易的,想要贸易就得放低姿态。 不但姿态可以放低,连一些在大顺避讳的词汇,都可以用在这边,舔的那叫一个没品。 刘钰是想舔出来几张贸易信物,但他不想用那么低的姿态去舔,得舔出自己的风格。 这样“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的高姿态,实在是让深见有邻有些遭不住,不知道哪些算是该问、哪些算是不该问。 又零零散散地问了一些问题后,便让刘钰先在这里休息。 只说明日再来询问。 结果第二天深见有邻再来的时候,态度就和昨日大不一样,直接来了一句逐客令。 “自正德五年《海舶互市新例》颁布以来,未有信物者,不得贸易。汝等请回。” 刘钰想了一下,觉得知道自己要用史世用当间谍的,就只有皇帝。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无意义:当官的走私中饱私囊不行吗?难不成日本这边还管这个大顺的清正廉洁?怎么,大顺的贪官还不能来日本做生意了吗? 既如此,刘钰心想: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又想,若真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就算是跪地上磕头相求也无用。 起身告辞,不生半点留恋之意,爽快离开。 然而前脚刚迈出门,后面的翻译便道:“适才相戏耳。实是奉行大人要亲自接见先生,故而请先生起身,另转挪别处。” …………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仔细打量着刘钰,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往来这里的中国海商,都是一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是宁波、福建的。 一张贸易信物,就能挑动宁波海商和福建海商大打出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 对于宁波福建等地的情况,长崎奉行们都有所了解。 可是黄淮以北的事,他了解的可就不多了。 昨日询问了一下船上的水手,水手们也不知道这船主的来历,只知道是从山东附近起航前来日本的。 两匹马已经检验过了,都是没去势的公马,肩膀不低,的确是两匹好马。 如今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爱好狩猎,也或许是为了培养武士武德,宣布重启鹰狩,只可惜日本的马越来越矮,所以之前才让对马藩想办法从朝鲜弄几匹马。 对马藩做不到,长崎奉行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既是幕府将军要马,他这个长崎奉行当然明白若是能做到,自己的位子也可长远,谁都知道长崎奉行是真正的美差。 再者,这个人还说带来了一个武人,这可更是好消息了。鹰狩鹰狩,得用弯弓,然而这些年战火平息,武士们的射箭技巧早已退化,正需要一个精通骑射技艺的来传授一些中原的不传之秘。 此人既能带来战马,想必说的那个武人也非等闲之辈。 细井安明想问的,和汉学家深见有邻想问的,不是相同的问题。 “先生从而何来,难道就不可以说吗?” “自天朝来,又何必问?既不肯说,自有不可告人之秘。战马,武人,皆违禁之物,若被抓获,必有大祸。你不问,我不答,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若透出去,日后再想要什么违禁之物,那可就难说了。” 侃侃而谈,神情轻松,细井安明看看刘钰这做派和气度,心想此人的父辈必然身居高位,小小年纪便能在我面前安然自若。 按其所言,倒的确如此。这战马、武人,都是大顺那边违禁的东西,不只是东洋不准卖,连南洋也不准卖,想要得到本就极难。 如今既是有人带来了,说的也有道理,何必要问背后的事呢? 查看了一下来船,也派了忍者上船上搜检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和天主教有关的东西,也没有私藏传教士,而且所携带的货物除了战马外,也是很正常的白丝、水银等。 细井安明觉得,或许是大顺内的某位贵族,私下里走私贸易?若真如此,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这名贵族应该在北方颇有势力,所以可以轻松地将战马从北方的港口运出来。 想到这,细井安明又问道:“先生可去过京城吗?” “我就是在那长大的。” 这句回答,更让细井安明确信了他自己的判断:这一船货后面的真正主人,是某位贵族。 这样想来,的确不能多问。若是问的多了,走漏了风声,倒是真的会牵连。 他知道大顺的体制和日本不同,没有实封的大名,只有虚封的爵位和各地的流官,总之他们的俸禄相对于大名而言是很低的,或许走私是一个来钱的好途径。 “先生在京城长大,那么可以说一说京城的城墙吗?” “可以。” 这也不是什么秘闻,日本人就算知道了京城的城墙有多厚,暂时也去不了。他是毫不在意,将京城的城墙大致说了一番,那几个记录的通事第一次听有人说的这么详细,赶忙低头速记。 又追问了一些别的,刘钰对答如流,更是确认这就是个京城里生活过的、且在上流社会混过的人。细井安明的判断更加深刻,印象越发的深,便道:“之前既有榜文,若能得武人、战马者,皆可授予贸易信牌,且有赏银。今日战马已验,信牌可以先拿取,作为来年的信物。备货尚需时日,先生可在此地稍等,暂住在梅三十郎家中,不要在唐人町居住了。” 细井安明一边安排着刘钰先在通事那里住下,一边想着要赶紧把这件事报到幕府将军那。 倒不是说别的,而是询问一下将军还有什么其余的需求没有。尤其是如今将军正在叫人翻译编译大明的会典、律令等,也或许还有别的需求亦未可知。 这人本事既大,在大顺可以走私各种物品前来,至于谁在幕后那就不必问了,只要能把东西带来就行。 第一五五章 官商之别 住在唐通事梅三十郎家里,也算是极大地情面了。 唐人町里的水手等人,受船主、日本的街长、以及唐通事三方管辖。 所谓“门口也有插刀手寸步不离,日夜看守,但凡买一尾鱼,买一根菜,都要经他查验,方可进馆”。原先锁国之前,大商人还可以在平户等地直接买房,现在是不行了。 唐人町里也是泾渭分明,有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方的人势同水火。 毕竟这种贸易政策就是如此,你多拿一张贸易许可证,别人便少拿一张,唐船一共25张贸易信牌,多一张都没有。大家只能卷起来。 在这里住了几日,刘钰也多方打听查探了一下日本的情况,看来这贸易确实有些蛋疼。 往日本运货好说,生丝、白糖、水银、药材都能换到钱。 可往回走就难说,如今最紧俏的货还是铜。 100斤一箱,一箱在日本这边算上行贿、搬运之类的钱,大约是13两银子。 运回大顺,只要到货,25两一箱,只要上岸就能卖出去。 若是能偷偷往荷兰人那边运,赚的更多,现在欧洲也正缺铜,不只是用来铸钱,还有铸炮。 除了铜,日本再能卖的就不多了,剩下的统称“俵物”。 听起来像是咸鱼干、鱿鱼丝、干海带之类的东西,实际上还有瓷器、鎏金器、饰物等等。可能是为了防止瓷器打碎了,所以在里面填充一些干海带、干鲍鱼之类的东西。 明末战乱,中国瓷器生产受阻,日本人抓住机会,大规模烧制瓷器。 荷兰人凭借海运的优势,在不能拿到中国瓷之后,开始大量进口日本瓷,所谓的“伊万里烧”。 这些年大顺逐渐平稳过来,日本伊万里烧的优势渐渐降低。 看着架势,若是能把瓷器好好整一整,应该用不了多久,伊万里烧就外销不动了。 铜是回去就能卖好价的,这俵物中的干海参干鲍鱼,这些年就不太好卖。 南方还好,北方一则吃得少,二则辽东等地也产,当年取消了疍户贱籍,把一些疍户移民到了辽东沿海,也使得辽东沿海地区逐渐开始有了采鲍鱼、海参的。 再询问询问,别的东西就真不知道该运什么了。 运粮食的话,压仓还行,但日本的米也不便宜,回去就是赔钱的。 搞出正德新令的新井白石算是有识之士,他说“五谷之类犹如毛发,无停止之时;五金之类犹如骨骼,不复重生”,因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收紧了重金属的外流。 之前中国商人还能压价。 资本雄厚,到了长崎之后互相配合,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的做在一起商量好了,谁也不出价,等着日本商人主动降价。 日本商人要办铜、开矿、周转、利息……实在压不过这些海商,只能自己降价,生怕中国海商不买,靠别的货物填补铜价的亏损,总体上还是赚,也比压着货还利息钱便宜。 如今却反过来了,贸易信物许可证一出,三帮先内斗了起来,铜价也是水涨船高,虽然还有利,但这些年也是从百斤十两涨到了十三两。 原来可以团结起来压价的三大帮,如今互相仇视,倒是让那些通事之类的抖了起来,只要船一来就能收到贿赂,各船主只求能拿到一张贸易许可证。 刘钰是懒得贿赂,直接搞了违禁品,已经拿到了第一张贸易许可证不说,还得了700两银子的“褒奖银”。 中国这边25张贸易许可证,荷兰那边6张,看起来中国这边优势大,然而日本其实还是更愿意和荷兰做生意,最起码那些‘伊万里烧’瓷器能卖出去,倒是没听说有中国商人从日本倒腾瓷器回中国卖的。 既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话就不好说,怕隔墙有耳。 有些话就可以随便闲扯,刘钰就询问了一下林允文,如果瓷器运到日本来,能不能打败日本的本地瓷。 林允文其实并不懂自由贸易的概念,但他还是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了答案。 “主家,若是日本这边允许瓷器售卖,江西瓷肯定是能打败伊万里烧的。只是现如今有禁令,又禁止外国瓷器在日本售卖。之前有几艘船带着瓷器来了,连贸易许可证都剥夺了,也只能原货返回。” 林允文将他知道的瓷器的事一说,刘钰判断了一下,认可林允文的说法。看来日本还有很多油水可榨。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刘钰就一直在唐人町和长崎城里闲逛,虽然只要一出去就有武士跟着,他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就当增长一下见识。 询问了一下荷兰人在这边的贸易,发现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荷兰人能从中国口岸直接拿到货之后,并没有舍近求远,不再去贩卖印度的布匹生意,而是直接选择了当中日之间的搬运工。 荷兰人的货和中国船主带来的货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些西洋物品,但所占的份额并不大。 这对荷兰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或者这些年实在是太过风平浪静,荷兰人已经完全忘了考虑中国这边忽然对荷兰禁售的风险。 再三询问,确认了荷兰这十几年来的货品构成,中国货占了八成以上后,刘钰心里也算是有数了。 闲逛了两个月,幕府那边也终于派人过来了。派了个名叫富田又左卫门的武士,来亲自考察一下史世用的骑射技法。 刘钰带来了战马和武人的举动,给幕府那边带来的震动还是很大的。荻生总七郎既是儒学大师,也是幕府将军的亲信幕僚,在编修训读《大明律》等书籍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像是闭门造车,但荻生总七郎还是通过《大明律》、《明会典》等书籍,基本上了解了前明的政治结构。 有些东西是猜的,有些东西是有前朝移民东渡日本后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对大顺的情况,荻生总七郎就所知不详了。 南方的情况还好,不管是江浙海商还是福建海商,风说书问询都可以知道江南的许多情况。 但北方一不开港,二则封闭,对于大顺内部的诸多情况,靠在家里读书猜,很难获取一个全面的认知。 良家子群体又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圈子,商人自然不可能知晓内部的情况。 荻生总七郎之前给长崎奉行这边的汉学大师写了八十问,这八十问林林总总,若都能答上,便可以完善一下幕府对大顺内部情况的了解。 这一次听闻大顺那边有可能是高阶官员的亲信参与走私,荻生总七郎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幕府将军也认可其说法,派出武艺精湛的富田又左卫门,前来考察一下那位“弓马娴熟”的大顺武士的技巧,同时又让荻生总七郎写了一些新的问题。 既有一些情报搜集的询问,也有一些想要获得的货物,敦促长崎奉行能够一并办理。 并认为这个商人的价值很大,和那些只能运送生丝的商人不一样,应该重视这个商人的价值。如果确认此人真的带来的一名强力的武士,那么就应该适当的给予其更多的贸易信牌,从而获取信任和长久往来。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已经见识过了史世用的本事,他可不敢没见识过就先报上去。如今幕府那边专门验证此事的人也到了,便设了一宴,请了刘钰、史世用等人。 自从到了日本,刘钰就没再和史世用说过关于日本的事,因为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 史世用也听懂了刘钰的意思:随便教,个人勇武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教。 刘钰之前也嘱咐过史世用,在这边就安心住下,不要刻意去搜集情报,只是把所见所闻之事记在脑子里就行。 如今知道是日本幕府那边派了专门的人来看,史世用也是抖擞精神,骑上了骡子一样的马,拿出自己珍藏的角弓,纵马奔腾间把一些弓马技巧展示了一番。 很多花哨的动作,也有很多实用的技巧。 富田又左卫门是和行家,看了便知这人的确是个人才,手段极高,虽不知剑术如何,但就弓马上来说,似西海道无人可敌。 其余在场的如细井安明、深见有邻等人,也都啧啧称奇。 深见有邻是个有文化的,看着史世用的一身本事,便用了个典故,感叹了一句。 “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等翻译把这句话的味儿都翻没了之后,史世用便把早已经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的话慷慨激昂地念了出来。 “某本欲考武德宫,奈何恩师被人所伤,某为报仇,连杀数人。正是,侠以武犯禁,杀人偿命,此律令也。既不能考取武德宫,不想一身本事空废,便东渡至此。丈夫处世兮,立功名。骞叔,宋人也,至秦而明显。吾不过效古士故事。” 这话在心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憋了将近一年时间,这时候迸发出来,当真是声情并茂。 说完之后,深见有邻忍不住夸赞道:“真古士之风也!” 细井安明又问了问幕府派来考察的富田又左卫门,富田又左卫门也表示此人的武艺确实非同寻常,有很多武士都不会的技巧,这是可以学习的。 如今又恢复了鹰狩传统,当派遣一些人跟随此人学习,整理成册,以传后人。 既然是对史世用很满意,细井安明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加上之前给的,一共发给了刘钰三张享保十五年的贸易许可证。 两张是从25张唐船许可证中分出来的,另一张则是一张临时许可证,允许明年贸易的时候临时入港。 【尔等唐船通商本国者,历有年所,络绎不绝。但其来人混杂无稽,以致奸商故违禁例。今特限定各港船额。本年来贩船只内,该某港门几艘,每船所带货物,定估价约若干,尔以通生理。所逾条款,取其船主某亲供甘结在案,今合行给照,即与信牌一张,以为凭据。】 【进港之日,验明牌票,缴讫即收船只入港。其无凭据者,即可遣回。尔等唐商务必愈加谨饬,倘有违犯条例者,再不给牌照。按例追究,决不轻贷。各宜谨慎……】 【享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给。】 一共拿到了三张贸易许可证,刘钰还是比较满意的,细井安明在宴会后,又私下里请刘钰细谈。 这一次没有外面的翻译,而是幕府那边派来的专门的唐语通事。 “刘船主,两匹战马太少。如有可能,请于下次再携带一批战马,这个可以颁发特别的贸易信牌,按照一匹马60两银子的价格,或者同等价格的铜折价也可以。” “此外,还有一些其余货物。若您能够携带来,不但全部收取,而且还可以获得更多的贸易信牌。” 说完,把一张名目递到了刘钰手中。 成套的《大顺会典》、武德宫兵法教材、水牛角、角弓匠人、汉医、药方、战马、马医、兵法、官员考勤标准、谷物亩产、士兵薪水、水师编制、水师战舰情报…… 刘钰只是扫了一眼,便“大惊失色”,起身道:“如此下去,这贸易不做也罢。汝等岂不知细水长流的道理?若再有壬辰年侵朝鲜之事,这生意如何还能做下去?况且到时候我等身家性命,家里百千口人,必要遭戮!罢罢罢!这贸易信牌还给你们,这贸易不做也罢。” 细井安明一见刘钰这样的态度,更是确信刘钰背后的人是官面人物。若是换了那些海商,见到这张表单,最多也就是会愁眉苦脸地表示很难得到,会想办法,难免恨自己本事不足。 而此人见了之后大惊失色,还提及壬辰年侵朝之事,显然这是个知道轻重深浅的。 换言之,这个人可以得到纸上所列之物,所以才大惊失色,若是根本弄不到,又何必如此在意? 细井安明有了判断,赶忙出言安抚。 “先生不必惊慌,非是汝想的那样。” 刘钰摇头道:“这马、弓马武人,都是将军鹰狩所用。这也没什么。可这些……” “先生安坐,我国自闭关以来,消息不通。之所以打听中国制度,不过是想要仿造学习而已。难道不学中国,却要去学西洋夷狄吗?我国并无再征朝之意,只是两国不通久已,仰慕天朝典章,所以才请先生捎带这些东西。” 听到这,刘钰似乎脸色稍安,点头道:“若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只是此事万不可再如这般到处示人,万一走漏了,难免会以为贵国又有兴兵之意。届时天朝朝廷禁绝东洋贸易,如之奈何?若只是因为仰慕天朝典章,欲要学习,这倒不是不可以做。但此事就不可再与其余商人提及了。人多口杂,届时又恐有人借机生事。只消交予我,若能办可办的,我自会办。若不能办不可办的,我若办不到,但凡来此的商人也断无一人能办到。” 第一五六章 新思维 话说的斩钉截铁,极为硬气。 细井安明也真的信。 结合这段时间的观察,从衣食住行、走路形态、待人接触等一些细节方面来推断,这位刘船主应该是大顺朝中某位达官贵人家里的人。 或许是父辈为大官,或许是家族的次子,总之是一个被推到前台来搞贸易赚钱的。 地产的收入总是不够,钱也总是越多越好,大顺又很多都是流官制,并无封地食邑。 细井安明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首先他们懂得规矩,知道哪些可以违背哪些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底线。至少不用担心从他们的船里面,搜出来偷藏的传教士。 下面的人或许会有不满,因为这样一来,下面的一些人就没法得到贿赂。 细井安明深知官场的那一套,也深知这位刘船主很懂官场的那一套,至少日后给自己的贿赂是不会少的。至于下面的人因为少了贿赂而有意见?大可不必考虑。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样可以讨幕府将军的欢心,不是谁都有机会做上长崎奉行这个位子的,而不是谁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在长崎奉行的位子上就能得到幕府想要的东西。 这一次幕府让对马藩搞战马,对马藩就没弄到,到头来这战马还是需要从长崎得到。 既然这位刘船长可以搞到别人搞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 不需要逼迫太甚,只需要让他常来贸易,等到贸易额越来越大的时候,就由不得他只想打打擦边球了。 幕府和细井安明都很自信,认为只要贸易信牌制度还在,那么主动权就始终握在幕府手里:你不想干,自会有许多人来干。 现在是互有需求,当然最好。 这一次幕府那边还有更为迫切的需求,希望下一次能够得到一位会养马的马医、一位医术高明的汉医。 至于之前说的战马买卖,那不过是来试探刘钰的。 找马医是因为日本没有专门养马、配种的人才了,养的马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矮。 找医术高明的汉医,则是因为德川吉宗放松了锁国政策,一些荷兰语的解剖学书籍涌入了日本,在日本的医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所以幕府希望能够找一位医术高一些的汉医来一趟。 之前给出的长长清单,细井安明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刘钰的态度,也是为以后的合作先做一点提醒。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刘钰的态度,细井安明便把刘钰的担忧压了回去。 “刘船主请放心,日后这等事,只要转找你来做便是。你也听说了,荷兰人在入港之前,都会递交一份‘风说书’。也希望刘船主下一次来贸易的时候,递交同样的‘风说书’。至于这两枚信牌,日后往来均可年给,但若想再加,还请刘船主留意两件事。” “一个是以为善于养马的马医,另一个就是找一位医术高明的汉医。如果明年贸易的时候可以送来,那么也可以再增发两张信牌。” “我们也不会再找别人去找,是信得过刘船主的。” 刘钰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有些事,我还是不希望你们做的大张旗鼓。如果搞到人尽皆知,查禁必严,纵然我们另有门路,却也不好做。” 这年月干这一行的,哪一个还没有官场上的关系?只是深浅罢了,若无半点关系,莫说东洋,便是江口都未必出的去。 细井安明明白刘钰在担忧什么,也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个此时可以选择最佳人选。又再度宽慰道:“刘船主放心,这等事日后自然不会再交予别人。至于清单上所列之物,刘船主可收好,仔细思量哪些可说哪些刘船主认为不可说。待下次来,直接写入‘风说书’中递上即可。” 收下了那份详细的询问清单,就要告辞的时候,深见有邻又带来了厚厚的一堆书,希望刘钰私下里帮个忙。 “这一套《七经孟子考文》,是鄙国儒生山井鼎的遗作,由荻生总七郎补齐,刚刚刊印。他阅览了唐宋时候流入的古籍,对照了如今的新书,考证了一些不太明确的地方。希望先生能够将其带回中国,刊行印发,也好做儒学交流,或为抛砖引玉、或请贵国大儒指正。” 这个事倒还算是个正事,刘钰一口地答应下来,心道这个书到底能不能印,自己说不准,还是交给国子监里的老学究们研读一番吧。 捧着这一套书,刘钰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想笑。 日本是重朱子学的,这一次明末历史的改变,使得锐意思索儒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人都留在了国内,反倒是抱死了认为朱子理学没错的人大规模东渡朝鲜日本。 朱子学说在日本日益兴盛,问题是……按照朱子这一套逻辑,怎么评价天皇和攘夷大将军的关系? 他也不知道这一套书是反朱子的,还是认可朱子的,自己估计也看不太懂,拿回去也好,也算是一种文化交流了。 另一边,林允文等人也已经完成了贸易。 这一次贸易本身是不合法的,但先上车后买票,补了一张临时贸易信牌,但要等到十二月中才能拿到货。 他们属于插队,拿的是第二年的限额贸易,因为排到了第一个,所以铜可以吃到满额。 时间一到,他们这一船就先拿了一千二百箱的铜,得了两万六千两的现银,还装了一船的俵物,就等着风向一好就要扬帆起航。 清点了水手人数,确定没有混入其中的倭人后,一直驶离了长崎海湾,刘钰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今年的三张贸易信牌已经拿到手了,盘算了一下收入,跑日本果然是条来快钱的路。 都知道跑到欧洲去卖瓷器茶叶获利更高,但现实很残酷,去不了。 这两万多两的现银就能折了成本,回去把铜一卖直接翻一番,剩下的俵物慢慢售卖或者折价出手,又是大约两万两。 看着很多,想了想也就购买半艘五级舰的,心情顿时又失落了几分。 将那几个带来见世面的叫到了一起,就询问了一下他们有何感想。 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已经在那艘曙光号上吐了几个月,早已不再晕船了,这一路表现的也是合格。 说是见世面,他们觉得也真是见到了世面。 杜锋跟着刘钰打过罗刹人的城堡,见过很多的银子,可也没想过银子这么简单就能赚到? 一艘船去一趟日本,来回就是几万两银子? 陈青海也是知道能让自己兴奋的“月饷五两”,原来是如此的廉价。 感叹之余,杜锋试探着问道:“刘大人,按你所说,倭人一共给我朝商人25张贸易信牌。一船来回的利润就算四万两,25船的利润就是一百万两。一年一百万两,若是投入海军,就按大人所算的,少说也能三两年内就买出来一支几十艘船的舰队。” “若是让那些商人拿着,他们能干什么?若说与民争利,官办若卖,那些产丝的一样获利。若说怕那些人衣食无着,去当海盗,任他们当去,倭人也锁国,他们走私也赚不到钱,待海军编练好,区区这点海盗算得了什么?” 他的想法,大约是这四个人共同的想法,一起看着刘钰,脸上都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许是杜锋觉得自己还有没说透的地方,又道:“前朝有倭寇为祸,但那时候是我们禁海他们不禁。现在倭人禁海,也不曾见我们的海寇到处去骚扰,更不见倭人自己当寇争先出海。” “既如此,搞官方垄断的贸易,这不是来钱更快吗?若说与民争利,就争了跑东洋的商人的利,别人的利可是一点没碰啊。而且,那些跑东洋的商人,或是去南洋,或是将其收编,剩下的便任他们去当海盗,又能如何?南洋贸易不禁,则西洋人与我们都要打击海盗;东洋贸易官办,海军护航,区区几个海盗难道还能成了气候?” “一年多出一百万两来,大人也知道这是多少钱。便说给户政府两成,给陛下内帑三成,一年还有五十万两。虽依然不多,这海军不就初具规模了吗?” 刘钰瞅瞅这四个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鸟雏一样渴求知识的年轻人,笑道:“世上的事若是这么简单,倒是简单了。按你们想的,都不用搞贸易,就把土地税都收上来,莫说建一支海军,就是在广东再建一支海军也够了。这事牵扯太大,暂时不要这么想。只能一点点的来。” “你们也不要想了,就我这身板,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况且如今实力不足,有些事即便想到也做不到。便是今日就要官办,人家转身做了海盗,你觉得就你们这艘小破船可能敌得过那些转行的海盗?到时候烧伤抢掠一阵,舆论哗然,你说这罪责要落在谁头上?” “这事不是不能办,要到你们这些海军们,真的能打遍东海无敌手了,才可以放心去做。” 杜锋忍不住道:“刘大人这话说的,却没意思。若打遍东海无敌手了,还用得着这么做吗?若不这么做,就靠着每年这点银子,又什么时候能打遍东海无敌手?” 刘钰瞅瞅馒头,问道:“子明,你如何想的?” 馒头也是摇头道:“似乎杜锋的话有道理,我衡量了一番,似乎利大于弊。其实如今日本这样的特殊情况,最合适的还真就是搞一支郑和那样的舰队,官办贸易,和日本那边直接对口贸易。既养了海军,又能得利。” 再瞅瞅陈青海,陈青海的想法也是类似。 “唐人町里,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为了贸易信牌,各自争斗。不若官办,尽其全力,钱又可投入海军。待将来,海军日强,便如大人所言,炮舰开港,让其把贸易信牌从25增到50,亦或更多,如此看,有何不对?” “南洋与日本不同。南洋贸易,西洋人的银子不好赚,因为咱们现在去不成欧罗巴。可日本咱们去的成,况且日本本身也锁国,贸易量只有那么大,这又为何不能官办呢?” 其余一个,也都是这样的想法。 刘钰也没说这里面的复杂情况,而是勉励了一番他们关于“炮舰外交”的想法,虽然这是自己平日里潜移默化灌输的,但不得不说这玩意生根还是极快的。此番见识,更是让他们确信了一件事:日本的银子这么好赚,只要逼日本开放贸易不就好了? 尤其是他们能够认识到日本贸易和与欧洲贸易的区别,这样的想法已经算是很新了。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还是一笑而过,不提官办的事。 等一回到威海,刘钰叫林允文和家里来的几个老家人一起去把货物都卖了,加在一起刨除掉买船买货的钱,净赚了四万两。 他把下一次要买货的钱直接扣下,将这四万两银子封好,又把这一次日本见闻的情况详细地写成了奏折,还有那一套厚厚的《七经孟子考文》也一并装好。 派了人压着银子和这些东西,前往京城。 第一五七章 老婆本 奏折抵达皇宫的时候,看着刘钰送过来的东西,李淦不知该作何感想。 一年前投入了两万两,一年的功夫得了四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本钱还没算。 当日那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不与民争利的豪言仿佛还在耳畔。 不过一年时间,这番话已经兑现成了银子。 虽然不多,四万两距离国用足还差得远,但却是个良好的开始。 皇帝也需要钱,皇帝又想要好名声,皇帝又想打仗,皇帝又想日后史书里评价高,这就不得不用些歪办法。 按说建海军,户政府出钱名正言顺,但想想就知道廷议绝无可能通过,而且还会引发巨大的反响。 建了之后干嘛? 说打日本? 那不是提前把消息暴露了?况且日本又不曾招惹你,你缘何去打他?师出无名,岂天子所为?劳民伤财,又有何益? 说防备西洋人? 每年花几百万两养一支可能根本用不到军队,有意义吗?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有必要花几百万两吗? 说想开疆拓土? 必然会有臣子劝他想想汉武帝穷兵黩武的下场,为匹马之利而征大宛,值得吗? 这都是些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知道会头疼不堪的内容。 户政府不会拿这笔钱,就算用皇权压下去,这名声就要臭了。 而且李淦也知道,这是个无可奈何的怪圈:建了海军,西洋人就不敢来打了,那就更证明海军无用,白白花了几百万两银子;可不建海军,西洋人可能就敢来打,到时候知道海军有用了,却晚了。 他只能动用内帑,只是当初被刘钰的一番话吓住了:一艘军舰的价格,李淦这才知道欧罗巴人如今有数艘包括火炮在内造价在三十万两左右的大舰。 二十艘这样的大舰,就够紫禁城三大殿再着一次火的了。 算了算自己的内帑,就算自己天天只吃糠咽菜,那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 好在刘钰给出了一个既不与民争利、又可以没有“二十四衙门复立”之恶名、还可以不用户政府的钱养出一支初具规模的海军的办法。 拿了两万两银子试了试,现在就收到了回报,这让李淦颇为感叹。白花花的银子,账目上写的清清楚楚。 刘钰说西洋人常用这种办法,合股贸易,王室亦出资,授予垄断之权。 然则若授垄断,就恐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尤其是对日贸易本身就有江南诸多士大夫参与其中的情况。 既如此,那就暗地里运作,隐藏这本钱来自宫中的事实,日后交由商人贸易,每年按照固定的股本分红即可。 此事日本方面帮了大忙,他们自己锁国,而朝廷只是名正言顺不准运送违禁之物。如此一来,虽未有授权垄断之名,却有了授权垄断之实。 一来皇室若直接出面,恐被士大夫耻笑,天子乃儒家的精神化身,在义利之辨还未辩清楚的情况下,皇室出面贸易会被人诟病。 二来若皇室出面,派遣专人管理,必然会有运转不灵、上下欺瞒、索贿受贿等情况,长此以往,即便赚了钱,到了皇帝手里也就没有了。 这种事当然要派遣心腹人,而且这个心腹人还必须会搂钱。 刘钰会攻城、能打仗的本事,李淦已经见过了。而且听刘钰自称,练兵为上、临阵次之,这练兵的事应该也无问题,所陈细节,逻辑清晰,可行性极高。 倒是这搂钱的本事,还不曾见过,现在倒是把搂钱的本事也展现了一些,李淦大为欣慰。 看了刘钰后面附上的关于在日本见闻的奏折,事事巨细,又让李淦觉察到了日本的狼子野心。 甚至也生出了一丝“收东洋贸易官营”的想法,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抛之脑后,他知道这么搞会出现多可怕的事。 一旦官营,上下官僚膨胀,欺上瞒下,强行压价,又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也不知会有多少“义士”起身抗争暴政。 既然刘钰有信心在日本破局,李淦也见到了第一笔回报,明知道这四万两银子就是一个大鱼饵,可还是忍不住吞了下去。 皇室出钱,却不声张,商贾募股,分红取利……甚至皇帝走私违禁物卖国这样前朝绝无的先例,如今天下一日一变,不如尝试一下。 遂批了奏折,除了这四万两的利、两万两的本,皇帝内帑里再出六万两,凑十二万两。 这些钱如何用,皇帝不管,只要年年上报账目即可。期间所得利润,皆可不用回送京城,投入海军运作。 允许刘钰尝试一下不报内帑来钱的事,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日后且能控制的办法。 又把刘钰写的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读到日本人一直在搜集情报但是无法禁绝的时候,李淦忍不住批复道:“倭人既询问国朝典章制度,实有窥测之心,不可不察。卿既用间,也小心间入间中成无间之事。卿所言琉球一臣二主之事,朕亦有耳闻。然此事万不可提及,一则海军未成,恐倭人提防;二则此事有损天朝威名,实力不济,不若掩耳盗铃,装作不知。至于朝鲜事,卿先前所言,已有眉目。” “至于国朝海商,为求贸易信牌而泄密国事……卿言不可避免,朕亦以为不可因噎废食,此事也只当不知。卿言,商不可信亦不可不信,大有道理。若卿所言,之前贸易信牌新政未出之时,国朝海商便能团结一致而迫倭人降价;如今却各自行贿主动提价。非当日忠而今日奸,不过趋利尔。人或善或恶,而利不善不恶。” 关于日本部分的奏折批阅完,李淦想着琉球的事,忍不住无奈苦笑。 之前就总说天下变了,不要掩耳盗铃。 如今想想,单单一个琉球既朝贡中国,又朝贡日本,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掩耳盗铃。 朝廷每一次去封贡的,都知道琉球的事,但都是报喜不报忧,怕起刀兵之祸,为蕞尔之地与日本鏖战。 琉球的使团每一次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琉球知道一旦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琉球。 李淦也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天佑殿里很多人知道,但都假装不知道。 想到这,忍不住把自己的苦闷也写在了批复上。 “倭人锁国,尚且知从门缝里窥测,问以风说书;我朝开关,却处处掩耳盗铃不敢信天下有变。非是朕欲掩耳,实是力不逮也。汉书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非朕不想诛,实朕无力诛,不若掩耳,不若掩耳。卿且勉之,当为朕去掩耳捂目之帛。” ………… 翼国公府中,刘盛屏退了其余人,只和妻子两人在房中。 “钰儿婚娶的钱,可没用吧?” 刘盛开口就问了妻子关于刘钰娶妻准备的钱财,虽非嫡长,却也是正妻所生,勋贵家里娶亲怎么也得准备个两三万两银子。 他不管家里的财物事,女主内,他主外。 刘钰的母亲一怔,却也知道忽然问起必有缘由,便道:“不曾动用,也没有放贷出去。” “过几日都取出来,也不要惊动家里的人。家里还能凑出多少现钱?不要动静太大叫人知道的。” 刘钰母亲苦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下既已无人,刘盛便把刘钰差遣过来的心腹人说的事一说,刘钰的母亲也是愕然。 她倒不是愕然于对日贸易有这么高的利润,而是愕然于自己儿子居然去了趟日本,海上凶险可比陆上十倍,这倒是为了什么呀? 刘盛道:“钰儿的意思,便是家里拿出一笔钱。一来获利颇丰,二来也算是为家里日后多准备一条出路,三来就是他如今缺钱,便想着用家里的钱周转一下,以作股本。” “这钱日后是要还的,而且陛下在里面也有股,咱家不可占太多。只是周转一下,再占个七八千两的股便是,本钱退还,再分一些利。至于他娶亲的钱,只说三五年内也娶不得,存在家里又不能生钱,不如拿出去让他生钱,日后娶亲时候再还回来就是。” 刘钰母亲盘算了一下,皱眉道:“钰儿缺钱都缺到惦记上自己的娶亲钱了?” 刘盛笑道:“你昏了头?朝廷的钱,他的钱,陛下的钱,这是要分清楚的。他去了一趟倭国,赚了四万两。这四万两是谁的?难不成你还敢从这四万两里分钱不成?他在那练兵,难不成用自己的钱给朝廷练兵不成?公私本就不可不分,如今再加上陛下内帑,更是不可弄混了。” 这样一说,刘钰母亲顿时明白过来了,刚才也只是忧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时明白过来,便道:“如此,他娶亲准备的两万多银子可以先支给他做本。家里若不惊动他人,还能取个两万两,若是明年便还,倒也不用和他们说什么。凑个五万两,当是够了。” 说到这,刘钰母亲忍不住问道:“钰儿如今到底在做什么?我这心里怎么没底儿呢?到底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他既不说,只说去练兵,怎么又去了倭国?你既知道,怎地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福祸难料。他自选的路,又能如何?之后的路,全靠他自己了,家里是半点也帮衬不上了。此事你万不可和别人提及,不过你也不必担忧,钰儿只要知道进退,便无大碍。我只恐他志不止在封侯,若只是志在封侯,倒还简单了。看不透,看不透啊……” 第一五八章 无解的贸易逆差 刘钰的老婆本抵达威海卫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他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赴日本的贸易。 这一次他不必亲去了,让林允文当船头,指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 如今的军营和海军学校都搬到了初具规模的刘公岛上,原本只有一艘曙光号的西洋软帆船,如今也多出来一艘建造的姊妹舰。 吨位都不大,主要是让学员们熟悉软帆船的操作,认清楚那些繁琐的缆绳和控帆技巧。 白令等人既是探险队,也当过俄国海军的舰长,参加过俄土战争。学员们又是自小接受过实学教育的,学起来也容易的多。 陆军新军的第一批募兵的1000人也已完成,这是他走之前给那个二十人的参谋班布置的作业。 由他们安排他离开期间的训练、伙食、募兵等一系列琐事,制定计划,他走之前审核通过后,拍板定下选择,由他们去执行。 这批新军不是他的,也不需要有灵魂,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类似指导员配置的说书人、讲故事的、讲为何而战的。再说也没什么可讲的,道理根本讲不通,但凡有几亩地就不可能来当兵。 这些新兵每天只是机械死板地训练。 保证每天能吃饱饭,能按时发饷,能机械地执行命令,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支强军。 枪暂时还没有,大部分人被招募之后,就是拿着棍子练队列,分左右。 7月23号的这一天,刘钰正在清点新建的一个粮仓的储粮情况,远处的瞭望塔上传出一阵嗡嗡的钟声,那是有不知身份的船只靠近的讯号。 “大人,一艘西洋大船出现在海上。” 很快,参谋班里今日轮值当副官的吴芳瑞就问清楚了警讯的原因。 听到是西洋船,刘钰松了口气。 这年月,有能力对中国下手的,还在争夺印度。拿不下印度,来了中国也就是看看热闹,现在西欧往这边运兵的极限是1000。 剩下那几个没争夺印度的,都是菜鸡。没有印度这个中转站和当地土兵,不可能对中国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西洋船在南方常见,尤其是广东漳州等地,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在这里,港里有两艘训练舰,也算不得新鲜事,可是这么大的西洋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吴芳瑞很自觉地站在了刘钰身前,微微低着身子,用肩膀当望远镜的支架。刘钰瞄了半天,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终于能辨认清楚上面的旗帜了。 三条纹形状的旗帜,两边是红的,中间是白的,一个王冠扣在三朵鸢尾花上。 “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我的货到了。” 心底嘀咕了一声,叫吴芳瑞传达一下,那两艘相较这艘大武装商船显得“小鸟依人”的训练舰靠过去,询问对方的来意。 如果是前来贸易的,报上他的名字,就可以直接引领他们入港。 这些年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在南方各个港口就像回家一样自由,对这些人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家底子。 ………… 阿尔戈英雄号的甲板上,杜普莱克斯瞭望着远处驶来的那两艘探险船改造后的训练舰。 600吨左右的大型武装商船,比这两艘探险船大得多,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杜普莱克斯先生,您对这一次的中国贸易有什么看法?” 阿尔戈英雄号的舰长并不在意逐渐靠近的两艘风帆船,而是询问起杜普莱克斯对将来的展望。 杜普莱克斯神色平淡,摇摇头。 “巴黎沙龙里的那群人,坐在那里幻想。你听过这样的幻想诗吗?” 清了清嗓子,杜普莱克斯念出了巴黎最近很流行的一首长诗。浪漫的、充满幻想的长诗。 “如果我们穿上产自这个富饶帝国的锦缎、纺绸、松江布,那么它的人民也一定会穿上我们的呢绒和丝绒;如果我们的宅邸配上来自中国的各种家私,中国的宅邸就会装饰我们的镜子和挂钟。” “我们品他们的茶,他们饮我们的咖啡,加我们的方糖。他们给我们生丝,我们还之以毛纺和皮草。他们给我们大黄,我们赠送他们北美人参。” “中国的橘子在欧洲长势喜人,欧洲的无花果树在中国亦能存活。总有一天,我们的花圃里会种满中国的花卉,而中国的花圃里会载满郁金香、黄水仙、晚香玉和苹果。我们从他们那学会纺织各种织物,他们从我们这学会建造各种精巧的机械……” 冗长的幻想诗念完,杜普莱克斯冲着甲板啐了一口唾沫,用一种充满嘲笑的语气道:“那些在沙龙里喝咖啡的人,只有幻想。他们不知道去年一整年,我们只运到了中国40万利弗尔的货物;而从中国离开的时候,我们带走了320万利弗尔的货。” “我们能和中国交易的最大宗货物,是白银,只有白银。而不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呢绒、丝绒、挂钟和镜子!” “舰长,你要知道,只用金银交换货物,对消耗金银的国家而言会不堪重负。如果不与中国通商,圣克卢的瓷器工厂工人会有更多的活做,也总会有其他芳香植物的茎叶代替茶叶的芬芳。” 说到这,杜普莱克斯自嘲地一耸肩,摊手一笑道:“可是,你和我都是东印度公司的,为了我们的利润,我们只能增多对中国货物的进口。至于里昂的丝织厂、圣克卢的陶瓷工厂,有一天如果他们都倒闭了,我们的东印度公司就能赚更多的钱。” 舰长也笑了起来,应和道:“是的,那是陛下和宰相们要考虑的事。而我们要考虑的,只有盈利和利润。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越办越好;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早些倒闭。” “当然,我首先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然后才是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谁又不是呢? 这不是杜普莱克斯第一次来中国,杜普莱克斯的父亲作为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让今年才三十三岁的杜普莱克斯从出生就有更高的起点和更广阔的舞台。 法国人不擅长贸易。 授权垄断中国贸易然后做破产的贸易公司……法国是独一份。 最早来中国的法国船是安菲特里特号,大约是在30年前,如今在宫廷里的传教士白明远越俎代庖,明明是一条商船,他却吹嘘说这是路易十四派来保护“传教士”的御船,以彰显传教士的高贵地位。 顺带白明远为了传教,也把贸易说成是“朝贡”,既是朝贡,就按朝贡的来,结果乱成一团。 法国人又和英国人是死对头,在广州港口里停着,明明是商船却真把自己当御船了,因为英国商船没有对他们行礼就从身边经过,这群法国人就跳船把英国人打了一顿。 闹得鸡飞狗跳,又是朝贡又是商船的混杂不清,经理想赚钱、白明远等传教士想借机传教、船上的骑士想趁机痛殴英国人…… 搞成个四不像,结果可想而知。1712年,法国第一家授权中国贸易的公司资不抵债,被迫解体。 10年后,一家新的公司接管了对华贸易的垄断权。 新公司成立之后不久,28岁的杜普莱克斯崭露头角,因为他父亲是董事,所以28岁的他便得以全权负责东印度公司当年对广东的贸易,使得那一年东印度公司在广东贸易上的利润率达到了惊人的140%。 很多人知道,假以时日,这位杜普莱克斯先生就是东印度公司总督的有力人选。 这一次派出杜普莱克斯前往中国,足可见公司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正如杜普莱克斯所说的那样,阿尔戈英雄号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只带了80万利弗尔的银币,因为找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往中国售卖什么,似乎任何货物的销路都不好。 回去的时候,阿尔戈英雄号将全部的银币都买了中国的茶叶、生丝、松江布、墙纸、大黄、漆器、瓷器,以及一大堆的金刚藤、白藤等活血化瘀的药物。 空船来的,依旧有140%的利润,看上去很美好,但事实上东印度公司用钱的地方也多,公司已经很难拿出这么多的现金用于往来中国贸易。 而往来中国贸易,没有金银根本无法进行。 这一次公司派出了杜普莱克斯,就是希望扭转一下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至少找到一条可以顺差逆差靠近一些的新贸易。 这一次的船舱内,装着火枪、大炮、炮架、炮车等货物。 杜普莱克斯确信这艘船上的货物能够换到足够的金银。 但是对于更长远的中法贸易前景,丝毫不看好。 通过那封信和一些打听到的消息,杜普莱克斯知道和他贸易的这位中国将军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但已经在勒拿河畔击败了俄国人,并且俘获了他曾在巴黎见过的那个俄国黑人,彼得的教子。 从信上的内容上看,这位姓刘的将军对于欧洲的局势了如指掌,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搜集到的这些消息,无疑都是正确且一针见血的。 这个人很清楚贸易中中国的优势在哪,也很清楚法国的劣势在哪。至于军火贸易这种事,杜普莱克斯确信,一个有组织的、尚未崩解的大国,必然会把军工产业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 现在的中国似乎正在尝试这样的变化,军火贸易可以售卖一次、两次,但之后呢? 之后,法国又靠什么和中国进行贸易?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中国就像是一头怪兽,喜欢收集金币的巨龙。而广东就是这头巨龙的嘴巴,不断地有金币落入,却从未见到金币流出。 杜普莱克斯对贸易并不看好,可对于中法同盟的缔结,却充满期待。至少在东南亚,法国现在没有能力抗衡荷兰、英国,如果能够引入一支力量牵制英国人和荷兰人,对于他构想的“法国的印度”计划,无疑是有利的。 一路上都在思索着交易的内容,真正等到船只引导着阿尔戈英雄号入港停泊,看到前面迎接他的刘钰时,杜普莱克斯还是被刘钰的年轻所震惊了。 刘钰也是一样,既没想到法国东印度公司会派这么个人来,也没想到这个大殖民头子此时居然这么年轻? 这人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不过一般都是作为陪衬和背景板的…… 作为陪衬,突出的是他的敌人,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百破七万、33岁成为孟加拉总督的英国强盗冒险家克莱武。 第一五九章 长期合作 坐下之后,刘钰打量了一下杜普莱克斯,他听说过这个人物,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决定了印度说英语而不说法语的人。 有野心、有能力、有谋略,这都没的说。 只可惜他是法国人。 法国的海军不足以支撑他在印度的野心和谋略。 即便当时在印度赢了,日后也会败。 英国的海军可以轻易切断法国殖民地和本土的联系。 这也正是刘钰选择法国人做盟友设想的一大原因。 法国的海军打不赢英国的,印度也就永远不会是法国的,不管历史发生了多少变化,只要海军不如英国的这个事实存在,就不用担心。 而要是法国的海军都比英国强了……就更不用担心了。欧洲肯定是先乱成一锅粥,如果法国人能渡过英吉利海峡,反法同盟一定会组建起来,当然无暇关注亚洲。 怀着这种心思,刘钰和杜普莱克斯交流起来就很放松。 两个人都会拉丁文,不需要翻译。 杜普莱克斯很礼貌地向刘钰送出去一份清单,清单上是这次携带的货物,以及货物的单价。 清单已经翻译过了。 除了清单之外,还有一支新式的燧发枪。 “刘将军,这一批火枪本来是准备卖到印度的。但是您的开价更高一些,也为了更长久的利益,法兰西东印度公司决议将这一批枪支运到这里。” “这是圣艾蒂尼地区的兵工厂的最新款,前年才刚刚定型。但大部分都不是28年款的,而是17年款的。不过都符合您的要求,都是卡座式刺刀。” 杜普莱克斯解释了一下,刘钰看了看这支燧发枪,总体上还是很满意的。 燧发枪在欧洲也没普及几年,1717款算是法国陆军最早的制式装备了,大顺现在装备一点都不晚。 之前法国虽然就有燧发枪了,但要么是海军用,要么是陆军配发给掷弹兵。 让掷弹兵背着燧发枪扔手榴弹,毕竟火绳枪不方便。 欧洲全面换装燧发枪也就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这一批火枪完全满足刘钰的需求。 看了一下价格表,还算合适。一支燧发枪配刺刀,才14两银子,估计成本价也就七八两,想想人家大老远跋山涉水地送过来,赚一些也是能接受的。 只是型号乱七八糟,有1717步兵款,有1695海军款,1716海军款……估计都是准备打包卖给解体后的莫卧儿帝国王公打内战的。 好在法国的枪口径还算统一,理论上都是0.69英寸,当然这也只是理论上,算上公差和游隙,差个几毫米那都是正常的。 一共六千支燧发枪和刺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炮、炮架、炮车之类的,一共做价大约是13万两白银。 价格不贵,大炮法国优势不是很大,但是炮车更好一些,一些精密的螺丝杆等设计,大顺暂时还欠缺。 法国人在这个时代把大炮弄得很奢华,八磅炮后面一定要浇筑成鸡头的形状、12磅炮浇筑成猴头,24磅炮浇筑出狮子,好看是好看,但并没有什么卵用,倒是尽显波旁时代的奢华之风。 这些都是次要的,新军是编练给皇帝和朝臣看的,让他们确信这东西真的省钱,少花钱,打大仗。 刘钰真正想和法国人合作的,不是这几船军火。 收好了清单,刘钰笑道:“杜普莱克斯先生,这份清单我收下了。清点无误后,我会按照约定支付白银,或者可以帮你们换成黄金。” “下面的话,我希望是一场私人的谈话。主体是我个人和东印度公司,或者是您个人。” 杜普莱克斯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私人谈话。 “我知道东印度公司在法国、甚至整个欧洲都有相当广泛的人脉。我希望促成一项合作。” “我出钱,我出人,东印度公司负责帮我招收技师,每名技师你们就可以拿到和他们半年工资一样的回扣。” “包括造船的、铸炮的、造枪的、精细铁匠等等。我可以确保高于欧洲的工资。” “如果能够在固定的时间达到我的要求并且投入生产,法国东印度公司将获得日后利润5%的分红,还有百分之二将私下里授予您、此时的东印度公司董事等成员。并且日后所需的一些机械仪器,也会委托法兰西东印度公司购买。” “我希望您能够清楚,一个拥有几十万军队的大国,不可能一直靠购买军火维持。而一旦新式军队在战场上表现出了优势,几十万军队的采购,将是一笔巨额的生意。这可以弥补一下东印度公司恶劣的财政状况。” “我们和西北的鞑靼人马上就要爆发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我迫切地希望证明新式军队的价值。对我个人的前途而言,意味着爵位;对我个人的财富而言,意味着兵工厂的订单。” “所以,我希望您能认真考虑,并且尽快搜罗这样的人才送来。” 听起来,这像是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而这场谈话也正说中了杜普莱克斯的软肋。 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 是公司,就得想办法盈利。 包括之后杜普莱克斯在印度的冒险政策,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盈利。 就像是北方东扩的哥萨克一样,没有什么祖国母亲为了沙皇之类的伟大信念,所为的就是毛皮的利润。 刘钰的提议让杜普莱克斯很动心。 中国很大,军队也真的很多。 现在中国的军队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队,落后了大约五十年。燧发枪和刺刀经历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检验,在欧洲已经彻底淘汰了火绳枪,实践是最好的证明。 正如刘钰所言,如果中国皇帝真的准备进行军事变革,那么每年采购的步枪、火炮和战舰的数量都是惊人的。 5%的利润分红已经足够高,更不要说还有剩余2%的回扣会私下里授予公司的几个首要人物手中。 的确,一个大国不可能依靠对外采购军备,必然要有自己的军工厂。 况且就算采购,也未必一定要选择法国的,英国的步枪和不贵,奥地利的火炮更好一些。 杜普莱克斯认为,之所以选择法国,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至少在东南亚,中国和法国的矛盾,暂时并不大。 刘钰则其实一部分因素是因为懒。 一个造船厂需要各种各样的木匠,有会蒸汽熏船肋的、有会铺甲板的、有会编制缆绳帆布的,这些人刘钰可是懒得一个一个去找。 东印度公司的人脉可以招收到完整的工匠体系,至少造船不是几个船匠就能造的,铸炮也是一样。此外还有一整套的设备采买,各式工具。 这种事东印度公司门清,毕竟都是从零开始,在言语不通的地方一点点从盖房子到建造船厂,这些东印度公司比他清楚的多,都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打包租给东印度公司让他们负责找人,比自己去找轻松,也方便快捷。 再一个,法国的海军虽然不咋地,但是设计思路真的是引领潮流。 不管是优秀的frigate巡航舰,还是正式实用的74炮战列舰,法国的设计都很优秀,然并卵……海战打不赢。 往往是英国人拖回去后一看,哎,法国的这个设计很不错,但从今往后就属于皇家海军了。 英国人要考虑英吉利海峡的安危,思路一直是堆战列舰。 但刘钰不可能去学英国人。 东亚的情况很特殊,需要的是巡航舰为主。 主要对手是荷兰,要能劫船、跟踪、攻击商船、封锁海港、突袭,所以战列舰并不适用,什么时候驱逐了荷兰、独霸日本的贸易,再考虑战列舰。 巡航舰自然要师从法国,连英国的巡航舰设计都是师从被俘的法国军舰,刘钰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学。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还要给足了钱,别人就会办事。自己在欧洲并无人脉,以文会友倒是可能请来欧拉这样的数学家,和造船工匠根本不是一回事。 短期来看,肯定是造不如买。长远来看,那就是买不如造了。 要想朝廷上下扭转思路,就得一鸣惊人。讲道理远不如一场血淋淋的大战有用,希望通过这一战能够让朝廷上下彻底明白过来如今的差距正在拉开。这就需要短期的极大投入。 为了表达诚意,刘钰又道:“我可以预付你们一千两黄金,希望贵公司能够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专门负责此事。对于贵公司而言,没有任何的金银投入,这是一个长期有效的利润点。” “关于政治上的考量,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之所以选择法兰西,并非是只有法兰西可以选择。” 杜普莱克斯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刘钰说的是事实。 中国不缺钱,至少在他们看来,这个只吃不吐的吞银巨兽,要比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有更多的白银。 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所有人都想着用一些东西打开中国的市场,拯救他们触目惊心的贸易差额。 杜普莱克斯尝试着询问道:“刘将军,难道贵国就没有其余大宗需求的商品了吗?” 刘钰不想说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也不想说地主租佃土地制下的小农经济市场狭小消费能力极差,所以他说:“我考虑了一下,或许最有可能的大宗商品,是西洋参?你们在美洲的殖民地,可以大规模种西洋参嘛。” “呃……” 无言之余,杜普莱克斯也无法反驳,毕竟去年的贸易额就在这摆着,一共运到了中国4万两的货物,却从中国运走了40万两的商品,巨大的逆差之下,这一次售卖的军火,竟然成为了整个法国对华贸易中最大的一笔出口收入。 可以载入史册的一笔。 “杜普莱克斯先生,关于兵工厂和造船厂一事,还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贵国和英国在印度的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 “你认为法兰西的海军可以击败英国的海军吗?” 这个问题无需回答,如果法国海军能击败英国海军,早上岛了。现在英国国王的头上,还顶着一个法国国王的宣称。 “所以,如果英法在印度发生了冲突,英国海军封锁了从本土到印度的航路,你就需要一个盟友,在距离你更近的地方,为你们提供军火、枪炮,甚至租赁给你们一支舰队。” 画完了这个大饼,刘钰又忽悠道:“奥朗则布已经死了,曾经强大的莫卧儿帝国正在四分五裂。这正是英雄们大展身手的地方,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应该提早考虑将来的事。而不是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再去后悔。” 这正中杜普莱克斯的下怀,沉吟片刻,他知道自己无法做主,现在自己还不是东印度公司的总督。 “刘将军,我会尽量游说公司的高层。这一次的贸易他们也会很满意,我会尽可能把事情讲清楚。” “另外,贵国既然要购买军舰,公司也正在游说,应该有很大的可能购买成功。两艘军舰,都是您所要求的,单层甲板,26门9磅炮……至于售价……” “如果在到港之前沉没由东印度公司负责,则每艘售价8万两。” “如果到港之前沉没东印度公司不负责,则每艘售价6万7千两。” 刘钰到没在意在高额的“保险费”,询问了一下排水量和尺寸,转化为熟悉的公制单位后,发现这艘船才500吨。 不过相对于如今拥有的两艘训练舰而言,还是要大得多。 东印度公司这么多,里面少说也得有个一万两的利润,捏着鼻子也是认了,鬼知道法国宫廷对自己这边抛媚眼的举动有何反应呢,不能指望官方合作。 “这样,这一次我可以预付两万两的定金,等到战舰抵达,经过验收后我可以全额付款。中途出现事故,损失由东印度公司承担。” 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后,刘钰再度嘱咐道:“杜普莱克斯先生,我必须再度提醒你。选择和法兰西贸易,不是因为只能和法兰西贸易。希望您能够把我的消息准确地传达给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无论如何,请在明年军舰抵达的时候,捎带上第一批工匠。” 杜普莱克斯再三保证,刘钰这才结束了这次私密的谈话,陪同他一起出来,准备卸船,清点军火。 第一六零章 大灾将至和人口买卖 一箱箱的枪支从船上搬下来,已经熟悉了燧发枪使用的第一批候补军官们和第一批良家子士兵,每人负责200支,检查是否能打火、是否能安装刺刀。 沉重的大炮和炮车也一并运了下来。 每门炮看起来都很华丽,上面浮雕着花纹,后面炮尾的地方也根据不同的磅数熔铸出了不同的兽首。 看得出这一次法国人也有示好的意思。 只是这些大炮并不让刘钰很满意。 12磅炮,3000斤,三米长;最小的四磅炮,也有1200斤。 比大顺的大炮略强,单从重量上看似乎也强不到哪去,或许游隙值能小一些,打的更远更准。 有道是买椟还珠,一并送来售卖的这些,炮不满意,炮架还是相当满意的。 和自己预想的,就差了一个依靠螺丝旋转控制的微小高度调节器,这个可以自己加。 主要是炮车的结构布局很合理,很多乱七八糟的推杆水桶之类的都能悬挂在上面。 还有几辆四轮马车,也正是刘钰需求的。 带有转向架的四轮马车……可能用在西南山区是真的没用,但要是去打准噶尔走北线草原,大为有用。 他对现在就招募一些能工巧匠复刻这些东西毫无兴趣,既然有会的师傅,跟着学当然更省时间,为什么要去自己反向工程呢? 况且他的计划是直接去各地营学,招收一些不能袭良家子身份、考入了营学内舍而又不能入上舍的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当学徒。 只不过现在招聘的工匠还遥遥无期,这时候去招了学徒还得管吃管住又要花钱。反正营学一时关不了,自是不用着急。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完成清点,这期间船上的人也没有下船,刘钰派人往船上送了些补给和饮用水。 六千支燧发枪,质量还行,基本上都能用。刺刀也都配套齐全。 12磅的野战炮5门,8磅野战炮14门,4磅野战炮25门,还有一些法国的骑兵剑之类的玩意儿。 所有的这些货刘钰都没砍价,但验收合格的时候,支付了一部分黄金,按照1:12的兑换比,实际上还是少支付了一些。 阿尔戈英雄号也要赶着去广东装货回印度,并没有做太久的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临走之前,刘钰又下了一套订单,军火按照这个的一半数量再来一套,但是枪支必须要1728式的,如果明年也就是1731年的时候不能交货,可以推迟到1732年。 对于自己提出的雇佣工匠的要求,刘钰并无半分的忐忑。 只要法国不都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人,但凡有几个脑子还能用的,就知道他的提议很诱人,多出来一个能够遏制英国、荷兰、俄国的盟友,何乐不为? 杜普莱克斯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了,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看不透。除非他自信到认为凭他一己之力就能独霸印度、击败英国皇家海军和荷兰舰队。这人虽然自信善谋,但并不狂妄。 送走了法国人,之后的日子就是练兵、讲课,试炮,编写炮兵的角度参数表。 台风天一过,刘钰又屯了一波粮食。 让那两艘训练舰绕着朝鲜半岛,去了一趟海参崴。 派了几个懂测绘会画图的,去测一下海参崴附近的能垦耕的土地,从海参崴到牡丹江、乌苏里江的路线,以及沿途能够屯垦的河谷区。 同时沿途收购一波粮食,不需要购买仓廪,只要先付款寄存在各家各户中即可。 选了一个心腹人,给自己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一些村社的府兵们写了一封亲笔信。没有走水路,而是过了渤海之后骑快马去了松花江,询问一件事。 “如果我把人给你们运到那,给你们做十年长工,你们包吃包住,十年后给他十亩垦过的地和一年的粮食以及农具,你们可以为每个人出多少钱?” “我知道你们那里卖粮不易,粮价九州最低,这笔银钱可折为粮食。如有需求,可趁冬季封冰,沿牡丹江一线运送一批粮食囤积成栈,派人看守,每栈以够千人食用为宜。” “各村社联络,沿途可每隔三十里一栈,第一批可先送去千人。此非国事,乃你们的私事家事,请务必出力。届时结算,以运粮、出粮、看守各自折算。粮价就以一两一石为平价。” “给我报个价。女人、男人、半大孩子,都是什么价。不只是你们能接受的价,还有附近村社能接受的价,都帮我问一问。” “另:上一次和罗刹人开战,分了缴获的一笔银子。和罗刹打仗的时候,朝廷也是直接从你们那买粮的,我之前也和你们说过,把钱攒起来日后我带你们发财。现在是时候了。速派可靠人随信使来,详谈。” “问好。” 这封信他早就想写了,但今天才算是到了时候。 人口买卖,是个很禁忌的事。 但刘钰却不得不这么做,官方移民朝廷花不起那些钱。 不买卖人口,道德上倒是舒服了,但是山东河南一旦有灾,几十万的灾民总不能装看不到就觉得他们的死与己无关。 治本无胆。 那就治标。 用尽可能最低的成本,去移最多的人口。 屯的粮食,救急不救穷。 尤其是招远这样的地方,产黄金,一旦有大灾,土地兼并肉眼可见。 真正大买卖挖金子的,随随便便就能从辽东买上几船高粱米,到时候是卖地活命、还是要地饿死,这都不用想。 官方移民,耗费太大不说,中途克扣之类的太多,又是往那么冷的地方移民,死亡率在五成左右。 等待时间慢慢移民,且不说铁路还要等多久才能修起来,就现在辽东未填满、内蒙亦可垦耕的情况,不会有人主动翻越松辽分水岭的。 这些年天气转暖,松花江这些地方的粮产量逐渐稳定。 然而粮食虽多,却运不出去,此时全国来看,粮价最低的地方就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村社里。 往后等平定了准噶尔,屯垦移民,无需考虑,粮价最低的地方一定是西域诸城。 往年这些边疆府兵都盼着打仗,一方面他们可以有军功,另一方面就是如果在北边打仗,朝廷会选择直接在那买粮,比从后方运粮便宜的多。 上次对俄开战,松花江沿岸就卖了不少粮食,屯了不少银子,这几年多多少少被那些商贩换回去一些,却也剩下不少。 那里有余粮,有牲口,有大片土地,但却缺乏人口。 那里是对人口需求最迫切的地方。人口多,自己就不用亲自耕种,就可以当地主。 与其让灾民在山东河南饿死、死于不可能成功的反抗,还不如想办法把他们弄到松花江、黑龙江去。 沼泽区和三江平原沃土现在肯定是开发不了,但是沿河的河谷暖地已经可以耕种了。 世上没有百年可用的府兵,松花江的府兵该让他们转为民籍、开州县了。 正好那些府兵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家底,那里的土地也肥沃,荒地也多,牛马之类的大牲口更是家家都有。 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转型。 一方面提供粮食,另一方面可以驯养马匹,搞关内那种小农经济,既搞不成粮食基地,也养不出好马。 松花江的人口只要达到三五十万,日后滋生,整个北方也就稳固了。 产粮越多,逃荒移民的成本越低,人口增长也就越快。 这样一来,刘钰要出的,就是在丰收年的时候屯一波粮食。 等到灾年的时候,把活下来可能性大一点的,挑走上船,签个契约,十年长工。 英国人在美洲搞过契约奴,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移民手段。 大顺开放贸易,导致荷兰人的贸易不再是将巴达维亚当做中转港,而是直接选择在广东贸易。这就导致中国海商无法在巴达维亚靠卖货牟利,很多海商也都转而干起了人口买卖,也就是贩卖“契约苦力”。 大顺海商把福建、广东等地的穷人、灾民装船,卖到巴达维亚,虽然死亡率高一些,但确实听闻这些年巴达维亚等地的华人越来越多。 大顺若有能力政权下到村,移民这种事官方做就最合适不过。既无能力下村,甚至下县都勉勉强强与乡绅共治,那就不如顺势而为。 刘钰没有选择正常的蓬莱——辽南——辽河——开原——吉林——松花江一线。 而是选择了威海——海参崴——牡丹江、乌苏里江、黑龙江江口三点开花向内挤压占据河口——最终充实松花江、精奇里江一线。 前一条线他的影响力有限,后一条线他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奴儿干宣抚副使的职事,而且也有利于将来占据北海道。占领需要人口,而不是跑上去插面旗子就行。 皇帝既然认可了要加强对朝鲜控制的想法,左平章事也一直强硬,一旦逼迫朝鲜开放贸易,海参崴这个位置就很关键了。 可以采购朝鲜、日本的布匹等生活用品,在朝鲜东海岸直接运抵海参崴、黑龙江江口等地。 骄劳布图如今掌管着精奇里江的贸易城,俄国人想要毛皮还是要去那里买。当地的部落要钱也没用,自己和骄劳布图就可以赚个差价:用布匹、铁器等手工业品,换当地部落的毛皮,再转手卖给俄国人。 俄国想要贸易,也只能这么交换。但他们从遥远的欧洲靠小船和雪橇拉到外兴安岭的布匹,绝对没有刘钰从朝鲜、日本进口直接运到黑龙江江口和精奇里江的便宜。 如此一来,既活跃了经济,也充实了人口。 从海参崴到牡丹江河道并不算远,之前就有一些驿站和村社体系,这些年也不断有逃亡出来的朝鲜人在那定居。 沿着海参崴到牡丹江、乌苏里江,再到松花江,只需要沿途安排下几个移民村社垦耕,形成一条饿不死、可以买粮的迁徙线。 再就是走贸易沿途移民的线,沿着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再到精奇里江口,靠这一条特殊的毛皮贸易线,又能安置下不少村落。 移民的第一步只要完成,后续移民就容易的多,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省钱。 ………… 冬季结冰之前,两艘练手实习的探险船安全从海参崴返回,送走了一批去测绘的,也带来了海参崴的消息。 现在的海参崴,是一个大约2000人口的小港口。捕鱼的多,也有种田的,其中半数都是从朝鲜逃亡出来的朝鲜人,在那里种水稻。 朝鲜的日子过得一直很苦,从明朝的时候就有大量的人往外逃,只不过那时候女真也不是善茬,北边天气也冷。 这几年渐渐暖和,辽东变了天,海参崴这样的地方朝鲜逃亡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如今竟然也聚集成了小镇。 那里基本上没什么征调劳役,属于名义上有管辖权但实际上基本不管的状态,有一队当地军屯的士兵,基本上也都没有什么战斗力。 沿途到牡丹江河道的确是有村落的,村落相距比较远,但是村落粮食自足。几乎家家的粮食吃不完都喂猪,冬天的时候把猪一杀吃一个冬天,有天然冰箱也不怕腐败变质。 之前就是一条专门的走私通道,故而沿途完全支撑的起每年运送一两千移民所需的粮食,当地的一些富裕自耕农也完全可以容纳一些人口,并且乐于容纳。 只不过之前容纳的大部分都是逃亡的朝鲜人,所以不少村社其实说的是朝鲜语。 虽然苦寒,野兽频出,蚊虫漫天,但正所谓苛政猛于虎,每年外逃的人数也有几十或数百。 海参崴这边的消息得到了,但松花江那边村社的消息还没回复。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气渐渐有些不太对了。 康不怠在外游玩带回的消息,很让人揪心。 今年的冬小麦按照时节种了下去,但是往年该下霜降温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今年却迟迟未到,是个怪异的暖冬。 小麦疯长,分蘖抽芯拔节,随后气温才开始下降。然而气温虽降,却没下雪。 冬小麦不能在入冬之前分蘖抽芯拔节,要储备更多的能量越冬,而不是在越冬之前就开始拔节。 入冬之后又是怪异的天,之前暖,入冬后却冷,又是干巴巴的冷,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 胶东地区自古便知道,胶东多山,海风东南来,是故南雨多、北雨少。可今年哪里的雨水都少。 不只是文登,连带着招远、龙口、平度、莒州数地,都是这样的一个怪天气。 一些人已经觉察到可能明年会有灾,富户开始屯粮,粮价增高,可是有能力卖粮的都看出了问题,并不卖,于是粮价更高。 穷户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祈求老天爷,明天开春之后到灌浆时,来一场大雨,万万不要刮干热风。 若是这样,这个暖冬带来的灾祸可能还能小一点,原本亩产120斤的小麦,或许还能收个60斤,总还能凑合着活下去。可若是又不下雨,又刮干热风……只怕也只有卖地逃亡闯关东一条路了。 第一六一章 全家死绝优先 泰兴十二年、西元1731年,如约而至。 文登西南、平度州。 前朝崇祯五年,孔有德登州兵变,屠平度;崇祯十五年,满清入山东,劫戮平度…… 几十年过去,当年存活下来的人发芽、外地迁来的人在这里生根,死去的无主土地被重新分配,中间也夹杂着几年灾荒,但总比明末战乱那些年地狱般的日子要好。 新年刚过,依旧无雪,不少经验丰富的老农看着麦田里去岁冬天过早拔节的麦子,心里已经有数。 聪明人谁也不告诉,确认自己家里的存粮支撑不到秋日,便趁着地价还高,把地一卖,溜了。 有数的人越来越多,粮价越来越高,更多的人也越来越有数。 刚一反青,地里的野菜、榆树叶、嫩芽的柳树叶已经被扒光了。 都知道再等一阵就可以吃榆树钱,但很多人知道恐怕等不到了,能省一点粮食就省一点。 也都知道树没了皮就要死,树死了就不能再生出来树叶了,可能吃的榆树皮还是全部被扒光了。 每个人都觉得,若是自己想着不扒树皮可以长久吃树叶,别人若不想却直接扒树皮,那自己便亏了。 到四月初还没下雨,树皮已经扒干净了。 更多的人开始卖地,准备逃荒。 地价从一开始的三两一亩,到了四月份还没下雨,已经降到了二两一亩。等到四月中一场热干风刮过,直接腰斩,另换几斗粮食。 五月麦熟,然而麦子还未熟就已经干枯,一丁点的收成都没有。 已经有西边的逃荒的跑到这里来,听说肥城、济南府、泰山也是大荒,肥城的死人多的连抬尸体的都没有了。 平度州的州牧知道坏了事,放下官架子,亲自恳请百姓不要逃荒。 若是都逃走了,人口大减,收不上税,这考评必然极差。 现在逃荒的,都是自耕农,把地卖了活着逃荒。若是这些人逃了,明年的税又如何好收?大户的难收,最好收的还是自耕农。若他们逃荒跑了,这怎么行? 只说朝廷一定会救济赈灾的,然而逃荒的百姓却跪着哭求州牧:“纵救济个七八斗,吃完之后又如何?求求老爷了,放我们一条生路。” 州牧泪如雨下恳求百姓留下,百姓也泪如雨下恳求州牧放一条生路。 纵给了生路,却无处可去。 肥城、济南、淄川,都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绝收。 逃荒的人就像是无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知道跟着大队的人群,人们去哪自己便去哪。 有地的卖了地,积攒了银子逃荒。 没地的早就绝了吃的,本来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要靠一些野菜树叶熬过去,今年早早把树皮都吃光了。 到了五月麦子绝收,更是连点吃的都没有了,又能往哪里逃? 最早走的逃荒的,还算是自耕农,多少能换一点银子,熬到不荒的地方。 晚走的逃荒的,那是无处可去,逃荒是死,守在家里也是死。 常平仓开始赈灾,售卖平价粮,然而仓库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粮。 每天放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多,仓里的粮食其实也没剩多少,每人每天限额购,尽可能保持平价粜,一钱银子一斗。 然而,常平仓在州县,附近的村子又怎么办呢? 平度州、仁兆。 十八岁的张大敦躺在木板上,努力地喘着气儿。 旁边躺着的娘,浑身浮肿,腿已经开始溃烂。绿头苍蝇围着腿上浮肿破口处流出的黄水嗡嗡乱飞。 张大敦想要伸手去挥舞挥舞,他娘用马上要断气的虚浮口音道:“老大啊,省省力吧。” 弟弟二敦挺着个饿出来的大肚子,像一根豆芽菜,蜷在地上晒着太阳,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根豆芽,晒晒太阳就能饱。 门外传来一阵尸臭味儿,不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道谁家的死人炸了。 这几天听的多了,到觉得这声音挺好听的,最起码有点动静,知道自己还活着。 狗早就没了,吃光了。树被扒了皮,也干死了,知了都懒得叫。这种尸体的爆炸声只当是给自己送葬的炮仗。 五月份一直没下雨,种下去的夏粮紧接着就干枯了。如今已是六月,前几天终于下了一场雨,可却晚了。 张大敦一共兄弟姊妹八个,没活到六岁的就有五个,还一个弟弟前几天刚饿死,爹也饿死了,现如今家里就剩下三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大敦也懒得翻转身子看看是谁,能省一点力气省一点力气。 “大娘,我爹没了。大敦哥,我爹死了,俺和俺妹抬不动,你和二敦帮着抬抬啊。” 一个虚弱到需要扶着墙站着的小伙子,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说是喊,其实还不如正常人说话的声音大。 张大敦的娘虚弱地嗯了一声,支使道:“大敦,二敦,去,去恁三叔家一趟吧。不能臭在屋里啊。缸里还有点麸子面,你抖一抖,中午和虎子、大妮就在那吃了吧。虎子来了,也没说做顿饭……” 饿成这样,最基本的礼数却还想着,总想着自己的侄子来了就算弄片树叶子也算是招待了一顿。 张大敦扶着墙,用力站起来,挪到缸旁,里面早已经见了底。 抠了半天,弄了小半碗麸子,端着碗一起到了三叔家。 席子上的人已经硬挺了。 还有个十岁大小的小姑娘,也是肿的腿都圆了,也不哭,见着堂哥们来了,还在父亲的尸体旁努力笑了笑。 张大敦把那半碗麸子放在灶台上。 “大妮,先去弄点树叶子把这麸子混上,蒸几个团子吧。不然四个人也抬不动啊。” “哎。” 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一个多时辰这才回来,捧了一把乱七八糟的草,摆在最上面的是几颗荠菜,就像是点缀出的皇冠。 借着这些菜叶子的黏液,把那半碗麸子团成了十个鸡蛋大小的团子。四个人吃了八个,把两个用荠菜团出来的给张大敦的娘留下了。 吃过了这顿饭,似乎多少有了点力气,虚浮地走到已经硬挺的死人面前,把席子一卷,找了根绳子系上。 七尺高的汉子,死了之后饿的只剩下了不到百斤,四个人却也是摇摇晃晃地才抬着出了屋。 来到村外,也没力气挖坑,就刨了一点土,填在了席子上。又跪下磕了个头,一磕头的功夫,身上那点站起来的力气一下子都散了,四个人好半天都没站起来,只是在那使劲儿地喘气。 张大敦摸了摸怀里的那两个窝窝,想着娘还在家里挨着饿,揪着旁边已经的一根老藤,站了起来。 咚咚咚……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村落里传来了一阵锣鼓声,伴随的是一声声当地口音的叫喊。 “招兵了!招兵了!村里还有没有活的了?招兵了,招兵了!吃皇粮!能喘气的,能走动的,到村口来啊!家里死绝的优先啊。” 咚咚咚…… 鼓声锣声就这样喧闹着,张大敦听到“粮”三个字,腿底下顿时生出了力气,却顾不上那句“家里老小死绝的优先”。 想着自己去当兵,一个月如何不能弄口吃的,养活弟弟和老娘?凭着心里生出来的那股子力气,一步步朝家里挪着。 “娘!娘!招兵了,饿不死了。” 吆喝了两声,却不见反应,再一看屋子里,苍蝇已经落了一身。 张大敦咕咚一下跪在地上,使劲儿把满身的苍蝇轰走,也没哭。 只是默默地拿出来一个窝窝,掰了一半塞到了娘的嘴里。 冲着死去的娘亲磕了三个头,只问了一句。 “娘,你咋就不多撑一会儿啊?” “娘,我先去当兵,吃口粮,一会过来抬你。” 说完,又磕了个头,最后一次徒劳无益地把那堆绿头苍蝇轰走,不等那些苍蝇再落下,便转了身出了屋。 到了三叔家,堂弟张虎不等他说话,直接摇摇头。 “大敦哥,你去吧,我不去了。我去了,俺妹就完了。” 不等说完,张大敦把弟弟叫过来,把那一个半窝窝塞到二弟和堂妹的手里,拉着张虎就往外走。 “那也是二敦的妹。咱俩去当兵,让他俩在家。先去那吃顿粮,有了力气回来把俺娘埋了。” 死人已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了,既然直接说埋了,那便是已经死了。 两个人晃悠到村口,就看到几十个壮实的汉子端着枪,支了几口大锅,正在那煮粥。 张大敦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当兵怎么也得十六七,然而后面蹲在地上喝粥的,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娃娃,甚至还有女的。 心里一下子冒想出一种可能,难不成这还招军、妓,还是说老鸨也跟着这些军爷一起来了?若是当兵走了能给些粮食还好,给二弟和堂妹,或许能支撑过去。 若是不给粮食……那就当大妮去当吧,都说笑贫不笑娼,就算是娼,将来死了,至少现在活了不是? 想到这,就和堂弟说了一声。 然而话音才落,饿的走路都发飘的堂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恁妈了个哔!” 张大敦本就饿的虚浮,这一巴掌扇下来,顿时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堂弟的脖子,搂抱着一起摔在了地上。 两个人饿的连翻滚的劲儿都没了,两个当兵的就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两人拎开,骂道:“干什么?跑到这来打架?看来你来还是不饿,这还有打架的劲儿!” 分开之后,一个穿着一身古怪的、肩膀上带着流苏装饰军装的年轻人走过来,也不问打架的缘由,先问张大敦道:“叫什么名字?” “张大敦。” “几岁了?” “十八。” “家里还有谁?”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巴掌,闻着旁边煮米的香气,略一犹豫便道:“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别的都饿死了。” 一旁的张虎一听,喊道:“我去恁娘了腿,你就个弟弟,哪来的妹妹?军爷,军爷,别听他瞎咧咧,他就一个弟弟。” 第一六二章 非是养死士 “俺们虽说做不到岳爷爷那样,但糟蹋妇女也是死罪。你是怕这个?莫要怕,若是还有妹妹,一并来吃粮就行。非是你们想的那样,大人招兵,也招工,还顺带着办抚育院、开义学,别太小就行。” 张虎还是不太相信,可一犹豫的功夫,张大敦已经全盘说出。 “军爷,若真是这样,俺家里确实还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妹妹小点,十岁,弟弟大点,十四,可都能吃粮?” “能。你去叫来吧。” “诶!” 答应着,也不管张虎还要阻拦,就要起来去喊,可这才发现刚才那一番“打斗”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好在旁边的军官回头又问了问四人的名字,张大敦、张二墩、张虎、张妮,直接把名字都写上了。 负责记录名字的那个士兵小声道:“米爷,大人可是说要看看合格再记啊。” 军官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幼时被卖那一年的悲惨记忆,叹了口气道:“能活到现在的,都合格。记上吧。” “是。” 大笔挥舞,将四个人的名字先写了上去,有士兵盛了半碗米汤递给张大敦和张虎。 半热的米汤一口就全咽了下去,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米,可盛汤的士兵却不再舀了。 “别看了,以后天天吃得饱。现在给你们半碗,那是为你们好。撑死多少个了。” 张大敦咽了口唾沫,恢复了一会力气,刚要走,又被张虎拉住。 张虎仰头问道:“军爷,你说的可是真的?真是有甚么抚育院?” “那还有假?我米高要是说谎,天打五雷轰。这总信了吧?” 张虎虽不认得米高是谁,可听着对方发了毒誓,终于信了。咕咚一下对着军官连续磕了几个头。 ………… 刘公岛,小站营内。 康不怠忧心忡忡,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刘钰,这番话憋在心里有好几天了,终于忍不住了。 “公子,你之前怎么折腾,只要陛下信任都好。可大人要养死士……这,这是大忌啊。” 刘钰神色略微有些古怪,笑道:“仲贤真敢想啊,养死士?我养什么死士啊?” “不养死士,缘何要招募些七八岁、十岁的孩子?” 康不怠心说,大人又不是专门买卖人口的,这七八岁的女孩子或许能卖给老鸨,但以大人的性子也不会干这么脏的事。 尤其是这些孩子最好都是父母都没了的、或是父母为了一斗粮食就卖了的。 这么一来,这不是为了养死士,是为了什么? 刘钰淡淡道:“不过教他们读书、写字,把我的一身本事传下去而已。我正大光明地办义学,可不是偷偷摸摸养死士。” 听到“正大光明”四个字,康不怠这才略微放心,又不十分确定,问道:“公子,办义学……办义学似乎还没有专门招家里人都死的差不多的孩子的。” 刘钰叹了口气反问道:“若是我不管,这些孩子也是死。我要管,就二十万石粮食,够干什么的?仲贤是不是怨我到现在才出手招兵?还是怨我有粮却冷眼旁观不救济?” 康不怠摇摇头。 “公子所做,亦对亦不对。我不好评判。只是我在意的不是此事,不知公子知不知道前几年出过这么一件事?江苏某地大灾,某富户出面救济,当地县令以为此人必要蛊惑人心行叛逆之事,便先把这个人抓了起来。以致灾民大怒,攻破了县衙?” “这件事公子就算不知,那公子知不知福建教案,耶教人趁灾救济,以致朝廷震怒的事?” “但凡有灾,朝廷最怕的就是有人聚拢灾民。公子办义学,正大光明固然好,可若是有心人参公子一本,说公子豢养死士……公子可知,自古以来,私藏甲胄尚可自辨,而豢养死士必死无疑?” “陛下圣眷隆时,不过微微一笑。将来谁又可知?当年福建耶教的事,陛下当年也是微微一笑,如今又翻了出来……” 刘钰哈哈大笑道:“我要走的,是光明正道。靠死士的,靠几个壮士的,都是死路。那种人纵然做成了,这天下可有半分改变?仲贤放心,我不是养死士,而且这义学里教的,也不是兵法、格杀、战阵之术。只是普普通通的识字、算数、天文、物理而已。” “那公子准备让这些人长大后做什么?” “当先生。”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教不教儒学?” “不教。” “只教西学?” “仲贤这话大为不对。只在西洋有道理的,叫西学,诸如上帝天堂之说;只在东方有道理的,叫中学,诸如天人感应。那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你就是跑到了阿美利加,那也是对的,怎么能叫西学呢?那叫科学。” 康不怠苦笑摇头,半晌道:“那公子曾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岂不是自欺欺人?公子自己似乎都不信,只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 “仲贤又错了。” 刘钰一摆手,反问道:“春秋之儒,与汉晋之儒,一样吗?” 康不怠摇摇头。 “那汉晋之儒与唐儒、宋儒、元儒、明儒一样吗?” 康不怠再度摇摇头。 “所以啊,实学改变天下,圣人之言解释天下。” “既然当年剃发易服都能讲出道理,那么实学大兴之后的天下,大儒们当然也能解释出道理。我讲不通道理,但我知道天下改变之后,定有人能讲出道理。到时候的道理难道不是中学为体吗?” 康不怠恍然道:“所以公子以为,现在天下无体?” “不是我以为,而是真没有。自明末到如今,思潮纷纷。以耶补儒者有之、欲求复古井田者有之、欲兴实学者有之、欲论宇宙之道之气者有之。纵然朝廷说要兴永嘉永康之学,然而永嘉永康之学到底是什么,都还没争明白,怎么能算是天下有体呢?不过是顺路而滑罢了。” 康不怠不再追问。 或许是为了让康不怠彻底放心,刘钰招呼刚才有些激动的康不怠坐下,笑道:“仲贤先生,我问你个问题。” “公子请讲。” “如果我办义学,招富户子弟,那么学的这些东西,既不能做官,也不能科举,富户会来吗?” 既然不能科举,不能做官,康不怠笑着摇摇头。傻子才会来。 “当然不会。” “好,那如果我招穷户,众人想着学学这些东西,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总是好的。可学到了十三四、十四五,能干活了,穷户还能让孩子继续上没用的学却不去干活养家吗?” 康不怠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是了,不会,到时候必然会让他们下学养家。做家里的活。” “对啊,那么到时候就算打起官司,难道如今大顺有律法说不上学违法吗?” “哈哈哈哈哈……公子说笑了,历朝历代,也没有不上学违法的说法。到时候自然是要让那些孩子听父母的。” “对喽,所以呢,我就只能招全家基本死绝的。仲贤这回可算放心了?” 康不怠也是一笑,表示真的放心了。 自今年灾荒以来,康不怠眼中的刘钰一直冷眼旁观。 他倒是不怕刘钰养死士,而是怕刘钰现在就养死士,而且一下子要招三四百孩童,这就殊为不智了。 灾荒期间,岛上照常练兵,大海上照常贸易。 军营里歌照唱、休沐时蹴鞠等比赛照常进行,似乎完全不关注外面的灾荒。 直到五月份确认今年是大灾,冬小麦无望、夏粮也几乎没可能成活之后,这才开始出面招兵。 连那些正在训练的海军都上了岸,参谋班的学员们照着胶东的地图州县,制定了行军、扎营、沿途运粮、收拢、集结的一系列计划。 大军出动,迅速布满了招灾的各个州县,按照参谋班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招兵、招人、招义学学子、招垦耕人的计划。 招兵一万,其中陆军九千、海军一千。 招以工代赈的长久雇工七千。 招垦耕男女两千户。 招契约长工一千五百男女。 招义学学子五百。 刘钰甚至没出面,让参谋班的制定计划,选拔了各个候补军官中的有才干者,分别统领各个方向的迁徙。 何地汇合、何时汇合、何地运粮、何地集结,全程都没主动部署,就是负责审核了一下。 告诉他们这是一次考核,将来是否授官以此作为一番评价。 之前囤积的二十万石粮食,这一番招兵也不过耗费了三万石。 一旦兵招募完成,入了军籍,就是吃皇粮。 威海附近有专门的兵粮仓,那是朝廷专门为胶东的军队准备的。 之后还要养活这些军籍之外的万余人,就得靠积存的剩余粮食。 之前刘钰还派了人去了一趟良家子的各个村社,招募了一批没资格袭良家子身份的营学中舍学子,现在还没到,但想着年纪应该都是些半大小子。 这些半大小子可不能给口吃的就能应对,这些人得开一笔钱,当然皇帝和朝廷是不出这笔钱的,只能靠刘钰来出。 从过完年到五月,康不怠所见的刘钰除了忙着军营训练的事,就是闷头在写东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现在想想,或许是义学的读本也未可知。 想着这一次招兵之后,威海卫和刘公岛总算有了个大军驻扎的样子,康不怠也算是放下心来,距离五年之期可没多久了,但愿剩下的时间真的能把一支大军训练出来。 这几天忧心刘钰要“养死士”的担心总算稍微放下,正要每天例行公事一般帮着刘钰写奏折和“给人看的日记”时,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文登州州牧白大人求见。” 刘钰冲着康不怠点点头,康不怠迅速把奏折和“日记”收好。 “请。” 第一六三章 投机性种粮 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两眼通红,嘴上都是燎泡。 一见到刘钰,立刻就行了个大礼。 见周遭没有什么其余人,就一个常见的心腹康不怠,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沉重的锦袋,直接递了过去。 “刘大人,这里面是黄金百两。非是向大人行贿,实在只是对大人表达谢意。” 刘钰掂量了一下金子,心道百两真是少了点,人情无价,何必要这百两金子? 随手把金子扔还了白云航,笑道:“我一不吃请,而不收礼,之前讲过的。而且我也说了,这点金子太少了,若是再多个百倍,我必就收了。” “呵呵呵……大人说笑了。” 尬笑之后,刘钰道:“这事儿我说的明白啊,对白大人你来说,保你的前程。对我来说,我就要明年的粮食,每亩地收十五斤,物品派人各个村去收,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若是真能活一州百姓,大人又亲自派人去收没有增派、也无胥吏多收,一亩多收十五斤,想来大家都是乐意的。” 这话说的是真心话。 今年灾年一到,刘钰就去见了白云航,说起来救灾的事。 太多的地方刘钰管不到,但是他不想文登乱起来,日后还需要文登提供这里的衣食住行。 日后威海要聚集两三万人,一部分吃皇粮,另一部分则办一些造船厂、兵工厂之类,文登必须要保证能供给这些人吃用。 当时他给白云航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耕牛。 荒年一到,耕牛先死。 人饿了,肯定是要先活下来。都知道明年种地若是没有牛,辛苦百倍,而一头牛又要十几两银子,这要几家几户积攒许久,然而饿极了的时候,谁会去考虑一年后的事? 所以刘钰直接借了白云航一万四千石粮食,按照一头牛暂换七石粮食的价格,先把家里没存粮、但是三五户有一头耕牛的牛,收为官有。 开票为证,等到灾年过去,再让原主把牛赎回。这期间的耗损,当然是原主承担。 这其中喂养的粮食,由常平仓出,或者白云航招人服劳役去割麦草。刘钰不管。 并且明确告诉了白云航,如果整个胶东都受灾,唯独他文登州处置的好,不但没有大规模逃荒还保留了数百头耕牛,那么这州牧难道还能做长久吗? 只怕要入京干几年京官了。 第二件事,常平仓只能管到州县,管不到乡村。村里人买不买得平价的不说,谁能跑几十里来城里买当天吃的粮食?怎么吃?家里老人孩子怎么办? 所以刘钰出一笔钱和粮食,白云航招募一些已经没粮吃准备逃荒要饭的人,再征调一批劳役,跟着运粮。 只要敢赌,在朝廷开仓救济的旨意下来之前,把常平仓的两万石粮食、刘钰出借的七万石粮食,分散到文登州治下的几个县、大村。 这笔粮食日后增派一些加赋也好、恳请朝廷售卖“监生”名额也罢,真要是出了大灾,朝廷会出政策的。 州县未必能乱,但是村落肯定先乱,要在各家各户断粮之前,把这些粮食运到,分散在各个县、村。 保证不要出现大规模的逃荒、饿死。 正常断粮是从五月份,因为五月份麦收,如果之前麦收之前没有出现大规模逃荒,那么只要稳住众人情绪、叫人真的看到了粮食,五月份之前没有问题。 如果下半年天气好转,那就需要支撑到九月。 如果九月天气还没有好转,那说什么也没用了,刘钰也救不了,等着逃荒和人相食,然后报上去就是了,之前的投入算是白瞎。 文登州基本上需要救济的得有三十七八万,按照四十万算。 刘钰出借的、加上常平仓、义仓、富户捐献的,一共可以挤出来十二三万石,平均到每个人身上,50斤粮食。 撑三个月,到七月份、八月份,朝廷脑子要是反应没那么迟钝,南方的夏粮一收应该就能赈济。 每人每天半斤粮食,肯定吃不饱,但混上野菜树叶,也不至于饿死太多——前提是下半年开始下雨,否则树叶也没有。 第三件事,救灾粮。 提前布置下各地救灾的准备,能让大部分人确保留下夏粮的种子。 如果五月麦收之后下雨了还好,如果没有下雨,也要考虑清楚。 既然白云航在福建当过县令,应该见过地瓜。这玩意不需要太过考虑节气,最主要是地瓜叶子也能吃,也不像麦子一定要成熟才能吃,只要膨大了就能吃,有东西吃就至少饿不死。 除了地瓜,胡萝卜、绿豆这都是抗灾救灾的。 土豆虽产量大,但是不适合补种,而且土豆的茎不像是地瓜的茎一样能吃,地瓜抗灾的关键是地瓜叶子,至少能保证饿不死。 让白云航征调一批人,学习地瓜的种植技术,做好普及的准备。 刘钰负责去南方运一批地瓜、胡萝卜种子,以及绿豆。 一旦要是错过了夏种的节气,就要组织百姓种植这些救灾作物。 这三点如果做好了,在周围州县的对比下,白云航一枝独秀。 朝廷也不是瞎子,这样的能吏自然会用。而且白云航在福建揣摩上意搞教案,不论真实用意如何,朝中肯定是有支持他的人。 这三点说完,白云航也是大为感激,清醒的头脑也让他仔细地询问了刘钰想要什么。 刘钰的要求也很简单。 明年每亩地征收十五斤粮食,可以夏粮七斤、秋粮八斤,作为回报。 他会把军队派到各个村子征收,但是这件事必须提前和百姓讲清楚,确认百姓同意。 但是,不能说是收,要说百姓感谢而主动献给军粮。 文登州有二三百万亩的土地,这样一来就能收到三十余万石的粮食。 尤其是大灾之后,朝廷必然蠲免至少一年到两年,如果气候转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一亩地收十五斤粮并不多。 这样一来,至少数年内,那些不吃皇粮的粮食问题不用担心了。 被招募的灾民,三年之内只需要给粮食吃饱就行。 三年之后,过了感激期,该给银子以激励的时候,所创造的价值应该也够支付他们白银薪水了。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看样子天气没有这么旱了。 白云航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刘钰,询问刘钰弄到了地瓜和绿豆、胡萝卜种子没有。 他自己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是距离全州推广,数量还远远不够。 现在各县的秀才们已经被他召集起来,要求学习如何种植红薯,《农政全书》上也有关于种植地瓜的介绍。 只是因为胶东经过明末战乱,人口锐减,人地矛盾大为缓解,种植地瓜的并不太多。 南方多一些,到福建那边就更多了,但是想要传到北方,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 白云航并非是那种一心为民的人,甚至他心里对于圣人之言也就是呵呵一笑,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上意赌一把,才在福建搞了教案。 如今听到有一个一枝独秀、可能从州牧升到京官的机会,哪里还睡得着? 当真是竭尽全力、一心为民:贪污腐败是要搞的,但要分时候。这时候自然是要全力赈灾,尤其是临县已经出现大规模逃荒的情况下,自己这边还能基本保持稳定。 现在就差最后的几个月了,只要能大面积推广地瓜、绿豆和胡萝卜,救完这一次饥荒,升官的机会就在眼前。 如何能不急? 刘钰其实心里也急。 南下的船至今还没回来,今年跑完了日本的贸易,就把船派去南边买地瓜、种子去了。 这关系到自己投在文登州的折合下来十万石的粮食,明年能不能翻个三五倍。 也关系到自己的这个人情投资,将来能不能飞黄腾达。 这些日子暗中观察了,白云航这人能力是有的,也真的敢下手。 至少白云航敢赌。 按照惯例,至灾未成分数,不能违例请赈。 朝廷反应向来迟钝。 至于违例请赈也不是没有缘由:若是地方官自主权太大,几乎年年都会“赈灾”,借赈灾之名而肥己。 而且常平仓的粮,也只能是平价的,一旦要是赈济出去,将来收不回来……亦或是朝廷要求以常平仓赈济,你却没粮了,那都是大事。 白云航却敢在四月末就放了常平仓,分散到周边县乡,稳定民心,让民众看到粮食。 五月份确认夏麦无收,立刻组织人熬粥,每天定额定量,争取撑到九月份。 在五月之前,他就成立了赈捐局,以本地的贡生、监生等牵头。 规劝恳求绅商富户,深明大义、情殷桑梓、乐善好施、积极捐输、或助银钱,或助米面。 当然,用处不是很大。 要是灾严重了,朝廷肯定会开恩,允许捐粮换监生资格。 到时候再捐,既有名,又能得到实利,获得监生资格。 现在捐了,那不是傻子吗? 也不能说所有人都这样,这个赈捐局总算还募集到了四百两银子、一百二十石粮食,聊胜于无。 随后又成立了当牛局,按照刘钰说的,开始征集耕牛,防止被杀掉吃肉,也方便一旦天气好转,就能投入耕牛耕种。 恤婴堂、慈幼堂、埋尸局,不管有用没用,最起码机构先建立起来。 也选拔了当地的秀才、监生、贡生等主持,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又自己出了些钱,加上刘钰本身收买了一些孩子,总算搞得像那么回事。 本来福建的事,就算想到了有投机的成分,也还是让刘钰以为这是一位“儒家圣骑士”、或者“儒家异端裁判团”。 然而现在看来,倒是一位能吏干员,几次交流有意无意露出来的意思,也不是个那么古板的人。 显然当初在福建的事,投机才是主要驱动力。 不管怎样,现在文登州的事既不单单是白云航的前途,也不单单是刘钰明年的收成,两个人暂时因为利益绑在了一起。 白云航急的满嘴燎泡,刘钰心里也急躁盼着南方的船队赶紧带来好消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船队还有很多用途。 运人去海参崴要用船。 运货去日本赚银子、“雪中送炭”换贸易信牌、熬过最艰难的收支最不平衡支出最大的一年,还是要船。 若是今年去日本的贸易线断了……或者今年没舔到更多的长崎贸易信牌,刘钰就可以把海军和招募的工匠解散了,好好折腾这万把人的陆军新军就行了。 第一六四章 摊丁入亩 好在天公作美,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白云航来访的四天后,商船船队已经停泊在了成山卫。 因为日本锁国,倭寇不再犯,成山卫已经撤掉,但没有改成叫荣成,仍旧叫成山。 那里不是军港,这些商船船队也就只能停留在那里,距离文登州也更近一些。 招募的人按照计划,还要几天才能返回。 刘钰也因为商船的抵达心情大好,去了一趟文登,办下一件事。 都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这话一点没错,文登的酒楼依旧开着。刘钰就选了一家还开着的酒楼,要了几个很简单的菜,请了白云航。 外面就是一群在街上走不动路晒太阳的饥民,酒楼里摆了一小桌菜,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鸡蛋羹、豆花之类,与外面的残酷世界一对比,依旧奢华。 白云航已经大约摸清了刘钰的性子,至少表面上感觉摸清了。 也没有太多客套,见桌上简单的几个菜肴,虽觉有些简单,却也不好说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他可能会说一句“俭以养德”之类恭维的话,只是做东的是刘钰,白云航心想这么说纯属找不自在。 他已经听说成山有船队靠港的事,只是还不确认情况如何,只好等着刘钰说话。 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用调羹舀了一小勺软糯糯的鸡蛋羹,又放了下去。 “白大人,看到这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 白云航心想这鸡蛋羹是你点的,只怕不是看到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而是想到了这件事故意点的鸡蛋羹。 他以为刘钰要说什么典故,便也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鸡蛋羹放在嘴里,轻轻一吸。 “我之前看书,说是前朝崇祯年间大饥以致人相食的时候,有一道菜。什么菜呢?” “把人的脑袋啊,砍下来。然后找两根木棍草叶,插在眼睛里。就把这脑袋放在火上烤。这一烤啊,脑浆既要沸腾,于是插在眼睛里的木棍就会因为脑浆沸腾牵动而乱动。这两根草棍,便名‘生动’。” “什么时候不动了,便证明脑浆凝固了,所谓生动熟不动,这便可以吃了。” 白云航嘴里还含着半勺鸡蛋羹,听到这个故事,即便知道当着人面呕吐不雅,却也再也忍不住。 呕……呕…… 干呕了几下,再看看这桌上的鸡蛋羹、豆花……好容易忍下去的吐意,又再度涌上来。 “大……大人勿怪……呕……” 半刻钟后,店家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一些寡淡的食物,白云航却是半点都吃不下了。 脑子里一直翻滚着刚才刘钰形容的那道“菜”,胃里一阵阵翻腾,忍的手都有些发抖。 “刘大人在黑龙江砍过人头,剁过首级。下官实不能比,还请刘大人不要说了。刘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是说赈灾应该尽力。” “白大人,我就是有感而发。前几日晚上做了个噩梦,好多饿的虚弱的人围着我问,为什么屯了那么多粮食却只救济文登州?若是把仓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或许还能救一救莱州、平度。” 刘钰挤出一丝笑容,用筷子点了一下杯中的酒,看着上面飘起的涟漪,沉默许久。 看上去他好像有些愧疚,然而实际上刘钰心里并无半分的愧疚。 他心里有一笔自己的账,由此后推109年的账。所有的苦难和悲惨,都是一个可以计算的数字。是数字,就可以比较大小。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是真的有感而发、心怀愧疚?还是另有所指,便也陪着刘钰沉默。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发现刘钰并非是像传闻中那样,也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不知怎么,涌起一种感觉,就像是刘钰的脸上始终隔着一层白纱,叫他实在看不透。 好半天,刘钰丢下筷子,端起酒杯冲着白云航点了一下,说道:“白大人,其实我救济文登,一方面是力所不逮其余县,另一个,也是另有所图。” 白云航手里的酒杯连动一下都没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若说只是为了那些粮食?白云航心想,若只是为了明年收那点粮食,根本不必这么麻烦:用钱买地,合理合法,荒年有粮有钱,地就不会缺。地若不缺,如今租佃,都是一石收六斗租,还差那点粮食吗? 若说是为了结好自己?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州牧,在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眼中,不过芝麻大小的官儿,况且对面还是陛下遴选的龙禁,那如汉时的郎官,是霍去病、张骞、东方朔等人都当过的郎官。 总不好说这位刘大人有龙阳之好? 端起酒杯,悄悄看了看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白云航心里更有数了,确信自己想多了。 “刘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嗯……” 刘钰略想了一下,说道:“白大人,这一次救灾之后,陛下应该会蠲免钱粮吧?” “嗯,陛下仁慈,必会蠲免。” “蠲免之后,便是重新开始。我想趁着救灾,帮着白大人丈量一下文登州的田亩数。所有的。白大人放心,你能想到的理由,我都想过了。首先,我手里有一批学过测绘和几何的军官;其次,我手里如今有个万把人,之前数年也算是把文登走熟悉了。” 听到“丈量田亩”这个话题,白云航心里像是被人猛锤了一下,尴尬一笑道:“刘大人既是要帮着丈量田亩,当然是好。可是……可是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陛下蠲免、赈灾。方便发放明年的种子啊。” 白云航脸上的肉抖了抖,心道我问的是做什么,不是问你假装要做什么。 刘钰知道白云航不会相信,哈哈一笑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白大人品评一下。” “请讲。” “清查田亩,将人丁税摊在地亩里。税保持不变,减少贫户的税费,增大富户的税费。顺便帮着白大人清查一下田亩,给白大人增加个万把两的税额上缴。” 白云航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大人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大笑道:“怎么,白大人对我这个摊丁入亩的想法不震惊?反而震惊于我背后的目的?” “刘大人……恕下官愚钝。大人的想法极妙,趁着救灾期间深入村社的机会搞一次丈量田亩、借赈灾发地亩种子的借口叫人不生疑,时机俱佳。只是,大人如此帮助在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反问道:“那岳武穆尽忠报国,是为了什么?” 白云航迟钝了片刻,随后似乎领悟了,问道:“尽忠报国,是为了尽忠报国?” 刘钰笑了,然后点点头。 “是了。白大人所言极是。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么做。大人只说这个想法是否可行呢?” 白云航是个投机分子,但也是个能吏干员,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透了,笑道:“这不就是沿着前朝张太岳的路子往下走吗?” 笑的同时,身上却是一身冷汗。 之前刘钰帮自己,他曾真的以为,刘钰不过是“当初若不是你白大人搞教案,我刘钰也没机会崭露头角,更不会替代传教士在北边为华夏拓边三千里”。 之后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不太靠得住,又想着可能刘钰真的是想要明年的十几万石粮食,毕竟这数目确实是大,怪不得不收礼不吃请,这十几万石粮食可是万两黄金的级别,或许真的就是“非是不收,实是你们给不起那么多”。 等到今日饭局,在等到这句话说出,之前的一切想法都被推翻了。 想想张居正的下场,白云航和刘钰交流日久,胆子也大了许多,笑道:“所以大人不想死后被开棺戮尸,见我白某腰宽背阔,正好背这个大黑锅?” 说罢,又苦笑道:“若是初见时候,大人这么说,只怕我就要吓得装傻。而如今大人给了我一个‘鹤立鸡群’的机会,让我看到了我似乎马上就要入京当京官、甚至若是仕途通达日后入六政府为尚书似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这时候再把这个说出来,我便至少不会立刻吓得装傻,得细细考虑。” “若是这辈子只能当个州牧了,自然连考虑也不考虑。可如今……倒真的值得考虑了。大人这是在灾情之初,就开始算计我白某人了?” 刘钰见白云航没有装傻,也没有反对,而是笑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心里也明白了一些。 “白大人若是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是龙禁,外放为武官,非是一县县令、亦非一州州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通地方事务,就算有这想法,到底是巧妙之策?还是夸夸其谈,那都是不能知晓的。” “一则此事若是平地而起,极为困难。若无大灾波澜、若无附近万余驻军、若无手中数百懂测绘且于本地毫无瓜葛的人,根本做不到。” “如今文登三者尽全,又逢蠲免,提前准备,恰逢其时。你说对吧?” 单就这个问题,白云航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那三个条件缺少一个,想要尝试都很困难。不说别的,便说第三条,别处想要搞,去哪弄那么多和本地无瓜葛、却又有能力的胥吏? 又仔细揣摩了一下刘钰刚才的那句话,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的、更深的坑,这才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这三条,确实可以入雷霆霹雳般把一切准备好。” “所以刘大人还是在灾荒之初,就想到诱我入镬,辅以香油,使我不想逃离。待到油温升高,我再想逃就难逃了?” 第一六五章 真真假假 “白大人你又不是耗子精,怎么就贪那一口香油了?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个机遇。抓得住,白大人或可平步青云。” “前朝如谢升、商周祚等,都是由知县、知州而升任尚书甚至入阁的。谁言尚书非要三甲?” “我不妨给白大人交个实底。” 冲着白云航眨眨眼睛,小声道:“若说为何要把这机会送给白大人,我说了白大人也别不信。我欲兴实学,然而如今实学多与洋教绑定。是故有所谓‘宁可中国无好历法、不可朝中有西洋人’之言。” “不禁洋教,则实学不能兴。只有禁了洋教,才能把实学和耶教剥离开。耶教是耶教,实学是实学,岂可一并而论?” “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搞得好。朝廷有禁教之心,只有洋教禁了,这实学才能大兴。否则的话,朝中总会有人把实学和耶教绑在一起,混淆视听。” “我欲兴实学,自然是真的感谢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 这个理由…… 比之前听的都要高大上了。 然而白云航心里还是只信了半成,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心里当然明白实学和耶教的区别,毕竟在福建干了几年县令,真真见识过西洋人的实学之巧,而且他比朝中很多人更明白一件事:荷兰人、英国人,虽然也是耶教,但却是朝中天主教的异端,也没说他们就不能搞实学。 换了别人,白云航心里可能连半成都不信。 然而眼前是刘钰,想想传闻中刘钰的作为,似乎此人真的是个大大的忠臣,一心为君的那种? 而且似乎颇为淡泊名利? 这样的人设,配上这句话,总算有了半分的可信。 就像是尽忠报国这四个字,若是岳武穆说,自是全信;若是韩世忠说,或可信七八成;但若是秦桧说,那就断然不可信了。 难不成眼前这个真是个性情中人? 刘钰见白云航还不说话,又道:“白大人不会是因为我担心祸事吧?说句难听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白大人就没听说我在京城,被国子监生痛殴‘国贼’的事?” 这事儿白云航自是有所耳闻,哈哈一笑,却不想刘钰又道:“只是你还不知道,当日罗刹使团离开,陛下派人前往罗刹庆贺罗刹沙皇登基之典,有人就给那些去罗刹的人写了一副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据说还有人割破手指,号称‘羞于去罗刹之某某为同乡,割指明誓’。我身上背着的名声有‘国贼’、‘秦桧’、‘奸佞’,白大人不会觉得,秦桧怕再担一个王荆公的罪名吧?” 白云航赶忙道:“刘大人说笑了,王荆公本朝之前时候和秦桧略近,本朝已和秦桧甚远了。” 按着大顺的政治正确,给王安石正了正名,心里对刘钰的话,又多信了半分。 倒不是因为这话透出的无奈和苦涩。 而是因为白云航知道刘钰的文化水平,若是胡诌的,不会讲出那个对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个对子仍旧是刘钰抄袭的,这是杨度、齐白石等人的恩师王闿运,写给满清第一任驻英大使的。 不过放在大顺这边,似乎也一点不违和,一个民族的深厚文化,若是连自傲和自负都没有,那必然是失败的。法国人也向来认为世界地图的中心在巴黎,这都很正常。 当了千余年的天朝上国,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天朝已经沦落为诸侯的,大有人在。 正常来说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去思考自己是否已经沉沦。刘钰为了让大顺适当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熟悉一下当诸侯而非天子的遗忘了两千年的感觉,背的大黑锅不止这个。 这一点,白云航真的信。 沉默间,白云航快速地思索着。 首先,刘钰是勋贵子弟,和士绅尿不到一个壶里。 其次,刘钰是武德宫出身,和靠科举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再次,刘钰不靠土地靠经商,和靠土地地租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最后,刘钰年纪轻轻就被皇帝信任,练兵一万,银钱不管不问,这种人怕弹劾吗? 所以,种种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刘钰是个性情中人,觉得想要兴实学必要先禁教,把耶教和实学剥离,所以大为感谢自己,然后性情之举? 可这个人情,或者说馈赠未免也太大了吧? 想了半天,白云航还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 这种事当然有风险,但同样有机遇。就像是当初他在福建搞教案,当然有风险,但也有机遇。 问题是教案那样的机遇,和这个机遇,可不能同日而语。 到最后,白云航还是问出了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 “刘大人,这等想法,这等机会,你何不直陈陛下?陛下必然大为赏识。” 刘钰做出一副苦恼的神情,苦笑道:“官帽太大,压的头疼。凭某的本事,准噶尔未平、西南未定,封侯亦非难事吧?白大人可听说过这个故事?拾粪的农夫猜想禁宫的生活,以为皇帝必是挑着金扁担、东宫娘娘用香油烙大饼?白大人以为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在我眼里那就是个……那四个字咋说来着?唾手可得。我小时候可是嫌弃挂在脖子上的金锁怪沉的,也恨去各个国公家里拜年拜会麻烦……” “呃……”白云航真的无言以对了,想着自己为了爬上去赌了全部,才混了个五品,半晌才苦笑道:“是了,是了。” “再一个,白大人可是禁教的一面旗帜啊。白大人这旗帜立起来,禁教才能更快,产生的讨论也就越多。有些事,越辩越明。实学是否就是西学?实学是否和耶教绑定?这些东西,我是想快点引发热议,然后叫人辩明白的。” 刘钰心想,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但其实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要是我说,皇帝那厮肯定怕节外生枝,又把这事儿藏起来说是他自己的意思,到头来我就得到了个“大有才干”,问题是我已经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几年后打准噶尔打的波澜不惊如同踩蚂蚁,比什么都强。 这事也不用细说,也没法细说,这和他当初坑陈震时候写的那封上书建言里的内容一脉相承。 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个大人情送人。 谁知道日后用得上、用不上? 朋友多一个不多、敌人少一个不少,可能是个忘恩负义的,但要是怕遇到忘恩负义的就不敢结交人,那就纯粹是因噎废食了。 眼看白云航已经有些松动,刘钰趁热打铁道:“不过这事儿吧,只是个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看看白大人将其补全。” 白云航的思路被刘钰一拉,脑筋转的飞快,很快便道:“是了。地有好有坏,好田次田旱田水浇田,各自分摊多少丁银?丁银摊入亩数,对什么样的家庭是利好?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利?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好不坏?这都需要仔细考虑,而非是就单单是个想法。” “譬如五口人、四十亩地的;和十口人、四十亩地的,这就必然不同。或许八口人、四十亩地,便是丁税和摊丁税入亩税的前后不变;亦或其余。这都需要仔细斟酌。” 摇头晃脑地想到了关键处,白云航的脸上也露出深思之色,竟像是忘了刘钰就在身旁陪坐。 白云航心想,这事儿不能越过胶辽节度使,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上司,自己搞什么事把上司绕过去,实乃官场大忌。 但这事又怕上司分功,这么好的机会,虽说有风险,但实际上只要皇恩眷顾,风险便小了许多。 所以最好的机会,恰恰就是今年或者明年。 自己这边救灾备荒搞得好,皇帝定会亲自勉励,又可能会允许自己这个州牧直接上折陈奏一下抗灾经验。 到时候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奏,一方面要夸一夸节度使大人统御有方、指挥有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怕功劳被别人占了,奏折肯定直达朝廷,就算是节度使也不敢私藏篡改。 再一想,自己是禁教的一面大旗。这大旗若是扯好了,那就大有文章可做:谁反对,谁中伤,那谁很可能就是心思向着耶教,对自己在福建搞教案以致朝廷禁教的事耿耿于怀,借机中伤……诛心嘛,极有效。 越想越觉得这事大有可为,自己若是做得好,说不定真如刘钰所言,如前朝商周祚等,从知县一路升到尚书。既有先例在,未必不可能,这可是自己当县令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愣神许久,这才拱手致歉道:“刘大人海涵,一时间竟是忘了周遭事。” 刘钰一笑不以为意,遂道:“此事,白大人就回去细细思量。若想做,便趁着推广红薯的机会一并做了。若不想做,那就不做。这算是今日的大事。今日的小事嘛,就是采买的红薯、绿豆、胡萝卜种子等俱已抵到。一石三鸟,一举两得。” 白云航已经被之前的事惊扰了心神,此时听到红薯、绿豆等事,这才想起来今日来之前最关系的事。 自也明白,这是救荒的最后一步了,若是做好,才有后面的种种机会和可能。 起身冲着刘钰行了个大礼,只道:“大恩不言谢。既如此,就先办这件事。” 第一六六章 不知为何而战的强军 要办正事,还是得靠刘钰手里的军人。 白云航不知道组织能力这个概念,但却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靠州府里的那点人手,想要完成全州的人口普查、田亩丈量、教授种植救荒粮技术,绝无可能。 文登州不算太大,却也至少需要三四百人才能够做到“权力下村”,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能达成的。 以往的军队也达不到,但白云航相信刘钰手里的这些军官做得到。因为这些军官都是营学或者更高的武德宫出身,识字、有文化、自小接受营学的纪律约束和练习。 “刘大人,在下虽然感谢刘大人,也期盼刘大人帮忙,但也不能只考虑自己。刘大人练兵为要务,不可因此而废。” “这个你放心。招募的新兵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够训练。现在就怕他们吃的太多撑死,只是负责这些人的饮食恢复,也用不到多少人。” 这件事刘钰早就想过。 他编练的新军,虽然学了一些此时西洋人的变阵技巧,但实际上在战术体系上,真正学的是此时还没有的法国1791年拉扎尔·卡诺的革命军事公共安全委员会的那一套新战术体系。 强调纵队变阵、机动速度,以营、连最基本单位,把横队转为空心阵所消耗的时间,从平均25分钟降到了4分钟。 这些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只是训练的侧重点不同,刘钰自己琢磨加实践修改,再配上之前得到的一些西洋操典条例,侧重于机动性和变阵。 将来操练的效果如何现在难说。 但单就战术理论而言,肯定是吊打笨拙的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而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基本上就代表了此后三十年内欧洲陆军理论的新高度。 这是个思路问题,需要更多的连级以及下属的排级军官。 刘钰是把最开始的那一批皇帝给的压阵用的良家子兵员当连排级别军官训练的,单独拿出来组织度和学习能力都是很高的。 现在那些新兵饿的路都未必走得动,军官们该学的也都学的差不多了,正是一个可以空出时间干点救灾民事的时候。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这件事不能白干。虽然刘钰可以命令这些军官白干,但是他不想,所以州里得出钱。 白云航原本就想给刘钰金子作为感谢,听刘钰说要出钱,他也爽快。衙门出一部分,他私人再出一部分,就按照两千两算,雇佣青州军的400候补军官、候补士官。 由刘钰培训一下这些军官,七八日即可,学会怎么插秧种地瓜就行。 船上聘请了一些老农,这些营学出身的候补军官们也没有“学稼穑之事乃小人之行君子所不齿”的心里负担。 细枝末节都已经商量好了,白云航便去取了钱,叫人给刘钰送来。 回到威海,跟老农学了学如何种地瓜、如何挖菜窖储存、一些平日的管理等等,整理成册。 等了四天,按照参谋们制定的计划,各处招募的人都已经抵达。按照实习后勤参谋的计划,也提前招收了一些做饭的人手,租用了一些附近的房屋暂时作为营房。 参谋班的人正在那统计各个单位的人手,招募的都是青壮之下的,但现在一个个饿的浮肿,像个豆芽菜一样,得等吃饱了才能够选出来哪些当陆军、哪些当海军、哪些移民、哪些去做工。 剩下的女人和小孩,也要单独分拣出来。 妇女要迁或者说叫“卖”到松花江那些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村社;小孩子也分拣出来将来做学徒,更小的则是去义学学堂接受教育。 远处几个灾民正在那哭闹,刘钰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馒头招募的一堆人里的。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死死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躲在小伙子的身后。 小伙子饿的瘦弱无比,却是站直了身板挡在了小女孩的身前,正在询问着登记的士兵,这小女孩到底要去干啥。 刘钰以为是阿米尔和古兰丹姆的故事,问身旁的馒头道:“咋回事?娃娃亲?童养媳?” “不是,是他妹妹。怕咱们是把小姑娘送给老鸨子。当初招募的时候,就已经闹腾过一次了。” 问清楚了大致的情况,刘钰走到了那个小伙子面前。他穿着一身官服,千百年积累下的官威之下,这身衣服仿佛拥有无尽的魔力,一过去那个闹腾的小伙子就不敢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大人,俺叫张虎。这是俺妹妹,那是俺堂哥堂弟,大敦、二敦。” “怎么,怕我们不干好事呢?” 故意说重了几分,张虎看着那一身蓝色官服,吓得腿有些抖。 抖了片刻,还是鼓足劲儿道:“大人!俺听说当兵也得有饷银,俺寻思着,能不能俺不要饷银,就多给俺妹妹口饭吃?” 刘钰一乐,问道:“这话说的。子明,子明!你过来。” 馒头听着刘钰叫他子明,赶忙跑过来,叫了声先生。 “你咋回事啊?没跟他说清楚?我这是要办义学,供给吃喝?” “说了的。” 张虎知道这人是真的说过,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道:“俺不信!教女娃娃识字?还要管饭?这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胆!” 旁边几个军官大声呵斥,刘钰摆摆手,笑道:“你不信?” 被旁边的人一顿呵斥,看着旁边尖锐的刺刀和枪口,张虎心里慌的很,却要紧牙,昂着头道:“对,俺不信!” 刘钰看看旁边围过来的一群人,问道:“还有谁不信?” 旁边的人也有几个胆子大的,都站了出来。张大敦伸手拉了一把张虎,示意别犯犟,张虎却一把甩开堂哥的衣袖。 刘钰数了数,大约四五十个敢站出来说不信的,便回头和负责记录的军官说道:“把这几个人一会儿都记下来,直接安排到海军里。” “是!” 军官也不知道刘钰的用意,虽说还没进行吃饱之后的挑选,但刘钰既发了话,他便直接照做。 刘钰清清嗓子,站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你们有什么可不信的?嗯?朝廷难不成就不可信?” “你们既是平度州的人,需知州官叫州牧。州牧州牧,啥叫州牧?就是放羊的。说句难听的,你们在朝廷眼中,那就是一群畜生。你们养没养过牛?” 这话说的在刘钰看来难听,在这些人看来就很正常,张虎出头道:“以前养过。” “是了,那我问你。养牛为了干啥?” “耕地。” “那养牛是不是得喂草?不能让牛饿死?” “是。” “干活的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是不是还得给点好的?” “是,干活的时候还得多吃点料。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也会给掺到料里,吃两个。” “那就是了。你们都饿死了,朝廷找谁收税?找谁要服劳役?不说信不信朝廷,就算是把你们当畜生,也不能把你们饿死啊,对吧?” 馒头在一旁听着,心道:“要是哪个当官的都人当畜生养,那还好了呢。养牛还得去割草,晒草,夜里还得起来添草料呢。真要是当官的都把百姓当自家畜生养,那黄河水就得清了,当真盛世了。” 刘钰见众人似乎听进去了,又道:“前朝末年,那是没把人当畜生,而是当木牛流马,军饷都欠着,只让干活不让吃饭。本朝那可是真把人当畜生的,最起码当兵给饭吃,饷银发的足,家属也算照顾。你们既当了兵,难不成要把你们的姊妹亲人再送去教坊司?本朝还没有昏聩到把当兵的当木牛流马的地步,你们有什么可不信的?” 这些人都没什么文化,但是三国故事还听过,也知道啥叫木牛流马。一琢磨这话,似乎的确大有道理。 见张虎闷着头,刘钰居高问道:“怎么,你还不信啊?” “大人……俺不是不信。可……可是畜生也不用识字啊。” “我是说,照着之前的说法。本朝气象,自然不同。虽然此时不能做到,但将来都是让百姓当人的。识字,人能不识字吗?如今把你们招募来,你们的姊妹,当然要学认字。给饭吃,学认字,将来教更多的人认字、教人怎么更好地种地,以求日后没有这么多饥荒苦难。你们说,好不好?” 张虎心说这当然好,想着人家是个大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能不信了,终于点点头。 见其余人也都信了,刘钰跳下桌子,想着张大敦、二敦,再想着这个“虎”字,笑道:“好了,你们几个既是兄妹,又要从军,我看这样吧,给你们改个名字。张大彪、二彪、三彪,这个小姑娘叫彪不好听,我看就叫张四妹。好了,散了,散了。” 刚才被打断的工作继续起来。 张虎看着远去的刘钰,心想这个大人说话大不一样。又想着,这二彪的名字是留给自己的,堂弟二敦就得叫三彪了,心说或许这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张四妹听不太懂这里面的事,只是死死拉着哥哥的手。张二彪回头,蹲在地上,摸了摸妹妹的脸道:“妮妮,莫怕,跟着他们去吧。要是日后真的学认字,记得好好学。” “哥……我……” “好了,莫怕。去吧,去吧。” 拥着妹妹到前面报了名,送到后面的一堆女孩堆中,看着妹妹还在不断回头张望,终于下了狠心,一扭头和堂哥堂弟一起去了旁边登记。 远处,馒头陪着刘钰走到僻静处,想着刚才关于“人”的话题,不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为人时候跟着刘钰去吃饭的那一天。那种为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是…… 可是刘钰刚才的话,说的过于直白,只说若是朝廷命官能把百姓都当自家的畜生,那就算是治世了。这话固然对,可这和刘钰平时教他的东西并不一样。 “先生,你说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才会当世无敌。你刚才那么说,这,这畜生难道需要知道为何耕地吗?” 刘钰闻言,哈哈一笑,见四下再无他人,说道:“当年太宗皇帝还作为太祖的后营制将军时,曾杀过一个人,叫袁时中。这人当年也是拉杆子起事的,号‘小袁营’。” “前朝崇祯十六年,鞑子入寇,攻入山东、浙江,直至海州。小袁营当时正在那作战。” “前朝的《御前发下御史吴履中题》中记过这么一件事。海州附近,小袁营杀得鞑子避进城内。又将鞑子账房烧了,骆驼伤了,掘坑巩固。大呼难民俱来壕里。其兵带半青半红帽,口说‘你们百姓被掳来,家里父母想望,各赏钱五十文,快回去吧’。” “这是小袁营的事,太宗荆襄之后提过不止一次。再说说国朝,太祖皇帝入京城,砸了乾清宫‘敬天法祖’的匾额,换了匾额‘敬天爱民’。连太祖的圣旨,都不是奉天承运,而是‘顺天应人’。且不说后来小袁营并入太祖军中,便说太祖军中一些老营将士,知不知道为何而战?懂不懂为‘爱民、应人’而战?” 馒头琢磨了一下,说道:“应该是有些人知道的,并且相信的。” “是了。然而一片石之战出于特殊,不提。那之后的潼关之战呢?鞑子兵知道为何而战吗?不说鞑子兵,便说那些剃了头的降军,知不知道为何而战?” 馒头想想,摇摇头。 “虽可以说为了饷银,但我懂先生的意思,按照先生的意思,这不是一支懂为何而战的。” 刘钰点头道:“是的。所以说,知道为何而战且训练有素的大军,当世无敌;训练有素而不知为何而战,次之;知道为何而战却少训练,再次之;既不训练有素而又不知为何而战,更次之;连军饷都不发的,最次之。” “我会练兵,也知道为何而战。但这一支青州军,不需要也没办法知道、甚至不用知道为何而战。依旧是当世强军。或许有朝一日他们会知道为何而战,然后他们也会知道该与谁战。但不是现在。” 馒头心下明白了刘钰的意思,也明白了更多的意思,不再多问,点头称是。 刘钰心想,这年月的强军,不用知道为何而战,甚至不需要所谓的民族主义加成,那不是一支所谓的“近代军队”必须要有的东西。 印度裔的孟加拉枪骑兵去打八里桥,一样打的蒙古骑兵不知所措,评价为“难抓,但一旦靠近就很好对付”。 印度人被殖民,这些殖民地军队知道为何而战吗?拿皇手底下的波兰兵、阿尔巴尼亚兵,知道为何而战吗?一样无敌。 那针兴奋剂,作用并不太大,至少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神奇有效。 这个时代,一支不知为何而战,但训练有素、军饷发齐、战术体系战术思维不落后、有足够的军官比例,那就是无敌的。既不需要为何而战,也讲不清楚为何而战。 至少,青州兵不用知道为何而战,刘钰也不希望教他们为何而战。一个笼统的“为陛下而战、对得起军饷银子”就足够了。 旧时代没有新的为何而战的土壤,而新时代又需要皇帝的变革做引子,这支青州军在刘钰眼里,就是后娘养的,不过是让皇帝和朝廷上下看清楚“外面的世界已经很可怕,不变怕是要完”。 既然是后娘养的,兵员素质就不用那么那么在意,刘钰便又冲着馒头吩咐了一句。 “再去告诉他们一声,登记的时候一定要问是否识字。识字的,就可以直接先登记到海军名册上了。” “另外,让他们抓紧时间交接,交接完成而又没有新任务的军官,尽快回营。还有别的事要做。” 第一六七章 论迹 刘公岛上,新建不久的讲堂内,第一批学习如何种地瓜、挖菜窖的军官们坐在那等着刘钰。 如同平日里上课一样,轮值班长和轮值纪委等到刘钰到来后,喊了一声起立。 不等这些人如平时一般喊一声老师好,刘钰就先压手让他们坐下。 “今日的课,非是正常的军务。如今新兵还在吃饭恢复,暂时不练兵,就当是大假期。不用如此正式。” “想必你们也知道要学什么。说起来,你们也不是儒生,没有什么稼穑百工之事君子不齿的想法。多数都是良家子出身,自小就算没下过地,也见过家人下地,学这个应该也快。” “日后平定了准噶尔,恢复汉唐西域旧地,说不定就要在那屯田。多学点,日后用得上,都好好学啊。” 黑板上,巨大的“该严肃时严肃、该活泼时活泼”几个大字贴着,校训之下,听到不是正式的课程,众人也都开起了玩笑。 “刘大人,你要这么说,谁还认真学啊?这学的越认真,到时候刘大人本本上一记,谁学的最好谁去西域屯田,那不是欲哭无泪吗?谁愿意去那鬼地方?” “就是啊,大人这么说,我们可都不敢学了。” 百十个人就在那哄笑,刘钰骂道:“这东西又没多难。学的好我倒是不会记,学不好我可能就得记一笔:此人脑子笨拙,学习新事物极难,也就适合当个哨总、守旅,不建议日后升迁!” 虽知道刘钰就是在开玩笑,这群人也都不敢不学,一个个老实了许多。 学起来倒真的不难,他们自小都在营学学过,理解能力还是很高的。种地瓜、挖菜窖这等事,也就三五天就能学会。 看着刘钰捧着厚厚的、前几天询问老农编写的《地瓜种植与保存》,众人心下也是佩服。 讲堂里既有陆军也有海军,两边泾渭分明,虽不说到了分出星野的地步,却也各自聚在一起。 陈青海提着笔,同桌的杜锋小声道:“大人讲的这些东西,青海兄也不必记。过几天,保准的,这本《地瓜种植与保存》就得刊印成册。” 一听这话大有道理,趁着刘钰讲完的间歇期,陈青海也小声和杜锋嘀咕道:“幸好咱们不用去屯田。军舰可开不到西域去。杜兄,我听说你在北边受过陛下的嘉奖?陛下亲自授过勋?你怎么想到来这学种地瓜……呃,不是,来考靖海宫?你这可是咱们靖海宫官学里独一份啊,先考上了武德宫,又来报考的。” 杜锋心想这事可不能跟你说,不过想着刘钰当初的话,如今看来似乎颇有些遥遥无期,不禁有些郁闷。 如今码头里就还三艘训练舰,前些日子又造了一艘,这回比上两艘都大。军舰可还遥遥无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跟着馒头猛学拉丁文,还时不时给白令、切里科夫等教官送点礼,海上的本事自认也学到了不少,只可惜无用武之地啊。 前几天法兰西国的人又来了一次,倒是说军舰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而且法兰西国国王也会在不久派出一个使团前来。但听说因为要等季风,船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开到,使团更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来。 听说还有几名法兰西国的海军教官,还有个少校,大约是“守旅”这样级别的军官要来。也不知道来的军官会不会拉丁语,这要是不会,岂不是自己还要去学法语? 想想就一阵头疼。 去年去海参崴,自己沿途表现不错,测纬度、测风向、测航速、画海岸线图,都评了个上上。然而陈青海和馒头的考评还是压着他,靖海宫里都在传言,很可能马上要到货的两艘法国巡航舰的实习舰长,就得是米子明和陈青海。 虽然可能还要训练很长一段时间,据说两艘军舰都配备了水兵和军官,都要一对一的再度学习。 但这事儿想想应该也差不多。考虑到自己应该算是大人的“嫡系”,似乎也有可能争一争,但走邪门歪道肯定不行:切里科夫能收礼,大人肯定不收。 正是一步快、步步快。想着那批罗刹人里也有会法语的,杜锋心想他娘的这个月的薪水全都买酒,先走一步,去跟罗刹人学学法语吧。 “娘了个腿的,老子命怎么这么苦?太宗皇帝说考武德宫要学几何测绘,老子就强忍着不痛快死命学;如今又要学拉丁文,又要学法语……进死恁娘的,这法兰西语不知道是不是也特娘分阴阳性?suos cultores scientia coronat,老子一点也不想寻求你,只是老子想当官不得不寻求你,狗娘养的知识……” 正琢磨着呢,嘴里就在那和陈青海嘀咕着一些别的,粉笔头嗖的一下准确命中了他的脑袋。 “杜锋,站起来。回答我,地瓜收获后是否可以直接贮存?” “呃……” 眼光一瞟,见旁边的馒头悄悄摆了下手,便道:“不能。” “那红薯窖的口大了好还是小了好?” 再瞟一眼,见馒头用手势做了个海军炮战时候的旗语比划,摆了一个“战列舰”的意思,下意识地道:“越大越好!” 刚说完就知道上当了,村社里都种土豆养猪,有的是地,每年喂猪的土豆要是能运出来就能够文登州吃几天的,当然知道储藏窖口越小越好。 果然,一阵哄笑,就听刘钰笑骂道:“你等着将来去南赡部洲种地瓜吧!” …………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转眼八月秋草黄。 寒露已至,文登城中久违的欢庆之声再度扬起,吹拉鼓乐,州牧白云航亲自提着牛鞭,穿着官服,在一片农田里扶着耧车,旁边都是等着秋种的瘦弱菜色的农夫。 当牛局的牛披红挂彩,为了防止农户杀牛吃而官养的耕牛终于放了出来。 朝廷下拨的麦种也已经分发出去。 按照刘钰所说:当官的有时候办事不过脑子,本来麦子必然会涨价,结果节度使下令各地海运贩粮的不得超过每石一两五,还扣押了两艘船强买强卖,结果现在倒好,一艘商船都不来了,商人又不是慈善家,就指望高价卖一笔呢,官府既然强行定价,那大不了不运了嘛。 这回可好,只能靠官方从各地筹集了一批种子粮运送过来,远远不够全部播种的,一些地方的私人种贷已经涨到了“借一还四”的地步。 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终于盼到了秋种的季节。 六月末种下的地瓜还未收获,可以再熬几天,以备收获过冬。 这几个月吃了不少地瓜叶子、绿豆叶子,配上朝廷发的赈济粮、加上刘钰多次帮忙把权力延伸到村,总算是把粮食都完善地分配了下去。 地瓜不多,绿豆不多,胡萝卜也不多,但至少能熬过这个冬天,不至于青黄不接。 只要熬到了明年麦收,如果天气不再这么诡异,文登就算是熬过来了。 白云航扶着播种的耧车,心里美滋滋。 胶辽整个地区,不算辽南,就文登州表现的最好。没有大规模流民,没有大规模饿死的路倒,据说有些县尸骨满地,马车走过,咔咔直响。 熬到现在,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距离麦收还有七八个月,这才是最难熬的日子。连树叶子都没得吃,因为冬天了。 朝廷又拨了一批粮米,然而其余州县没有军队帮忙,耗损、截留和漂没非常严重。 文登则因为种植了一批救荒的作物,而且推广的速度“惊世骇俗”——给白云航的嘉奖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想到皇帝亲自嘉奖表彰的圣旨,白云航扶耧车的手不由猛捏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露了出来。 不但有圣旨奖励,皇帝还御笔亲提了一个大字,以兹鼓励。 “能” 这个字很重,很重。 看着麦田旁郁郁葱葱的地瓜秧、绿豆和胡萝卜叶,白云航知道自己欠了刘钰一个好大的人情,一个比皇帝御笔的“能”字还重的人情。 摊丁入亩的事他还没有向上说,但他已经决定赌一把大的了。 象征性地耕种了一点麦田,在一阵鞭炮声中,为官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白青天!” “永不忘白大人活命之恩!” 一阵阵的歌颂赞美,白云航并无多少感动,他在意的不是百姓的感激,而是皇帝的赞许。 挤出了一丝感动的泪水,白云航冲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都言父母官,可正是百姓苦耕,国家才有粮米,我等才有俸禄。诸位乡亲,莫要这般……我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下去扶起几位跪在前面的老者,白云航用衣袖擦了擦已经快要干了的眼睛,朗声道:“诸位,诸位!节气不等人,如今不是感激的时候,还请诸位赶紧回去耕种。朝廷的麦种已经发了下来,各家的耕牛也已到位,刘大人也暂借了各村马匹,可不要耽误了农时啊!”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快快去耕种。明年必是好年景!” 众人又冲着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十几家一起牵着当牛局下发的耕牛,或是牵着一些根本不怎么会耕田但多少能省些力气的战马,拉着新成立的名字古怪的“北方工业商会”制作的耧车等器械,奔向了各家的田地,祈求着明年大丰。 回到衙门,白云航在最后的犹豫结束后,提笔写下了“请试行摊丁入亩疏”几个字,作为开头。 第一六八章 当初的戏言 今年冬天很正常,不如往年冷,也不如往年热,京城也是如此。 正是一年一度节度使入京的日子,听起来霸气的名字,都知道不过是前朝的巡抚。京畿附近的几省一年一进京,汇报各省的各项工作。 禁城中。 太监看着皇帝手里厚厚的奏折,看着皇帝时不时点头称是的神情,以为这又是刘钰的奏折。 然而并不是。 刘钰的奏折几乎每个几天就会来一封,除了一些废话外,几乎成了每天的日记。 今天士兵都知道左右了、昨天士兵们领饷银高呼谢陛下的饷银、前天士兵正式发枪了…… 基本都是这样的事。 皇帝已经到了偶尔几天看一眼的地步:短奏折如此,一旦刘钰又来了长篇累牍的奏折,皇帝必会仔细查看。 太监所想的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长且能不被皇帝骂两声的奏折,大多出自刘钰之手。 待长长的奏折看完,皇帝摆驾天佑殿。 一众“平章事”们正在研究蒙古各地驿站存粮的事,今年的大灾导致整个山东遭灾,朝廷又要蠲免,又要救济,这蒙古驿站存粮的事就耽搁了许多。 朝廷的钱是有限的,用在救灾上,就不能用在征战上,总不能开三饷。 皇帝一来,书写房轮值的人都要离开,便知道肯定是军国大事了。 再一看那厚厚的奏折,以为刘钰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几位平章事心里都是一咯噔。 然而皇帝却道:“诸卿且看看这个,这个白云航果然是个能吏。” 几个平章事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若是这个白云航的事,陛下心情应该挺好。毕竟整个山东和胶东都遭了灾,这白云航却一枝独秀,愣生生做到了“少有逃亡、救济得力”。 朝廷一开始还不信,直到派了人专门去看,这才相信确有其事。 之前皇帝已经表彰了一次,这一次又说这个,众人心想这白云航怕不是也要飞腾? 也有心思细腻的,不由想到了白云航的一些赈灾手段,心想此人飞腾,与刘钰脱不开关系。 果然,还没等看奏折呢,皇帝又道:“都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舒图跟着刘钰不过一两年,与罗刹一战攻城拔寨多有表现,如今在黑龙江也是做得极好,今年征收罗刹毛皮商税三千余两。如今这白云航在文登,不过是离着刘钰近了点,竟也做出了好大的事。” 嘴上夸着,固然是因为白云航奏折上的事让他高兴,也因为当初刘钰出的“以商控蒙”的想法,今年便收到了实效。 内帑投入的股本,联合山西、西京的商人,跑对蒙古、对罗刹的买卖。 插入其中的孩儿军秘谍不但绘制了详细的蒙古各地图,还把蒙古各个部落首领的喜好等一一报出,给出了一份完美的答案。 朝廷安抚那些蒙古首领的钱,也真的如刘钰所说,大部分又流了回来……因为这些喀尔喀首领们的钱,也只能买商队的货物。 更让李淦高兴地,便是内帑投入的钱,今年分红九万余两,昨日刚刚送回。 九万两不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军事、政治、经济的目的,全都达到了。 刘钰在东边,虽然没送回来钱,但却换回了两艘军舰,暂时还未送抵,但确确实实是个良好的开始。 白云航的奏折上也提到了刘钰的帮助,李淦想着“摊丁入亩”这样的事,恐怕大臣们指定会大吃一惊,便先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想着等平章事们看完了奏折上的内容,必要一番大论。果然,奏折看完,几位平章事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这奏折……要起大波澜啊。 这个白云航,真是求功劳求疯了,这样的事也敢写? 再一想这人在福建搞教案而成名,一些人心头也大约可以理解,这就是个赌徒,又一次在赌前途,而且赌的比上一次大得多。 上一次若是赌输了,最多革职。 这一次若是赌输了,闹不好死后要开棺戮尸的。想想那几个干改革的人的下场,商鞅车裂、王安石名比秦桧、贾似道大奸臣为名、张居正开棺戮尸……这白云航莫不是疯了? 这样想着,却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能吏。 趁着大灾的机会,清查的田亩,救灾备荒,用了七天时间在全州推广了救灾作物,整个胶东饿殍遍地的时候他的文登州表现最佳。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的奏折……有着明显的刘钰化的倾向。 田亩数几何、原本税收几何,写的清清楚楚,数字罗列的明白。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感觉到有一丝“刘钰味儿”的,是后面的一系列数字。 包括这样的政策如果实行,地亩数和家里人丁的组合,哪些是得利的、哪些是受损的,居然还画了一张图表,有一条纵轴是人丁数、横轴是亩数的曲线图…… 这要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就见了鬼了。 可这些人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曲线实在是太直观了,哪些人会受损反对、哪些人会感激支持、哪些人不支持也不反对,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的配套政策。 包括: 田地分等各加多少摊入的丁银。 摊丁入亩之后,有利于各地移民缓解土地矛盾,因为官员不会在意人口而只在意土地,这就可以放松人口前往辽东、蒙古、黑龙江、台湾等地垦荒。原来人口还意味着丁银,现在丁银摊入土地,官员就会鼓励垦荒、鼓励移民:人地矛盾解决,当地起义的几率也会变小。 摊丁入亩后,鉴于税收运输需要熔炼银锭有损耗,建议把损耗的银子增加到税收里面,多征收几分正税,杜绝各地借此收杂税。 官员反对,因为利益受损,建议可以增加官员的俸禄,根据各地征收的银子多少,按照不同程度提高官员的俸禄。 请求以往的贪污腐败既往不咎,而从真正实行的那一天开始,之后若不收敛则再加罪。 这些政策,既有改革,也有妥协,可执行性极高。 在场的人谁都清楚,因为照着白云航绘制的图表一看,就能知道,这摊丁入亩的政策一旦实行,地方乡绅必然反对。图表很明确,那些人的利益将会受损,而且是地越多损失越大。 现在这一切还只是一个“请求试行”。 问题是文登州现在土地已经清查完毕、人口统计完毕、大荒之后还有蠲免期可以缓冲和提前准备。 很显然,这个政策在文登实行简直是易如反掌。 固然有人反对,可有什么用? 皇帝既然把这封奏折拿出来,那用意也就很明显了:支持。 今年救灾,白云航又是皇帝树立起的典型,这时候攻讦白云航,那岂不就是打皇帝的脸? 帝曰:能。然而这人却是个无耻败类,心怀不轨,那不就是说皇帝眼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都不用想,执行下去之后,一定会执行的很完美:七天能把救灾种植的事推广全州、能真正把土地清查一遍查出来六十多万亩的隐没土地,实行新政还能有什么困难? 多数人都在考虑奏折上的政策本身时,英国公、左平章事张牧之,却在考虑另一件事。 他在意的不是政策本身,这种想法能想到,并不意外。关键是执行。 而说起执行,看着奏折上介绍的之前清查田亩、救灾组织等事的过程,张牧之不由想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刘钰带着武德宫的学子胡闹,去敲登闻鼓,上了一封书。 书上很多吓死人、能让朝堂乱翻天的话,但里面有一条,此时却蹦入了张牧之的脑海。 “选拔良家子,培养为胥吏,做巡视组。以三五百人为宜,能查田亩、查冤案、查人口……以州县为目标,半年为一期,空降过去,架空地方官和士绅胥吏,全面清查、全面整改。待清查结束后,再复原官,以新田亩数为准……” 这个政策当初被皇帝用来作为和大臣们讨价还价的筹码,因为没人知道是否可用,只是听起来似乎可用。 然而,文登州如今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这个办法,的确可用。 清查田亩,不是文登州州牧查的,而是趁着休沐假期,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救荒粮种植技术普及,不是文登州府衙办的,而是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这没什么,因为刘钰前几天的奏折说了一件事:新军的组织方式、参谋制度、练兵统兵和指挥分开。 说这一切,都是在说一件事。如果皇帝想把他调走,那么这支新军一样具备战斗力,这不是刘家军,只是皇帝的青州兵。 刘钰也做到了当初的承诺: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至少,奏折上是这么说的,只说新兵已经招募,朝廷可派知兵大将,于明年秋季去威海看演武。 自信之外,更像是为这一次文登的事做个铺垫。即便他干预了地方事务,但并无私心,新军也是随时可以把他调走,请皇帝放心。 现在想想……只怕刘钰当时就已经考虑了这些事,怕文登的事引发皇帝的猜忌,更显然刘钰早就知道白云航要上这种变革的折子。 张牧之心想,当初胡闹的言语,刘钰这是做出来给众人看看:真的行。 是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大臣看的。之前只是说说,现在真正做了,那就可以让皇帝又多一个筹码。 政策有很多好政策,而实行下去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文登的做法提供了一个样板:一群和当地没有瓜葛的、隶属于皇帝的良家子专职吏员,空降地方,没有阻碍地完成田亩清查等以前难做的事。 而文登,也给出了这么做的好处。一个州,六十万隐田,每年可以为国库增加多少收入? 全国这么多州县,清查的田亩税收,难道还不够养一支数百人的直属皇帝、与地方无瓜葛的吏员? 第一六九章 之所以在意海防 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初“胡闹”的敲登闻鼓上书内容,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这里面有刘钰的事。 这件事肯定是要闹出来大风波的,张牧之心想,刘钰这小子倒是会选时间。 蠲免一年,白云航正式试行就算成功,也是两年之后。两年之后若是有效,则可能在全国推广, 但那时候,基本上就要平叛准噶尔部了。到时候刘钰带兵一走,风波闹得再厉害,也不能逼着皇帝在前线撤职大将。 等到准部打完,战功卓著,纵然有人弹劾,又有何用? 想到这,张牧之心里暗笑,想着刘钰做事果然不声不响搞出来一些大动静。 反正平准噶尔就是一道坎,过不去的话刘钰必死无疑。可要是过去了,之前的再多弹劾也就是放屁,擦腚还嫌弹劾的奏折硬。 张牧之心道,什么叫有恃无恐啊?这就叫有恃无恐。 倒是这个白云航,胆子也是真的大。 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这白云航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两个人臭味相投,就这么邂逅了? 眯着老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神态自若,就等着众人发声。他想着自己的态度此时已经不重要,便一言不发,等着别人先说话。 “陛下,臣以为刘钰乃龙禁,亦领练兵之责。他却干预地方事务,这是否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此事一旦形成常态,领军出镇者干预地方事务,恐有藩镇之祸。” 上来先扣了一个大帽子,张牧之眼睛微微一睁,闷声道:“此言差矣。白云航说的清楚,是他有心,而人手不足,不得已去借人手。这又不是刘钰强逼着白云航做的,这怎么能叫干预地方事务呢?此事既是白云航上疏,与刘钰何等关系?总不能因为刘钰在威海练兵,就说此事是他唆使的吧?” 李淦呵了一声,品着这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心道这可不是多管闲事。 众人并不知道刘钰当初用“断漕运、开科举、扶傀儡”这些话吓唬皇帝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李淦的噩梦。 敌人从东边而来、舰队直插长江口、断漕运开科举的噩梦,一直环绕在李淦的心间。 当然,人固有一死,未必就在他生前会这般。 然而李淦的噩梦更具体一点,便是“神州再度陆沉,始于泰兴”这样的后世史书评价。 就像是刘钰一直表现出的那种态度:准噶尔疥癣之疾,哪怕不用编练新军,一样打的赢。编练新军不过是拿准噶尔练手,真正的威胁只有东海。 李淦也认为,的确如此。 大顺的内外环境,远比前朝要宽松,也远比历史上的清朝问题更少。 若以满清对比,东北西南不论,西北在大顺就比满清更安稳。 一则是陕西是大顺的起家地,老五营五分之一的兵力驻扎在西京附近。 二则就是宗教问题,大顺的情况和满清完全不一样。 明末陕西大起义,回人也有不少,大顺军中有不少并肩作战的,良家子中也有不少回人。 明时西北的绿色教派,是在中国魔改后的哈乃斐派,融合了唐前儒家、景教等,提倡“以儒释教”,在明末已经开始汉文译经。不少教徒不但当兵,而且还参加科举。 哈乃斐派在一些方面却确实宽容一些,比如可以容忍男男、女女这样的同婚。 甚至在中国经过魔改之后,祭奠死者要穿孝、有头七。教内只有教长,没有法官,不行教法,甚至回汉通婚,不准内部私自嫁娶,要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要求通婚的一方必须改信。 原本历史上,因为明末大起义的缘故不少教徒义军跟着李过退到了湖广,以及后续的米剌印、丁国栋反清,拥立“朱识锛”。 要效狄仁杰拥立庐陵王李显故事。 从“朱识锛”这个名字的辈分上,很容易判断这是肃王一系:瞻禄贡真弼,缙绅【识】烈忠,曦晖跻当运,凯谏处恒隆。 这导致满清对西北地区的哈乃斐派进行了一波屠戮,破坏了原本的统治性地位。 新传入的苏菲派迅速抓住了机会,大肆扩张。 苏菲派到了中国,自然也经历了魔改,然而他们融合的却是一些糟粕。 魔改后的苏菲派学到了很多糟粕,教徒跪拜首领,“道祖”马明心甚至公然说:向我叩头吧,我即为主,我就是圣人! 遇到三灾八难,要焚香祈求;早晚要给教长上香;教徒要把钱财贡献给教长或者教堂……俨然成了封建庄园,封建主拥有财力、人力、人心、内部司法权、行政权。马明心的哲合忍耶派也就成为了同治年间大乱的重要因素。 但大顺这边没有这种情况,因为大顺没有打破哈乃斐派一家独大的局面,也没有对西北大加屠戮导致苏菲派趁机占据空位。 魔改后的哈乃斐派仍旧占据主要地位,地方官仍旧把持着司法权,各个地区的教内头面人物的家族势力都来源于政府:或是军官、或是良家子、或是考科举当官。 苏菲派各个门宦想发展,这些以儒释教的魔改哈乃斐派的、和士绅军人互相通婚、权力自上而授的边军、军官、良家子或者科举官们,首先就不会答应。 搞个人崇拜、封建庄园制,就会先扣上一个“邪派”的名目,利用官方势力加以打压。 总的来说,哈乃斐派相对而言,相对比较温和,也相对比较容易世俗化。尤其是传到中国融合了儒、景教等后的特色魔改派。 朝廷从明朝开始,就一直紧抓着司法权,大顺延续下去。 再加上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故而按说作为烂摊子的西北,在大顺这边其实很稳定。 东北这边也很稳定,西南改土归流是个漫长的过程却也问题不大,西域的准噶尔也非是曾经的瓦剌,雪山地区只要夺回了西域也就安稳了。 大顺是个理所当然的陆权国家,然而如果新军真的如刘钰所言可以以一敌三、甚至以千破万,罗刹国又相隔万里暂时根本无力大规模作战,那其实也就没有太大的陆上威胁了。 只有大顺没有了陆上威胁,才会去考虑海防的事。 是故李淦眼里,刘钰关于“东海危机”的谶言,也就成为了悬在心头最危险的利刃。 也正因此,在刘钰说过那些惊恐之言后,李淦才会如此在意。若是陆上威胁不除,是很难在意海防的。西北为边将扼冲之处,西可进、北制蒙、南入青海雪山,此地安稳,没有大乱,陆上便无太大风险。 李淦曾问过刘钰,关于海防事,有没有快速解决的办法? 刘钰的回答也很简单: 英国,战船吨位20万吨,一吨大约就是两千斤。 只要战船吨位超过英国,就可以保东海无忧。 按照西洋诸国的造价,一艘战舰,一吨造价平均算上大炮,大约是40到50英镑,150两。 20万吨,也就是三千万两白银嘛。 20万吨战舰,少说七万海军,按照每人每年40两银子,再加上军官的、维护费、训练费、火药消耗、训练消耗,军饷500万两。 所以,皇帝只要能拿出3000万两白银,再保证每年500万两军饷,便可保证30年后再无东海之忧。 的确,理论上很好解决。 只要有钱。 只要能保证每年能有8000万两的岁入,这就都不是问题。 皇帝听到8000万岁入的话,以为天方夜谭,刘钰也没法告诉他第六次反法同盟组建的那一年,英国的岁入是1亿6000万两。 海防的问题,归根结底在于钱。 那么刘钰在文登帮着清查田亩,对李淦而言,这当然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分内之责。 若是能够全国清查田亩,不说岁入8000万,但提高个六七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总得这抠唆一点、那挤出一点。 一年多收个六七百万,就能干挺多事。 哪怕一半作为全国清查和成本,还剩下三四百万投入海军,李淦觉得也比现在自己扣扣索索就给海军投了十万两的内帑要强。 想解决海军问题,本身就在于钱。 或者说,想解决国内的大部分问题,只要钱到位,很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哪怕是今年山东的大灾,只要有足够的钱,在南方买米运来,又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灾祸? 山东非是西北,三面沿海,只要有钱,根本不是问题。就算江南米不够,那越南米、暹罗米呢? 至于这些人说的“军队干预地方、恐有藩镇之祸”,这就纯属是诛心之言了。 李淦心里清楚,刘钰的承诺是编练一支“有制之军”,是要能做到把他调走,这支军队依旧可战,才算是真的练兵成功。 这支军队不是刘家军,是他皇帝的军队;那些军官也不是刘钰的嫡系,而是皇帝从武德宫里选出来的天子门生,他刘钰多大的脑袋能把这支军队藩镇化? 甚至李淦心里很清楚,新军陆军,刘钰根本不在乎,也根本不想着在这上面抓军权,这一点他即便远在京城,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刘钰练兵的所作所为。 他知道刘钰这么干,只是想要向他传递一个信号:武德宫的学子在地方的正确用法,是数百人一组空降清查,而不仅仅是分散为官在官场掺沙子。 李淦心想朕读懂了刘钰的意思,怕是你们还未真正读懂。 白云航站出来建议试行摊丁入亩,这也不过是延续前朝张居正的改革,朝中不是没有人提过。关键是没有人摸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式。 摊丁入亩的难点,不再税收,也不再施行,甚至说到了这一步,在文登试行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亩数已经清查了、救灾得利百姓正是最信任的时候、即便有人煽动却也只能煽动曲线上的那些人,而不至于把底层不明真相的人煽动起来。 若只是曲线之上的那些人,若不裹挟煽动欺骗底层,朝廷会怕那点人反对吗? 真正的难点是在实行之前的准备,清查田亩、因地制宜确定不同肥力的田亩各摊多少丁税银、是确保朝廷的政策可以解读到各个村乡而不是被人故意曲解引发动乱。 李淦心想,你们担心的是试行成功,却不知真正该担心的,是在试行之前的准备是如何完成的。 心道:“也好,正是个把话题往摊丁入亩政策本身上引的机会,若是都把目光盯在政策本身上,那真正的杀机反倒隐藏了。” 于是借着刚才有人反对的声音,说道:“此事朕所考虑的,在于摊丁入亩这件事,似乎的确与民多利。这人丁税,对富户不过杯水、对穷户却是极大的负担。” “如今又要垦蒙古、奴儿干、辽东、台湾等地,若绑定丁税,反倒是影响迁徙,亦不好统计税收。单就说这个摊丁入亩的办法,诸卿觉得好不好呢?” “至于白云航在文登清查隐田一事,这也只不过是救荒之余的意外所得罢了。此事朕亦清楚,不必谈。” 天佑殿内几个人都清楚,白云航办的这件事,忌讳之处有两点。 摊丁入亩固然可恶,但真正叫士绅心生怨恨的,还是清查田亩。 “陛下,臣以为,这清查田亩之事,另有说法。” “一则,官员或是为了功绩,以小尺量田,本来或许根本没有隐田,他却把一县土地多量出数万亩,增加税收,以为升迁功绩。” “二则,官员或是为了爱民,以大尺量田,本来或许一县有十万亩土地,量完之后却只剩下八万亩,这样一来,少了税赋,民众得利,官员的爱民之心也得以施行。” “三则,就算把土地隐田都量了出来,既不夸大,也不缩小,那么,这些隐田难道都是自耕百姓种植吗?想必都是佃户。” “原本土地不征税,或许一亩地收一石粮,租金六斗。如今这土地收税了,只怕一亩地的租金,就要变成七斗。这样一来,只恐民怨沸腾,天下震动。” 李淦闻言,皱眉道:“依卿之意,这隐田反倒是越多越好?越多隐田,民众的负担反而轻了?可若都是隐田,朝廷税收怎么办?譬如这一次山东大灾,朕若是多出来两百万两银子,自江南、越南、暹罗等地买粮,山东如何会饿死如此多人?” 那大臣摇头道:“臣非是说隐田越多越好,而是说清查田亩,治标不治本,反而将多征收的赋税转嫁到了佃户身上。臣以为,若想治本,当复井田!然若不可复,那清查田亩,也无非治标之法。如张太岳之法,数十年后,又是曾经模样。长远看,意义不大。” 第一七零章 绝路之泣 如果是摊丁入亩加清查土地,算是平地一声雷。 这“复井田”之语,则根本就是天塌了一般的动静。 北儒学派一直有复古之心,众人心里也算是有心里准备,可真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在天佑殿里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今天佑殿内共有六位平章事,一英国公、一武德宫魁首出身的,一北派儒、一南派儒,一异端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一心学异端。 刚才说话的便是北儒一派的李芝远。 北儒一派重实学,主张搞分斋教育,也确实延承了永嘉、永康学派的“用”这一观点。 认为学的东西要有用,用出功利、做出实绩才算是义的体现。嘴上整天哔哔义,却一点正事都没干,那不叫义。 义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要干出利,才叫义得以实现,义要通过利来体现。 这一派产生的缘由,一方面是见到了明末袖手谈心性那酸样,一方面是见到了流民遍地、土地兼并、满清屠杀的反思。 以及……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并未影响到他们,他们的脑子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 还想用过去的办法为华夏找一条出路。 他们认为“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在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解者。”主张亲身实践、在实践中不断进步,学习,而不是诵读经书。 主张要兴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 所谓“六府”,即水利、军事、冶金、建筑、土地、农学;“六德”,即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即孝、友、时、姻、会、恤;“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 听上去挺好的,但终究时代变了。 李芝远很耿直,借着这一次清查田亩的事,说出了北儒一派的想法。 清查田亩,增加的赋税,还是转嫁到了底层身上。 国家的税收增加了,底层的负担增加了,但富户并没有任何影响,而影响天下治乱的,还是最底层的民众,他们的负担加重,天下就不会安稳。 即便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李淦也不得不承认李芝远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的确,清查田亩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前两个地方官的问题,是可以用刘钰的办法解决;但最后说的转嫁赋税到底层身上,这个的确是没办法解决的。 “爱卿亦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怎么居然说出复井田的想法?难道爱卿真的以为,这井田可以复吗?” 李芝远摇头道:“复古非是全然复,自然要变通。” “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臣试言,若将土地均于百姓,清查田亩,这是有利的。人人有田,人人纳税,有无阡陌相连之辈转嫁亩税,这样朝廷的税收可以增加、百姓的负担并未增大。” “如果不能做到均田、限田,却只是清查田亩,那么增加的赋税全都是底层承担的。陛下不会以为地主自己种地吧?地主自己不种地,只是收租子,那么陛下清查田亩之后,多出的赋税,名义上是地主交的,可事实上呢?” 李淦无言,知道这个事确实没法反驳,苦笑道:“既说到这,那也不提是否现实,爱卿只说你想达成的最终模样,是如何?” 李芝远道:“回陛下,天下之田,借归于公。百姓分田,永佃与公。不得买卖、不得转借。此亦井田,只不过非是孟子所言的井田法。” “只有如此,方可贫富均衡,人无余力,地无余利,人与人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达成真正的大治。” 李淦沉默,英国公也沉默,其余人也沉默。 许久,英国公笑道:“此法断不可行,若行,则天下必乱。此非王莽之旧法?王莽兴井田、复王田,下场如何?” 李芝远亦笑道:“是以说,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 “正所谓,治标、治本,必要思考清楚。唯有治本,才能江山永固。北儒一派,自有一套治本的办法,请微臣试为陛下陈诉。” “如先皇时候的大儒颜习斋,曾有‘佃户分种’之法。若如一富家有田十顷,为之留一顷,而令九家佃种九顷。耕牛子种,佃户自备。无者领于官,秋收还。秋熟以四十亩粮交地主,而以十亩代地主纳官,纳官者即古什一之征也。佃户自收五十亩,过三十年为一世。地主之享地利,终其身亦可已矣。” “这样一来,三十年内,富户不会极端反对。三十年后,地主也享了三十年地利了,佃户也自然地拿到了那百亩田……” “又如王源王昆绳,则认为在乡村,地要均田、限田。而在城市,则允许土地买卖。但,凡在城市建造房屋者,朝廷便要问其收税,称之为房税。居于城市这,多业工商,多有财富,收取城市房税,亦可扩大朝廷财源。” “又如李塨李恕谷,认为若想治本,则应不耕者不可有田。但也不应过于激进地实行均田,而是可以尝试。如今国朝取得了蒙古、辽东,皆有荒原,可让人口稠密地方的人移民,在荒原处试行井田制,不得买卖。” “是故臣不是反对清查田亩,而是希望通过这一次清查田亩,为日后的均田、限田、乃至缓步将田收归公有,慢慢使得耕者有其田。” “臣还是以为,治标不治本,并无效果。纵然这件事难办,但若想要保天下昌盛、国朝稳固,就不得不考虑治本。或三十年、或百年,总要有个长远的计划才是。” “臣也不认为现在就该做,只是希望陛下考虑更将来的事。” 北方的商品经济远不如南方发达,李芝远,或者说北儒学派,脑子还停留在收实物税的方向上,认为这才是正途。 李塨、王源等人师从颜元,李芝远也是北儒一派的。颜元亲身经历过北方的战乱,也亲眼见证过满清圈地,故而对土地兼并充满了恐惧。 他们的很多想法,倒不是说现在就要实行,而是希望皇帝能够考虑更深远的、治本的办法。真正做到王政复古。 希望朝廷能够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走出土地兼并导致王朝末年惨剧的魔咒。 也希望朝廷能够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些治本的办法。 李芝远见众人都不说话,自笑道:“臣也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也知道颜习斋、李恕谷等的想法,难以实行。” “臣只是希望,本朝能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能够尝试治本。不可急躁,缓而行之,今日一步、明日两步,若有目标,纵花个五十年、一百年,只要达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清查田亩,既不妨碍土地兼并,又让底层增加了负担。若只是为了多收一些税,臣为平章事,是支持的。但为华夏儒,却不怎么支持,因为陛下没有半分考虑将来治本。” “天朝朝廷,总要有个最终的目的,朝廷的目的,难道不是内圣外王吗?难道不是复古三代吗?” 英国公闻言笑道:“此言差矣。朝廷存在的目的,是保持天下不乱,保证有饥荒可以救济、保证有边患可以平息、保证能收上税做这些事。李大人平日里也是个实用的,怎么今日说起这些话?” 李芝远叹了口气道:“观山东、胶东之灾,心有所感。是以在想,是否能够治本?招远等地富户趁着灾年,囤积粮食,换取土地;穷苦之辈灾年难活,不得不卖地。若朝廷有钱,纵然可以救济,但也只是治标。或许,是有治本之法的。” 李淦呵了一声,摇头道:“卿之言,治本朕倒是没看到。只看到若这么搞,真就要是王莽改制了。断不可行。或如卿言,若想根治,必须要得均田。可均田、限田,朕要是能做到,还能为这几百万两银子发愁吗?” “便是太宗争夺天下之时,荆襄一战后也是放弃了均田免粮之策,否则若我大顺均田免粮、后金东虏却支持士绅占地,我朝又焉能建立?” “那颜习斋想的也简单,以为地主十而收四、朝廷十而收一,也算是为富户多留了一些。可是如今富户轻易可以十而收六、十而收七,如今让他们十而收四,如何能肯?” “再说了,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佃户所有,富户又非是傻子,难道非要等三十年后方知这政策对他们有害吗?” “颜习斋说明末腐儒: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至轮到他,他倒没有无事袖手谈心性,可这均田、井田的想法,完全无法实行。既无法实行,他又这么说,与那些嚷嚷着修德便可天下治的人,有甚区别?” “不说别人,便说刘钰,再说那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他们想的东西,最起码可以办成,言之有物,听其言见其论证,便可知行与不行。” “颜习斋说这井田均田法,那朕要问问,天下土地几何?莫说一国,便以一省、一府、一州、一县,如何具体实行?若富户反对怎么办?这些说都不说,便只说这么做好,依我看,倒和那些腐儒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腐儒说的大义,他看不上;他倒是不腐,可这想法根本无法实行,便是空谈了。” 李芝远闻言叹气,知道自己也是一时激动,想着治本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空谈。 李淦想着这些事,忍不住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摇摇头。 之前刘钰搞上书,李淦做讨价还价的筹码,明明是要开个小窗,却假装要掀房顶。 现如今这清查田亩的事,听起来李芝远的想法,也有几分可以用来借势来吓唬士绅官员的样子。 然而想着若是用这个来吓唬,那就不是要开小窗却要假装掀房顶了,而分明是要开小窗却把房子里塞满炸药要来个化为齑粉。 如今白云航所上的请试行的奏折,并不需要交由廷议,皇帝或者说天佑殿就可以直接批复。 要交由廷议的,是等到试行成功后,是否在一省推广?是否在全国推广? 这件事肯定瞒不住的,亦不好说那边是否能够成功。天佑殿里好解决,真正难解决的是将来推广。 “哎……” 一声悠长的叹息,自李芝远的嘴里发出,李淦笑道:“卿又叹气,还是为了治本之事?” 李芝远忽然跪倒,天佑殿里平章事一般情况是不必跪的。他这一跪,把李淦也给跪懵了。 “陛下!臣有几句斗胆之言,不吐不快。” “卿但说。” 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芝远,李淦觉得这话只怕没有那么轻松。 李芝远跪在地上,刚才那声叹息之后,竟是老泪纵横。 “臣刚才所想、所感,忽然感觉到绝望。圣人之学,传承至今,似乎要走向绝路了。” “恢复三代之治,显然不可能;内圣外王,锻炼心性,亦是千年都未成功。治乱循环,治乱循环,到如今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复古。可这古,却根本复不了。” “北派儒学想不到一个既能治本、又可行的办法;南派儒学至今也未找到。心学修身,理学内圣,也都行不通。治国非用德政,却欲归于至德之世,岂非幻想?” “到头来,全都是修修补补,治标不治本。” “《礼运》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天下儒学的最终理想,各个学派也都是为此而努力。可到如今,竟无一个学派能说出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世道。” “不是空想,便是虚妄。北派如此,南派亦如此,心学如此,理学亦如此。论富国强兵,甚至未必及得上西洋学问;论法度财富,及不上法家杂家;论大争之世,不如纵横……” “若是再无人能想到一个达成大同的儒学学派,切实可行,不空想、不虚妄。臣只怕数百年后,儒学几无立身之地,唯余修身养性之能。” “念及于此,是以臣不胜悲切。臣……治不得本,更遑论大同?涕泪纵横,不知所云,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老人落泪,其余几人也都长叹一声,这东西本不该是在天佑殿里提的,没人真的朝廷的目的想着要达成大同之治,可今日李芝远一说,终究还是触动了这些人年轻时候的一些理想,不免同悲。 李淦跟着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拉起了跪在那的李芝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道:“既无治本之法,那就先请诸卿努力以治标,总比不治要强。或许后世有人能想到如何达成大同之治,亦未可知。然若神州陆沉,天下倾覆,只怕连以待后来人的机会都没了。” “朕亦知,白云航之疏,治标不治本。可既无治本之法,那也只有试行了。至于卿所言这增加的亩税最终还是会转嫁到贫民身上,朕也只能说,待国库有钱,日后再有灾荒,多加救济就是。” 第一七一章 萌芽 皇帝铁了心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明面上贯彻的。 崇祯那样的半路帝王杀大臣就像杀狗一样,只是到李淦这,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用这么剧烈的手段。 天佑殿里的人和前朝的内阁差不多,也就是皇帝的秘书。皇帝兼任宰相,除非皇帝躲在宫里不管事,否则天佑殿里的这些人也就是真宰相的秘书班子。 明面上贯彻,不代表基层可以实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如今看皇帝这样是铁了心要干成摊丁入亩之类的改革,李芝远也把其中的坏处说了,再剩下的,就只能是讨论一下后续的政策。 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张牧之不是儒生,没有那种绝路之困的悲伤,见着天佑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他便把话题又拉回到了具体政策上。 “陛下,臣以为在文登州试行是可以的。但若将来有效,推广全国,这就需要仔细考虑。倒不只是李大人所说的那些问题。” “譬如胶辽,胶东的人口和辽南的人口并不一样。譬如文登,假设有十万人、百万亩地,这十万人的丁税加到百万亩地里,平均下来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而如辽南,可能只有五万人,百万亩地。这样平均下来,二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胶辽一省之内尚且如此,那么河南之于云南、湖广之于陕甘,这区别难道不是更大吗?所以,这摊丁入亩,还要考虑怎么摊?” “是按照州县摊?还是全省平均?亦或是全国平均?全国平均的话,还要考虑南北一年一熟、二年三熟、一年两熟的区别,还要进行全国的人口普查。” “全省均摊,则也要考虑各个州县的人口、地亩的区别。若不一刀切下去,有些地方得利、有些地方损利,肯定是不行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人口和地亩数的不均衡、各个省的赋税标准又是固定数值的。 要么,放权,让地方节度使因地制宜。 要么,集权,让京城的朝廷出台一个全国公平的政策。 相对于李芝远说的种种,英国公觉得既然肯定要实行,就不应该去考虑是好是坏,而是要考虑怎么样实行了。 集权,对一个政权而言是难度很大的工作。 尤其是摊丁入亩这样的事,就大顺朝廷的组织能力而言,更好的选择是放权,让各地节度使因地制宜,以省为单位,在省内调剂。 或者……就真的如刘钰所说,培养一批皇帝直属的年轻人,充任空降的胥吏,进行一场全国范围的田亩清查。 李淦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看到文登州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数,便把这个避开,只说了一句:“卿言甚是,天佑殿便是要考虑这些事的。” 随后又把具体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化为了大而范之的内容。 “朕所思,摊丁入亩是仁政吗?自然不是仁政。” “如其所言,亩税丁银,大部分还是加在了无地租地的人身上。若说得利,也不过是那些稍有些土地的自耕农、工匠、商人、雇工。富户不得利、佃户亦不得利。” “况且,缴税的大头来自富户,佃户不交租,富户怎么缴税?租子肯定是要包括摊下的人头税的。李卿所言,确有道理。” “但于朝廷,一年可加几百万两的税银。这税银多了,才能养兵、救灾。朝廷不可无银。” “若非要说仁政,只能说这是自耕农和工商业的仁政。至少工匠、商人的丁银倒是不用缴了。世上,当无让天下不同的人都称赞的仁政,只能仁一部分、恶一部分。” “依朕所见,先不考虑清查田亩,先把各个省的税银、地银、丁银汇总一下,就在这个基础上考虑。” “天佑殿这些日子便全盘考虑一下,到底是因地制宜?还是全国统一均摊?亦或是保持各个州县的税银总量不变直接摊?” 他既自承摊丁入亩对占绝大多数人口的佃户不是仁政,这仁暴之争其实也就没有再论下去了,皇帝自己都承认了这非是仁政,再拿这个说事也就毫无意义了。皇帝若是流氓起来,谁人能制? 而“仁政”一词,前些日子已经变了味了。 一个月前,江苏织工和工匠爆发了“齐行叫歇”运动。 歇者,吴语,也就是停止、不干的意思。齐行,就是整个行业。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一方面,这证明随着大顺奉行开关贸易政策,导致江南资本主义萌芽进一步发展。 点燃蜡烛,总会投下阴影。 萌芽这东西,不能只有财富,没有抗争,齐行叫歇这种大规模工人争取利益的运动是必然会出现的。 织工工匠们提出了增加工资、计件工资,增加工作权益等等要求。 不答应,不复工。 斗争手段明显是进步了许多,他们趁着西洋商人大规模采买、马上快要交货的时机发动。 还组织了领导团体,对于不听话、非要去上工的织工进行打压;对于因为叫歇而衣食困难的工友,予以帮助。 这件事轰轰烈烈,当地地方不得不上报朝廷。 廷议中,李淦就挖了个大坑,问了一下众臣,询问“若答应工匠要求,岂非仁政乎?” 然而廷议中,就有江南大臣义正辞严地告诉皇帝:朝廷的存在不是为了搏仁政之名的。 如今反将一车,就说摊丁入亩根本不是仁政,就是为了搂钱,廷议时候想来也会极有意思。 天佑殿内,纵然个人各怀心思,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听命,去考虑制定一个具体的政策。 至于反对,那是廷议的特色,不是天佑殿的特色。 ………… 威海,刘钰带着八个算是心腹的海军学员,准备这一次的日本之行,干一票大事。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要去日本,但却听说刘钰要离开威海一段时间,所以早早地在威海等着刘钰,堵在了刘钰要走的必经之路。 看着威海正在兴建的一座座房屋,那些招募的饥民吃饱了之后,每个月根本不用给薪水就肯干活。 看样子,这活命的恩情,还能不用给钱就能维持个一两年。 那个奇怪的名叫“北方工业商会”的建筑群已经有了一点规模,现在能够生产一些简单的木器,白云航也不知道将来要生产什么。 辽河、鸭绿江等地,东北深山老林里的大粗橡木,也开始在往这边运输、堆积、晾晒。看样子,像是要造船。 他也不懂,只是在等刘钰。 拦下了刘钰,白云航直接说道:“刘大人,这一次摊丁入亩若能实行,你这可是得了莫大的好处啊。最起码,你手底下这些做工的,不用缴纳人丁税了。” 刘钰下了马,笑着冲白云航拱拱手,又示意跟随的馒头等人先散开。 “怎么,白大人,这是来送行啊?还是来邀功来了?” “哎,刘大人说笑了。在下既不是来送行,也不是来邀功。只是来说句实话。刘大人又没有田亩,倒是办作坊、干商贸,这摊丁入亩对刘大人好处极大,不是吗?” 刘钰一笑,心道这摊丁入亩的手段,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不是向地主阶级开炮的。 白云航这话说的确实没错,对自己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助于工商业的发展。 不说别的,便黑着良心来算,若有丁银人头税,那开工资的时候就不得不多开出来人头税。 少了人头税,用工成本降低,这倒的确不假。 白云航是个聪明的,估计是看到自己招募了万余人在这烧砖、挖土盖房子,就想到了这万余人如果要缴丁税得多少钱,这可都是青壮。 “白大人,咱们也不绕圈子了,请白大人有话直说。咱俩现在不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这摊丁入亩的政策,我是希望达成的。你若有事,但说就是。” 白云航深吸一口气,拱拱手道:“那在下就直说了。刘大人聪慧博学,想来应该能知道,摊丁入亩的税政一改,钱肯定是能多收上来,但若说这是仁政,只怕也未必。” “在下还有件事,要请刘大人帮忙。这政策一出,纵然我有救灾的名声,百姓也算爱戴,可肯定会有人煽动不满。譬如有人肯定会加地租,然后说本官恶政,他们也不得不加租子,这矛头和不满就都要压到本官头上。” “是故……此事还请刘大人帮忙,在下才能办的漂亮。否则,前功尽弃,在下倒是无所谓,可是刘大人要兴工商,若是工商雇工还要交丁银,这就大为不妙了。” 刘钰哈哈大笑,摇头心道这厮无耻的模样,倒有些意思。不过这人也的确是个能吏了,能想到这一步,能力毋庸置疑。 “白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你有何想法,说出来就是。” “是,在下祖籍赣南……” 白云航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这想法算不上惊世骇俗。 细究起来,白云航要说的事,也和八十余年前的明末全国大起义还有着莫大的联系。 明末江南看似歌舞升平,实际上糜烂到了极点,明朝允许世奴的存在,以至于江南等地的大地主们搞出了新花样。 【奴多腹坎无食,膝踝无裙,臀背无完肤。】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妇未耦子,先割其鲜】 【佃户取名,不得与过世的主家重复,此为避讳】 【佃户欲嫁女,比先馈银于田主,名曰‘河例’】 不但压迫的很,甚至连“真·初、夜权”;避讳;伪·初、夜权税;等这样的花活都玩了出来,一些地方愣生生退回了农奴制。 甲申年,崇祯17年,永昌元年,京城被攻破,旧皇帝上吊,新皇帝是个“流寇”,大大鼓舞了江南的佃户和奴仆。 只能说,“传统”这个词,是很魔幻的。 甲申年,白云航祖籍所在的江西,井冈山、吉安、庐陵等地,爆发了轰轰烈烈的铲平王起义。 裂裳为旗、削锄为刃,喊出了“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也”的口号,自号铲平王,占据井冈山,没收地主财产,烧毁奴契。 湖北黄安、麻城,也爆发了黄、麻暴动,奴仆聚集麻城,张贴“叛主”檄文,绣了一面大红旗,上书四个大字“万众一心”。 赣闽交界处的瑞金,何志源、沈志昌、张胜等人,在瑞金发动起义,提出“八乡分佃、减租减息”的口号。 占据农村,使得政令不出县衙,逼迫地主出面和他们签订减租和永佃契约,并且朴素地提出了“自然法学派”的观点,认为佃户改良了土地,付出了劳动,应该获得相应的土地所有权。 闽西的长汀、赣州的宁都,更是在农村建立了政权,使得县衙只能控制县城,最终逼迫县老爷出面,立了碑文,减免地租,减免年节的效例。 甲申年那场“天地翻覆”的大变后,魔幻的明末大起义,让刘钰大呼内行:陕甘榆林米脂延安、湖北黄麻、江西井冈山、闽西赣南瑞金宁都、苏浙皖的金坛、茅山……二百年后红旗漫卷的地方,二百年前也是红旗漫卷,连地方都一模一样。 甲申年的这一场江南奴变、佃变,大力催生了一种新的租赁制度。 虽然早就存在,但正是这一场奴变、佃变将其快速在江南普及。 这也正是白云航想和刘钰说的东西:永佃权。 第一七二章 必然人走政息的改革 就像刘钰平日里给馒头灌输的,亦或者像是馒头当初给杜锋的妹妹说起的。 大顺取消的贱籍、世奴,不是因为某个皇帝的善心,而是江南奴变前仆后继的流血牺牲,使得旧制度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不断的起义导致统治成本增加。 大顺把铲平王庸俗化、偶像化,弄成了一种默许的淫祀,也总算是没有禁止,多少也算一种进步。 白云航家乡听过的故事、在福建当县令时亲眼所见的永佃权。永佃权的普及,也和废除贱籍、世奴其实也差不多。 虽然这个概念早在宋朝就已经出现,在明朝也已经有所发展,但真正让永佃权在江南扎根的,还是因为甲申年的那场江南大起义。 江苏、安徽、江西、福建……这几个永佃权最普及的地方,也正是甲申年起义最凶猛的地方。 武器的批判讲清楚了道理。 虽然说,当年一些地方的士绅,在满清屠刀的帮助下,得意洋洋:“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 但反抗终究是有意义的。 满清的屠刀没比过大顺的屠刀,大量投身大顺的世奴、佃户、起义军余部,即便大顺和江南士绅有所妥协,却也没有延续太过残酷黑暗的政策,最起码瓦解了江南的大地主庄园制。 除夜权、避讳这样的明末扯淡东西,也予以废除了。 还在安徽、江西、福建等地,搞了一波类似于“禁红鬃烈马”的蚊子狱。 抓了一批大地主询问他们让佃户“避讳”是怎么个意思?避讳只存在于君主和亲人,佃户非亲人,搞避讳,您这是准备当皇帝? 大顺是妥协的了,没有在江南搞均田。 妥协的结果,就是在一些反抗最严重的的地方,默许了永佃权:既不均富户的田,又适当地保证了佃户的利益。 再加上江南地区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使得一些“不得出售”的学田、祭田等产业开始永佃。 有叫田皮、田骨的;有叫田底、田面的;有叫大买、小买的,意思都差不多。 山东地区不是江南,萌芽没有那么茁壮,当年又处在抗清一线,遭受过太多屠杀,这里的永佃制并未有太普及。 白云航的意思,便是由州衙出面,强制永佃。 在不动“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前提下,适当改革,用一种类似于减租减息的方式,化解矛盾,同时也为他的摊丁入亩政策铺路。 现在这个政策还未公布,只有刘钰等少数人知晓,只是完成了田亩清查。 白云航不想搞什么均田、井田,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根本就是扯淡,现在根本行不通。 而且若是这么搞,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又不想自己好容易想出的政策、好容易可以升官的政策,在执行的时候出现大问题。 按他的计算,如果能够推行摊丁入亩,如果按照刘钰保证的那样开办工商,自己这个文登州可以增加不少的税收,这就是巨大的政绩,也是自己将来升官的一大依仗。 虽然白云航不敢像颜元那么有想象力,想把地租降到40%,且三十年后让佃户拥有土地所有权。 但他却折中了一下,保持原本的约55%左右的地租,略微下调到50%。 要求富户把田分为田皮和田骨,富户拥有所有权,佃户拥有长久的使用权,以三十年为期。 衙门将作保,签订契约,保持原本的地租水平不变,略微下调,三十年内不得更改。 如果地主要卖地,那么拥有永佃权的佃户有优先权。 三十年内佃户拥有对土地的绝对使用权,但佃户需要自己出地亩税。在废除人丁税后,田亩数和人口数曲线对照之下,以及略微下调的地租,使得永佃权佃户所缴纳的赋税加地租,和以前基本持平。 后世有“三七五减租”,这个大概可以叫“五零减租”,把地租规定不得超过50%。 若能实行,不管本心如何,出于何等目的,也算是一大善政了。 除此之外,还请求刘钰出一部分粮食,做仓本,尝试在文登复用王安石的青苗法,降低利息,拥有永佃权的佃户可以接待低息的贷款。 反正刘钰要搞工商业,不止需要钱,万余招募的灾民现在也根本不给钱,可是人吃马嚼的一年也消耗不少粮食,这青苗法就可以不用非要农户还钱,可以还粮。 白云航借助之前刘钰帮忙清查的田亩,算了一笔账。 若能实行,整个文登州就可以有三分之一的自耕农、二分之一的永佃权佃农,这些人是纳税的主力军。 剩下的他也根本不管,那些人既收不上来钱,管起来也麻烦。 实行下去,肯定会坑一部分大地主。 但是只要大地主不裹挟佃户发难,他就毫不惧怕。他怕的是大地主裹挟佃户发难,搞出来个五人墓碑记之类的事,那他也就别想升迁了。 他也知道,想法虽好,只靠府衙这点人肯定是没办法实行的。若是靠当地的士绅、秀才,这要是能推广下去,那就见了鬼了:让士绅们自己割自己的肉? 把大体的想法和刘钰一说,刘钰琢磨了片刻,笑道:“白大人,你知不知道王荆公的变法失败了?这永佃法、青苗法,你不会真的以为能在全国推广吧?” 白云航也大约知道刘钰的为人,亦笑道:“刘大人高看我了。达则兼济天下,如今下官还没有达,还在追求达。” “全国推广,自然不可能。但我在本州推广,考核上优,人人赞颂,我管全国能不能推广呢?”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非尚书,亦非天佑殿平章事。我只管文登州的事,这也没什么错,对吧?” 刘钰冲着白云航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白大人大有水准,我是佩服的。成,白大人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又要问我借人推广,是吧?” 白云航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刘钰的脸色。 “刘大人,这永佃权的事,非得借你的人不可。至于青苗法,也需要大人费心。其实我也知道,如今借贷利息极高。换了别人,自然不肯。但刘大人似乎并不在意钱?” “别……”刘钰赶忙摆摆手。 “别给我戴高帽。我不是不在意钱,是很在意钱。只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在北方作战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有自己的底线,破城之后不准侮辱妇女。至于地方上的底线嘛,我是不搞高利贷的。” “一则这是底线。” “二则高利贷利息这么高,地租这么高,金银是逐利的。钱全都流到高利贷和土地上了,自然没人出钱搞工商业。你既要在这里搞青苗法,对我也是有好处的,日后这青苗法把利息降下来,自然就会有富户把钱往工商业里投,利息越低,投入工商业的越多。这个我支持。” “但有一样。” 白云航点头道:“大人请讲。” “青苗法的事,我出股本,我的人管。衙门的人就不要掺和了,白大人也不要把这个作为功绩,否则必被攻讦。只是在一地实施就好,或者说,这不是白大人的功劳,而是我搞的商业行为。” 白云航本就没准备把青苗法当做自己的功绩,王安石的例子在前面摆着,这东西若是上疏到了朝廷,自己非要被喷死不可。 在文登州实施,可以安稳地方、增加赋税、抑制兼并,也能够使得民众更容易缴上赋税,这对他的政绩大有用。 若是实施好了,政绩斐然,距离“考核上优、入京为官”的梦想,就又更近了一步。 这事儿本来挺不好意思求刘钰的,傻子都知道,钱要生钱,最好的办法不是搞工商,而是买地租地放高利贷。 就想着刘钰是个居然想搞工商业的傻子,也正需要粮食,便想着求刘钰借点粮食搞青苗法。 既然刘钰主动揽过去,这就再好不过了。商户行为,自然应该大加奖励。 再者,搞青苗法,那些放高利贷的必然不满。 若是刘钰搞,这就简单多了。 有不满?有不满大可以雇亡命之徒,冲击刘公岛军营嘛。 正愁这事没人给挡枪,刘钰主动提出来,白云航自是一万个乐意。 “刘大人这么做,在下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说句直白的,人亡政息,将来我调任他处,大人也不在刘公岛练兵,这些善政终究是要完蛋的。不过就算终究完蛋,此时做一些,也算是对万民有些好处。” 刘钰微微一笑,反问道:“白大人将来若是升任了节度使,已经算是到头了,到时候还会搞这样出大力、回报却不成比例的政策吗?” “呃……若说假话,自是会的。若说实话,只怕未必。倒不是说在下就无一丁点的仁慈为民之心,而是若真的升了节度使,一省之事,又需要多少人才能执行下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文登州能推行新政,得益于刘大人在这驻军,有数百人可充胥吏。日后升了节度使,我去哪找这么多人?况且,若是我手里有这么多能人,也只怕有人参我一本,说我蓄养官吏、图谋不轨。” 他说的看似实诚,实则也是真真假假。 也有几分投桃报李的成分,暗戳戳地提醒刘钰,这样的事不要搞得太大,以免叫人误解,或是被上面猜忌。 刘钰自是听的出来最后那句加了重音的“图谋不轨”是提醒他的,便感激地点点头,笑道:“白大人的话,我记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我回来,再行解决。” 白云航知刘钰行事诡异,有些话不该问,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大人欲往何处?何时归来?” “去当夜不收,侦查侦查地形,哈哈哈哈……白大人放心,三五个月便可归来,不会耽误正事的。白大人,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夜不收?”白云航盯着刘钰远去的背影,心说这说的可是奇怪。 第一七三章 对日最后一舔 别了白云航,南下上了贸易的福船,趁着风起,便起航去了日本,完成他谋划的关键环节。 船上,馒头和陈青海等人都做了小厮仆从打扮,馒头驾轻就熟,也知道不过是演戏,多年当仆人的经验还在,业务之熟叫杜锋等人叹为观止。 今年的贸易信牌早用完了,四张正常贸易信牌、三张临时信牌,赚了大约20万两银子。 这一次前往日本,船上装的更是寻常人要杀头的违禁品。 粮食。 而且是胶东、山东大灾背景下的粮食。 船舱内,刘钰正在对这几个心腹人训话。 “你们几个啊,好好跟米子明学学,既是要装作仆人,总得像一些。杜锋你瞅瞅你,这像奴仆吗?” 杜锋无可奈何,学着馒头的样子,说话做事的时候微微低矮了身体,站起来的时候也是要做到下意识地低头缩身,不要比“主人”高。 “大人,咱们这次去倭国,到底是去干什么?” “测绘。测从长崎到小仓、从小仓到下关、从下关到大阪江湖的海况、布防等情况。” “大人不是说倭国锁国,寻常人不得进入倭国吗?” “我自有手段。” 刘钰嘻嘻一笑,便把自己的手段给这些人说了一下。也是为了灌输他们一些新思维和新知识。 中国海商没资格去日本游历,荷兰商馆的馆长却需要每年一次前往江户参觐,但这一次刘钰却获得了许可。 之前的贸易中,刘钰编写了一本小册子,让林允文交给了长崎奉行。 日本锁国到现在,德川吉宗上位后,稍微放松了一些。 原本是严查任何西方书籍、尤其是汉译本流入日本的,连徐光启的《交友论》,都因为徐光启是天主教徒的缘故,位列第一批锁国禁毁的书目当中。他的这本小册子,在德川吉宗允许书籍流入的背景下,可以被正大光明地送到江户。 德川吉宗上位后,日本遭遇了灾荒,为了度过财政危机,连大名的“参觐交代”制度都改了改。 为了防止大名们尾大不掉,两年要去往江户参觐一年,既是为了控制,也是为了消耗大名们的财力物力人力。去一趟江户就得花不少钱,除了守卫长崎的锅岛家和黑田家只需要参觐百日,其余的都是一年。 前些年减少参觐时间,让大名们再多缴纳一些米粮,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今年刚刚恢复参觐交代制,又遭遇了大灾荒。 刘钰之前让林允文捎过去的小册子,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谋一个能去江户的机会。 一则考察地形、勘察各处布防和炮台。 二则就是为了舔一舔,多弄几张贸易信牌,为将来打日本攒钱建海军。 小册子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了一下日本“正德改铸”之后的财政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日本的钱越铸,含金银量越低。十几年前,搞了一次币制改革,增加了金银含量。 然而,一方面中国荷兰商人一船船地把金银往外运;另一方面金银含量增加了,货币总量减少,必然导致通货紧缩。 日本是搞实物地租的,也是实物俸禄的。 武士、旗本们发的都是粮食,通货紧缩,粮价暴跌,他们的日子很难过,没钱花。 粮食倒是够吃,问题是作为武士,不可能整天只吃饭,总得花钱。 米价更是在前几年的通货紧缩大潮中,暴跌到了最高价时的四分之一。 封建制下,锁国体制,必然要“谷贵金贱”保证体制稳定,米价暴跌,武士们就经常搞搞暴动、抢劫一下商人,更使得财政问题越发严重。 武士们大规模欠债,幕府虽说搞了个“相对济令”,不受理金钱纠纷。在严格的“士农工商”等级制下,不受理金钱纠纷,等同于在告诉武士们:使劲赖账,没事,难不成低贱的商人还敢要账不成? 然而终究不太好,这几年武士们不但开始赖账,还开始明抢了。 幕府出了财政问题,也严重损害了刘钰的利益:幕府以为仅仅是金银外流的缘故,又缩紧了贸易,贸易信牌的数量更减少了一些。 本就是一群人抢食,现在食物总量少了,抢起来就更麻烦。 本来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伙人就内卷的厉害,现在刘钰又进去了,贸易总量又锁紧了,简直卷出了天际。 他现在又没能力逼日本开国贸易,还需要大量的钱才能攒出逼其开国的舰队。 是故刘钰的小册子上,就介绍了一下“通货紧缩”的概念。 建议幕府,铸新钱,降低含金银的量,往里面加铜、加铅,保证市面上的货币总量,粮价就慢慢升高了。 你铸那么好的钱,货币总量那么低,大家肯定都屯着钱,谁也不想花钱。 不花钱,米怎么贵? 米不贵,武士们日子苦,那当然不满。 武士不满,你又以为是金银大量外流的锅,缩紧贸易。 通货紧缩商业停滞,货物减少,长崎的贸易量减少,我怎么赚钱? 这小册子叫林允文送过去后,后一次贸易,长崎奉行也发出了邀请,希望刘船主能够去一趟江户,将军大人希望能够见一面。 除了这本小册子的因素,也和刘钰弄去了弓马武人、战马、医生、马医、牛角等一系列违禁品有直接的关系。 这非是一朝一夕,而是谋划数年。 这等机会,刘钰当然不肯错过。 荷兰人年年能去一趟江户,沿途的地理、驻防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偷了不少日本的地图。 要不是郑家在台湾把荷兰打了一顿,让荷兰对东亚的战斗力心有余悸,这些年可能就琢磨着“炮舰开国”了。 荷兰人参江户的路线,是从长崎到小仓,走马关,进濑户内海,到大阪江户。这条路线也正是刘钰急需想要知道的。 所以这一次带了八个人,都是海军里的心腹人,也是测绘水平最高的。 带了写密信的姜汁葱汁等,到时候测绘一下海岸、秘密绘制地图。 长崎那边检查的太严,要是带着地图被发现了,估计以后贸易也没得做了。 今年德川吉宗刚取消了“上米制”,恢复了参觐交代,结果大的饥荒就来了。整个濑户内海地区以及西海道,都遭受了大灾,史称享保大饥。 刘钰带的这几船米,与其说是雪中送炭,不如说是孩子饿死了之后的米汤。 几船粮食屁用没有,而且该饿死的也都饿的差不多了,但这个态度却可以换取对方的贸易信牌。 一船米没几个钱,一张贸易信牌那可就是一年几万两银子。况且现在长崎的米价肯定上了天,这几船米亏不了。 唯一良心稍微有点不安的,就是这几船米要是在胶东发放,或许能多救几千人,如今却要去“救济”日本人。 他对带着的这八个人是信任的,一半是真正的“自己人”,另一半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舍弃在大顺的地位跑去日本泄密的。 也有意培养这些人的见识,把小册子的事一说,询问道:“你们可听懂了这里面的弯弯绕?” 从起航一直讲解到快到五岛了,这几个人都不笨,又有自小学几何学培养出的形式逻辑思维方式,纷纷点头道:“听懂了。” 陈青海问道:“可就算大人说的天花烂坠,这倭国的银钱不足,终究还是和金银外流有极大的关系啊。倭人不傻,就算按大人说的,铸了新币,可是我看这长崎的贸易,也是难说增加。” “大人既然一直提防荷兰人,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挤走荷兰人?” 其余几人也都是这个想法,刘钰摇头。 “别做梦了。当年倭人天主教徒起事,荷兰人帮忙镇压过,这么大的情面在里面,他们不可能拒绝荷兰人贸易的。不过坑我倒是可以埋一埋,之前已经写过一本《荷兰血腥殖民史》,估计倭人也看到了。只能说,可以争一争,但是短时间内想要禁绝对荷贸易,我看悬。” “对了,好好回忆回忆淮阴侯列传,尤其是胯下之辱那一段。这一次去,不要那么高傲,等攒够了钱,再趾高气昂。” 陈青海咬牙道:“上次我们几个便说,收归官营便好。把对倭贸易收归官营,一年得钱数十万,舰队也就建起来了。何必学什么淮阴侯?我看,该看看桑弘羊等人讨论的《盐铁论》。” 刘钰见这群人气咻咻的模样,心道士气可用,又不好叫他们憋闷着,便道:“官营麻烦太多。倭人若是不准官营对接贸易,就国朝开放贸易的状态,管得住走私?此事忍一忍吧,所以叫你们看看淮阴侯列传嘛。” “到了倭国之后,记得多看、多记、少说、少问。测绘的时候能记在脑子里就记在脑子里。将来必有大用。我之前想过,弄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派你们乘船抵近绘图。但后来一想,倭人防备荷兰人那也是防备,日后咱们若想攻打,也是阻碍。” 众人称是,都暗暗记在心里,也知道这一次也算是一场考核。学的最好的几个人全都跟着出来了,日后最早的实习舰长人选,必定是要看看这一次的表现的。 第一七四章 僭越 船一到长崎,最先上船的还是检查禁书的。 四个负责检查的日本人看着满满几大箱子的书,全都傻眼了。 这几大箱子书,是刘钰花了好多钱搜集来“送”给日本人的。 精心挑选,其心可“嘉”。 加印了基督教箴言的几何原本、辟邪论、朱子理学教派化的礼教大全、汉尼拔送给他翻译后的《政府论》、《论自由意志》…… 要么是精心挑选出的糟粕,要么就是故意把基督教和几何原本等实学绑定的内容,再就是一些能把幕府封建吓出一身冷汗的启蒙思想。 前几年,一个叫中根元圭向幕府大胆建议:凡历术,唐土之法皆疏漏难用,明时西洋历学始入唐土之后,弄清的事情不少。本邦严禁耶稣教,有天主及利玛窦等文字之书,悉在长崎烧毁,有助于历学研究之书甚少,若欲使本邦历学精确,可先缓和严禁。 这个建议被采纳后,大量西学东渐的图书进入日本。 加之明末大乱之后,大顺不用朱子理学、又多学西学实学。 正是西边不亮东边亮、墙里开花墙外香,许多呆板毫不变通的朱子学儒生逃亡日本,朱子理学这些年在日本愈发兴盛。 然而伴随着荻生徂徕的训诂学、实学、西洋书解禁等等缘故,使得朱子理学在日本也受到了极大冲击。 刘钰“不忍”见朱子理学在日本也被冲击,也对日本解禁了《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深感“遗憾”,这一次除了带果腹的粮食,还为日本人带来了大量的精神食粮。 尤其是这些年思想大解禁后,对明末思想解禁导致的道德沦丧和享乐主义的反思也有不少,刘钰精心挑选了一些大顺极端道德主义的礼教书籍,专门送来。 再就是让幕府对西方充满恐惧的政府论、自由意志论等书籍。 这些书老百姓是看不到的,肯定是会先送到江户,由江户的儒生们评价,刘钰也不用怕会使其思想启蒙。 虽不说能如欧洲人搞殖民那样,让当地土著“得到了圣经、失去了土地”,但僵化后的朱子理学在日本传播刘钰是乐于看到的。 毕竟可以搞乱日本:朱子理学为意识形态,那么幕府的合法性就大有问题。 只要大顺能够继续往前走,距离如此之近,完全可以把日本再搞回混乱年代。幕府失权、大名独立,足够的外力可以保持这种平衡。 那些更激进的约翰洛克的书,则是为了让幕府害怕,而更加封闭的。 禁书检查的人已经熟悉了刘钰的船队,还和林允文开了个玩笑,说这么多书他们可能要好几个月都要埋头苦读了。 这几艘船都没有贸易信牌,只是因为熟悉了,所以可以先进港。 没多久,长崎奉行就先把刘钰的那几箱子书扣住。 和刘钰见面之后,就安排了人陪着刘钰去一趟江户城。 这条路线是荷兰人每年参江户的路线,时间正好,荷兰人是每年的阳历二月份出发,大约五月份返回,正好和刘钰的时间错开。 他暂时不想和荷兰人打交道,也不想发生什么冲突。 荷兰人造谣的本事挺强的,而且每年还有一次参江户的机会,指不定会怎么和幕府败坏自己。 荷兰人的赌瘾比刘钰要大得多,赌的胆子也比刘钰大。 前朝天启年间的平山常陈事件,荷兰人敢直接扣日本的船,赌上面藏有西班牙的天主教传教士。 冒着被攻击“海盗行为、扣押日本船只”的风险,一举赌赢,借机说明西葡合并的事,使得日本断绝了与葡萄牙的贸易。 无论是对机遇的把握,还是敢于赌上一切的豪赌,都让刘钰对荷兰人充满警惕,至少现在不想与荷兰人发生冲突——平山常陈事件之前,葡萄牙人一直在说荷兰人的海盗行径。如果那一次荷兰人赌输了,船上没有传教士,基本上荷兰就没机会在日本贸易了。 毕竟那是一条日本船,随便扣押检查,日本幕府心里肯定犯嘀咕:葡萄牙人说的没错,这不是海盗这是什么? 然而,赌赢了。 如今经过了百余年的风雨,荷兰人年年都能去江户。据说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也是个开明的,见荷兰人的时候,竟然没有隔着竹帘,而是询问了不少关于航海之类的事。 刘钰知道要是现在就和荷兰人发生冲突,自己肯定不占优势。年年能见,和为了见一面得煞费苦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一行人过了小仓,便换了船,沿着小仓在海上一直航行到大阪,在大阪登陆后走陆路去江户。 沿途馒头等人都扮成跟随的仆从,馒头业务熟练,陪同刘钰同时监视刘钰的武士没看出来任何问题,反倒是赞扬了一下“唐人的仆从远比日本人要更恭谨和细腻”。 沿途的一些敏感的见闻,如军械、士气、炮台、要冲等,刘钰等人也用日本人不可能看得懂的汉语拼音记录下来。 海岸线的地图、濑户内海的航线、暗礁、岛屿等,也用葱汁姜汁画在白纸上。 到了江户后,刘钰便直接去了史世用的家。 这个弓马娴熟的孩儿军密探,如今在江户混的不错,作为“御用”的武士教官,教江户城的一些武士旗本们骑射之法。 在江户城有专门的住所,史世用终究是刘钰送来的,住在他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见面,刘钰先乐了。 史世用穿着一身和服,腰间挂着倭刀,除了没剃月代头,活戳戳一个武士的打扮。 “平成兄!” “守常兄!” 这几年虽然住在江户,但皇帝认为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故而让他的妻子跟随居住。 江户城不准西洋女人居住,也不准西洋女人跟随,但是唐人女子并不在此列,尤其是史世用靠一身本事,已经赢的了足以带着妻子居住于此的地位。两人平日里说话就用汉语,江户城里也有一些当年逃亡到这里的儒生,总算是没有忘记乡音。 史世用见到刘钰极为激动,但没有将所有的激动都表现出来,周围还有外人,便只把熟人相见的那份激动表达了一下。 “守常兄怎么来江户了?” “啊,参一下幕府将军。暂时就先住在平成兄这里,估计也就半个月就要返回。平成兄在这边可好?” “好,好得很。” 史世用笑着叫妻子上了茶,便把自己教武士骑射的事一说。 聪明人说话知道该怎么说,并未说的太直白,便把史世用收集到的军备等情况说了出来。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两个人聊了一阵,日本这边也传来消息,让刘钰三日后觐见将军。 待人一走,刘钰便道:“平成兄,这也是我首次来江户,不知可在城外闲逛否?若是可以,不妨出去看看风景。” 史世用闻弦知意,知道在屋里说话不方便,就带着刘钰出去走了走。 知道会有人跟着监视,史世用先带着刘钰去看了看江户城最近风靡的大象。越南阮家前几年给日本送来了日本史上的第一头大象,为了能让大象“觐见天皇”,还给这头大象封了一个“广南从四位白象”的官。 按照刘钰的理解,可能四品官才有资格见天皇?他最不留情,讲了一下“卫懿公好鹤”的故事,史世用放肆大笑。 笑过之后,又领着刘钰到处闲逛,直到选了一处无人的空旷处,史世用便道:“不知是我知无不言只管描述?还是兄问我答?” “我问你答吧。依你所见,倭人对我朝观感如何?” 史世用苦笑摇头道:“不好。当年逃亡至此的一些人,仍旧认为我朝是流寇,得国不正。” 刘钰亦笑道:“这都是屁话。倭人认为大明得国正,也没见壬辰年就不敢攻朝鲜、取大明。骗骗傻子还好,这个不必在意。” 史世用叹息一声,无奈至极。 “话虽如此,但倭人中也有不少人,对当年没有答应伪明乞师一事,耿耿于怀。当年太宗皇帝效郑伯克段于鄢之事,一直没有全灭伪明,借助伪明借兵之事,斥之为汉奸,一些逃亡至此的儒生也对‘汉奸’二字的评价心怀怨恨。对国朝评价极差。” “再者,前往长崎贸易的商人,为了得到贸易信牌,什么都说。自然是把倭人猛夸,言语中也多有‘僭越’,更是助长了倭人自大。” 史世用不是商人,而是密探,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问题的。更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对于“僭越”这样的事,看得极重。 他平日里接触的人,有不少当年逃亡这里的儒生后代,也算是一种饿死不食周粟的态度。 通过接触,这种隐藏的敌意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大顺和日本的关系,很差。 官方往来完全没有,也就在长崎有些非官方的贸易。 当年大顺为了正统性,用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明明可以先把南明灭掉,却一直不灭,就为了逼南明向外国借兵。 向外国借兵,不可同一而论。 问琉球、缅甸、朝鲜等借兵,这是藩属履行封建义务,无可厚非。 但问日本、教廷借兵,这就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借着借兵一事,用激进的意识形态对南明口诛笔伐,加上大顺刻意扶植的永嘉永康学派的意识形态,彻底击垮了南明的正统性。 这是政治智慧。 黄宗羲曾言,昔年宋亡之际,张世杰遣使借兵、陈宜中亦往占城借兵。故而当时情况,与宋无异。况且唐也曾借回鹘兵,汉奸二字,需再思量。 当时南明朝中也有人说:“日本事成,则割诸岛与之。大海天乾,非比长江,纵然割岛,彼岂能与我争中原哉”。 这事不好评价,穷途末路,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家天下的封建王朝有什么民族意识。 刘钰深知统治阶级的无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后续的几封借兵书,引出了一个大问题。 “恭维日本大国,人皆尚义,人皆有勇,人皆训练弓刃,人皆惯习舟楫,地邻佛国,王识天时……聊效七日之哭,乞借三千之师。” “窃慕日本大国,威望隆赫,笼盖诸邦;敬修奏本,请兵三千:一以联唇齿之谊,一以报君父之仇。伏仰德威,发兵相助。” 当时借兵的书信很多,对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态度。 之于琉球这样的藩属,是用让藩属履行封建义务的态度。 而这几封借兵书,则用了三个很犯忌讳的词。 “大国”。 “唇齿之谊”。 “聊效七日之哭”。 前者好说,后者这个唇齿之谊和聊效七日之哭,则等同于把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自比为秦、楚。 这使得日本很是膨胀,自认自己已经和中国平起平坐了。 当然了,单就这个事而言,刘钰搞得“平等外交”似乎差不多,大哥不说二哥。 单就传统的意识形态,搞平等外交,刘钰背个“汉奸”、“秦桧”的帽子,不冤。 但其实这里面还有个事。 东亚体系之内,没有平等外交,因为都是中华文化圈内的。 和法国、俄国、英国搞平等外交,源于他们不是中华文化圈内的国家,所以即便平等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们夺不了“正统”。 朝贡体系可以转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但朝贡体系的范围内,有且只能有一个正统天子,而这个正统天子肯定不可能是西洋人。 中日之间的对等外交,这就还涉及到一个“正统”的问题。 如果大家都是诸侯,日本觉得既然天朝都认可他们是“效七日之哭”乃秦楚关系,那么凭什么中国是天子正统? 搞对外交往,大顺这边的称呼是“天子”。 换言之,不是中国和西洋诸国交往,而是中国加周边藩属的整个帝国,和西洋诸国交往。 朝鲜的皇帝是华夏天子,琉球的皇帝也是华夏天子,对外交往的时候是把整个中华文化圈捏成一团的。 当初对俄条约缔结的时候,刘钰也写的很明确:藩属国没有资格直接和俄国进行任何谈判和接触,这个藩属国在签约的时候,刘钰是包括了日本的,俄国也是接受了的。反正……俄国够不到,当初签的时候也很爽快。 虽然因为实力的关系,日本暂时不可能来争这个正统,但是内部这种“我亦正统”的思想很是流行。 加上当年逃亡的一些儒生定居日本,更为这种道理增加了几分论证。一方面大顺“得国不正”,是饥民起义得的国;另一方面大顺放弃了朱子理学,反而增加了不少西学的内容,更显得大顺失去了“正统”的资格。 也有不少逃亡至此的遗老,鼓吹“正统在日”。日本的儒生也逐渐接受了这种思想,虽无力侵略,却关起门来自萌自爽。 刘钰一直策划的对日一战,一方面是为了搞钱,另一方面也是让大顺从朝贡体系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转化的时候,这个藩属范围是包括日本的。 史世用说的这些事,正合刘钰的意。他巴不得史世用对此大为不满,等将来回去后添油加醋呢。 第一七五章 狡兔三窟 史世用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人,是个很传统的“士”。 尤其是在皇帝身边久了,对于等级制度是很敏感的。 本来对于皇帝让他去日本一事,多少有些不解。 可在这边住了几年,竟然越发自以为想清楚了。 倭人如此自大,有僭越之心,有自居正统之意,若不惩戒,大为不妥。 这和朝鲜不一样,虽然朝鲜一直尊明,但因为有万历援朝的事,所以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传统道德,大顺也是默许的——只要别在朝贡的时候还尊明为正统,你们暗戳戳地搞,大顺不管不问,存国之恩嘛,可以理解。 但日本这边就完全不一样,朝鲜再自大,也没有说能想着“我亦正统,可取而代之“。 史世用的态度,刘钰很是喜欢,这正是刘钰想要的东西。 他不在意史世用在日本搜集到的军备之类的情报,高级的接触不到、低级的毫无意义。 他在意的,反而是史世用收集到的这些关于正统和僭越的内容。 若想攻打日本,固然刘钰的想法是搂钱,但朝廷讲究个名正言顺,他说要搂钱,肯定不行。 可这件事,再加上让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就足以引发一场大动荡了。 口实已有,就等一个机会引爆。 “平成兄,是不是心中颇不痛快?只是有些话,还请平成兄万万记住。” “请讲。” “不可犯险。平成兄是陛下身边的人,有些话,我说,未必有平成兄说有用。再过几年,平成兄可找机会回国,在此之前,一定一定要爱惜己身。” 史世用点头道:“这你放心,我来做什么,心中有数。轻重缓解,这个还分得清的。如守常兄之前告诫的,我不问只看,默默记在心里。倭人欲学骑射,我便教授,也不藏私。陛下既信任守常兄,我自然是奉命而行,心中也自信骑射已然落伍。不过,在江户数年,倒是听闻八十年前,倭人也学过西洋军阵?” “还有一本瑞典人所著的《攻城法·阿兰陀由里安牟相传》,我也叫人帮忙译读了一下,其中手段,便与守常兄在北边用的相差太远了。且不说八十年不曾长进,便说这本兵书上的内容,依我看倭人也难复用。” 刘钰心道,你说你来做什么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一点没数。 “平成兄,关于倭人军备的事,真的不必在意。倭人军备大致如何,我心里有数。世上岂有百年不战且可用之兵?其军备松弛,不言而喻。平成兄还是多在意一些他们对国朝的态度,此为大略。日后待你归国,由你陈于陛下。” 既然皇帝说让史世用听刘钰的安排,刘钰又这样嘱咐,他也爽快地答应下来。 “是,这个我记下了。守常兄此番前来,还是要小心为上。既已出镇一方,想来瞒是瞒不住的。那些海商什么都说,守常兄又抢了他们的贸易信牌,他们岂能不在意?” 刘钰大笑道:“瞒?我就根本没想着瞒。平成兄也不想想,第一次贸易我就能运来你这等高手武人,以及没有去势的战马,倭人就算再傻,也应知道我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 如史世用所猜测。 德川吉宗对于刘钰的身份很感兴趣,后续长崎送来的唐人风说书中,那些江浙、福建的商人,用多方渠道打听到了刘钰的身份。 虽不明确,但也知道其似乎是家族显赫。只是商人毕竟身份低微,对于京城的事不可能知道太多。 作为一个旁支继承了将军之位,见识过底层疾苦,德川吉宗算得上是一个改革者。 只是所谓改革,也不过是为了稳固幕府的统治。 文化上推行朱子理学,经济上也进行了许多维持统治的改革,他本人也喜欢学习西洋学问,尤其是数学和天文。 这些年米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前些日子,长崎奉行送来了一本小册子。 里面大约介绍了一些货币的意义,写的很浅,但在这个时代,已然是足够惊为天人。 德川吉宗没有怀疑过刘钰是大顺派出的间谍,因为一个间谍不可能真的带来战马、医生、兵书,甚至关于米价改革的小册子。 唯独怀疑的就是刘钰的目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本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送来之后,德川吉宗花了五天的时间仔细读完,并和身边的心腹人分享讨论了一番,都觉得颇有道理。 最关键的,这本小册子为幕府的改革提供了一个“仁义”的根据。 改铸钱币,而且是减少成色,肯定会被人认为是“铸币得利”、“巧取豪夺”。 然而这本小册子却给了一个正当的理由:米价之所以如此低贱,是因为货币总量太少,使得人们不愿意把货币买米,而是愿意保留货币等待升值。流通到市场的钱少了,米价就会低;想要提高米价,就要多铸货币。金币银币成色降低,铜币如果不够,可以铸造铁币代替。 这不是巧取豪夺,而是自有道理在其中。 几个近臣心腹看后,都觉得颇有道理,也都赞赏此人是有才能的,这等说法不但大有道理,而且叫人茅塞顿开。 但就其见识,足见这人的身份大不相同。 商人非是一定没有才能,但受制于眼界,很难有能站在一国的高度就思考问题的……当然不是没有,只是东亚士农工商的特殊情况,他们把这边的特情当成了常态而已。 单就此事,他们觉得这个刘钰的身份必然高贵,至少是一个自小能接触到国政的。按照日本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社会,这么想也确实没错。 德川吉宗也越发疑惑,纵然知道这个刘钰在中国有很强的背景,却想不通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是中国方面不好意思说重结于好,所以派了一个人以商业为手段进行探路? 若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进行一番接触。若是能恢复曾经的勘合贸易,亦非不可,但前提是大顺不能以让日本朝贡的名义,得承认日本的大君体制。 还是说,这个人有其余的目的? 亦或是,其家族想要积蓄实力,图谋不轨? 若是这样,也可以多加了解,若是大陆有乱,对日本也是有好处的。 带着这种好奇,德川吉宗特许召见了刘钰,按照荷兰商馆参觐的规格。 隔着竹帘,德川吉宗打量着在外面的刘钰,很年轻,年轻的不像话。 约莫二十出头,穿一件很普通的青衫,脸上一股子年轻人的傲气,监视者回报的三天前对着大象说“卫懿公好鹤”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德川吉宗没有让翻译去询问,而是手书了一番话,叫人传给刘钰。 他会写汉字,也通一些四书五经,但是不会说中国话。 写着字的纸张到了刘钰手里,字写得还不错,刘钰看了看,发现这个问题问的真的是有些深度。 “既为唐臣,则知士农工商贵贱之别。既为士,何以自贱?” 刘钰提起笔,就在纸上回了一个字。 “钱”。 纸被递过去,德川吉宗摇摇头,并不认可这个答案,或者说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知道钱很有用,但是总觉得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如此爱钱,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大顺的体制,他多少知道,明白不是分封制。 官员有俸禄,俸禄不是很高,至少从收集到的明朝的典章制度来看,俸禄实在是不行。 他本是个很节俭的人,一日两餐,只吃米饭和青菜,力求让天下大名都像他一样节俭。 虽不至于像隔壁朝鲜那样,认为钱是万物之源,以至废钱,可德川吉宗对于钱的态度可着实不怎么好。 真是为了钱,就敢送武人、卖战马? 德川吉宗很是怀疑。 叛徒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虽然说幕府很乐于从刘钰这里搞到战马、情报等违禁品,但终究这有些叛徒的意思,用的时候可以用,但在心里…… 尤其是看到刘钰回了一个简单直白的“钱”之后,德川吉宗心中有些鄙夷。 然而鄙夷之后,心中仔细思索了一番,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答案太简单了,也太过宽泛。去长崎贸易,肯定是为了钱,但要钱做什么? 是家族准备谋反? 还是说为了其余的某种目的? 钱只是钱,得到钱用来干什么,才是真正的目的。 这一点德川吉宗认为自己还分得清,可又不好直接问刘钰要钱做什么。 想了一番,就在纸上又写了一句充满嘲讽和揶揄的话。 “商人重利而无义,是故士农工商,商人最贱。由汝观之,可知其中之意。汝为唐臣,俸禄不足乎?” 刘钰也不废话,想了想以前背过的课文,直接默写了一篇古文。 ……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冯谖之三窟者,一为薛地市义;二为游说梁魏以期梁魏知其贤而聘之;三为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 今,天朝不复封建,吾无有薛地市义之举,此窟休矣。 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游说梁魏而天下知其贤之窟,亦休矣。 今,天子李氏,吾为刘氏,先王之祭本无资格,此窟亦休矣。 伴君,若如伴虎,故而先思退路。 钱,可用于天朝,可用于日本,亦可用于荷兰等欧罗巴国,此为真窟也。吾不需三窟,仅此一窟,足以。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烈火烹油,鲜花似锦,转眼大厦倾。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纸被传过去,德川吉宗看完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狡兔三窟的故事,他当然听得懂,荻生总七郎都能编纂《七经孟子》这样的书,这样的故事当然讲过。 后面这番陋室空堂的机锋,倒也有趣,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避世之意,当真有些意思。 再看前面的内容,似乎也大有道理。 现在天朝不是封建了,自己也没有薛地这样的封地,所以市恩买义这样的事,不存在。 而齐国不留爷,爷去投魏国这一窟,也没了。最后那一窟,自己又不是宗室的人,更是天然没有。 但是,钱是好东西啊。有钱,在天朝是大爷,在日本也是大爷,跑到欧罗巴还是大爷。 只要有钱,什么狡兔三窟,根本没必要,只要有一个窟就够了。 这个道理,倒是说得清晰脱俗,简直是叛国言论的一股清流。 德川吉宗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说才能,眼前这个人无疑是有才能的,单单是那个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正是幕府这时候急需的人才。 身边主持改革的亲信们,对于货币政策这样的东西,略有所知,但却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此人的小册子,已经是“道”的范畴,而非“术”的范畴,德川吉宗还是明白其中区别的。 而且之前的唐风说书里,长崎奉行询问了那些水手,也说此人没有走正常的航线,而是靠导航技术直接航行到日本的,证明此人的实学水平也是足够的。 这样想着,德川吉宗提起笔,就想回一句。 他想说,大顺不是封建制,但是日本是,你可以尝试在这里留一窟。 二来,大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天下却不包括日本,你去朝鲜、越南或许不行,但有朝一日跑来日本是无问题的。 然而,笔刚提起,又想到刘钰说的“钱”字,终于还是放下了笔。 这是个人才,但却没有忠义之心。 才能重要,还是忠义重要? 这不言而喻,自然是忠义重要。况且,大顺天子给的已经够多了,这人依旧觉得“伴君如虎”,自己又凭什么让这个人效忠呢? 犹豫了一瞬,提笔在纸上写道:闻汝往长崎,运粮米数船,岂非恻隐之心乎? 刘钰毫不做作,直接回道:非是恻隐之心,不过想着日本大饥,搏雪中送炭之情,多求几张贸易信牌而已。几船粮米,不能解困,吾有一物,可解民饥。 第一七六章 十三张 德川吉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真诚不做作”的话。 船队运来粮米,只是因为听闻有大饥,所以搏个雪中送炭之情,其目的还是为了多拿几张贸易信牌? 这么真诚的吗? 德川吉宗是真的无语了。 看着纸上的回话,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可信。 这个人认为狡兔三窟要随时代而变,这个时代,有钱就有窟。 大不了往欧罗巴跑,只要有钱就行。 幕府这边的政治和大顺那边不完全一样,可是君主都有近乎无限的权力。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错。 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分封体制下,他距离大顺天子的权力还差一些。 这个刘钰想要搞钱,只是为以后做打算? 若是一旦在大顺那边容不下了,就要跑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搞钱? 这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那本小册子和武人、战马的事,德川吉宗对刘钰很感兴趣,特意询问过长崎奉行。 长崎奉行也把初见之事说了一番,就说这个人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并不会出卖太多的东西,以免出了大事,他就难以方便贸易了。 这个聪明人如此直白爽快,虽然感谢有些让人有所不齿,觉得这是一个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辈,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善于谋身。 听着刘钰说有办法可以缓解饥荒,只要能够多给几张贸易信牌…… 若是别人说,德川吉宗肯定不会相信,以为是妄人妄语。 然而有前面那本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做铺垫,虽然在德川吉宗看来,刘钰的人品极差,但却相信对方有才能。 敢于说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这一次气候变化带来的饥荒,确实让德川吉宗焦头烂额。 之前十年,不顾廉耻地搞“上米制”,以削弱幕府统治根基为代价,用减少参觐交代时间为抵偿,让各个大名们多给一些米,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 可刚刚熬过,去年刚取消了上米制,今年又来了一场气候突变的饥荒。 濑户内海周围,气温突降,整个夏天都很寒冷。 按照后世史书《德川实记》的记载,饿死了969990人,也不知道这么精确的统计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今年冬天的气候也还是不太对,看这样子明年也是一个荒年,现在濑户内海附近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出现了饥荒。 米价倒是涨上去了,但……但这根本不是德川吉宗想要的涨价方式。这么涨价,价格倒是涨了,可是一揆之类的事肯定不会少。 刘钰随船带来的几船粮米,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对于饥荒根本没有根本性效果。幕府再财政危机,也不会差这几船米。 或许,此人真的有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刘钰不会日语,便和侍奉跟随作为翻译的儒官青木昆阳说了一声,没有选择再用纸笔交流。 刘钰也不是一点日语也不懂,多少能听懂几个词。 他想出的换贸易信牌的东西,当然是地瓜。 这玩意,自己不搞,日本人自己也会搞。 最早搞兰学的儒官青木昆阳,就写了一本《番薯考》,使得地瓜很快在日本推广开来。之前地瓜可能是叫萨摩芋头,刘钰在长崎也见过,可能还叫唐人芋。 总而言之,地瓜推广,也是这个享保大饥荒逼的。民众要是都饿死了,谁来种田缴税呢? 他是没有半分“资敌”的愧疚,反正早晚要搞,差个一年两年的,自己换几张贸易信牌,岂不美哉? 此时负责翻译的青木昆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将来要被日本铭记的功劳,被眼前这个人抢走了。 他把德川吉宗的话翻译了一番。 “如果真的可以解救民众的饥荒,那么贸易信物是可以多给你一些的。既然你要狡兔三窟,那么在你还可以贸易之前,这些贸易信物就不会取消。如果真的有效。” 听到这样的承诺,刘钰心头大喜,盘算着既然这么说了,怎么也不好意思就给自己一两张吧? 若是能给上十张,那么自己就拿到了华商信牌的二分之一左右。 就可以联络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搞成一个专门对日经营的团体,挤走那些不合作的,把内卷变成合作。 只有把内卷变成合作,才有机会将来拧成一股绳,对抗荷兰人。 免得自己这边要搞荷兰人,各个海商帮派在后面扯自己后腿。 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问,不然就像是做买卖了,对面面上不好看,说不定就把个好事搞砸了。 于是把怀里自己书写的《番薯考》递了上去,上面都是汉语,日本人应该看得懂。 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做翻译的儒官就是青木昆阳,李鬼和李逵的手一触碰,书便送了过去。 上面详细记录了亩产、种植等方式,又写了诸多好处。 “此物若能推广,莫说公四民六,便是公六民四、公七民三,亦有何不可?然则若公七民三,则大名日壮,存粮日多,为将军考虑,还是应该广开贸易。以让其将多余的米换成钱,多穿丝绸、多用贵物。此为后话。” “而如现在,若能推广,亦可使得少饿死许多民众。人非畜生,畜生饿死,也就饿死了。人若饿死,岂肯做安安饿殍?必然效奋臂之螳螂。天朝之事,不可不察。” 嘴上说着诸多好处,心里却想等他娘的地瓜推广了,这饥荒早就过去了,该饿死的早饿死了。 但是有了地瓜能保着底层饿不死,各个大名就能多收许多税。或者用来积蓄力量将来反叛,或者钱多了米多了奢侈成风,不管哪一种都是有利的。 唯独就是思来想去,除了金银铜,日本似乎实在没什么能贸易的东西。或许将来海运发展了,能从日本买米?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孟加拉的大米都能卖到英国去,只要航海技术再进步一些,应该也是有利可图的。 若能在数年后迫使日本开国,先要掐死的就是日本的伊万里烧瓷器,再掐死丝织业,这样就能让日本成为一个出口大米和金银铜硫磺的地方,反正其其余资源匮乏,也不怕在这么严重的剥削之下还能发展起来工业。 初步工业化的商品冲击,必然要带来小农经济解体、农夫破产的惨剧。 日本不惨,大顺就得惨,整个东亚,百年之内只能容得下一个初步工业化国家。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各种说辞,此时更是滔滔不绝,讲起来许多歪理邪说。 只是这些歪理邪说,让德川吉宗大感兴趣。 能不能挽救饥荒,现在看来大约是能的。这个疲惫大名的说法,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翻看了一下这本《番薯考》,上面用详实的记录和数据,证明这东西确实可以在日本推广。 最关键的,还是不占好田,可以在一些山坡上种植。叶子也可以吃。 刘钰又道:“日本自古就是食草民族,我来长崎,连牛肉也不曾见过,山羊绵羊都不曾见。这番薯不但可以吃根茎,还可以吃叶子。都说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这个是很有道理的。若是种植了番薯,便可以把‘芝麻’再榨出最后一滴油。” 作为儒官,青木昆阳实在是有些不想继续翻译下去了,心想这样的话,这个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再一想刘钰的所作所为,心中无忠义,无君无父,只有自己,只爱钱财……他也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心道此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然而后面的话,让青木昆阳彻底无语了。 “所谓礼者,上下尊卑之别也。上所能用而下不能用,下固知上下之别。日后,待番薯普及,便可规定,武士可以吃米,农民只能吃番薯。若是吃米,则以经济犯捕捉。既然番薯可以吃饱,那么为什么要吃米呢?” “反正贵国的农民如今也吃不起精米,只能够吃些米糠麦饭之类,番薯普及,这并不会造成米贱伤及士农的情况。” 德川吉宗听得饶有兴致,但也不好表现出来,便道:“若能救济灾荒,这是好事。你所著的《铸币论》也大有道理。按你所言,元禄改铸,金银钱中多加锡铅,以至物价飞涨;正德改铸,金银太足,市间钱少,米价便低。若能再行改铸,或可控制米价。” “只是汝等前来贸易,只在意金银铜,于俵物等并不在意。新井白石言,金银铜者,若骨,不可再生。难道汝等除了金银铜,就没有其余的货物可以得利了吗?” 说起这个,刘钰也是萎靡了精神。 心道,是的,没错,除了金银铜之外,别的你们也没有什么了。倒是有硫磺,然而这贸易量也不大。 天朝不敢说无所不有,但就现在而言,别的手工业能产的东西,天朝还真看不上眼。 别说日本了,便是法国英国又怎么样?还不是年年贸易逆差?无货可卖? “除金银铜外,米亦可。所谓,谷贱伤农,士农为国本。米若不吃,三年便要腐败。日后若是米价过贱,或可买米。除此之外,实不知还能贩卖些什么。” 这本就是刘钰的想法,日本资源太缺乏,也就能把日本的那点金银铜都抠走以作起步之用。再剩余的,若是能够打开贸易,市场倒也不小,当第一桶金应该是足够了。 德川吉宗也知道,现在讨论卖米的事并无意义,至少一两年之内,米价都会居高不下,遂道:“若是灾年继续,汝等亦可贩运粮米来长崎,可用金元购买。你既有献铸币法,又献《番薯考》,我亦不可食言。长崎信牌,唐商共二十五张,汝可得十三张,以作汝‘三窟’之用。只要你还来长崎贸易,信牌便永不变更。” “除此之外,若能运来粮米,则不再信牌贸易之内,只是没有铜为返货。每百石米,可携生丝砂糖等货物若干,皆以金银购买。” 第一七七章 机遇期 十三张信牌,这个消息足以欣喜。 而后面那句允许贩米夹带私货,那就足以加上“若狂”两字了。 一抓就死、一放就乱,自来如此。 刘钰太清楚幕府开了这一道小门的意义了。 十六年前,新井白石搞正德新令之前,是没有贸易信牌的,只是控制了一下贸易量,先到先得。 只控制官面的贸易总量,船来多少随便。 于是,海商们就利用这样的机会。 官面份额虽然就那么多,但是私下里的走私和私人交易却管不住。 日本的商人也会选择走私交易,私下交易的数量往往是官方规定的贸易额的数倍。 只要开一个小口子,就能撕扯开一道大门。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商人逐利的本性,日本商人也是商人。 甚至于十六年前,甚至有海商跑到了小仓和马关去走私。 要不是日本人真的开了炮,恐怕都能跑到濑户内海去。 幕府这边允许他运米的时候加一些私货。幕府官方不收,商人会收,日本的商人当然也乐于赚钱,只是之前管的太严格而已。 唯一的问题就是回去的时候可能会空船,因为除了铜,刘钰想不出日本还有什么大宗的可以赚钱的货物。 大顺普通民众的消费能力很有限,而日本也没有什么太有特色的东西,虽说少赚一点,但只要量大,当无问题。 大顺的米,运到日本肯定是赚不到什么钱的,而且大顺这边也不允许大规模出口粮食。 只能尝试着去泰国那边买米了,据说价格很低,也就两三钱银子一石。 心中已经盘算出了日后携带私货贸易的计划,想着日本的这一次大饥荒至少也得两三年才能平息,这两三年的时间应该足以撕开一个大口子了。 又和幕府将军交流了几句,这一次“参觐”就算是结束了。 之后的几天,他就在史世用的陪同下,在江户城转了转,大致询问了一下物价情况,把所见所闻都记录好,便要回去。 临走的时候,刘钰再一次嘱咐了史世用。 “平成兄,记住我的话。非是让你做死间的,也不是让你来看倭人军备的。这毫无意义。只要多搜集一些倭人对我朝的态度、以及一些僭越的言论。记在心里,万万不要记在纸上。” “是,我记下了。守常兄且放心。” 史世用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住多久,眼看刘钰要走,短时间内大顺这边也不太可能再有人来,心里一阵郁闷。 江户城里也有一些华人,但多数都是明末大乱的时候逃亡到这里的。 短短八十年时间,史世用和这些人的后代已经格格不入,虽然这些人的后代还会说汉语,但是对大顺的态度、对正统的理解、世界观等等,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江户城的日子,史世用过的有些孤单。想着这种孤单的日子还要熬上一阵,只好最后冲着刘钰拱拱手,心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土?刘大人的话,当记在心里,留着性命,将来才有大用。 刘钰等人回到长崎的时候,已经是农历的正月。 正是一年一度荷兰商馆的馆长去参江户的日子,双方在长崎打了一个照面,也不知道这些荷兰人会不会编排自己。 他是知道,荷兰人为了能和日本人贸易,甚至编造过“荷兰国砸基督像”的故事。毫无底线的敌人,最是可怕。 看着前往江户的荷兰人,刘钰心里有些担忧。荷兰人应该会觉察到自己在长崎的崛起,使绊子几乎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会用什么招数,只能见招拆招了。 在长崎领取了贸易信牌,长崎奉行传达了一下允许刘钰贩米夹带一些私货的事之后,最后检查了一下刘钰携带的物品。 看着粘贴着动植物标本的小册子,日本人也不认得里面用作记录的汉语拼音,也没看出来用葱汁姜汁画在白纸上的地图,予以放行。 把米都换成了银子的船队终于开始返航,出了日本,船队里的人都放松下来。 “大人,数年之内,咱们再也不用来这地方了吧?” 陈青海用炭火烤着自己绘制的一些图和记录,询问了一句。 “不会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便是逼其开国的时候了。” “大人以为,对倭人用兵,需要多少人?” “七八千足以。” 刘钰给出了一个很便宜的数字,估摸着军费也就三四百万两的银子就够了。 这几个人跟着他走了一趟江户,见识到江户城里乌压压的武士,虽然训练水平不足,但是人数着实不少。 想着日本怎么也是一个大国,人口也有千万,觉得七八千人是否有些托大? 见这几人没有过于轻敌,刘钰笑道:“你们呀,虽然不轻敌是好事,但却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倭人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幕府。” “保日本还是保幕府?你是幕府将军,你怎么选?幕府把自己的旗本和直属们拉出来和我们战个痛快,然后为那些大名腾出江户城?” “遇到这样的事,便想想赵宋南渡之后的卑微,想想永昌年间‘联虏平寇’的破事。” 悄悄灌输着统治阶级无耻的思想,却说的极为隐晦。 陈青海虽还未同化,却对刘钰的这个说法很赞同。 把手里烤出字迹的纸张小心放好,又问道:“如大人所言,倭人不足为虑。但是却不能不考虑荷兰人。若是我们攻倭,只怕荷兰人悄然相助倭人,助其编练新军、改革海军。”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并非无解。 “一步快,步步快。幕府体制,注定不行。幕府放权于大名,则幕府亡;幕府不放权,则搞不成。至于荷兰人,或许是个麻烦,但问题也不大。” 借着机会,又把欧洲的一些事和这几个心腹人讲了讲,又说起了贸易问题。 大顺过分开放的政策,有利有弊。 就像是为荷兰提供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营养液输送管,使得荷兰人沉迷在这种“自由贸易”的美好幻境当中。 这就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个很大的问题,一旦大顺这边掐死了这根营养管,荷兰东印度公司必然会出现资金流断裂。 原本明末之前,荷兰是把巴达维亚作为中转站的。 天朝的货物他们不能直接上岸拿,荷兰人被李旦、颜思齐等人忽悠的做了一个傻到极点的决定,联合英国在澎湖搞了一次炮舰外交,彻底断绝了和大明直接通商的可能,也使得李旦等海商集团彻底控制了荷兰的拿货渠道。 大顺放开了贸易,荷兰人直接在广州建立了商馆,使得巴达维亚的中转地位急剧下降。 对日贸易、往荷兰运瓷器茶叶丝绸等,都是在广州直接装船。 他们甚至放弃了在印度买土布等去日本贸易的路线,因为广州的生丝白糖等运到日本利润更高。 一旦掐死,让荷兰人明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是他们的幻觉,东印度公司必然会出大问题:东印度公司只能无能狂怒。就这个时代的投送能力,荷兰顶天能在东南亚投送个两三千人,指望这点人炮舰外交逼大顺开放? 英荷虽然同盟,但也只是在欧洲问题上同盟。在亚洲,英国巴不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死,况且英国东印度公司也在广州有着巨大的利益。 大顺又不准备对万国宣战,只对荷兰搞事,英国人脑子生锈了,才会放着好好的自由贸易不做,跟着荷兰人出兵,先让大顺断了贸易,再求个开放贸易? 他将这些情况一说,确定众人都听懂了后,询问道:“依你们看,将来是先对倭国动手?还是先翦除荷兰再打倭国?” 馒头想都没想便道:“自是要先对倭国动手的。一则见效快,可以要到钱,让朝廷知道海军有利可图;二则可以逼倭人开放贸易,我们的钱也越来越多;三则在倭国有利益的只有荷兰人。” “荷兰人有两个选择,一是学我们,逼倭人通商贸易、取消信牌制度。然而这样的话,我们便可以‘帮’着倭人驱逐荷兰人,以成天子之诺。” “二是不学我们,和倭人勾勾搭搭,帮着倭人。则我朝便有借口,对荷兰宣战。” “除此之外,便是若先打荷兰,我们得不到一分钱的利,反倒花销巨大。大人说的以战养战,根本做不到,只恐朝堂都反对,认为穷兵黩武。毕竟有钱的是荷兰国,非是巴达维亚,我们又不能打到阿姆斯特丹。先打南洋,断了贸易,我们又得不到半分钱,也使得江南一些出售生丝砂糖瓷器的商人不满。” 刘钰没有表态,而是询问了旁边的陈青海、杜锋等人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 “我们觉得,子明的想法很对。大人不是常说,战不是为战而战。以往征战,都是耗费钱粮的,唯独大人说过以战养战。既是如此,我等海军的第一战,便该是让人知道大人这话说的没错。” 见其余人也都是这样的态度,刘钰这才笑道:“然也。正是这个意思。倭人的海军不值一提,但是一旦对倭开战,就必要要做到万无一失。确保可以击溃荷兰,然后才能对倭宣战。故而你们任重道远,过些日子法兰西国的船一到,一定要抓紧时间训练。” “时不我待啊。你们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欧罗巴的那件事吧?奥利地国的王位问题,那奥地利国王至今也无半个男丁,年近五十,估计生不出来了。他一死,欧罗巴必乱,届时便是我等的机会。然而,人的命运,岂能预料?谁知道那奥地利王什么时候死?” “是故,待法兰西国的船一到,你们必要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只争朝夕,只争朝夕,记得这句话。别到时候那奥利地王死了,你们却还没有在南洋打赢荷兰的本事,那你们便是诸夏的罪人了。” 第一七八章 钓鱼先撒饵 这话说的极重。 馒头等人也是第一次听刘钰说这么重的话,各自神情严肃。 罪人…… 这两个字实在有些沉重。 直到这几个人严肃地点头称是,刘钰这才露出笑容。 “是了,就该是这个样子。我之前于你们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今日说了,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外传。” 伸手数了数身边的八个人,又道:“要在南洋与荷兰人有一战之力,战舰至少要有八艘。话便至此,多了我也不必说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几人这一下心里都是一喜,连连点头。 他们清楚,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刘钰并无资格直接任命舰长,但其建议权必有足够的分量。 话已说的如此明白,几人心里也都暗下决心。 届时法兰西国的船一到,必要加倍努力,以免做刘钰口中的“诸夏罪人”。 想着这一次法兰西国只卖了两艘船,自造的话即便有钱有工匠,也得两年才能完成一批。 若要至少八艘战舰,并且至少能开的走、打的了炮,恐怕少说也得四五年之后了。 况且这八艘战舰,只是个最低的数目,意味着一丁点的失败都承受不起。真要是确保万无一失,自然是多多益善,数目翻个倍才好。 那欧罗巴的奥地利国远在万里之外,他们连查理六世的样子都没见过,如今却是一个个向着各路神仙祈福,只求这位奥利地王能至少再活个五年六年的,若能再活个七八年,那便最好了。 ………… 船队航行途中,刘钰找了林允文单独见面。 这一次见面,林允文对刘钰的态度,已经从最开始的习惯性的官本位下的尊服,变为了此时单纯商人角度的惊为天人的尊重。 他不知道刘钰和幕府将军都谈了什么,但却知道两件事。 刘钰是第一个见了幕府将军的“唐人海商”。 刘钰搞了十三张贸易信牌。 整个儿大顺的海商,从江浙到福建,只有二十五张。 各路海商为了搞到一张贸易信牌,长崎的唐人町不知发生了多杀啼笑皆非的故事。 有偷着询问竞争对手行贿数目的、有写感恩书恨不能像对待皇帝一样的语气和幕府表忠心、有私下里劫持对方船只的、有在陆地上给对方的货抬价的。 林允文见的多了。 如今刘钰一下子就搞到了十三张,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允文简直以为是在做梦。 刘钰不大方,但做事很遵守规矩。 说给他的分红,从来没少过。 单就这一点,林允文已经心服口服。 对方毕竟是个官员,而不要贿赂反而按着规矩分红给他的官员,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刘钰也从没有流露出“士农工商”的等级态度,也没有一股子高高在上轻视商人的态度,至少在林允文看来,没表现出来。 就林允文的观察,刘钰是很懂贸易的。 可是,这一次单独见面,听完了刘钰要他去做的事情后,林允文有些难以理解了。 “大人,对倭国的贸易,本钱不是问题,谁有本事难道信牌,谁就能赚到钱。既是大人有了信牌,缘何还需要找人参股?这不是白白给人送钱吗?” 林允文大为不解,刘钰让他趁着这一次去南方收货的机会,放出消息,找人参股。 想都不用想,这种事……只要放出消息,肯定会有挤破头的人往里面冲。 对日本的贸易很特殊,拿到信牌,就等于拿到了真金白银,最贵的时候,一张信牌的贿赂价便有七八千两银子。 有了信牌,钱是问题吗? 林允文想着这几年跑了多次日本,赚到的白银他都是经手过的,少过几十万两。 别说十三张贸易信牌,便是三十张,本钱也够了。 就算不够,哪怕去借高利贷,这都有得赚。 如今却要找人参股,这不是给别人送钱是什么? 刘钰却也不说缘由,毕竟缘由太多,只道:“你只管去做便是。告诉他们,我只要六十万两,做三成的股,年年分红。先到先得,但每个人最多限购两万两。” “不用提我的名字,你林允文这几年想必在海商中已经是名声远播,都知道你是船头。想必此事经你的嘴一说,云集响应者要踏破门槛。” 十三张贸易信牌,三成的股,大约相当于四张牌。作价六十万两,约等于才几万两一张牌。毕竟进货款不用股东再出。 这个价格在懂行的看来,一点都不贵,毕竟每年去日本能不能拿到牌,都是未知数。而且拿一次,就得花一笔钱,狼多肉少,管肉的自是要贿赂的,这还是每年的。 刘钰一下子拿走了十三张,一共二十五张牌,原本一些能拿到牌的,今年就彻底没机会了。 今年一些海商定然是钱压在手里,货压在手里,却不能去日本贸易了。 而正如刘钰所言,林允文这几年在东洋海商圈子里声名鹊起,都知道他“有本事”,年年不但能拿到正常的信牌,还能拿到临时牌,足以证明其背后的实力有多强。 名声,就是圈子里的号召力。 参股募集,绝无问题,林允文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要把钱白白送人? “大人……这件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我意已决。除了参股的事之外,也要联络一些在暹罗贩米的。优先他们参股,不只是钱,船也可以作价参股。六十万两银子,做六千股,一股一百两。最低一百两即可入股。就明白着告诉他们,我就是送钱的,第一次合作,买个信任。” 林允文只是个办事的,听刘钰说的坚决,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却也只能去做。 想着自己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何不借个几万两,入一部分股?到时候还愁没有钱花吗? 再一想刘钰的身份,自己若是做的太过分,恐怕不但没有好处,还有灾祸。 可心里赚钱的冲动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大人……我是否可以入股呢?” “自然可以。但也只能入两万两,不可再多。你也不要搞一些无趣的把戏,这两万两就内定给你了,但我不想见到你搞化名之类弄再多。这件事,另有说法,到时候官府会收印花税,自有官府保票,是谁的便是谁的,你也不要搞小聪明。” 略微警告了一下,林允文赶忙点头。 刘钰盘算一番,外募三成的股份,还剩下七成。 这七成了,得给皇帝两成半,到时候就给皇帝取个“龙傲天”的化名,要是皇帝同意的话。 自己做做假账,换换名字,搞个三成半,里面包括自己的好友、家人、海军军官等。还要拿出半成入户政府,但这个得皇帝出面。 剩下的一成,就要让勋贵们入股了,到时候肯定是要把勋贵们绑定在这上面的。 省的他们有钱没处花,老琢磨着抠唆京城附近的那点土地。将来真正开战,也能有足够的力量支持。 刘钰说算是给那些入股的送钱,花钱买信任,也不算是说假话。 单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官营的效率是扯淡的,想要干大事,就得集结众人之力。 户政府的钱,只能维持大顺不会崩溃,指望户政府出钱搞一些根本不符合以往常理的新东西,官员不肯,皇帝也没有这个胆子。 如今日本的贸易大门略微打开了一个小洞,十三张贸易信牌之外,还有暹罗运米等事。 将来要试着改漕运为海运,也得有一支实力雄厚的商队,证明真的可以做到而且损耗极低。 也需要提前开始在南洋布局,侦查,测绘,以及将来把大量的海商绑上经略南洋的战车。 这些,都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人。 股份制,大顺不是没有雏形,但想要深入人心,就需要先撒出去一些米。 至于有限责任、抄家连带、株连等问题,那需要慢慢解决,而不是要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再去搞。 现在把皇帝塞到里面,至少十几年之内,皇帝肯定是缺钱的。 打准噶尔之后的赏赐,户政府要出一些,皇帝私人也要出一些。 打准噶尔相对来说,花不了几个钱,真正花钱的地方还在后面:西域驻军、屯垦、移民,至少十几年之内,全然都是负收益。 一旦打完了准噶尔,皇帝亲眼所见新军的威力,肯定是要搞一些军改的,这也需要钱。 只有趁着皇帝缺钱的机会,才能让皇帝尝试一些新事物。 尝试到新事物的甜头,才能够予以支持。 为了能够让皇帝支持,刘钰还要干更多脱裤子放屁的事。 想着今年开始,就要把每年的股份分红先送到皇宫。 让皇帝亲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然后再运回到威海投入到海军之中。 可能皇帝嘴上说不必这样,路上还有损耗,但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这样脱裤子放屁的事,不但要干,以后还要常干。 今年若是做得好,应该可以拿出一笔不小的分红送到皇帝手里,十几万两亦或是几十万两,这对皇帝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 大顺又没有那么多的皇庄,皇帝内帑里的那几个钱,少得可怜,十几万两银子摆到其面前,想必冲击是巨大的。 户政府的库房有再多的钱,那也不是皇帝的,至少理论上不是。 现实就是这么个情况,皇权太强,暂时数年之内,皇帝一言可兴、一言可废。该溜须拍马的仪式不能省。 第一七九章 无处可抄的体系 待船一靠港,刘钰等人下了船自陆路回了威海,林允文便去了南方。 刘钰沿途考察了一下今年的冬麦情况,询问了几名老农,看样子还行。 胶东的饥荒应算是过去了,今年暂时也没听说哪里又发生了大灾,应该不会拖延朝中出兵西域的时间。 回到军营,康不怠便找到了他,告诉他京城传来了消息。 今年秋季,鄂国公李九思会来视察编练新军的情况。 康不怠很着急,因为他觉得刘钰很不重视陆军的操训,基本上把大部分操训的事都安排给了组建的参谋部。 说完鄂国公李九思要来视察的事,刘钰也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康不怠终于忍不住了。 “公子,有句话我觉得应该提醒公子一句。正如陛下信任公子,让公子练兵,是因为公子打罗刹人打的不错。我也知道公子在意的是海军,但陛下是否能够继续投钱,这在于公子编练的新军在平准之战中打的如何。” “况且,若是平准不顺,朝廷必要继续扩充陆军,更无钱投入到海军当中。买一艘战舰就要七八万两银子,公子也说过,少说要八艘战舰。就算将来自己建造,便宜一些,那也是一大笔钱,这终究是要陛下支持的。” 康不怠看问题的角度很深,清楚这其中的关键。 平准一事,看似和海军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没有军舰都开到西域去,但实际上却和海军的命运息息相关。 刘钰笑着称赞道:“仲贤所言极是。只是我这不是正练兵呢吗?按部就班地去练兵,待秋季鄂国公前来,军阵自成,有何担心之处?” 康不怠皱眉道:“公子,我虽不怎么知道军事,但也看过兵书。” “《六韬》言:将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名曰礼将;将不身服礼,无以知士卒之寒暑。出隘塞,犯泥涂,将必先下步,名曰力将。将不身服力,无以知士卒之劳苦。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将与士卒共寒暑,劳苦,饥饱,故三军之众,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士非好死而乐伤也,为其将知寒暑、饥饱之审,而见劳苦之明也……” “公子练兵,却一概不问。分发军饷,则由专门的人分发,丝毫不经主将的手。至于与士兵同甘共苦,更是不曾见过。如此一来,实乃犯了兵家大忌,非礼将、力将、止欲将。如此士兵如何能够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 将《六韬》中的选将的篇章说出,康不怠心里颇多嘀咕。 他与刘钰相识也算久了,又是刘钰心腹,知道刘钰当年在黑龙江的事。那时候当真是与士兵共甘共苦,一路行军,最终在黑龙江立下了偌大功勋。 如今莫说共甘共苦,便是连发军饷这样的事都不亲自去发。纵然发钱的时候,士兵们当然要喊感谢皇帝发饷的话,可这也并不影响刘钰去军中刷刷存在感才是。 若如现在这般,最起码这支新军简直就是兵不识将。 知道康不怠也是好心,刘钰笑道:“这《六韬》里的话,仲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有句话我一直说,若训练一致,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方是真正的强军。” “眼下这支新军,你说我怎么跟他们说为何而战?为全家饿死而战?为那些在饥荒的时候把趁机兼并土地的地主而战?为那些在饥荒时候把粮价抬到八两银子一石的商人而战?” “这些都说不通嘛,那就为军饷而战、为不挨军官的军棍和皮鞭而战。” “至于《六韬》所说的这些内容,非是不对,只是……农夫养牲口,牲口也不会说话,怎么农夫就知道喂牲口?让士兵吃饱这种事,还用兵书专门教?合着兵书不教,为将者就不知道当兵的得吃饭?” “我军饷发的足额,不吃空饷,还贴了点钱给他们买鱼吃。吃得饱、训的严,这就是一支强军。你且放心就是。” “再说了……”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仲贤觉得,这支新军要人人只服我,反倒是好事?这兵是给陛下练的,如仲贤所言,换的是陛下认可我的见识,从而重视海军。我就带他们去一趟西域转一圈而已。小阵仗,小阵仗,打打准噶尔,还用不着做礼将、力将、止欲将。我要练的,是一群废物当将军,只要发足了军饷就能打压周边部落、土司的兵。” 见刘钰如此自信,康不怠心中更是担忧,觉得刘钰有些轻敌,只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之后的一切就都完了。 京城要派鄂国公李九思来,应该不是担心刘钰练兵不成。 但终究事关重大,需要来亲眼见见这兵练的如何。 对准开战,应该也就是在这几年了。 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朝廷不断地在囤积军粮,在蒙古修筑驿站和兵道,一旦准备好了,肯定是要打的。 康不怠大约知道刘钰根本不把这支军队当刘家军,而是把新军当成个别人家的事。 可在大顺做事,再怎么说也需要皇帝的信任。 对准一战就是加深这种信任的机会,虽说有可能因为太过受士兵爱戴而被猜忌,但若是一点不管,表现的不够惊艳,后续的事定是难办的。 “公子,距离秋季还有半年左右,公子真的就不多费些心?” 刘钰摇头道:“不费。没时间,也没精力。参谋部按部就班练兵就行,我才不管呢。马上法国人要来,军舰、工匠,这些事都要办。” “要造船,木头不是砍下来就能用的,要阴干两三年。我还要操心从东北运上等橡木、去南洋运上等柚木的事。” “要开办学堂,要开办军械作坊,还要打通从海参崴到松花江的移民通道,这些才是大事。练兵这等小事,不值一提。” “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对了,那个白云航要在文登试行一下青苗法,我出借一部分钱,你来处理这件事。军中的事,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你不必担心。” “你计算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包括青苗的种子购买、仓储、管理等等。一共需要多少钱,算个账目,到我这来取就是。” 康不怠应了一声,最后提醒道:“公子既是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纵然术业有专攻,但既是公子信任我,那么日后再有疑惑与担忧,即便是我所不能熟知的,我还是会提的。” 想着这几年刘钰的信任,康不怠用自己的方式,有些傲娇地表达了一下忠心。刘钰冲着他拱拱手,笑道:“大善,仲贤且去忙,顺便把吴芳瑞等那几个参谋班的叫来。” 待康不怠出了门,不多久就传来一声“报告”。 得到允许后,吴芳瑞等人鱼贯而入,等着刘钰示意后,这才纷纷坐下。 “新兵训练的如何?” “回大人,已经超前完成了之前制定的训练大纲。” 吴芳瑞把一个记录的本子交给了刘钰。 人事、军饷的事,参谋部不管。 刘钰走之前,他们已经制定了一个训练大纲,递交刘钰后,删改讨论完,就严格地按照大纲进行训练。 军官们手里都有刘钰印发的营连手册,在汉尼拔给的操典之外,主要在如何变阵的问题是进行了大量的修改。 战术思想和现存能抄的,差异极大。 刘钰要练的是一支以纵队行军、快速变阵、迅速结成空心阵的强调机动性的新军。 和汉尼拔给的此时的法国操典、俄国操典,都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很多地方需要修改,也有不少地方算是闭门造车,具体是否可行,还需要在后续的训练中不断找出毛病,继续整改。 参谋部这几个月的任务,就是观察训练,从实践中找对整改的方向。 为此二十个参谋班的人员,又补充了一批,足足有了一个八十多人的参谋部。 看着这本参谋部的训练日记,其中有一半的内容都是针对一些操典的改正建议。 刘钰也没看具体的内容,翻到后面大约一扫,便扔到一旁,心中很是高兴。 理解战术体系,然后在这个战术体系之内进行自我修正,这本训练日记后半部分的修改建议,就是参谋部已经开始正常运作的标志。 至于到底对不对……实践出真知,打过之后才知道。 青州军现在一共一共九千五。 其中建制的步兵七千,炮兵五百,轻骑、散兵八百,工兵五百,还有八个连专门挑选出大个子壮汉掷弹兵,山东的个子都不矮。 每个连队96人,五个连为一个营。理论上,每个营配两门四斤轻炮,但是炮的数量还不够。枪支现在也没做到人手一支。 八斤炮和比八斤重的,都组织到一起。 轻骑和散兵都是挑选出来的,如果能够编练一些松花江的府兵最好,但现在很难,日后朝廷打完仗真的知道有效后可能会用。 第一八零章 因地制宜 这也算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特色。 准噶尔部没有训练有素的线列兵,前排骚扰、牵制的散兵,数量不需要太多,靠己方的线列步兵打就够了。 打准噶尔的话,朝廷肯定会调派北方的骑兵,青州军也不需要自己编练骑兵,只是留了一个连的重骑做种子。 准噶尔有城,所以需要专门的工兵部队。 考虑到准噶尔的骑兵,每个营做支援火力的轻炮也是有必要的。 以此时的组织力,最小也就能以连队为作战单位,这已经算是远超时代了。 前提是需要拥有足够的军官,单单是成建制的步兵,连一级的军官就需要将近二三百号人。 而作为种子的那个重骑兵连队,更是直接塞进去了八名军官。 这样的受过训练的军官比例,就是刘钰自信的源泉,当然也是让皇帝将来开放良家子教育创办更多基础教育学校的诱饵。 作为实习军官的,一部分是武德宫的肄业生,一部分就是受过最基础教育的良家子。 至于骑兵,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朝廷给的军饷不够,根本没钱编练一支正规的骑兵部队。 正规的骑兵部队不需要松花江府兵那种自小会骑马的,抓一批没骑过马的一样可以练出来。 朝廷的思路还是前朝思路,各部集合,派出专门的主将捏到一起。 这样配合,虽然肯定会出问题。但考虑到准噶尔的水平,这问题也不算大。 折中思路,那就是只能采用新的战术体系,强调步兵的机动性和变阵速度,靠步兵包打天下,而不能全然指望朝廷抽调的骑兵搞出好的配合。 参谋部的作用就是拟定各种战术计划,做充足的准备。以大顺的体量,不败即为胜。 各种训练安排,刘钰不怎么管。 这批参谋班的学员继承他的战术思想,把道理讲通了,具体的训练计划由他们制定,按部就班即可。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训练的具体情况后,问道:“秋季之前,你们觉得能否做到让青州军看上去是一支可战之兵?” 吴芳瑞考虑了一下后道:“当无问题。大人,当下要解决的,还是一些变阵方面的细节,如今变阵的时间还是慢了一些。纵然有操练尚且不足的因素,也有一些操典不太对的地方。” “嗯。” 刘钰敲了敲桌上的那本他们编写的训练日志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提出来讨论研究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各个连队营队的主官,你们也多询问询问。一起讨论研究。我也就是知道个大概,有思路,懂大略。具体怎么样对不对,能以这个战术体系为准绳,衡量对与错;但是你让我把一切都编写出来,那就难了。” 吴芳瑞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种事,很是繁琐,是故参谋部有八十余人,也是为此研究的。按大人的要求,秋季当无问题。明年春日,应该便可以进行青州军的长途行军训练。关键是现在枪支常有损坏,本就不足,若有损坏更加不足。” “再一个,枪支不足尚且是小事,想必大人可以解决。但是后备兵员的问题,大人也应上书陛下。” “如今这九千人,死一个少一个。大人练兵的思路是传帮带。按说,如今九千人,应该再安排一些新兵夹于其中,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否则的话,这些人打完,如何补员?” 他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对此刘钰也是颇多无奈。 朝廷的军制问题很大,养兵是要花钱的。 平日操训一些后备兵员……就此时的组织力,也就能把良家子们组织起来。再说一些佃户,吃饭都成问题,让他们舍弃农活去操训,那就是等于让他们家破人亡。 自耕农好一点,但自耕农数量几何,这是个问题。 自有国情在此。 最好的办法就是募灾民为兵。灾荒年年有,不怕没有灾民。 问题是朝廷能不能拿出这笔钱? 大顺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可谓是捉襟见肘,偌大的国家根本余不出多少钱来,尤其是还要赈灾。 这个事暂时无解,刘钰只好道:“这事儿要解决,就得看将来平准的时候打的怎么样。打得好,说什么都是对的,高屋建瓴、远见卓识;打的不好,那就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人啊,尤其是朝中大臣,都是极为现实的。” 这件事刘钰有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还是那句话,大顺的军制有问题,要改的是整个的军制,而不是单单一个青州兵。 大顺既不需要征兵制,也没有征兵制的基层控制力,更没有征兵制的物质条件。 需要的反倒是大宋的厢军。 国土广大,年年有灾,哪年若是只有个十万八万的灾民,简直可以去天坛告天“风调雨顺”了。 把灾民中的青壮挑选出来,每个人开低一点的军饷,做一些基础的队列、放枪等训练。一旦开战,则从这里面挑人补充,兵员根本不是问题。 但就算是最低限度的军饷,也得叫人吃饱。 大部分肯定是没有老婆孩子,可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得养爹娘。 要是连爹娘都不准军人养,那这样的兵也谈不上什么战斗力,总不能都像刘钰在山东做的这样,全家死绝的优先。 这就需要彻底更改军制,裁撤一批根本无用的军队,空出军饷来养。 这事急不得,现在考虑也是无用,便道:“此事你们可以考虑考虑,但心思还是用在练兵上。” “我还是那句话,能打,说话才有用。这等军国大事,待日后你们升了官,再去考虑。至于能不能升官,就看兵练的怎么样了。” “机遇难得,你们要把握住。不是为我把握的,是为你们自己。要知道,你们到现在还只是候补军官,尚未转正。明白吗?” 一众参谋都起身道:“明白。” “行,既是明白,那就继续训练。有什么问题,便来找我。季风的原因,三五个月后,法兰西人会再来一次。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一个有意义的盟友。抓紧时间吧。” “是!” 各自散去后,刘钰也没有去看看陆军的操训。这是一个缓慢整合的过程,从吃饱到投入训练,也不过几个月时间,距离看出是否可战还需要一段时间,自无必要现在去找问题。 他还是先去看了看最在意的海军,即便现在海军此时连一艘战舰都没有。 海滩上,安放在沙滩上的绳索、网绳上,一群赤着上身的士兵正在练习爬绳索,军官在下面大声吆喝。 远处的海面上,几艘训练舰上挤满了人,正在那熟悉晕船。 一些小艇上,正在练习划船。 大部分海军兵员都是旱鸭子,即便会游泳,但是上船可能还是第一次。不过好在大部分候补军官之前也是旱鸭子,对于这些一点不会的兵员充满了耐心。 候补军官的比例很高,传帮带的练兵法和水兵的数量比,使得每个候补军官候补士官只需要训练十几个人。 大部分候补军官都在翘首以盼,等着真正的战舰抵达。 不远处的沙滩上,一群水兵正在短暂的休息,一个个又累又疲,天气还冷,一个个却都躺在沙滩上不愿意动弹。 刘钰走过去,这些水兵即便不情愿,也都迅速起身行礼。 人群中,刘钰看到了一个认得的水兵,自己给他改过名字,便喊道:“张二彪,你过来。” 把名字从张虎改成张二彪的张二彪听到刘钰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赶忙跑过来。 行礼之后,叫了声大人。 “怎么样啊,感觉如何?” “回大人,吃得饱,穿得暖。每日操训虽然累一些,但我已经不晕船了,也会爬绳索了。” “嗯,挺好的。我记得你兄弟姊妹好几个都来了是吧?” “是。是米高大人选的。大哥大彪没有在军中,选了去海参崴;弟弟三彪在青州军里做鼓乐手;四妹现在在义学学堂,前几天见到了,已经会写名字了。” 说到妹妹会写名字了,张二彪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子高兴的神情,虽然那几个字他根本不认得,但看着妹妹在沙滩上用木棍划拉出一些字的时候,那种玄妙的感觉真的是无以复加。 越不认得字,越觉得字里面有着无穷的魔力。 一开始担心妹妹要被卖到老鸨那,想不到却是真的学认字。唯独让他觉得有些别扭的,便是男女孩子在一起读书,这让他觉得很古怪。 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想着反正还小,待日后大了,说不定便分开读书了。 如今三弟在陆军里当个鼓乐手,妹妹也在岛上读书,唯独就是大哥要去之前根本不曾听过的海参崴。 他胆子本就略大,见刘钰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便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这海参崴到底在哪?我这辈子,还能见到我哥吗?” 政策都是刘钰定的,他也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见到你嫂子了吗?” “见到了。” 凡是去垦荒的,都是在这边就婚配的。和配牲口也差不多,把招来的女灾民编号,抽签,垦荒的抽到谁就是谁。 边疆之地,男多女少。若是正常移民过去,女人肯定会优先选择那些当地坐地户,而不是去垦荒的。 松花江那边的府兵们开价很高,一个女人可以用一匹马、一个青壮的长工可以用一头牛来换。 这个价格刘钰相当满意,毕竟在荒年,一个人可能就值四五张玉米饼子。 他救济了一些人,本也没花多少钱,安排人去打通从海参崴到松花江和黑龙江江口的屯粮移民线,正缺乏大牲口。一个人换一头牛,而且还是负责把牛马运送去指定地点,简直大赚。 张二彪更觉得刘钰行的是仁政,真是个好官。 以他们的身份讨老婆几乎是做梦,却没想到自己的堂兄居然抽签抽了一个,而且年龄也正合适,看样子也是个能生养能干活的。 说起这个,他心里存着几分感激,可终究还是关心堂兄的去处,等着刘钰告诉他海参崴在什么地方。 第一八一章 监狱船 “海参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你既是海军,日后是要出海的,总会有再见的机会。” “你也放心,那里虽然老虎多一点,狼也多一点,天冷一点,但要说饿死不太可能。我也发了枪,垦荒的地方会先打一遍老虎的。那地方可以种地,牛马也有,日子不会差的。” 张二彪这才算是放下心来,老虎和狼,只要有枪,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又发了老婆,又有大片的荒地,还有牛马可以用,怎么想这日子也不会差。 他还信得过刘钰。 之所以担心,不过是之前大哥登船离开的时候,他可是见到了那番场景。 简直和运送牲口没什么区别。 船上塞的满满当当,要去船头拉屎都要一点点挪过去,若是拉肚子恐怕时间都来不及。 如今活着的家人就剩下了他们四个,既然活着的家人还能继续活下去,他也没有了过多的担心。 这次谈话后的几个月,张二彪都是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训练中度过的。 直到农历的六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几艘西洋人的大船出现在了威海附近的海面上。 刘公岛上西洋鬼佬不少,张二彪见得多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 他倒是能分清哪些是罗刹人,哪些是法兰西人。 因为张二彪觉得,法兰西人的嘴,特别贱。 见面就“笨猪”、“傻驴”。 不过总算是知道这些法国人是来送船的,还卸了一大堆的火枪和大炮。 那些西洋人一来,隔壁小站营里的陆军就开始乒乒乓乓地演练起来。 张二彪也不知道那些陆军演练出了什么,就知道那些法国人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两艘大船、一些大炮和枪支,还有四百多人的工匠。 之后,那两艘大船被命名为威海号和蓬莱号,张二彪也因为训练刻苦,被选为了第一批登船的水兵,被安排在了威海号上。 登船的那一天,是七月七,乞巧节,这个日子很好记。 威海号和蓬莱号都是大船,至少在张二彪看来是很大很大的船。 登船之前,张二彪和其余的水手一样,被运到了威海附近的河边,在大木桶里洗了个澡。 身上洒了一些药虱子的药粉,烧的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像是被火烧了全身一样的折磨后,每人发了一套军装。 一条棉布的短衫,一条裤子。 而登船的实习军官们,则穿着让张二彪感到眼馋的毛呢料子的军装。 羡慕归羡慕,张二彪却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军官。 因为他不识字,也不会其余的手艺,最多也就能混成一等水兵。 船上等级分明,实习军官就是实习军官,水手就是水手,不可逾越。 他被安排的威海号上,定额人员是160人,但是第一批上船的足足塞了320人,整整一倍。 像他这样的水兵有140人,剩下的全都是候补军官。 见面就是官,官比兵多,到处是人。 单单是实习舰长,就有四个。 正实习舰长张二彪认得,是当年收留了自己的米大人,那是一个好人。剩下三个都是副实习舰长,他不认的。 真正的舰长是那个叫白令的罗刹人,船上还有十二个见面就说笨猪、傻驴的法国人。 他们的船灵,是一只狸花公猫,整天在船上游荡。 而她现在只是一个三等水手,一个月有一两半的饷银。 若是能提到一等水手,便有三两半。 七月七上船的那一天,所有上船的水兵都吃了一顿饺子。 令张二彪感到惊奇的是,这顿饺子居然不是鱼肉馅的,简直堪称整个泰兴十三年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吃过了饺子,他们便被发配到了船上。 张二彪这才第一次看到这艘大船上的场景,密密麻麻的缆绳,他都不知道这些缆绳是做什么用的。 甲板上有十几门小的回旋炮,听说是海战靠近之后,用来扫射对面甲板上的敌人的。 要靠轻便的回旋炮把敌船甲板都清扫一遍后,才能够登船夺船。夺下一艘船,会按照船价和船上的货物分红。 露天甲板的下面,是一层全通的火炮仓,将近三十门大炮用绳子拴好。 这就是他的任务,左弦的实习炮手。 不过听说刘大人对这些九斤炮很不满意,正在囤积铜料,准备让那些下船的工匠们熔铸一些更大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被安排到了一处吊床上,小小的船舱里塞了将近三百人,可想而知。 屁臭、脚臭、呼噜声……这些都早已习惯,在岸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尝试这样睡觉。 唯独实习舰长们的舱室宽敞一些,但也宽敞不到哪去。 厕所在船头,直接拉到大海里。因为船都是顺风航行,所以不用怕“香气”一直飘到整个船上。 法国人的这艘船的船头,是个木头雕刻的娘们儿,手里拿着一根长矛,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娘们儿。 当然,这也是船上唯一的娘们儿。 不少人围过来看着这个木头雕刻的娘们的胸口,嘿嘿傻笑,指指点点,或说一句真像个馒头似的,大啊。 鉴于船上没有女人,张二彪知道自己的饷银在靠岸的时候是按月发,若是在外面航行的时候,只要停靠就会发。上岸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默许的。 在这样狭窄的船舱里睡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晨天一亮,当当的钟声就敲了起来。 钟声想到第二声,船舱里所有的人都要起来。 张二彪只是三等水手,他睡的吊床是特别增加的。起床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赢来了船上生活的第一课。 那个法国的老水手连比划带嘟囔,张二彪跟着那些候补军官们一起,按照规矩把自己的备用吊床捆好,然后抬到了甲板上。 这些捆好的备用吊床要按照特别的打结方式,捆扎成一大团,绑在船舷上。 听那些候补军官们说,这是为了等到靠近海战的时候,防备对面的回旋炮,可以做掩体。 另外若是这东西掉进了海里,也可以飘在海上,落水的人可以抱着这东西,有可能活下来。 前三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学这个东西。 这么打绳结、怎么捆扎,直到第四天才完全学会,又一个个考核过关后,这才进行了下一课。 起床,捆吊床,然后都蹲在了第一排的甲板上。 一人发了一块砖头大小的磨石,一桶桶的砂子倒在了甲板上,开始用磨石和砂子来磨甲板。 据说打仗的时候,要把砂子铺到甲板上。因为打仗要死人,死人要流血,流血会让脚底下打滑,所以要铺砂子。 法国人的船上,砂子很多。听说法国人若是在海上死了,要把人埋在船底的砂子里,回到陆地上之后再埋葬,以求入土为安。 张二彪觉得这很好。 但是,刘大人却不准,为此还和法国军官吵了一架。 法国军官吵不赢,只能更改了威海号上的规矩:人若死了,装在袋子里,缀上一枚炮弹,直接投到海底,不准把人埋在船舱的砂子里。 这件事,包括张二彪在内的水手们都很不高兴,最后也只能用折中的办法。 船上装几桶江米和枣子,无论再饿都不准吃。 人死了之后,装在袋子里,学当年屈大夫投江的事,在袋子里装上一些江米和枣子,以求鱼虾不要啃食人的尸体,留个全尸。 张二彪跪在地上擦甲板的时候,一大堆的候补军官们蹲在船头,用六分仪看太阳。 等到他擦完了甲板,又换了一批人看。 每天正午的时候,正是军官们看太阳看的最热闹的时候,二三十个人一起学怎么判断正午那一刻。 擦了五天的甲板,确定每个人都会擦甲板后,张二彪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学的这些东西,不过是早晨起床到吃早饭这个时间段要做的事。 漫长的一天,这才刚刚开始。 从上船那一天开始,早饭就变得很简单。 五个枣子,一大碗油茶面糊糊,一条干咸鱼。 吃过早饭,便开始学习检查那些大炮。 好几千斤的东西,船上又这样颠簸,一旦要是绳子没捆好,人又这么密集,撞死个十个八个的那都很正常。 几千斤的大家伙,擦着就伤、挨着就死,张二彪知道这关系到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学的很仔细。 检查完大炮的绳索,就要和炮组的成员们一起,分装火药。 火药不会放在大炮旁边,而是装在专门的火药库里,分装好后,由专门的矮个子士兵来回传递。 这些矮个子水兵,被戏称为“火药猴子”。打起仗来的时候,他们要在硝烟和距离地摇晃中,提着火药来回奔跑。 火药库的大门上,有一块厚厚的棉毡子,旁边有一个大水桶。开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棉毡子上泼水。 作为左弦的炮手,张二彪除了要学习怎么开炮,还要学怎么用火枪和手雷。 一旦要是打坏了对方的桅杆或者船舵,会把左弦或者右弦的水手抽调一批,组织登船夺船的突击队。 至于怎么操大炮,只要学会听军官的命令,知道加什么样的楔子、怎么大概瞄准就好。 从七月初七上船,到十月初第一次下船,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张二彪学会了好几件事。 用实习舰长们的话说,他终于像个水兵了。 包括: 学会了说话的时候,扯着大嗓门喊。因为总是放炮,声音小了根本听不清。声音小,没资格上军舰。 学会了拉屎的时候,可以熟练地一只手拉着缆绳,屁股对着大海任凭船的摇摆而不会掉下去。因为厕所太少,所有人都必须学会在别人占着厕所的时候抓着缆绳把腚撅到外面去解决。 学会了喝酒,而且可以喝完酒后还能在摇晃的甲板上走动。因为水保存一段时间就会发绿,想要不拉稀拉死,就得往里面掺白酒喝。而且船上的生活实在是无趣,只有每天的一杯酒,才是水手们最快活的时刻,喝完酒后这种监狱一样的无趣生活总还有种晕乎乎的快感。 学会了拉着缆绳,对着船头的木像娘们撸上一发。因为不这么干,在狭小的船舱里,总会琢磨着那些长得清秀一些的水手,尤其是他们撅着腚在那擦甲板的时候,更是冲动莫名。 学会了在吃饭之前,用臭鱼或者臭肉,把一些干饼或者油茶面里的象鼻虫和蛆引出来。蛆味道还行,但是象鼻虫发苦,实在难吃。臭鱼之类的东西,也可很好地把那些虫子引到上面,还可以当做鱼饵,用来钓鱼。 学会了躺在吊床上,只需要一刻钟就能睡着,任凭旁边的人打呼噜的声音比大炮还响。但若是备战的鼓声和起床的钟声一响,就能迅速跳起来捆扎吊床。 至于开炮和跳船杀人,用实习舰长们的话来说,他们还差得远。至少也得再训练个半年左右。 十月份的这一次上岸,张二彪听说是要再发一身军装,到岸上洗个澡,放三天假去城里快活一番。 三个月监牢一样的生活,让张二彪第一次感觉到岸上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哪怕只是站在沙滩上,旁边没有挤得要死的人,也没有臭烘烘的味道。 他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文化,看着蓝色的大海和白浪,却生出一股子诗意。 大海这样美,却也只有在岸上看才美。 领取了新军装,洗了澡,又发了三个月的饷银,乘着小艇去了威海。 他没有和其余水手一起去逛窑子,而是去找了也休沐放假的弟弟三彪和妹妹,到威海的饭馆里吃了一顿饭。 休沐的日子,饭馆里人山人海。短短几年时间,威海周边多了许多的饭馆、妓院和杂货铺。 军饷源源不断地从京城送来,发到士兵的手里,又溜到了商贩的口袋。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一个位子,兄弟姊妹三人坐下去,点了三个肉菜,还有满满的一大壶酒。 在看过妹妹用筷子写了几个最近学到的字后,张二彪喝了一大口酒,觉得很高兴。 弟弟三彪带来了一个他不知道的消息,这一次休沐,是因为京城里有人要来。 刘大人要准备一场演练,给京城里的大人看。 至于来的是谁,弟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张二彪心想,管他是谁呢,长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了。 第一八二章 随时准备着 鄂国公李九思抵达威海的时候,已是十月中旬。 迎接仪式之后,鄂国公李九思和随行众人便先看了一场风帆舰的火炮齐射。 轰隆隆的炮声和浓烈的硝烟,伴随着两艘战舰的高耸桅杆,让李九思第一次直观地见到了西洋舰船的威胁。 山上四散的碎石和巨响,让两名跟随李九思前来的京营勋贵子弟吓落了马。 李九思稳住了马,盯着海上的两艘战舰,半晌问道:“此西夷之大舰乎?” 刘钰摇摇头。 “回国公,此小舰也。” 李九思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刘公岛距离京城并不远,绕过威海卫,便是渤海。 如果西洋人有这样一支强大的舰队出现在渤海,他虽不知道刘钰和李淦说的断漕运一事,却也能想到另一种威胁。 朝中并无几人知道建海军的事,只是以为这靖海宫官学不过是个学堂。 很多人得到皇帝关于靖海宫官学不和科举抢官员名额的事后,对此也就不甚在意。 户政府没出钱,皇帝出的内帑。只要不抢官员名额,这事儿也就不是大事,连讨论的意义都不存在。 李九思本也不甚在意,可如今一看,心里还是闷闷的,犹如一个锤子悬在了心头。 支开身旁的人,李九思单独把刘钰叫到了一处。 “守常,此番陛下派我前来,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说。你既是聘用了法兰西国的工匠,这造船的事需要抓紧。我听闻,这样的战船造价极高?” 李九思来之前,皇帝才和他说了一下威海的情况,他这才知道这样一艘战舰,刘钰花了七八万两银子。 数目之大,着实让其咋舌。 然而刘钰却说这还不是西洋人的大舰,这就不免让他担忧。 刘钰也不知道皇帝和李九思说了多少,这时候只能道:“此事说来话长。一艘战舰,七八万两银子,西洋人定是多要了。商人言利,总不能赔着送来,多要了一半的钱吧。” “如今我聘用了一些法兰西国的工匠,过些日子还有一些更好些的工匠,那是法国官面上的。若是自造,应不算太贵。只是造船这种事,非是一朝一夕,即便有钱也是无用。” “不先将木料阴干,一艘船最多也就七八年便朽烂了。若是阴干,或可用个五六十年。造船昂贵,实是没办法现在就急着造,只能再等些日子。也正好,让工匠们练练手,学一学,如今再建的正有两艘,这也是数年前就积攒下的木料。” 听刘钰如此说,李九思的神情才算是放松了一些。 皇帝早就知道买两艘船的价格,只是对这个价格感觉到有些惊恐。若是换了别人,定然以为这是漂没了,然而皇帝既没发国库的银子,自己也不过投了那点银子,对刘钰的报价皇帝还是相信的。 这个可怕的价格,让皇帝看了刘钰尝试自造的奏折后,便允了。 奏折上说不清楚自造的问题,故而来之前,皇帝和鄂国公说了一下海军的事,叫鄂国公来查看一下。 听闻刘钰已经在尝试自造两艘了,总算是略微放心,李九思又问道:“木料积存了多少?我虽不懂,却也大约知道,这木料非是随便的木头便能用。” “回国公,这事当真急不得。海军非一朝一夕的事,还请国公回去后务必与陛下言明。那英国人为了造船,提早几十年前就种下了橡木,百年之后取用。若非这些年控制了阿美利加,千万年来树木无人采伐,料想英国人想要造船也不容易。我朝纵然不能学英国人提早数十年栽下大树,可是海军一事非是一朝一夕。” 说到这,刘钰又冲着京城的方向拱拱手道:“依赖陛下洪福大智,北伐罗刹,收回了前朝奴儿干都司土地。那里林木茂盛,正有一些数人环抱不来的橡木,适合造船。若无奴儿干及辽东,想要造大舰也不容易。” “这几年我也正在不断积蓄木料。如今这些工匠刚刚跟着西洋船匠学习,这两艘战舰先练练手。只要木料够,工匠足,造舰当无问题。只是朝廷需得投钱才是……” 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在日本搞的种种,以为只是皇帝给了一些内帑。 想着数万两一艘的造价,也明白若无户政府的国库支持,确实不是可以组建出一支足以拱卫渤海、护卫京师的舰队的。 此时有些话不方便说,李九思便道:“此事再说。如今先去岛上看看,转一转。你造舰队的地方,可在岛上?” “没有。岛上缺水。而且此番聘用的一些西洋工匠,多用水力锯木。故而造船地不在岛上。国公是要去看看?” “不了。既是不在岛上,那就日后再看。先上岛吧。” “是。” 答应一声,赶忙安排了船只,接了李九思上了岛。 一上岛,便见了一队士兵排成两列等待。 李九思也是操练京营的,单单看看这一队士兵的精气神和身高,并不能看出什么。 京营的高个子和壮汉许多,往那一站的精气神也有,至于能不能战,这就两说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和隆隆炮声,刘钰解释道:“国公若想检阅,随时可以。如今他们正在操训,寒暑不避。只要国公下令,我便集合队伍。” “哦?随时可以?”听刘钰这样一说,李九思顿时来了兴致,他可是知道军令一下随时可以意味着什么。 大顺是有几支能打的军队的,但要说万把人可以不经过整合,只要下令就能迅速集结、展开队形,可能整个大顺也就能拿出两三万这样的精锐。 他看出来刘钰这边士兵的枪支与京营不同,也略知刘钰写的关于新枪械新战术的小册子,只是觉得一支军队未必在于一两件兵器,而在于令行禁止。 既是刘钰说的如此自信,他也来了兴致,便道:“既如此,那就与前方的空地集结。” “遵命。” 刘钰领命,李九思以为刘钰必要升帐布置,却没想到刘钰只是把身边的几名参谋叫来道:“一个时辰之后,各部在此集结。要做到随时可以登船出击,各部分发弹药,领取一旬的炒面。” 说完,取出怀表看了看道:“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七分。” 几个参谋也都低头对了对自己的表,随后便各自散去,片刻后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钟声。 “守常不升帐吗?” “不必。国公,这岛上正有一座小山,可以居高临下。国公不妨登高等待。” “嗯。你说各部集结,要能做到虽是登船出击?” “正是。” 李九思点点头,心中暗暗称奇。 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不惊艳。惊艳的是刘钰说可以随时做到登船出击,还要做到弹药齐备、兵粮足以支撑一旬之久。 若真能如此,剩余的即便不堪,也足见这已然算是一支强军了。 只是…… “守常莫不是知我要来,提早准备下了?” “兵者,国之大事。自然是要随时准备着。参谋们早已制定了各种预案,就为了随时可战。那炒面可以放的长久,三个月一清理,但虽是都保证全军一旬之用。若按国公所言,其实也不差,我的确是提早准备下了,但不是知国公要来,而是自练兵之时就提早准备了。” 李九思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北边的那座小山道:“上山可看变阵,却看不到士兵如何准备。暂先不上山,随我去营中看看。” “好。” 刘钰在前面引着,几人骑马来到了军营。 只是扫了一眼,李九思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人自然是很多,各自忙碌,然则忙而不乱。 原本正在操练的士兵听到集合的钟声后,在各个军官的命令下迅速集结成队。 像是一台严密的机器,点数清楚后,没有一窝蜂地跑向各自的营房,而是列队井然有序地回到营房。 李九思也拿出了一只怀表,看了看时间,不过二十分钟,各个营房外面已经排好了队列。 这些士兵和京营的士兵不同,身后全都背着一个打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列队之后再度报数,各个连队迅速在整日操练的位置集结,汇聚成营队。 营队抽调了一个连,列成四列纵队朝着远处走去,剩下的队伍站在那也不是鸦雀无声。 李九思发现各个营队里都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敲动腰鼓或者吹奏笛子,奏出了不算悠扬有些生涩的乐曲,在那列队的士兵跟着腰鼓笛子的节奏,唱着那曲排头兵之歌,亦或是其余的古怪歌曲。 “这些兵卒的背包里是何物?” 指着站立的士兵背后,询问了一声。 “一床被子,一双鞋,洗漱所用种种。” “各个营队抽调的连队去往何处了?” “去领取火药包。” “引我去看看。” 跟在刘钰的后面,到了后面的一处营房,那些前来领取火药包的连队都在外面列好的队伍。 前面门口有人吆喝各个连队的名号,连队里的人便列队向前,每人领取了七八个大的火药包裹,整队后迅速返回营队所在的位置。 李九思走到前面,也没有妨碍这些人领取火药和铅弹,而是走到里面,随便打开了一个包裹。 看着里面的一卷卷的铅弹,拿出一枚捻了捻,发现这是一个纸卷。纸卷的前面包着一枚铅丸,里面装着定量的火药。 一个布包里大约是六十枚,足够一场大战使用。这东西李九思一看便知道其妙处,不需要士兵自己衡量,每一包的火药都是定量的。 “火药不可久放,久放受潮。” 刘钰笑道:“国公多虑了。六十发铅弹,不过三五日的训练。耗费虽大,却也值得。每日消耗的火药,也是一大笔钱,总不吃空饷,只靠朝廷发的饷银,却也不怎么够。” 李九思失笑道:“守常还是有钱啊。若换了别人,这火药操训能省则省。万余人,一天十枚铅弹,这可不是小数目。” 第一八三章 变阵 刘钰心想,新军花的这点钱也算钱?你要是知道我在海军里贴了多少钱,怕不是呀吓着? 虽说普鲁士的列兵到后期,也是一年训练个三五十枚铅弹就拉上战场,一样可以凑合着用。但想着小站练兵的青州军,是为了叫朝廷震惊的,这该花的钱还是要多花一些。 虽说以后这支新军不是自己的,但今日多花一些,日后海军便能多要一些钱。 他不想说这里面的事,便拿起一枚纸包的弹丸道:“此物还有一个好处。一旦开战,炮火连天,士兵多有慌张失措者,以至于先填铅弹,后放火药亦有可能。” “这样的火药包,如何装填,训练严苛。需要先把铅弹含在嘴里,就像是用筷子一样熟悉成习惯,如此便可杜绝。” 解释了一下其中妙处,李九思点头道:“此物虽小,却也足见守常用心了。” 在这里又站了一会,各个营队派来的人已经井然有序地领取完毕,前后也不过花了两刻钟时间。 这期间李九思已经看出了妙处所在,在这里领取的时候,各个营队不慌不乱,而是整齐列队等着。 “守常难道平日里常常如此操训?” “那倒没有。不过是平日发饷的时候就是如此,习惯成自然。发饷如此,领取火药也是如此。谁也不敢乱,除非想要扣军饷。” “哈哈哈哈……这倒是个妙招。” 李九思大笑一声,心里极为满意,心想看来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前来提早准备的。 想着刘钰说的参谋之事,又问道:“如守常所言,这些参谋平日里就是把各种情况都提前制定好?一旦有所需求,就按照之前制定的行事?” “是。不需要刻意演练。军令一下,参谋们自有预案,拿出使用即可。如何整队、如何维持秩序,这都是平日里就练出来的。哪一部先取、哪一部后取,也是提早制定了计划,是故忙而不乱。” “嗯,如此甚好。” 李九思太清楚这“忙而不乱”四个字的意义,大顺真正精锐的几支军队虽也能做到令行禁止,但要说遇到各种情况,反应可绝没有这么快。 尤其是但凡有什么需要,都要提前演练才能做到忙而不乱这四个字。若刘钰所说都是真的,这一支新军的战斗力大可期待。 绕回到前面集结的地方,数十辆四轮马车已经行进到了各个营队的前面,从上面搬运出了装在口袋里的军粮,各自分发下去。 李九思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让刘钰带着一起登上了北面的那座小山。 还没有到十二点钟,山下的队伍已经整队完毕,鼓声停歇,军容肃然。 报备之后,李九思看着山下齐整的队伍,点了点头。单就现在看来,集结的速度倒是够快。 而且因为统一了装备,从花队变为了纯队,整队也容易的多。 按照营队为一组,排成了队列。 看起来只要一声令下,各营的主官只需要下达一个转向的命令,便能像刚才列队时候一样,依次前进。 近万人的队伍驻足山下,竟没有半点声音,更没有人乱动。 黑乎乎的刺刀挂在枪口上,如同密集的森林,叫人望之胆寒。 百人的连队排成四列,每一列都有约二十四五个人。 因为身上没有点燃的火绳,也不用怕引燃同袍身上的火药,一个个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地站在一起。 五个连队组成一个营队,每个连队之间的间隔大约是十五步。 这是李九思没见过的阵型,大顺的军制是冷热兵器配合的,火绳枪的阵型比这个要稀松一些,长矛阵的阵型比这个要密集的多。 他有些看不懂了。 “连队之间,缘何要相隔十余步?” “回国公,这是行军队形。若是遇敌,可以迅速展开。若敌为步兵,则可按照营队迅速展成横队;若敌为骑兵,则这么大的孔隙,正好可以迅速组成空心阵;若是发现敌阵中有了缺口,又可以用这样的阵型冲击缺口。这是行军队形,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这是原阵。依势而变,依形而动,如何变阵,这就要靠主将的命令了。” 李九思笑道:“我以为,西洋人的军阵,未必会用阵法,想不到西洋人也用阵法?” “无阵不成军。阵法万千,布阵之时又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只是既说要行军,这样的阵法就更合适一些。” 李九思观察了一下军阵,等了大约一刻钟,确定在一刻钟内亦无人乱动,问道:“守常曾言,有制之军,无需明将,亦不可以轻败。如今我来指挥,可能指挥得动?” “自然。国公只需要告诉下一步可能要遇到什么情况即可。至于临阵指挥,那是主将要做的事。而行军变阵、意外变阵这些,不是主将要做的。国公不妨试试。” 说到这个,李九思也起了好奇心,问道:“如何试?” “国公可以假定某个情况。譬如朝着远处的山丘行军,已经确定周围没有敌人。亦或是敌人就在前方,快速前进到某地,展开阵型。” 刘公岛不算大,有些狭小,李九思琢磨了一下刘钰的意思,便指着远处海边的一处小丘道:“便以那座小丘为准,各部行军,占领小丘,且于小丘处展开。” 那座小丘距离列阵的地方也就三四里远,也就是意思一下。 刘钰点点头,把身边的参谋们叫了过来,对李九思道:“国公不必给我下命令,直接给他们下命令即可。” 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参谋们跃跃欲试,都知道这是一个表现的机会。听刘钰这样命令,便都让开了刘钰,来到了李九思身边道:“请国公下令。” 李九思想了想,便道:“就按我刚才所言,敌军在前,具体不知。尔等要于一个时辰之内行军至那座小丘,占据小丘,展开阵型做迎敌之准备。” “是!” 吴芳瑞大喊一声,双腿一并行了个军礼,迅速和几个参谋们制定了一个计划。 “回国公,我部拟以第一团快速行军占据小丘展开阵型,二团三团紧随其后,与两翼列阵。炮兵跟随,待于小丘上展开后,炮兵占据小丘,一团向前推进。左翼为海,骑兵可屯于右翼。” 李九思一怔,刘钰解释道:“这群参谋只有制定计划的权力,并无下令执行之权。还要国公下令才可。” “嗯。甚好,就这么办吧。” 说完,掏出怀表看了看。 一个时辰,这是李九思所理解的精锐的时间。大约三里,列阵、行军、展开,这都需要时间。 命令下达后,几个传令兵迅速把命令传达到了下面。 咚咚咚…… 一直沉寂的鼓声瞬间响起。 鼓声响起的那一刻,李九思感觉到仿佛是一片森林在移动,整齐划一,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 第一团的第一营转向之后,开始向前进军。 同团的四个营紧随其后,在行进出大约一里左右的时候,后面的四个营中的三个开始转向左右,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便拉开了和第一营的间隔。 各个营形成品字形的支撑,以二十五人的一个排为横队,每个连间隔十五步左右的距离。 营与营之间相隔大约百步。 后面的两个团也完成了整队,骑兵在左翼整队,炮兵靠着右翼的那个团。 只花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便从方便行军的队形转换成了可以随时迎敌展开的队形,而且还不影响行军的速度。 李九思暗暗称奇,心道照着这个速度,哪里用得着一个时辰?只怕再有一刻钟,就能展开。 他有心要试一试青州兵的变阵速度,忽然下令道:“敌情有变。敌骑兵脱离本阵,迅速来袭。” 命令一下,传令兵把命令迅速传达到前面的参谋部之后,李九思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鼓声和哨子声。 让他最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正在前面行军的那个团在听到哨声后,瞬间停下了脚步。 营队的军官不知道在呼喊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鼓声骤变。 最前面的连队站立不动,最后面的连队也站立不动,中间剩余的三个连中的两个迅速转向左右。 每个连队之间预留出的间隔,各个连队数个月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最前面的那个团,按照品字形的接敌行军阵型,迅速展开了五个小空心阵。 最前面的两排士兵保留着刺刀,里面的士兵迅速把刺刀卸下,为了方便后续的装填。 跟随步兵前进的小炮,快速地在各个营方阵的角落展开。 后面跟随的两个团,则花了稍微更久一点的时间,展成了两个两千余人的大空心阵。 炮兵就在大空心阵的旁边部署,原本在左翼的骑兵快速机动到了后方,掩护展开速度最慢的炮兵。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在山坡上观察这一切的李九思彻底惊呆了。 变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快的超出他的意料。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个团,展开成空心阵的时间简直太快了。就算是肉眼看到了敌军的骑兵,就算是侦骑一点都没发现敌人,这展开的速度也足以在敌人的骑兵冲到之前完成变阵。 一旦变阵完成,敌军的骑兵脱离本阵冒进,必然是死路一条。 他跳上战马,一跃而下冲到了山坡下面,刘钰紧随其后。 待抵达了第一团所在的位置后,李九思震惊无比。 五个营以品字形互为依托,相隔百二十步。 第一排的士兵半蹲在地上,第二排的士兵站立着,后面的士兵则卸下了刺刀做好了装填的准备。 若是敌人骑兵来袭,面对这样的方阵,必然是冲不开的,至少他所熟知的蒙古骑兵是冲不开的。 骑射与步射对射,那是找死。 而若舍弃本阵来袭,面对这样的阵型,只能是无可奈何地在各个营方阵之间的孔隙里穿行,那简直就是这些火枪兵的靶子。 纵马转了两圈,发现竟无死角。这些火枪手既可以当火枪手,又能当长矛手,优势尽显。 有明火的火绳枪无法列这么密集的阵,而混编的长矛手必须要以大阵才能掩护火枪手,行进的速度必然极慢,稍微出现脱节,骑兵就能先把火绳枪手杀干净,只剩下长矛手的军阵根本无法再做变阵。 又转了两圈后,李九思下令道:“敌骑已退,列横队!”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达给各个营,鼓声一变,刚才还是空心阵的各个营,迅速重新组成了连队,转向后快速展开,列成了一道四列的横队。 各个营之间相隔的一百二十步,使得各个营之间的队形展开互不影响。 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一条细细又长的线,就这样出现在了平地上。 这样的军队,对于操练京营的李九思而言,实在喜欢。 看着这一条长长的约莫四百步的横线,他又下达了命令。 “进军。” 向前一挥佩剑,半大小子组成的鼓乐手咚咚咚地敲击着腰鼓,笛声悠扬吹奏出欢快的节奏。 成列的士兵脚下踩着鼓点,昂着头,缓慢地朝着前面迈步。 四百多步的横线如同海滩上的一道白浪,整整齐齐地向前推进着。 第一八四章 备战 “守常练兵已成,可喜可贺啊。若非我亲眼所见,岂能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阵法?都说武侯练兵,以变阵为上,必要训练有素。这大概便是武侯所言的‘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之意。” 看着一排排的军阵,李九思心中颇为赞叹,以为这样的军队足以称得上强军了。 刘钰却道:“武侯练兵,非小子所能及万一。武侯时候,有骑、弓、弩、枪、刀、甲各类兵种。其阵法多变、何等复杂,实非后人所能练出的。我不过是取巧而已,所编之兵,只有一种兵器,远近皆可用。武侯若得,所练之兵、所编之阵,必强此百倍。” 兵法都是相通的,虽然刘钰一直吐槽武德宫学的东西古怪,但他所吐槽的也只是武德宫学的兵法是该元帅将军学的。 到了李九思这种段位,对兵法的理解已经到了一定的地步,自然对刘钰的话大为赞同。 的确,诸葛武侯善于用阵,而那时候兵种繁多,要把不同的兵种编练成阵何其困难? 大顺取天下之时,太宗皇帝就曾说过,大顺所擅着,不过就是化繁就简,淘汰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脑洞,整合成了火绳枪加长矛阵的军制。 现在刘钰更精简了一步,连火绳枪和肉搏兵的配合都扔了,阵法也就更容易了。 阵法容易了,变阵也就更快,也就更容易。 武侯时代,各种兵种配合结阵,少说也得训练三五年方可用。而现如今,可能只需要三五个月,因为要学的阵法就那么几种。 刘钰对作战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作战,当然要讲阵法,只是阵法要与时俱进。譬如这空心阵,是结大阵好?还是结小阵好?” 伸出手指着大海上咆哮而来的浪头,将海浪比作了敌人的骑兵。 “若结大阵,则如海滩,敌人的骑兵必是要冲撞上来的。” “而结小阵,则如礁石,敌人的战马会很自然绕开方阵从孔隙里穿行而过。即便冲开了一个小阵,也于大局无害。” “军团级的大空心阵当然也有其好处,营级的小空心阵做棋盘阵,也有其坏处。” “若诸葛武侯练兵,定然可以练到大小结合,若如棱堡。大阵为基、小阵为角。又能迅速将方阵拆开,列位横队。” “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的,只能说做个启迪,或许日后会有戚武毅那样的人物,把新枪械下的阵法演练的出神入化。” 李九思看着海浪,思索刘钰的这番话,许久点点头道:“守常所言,大有道理。阵法无常,与时俱进。我看了守常编写的兵书,教的都是所以然,而非然。至于其余兵书,不过都是教你如何列阵,却不教为什么要如此列阵。” 刘钰笑道:“这和武德宫里学武经七书是一样的道理,虽不过位列校尉,却希望日后为将帅。知道怎么列阵,那是校尉;知道为何要如此列阵以求改进,是为将军。陛下命我练兵,要练的不是一支刘家军,而是京营一军。日后还是要其余人都能操练的。” 李九思见刘钰知道进退,说的清楚,本想着提醒刘钰一两句,此时看来也无必要了。 海浪的轰鸣声中,李九思神色再度忧虑起来。 “守常啊,化繁就简,花队变纯队,这正是历朝历代梦寐以求的事。若武侯得此带刺刀的自生火铳,他也不会去编练那么复杂的军阵了。只是……莫非西洋人如今的阵法,都已达成这种程度了吗?” 行家所见,可知深浅。 听出来李九思语气中的恐惧和担忧,想着在海军的事上已经吓了一次了,这一次便不用了,还是让其放心的好。 “国公放心。所谓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某所练之兵,至少在阵法的理解上,胜过西洋人一筹。” 他这并不是胡说,也不是自大,而是战术体系的变革脉络。 七年战争中号称最能打的普鲁士,也一样在俄国潮水一样的骑兵上吃了瘪。一些土尔扈特人在东归之前,还在东普鲁士柯尼斯堡转了一圈,也算是蒙古人最后的骄傲了。 要不是汉尼拔的干妹妹忽然死了,换了个普鲁士脑残粉上台,腓特烈二世就得上吊了。 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那个时代太强调横队对射,变阵的速度实在太慢。俄国的土尔扈特人、哥萨克等骑兵实在太多。 一直到法国革命后的人民安全委员会搞的新战术体系,强调变阵速度,使得步兵的下限提升了一些,面对快速突击的骑兵和更为复杂的战场环境,才有了自保之力。 不能指望任何一支线列兵都能排出细红线这样可怖的战斗力,考虑到下限,自然是要靠阵法和变阵速度。 而对大顺来说,这样的人口、这样的体量,永远不需要考虑上限,只需要考虑下限。 纵队怕炮。 然而刘钰瞅了周边一大圈,就没有一个炮多的。 因地制宜,自然是要走这种战术体系。 反正短时间内也就是打打准噶尔、荷兰东印度公司。 前者靠变阵速度,后者……后者在南洋估计也就能弄出三两千人,只要海军有谱,那就是个弱鸡。 南方的越南、缅甸等,又都是丛林密布。如果能展开横队交战,自然是横队占优,但在丛林,机动性和快速变阵应该是更胜一筹。 新时代刚刚来临,十几年前打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只是为各种军事理论家提供一个研究的案例。 就像是前朝火器的发展,思路层出不穷,新奇脑洞大开,但经过实战检验发现大多数都是“理论上有用,实战中垃圾”。 新时代的战术体系也是一样。 譬如欧洲有人认为:第一排士兵射击,后面的装填,把装好的枪递到前面,把第一排射完的空枪接过去装填。 理论上,这样射速的确可以提高。 现实中,后排的人一点也不愿意把自己可以活命的枪交给别人,前排的士兵往往也会被后面的人递枪而撞的肩膀疼甚至脱臼。 譬如关于方阵,有的理论家认为:空心方阵最好是单层的,此时的一层就是三排,因为只能三排射击。用更少的人手,保持最大的火力输出。 理论上,这是对的。 现实中,单层三排的方阵很容易被冲开,理论上可以高效发挥的火力,并不有效。 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理论还需要几万具尸首验证是否正确、需要十几万伤残的老兵作为论点而修正的年代,只能自己去摸索出一条因地制宜、适合国情的阵法。 当然,万变不离其宗。 能展开横队的话,还是以横队接战可以最大效率地发扬火力优势。但这就需要军官们自己决断,做出权衡。 谁都知道,稍微松散的轻步兵射击,比横队要效率。但考虑到骑兵威胁、纪律约束等,又只能选择密集横队。 能因地制宜变化的,是名将。 而大顺的体量和周围的局势,不需要名将,需要的就是海量呆板的士兵和呆板的军官,保证下限即可。 对此,刘钰还是有信心的。 宽慰了李九思一番,李九思这才放心,苦笑道:“之前见到那战舰齐射,我心中已然大忧。若是你告诉我如今西洋人的陆军都是如你这样可以变阵,我只怕要惊出一身冷汗,大病数日。” 刘钰道:“国公且放心。不过这兵,此时只是看起来能用,还要再练个至少大半年才行。” 皇帝是个急性子,刘钰可不想鄂国公回去之后一通吹,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把青州兵现在就调走。 李九思也知刘钰的担心,笑道:“练兵五年之期,陛下还等得起。你不要以为陛下是不信任了,实在是这里面有些事,你有所不知。” 冲着刘钰使了个眼色,两人甩开了随从,纵马来到了海边僻静处。 “此番陛下差我前来,一则是看看守常练兵的情况,二则就是看看胶东灾情的恢复,三嘛……此事机密,但不与你说不行。三就是陛下要征准噶尔,又要亲征,虽不履前线,却也要坐镇前方。欲效唐灭西突厥之故事,一路出河西走廊,一路出阿尔泰山。北线主将,我来担任。这一次也是让我前来熟悉熟悉。” 这也算是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河西走廊一线,定然是主力。北线,则是奇兵。 纵然奇兵,也不可能只靠青州军,而是会调各处精锐兵马配合。 刘钰年纪太小,压不住场子,鄂国公李九思正是合适的人选。 李九思说完这件机密事,又道:“这一次陛下叫我来看看,你这青州军到底如何。打仗,说花钱如流水,那都是往低了说。河套之粮,运送到额尔齐斯河一线,路上损耗,一石粮要二三十两银子。自京城至额尔齐斯河,九千里,北线纵为奇兵,却也要保证能守得住。多一个人,一年用兵不算军饷,就要三五石米,这就是百十两银子。” “陛下之意,北线以青州兵为主,夹以松花江府兵轻骑两千,再加上部分边军,凑个两万战兵。喀尔喀蒙古新附,不可轻用,令其为辅兵即可。这些兵力,不能再多了,再多真的花不起这钱了。” “两万战兵,两万辅兵,运粮消耗,军饷赏赐,屯了五年的粮,也就够打大半年的。一旦开战,不算河西走廊的主力,单单是北线奇兵,一年人吃马嚼耗费就在七八百万两。真的吃不消。” “准部可战之兵,集结一起,临阵者也就三四万,毕竟还要压制哈萨克、叶尔羌等。你给我交个实底,能扛得住吗?” 刘钰也知道打仗花钱,琢磨了一下道:“准噶尔部能够集结野战的兵力,也就三五万。北线兵已足够,绝无问题。关键是自阿尔泰山一线进兵,地图如何?” “这你放心,已经派人伪做商队测绘了。关键是这一次,陛下真的着急了。你可能不知道,齐国公在罗刹,派人万里传书。” 说到罗刹国的事,李九思看了看刘钰,赞许道:“真让你猜着了。这罗刹国果然起了内乱。其小沙皇死了,齐国公本是去参加加冕礼的,结果走到了之后,赶上的却是葬礼。一个外国女人上了位,也是个武瞾样的人物,上位便废了罗刹的枢密院,大权独掌。齐国公赶上了这个叫安娜的加冕礼,又要去一趟法兰西,只能先差人把书信送回。” “罗刹国不可小觑。西域早一日恢复,便早一日安稳。日后,我朝与罗刹在西域必有一战。也亏得你的西洋诸国略考,齐国公狠夸了你一番,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便能看的透彻。” “波兰国是要出大事的,是故陛下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拿回西域。复唐安西千年之怨。夺了黑龙江、拿回安西都护府,国朝方可自比李唐,不然说出去不过笑话。” “如今已知会了罗刹国,要在额尔齐斯河修堡,罗刹也承诺不会再对准噶尔有任何支持。只是罗刹在准噶尔以北多有屯兵,是故陛下希望趁着波兰国事乱的机会,拿下西域,以免夜长梦多,也担忧罗刹国解决了波兰事后,对西域伸手。谈判的事,总不能真的以为敌人会一直遵守。” “这事,不能再拖了。是故明年夏日就要进军,在阿尔泰山以北军城中越冬,待春来,则战。” 这件事朝中并无几人知晓,天佑殿知道,几个要跟随皇帝出征的老将勋贵知道,再就是西线和北线的主将知道。 皇帝信得过刘钰,要把青州军作为北线的主力。 李九思为主将,就是要来看看青州军练的到底如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看多了兵书,朝中本来是准备编练一支车兵的。按照《唐李问对》所说,征突厥的正兵就是车兵,既能装载给养,又能依托车阵为战。 然而刘钰说自己能编练一支硬抗准噶尔骑兵的步兵,车兵不练,青州军自然便是主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数年之间,已经囤积了不少的粮食,正是要尽快解决西域问题的时候,李九思转告一下刘钰,也就是要刘钰尽快做好准备。 “陛下素知你瞧不上准噶尔部。但固然准部实力远逊我朝,可拖一天便多花一天的钱。西北大军,一日耗费数万。陛下也明确叫我转告你,西北一日不平,青州军一日不能证明可以以一敌三,海军的事便一日得不到朝中支持。实是没钱。” 刘钰心想这激励的办法也是奇特,只是平定了准噶尔,朝中也未必有钱。 移民、戍边、平叛……少说几十年之内,那都是个扔钱的无底洞。 但这事他也想的明白,就算是拿不出太多的钱,国库能出一分是一分,海军实在太耗钱了。 关键是,自己去西北这段时间,海军这边的事谁来管?1603348137 第一八五章 提前交兵权 看着李九思似乎挺满意的,刘钰有心要让他回去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便又引着他去看了看排枪射击、炮兵发射、掷弹兵和散兵配合攻小堡等战术演练。 一连看了七八日,竟无一个重样的,李九思看的津津有味。 临走的前一天,又看了看士兵发饷。 晚上的私宴中,刘钰试探着问道:“国公,陛下有没有说这靖海宫官学和海军的事?” 海军的事,其实不复杂。 复杂的是对日本的贸易,林允文在南方很快把股份都卖了出去,今年算是千金买骨,去往日本贸易获利极大,要把钱拿出来去南方分红。 但是现在这个股份制的海商集团还未正式正名,这件事刘钰要去一趟京城,面陈皇帝。 他想要一个交换:把青州军交给皇帝,把青州军的训练体系教给皇帝,他对陆军毫无兴趣,以此交换对海军的控制。 这个难度不大,朝廷里到刘钰这个级别,懂海军的就他一个人,能贸易搂钱又不“与民争利”的也就他一个。 信任是个需要长期维护的东西,这青州军、尤其是若是平准噶尔时打出彩的青州军,就是一个可以维护信任的筹码。 海军的难点在于他去西北的这段时间,要来一个别瞎胡搞的。 只要按部就班地造船、训练就行,也就是找个看场子的而已。 手底下的那几个心腹,一个个级别都都差的远。 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肯定是手底下的心腹堪用,但就怕皇帝搞个啥也不懂的到这边瞎霍霍。 李九思看似喝的醉眼朦胧,实际上脑子清醒的很。听此一问,自是知道刘钰在担心什么。 他却不说,而是说道:“守常啊守常,这支青州军甚是不错。你得想清楚一件事,你是想要借陆军封侯出将入相?还是想要借海军成事?” 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军的操练,很清楚这样一支军队有怎样的威力。他操练京营,很清楚地知道这支军队和京营体系已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历朝历代,将军若想成事,必要手底下有一支强军。这个成事倒不是说造反,而是说立下军功。 若如前朝戚武毅、若如宋朝西军。李九思虽说亲眼看到了青州军的特异之处,但想着真想达成换将之后还有战斗力,怕是有些难。 手里有这么一支青州兵,日后要打仗的地方多得是,立功受赏并非难事。 至于海军,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琢磨着搞日本搞南洋的真心,以为也就是那么一说。 这样在他看来,海军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西洋人的海军很强,当年能从数万里之外运兵数千到南洋,足见其本事。 海上有威胁,可若是大顺的海军强盛,那就无事可干。 海军强,西洋人就不敢打。 不敢打,海军看起来就毫无意义。 也就没有军功。 他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希望刘钰能够想清楚。 是选海军?还是选青州兵? 就算皇帝再信任,在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兵和军舰齐射之后,都不可能把两支军队都交到刘钰手里。 这个问题,刘钰是不用想的,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事。 新军编成,第一战肯定是要他带着去的。 得打出模样,打的叫准噶尔覆灭,更要让沙俄胆寒、让本朝的朝臣武将震惊,由此才能真正去吸取西洋人的长处。 现在还有资格“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再晚个二三十年,那就只能“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人才又不是地里的庄稼,春天种下秋天就能收。 大顺变革的命脉,在东南沿海而不是西北。 关键是,西北要打多久? “国公,我只是个练兵使。练兵的本事,我已经交给了别人。青州军不是刘家军,这一点想来国公也清楚。海防之事,才是我真正在意的。此番归京,还请国公替我说一声,我想回一趟京城,与陛下汇报一下练兵之事。陛下……陛下应该指派一个副将前来。待西北的事一定,准噶尔主力一灭,我还是主持海军的事吧。” 李九思明白刘钰这是要交兵权,提前准备,而且并不是怕什么手里有兵朝廷慌,而是根本不想在西北逗留太久。 就像是皇帝嘱托他交代刘钰的那样,刘钰对准噶尔过于轻视,显而易见。 “你就如此看不上准噶尔?” 刘钰摊手道:“不是看不上,准噶尔之事,不在于朝廷有多少可战之兵,只在于朝廷是否有再度经营西域之心。只要有心,就能做成。准噶尔的兵强吗?一点不强,准噶尔的问题是路途遥远,后勤才是大问题。只要有钱,只要有心,准噶尔就不是问题。” “但是海军是个大问题。咱们已经落后了西洋人六十万料战舰了,就是已经差了三千万两银子的存量,这得追多久?而且我不懂福船改战舰技巧,所有水手都需要重新训练,因为西洋人船上的帆、绳,我都要学几个月才能弄清楚都是干什么用的,本地水手根本不能直接用。” “但西北,又是青州兵的第一战,我又必须要去。是故请国公代为转达,我也上个奏折说明此事。奏折上说不清,故而我要入京面圣。” 李九思闻言沉默片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思索。 他亲眼见到了青州兵的变阵速度,行家眼里知道这是一支可战之兵。现在刘钰这么早就琢磨着脱身,谁来当第一任副将,将来便是前途无量。 既然刘钰想退,那么副将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刘钰练出来的这些人里面挑选。李九思虽有私心,可也知道这种事肯定还是皇帝说的算,自己就算是北军主将,也不能指派。 青州兵的模式可用,皇帝一旦有心军改,那么谁先接触熟悉谁就有优势。 刘钰要退,那这个副将就是刘钰之后朝中控制一支万余新军的关键人物,也不知皇帝会把这等好事交给谁。 自古练兵极难,李九思也是第一次看到把兵练出来后,想方设法赶紧交兵权的。难不成这海军的差距,真的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 “此事我会陈奏陛下。既然守常心思已定,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选了海军,青州兵早退一步,也是好事。但无论如何,西北一战事关重大,你不能因为海军的事就把青州兵推出去不管了。” “国公放心,我省的。我是要练一支有制之兵,换将亦可用的。只是为将者最起码要知道新军的阵法,这个尚需时间。” “嗯,知道就好。那此事就先这么定了。明日我便启程,还要去各个州县转一转。” ………… 李九思一走,刘钰就开始制定今后海军的发展规划,每年投钱、存木头、造船、招水手的事,都要写成一个计划。 西北一战,鬼知道要打多久。 按照一年近千万两的军费来看,应该打不久,或者说打不起太久。 但就怕轻敌冒进,精兵受损,又和准部拖延下去,筑堡慢推,这也实在说不准。 本来把青州兵当成后娘养的,但这后娘养的关系到亲娘养的日后有没有奶吃,也只能忍着心疼,又往青州兵身上投了七八万两银子。 定制了一部分棉衣、棉手套、绑腿、皮帽子、带转向机构的四轮马车、八百匹拉四轮马车的驮马。 好在日本那边的十三张贸易信牌加上运米走私的钱,自己能分不少,虽然肉痛,也只能投进去。 日后这支青州军和自己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钱花的实在心酸。 一部分是可以自己订货生产,另一部分最好还是在松江等地直接下单购买,那里的纺织业发达,做起来也容易。 把这些要购买的清单交到了康不怠手里,让他支取了银子去准备。 “对了,仲贤,关于青苗法的事,文登这边办的怎么样了?” “很好。虽有一些放贷的地主不满,但他们也不敢来公子的小站营闹事。有几个胆子大的,雇了几个闹事的,我带人给打了一顿,也就老实了。白云航那自然不会向着他们说话。” 康不怠拿着长长的清单,看着上面的银两数目,已然是见惯不惊。这几年经他手的银子,也有十几万了,早也组织了自己的幕僚团队经管,这点银子的货物还不算什么。 明年北征的事刘钰也不瞒他,康不怠想着去看看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学学唐时边塞诗人的风度,只可惜也知道刘钰这边的事太多,待刘钰一走他就得主持许多事,心里纵然想,也没有提半句。 “公子这钱,算是打了水漂了。国事征战,却要个人出钱,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刘钰本就肉疼,此时也是无奈,苦笑道:“没办法啊。大家都觉得,凭什么西北打仗要他们出钱?打下了准噶尔,他们得不到半分好处。再说土地税也真的不能再加了,加来加去,都是加在了佃户身上。朝廷没钱呐。我得假装养这么一支能战的大军省钱,才能说服朝中的众人,为将来军改准备。” “西北那鬼地方,岑参有诗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美则美矣,士兵多苦,本就不知为何而战,若是连后勤都准备不足,那就更完蛋了。” “这钱啊,该花还得花。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康不怠笑道:“公子倒是想得开。人家都是能省则省,能克扣便克扣。单单是每个月火药的训练消耗,这钱就要叫许多人眼馋。也不知道日后换了将,还能否保证这样的训练?” 刘钰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那还用说?不过打完这一仗之后,爱怎么样怎么样,把架子搭起来就好。我也不是觉得普天之下就我一个好将军,而是朝廷给的那点钱,搞天天训练?搞锤子。后来的谁能花得起这笔钱?得了,也别肉疼这几万两银子了,去办吧。” 若能军改,把架子搭起来,其实也就够了。 普鲁士号称欧洲第一强军,然而其实际情况是【连长在本连70个本地士兵中放60个人的假,由于放假的兵不领饷,这笔钱就进了连长的腰包】 【营属火炮弹药中的火药被倒卖了,原本装火药的地方塞进去了沙子和铁屑】 【军营,军官让士兵干活以牟利。士兵什么活都干,甚至包括纺纱这种精细手工活】 吃空饷、卖军需、当军官的奴工,一应俱全。 但军改的架子若能搭起来,新战术体系完全替代,真要有大事的时候,给足了钱猛训个几个月,问题应该不大。 能不能军改,就看西北这一战的一锤子买卖了。 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外来的力量把大顺打疼、打醒。那就只能靠西北这一战做个引子了。 他心里的压力巨大,只能琢磨着多花点钱,买一场震惊天下的大胜。 不久之后,京城里传来了消息,刘钰得以入京面圣陈事。 将这边的事都安排好,刘钰拿出账本,把今年“龙傲天”这个股东应得的分红算出来,一共是十三万两白银。 选了一队骑兵跟随着押运,去做这件脱裤子放屁的事。冒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就带了几个随从,一路疾驰前往京城。 入了阔别数年的京城,刘钰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见了皇帝。 先公后私,这是规矩。 他也没有直接先说白银分红的事。 皇宫暖阁里,皇帝看起来心情大好,大约是听了李九思的陈诉,认为刘钰练兵大成。 也不知道李九思和皇帝怎么说的。 照例心里骂娘磕头之后起身,皇帝便让刘钰坐下。 “爱卿练兵辛苦,鄂国公观后大赞,以为青州军可用。但是否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要看战场上的本事。齐国公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也是对西洋军阵大为震惊。罗刹国事,果如你所预料,乱成一团。” “齐国公曾说,那罗刹国从彼得堡迁都回莫斯科,乃若赵匡胤欲迁都洛阳、朱棣迁都京城之故事。本以为罗刹国旧党得势,再无进取变革之心。却不想如今那女人上位后,又有迁回彼得堡之意。齐国公目睹政变之事,那女人倒是好手段。” “罗刹威胁,不可不防。准噶尔事,必要抓紧了。若不抓紧,日后夜长梦多。你所言选副将之事,朕想了想,觉得不妨听听你的意见。你但说无妨,那青州军中,可有能用之才?既是熟悉新军,便可不拘一格使用。” 听起来这话里满满都是信任,刘钰却是想都不想便道:“还请陛下不要从青州军的军官里选副将。” “或选勋贵嫡子勋卫、或选龙禁充任。臣当日说,要编练一支有制之军,纵将不识兵亦可,说到自要做到。”1603382096 第一八六章 维持互信 “哦……将不识兵亦可。” 皇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复述了一下刘钰的话,看似无意。 这个将不识兵的意思,倒不是说随便抓个人就去当主将。刘钰的意思一直就是要搞军改,军队统一训练,各部军官创办军校。 主将也要在军校里学习,但出于皇帝的信任等问题,肯定要从勋贵或者龙禁里挑选。 青州军的情况很特殊,按照前朝的叫法,大可以叫刘家军了。 训练、发饷、候补军官的充任,全都是刘钰一手主持的。 若是青州军都可以换主将依旧保持战斗力,那么后续的军改肯定可以按照刘钰之前说的那样去做。 皇帝知道刘钰主动找副将的意思,比李九思想的那层要深得多,因为皇帝一直确信刘钰根本就没把陆上的威胁当回事,而是一直琢磨着南洋。 若说刚才的问话一点试探的意思都没有,也不尽然。可若说真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想法,那也是诛心。 准噶尔事,皇帝真的是着急了。 眼瞅着自己快要四十了,若是连个安西都护府都没有,哪来的脸自比李唐? 罗刹国的事,伴随着齐国公正式出访,也让皇帝忧心忡忡。 李淦有几分自信,但看看历朝历代,谁也不敢保证后续的子嗣怎么样。 万一日后罗刹国再出几个彼得那样的明君,而大顺却出几个昏聩之辈,那西域可真的就保不住了。 对彼得这个人,李淦心中很佩服。 这种佩服,和波兰人的造谣脱不开关系。 波兰人伪造了一份彼得一世的遗嘱,把彼得的野心和俄国的野心写的昭然若揭。 法国此时作为一个传统盟友是土耳其的国家,对于波兰人伪造的这份彼得遗嘱大量印发。 法国和大顺之间的关系,加上李淦对罗刹的担忧,使得这份波兰人造谣的野心遗嘱很顺利地来到了李淦的手中。 纵然明显的野心勃勃,作为皇帝却有那么一丝惺惺相惜的英雄之念。 西域的事,俄国的脚已经插的太深,李淦是真的怕俄国再出几个彼得,将来西域肯定要乱。 齐国公出访也带来了俄国政变的消息,一个毫无根基的嫁到外国的女人,一夜之间解散了枢密院,成功夺权。 虽然安娜一世水平也就一般,但此时还看不出来。 这场政变让李淦惊呼罗刹是不是又要出一个女彼得? 刘钰说自己练兵的手段学自西夷,李九思从威海回来后,把青州军猛夸一番,这就更让李淦忧心。 虽然刘钰整日说什么会通中西以求超胜,但怎么想都觉得,就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西洋人的军队也不可轻视。 按齐国公派人回报的情况,罗刹的正规军团完全不是黑龙江上的那群哥萨克水准,而是已经大部分换装了燧发枪和刺刀。 为了有个直观的对比,李淦还问了李九思一个很沉重的问题。 若青州军与京营对阵,兵力相若,鄂国公可有把握获胜? 李九思当时沉默了许久,很慎重地给出了一个答案:若野战对垒,他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这话深深地把李淦惊住了,之前即便对刘钰的话很相信,可也没有这么直观的对比回答。 有了这个直观的对比,刘钰那封“请安排副将”的奏折,就另有说法了。 “依卿之见,这副将人选,是龙禁好?还是勋卫佳?” “臣以为……勋卫。” “为何?” “陛下日后希望看到全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军官全出自良家子吗?” 李淦看了一眼刘钰,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文官不是铁板一块,勋贵也不是铁板一块,李淦确信刘钰不是因为勋贵子弟出身的缘故才说让勋卫充任副将的。 全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军官全出自良家子……这本身也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 “臣以为,要广开军校,选拔更多的人才为军官。军校教材要改,良家子出身的武德宫学员,即便学的都是实学,但和新军要学的东西还是有些差距。短时间内,自然要以良家子充任基层军官,但陛下不可不考虑日后的事。广开学校,教授实学,选拔军官,稀释良家子。暂时以勋贵掌军、良家子充任校尉。” “勋贵子弟的起步可以高一点,学成之后便可为营团主官,熟悉军务,日后可以随意调派掌军。” “军校则按级别,招收选拔考核,出任连级主官。短时间内依靠良家子,毕竟他们学的东西更有用;长久看,还是要走‘科举’之途,开办学校。只要能当官,文官武官,大家都愿意来。” “士兵则以募兵为主,集中编练。” “练兵、将军、校尉、军法军饷,分开。” “臣也非大言不惭,若臣出题选拔炮兵军官,一个合格的都没有。到头来还要重新学,武德宫出身的不过是学起来更容易一些。但实际上,他们学的那些东西,真正有用的,也不过五六年就能学会。若开办新学堂,也就五六年,便可不必全然依仗良家子。” 这话也真的不是吓唬李淦。 再过些年月,法国的炮兵军官考试就要要求有后世的高中数学和力学水平,再加上初步的微积分基础。 如果是海军炮兵军官,则还要加考球面几何、导航学。 差距越拉越大,现在只能猛追。 武德宫和营学三舍法打下的基础很好,但是学的没用的东西也有不少。 真要是开办新式学堂,最大的问题就是学了之后不能科举、不能当官,没人愿意去学。 而考武德宫,又要骑马、又要枪法、又要策论。 穷文富武,一般家庭也根本学不起、考不上。富户有能力脱产学习的,也更愿意考科举当大官。 炮兵和海军是技术兵种,学的当然要深一些。 不过营连级别的步兵军官,要学的就很简单。若是能够军改,给学实学一条科举之外的当官的路,这无疑有助于推广。 有特权的良家子,刘钰本来就是准备把他们搞掉的。只不过现在练兵缺军官,从头培养,从教识字、几何、算数开始,又来不及。 一方面是提前布局,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挑唆良家子和普通学校学生之间的矛盾。 如今皇帝既然问了这个问题,他也正好说出来。 科举可不敢轻动,也就只能如此折中,大不了新学堂的理科生全都去当军官,最起码有一条学了之后有用的路。 不然的话,费劲学习又不能当官,谁去学新学问?功利功利,自然是要功利的,天底下古今中外,又有几个是纯粹为了获取知识而学习的? 李淦知道刘钰编的军歌,也知道刘钰一直认为新军中根本不需要勇冠三军的关张为将,而是认为连队级别的军官以认字、会算数为上佳。 听刘钰这样说,李淦知道刘钰对日后的军改有一整套的体系和想法,并不是孤立的一支青州军。 也就是说,将来的新军,只要按部就班去搞,谁都能练出来,而非是非刘钰不可。 这话让李淦很安心,也对刘钰知道进退一事很满意。当初的承诺初心不改,至今不忘“将不识兵亦可战”的想法,这才是为国计长久。 刘钰建议让勋卫充任副将,这个想法倒是和李淦不谋而合,也是本着制衡的态度这样想过。 现在既是刘钰提出来了,李淦点头道:“卿言甚是。开办学堂之事,待平准之后再议。副将人选,朕也以为应以勋卫充任。英国公嫡孙,比你略大,就由他充任副将。卿以为如何?” 英国公的嫡孙,刘钰当然认得。比刘钰大几岁,一直在京城做勋卫,也是勋贵圈子里的人。 刘钰觉得可能是皇帝觉得英国公老了,儿子又是个不当事的,孙子还算可以,也算是给老臣一个待遇。 这人白纸一张,并么有在前线历练的经历,只是在京城里做过勋卫,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 选副将,为将来接任,肯定是越白纸越好。 旧经验、旧体系,和青州军完全是八字不合。两个人又都是勋贵子弟,刘钰有军功,也压得住。 这事本身刘钰不是太在意,皇帝愿意选谁就选谁,遂道:“陛下既有人选,臣听命即可。只是……呃……靖海宫官学和海军一事……” 李淦哈哈一笑,心道刘钰啊刘钰,你果然最在乎的还是东海的威胁。看来鄂国公说的一点不假,你对青州军很自信,对准噶尔部真是毫不在意,既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好事。 “西北战事一开,靖海宫以及海军之事,朕看,就由你父亲翼国公暂摄。海军初建,朕不想就此毁了。你也不必担心,你既忠贞为国,朕自然信得过。翼国公多年不出京城,正好做些事,活动活动筋骨。想来也不用做什么,你都安排好了。” 这的确是莫大的信任了,刘钰暗暗松了口气,既然是自己家人负责,就不用怕有人瞎胡搞毁了刚刚起步的海军。 刘钰那边的人手,一个个资历都太浅,根本入不得台面。按照本朝规矩,一群连武德宫都没考上的,怎么可能直接管这么大一摊子事?让那些考上武德宫的、入了上舍的,怎么看? 换别人,皇帝也真怕闹出乱子。便想着翼国公刘盛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也算是一种投桃报李,既然刘钰一直没有私心,早早就想交出青州军,皇帝也要表达出应有的信任。 刘钰叩谢之后,趁势道:“回陛下,另有一事。臣将内帑今年的分红运了回来,共十三万两。那两艘战舰也是陛下内帑的分红,只可惜不能运来,不能让陛下过目。” 李淦一怔,随后道:“朕不是说了吗?朕信得过。这银子你送到京城,到时候朕又要送还威海,实在是多此一举。” 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极其高兴,想着刘钰之前说的股份制一事,笑道:“罢了,既是运来了,朕再找人送回去就是。账目清晰,朕也看了。朕也知道,若是官营亦或是效前朝二十四监,必有麻烦。商人重利,只要严加看管就好,勿要做出一些有损民生国事的大错。倒是你给朕的内帑银取得化名,龙傲天……呵,真是俗不可耐。” “朕也正是虑及此事,才将海军一事叫翼国公暂摄。此事有损皇家颜面,万万不可声张。至于卿所言在松江设置海商会以及股票交易所,收取印花税一事,朕也选好了人。” “海军耗费,皆由此出。明年出兵之前,你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不要因为西北之战,耽误了海军建设。那些银子,就暂且入内库,待过些日子朕派人押送到威海。”1603382259 第一八七章 开战 这样的信任,刘钰还是要表示表示的。 表示过之后,皇帝又说起来当前的事。 “孙子言: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征准噶尔,朕从未想过动摇国朝根基的大败。朕可以败三次、五次,准噶尔却一次失败都不能承受。纵然有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样的名将,也只能是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只是,打仗是要花钱的。在西北打的越顺利,朕也就能腾出更多的钱投入海军。你是熟读兵书的,也知道这个道理,万万勉之。虽于大略上要藐视,于军阵对敌时候万万不可轻敌。虽如卿言,国朝无需名将,但平准却必要名将,因为后勤使然,一个方向最多用兵两万三万。” “勉之,勉之!若能平定准噶尔,若青州军立下大功,朕也必力排众议,每年投海军、学校等百万两。” 激励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式。 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色,有的人好名,但李淦激励刘钰,用的却是学校、海军投钱的诱惑。 虽然刘钰听着很受用,可心里也不免嘀咕。 投钱给海军和军校,受益最大的难道不是皇帝吗?这说的好像是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人一般。 越琢磨越想笑,最终还是忍住,心想孙子后面还有一句话呢: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你要是能修道保法,把钱收上来,哪有这么麻烦?或者有和珅那样的本事,搂个几亿两白银,海军和学校这还算事? 心里多加吐槽,嘴上也没有感激涕零,只道:“臣必将竭尽所能。平准一战,还请陛下照会罗刹使者,派人跟随青州军观战。黑龙江一战的威慑,已有数年,恐已过期。而罗刹这些年又与本朝颇多来往,只怕已摸清了本朝军制水准。” “若罗刹派人跟随,一则可以震慑罗刹,二则若准噶尔兵败,使得罗刹不敢收留,以免跑到罗刹被罗刹所控,日后借此生事。观察团的级别要高,至少可以与罗刹边疆总督直接对话,若准部首领逃窜至罗刹,则可直接照会观察团出面知会罗刹边疆总督,不得收留。” 这个问题皇帝还未想过,之前从没有过外交这个概念。 但刘钰一提,皇帝立刻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键。 准部、土尔扈特部,都属瓦剌蒙古。漠北喀尔喀部另说,这土尔扈特部尚且还在伏尔加河,受俄国节制。 若是准部首领逃窜至罗刹,罗刹收留,日后借土尔扈特部和准部的影响力蚕食西域,的确也要提防。 好在双方在黑龙江一战之后,罗刹国在京城也有特使。 此事自然不能现在说,但真要开战的时候,是肯定要抓上个特使跟随的。级别应该足够,若是准部真的往罗刹那边跑,也可以直接让特使沟通罗刹驻军总督。 “嗯,这事该做。这个是我所没有想到的。还有什么要说的?” “回陛下,移民的事,不要舍不得花钱。准部地处偏僻,一旦我军进驻西域,天花等疾病定然泛滥,若如国朝开国时候满清入关天花肆虐之事。准部信黄教,南边多信绿,若准部亡,恐绿满西域。是故非要移民实边不可。此时多花一两,将来就少花十两,臣请必以二十年为期,每年移民不可断绝,这钱断不能省。陛下也应考虑将来的节度使人选,最好还是有在吉林、辽东、蒙古、河套等地出镇的为上选,多有与各部打交道的经验。” 李淦点头,随即笑道:“爱卿又要谈计划。你练兵有计划、编练海军有计划,这移民之事还要计划。” 刘钰深吸一口气,进言道:“若无计划,那就像是一头驴,打一下才动一下。前朝毫无计划,都是别人冲击,自己反馈再调节,下场如何,不可不察。陛下既说要以汉唐宋明为鉴,就不可不做改变。西域疆界,已经到头了,那就不能不为长久计。棱堡、火枪,驻军不必多;河谷、绿洲,移民不可少。” “哈哈哈哈哈……”李淦的笑声在暖阁里回荡了好久,半晌才道:“闻卿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平定了准部呢。” “回陛下,臣想不到怎么才能输。准部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也就三万。青州军随意走,他这三万人吃不下青州军。若臣带着青州军去打萨尔浒,那就不是任你几路来我止一路打,而是中心开花围而聚歼。” “西路大军云集,又有城池依托,准部不敢打。北路筑城,准部必怕一路筑城推进。北路兵少,准部定会选择先打北路。若能取胜,则直插喀尔喀部,自北向南做出威胁京城的举动,迫使西路大军退兵,维系和谈,只求续命,这是他们唯一可能短暂不灭的战略。” “陛下如此用兵,自有大略在心。此战必胜,又何必多虑? 李淦闻言微微蹙眉,他并没有想过准噶尔部会怎么应对,只是觉得凭借国力缓进急战。 缓进是因为后勤。 急战是因为大顺的军力尚可,野战不惧,多年征战和准噶尔之间也算知根知底。 此番又要亲征,当然不可能如上次那样坐镇城堡前,指挥攻城。 但要维护勋贵掌军、皇权在军中有威望的格局,这一次还是要亲征,但也就是在瓜州坐镇,做战略上的指挥。 他力排众议,启用了不知效果如何的青州军,可以说把宝压在了刘钰身上,指望着刘钰能如上次一样帮他刷出一波军中的威望。 现在听来,刘钰似乎有些轻敌,犹豫了一下问道:“卿且说说,你以为朝中的大略如何?” 刘钰估计朝中也没想这么多,但为了海军,该拍的马屁还得拍,便把自己想的战略说了一番。 这是个料敌以宽的战略,刘钰把自己带入到大策凌敦多布的角度去想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唯有他说的那种策略,准部才能维系下去。 这也算是经典的反围剿战术。 北部喀尔喀部战斗力弱,准部又有蒙古的“群众基础”,而且可以直接走内蒙威胁京城。 这是死中求活的战略,只要大顺动了心思、收了喀尔喀,驻军雪山,准部必须死。 想要死中求活,非此不可。攻哈密出河西走廊,一路攻城攻到西安,那不是脑子有问题,那是喝多了。 尤其是皇帝亲征坐镇西边,西北大营的精兵加上京营大军全在,准噶尔部绝对不敢打西路大军的主意。 对冲消耗战,准噶尔不如自杀。 一旦大顺的北路军翻过了阿尔泰山,在准噶尔腹地筑堡推进,把战火烧到内线,都不用大顺出力,哈萨克、叶尔羌等等暂时被压服的部族就会先反。 而且北路的后勤压力极大,喀尔喀新服,前线兵力不足,看起来也就更弱一些。 刘钰想着,西路那边大军云集,又是大顺常年在西北的名将坐镇。 自己名不见经传,准噶尔部唯一能得到的消息,就是刘钰和罗刹打的时候,攻堡有一手。 又把刘钰调去了北线,准噶尔人一琢磨,这肯定是个善于攻城筑城的,无名小卒,野战稀松,不打他打谁? 会攻城,肯定就会守城。 尤其是准部和沙俄在亚梅什湖的堡垒攻防战中吃过亏,刘钰又把罗刹的堡垒轻易攻下,怎么想都会觉得大顺的战略是“北线筑城推进到阿勒泰”,所以才把大顺最能攻城守城的年轻人调过去了。 这种战略欺骗是大顺所没想到的,但现实却是存在的。 刘钰觉得,自己若是处在大策凌敦多布的位置,肯定会这么想。 北路军一旦深入到准噶尔腹地,筑城,时不时出去劫掠一番,准部兵马来了就入城守城,准部肯定吃不消。 所以刘钰认为若自己为大策凌敦多布,所有的战略就应该围绕着北线:把那个善于守城攻城的家伙,骗出来野战。 换回自己的角度,攻准噶尔的城,刘钰都觉得丢人。 野战,他操练的青州兵就是为准部量身定制的,强调快速变阵和战术机动的,他巴不得准噶尔部用计骗自己出击。 将这样的想法一说,又拍马屁道:“陛下英明神武,想来就是这样想的。青州军善于野战,而准部却以为臣善于筑城攻城守城。所谓兵不厌诈,陛下深思,岂是准部所能想到的?” “若准部诱我出击,则我将计就计。若能在阿尔泰山以北一举击溃准部主力,则西域平矣。” “陛下坐镇敦煌,缓慢推进。兵精粮足,准部必不敢攻河西走廊一线。” “孙子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青州军最擅野战,却示之以只能守城攻城;北线陛下为了节省财力,必要野战破敌,却示之以筑城推进。” “陛下英明,尽得兵法之妙,是故臣以为,准部必可一鼓作气而平之,故而才进言将来平定之后的事项。” 一通马屁狂吹,简直是史诗级的阅读理解。 皇帝用刘钰的青州军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名不见经传使得准部以为此人只会守城攻城”之类。 可听完这个比较内敛的马屁后,李淦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心道对啊,若我为大策凌敦多布,必是这样想着。 唯有破北线之兵,才有和谈的可能;唯有破北线之兵,才能威胁到喀尔喀部,同属蒙古,可以补充人口马匹兵员,又能直接威胁京城。 而刘钰之前也确实不以野战成名,准噶尔人肯定能知道这个人,但第一印象必然是“守城、筑城”。 筑城推进,的确耗费钱粮。 若是能引诱准部,让准部用“诱敌深入”之计,将计就计,野战击溃其主力,那么平准至少能省个七八百万两的银子,至少。 少打一天仗,就能省个一两万两的银子。 而且……关键是日后平准结束,皇帝做的战略指导,正可以又刷一波军中的威望。 这个策略,若是别的老将说,皇帝肯定不会同意。 刘钰说,不是因为皇帝信任,而是因为刘钰手里的这支青州兵,像是……捡来的。 就算刘钰说大话,丢了这支青州军,也不过等于丢了几十万两银子。 并不是老五营精锐,也不是河套、西京的边军。 按照原本的战略,这支青州军本就不应该存在。就算覆灭,也不至于导致全局震动,天下震惊。 但若是这支青州军是一万老五营精锐、亦或是一万西京河套边军,皇帝自然不敢拿来赌。 那要是赌输了,是要伤筋动骨的。 再想着之前刘钰在北边和罗刹一战时候的表现,李淦心里也有些冲动。 回味着那句“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心间渐渐开朗起来。 他想的能与用,是北线筑城,缓慢推进。 而刘钰却说,此能可为不能、此用可为不用,他要带着青州军,将计就计,骗准噶尔部与之野战。 不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只要一场死伤相近的鏖战,准部就是元气大伤。西线就可以直接一路平推,从敦煌出哈密,攻轮台,直插伊犁河谷。 若是这么一场胜利,不管是省下军费,还是皇帝个人的威望,都是大赚。 刘钰既拍马屁说皇帝英明神武,皇帝也不说自己没想过,犹豫片刻后正色问道:“青州军不过万人,卿可能保证与准部野战不败?” 不败,战术上未必是胜,但战略上就是胜。 “臣以为,青州军行军奇快,其余火绳枪手和长矛手跟随不住。若有三千府兵轻骑随行,即可一战。而且……臣也根本不会指挥火绳枪手和长矛手的配合,阵法太复杂,没学过。” “鄂国公可领大军在后筑城,臣领着青州兵和三千府兵轻骑在前,以工兵配合一部分辅兵前出筑城。准部细作斥候,见识过罗刹的亚梅什湖堡,见到臣所筑的堡便会心急,定会想办法诱臣出击。” 李淦闻言站起身,踱步数周,权衡了一下其中利弊,又再度问道:“莫要轻敌!那大小策凌敦多布,皆名将也。你青州军便是再征兵两千,也不过一万两千。配以三千轻骑,不过万五之数。” “准部欲战,总能抽调三万左右的兵力。以一敌二,非是玩笑。” 见皇帝没再追问战略的事,而是在战术上询问是否可行,刘钰心知有戏,试探着问道:“鄂国公也看过臣所练的青州军了。却不知鄂国公评价如何?臣不狂言,昔日对罗刹一战,难道不是做成了吗?若臣所练之兵,不能以一敌二,还有何脸面说军改之事?” 鄂国公对青州军的评价很高,更为夸张的是刘钰招募灾民也不过一年时间。虽然刘钰之前先练了军官,又招了千人,最后又扩到万人,不能只算这一年时间,但这样的练兵速度也是令人惊骇。 再想着鄂国公说京营亦不能胜,这等军国大事非是玩笑。 反正刘钰这一万兵,就算是没了,大顺也不会伤筋动骨。大顺不是只有两三万战兵能扔到北线,而是迫于后勤的压力,不得不只选择两三万精兵。 想着就算败了,也无大事;若是赢了,这就省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确可以尝试一番。 犹豫片刻后,李淦道:“此事再容朕思考一下。你且退下吧。” ………… 转眼。 泰兴十四年,五月。 皇帝李淦亲征,命大皇子李檴监国,英国公张牧之辅佐。靖国公袁岚掌辽、蒙军马,拱卫京城北疆,随时做好支援北线的准备;淄川侯谢无忌领府兵,节制喀尔喀部。 翼国公刘盛出镇文登,督办靖海宫官学。 制将军、加西京留守,安西大将军江辰,督西路兵马六万,号十五万。 皇帝御驾,行营瓜州。 鄂国公李九思为北庭大将军,主北路兵马。 帐下战兵有新募了一批新兵的青州军一万二,松、吉诸折冲府府兵四千,黑龙江部落边军一千,河套营火枪矛手三千五,蒙古骑兵三千,京营精锐四千。 其余援兵后续抵达,驻守各处驿站、粮城。 北路军号六万,屯于阿尔泰山北麓布彦图河岸。大军随后,刘钰领兵先行,筑城越冬。 1603468610 第一八八章 对策 十月的蒙古高原,已经很冷了。 布彦图河已经结冰,新修筑的前出城堡里,刘钰正在请老熟人骄劳布图吃饭。 “尝尝吧,价值二十多两银子一石的米,哪怕灾年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价格。” 刘钰眉开眼笑,骄劳布图带着八百多黑龙江各个部落编练的边军,翻越大兴安岭来到这里汇合,主管跟随青州军行动的三千府兵轻骑。 两人自从上次在额尔古纳河分别之后,已是许多年不见。虽说这些年毛皮生意做的不错,也多有书信交流,可面还不曾见过。 骄劳布图提着刀切了一块羊肉,递给了刘钰,笑道:“刘大人来得早,城都筑好了,我就等着过冬就行。这二十两一石的米,吃起来虽也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却也美味。我在精奇里江吃不到大米,只能吃些高粱和土豆。” 侍从兵将酒斟满,刘钰把桌上的人挨着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青州军副将,英国公之孙,张瑾。” “这位是青州军的参谋长,或者叫代行军司马也成,吴芳瑞。” “这位是第一团团长……” 一个个人介绍过去,论级别除了张瑾之外,都比骄劳布图低。一边介绍着,一个个也都起身给骄劳布图敬酒。 “常听刘大人提及黑龙江的鏖战,多提到舒大人的名字。” 骄劳布图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我听闻是在刘大人帐下效力,翻过兴安岭,就像是跑一样。跟着我来的,也有不少当年跟着刘大人杀过罗刹人的。这准噶尔人,不值一提。” 一阵吹捧中,刘钰也是哈哈大笑,这种自信的气氛是必须要有的。 去年冬天回到威海后,青州军又募了两千多新兵,训练了几个月就都安排到到了各连队当中,扩编了一个团的兵力。 自己带着青州军先行一步,在大军还没有抵达之前,就先带着人前出筑城。 青州军的行军速度是其余部队跟不上的,筑城之后这才等来了配合的府兵轻骑。 骄劳布图作为这批府兵轻骑的主官,受刘钰指挥。 皇帝是真的准备让刘钰搞一波,调兵遣将上来看也足见用心了。 冬天打不成仗,准噶尔人游牧要转场。 他就先让参谋部的人,派出青州军的轻骑兵,四处侦查,绘制地图。 鄂国公统领的大军在他侧后,相距一段距离筑城防守,互为犄角。 后续还有远远不定的援兵抵达,驻扎在漫长的驿站线上,一些屯粮的大城也都有专门的懂筑堡的人才加固。 靖国公手里还有一队兵,在热河附近,一方面是为了保卫京城,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刘钰这边失败,以便支援。 不懂行的看看刘钰带着的这批兵,一定以为是一群筑城的辅兵。 全军无甲。 后续支援的三千府兵轻骑,着甲的也不多,各个折冲府抽调了一批,集中在一起后开赴这里。 这群人刘钰不是很信得过,府兵轻骑们打顺风仗打的绝对好,但逆风局还是要靠自己手里的青州军抗。 纪律性差一些,但是自小在山沟子里长大,每个人的勇武水平足够,侦查、偷袭的本事俱佳,这些人正可以用在合适的地方。 到了这等地方,才算是真正见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 好在提钱准备了足够的狗皮帽子、棉袄和棉手套,又在十月份之前完成了筑城,附近又是山谷,树木不少,全军也没有出现冻伤之类的情况。 酒至半酣,刘钰随口问起来骄劳布图在那边贸易和巡边的事。 骄劳布图算了算这些年搂的钱,对当初的决定极为满意,自是不忘刘钰的恩情。 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也不好直接说的太直白,便道:“苦则苦矣,不过为了边境安宁,也没什么。罗刹人时常去我那里贸易,交换毛皮。用的都是白银,我便用刘大人运过去的一些小物件换皮子,反正那里的部落要银子也没什么用。” 两个人这些年合作,分了不少钱,刘钰还给他运去了一千多人也没收他的钱。 说到兴起出,骄劳布图笑道:“对了,这罗刹语我也会了不少。我看有罗刹人在大人营中,若要翻译,我可胜任。” 几个青州军里的参谋或者团长都道:“这个就不劳舒大人了,我们这里懂罗刹语的可不少。刘公岛上,罗刹人好几十个呢。可惜海军那群人没来,要不然懂的更多……” 一片笑声中,刘钰半句不提明年作战的事,继续说着各种笑话琐事。 ………… 伊犁河谷的海努克城中,用盘羊角和牦牛角装饰的两座黄教讲经堂大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彰显着黄教在这里的统治地位。 被严重的眼疾所折磨的大策凌敦多布眺望了一眼那座大庙,想着高僧大师说的话:这两座庙塔很不吉利,当初噶尔丹汗就是因为这两座不吉利的庙所咒而亡。 想着这样的烦心事,大策凌敦多布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睛,嘀嘀咕咕地祈祷了几句,走进了议事的汗帐。 准噶尔汗噶尔丹策零也是一样的愁眉苦脸。 “顺国的大兵已经抵近了。北边都到了阿尔泰山。之前让小策凌敦多布袭扰了一下西路的兵马,却是无用,还折损了两千人。” “商人说,阿尔泰山北边的顺国人正在筑城。看样子这是要翻越大山。翻越了大山,就在山南筑城。我们又攻不下城,若是去打,他们便逃进城里守着;不打,他们便要袭击我们的牧场。” “和谈又不准,必要驻军伊犁。知道顺国的大兵来了,那些哈萨克人也不安分。罗刹人又说不管我们的事,和顺国的人有了条约,这可怎么办?” 一旁的小策凌敦多布同样也是苦着脸,说道:“在东边白白死了两千多兵马。原想着去偷袭他们的马场,没了骆驼和马,他们就过不来。可是守卫的很严,就这样慢慢往前走,我们可就没有地方能退了。” 小策凌敦多布勇猛,噶尔丹策零依仗的智将是大策凌敦多布,想听听他的想法。 商人们和伪装成商人的细作们带回来了许多的消息,这些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大策凌敦多布揉了揉眼睛,说道:“北边的顺国兵要弱一些。但是他们很会守城,听说是那个打过罗刹人城堡的年轻人,叫甚么刘钰的,领着一万多兵马筑城。细作们去看了,城筑的很好,和罗刹人的差不多。” “顺国人有钱,也有兵。要是翻越了山,筑城往前推,咱们可是挡不住的。” 说罢,看了看小策凌敦多布道:“你也攻不下城。我也攻不下城。罗刹人千把个人,咱们便要围困好些日子。要是修的罗刹人那样的城堡,又是个会守城攻城的,咱们可攻不下来。” “咱们的‘包沁’炮手都是回子,要么便是布哈拉人,打顺风仗还好,打逆风仗可信不过。那个瑞典人铸了些炮,也打不动顺国人的城。那个叫刘钰的,听说打下了好多罗刹人的城,他们的皇帝叫他来筑城,就是要围死我们的。” 噶尔丹策零叹了口气,知道和大顺的体量对比相差太大。 准噶尔人最怕的就是攻城,亚梅什湖一战,围困罗刹人许久,却也只能靠围困,根本破不了。 大顺再怎么样,也比准噶尔有更多的钱更多的人,粮食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北边送。 还有那下喀尔喀等部的“蒙古叛徒”支持,马匹也不缺。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大策零敦多布深吸一口气道:“办法是有的,而且也只有一个办法。他们的西路大军,汉人的皇帝在那里,我们是打不动的。而且西路的大军人多。” “要打,就要打北路的。打西路,我们要攻城,也抢不到马匹,更没有愿意跟我们走的勇士。” “打北边,只要把他们逼退,就能劫掠那些喀尔喀人的牧场,得到马匹。还能有喀尔喀的勇士跟着我们走。从北边去他们的京城,只有这样他们的西路大兵才能退走。我们就能试着和他们和谈,可以朝贡汉人的皇帝,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必须要接受他们的官职和驻军。” 小策凌敦多布嚷嚷道:“你刚刚说了,他们的城不好打。那个叫刘钰的汉人,又是个善于筑城和守城的。他连罗刹人的城都可以攻下来,难道不知道怎么守城吗?会骑马的人,难道连羊都骑不得吗?” 大策凌敦多布微微一笑,反问道:“成吉思汗打仗的时候,如果敌人的阵法坚实,难道一定要往上撞吗?可以引诱他们离开坚固的城,在平地上,我们难道还怕他们吗?” “探子说,他们筑城的那些人,连皮甲都没有。他们只会守城,难道没有穿甲的汉人能够野战吗?” 小策凌敦多布点点头,想着这种诱敌的战术,随即又摇摇头。 “汉人又不缺马匹骆驼,又不缺粮食,怎么肯离开城呢?如果我们绕开城,去假装袭击那些喀尔喀人,他们要是断了我们的退路,可就要输了。” 噶尔丹策零也是点头道:“这样的战法是成吉思汗用过的。可是怎么才能引诱他们出城呢?” 大策零敦多布反问道:“如果是我们的勇士,怎么引诱他们出去呢?” “自然是战马、骆驼、女人。”噶尔丹策零说罢,又摇头道:“可是顺国的大兵比我们要守军纪,就算我们在旁边放牧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肯出城。” 大策零敦多布笑道:“我们的勇士,抢到更多的战马和骆驼,还有女人,部落就强大,帐篷就更多。汉人的将军想要有更多的东西,就要靠皇帝的赏赐和升官。对我们来说,是战马、骆驼和女人。对汉人的将军来说,就是军功。” 说完,看了看似乎已经回过来味儿的小策凌敦多布道:“汉人的军功,就是咱们两个。他们西路的大兵我们打不动,但却可以假装去打。北边的事,就让小策凌敦多布去,引诱他们出来追你,想要拿了你的头去换皇帝的赏赐。” “咱们带着一些人假装去打顺国的西路大军,北边他们就会想着赶紧翻过阿尔泰山,但是实际上咱们却要打他们北边的兵。小策凌敦多布去引他们出来,引他们离开城,咱么却在外面击败他们。” “再坚固的城,没有了人去防守,也没有用。北边的顺国军队一败,咱们就绕开那几座城,去劫喀尔喀人,壮大人口和马匹,去假装要攻打他们的京城。难道汉人的皇帝还会在敦煌不动吗?” “汉人打一次仗,要用好多钱。他们这一次退了,下一次来就又是三五年后了。只要咱们再退他们一两次,再派人去朝贡,他们或许就能够同意。” 噶尔丹策零从未想过要彻底击败大顺,重振蒙古的辉煌。如果只是朝贡的话,也就朝贡了,正好北边的罗刹人也很坏,不断南下。 然而大顺却和以往不一样,可不是接受朝贡那么简单,而是要驻军、要册封子爵男爵,要驻派将军,还要移民,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以往,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可是现在,这已经是死中求活的唯一办法了。 一旦北边的大军越过了阿尔泰山,在南麓水草肥美的地方筑城,那就完蛋了。 攻城又攻不下,游牧的时候总不能好几十万人都在一起,一旦分开,顺国就从筑城的地方出击劫掠,那又怎么办呢? 阿尔泰山南麓,是能种粮食的。 汉人也是最会种粮食的,他们要是翻了山,筑了城,就会有不少部帐投过去。哈萨克人,畏勿尔人,到时候肯定也会和顺国的人勾搭上。 仔细想了想,似乎也只有大策凌敦多布的办法可以用了。只能打赢一次,让汉人退兵,然后再去谈朝贡。 既要诱敌,就要拿出合适的饵。 大策凌敦多布所说的饵,便是小策凌敦多布。 准噶尔能用的名将,也就此二人。大策凌敦多布可以统帅数万人马,小策凌敦多布勇猛有余,正可以作为诱敌的人选。 大策凌敦多布又道:“叫个七八千兵马,趁着春天之前再去他们的西路大军那转一转,我去指挥。他们的皇帝知了是我指挥,就以为我们要在西边打。北边就不会约束那么多。” “就算是小策凌敦多布没有骗那个刘钰出来,他们也会想着咱们的大军打他们西路的兵,北边正要可以趁着机会翻阿尔泰山去南边筑城。” “他们只要离开城,那就好打了。” “咱们抽了各部的丁,凑个三万。悄悄到阿尔泰山那里等着,我在他们的西路大军那让他们上了当,便去北边。” 三万兵,已经是准噶尔此时能够集结的最大规模的精锐野战集团了。尤其是要翻越阿尔泰山,打赢了北边之后还要赶紧去打喀尔喀,威胁京城,这样才能把汉人皇帝吓回去。 噶尔丹策零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道:“那就只能这样办了。那个叫刘钰的又年轻,肯定想要抢军功的。就像是刚长大的公马,最好的草总会去抢。” 1603468798 第一八九章 虚张声势 刘钰不是噶尔丹策零所比喻的公马,可当泰兴十五年的春天绿了牧草的时候,真的就如战马一样兴奋。 农历四月,天逐渐暖和起来,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绿草,雪百合挤开了覆盖在上面的那层冰雪,努力出一朵朵黄白色的小花。 憋了一个冬天的轻骑兵们开始四散出击,袭击部落,抓人、探路、绘图,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转场的牧民成了这些轻骑兵们最好的猎物,更为详尽的阿尔泰山山口的地图,也从牧民口中询问整理出来。 皇帝所在的西路大军传来了消息,说大策凌敦多布的主力在轮台附近,刘钰也根本不在意。 管他是演戏也好、真的也罢,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没敌人主力,他就翻越阿尔泰山。 有敌人主力,那就野战,正好击溃。 越过阿尔泰山,便是额尔齐斯河,沿途不是荒漠,而是最好的高山牧场区,补给不成问题。 从今年冰融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个暖和的年头。 参谋长吴芳瑞匆匆跑到刘钰身边,打扰了正在那看冰河融化的刘钰,喊了声报告后道:“刘大人,轻骑们又抓了几个准噶尔人。都说小策凌敦多布的牧帐就在不远处,他身边只有私兵数千。阿尔泰山南麓的一部分敌军正在赶来的途中。” 这已经是第四次得到这样的消息了,那群松花江来的府兵,结阵对战未必强,可是偷鸡摸狗抓人摸营,那是真的有天赋。 阿尔泰山又被蒙古人称作金山,这里时常有牧民捡到狗头金。前些日子几个轻骑劫了一处准部的哨所,从那里的牧民那抢了马匹牛羊,还居然抢到了一块四斤多重的狗头金。 消息传来,这些轻骑都像是疯了一样,成群结队如同蝗虫,干劲儿满满。 想着当日被杜锋藏在树上想劫自己的“商队”的事,刘钰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抓到人的,赏银子。” “大人,依着兵法,这时候应该主动出击。他们正在集结兵力,咱们应该趁他们立足未稳,先攻破其一部。” 刘钰摇头道:“着什么急?打完了之后呢?现在要翻越阿尔泰山还不容易,再等一两个月,天气彻底暖和了之后再说。” 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山上的雪还没有融化,一些牧民说时不时还会有大雪。 这里不是荒漠,山上丛生着落叶松、白桦,让那些从松花江征调的府兵轻骑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对刘钰而言,他没把准噶尔的军队放在眼里,所阻碍他的只有大自然的伟力。远处高耸的山峦,真叫人有一种绝望的无助。 吴芳瑞明白刘钰的意思,询问道:“大人,既是说大策凌敦多布集结兵力在西路大军对面,不管真假,咱们都应该趁着机会继续前出筑城。” “嗯,筑城可以筑。让工兵带着两千辅兵,再派一个团跟着保护。去筑嘛。现在不要着急,等到什么时候天气暖和了,翻越阿尔泰山没有问题了,再说其余的事。正好,叫准噶尔人看看专业工兵的筑城手段。你带人去吧。” 吴芳瑞见刘钰让他独自带兵,心里略微有些激动,赶忙点头。 在何处筑城,早就已经制定了计划。前出一点,就意味着将来前进的时候少走一段路。 一个团的兵力,外加工兵和一部分辅兵,这也是参谋部推论出的合适人数。 如果准噶尔部大军在此,肯定是想要吃掉刘钰的万余部队的。 一个团加工兵前出,不算辅兵的战斗力,也足以抵抗准噶尔七八千人的围攻,大军就相隔不远,一旦支援准部就只有跑路。 若是小部分兵力,打不动,也不敢打。 若是准部的主力在此,不会为了一个团的兵力暴露战略意图。 刘钰不着急。不管准部的主力在没在这,他都在等天气更暖和。 一旦准部的主力在此,要在击溃准部主力后,迅速翻越阿尔泰山,追亡逐北,学霍去病掠夺牛马为补给,一路杀到准部腹心。 他要确保击溃主力后,直接能翻山。 而不是击溃主力后,山上的雪还没融化,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准部残兵跑路。 准部可以不惜生命冒着大雪翻山,他要靠青州军打满全场,不会冒这样的险。 得了刘钰命令的吴芳瑞带着第四团和工兵部队,前出到预定的地点后,专业的工兵部队开始指挥辅兵筑城。 团主力在外警戒。 有专业的工兵,筑城的速度很快。 在他们筑城的时候,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这座新筑的与大城互为犄角的小堡垒。 让小策凌敦多布厌烦的青州军轻骑兵每天都神出鬼没,他也只能领着百余人的亲随前去观察这座新筑的城。 看着已有雏形的城墙和棱角,小策凌敦多布的脸色极为难看。 亚梅什湖要塞的围城战,让他记忆犹新,那种绝望感,至今不能忘却。 “这些汉人很会筑城。那个刘钰简直就像是个土拨鼠,他手底下的兵也是土拨鼠。如果让他们翻过了阿尔泰山,筑这样的城,我们怎么办?” 原本在七河流域阿拉木图驻扎防御哈萨克的鄂托克宰桑,一个名叫达林的蒙古贵族也是忧心不已。 这一次,大汗豪赌了一场,连压制哈萨克、驻扎在阿拉木图一带的兵也调了过来。 现在看来,隐藏的很成功,哈萨克人并不知晓这一次调兵。 可是时间越拖下去,也难说哈萨克人会不会趁机起事。 这对噶尔丹策零而言,也是一场豪赌。 一旦赌输了,不要说大顺的挤压,西边的哈萨克、土尔扈特人,都会立刻如同饿狼一样扑咬过来。 达林观察了一下远处模模糊糊的筑城,说道:“这群汉人老鼠胆子很小。他们不是在城中,就是在筑城。难道我们就看着他们这样把城筑起来吗?他们袭击我们的哨所、掠夺我们的牛羊,死了好多勇士。难道咱们准噶尔的勇士,就这样白死了吗?他们只有几千人,城还没有筑起来,我们为什么不去打一打呢?” 达林想说一句胆小鬼之类的话,可是生生压住了。谁都知道小策凌敦多布是最勇猛的,在这样勇猛的人面前,他没资格用胆小鬼之类的激将法。 小策凌敦多布看了一阵,摇头道:“不能够这样攻打。他们的轻骑始终在盯着我们,我们的主力避不开这些轻骑的。如果我们大军来攻,他们筑不好城,就会跑回大城里面。如果筑好了城,他们就可以守在城里面。他们可能不会打野战,但是守城应该很厉害。” 小策凌敦多布没有一个专门的参谋团,但是多年的实战经验,让他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 这些恼人的轻骑的侦查距离大约是四十里到五十里,大军出动,轻骑不可能不发现的。 这些汉人的大兵多是步兵,按小策凌敦多布的直觉,走不快。 五十里的警戒范围,算上激战的时间,至少让要大军离开大城二三百里左右。 这样即便轻骑提前预警,他们也跑不回大城,而大城的大军也没法在全歼之前支援。 这个时间差参谋团的人可以计算。 而他这种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凭借直觉和经验,也能心里有数。 大军不能暴露。 如果暴露在北线,西线的汉兵就会立刻前出,进至轮台筑城。到时候首尾不能相顾,必要灭亡。 “等,等下去。不要急躁。现在水草马上就要肥美了,我们的勇士不需要粮食,可以继续等下去。他们的皇帝,会催促他们出兵翻越阿尔泰山的。” 给出了一个让属下闭嘴的解释,小策凌敦多布继续用缴获的俄国望远镜观察这筑城的情况,筑城的速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正看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稀疏的枪声。 达林听到枪声,骂了一句。 “又是那群汉人的轻骑,他们就像是狼一样。这些人不好对付,骑术并不差,而且火枪也更好。他们都带着两支短枪。走吧。” 小策凌敦多布点点头,上了马,没有和远处的轻骑纠缠,迅速离开。 隐藏在山谷中的帐篷内,大策零敦多布也在安稳地等待着更暖和的夏天到来,并不着急。 小策凌敦多布带回的消息,让他更加确信,对面的刘钰是个筑城推进的好手,这样的人守城,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自己的计策是一场豪赌,一旦开赌,就必须要在南线的西路大军反应过来之前,歼灭这支前出的万余人的部队。 否则,南线的西路大军就会知道准噶尔部的主力在北,他们就可以迅速西进,在轮台筑城。一旦挤到了轮台,筑好了城,这边又没有吃下,那么准噶尔就危在旦夕。 “那些汉人的大兵并不出城,很难打。他们的轻骑手段很高,就像是饿狼一样,很难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出现。我们想要击败他们的大军,就要骗他们至少离开大城二三百里,否则的话很难截住他们。” 小策凌敦多布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策凌敦多布道:“这个不要急躁。他们在这里筑城是没有用的,总要翻越阿尔泰山的。他们的皇帝以为咱们的大军在山南,一定会催促他们翻山筑城的。而且,不是有人被抓了吗?那个刘钰一定知道你在附近。” 大策凌敦多布大军的消息并未走漏,小策凌敦多布在这驻牧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这里的部族本就是他的属下。 然而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诱那些人出击,那些筑城的人就是每天筑城,放牧,其余的事并不做。 “再过些日子,你带些人去攻一下他们的小城。不要死太多的人,攻一下就围,故意让他们以为你在引诱他们出击。要让那些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在骗他们出城追击。” 大策零敦多布的策略,让小策凌敦多布完全不能够理解。 骗他们出城,这是既定的策略。 可是故意让他们看出来要骗他们出城,难道他们不会更加谨慎吗?那样的话,不是就更不可能出城了吗? 面对质疑,大策凌敦多布笑道:“让他们看出来你在诱骗他们出城,他们才会出城。难道你认为他们现在不想出城来攻打你的牧场吗?” “只是他们现在不确定我们的人到底有多少在山南、有多少在山北,所以他们才小心翼翼。” “你做出让他们看出来你在诱骗他们的举动,他们会觉得,你的兵不多,只是在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不让他们出城。他们反而会出城追击。” “汉人的兵法里,这叫故作虚张声势。你越是虚张,他们越认为你没有多少兵。” 小策凌敦多布还是没有理解。 大策凌敦多布的想法是对的,大顺的策略是南北对进,切头去尾。补给线的限制,使得每一路大军前出都只能集结一两万人的兵力。 如果准部主力在南,那就北边前进;反之亦然。 都是要在几个关键点上筑城、屯垦,挤压准部的牧场。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一个策略。 以兵法来论,在敌人集结未完成的时候主动发起攻击,破敌一部,这样就能掌握战略的主动权。如果等到敌人集结完成再去打,就是不智的。 大策凌敦多布的计略,就是让小策凌敦多布做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态度。让刘钰确信,小策凌敦多布只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实际上手里根本没有多少兵。 让汉兵以为准部的主力在南线。 想要翻山,肯定是要把在山北的小策凌敦多布解决。 因为在他看来,汉军的战略很明确:如果这边是主力,那就筑城拖着;但若不是主力,就应该先去袭击小策凌敦多布的牧帐,解除北路军翻山的威胁后,翻山沿额尔齐斯河筑城守御。 终于把策略解释清楚了,小策凌敦多布也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如果他们是胆小鬼,就是不敢出来,那不是反而更是让他们不敢了吗?甚至他们会以为咱们的主力在这,南线进兵怎么办呢?” 大策零敦多布叹了口气道:“打仗的事,难道是可以全都预料到的吗?现在我们连压制哈萨克的部帐都征调了过来,本来就是在赌。如果他们什么都知道,现在南线就会进军筑城了,我们也就输了。现在南线还能欺骗他们,让他们暂时不敢出击筑城,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去吧,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打仗的事,没有可以全都预料到的情况。你不要带太多兵马,六七千人就好。小城里的人不敢追,会等大城里的人。” “只要大城里的人出了城,走出二三百里,我们就可以试着围住他们。只要把他们打败了,就能绕开那些城,去劫掠喀尔喀人,去攻打他们的驿站。” 第一九零章 为所欲为 五月中下旬,四散在外的轻骑带回了准部敌人来袭的消息。 吴芳瑞看着已经有了防御雏形的城,询问了一下带回消息的轻骑,得知对方可能只有五六千人的时候,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打了。 五六千人的部队,没有重炮,也没有足够的火枪,很多人还在用弓箭……就想攻下这座城? 准噶尔人疯了吗? 迅速派人将这些消息带回了后方大营,城中敲响了警钟。 在外面放牧作为军需的马匹骆驼和羊,迅速地被赶回城中。 骑兵入城,步兵立刻按照既定的计划部署在各个方向。一些守城用的兵政府运来的大炮,也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简单的棱堡结构,却也拥有了外部的防护坡,附近的射界完全清理干净了。 以吴芳瑞的计算,这样的一座城,在对方没有足够火炮的情况下,除了围困没有任何的办法。 像刘大人在北边那样挖坑靠近?吴芳瑞心想,这些准噶尔人会计算怎么挖壕沟吗? 站在城的高处,远眺着准部的营帐,看着来回飞驰的骑兵,吴芳瑞无趣至极地把望远镜扔给了副官。 他手里有一个团的青州军步兵,工兵的大部,还有三百多骑兵,以及筑城的辅兵。 炮也不少。 准噶尔人就算挖坑掘进,也挖不过这些专门培训过的工兵。而且自己手里还有一个连的掷弹兵,就是为了用在反击挖坑掘进战术的。 准噶尔人既然想要围城,那就不妨让他们试试。 至于说出城劫营,他没兴趣。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刘钰策略的核心人物,知道刘钰的策略是“能示之以不能”。准噶尔人不是以为他们只会筑城守城吗?那就让他们更加确定。 城外。 小策凌敦多布把营地安在了城西边的一处平地,远眺着这座像是刺猬一样神展开的堡垒,无计可施。 没有厚厚的基座和防炮坡,就是在欺负准噶尔人炮少,没有太结实的防炮基座,省了极大的工程量,这也是一种因地制宜。 他见过亚梅什湖的堡垒,知道这样的堡垒攻起来很难受。只不过亚梅什湖的俄军,并没有足够的燧发枪,大部分还是老旧的射击军火绳枪和一些哥萨克。 大策凌敦多布打的是围城战,没和燧发枪军队打过野战。 即便如此,看着这样熟悉的、像是星星一样的城堡,小策凌敦多布也是一阵郁闷。 不能说他没有炮,但他所认为的炮,在守城的吴芳瑞眼中,就是大火枪,根本算不得是炮。 精锐的“包沁”炮队,只有二三十门炮。那个瑞典人也只是个上士,铸炮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而且大策凌敦多布不想提前暴露主力在这。 达林对这座城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们攻不下来的。” “是的。所以,我们要把他们引出来。不然他们翻越了大山,在南麓筑城,我们就更攻不下来了。” 小策凌敦多布拿着一支缴获自俄国的望远镜,观察了一阵,下令道:“准备尝试攻一攻吧。不要死太多人,吓一吓他们,让大城里的汉军出来就好。等着大城里的汉军出来,咱们就走。” 命令传达下去,那些从西边逃过来的布哈拉人炮手推着小小的火炮,驱赶着驮着回旋炮的骆驼,开始向前推进。 火枪手下了马,沉重的赞巴拉克火绳枪可以打的稍微远一些,稀松地在城下列阵。 骑兵下了马,举着弯刀,用附近的杉木制作了攻城的梯子。 城墙上观察情况的吴芳瑞觉得有些好笑,就这样攻城的吗? 观察着那几十门小口径的骆驼炮,吴芳瑞想着刘钰讲过的课程。 这东西是前朝正德年间传入到奥斯曼的,奥斯曼又传到了西域诸国。算了算正德年间,琢磨着这都有二百五十年了,这炮有何用? 军舰上倒是也有回旋炮,但那根本就不是对轰用的,而是近战之后洗甲板的。这东西……野战当大火枪增强火绳枪的火力还好,用来攻城? 吴芳瑞忍不住摇摇头。 后方大营的炮兵,最大的炮有三千多斤,不要说骆驼背不动,就是后坐力就能把骆驼直接撞死。 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骆驼炮的威力。 眼看着城下的骆驼炮正在缓慢靠近,估摸着这种“大火枪”的射程也就是百步到二百步之间,吴芳瑞下达了命令:火炮不得开火,引诱他们在射程之内集结。 命令传达下去后,炮兵军官们按照之前定好的角度,开始微调火炮的高度角。手持燧发枪的士兵蹲在棱角上的胸墙后面,在军官们的约束下不准射击。 不时有呼啸而过的准噶尔骑手,朝着城墙抛射几支毫无意义的羽箭,或是在护城壕沟外快速地放一枪,迅速向后退。 小口径的大炮和骆驼炮开始向前推进,火枪手列着稀疏的阵型准备向前走。下马步战的骑手扛着过护城壕的梯子,在前面整队。 砰砰砰…… 骆驼炮和小炮发出一阵阵轰鸣,打在土墙上,毫无意义。 隐藏在棱角上分散布置的炮兵已经调整好了角度,如同要塞工程学课程里的经典教科书内容一样,等待着合适的距离,来一次轰击。 城下,从阿拉木图远道而来的达林正在做攻城前的鼓舞。 “勇士们!” 轰…… 他只说了三个字,城上的火炮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怒吼,大量的铁丸子朝着集结靠近的人群砸了过去。 一枚八斤重的铁弹,砸在了干燥坚硬的土地上,很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弹跳。 刷的一下,达林的脑袋直接被这枚铁丸砸飞,脑袋没了,整个人也被带着向后倒下去。 一次炮射,八十多名准部的士兵直接被砸死砸伤,第一波试探攻击的步兵也就有三四百人,攻势瞬间被瓦解。 看着达林被砸的看不到踪迹的脑袋,部众叫喊着向后逃窜。那些掩护的火枪手只能朝着城上乱射一阵。 城上的火炮很快转移到了那些跪在地上的骆驼身上,骆驼很大,却还是血肉之躯。 七八斤重的铁丸子以每秒三四百米的速度飞来,稍微碰到就是伤残。 城墙上的火枪手也开始还击反射,形成角度的交叉火力瞬间压制了城下距离太近了的火枪手。 准噶尔部的第一次试探攻击,就这样连个水花都没见到便结束了。部众们抢回了达林没有了头的躯体,可是那个被八斤大铁丸子砸中的脑袋,怎么也找不到了。 吴芳瑞想着在课上学到的内容:【守城一方的炮兵必然是要被摧毁的。如果有援兵在附近,那就轰击敌人的炮兵,延缓攻城速度;如果没有援兵,那就留到步兵攻城的时候,杀伤敌人的步兵】。 课程是一点没错的,吴芳瑞看着城下的尸体,笑着对身边的军官道:“我看,这课程上应该加上一课,如果攻城方没有火炮,那守城的火炮就可以为所欲为。” 工兵军官是专门学过这些课程的,对“有炮,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想法大为赞同。 遥望着准噶人的大营,工兵军官道:“吴大人,这些准部的人尝试过一次之后,应该就不去来攻了。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吴芳瑞看看远处的准噶尔大营,心想自己虽然只是个参谋长,或者说行军司马。但准部的战斗力真的不强,若是只有眼前的这几千人,凭借城里一个团的步兵、三百骑兵还有全天下最好的工兵,直接攻其营地都不是问题。 可想了想刘钰布下的策略,这种抢攻的想法还是忍住了。 “什么都不做。他们愿意住在外面围着,那就住在外面围着吧。反正消息已经传过去了,刘大人会做出决定的。” ………… 后方几十里外的大营中,得到消息后的刘钰兴奋地跳了起来。 搓着手问回报的信使道:“围城的确定只有五六千人?” “回大人,一点没错。但是不是还有伏兵在远处藏着,那就不知道了。吴大人听到预警,就紧闭了城门。” “好!做得好。” 让信使下去,自己在军帐内转了几圈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骄劳布图见状,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兵书,说道:“大人,会不会是准噶尔的诱敌之计?” 刘钰停下脚步,大笑道:“我管他是不是诱敌之计?” “不是诱敌之计,击溃小策凌敦多布后,直接翻山。是诱敌之计,我正巴不得他诱我上钩呢。凭这万余青州兵,横着走,准部哪个敢拦?” “野战打不赢,任何得计谋都无济于事。就像是我当日说的萨尔浒之战,若是当日是数万青州兵,管他用什么计策,干就是了。准部之战的难点,不在战场,而在于后续的安稳。后续的事,我才不管,我是来抢功劳的!” 骄劳布图知道刘钰最擅抢功,想到当年在黑龙江上的旧事,心下也是大喜。 当年在黑龙江,抢功抢的胆大包天,谁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抢赢了,骄劳布图也是跟着沾了大光的人,这时候焉能不跟着兴奋? “大人既是要抢功劳,我可是高兴的不得了。之前最怕的就是轻兵冒进,大人这兵法读的可是不怎么好。” “哈哈哈,此一时彼一时嘛。兵法这东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见过老虎害怕一群羊用兵法诱敌深入吗?” 骄劳布图也是跟着大笑起来,刘钰喊来了副官,让他们敲钟,升帐。 喊来了两名信使,稍等了一下后,把两封信交到他们手里,又嘱咐道:“你们去后方大营,把这两封信交给鄂国公。告诉鄂国公,请鄂国公移营前出至此。” 信使得令离开,刘钰又把驻守在这里的其余部队的军官叫来道:“我走之后,你们就在城中守着。提前把我之前安排下的粮食、弹药都准备好。一旦得到我的消息,立刻押送着这些东西追上我。” 留下了两名参谋官和三百名步兵协助守城,一名参谋问道:“大人,若是……若是万一前线出了什么事……” 刘钰仰头一笑,无所谓道:“若是前面出了事,坚守不出。不准救援。” “是。” 把城中的事安排好,到中午,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五百余辆大车跟着,里面装着粮食和弹药。所有人配发了携行的干粮,但是不准吃。火药袋里,每人发了九十发纸包的铅弹。 侦查的轻骑散开,严密侦查四周四十里内的情况。 轻骑在两侧,大军按照营行军队列,缓慢出城。 参谋部的人询问了刘钰的要求,刘钰给了一个“缓慢行军,不要让敌人知道我们走的有多快。夜里宿营,严防劫营”的要求。 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很快,这里算是无人区,补给都需要自己携带。 带转向机构的四轮马车可以让马不需要承担车身的重量,携载量很大,虽然未必能够翻越阿尔泰山,但是在这里行军的一段还可以用得上。 青州军也没有像其余部队那样,把军队分成前锋后卫等拉长一线。 而是大军凭借组织力,凭借变阵速度的自信,集体行动。只要让轻骑保证四十里内之内的军情通报即可。 吴芳瑞新筑的小城距离大城只有几十里距离,如果急行军,一天半就能抵达。可参谋部却按照刘钰的要求,把这段路程分为了三天,刘钰还是嫌弃稍微有一点快。 士兵们这个冬天吃得饱、穿得暖,还吃了不少的羊,养了一冬天的膘,正可以熬一段苦日子。 第一九一章 预想 刘钰大军出动的消息,让小策凌敦多布心情稍好。 达林从阿拉木图前来,还没等着打一场,便被大炮打死,连头都不见了。这让军心很是动摇,对于攻城毫无信心。 好在他也不是为了攻城,既然引诱了大军出来,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于大军前来只是为了解围,还是能尾随他追击,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大策凌敦多布已经把集结到这里的两万多部队选好了预定的战场,无法埋伏。 因为这群汉兵的轻骑不弱,四处侦查,两万人还要分散放牧不然就要饿死马匹。 只能是诱骗大军出城二三百里后,把各部集结起来,选择一处战场与之决战。 只要吃掉这一万多最擅长筑城守城的人,北线必然震动,到时候是绕开城堡区劫掠喀尔喀、偷袭后面的补给线,主动权就都在准噶尔这边了。 侦查的斥候回报说,汉人的大兵走的很慢,每天只走二十余里。但是骑兵侦查做的很好,斥候几次交战,都没有占到便宜。 “那些汉兵的大炮很厉害,他们拖着大炮,又有好多的大马车。走这么慢,也属实正常。” 听到这些汉兵的行军速度这么慢,小策凌敦多布心中大喜。这样一来,只要能把他们骗出去二百里,就有机会歼灭他们。 来不及收拢城下的尸体,小策凌敦多布的属下们最后回头看了看这座给他们带来的心理阴影的城,撤走了。 刘钰抵达小城之后,让全军休息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留下了辅兵,带着一万两千青州兵、三千府兵轻骑,出城追击。 轻骑前出侦查,参谋跟随绘制地图,晚上参谋部制定第二天的行军路线,确保在四十里的警戒范围之内,随时可以找到一处合适的战场。 十余天后,六月十五。 刘钰的主力已经离开了后方的城三百里左右。 三百里不远,如果溃逃的话,一个骑兵不惜马力,可能一天就能跑到。 三百里也很远,对于一支大军而言,就每天二十多里的行军速度,想要退回去,至少也要十天。 这十几天的时间,足够把这一支万余人的大军消灭。 大策零敦多布开始传令各部集结,无需隐藏下去了。 在四处放牧的部队开始陆陆续续朝着大帐集结,大策凌敦多布知道,汉兵的轻骑一定会发觉。 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诱骗他们离开的大城三百里左右,就算发觉,按照之前的行军速度来看,逃走也来不及了。 从各部抽调的精兵在山北集结。 这一次一共集结了两万八千余人的战兵,包括全部的三十多门火炮,一万一千多名火绳枪手,四十多门骆驼炮,还有一些轻便的小炮。 剩余的都是可以下马步战、上马突击的骑兵。 主力集结之后,准部一直隐忍着的准部斥候也开始全面出击,和那些恼人的松花江轻骑厮杀。 前锋八千余人快速接近刘钰的主力所在位置,不要攻击,而是拖住刘钰不能让他走掉。 黏住他们。 后续的部队开始跟进。 刘钰这边,轻骑斥候们陆续带回了准部集结的消息,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参谋部内发出了一声声兴奋的喊叫。 这几天沿途绘制的地图迅速展开,参谋部的八十多人每天都要绘图、预选战场,做到随时可战。 无趣的行军他们已经忍够了,每天还要压低行军的速度,简直是像在出游,青州军就没有这么慢的速度。 现在准部的主力还远,前锋黏住刘钰的骑兵还在四五十里之外,至少有一天的时间可以选择撤退到预定的位置。 参谋部的人已经选定了一个完美的战场,就在他们身后二十里远的地方。 吴芳瑞作为参谋长,提出了参谋部的作战计划。 “大人,我们应该撤回轻骑,不要纠缠。做出一副已经察觉到上当的态势,向后撤退。” “按照我们要撤退的态度,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一部后卫,拖延准部,主力后撤;或者是主力集中,一起撤退。” “这两种态度,无论哪种,准部的人都会相信。所以我们可以选择全部后撤,收缩斥候轻骑,转向退路。” 说完,指了指每天都会预选的战场说道:“在这里,这里距离我们二十里。地势平坦,兵力可以展开。这样一来,准部的人以为我们发觉了他们的诱敌之计,一定会选择追上来。虽然不清楚敌人的数量,但应该也就是在三万到四万之间,人数太多他们之前无法游牧确保马匹的食物。” “我们撤退到这里,与他们展开野战。这里的北边有一座小丘,可以作为支撑点。” “既然我们假装要撤退,那么他们肯定会全力进攻我们的南侧,截断我们,逼我们退守小丘,从而四面围困。” “我们则应该把预备队集结在小丘后,诱使敌人进攻我们的南侧或者中军。待敌人陷入,则集中兵力从小丘一侧反击包围,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杀伤敌人。” “一旦击溃敌军,我们便应该以骑兵不惜代价的追击,不准敌人再度集结,持续追杀。我们的主力则趁势沿着这里……” 指着地图上的孙都鲁克岭的牧路道:“从这里翻越阿尔泰山。越过山,便是奇兰河,可以沿着河谷顺流而下抵达额尔齐斯河。这里沿途都是牧场,正是夏季牧民转场的季节,补给不会缺。” “之后是攻轮台,还是直插伊犁河谷立下不世之功,那就要看情况了。” 青州军的副将张瑾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打仗的,刘钰只是下达大致的命令,参谋部的人根据刘钰大致的命令,制定行军、扎营、甚至是战前计划。 他不怎么会打仗,听到这便问道:“守常老弟,这怎么就能确定准部的人一定会这么干?” 刘钰笑着指着地图上的预设地点道:“他们要打我们,自然是怕我们逃走。他们只要击溃我们一侧,我们就只能原地固守,等待救援或者舍弃辎重逃走。如果是你,你会攻难攻的山丘吗?” “这么干,只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杀伤他们,我不想打成击溃战。如果他们不这么干,那我们一样可以把主力集中在北侧,南侧削弱兵力抗住阵线,主力自北席卷。只是这样的话……他们会跑。” “总归,战场选择权在我。要么,他们按照参谋部的设想,攻我们南侧,我们慢慢后退,使他们陷入我们的陷阱。” “要么我们主动出击,北侧猛攻,把他们击溃。” “当然,这只是个折中的策略。参谋部优先提交折中的策略,保证不败,而不是大胜。若有奇谋,那还是要靠主将临场发挥了。” “日后张兄若为主将,多选保守、折中的策略就好。” 张瑾琢磨了一阵,觉得似乎有理。 他的确不怎么会打仗,尤其是青州军的战斗方式和以往都不同。但现在看来,若是他来当青州军的主将,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就像刘钰说的,参谋部会制定各种计划,大部分都是保守一些的。只要不大败就好。 要想打一场大胜,这就需要对战场有足够的洞察力,也需要行险。刘钰的意思便是自己可以行险,比如这一次追击,但是后续者不必行险,按部就班地打就好。 张瑾心想,会不会如参谋部所预测的那样,这要仔细看看了。 再度看了看地图,问道:“若是敌人不打,却绕到背后围困我们呢?” “围不住的。四面围,则四面的兵力都薄弱。没有五倍的兵力,不要想着野战四面包围。准部也是人,也得吃饭,集结在一起的部队,也就三四万人顶天了。” “我给你算算,从我们出城开始,他们开始集结,十几天的时间,折半之后也就是六七天,大概是多大的一个范围?” “他们要分散在各处游牧吃草,这个范围之内,最多也就三四万人,不可能再多了。再多的话,十几天时间他们也集结不到一起。” 张瑾也实在不太懂这个,只能装作懂了的样子点点头。 刘钰再度看了看地图,确定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正好是一天的路程。 “那就这么办吧。下令:轻骑回撤,侦查周围十里的敌情即可。主力向后转,全军以战斗行军队列前进,营间隔拉开。” 嘟嘟嘟……哨子声吹起来,传令兵下达了战斗行军队列,全体转向的命令。 短暂的集结整队后,全军开始向后撤。经过一天的行军,抵达了昨日经过的那座山丘开阔地。 登上山丘看了看,这里的确是一处很适合的战场。 山丘不高,在北边。 向后面撤退的开阔地在南边,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伏兵的地方,主力也能够展开。 追击刘钰主力的八千多准部骑兵已经靠近,但是没有选择进攻,而只是在远处等着。 轻骑在后撤的路上不断和准部的骑兵斥候发生冲突,确保后方的安全。 准部的先锋骑兵,用的是标准的纠缠战术。 如果刘钰要跑,这些骑兵就会咬住。 或者刘钰选择壮士断腕,留下一部分后卫缠着这些骑兵,主力溜走。 但后者意义不大,留少了,挡不住。留多了,那还不如一起走。 刘钰根本不想跑。 他好容易等到了准部的主力,怎么可能跑? 观察了地形之后,工兵开始挖掘营垒。 第一团以山丘为依托展开,挖掘胸墙。 工兵在山丘上挖掘了炮兵阵地,但是炮兵的主力并不上山,而是在中军位置。在需要上山的时候再选择在山丘上展开。 参谋部做的预判,是准部有限的炮兵不会选择先攻小丘,而是会选择在南侧或者中军发动进攻。 炮兵要先在中军位置,一旦开战,先反掉敌人的那几门炮。等到敌人上当猛攻南侧的时候,再转移到小丘上的预设阵地,为预备队轰出缺口。 第二团作为预备队,隐藏在山丘侧后。 骑兵在中军位置靠南集结,第三团在中军,南侧是第四团。 在这里等了大约一天的时间,准部的主力才陆续抵达。 看着远处已经列阵等待的青州军,大策凌敦多布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最怕的,既是他留下一部分后卫,主力逃走。既然没有选择这样,这些汉军的覆灭,已是必然。” 观察了一下刘钰的部署,大策凌敦多布很不以为然。 “犹豫的人,就会失败。他不该选择这里,但他偏偏选择了这里。那座小丘的确适合防守,但是死守是没有用的。小丘上没有水源,我们为什么非要攻小丘呢?” “只要我们击败他们南侧的,切断他们的退路,他们就只能退守那座没有水源的小丘了。小丘可以防守,但是没有水,能撑几天呢?” “如果是我用兵,我会留下一些人断后,主力会迅速向回跑。” “可这些汉兵舍不得他们的大炮和辎重,连逃走都逃的这么慢。” “这个刘钰是个很善良的将军,但不是个合格的将军,他舍不得留下人断后,那就只能全军覆灭。” “或许,这也是他善于守城的原因吧?守城的人,不能想着自己逃走。这样的人适合守城,却不适合野战。” “这些汉军的步兵,只会守城,他们全都拿着火枪,要怎么防备骑兵的冲击呢?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他们的骑兵。这些骑兵不错,只要击溃了他们的骑兵,刘钰就只能退守山丘,在山丘上等死了。” 观察了一下态势,他把那个瑞典人列纳特叫了过来,把炮兵安排在了南边的位置展开。 大策凌敦多布想要先攻南侧,迫使汉军骑兵向南侧集结掩护侧翼,中军步兵也向南支援。一旦中军向南支援,中军薄弱,小策凌敦多布就带骑兵,猛冲中军,一举切断,分割之后先歼灭南侧的汉军,再围困山丘。 第一九二章 超胜十年 被准噶尔部所倚仗的瑞典炮兵列特钠,看着对面天上升起的一个古怪的、飞到天上的大球,不明所以。 对面汉军的阵型,也让他感到奇怪,似乎,有些太薄了。 他已经落伍了。 被俄国人俘获的时候,那是1709年,波尔塔瓦战役中,他差一点就能跟着瑞典国王一起逃到土耳其,但最终还是被俄国人抓走。 那时候,瑞典人和俄国人,都没有大量使用燧发枪。还在用火绳枪作为主力。 之后到1716年,他被准噶尔人抓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战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一直在为准噶尔人训练炮兵,并不知道遥远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十五门四磅炮,二十门十磅臼炮,八门八磅炮,这就是准噶尔最精锐的“包沁”炮兵的全部实力。 这些炮的样式,都是三十年前他学的。 而三十年前他学的东西,又是五十年前的。 炮的铸料不错,都是铜的,伊塞克湖附近有铜矿,准噶尔人在那里开采,他负责铸造。 这一场大战之前,列纳特得到了准部大汗的承诺。 打完这一仗,他就能回家了。 准噶尔的炮队并不是很好,这一点列纳特心里很清楚。 的确,炮手可以根据经验而不需要数学,但指挥官一定要精通数学,否则是没有办法指挥好一支炮兵的。 这个时代,能同时指挥五门大炮的,就可以称之为优秀的炮兵军官。而如果能同时指挥十门大炮,就可以称之为炮兵名将了。 直到几十年后,号称很会用炮的拿破仑,也曾感叹过:普通炮兵将领不算什么。然而像德鲁奥那样能够恰当部署、管理、指挥三十门火炮的将领,就值得一提了。能指挥三十门火炮的将领,十分稀少。 这个大炮指的是八磅以上口径的加农炮。 骆驼炮、回旋炮、虎蹲炮之类的东西,真正的炮兵不会承认那东西叫大炮的,只会叫他们为“加强步兵火力的大滑膛枪”。 列纳特手下的炮兵大多都是乌兹别克人,或者说布哈拉人。 准部并不怎么信任他们,因为他们不是黄教徒,大多数是绿教徒。 作为指挥官和军官的,要么是列纳特这样的瑞典人,要么是被俘的东正教的俄国人。 东正教俄国人当军官,绿教的乌兹别克人当炮手,真正拥有这支炮兵的是黄教徒。 懂数学的只有列纳特一个,懂一些几何学。 剩下的,全都是靠经验在操炮。 列纳特一个人指挥八门火炮,这是极难的。 大顺军的火炮很厉害,这一点列纳特有所耳闻,至少以前就很好,因为他们的炮兵军官都要学几何学和测绘学。 眼前的这一支炮兵应该会更厉害,他听说了这支军队的将军对俄作战的事,知道一个优秀的攻城者,必然是个上好的炮兵将军。 列纳特担心自己手里的这八门八磅炮,并不能反掉对方的炮兵阵地。而那些更小的四磅炮,他按照瑞典军队的特点,建议准部大汗把这些四磅炮配属在步兵支援上。 至于射程更短的臼炮,这时候还不需要展开,因为打不到对方。 好在这里的地形很适合炮兵,地面很坚硬,炮弹可以在地上弹跳起来。 叫喊着让手底下的乌兹别克人把大炮展开,列纳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对方阵地上飘荡着的那个怪球,心间飘过了一丝阴影。 低下头,望了望对面列阵的步兵,列纳特按照大策凌敦多布的命令,对准了南侧的步兵线列。 “压低一点炮口!压低一点炮口!不要试图直接打中他们,要让炮弹落在阵前,靠弹跳砸伤他们。” 三十余年的炮兵经验,让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旁边的那门大炮的炮口抬的稍微高了点。 布哈拉炮手手忙脚乱地把炮尾抬起,抽调了那块略大了一些的木楔子,选了一块小一点的,塞了进去。 赶紧将火药往大炮里面塞,列纳特目测了一下距离,凭着多年的经验,决定先试射一下,看看还需要调整多少。 就在这时,他看到对面的阵地上闪过几道硝烟。 炮声要比看到硝烟晚很多,列纳特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到了旁边的一个坑里。 呼…… 几枚炮弹呼啸而过,落在了这几门大炮的百步之内。并没有造成伤亡,但是列纳特的脸已经惨白。 对面的第一次试射,就在百步之内……很明显,对面的炮兵军官发现了他的阵地,而且准备一开始就把他的炮兵都反掉。 “上帝啊,对面的炮兵太快了。” ………… 青州军的炮兵,没有一个人有列纳特这样的三十年经验,大部分人都是才摸了大炮三五年。 然而炮兵的整体素质,在此时的整个世界而言,都是奢侈的。 每一门大炮的炮长,都有几何学和测绘学的基础,而集中指挥一个三门的炮组的军官,更是在之前的五年多时间里学了更深的几何学,学会了查表,学会了计算简单的抛物线。 青州军的大炮用动量摆,尝试着测算过炮弹的出膛速度,虽然误差很大,但至少试过。 军官们跟着刘钰学了整整两年的抛物线计算,虽然学一些更高深的数学需要更久的时间、刘钰精力有限也只能教很小部分人,但这也足够了。 大顺炮兵军官的理论素质和数学水平,要10年后的奥地利才能追得上,现在应该是一骑绝尘。 工兵们在昨天就选择了各处的炮位,一共挖了几十个炮兵阵地,可以随时转移。 这些炮位都很标准。 工兵们挖了坑、砍了树,制作了防炮的土垒。 土垒后,铺好了砍伐的杉木,工兵木匠刮了木板。 这样大炮不会陷入泥土中,开炮后又可以更容易复位。 法国的十二磅炮很沉,但是准确度比列纳特铸造的八磅炮要准的多。 螺纹千斤顶代替了调节高度的木楔子,更小巧的螺纹调节也安装在了改装后的炮车上。 四轮炮车可以让大炮的重量压在车轮上,而不是压在马的身上,可以更容易拉动。 热气球很早就升了起来,上面的观察兵早就盯上了准部的炮兵。昨天已经标记好的地标物很容易辨认,绘制好的准部炮兵位置画在图上投掷下来,传令兵将图送达了炮兵指挥官手中。 炮兵参谋们坐在炮车旁,用火药桶当桌子,计算着这些大炮炮组的分配位置,部署到不同的炮位上,力求尽快打掉准部的炮兵。 三门一组的大炮各自分配了不同的任务,在刘公岛上用像是不要钱一样的火药练出来的炮手们不太懂几何学,也不懂什么抛物线,但他们却能听懂军官的命令。 按照军官的命令,调整炮口的角度。 阿尔泰山北麓的战斗,是青州军的炮兵先打响的。 十五门十二磅炮分成五个炮组,部署在南线的几个炮兵阵地内。 第一次试射之后,炮组成员就把军装脱掉垫在了肩膀上,用木杆抬起大炮的炮尾,剩余人推动着沉重的大炮。 好在工兵们挖的坑不错,铺的木料也很平滑,工兵中的木匠刻的木板和棺材铺老板刻的差得远,但也可以凑合着用。 “一二三!使劲!” 军官喊着号子,赤着上身的炮兵把大炮推回原位,迅速降温后再度把纸包的定量火药塞了进去。 炮长快速地根据刚才试射的情况,翻出编写的试射表,根据上面的数据微调了一下炮口的角度。 “放!” 叫喊一声,点火的炮手站在大炮的边侧,其余人捂着耳朵,等待着下一次装填。 旁边躲在挖好的坑里的驮马在刘公岛上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轰鸣的炮声,也不知道嗅过多少次火药燃烧后的臭味,并不害怕,专心致志地在那舔地上的一点燕麦。这种作物,如今在内蒙种植的很多,产量虽低,但是也更适合当地的环境,马也更喜欢吃。 砰砰的炮声不断响起,炮位上已经硝烟弥漫。今日风不是很大,炮位上的硝烟散的有些慢。 硝烟渐渐散去,炮兵盯着远处的准噶尔炮兵,发出了一阵欢呼。 ………… 列纳特看着旁边被轰碎的铜炮,心里知道这一次他的炮兵完了,准噶尔的炮兵根本不是大顺军炮兵的对手。 一次试射,一次矫正,随后两次连续的速射,八门铜炮中的三门已经被毁掉。 剩下的五门,拉炮的马匹被打死不少,那些乌兹别克炮手惊慌失措。 对面冒出的硝烟,可以看到大顺炮兵所在的位置,这时候应该迅速调整,可是炮手们都懵了。 硝烟冒出的地方不是一处,而是好几个地方同时冒出,根本不知道该轰击哪个方向。 列纳特用望远镜看了看,有些绝望。 对面的大炮都藏在挖好的炮位之内,外面堆着木料和厚厚的一层土,就算反击也很难轰开。 四次射击,就轰掉了自己的三门大炮,列纳特知道对面的炮兵比自己手底下的这群人强太多。 虽然早就知道大顺的炮兵要略强一些,却没想到会强到这个地步。列纳特心想,就算是瑞典和俄国,也绝对没有这样的炮兵。 “把炮拉走!把炮拉走,不要对轰了!反不掉他们的大炮,先后退,后退!” 挥舞着军刀,列纳特大声叫喊着,试图让这些布哈拉炮手振作起来。旁边四散的尸体让这些布哈拉炮手吓破了胆,这么准的炮击,他们从未想过。 列纳特的命令一下,布哈拉炮手赞了一声真主至大、俄国俘虏炮手画了个十字喊了声圣母玛利亚,赶忙把马牵过来准备离开。 列纳特跳上马,飞奔到后方的大策凌敦多布那,喊道:“我们的大炮打不过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把所有的大炮都反掉。‘包沁’们还是撤下去吧,不能和他们对轰了。” 大策凌敦多布看着对面冒出的硝烟,问道:“汉军的炮,就这样的厉害吗?” “他们的炮更多,打的也更准。他们的将军是个善于攻城的,是个很好的炮兵将军,是很厉害。他们打的更远更准。” 列纳特不想死在炮位上,打完这场仗他就可以回到阔别了快三十年的瑞典了,他可不想在这里丧命。 小策凌敦多布喊道:“没有炮,就不能打仗了吗?成吉思汗的时候,难道要用炮吗?我们的勇士都穿着甲,我们的甲很好,箭若能射穿就要斩杀工匠。直接冲就是了,让那些布哈拉回回退下去吧,他们都是懦夫。” 说话间,对面又传来一阵炮声。张望了一下,又有两门大炮被轰掉,还在那忙碌的布哈拉炮手已经四散跑开。准部的督战队冲过去,用刀砍死了两个,又用鞭子把其余人抽了回去,喊道:“回去,回去!” 列纳特确信炮兵的差距太大,之前准部和哈萨克人打仗,他的炮兵都是占优势的。和俄国人打,俄国人在这里也没有太大的炮。 大策凌敦多布看着列纳特,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汉军的大炮一直很好,他们的工匠更多,钱也更多。那么,剩下的小炮和臼炮呢?是要分散在阵前吗?还是和骆驼炮一起用呢?” 列纳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和哈萨克人打,哈萨克没有那么强的炮兵,他的炮兵总能占据优势。 现在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考虑之后说道:“我们瑞典人打仗,都是把小炮分到营里面支援的。那就分开吧。剩下的八磅炮退到后面,等待机会再用吧。” 大策凌敦多布知道再对轰下去,这点炮兵家底子就没了,赞同了列纳特的意见。 “那就退下去吧。等到一会我猛攻中军的时候,再找机会轰一下。没有大炮,一样可以打仗。汉军连甲都没有,他们只有火枪,连掩护的长矛手都没有,我们对射一阵,冲一冲应该就可以冲开。” 轰…… 又是一轮火炮的轰击,这一次火炮没有轰击那些向后退走的炮兵,而是轰击了在南侧列阵的火绳枪手。 十二磅的炮弹可以直接打穿七八个人,一头驮着回旋炮的骆驼直接被轰碎了。 炮弹还没有停下,在地上滚了两下后被一块石头一挡,直接跳了起来,砸出了一道血路。 大策零敦多布并没有起疑,按照他的经验,野战中大炮杀不死太多的人,准部也没有大顺那样密集的长矛阵,似乎不用太担心炮弹的杀伤。 看起来很吓人,血肉模糊,可事实上一次也死不了多少,只是对士气的打击更大一些。 “让南边的火枪手往前走走,和他们对射吧。着甲的勇士等一等,对射一会后就冲一冲南侧。要让他们的中军向南支援。” 大策零敦多布还是坚持自己的战术。 第一九三章 恐吓威胁 小丘上,参谋部和各个团的团长还在这里等待着刘钰做最后的战前安排。 热气球已经观察到了准部的配置,虽然打起来的时候肯定会有变化,但就现在来看,准部的部署还是以南侧为主。 “诸君努力吧,把你们学到的东西都用出来。” “现在看来,准部要冲我们的南侧。我不认为他们冲的动。我们应该诱骗他们陷进来。” 地图上,刘钰指了指中军的位置。 “他们的骑兵太多了,如果不能陷进来,他们很容易逃走大部。我的骑兵不够,只能行险,引诱他们冲击中军,趁乱包饺子。” 经过观察之后,刘钰根据情况,略微改动了一下作战计划。 “准部一旦暴露了主力在这,在战略上他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他们必须赢。我们在南侧,几乎所以的轻骑都部署在了南侧,前期大炮也在那。” “诸位,在南侧,打出进攻的态势,我们已经不需要隐藏我们的战力了。你们在南侧,打出进攻的态势,我会当着大策凌敦多布的面,调动中军去南侧支援进攻。” 吴芳瑞琢磨了一下态势,反问道:“如果我们在南侧攻的太快,他选择撤退怎么办?” 虽然准部的兵多了一倍,可这些被刘钰灌输了自信的军官们,仍旧担心攻的太狠会把准部吓走,而不是自己顶不住。 刘钰笑道:“放心吧,他不会跑的。战略上他已经暴露了主力在山北,只能孤掷一注。我们只要在中军露出破绽,他会盯上的。” “大策凌敦多布是名将,名将不只是会打仗,更懂战略。他既懂战略,就知道这一仗只能赢,不能平,更不能输。他没法退,他退了,我们的西路大军就会直插轮台。” “战术上,势头不对赶紧撤,这是对的。战略上,势头不对,硬着头皮往下打,这才是对的。” “咱们的骑兵基本都在你们南侧,你们打出防守反击开始进攻,我会大张旗鼓地调动中军去支援。他既为名将,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的。” “整体策略还是不变,诱攻佯退,借助阵型优势,让他们陷的深一点。” 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现在是上午九点,争取午饭的时候,准部就落入咱们的圈套。各就各位吧。” 号兵吹了号,各部的指挥官跳上马,向刘钰敬礼之后各自前往指挥。 考虑到松花江来的这群府兵轻骑,很可能没纪律,冲起来脑袋就发热,他让副将张瑾和参谋长去了南侧。 张瑾有些紧张,小声问道:“守常老弟,这样的打法,我真的不怎么懂。” 刘钰笑道:“放心吧,不需要你懂。行军司马会告诉你何时该怎么做的。你是副将,也是英国公嫡孙,要做的就是发号施令就行。行军司马没有你我的命令,不能指挥军队的。” 张瑾点点头。 他真的不怎么懂这种战法,在京城当过勋卫,负责过京营守卫,但是青州军的战法他没见过。 不过想着刘钰的大胆计划,若是真的能够一举击溃准部主力,自己也受益良多。 尤其是自己是青州军的副将,祖父英国公已经告诫过他:一切听刘钰的,打赢了,这一功是刘钰的,但后续的功都是你的。你是副将,日后便是主将,准部一平,刘钰就不会再管青州军的。 说的已经如此明白了,张瑾也是努力去学,虽然听刘钰讲了许多,可毕竟没有自信。 这时候刘钰让他去南侧发号施令,行军司马跟随,他也稍微放了心。给刘钰行了个他觉得有些古怪的军礼后,上马一起去了南侧。 山丘上的位置很好,可以纵观全局。 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军官,一些参谋,以及俄国的特使鲍里斯。 鲍里斯不能确定,大顺对准部开战到底是有意选择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开战、俄国正在准备第四次俄土战争的的时机,还是纯属巧合。 但他可以确定,刘钰叫他跟随观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示大顺的军事实力,为日后的西线边界谈判争取对大顺有利的条件。 之前黑龙江一战,确定的知识贝加尔湖以东到太平洋的边界。当时就说了,要等平准之后再进行西线的谈判。 黑龙江一战大顺打的过于惊艳,炮兵和攻城技巧让俄国人很恐惧,再加上俄国国内的政局混乱,刘钰最终在色楞格河逼死了托尔斯泰伯爵。 但是这些年随着俄国使团不断来往,俄国人发现大顺的军力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或许炮兵不错,但是步兵的战术体系完全落后了,也就是1683年维也纳之围奥斯曼的水平,甚至可能还略有不如。 鲍里斯并不知道大顺的青州军是一支纯粹的燧发枪线列兵团,直到去了蒙古之后才知晓。 对于刘钰的布阵,他也不是很认同。 不过他也谨慎地闭着嘴,不发表任何意见。就算刘钰失败了,他只要不死在阵中,回到俄国并无问题。 他知道准噶尔人中有一些瑞典人,当年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曾和土耳其签订过亚得里亚堡条约,当年被击败后逃到土耳其的瑞典人都可以经俄国归国。但是没有逃到土耳其的,彼得没有释放,而是把那些瑞典俘虏挑选出一些人编入了军队。 亚梅什湖一战中,不少在俄国服役的瑞典人被俘,还有一些波兰人。俄国和准部也有协定,级别足够的军官是要被释放的。鲍里斯作为贵族,准部不会为难他。 现在看来,刘钰太过于依仗步兵和炮兵。 但鲍里斯认为,骑兵现在仍旧是主宰战场的,俄国军队里有不少土尔扈特人骑射手,仍旧可以作为主力骑兵使用,这些准部的骑兵和土尔扈特骑兵一样轻盈,刘钰的阵线稍微有些薄,而且骑兵的数量严重不足。 他知道刘钰是要用步兵从侧翼席卷,可是他很怀疑,步兵在战场上会有这么快的机动性吗? 现在看来,他对大顺的炮兵倒是又高看了几眼。依靠热气球观察,炮兵集中使用,炮位部署的很合理,迅速反掉了准部的炮兵。 “就算是准部能够获胜,也必然死伤惨重。完全没有炮兵支援的进攻,很容易崩溃。中国的炮兵很厉害,他们的大炮是法国的,但是法国人的炮术并不好,甚至现在不如俄国的炮兵。法国炮手今天操作二十四磅炮,明天可能就被征调去操控八磅炮,中国的炮兵训练的很好,和法国并不一样。他们的操典,也并不是法国的。” 此时此刻,俄法正在为了波兰王位继承权而交战。鲍里斯去过法国,对法国那一套很了解,有些看不懂青州军的战术体系了。 既不同于法国,也不同于俄国,甚至和欧洲每个国家的战术体系都不一样。 如果这一战能够获胜……俄国,或许真的要在额尔齐斯河上让步了。 否则,和土耳其人作战的时候,如果大顺在谈判桌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会用军队去取得的,尤其是现在大顺和法国走的很亲近。 步枪、刺刀、大炮,都是法国的。 只是,青州军的军歌,分明是英国的掷弹兵曲,这一点鲍里斯不会听错;他们的轻骑兵,更像是哥萨克;他们的带着红缨的毡帽军装,很明显的中式;他们的阅兵步伐,很明显的普鲁士民间舞蹈踢腿风格;他们把四磅炮配属到营团一级,又是浓浓的瑞典风。 这样一支古怪的军队,真的可以战胜一倍左右的准噶尔人吗? 鲍里斯很怀疑,或许守卫在棱堡里没有问题,但这样的大规模野战,对方还有骑兵的优势,他并不看好。 鲍里斯拿起望远镜,观察着南线的战况,准部和青州军的对射已经开始。 “上帝啊……骆驼搭载的回旋炮,和八磅四磅甚至十二磅的野战炮对射,这是怎样的愚蠢?” 望远镜内,青州军的炮兵把准部的八磅野战炮彻底压制,转而调整角度开始轰击正在结阵前进的南侧准部火枪手。 准部的骆驼手冒着火炮,驱赶着骆驼抵达足够的射击距离,然后把骆驼的四肢捆好,让骆驼卧在地上。 上面的小小回旋炮正在装填,跟在后面的火枪手用的是浓浓土耳其风格的大火枪,射程很远,但是阵型相对于青州军可以密集排列的燧发枪阵,还是太稀疏了。 青州军这边的火炮开始集中轰击,一头头骆驼被击中,血肉模糊,但是四肢被捆扎住,根本没办法跑。 炮弹弹起来后,砸向了后面的重火绳枪手。 青州军的南线列成了标准的四列阵,连续不断的枪声响起。更密集的火力,更快速的装填,相隔百步的对射使得整个战场硝烟弥漫。 对射大约持续了一刻钟,准部的火枪兵已经出现了混乱。骆驼炮基本上没有发挥出任何的作用,大部分都被后面的野战炮毁掉,小部分在对射中也根本不是那些四磅团属火炮的对手。 准噶尔人每射击一次,青州军这边可以射击两次到三次,而且因为阵型更密,几乎每一次射击,准部那边就会倒下去一群人。 炮弹持续不断地扫到结阵的准部火枪手,一刻钟的对射,准部火枪手显然可见地动摇了。 鲍里斯放下了望远镜,对射阶段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无趣的屠杀,炮兵的绝对优势和燧发枪的横队射速,准噶尔人在对射上占不到半点便宜。 刘钰走到鲍里斯身边,微笑着问道:“土耳其人的军队,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你们和奥地利人结盟,奥地利的公主会嫁给洛林公爵,法国人不会让哈布斯堡拿到洛林这块‘聘礼’的。不过如果你们在波兰问题上打赢了,或许法国人无力干涉你们和土耳其的战争。我想,你们和奥地利会在土耳其身上取得一场大胜的。” 鲍里斯皱皱眉,知道刘钰在提醒他现在欧洲的局势,或者说在提醒平准之后顺俄之间西线边界的问题。 如果俄国不退步,青州军打赢了准部,或许会趁着俄土战争的机会去攻打额尔齐斯河上的俄国城市,争取谈判桌上的利益。 鲍里斯很清楚,他这个特使来到跟随青州军,就是刘钰让他看清楚大顺军队的实力。 对于这个充满恶意但却优雅微笑的恶魔,鲍里斯也很优雅地回道:“土耳其人要比准部更强大,军队也更多,但我们总是可以战胜。而您,还没有赢的这场胜利。” 第一九四章 卸力 南线,张瑾很老实地没有瞎指挥,安静地看着战场。 吴芳瑞忠实地执行着刘钰的计划,战场上瞬息万变,刘钰只是给出了整体的大略,然而真正临场指挥的时候还是需要根据特定的情况作出相应的判断。 准噶尔人的炮兵不堪一击。 所以吴芳瑞让一线的两个营,横队摊开,后面的几个营始终保持着纵队。 如果对面有炮,这是大忌。 一门十二磅炮,若是击中了纵队,那可是一下子要报销十几个人的。 然而对面的炮已经完蛋了,保持着随时可以进攻或者防御的万金油纵队,是最稳妥的。 轻骑兵在侧后,安静地等待着,骄劳布图有些焦急,他手底下的轻骑兵更焦急。 刚才的对射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准噶尔人对射完全不占优势。现在他们的火枪队已经在动摇,开始向后退,这时候应该冲一冲才是。 可是没有命令,他们也只能干等着。 战场另一边,大策凌敦多布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 炮兵不行,火枪对射也不占优势,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火力会如此凶猛,对射阶段火枪手和骆驼炮根本不占优势,对面根本没死几个人。 “那个刘钰不是蠢货,他知道南线的重要,所以把大部分骑兵都安排在了南边。” “我们只能继续进攻,我们拖不赢的。他们后方的大城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主力在山北。” “让火枪手重新整队,准备冲一波。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一倍,南边冲的狠一些。如果能够冲开,那就冲开。如果冲不开,也要让他把中军的不对调过去支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 “对射,我们占不到优势的。” 小策凌敦多布跳上战马道:“我带着人冲吧。” “你不要动。你的精骑要留到最后一刻。现在他们的阵线还很稳,这时候冲击,就是送死。再等一等。” 准部本部的兵马只有两万,剩下的都是非本部的,小策凌敦多布手里掌握着一支四千人的精骑,这是决定胜负的力量。 他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用出去。 小策凌敦多布问道:“他们的骑兵一直没有动,那支骑兵是最大的威胁,要想办法把他们打掉。” 在他眼中,无甲的步兵是孱弱的。 对射优势很大,可一旦肉搏,就会像是羊群一样溃散。唯独那一支轻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策凌敦多布也想把那支轻骑骗出来,但现在看来,很难。 “刘钰就像是屁股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他不会主动进攻的,只会选择防守。让南线再冲一冲,让他们带着骑兵绕到侧后,趁乱威胁,引出他们的骑兵。” 很快,退散的火枪手重新集结起来。 一支四千多人的骑兵也开始朝着南侧的侧后机动,扬起了大片的烟尘。 着甲步战的步兵跟在火枪手的后面,准备冲击。 然而集结的过程是痛苦的,不断有炮弹在人群中落下,砸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痕迹。 青州军的大炮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霹雳,刚才的对射已经让不少火枪手心惊胆战,再度集结起来也只能战战兢兢。 刚才的对射中,大部分的骆驼回旋炮都会毁掉了,青州军的火炮打的很准,尤其是那些营队前的四磅炮,在二三百步的距离打的实在太准。 准噶尔的火枪手慢慢向前挪动,十五六斤重的土耳其大火枪并不轻便,装填起来更慢不说,也没有人敢像对面的青州兵一样挨的太近,生怕明火的获胜点燃别人身上的火药。 一千多人的着甲步兵在火枪手的对射掩护下,缓缓结阵集结,一些骑兵也加入其中,准备一波冲击。 吴芳瑞看着准部的动作,知道无聊的对射试探已经结束,这场试探让准部确定依靠对射占不到任何便宜。 骄劳布图纵马来到他身边,却没有直接问他,而是问张瑾道:“大人,准部的骑兵已经动起来了,我们是不是要冲过去?” 张瑾没有直接回答,按照他对战争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还是遵从着祖父的话,也遵照着刘钰的布置,问吴芳瑞道:“应该是这样吧?” 吴芳瑞摇摇头道:“大人,我建议,让两个营的步兵加强侧翼,等着他们的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就展开方阵。缓解他们骑兵的冲击后,舒大人再带着骑兵反冲。” “一旦准部的骑兵退却,舒大人要收拢骑兵。步兵会变阵冲击他们的侧翼,舒大人到时候跟着步兵就好。” 张瑾大为不解道:“准部人多,难道我们反倒要进攻?” “大人,防御不是死守。如果有机会,当然要攻。迫使准部孤掷一注,诱骗他们进攻咱们的中军,这样才能两翼合围。如果不能消灭准部的主力,就算咱们翻了阿尔泰山,那也只能筑城,只怕难以立下不世之功。” 张瑾心想,青州军上下都和刘钰一样,就没想着可能会失败,一切都是以抢功劳为目的……不惜弄险。 也不知这到底是自信还是自大,可他还是没说什么,给骄劳布图下达了命令。 骄劳布图苦笑道:“我手底下这群人,一旦冲出去,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若是步兵能跟上就跟上,跟不上的话,我真的不敢保证他们冲出去后能再度整队。” 吴芳瑞也知道府兵轻骑的情况,摇头道:“能收拢多少收拢多少吧。” 骄劳布图点点头,回到了那群焦躁的轻骑那,开始向侧后兜圈子,让马匹热起来。 两个营的步兵保持着营纵队,迅速机动到了南侧的边缘,掩护着侧翼。 几名传令兵从北边飞速地跑来,部署展开的八磅炮和几门十二磅炮,不再射击,而是套上炮车,朝着南面机动。 剩余的炮兵还在轰击对面的准部火枪手,迟缓着他们集结靠近的速度。 已经跑动起来的准部骑兵没有再等这些像蜗牛一样的步兵,从侧面朝着青州军的侧翼呼啸而来。 两个营的步兵用最快的速度展开了两个方阵,第一排的士兵蹲在地上,将插着刺刀的火枪杵在坚硬的地面上,用脚踩着枪托。 他们并不害怕。 在刘公岛的时候,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训练,军官会骑着马靠近他们,而他们手里拿着棍子去戳马的眼睛或者嘴。 军官会在马避开后告诉他们,马的胆子很小,连棍子都不敢碰,难道在铅弹乱飞的战场上敢去碰刺刀吗? 至少此时,他们是相信的。 营队所属的两门轻便的四磅炮,换了葡萄弹,炮兵们默默的等待着准部骑兵再靠近一点。 开完这一炮,他们就可以躲进方阵里面,那里面很安全。 人挨着人,给每个人都带来的安全感。 冲的最快的准部骑兵手里摸出了羽箭,想要用最经典的骑射来射开缺口。 然而在还没有到达射程的时候,方阵内的军官就大喊道:“射他们的马!轮次射击!” 除了第一排在那杵着的士兵,后面的士兵都朝着轰轰冲来的准部骑兵射去。 准部骑兵着甲,然而甲在大口径的燧发枪面前毫无意义。 准部引以为傲的是“箭破甲者斩工匠”,却不是“铅弹破甲者斩工匠”。 不断有准部的骑兵倒下,倒在地上的战马挡住了后续骑兵前进的路,侧翼冲过来的骑兵越来越散,一直等待着的炮兵也终于等到了开火的命令。 轰…… 数十枚小铁丸朝着汹涌如潮水的骑兵射去,就像是抓起来一把沙子扬到雪上。 几十个准部的骑兵瞬间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战马更让后面的骑兵不得不绕开,而原本冲击方阵的骑兵就像是遇到了石头的水流,朝着方阵两侧散开了。 砰砰的枪声不断响起,偶尔有几个骑兵靠近,却被尖锐的刺刀扎死在方阵中。 倒下的战马形成了天然的障碍,两个营方阵互成犄角,如潮水一般的骑兵此时只能化去了可怖的冲击,换成了绕圈子的乱战。 如果骑兵的冲击是海潮,那么就要想办法卸掉骑兵的冲击力。 间隔如棋盘的小方阵,故意留出了棋盘样的缺口,近距离葡萄弹打死的战马,都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况且,准部的骑兵,距离海潮这样的比喻还差得远。 尖锐的军号响起,骄劳布图终于等到了他所认为的机会,带着两千五百名轻骑,朝着被两个营方阵散掉了冲击力的准部骑兵的侧面冲去。 南侧,准部的火枪手也开始了对射,着甲步兵朝着吴芳瑞所在的地方发动了冲击。 中军,刘钰也下下达了做诱惑的军令,两个营的部队,大张旗鼓地朝着南侧机动。生怕大策凌敦多布看不到,也不怕他怀疑,毕竟南线正在经受最猛烈的进攻。 山坡上做预备队的团,抽调了三个营,排成快速行军的纵队待命。一旦命令到了,就要快速支援中军。 炮兵开始朝着山坡上的炮位运动,一些大炮已经在山坡的炮位上悄悄展开。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策凌敦多布孤掷一注,朝着看似脆弱的中军猛攻了。 刘钰有些紧张地搓着手。 他不怕中军挡不住,而是怕南侧攻的太狠,以致准部溃败……本来要包饺子,结果弄成了放羊,那就很不爽了。 第一九五章 过时了 大策凌敦多布也在紧张地搓着手。 透过战场的烟雾,他能看到刘钰正在把中军的千余人往南线调动。 “他慌了,他慌了!他开始把中军往南边调动了。” “应该再等一等,等到中军支援南边的那些兵参了战之后,展开了退不回去了的时候再冲。” “但也不能等太久,以免山丘上的又去支援中军。小策凌敦多布的四千精骑,应该可以冲开他们的中军。只要冲开了中军,他的南线就被围住了。” 心头不断闪过这样那样的想法,大策凌敦多布心头一阵阵激动,等了多时的机会似乎已经出现。 南线的战斗有些乱,绕到侧面的骑兵并没有一举冲开汉军,反而被那两个结成方阵的步兵黏住。 卸掉了冲击力后,狡猾汉军的骑兵才从侧面反冲。 约莫一千多人的汉军,从中军方向朝着南侧行军支援。准部的大炮基本都被反掉了,大策凌敦多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那些人毫无顾忌地行军。 但这个问题不大。 他相信,这些汉军最大的倚仗,就是火枪。对射还行,一旦肉搏,绝不会是自己这边的对手。 在南线,他集中了将近五千骑兵,四千多火枪手,外加四千左右的步战。 这已经是将近一半的兵力。 只是南线的青州军数量也不少。大策凌敦多布估算了一下,几乎二十多门重炮,大量的小炮,将近三千的步兵,还有三千骑兵。 这些人很善于防守,再加上火炮的轰击,想要直接在南线冲开非是易事。 北线和中军还有抗线对射的火枪手和步兵,这又要耗费大策凌敦多布大量的兵力,手里做决胜的突击力量,就是小策凌敦多布的那四千精骑。 “再等等。” 他这样想着,叫来了小策凌敦多布,以及那个之前被俘的波兰骑兵少校波尔舍夫斯基。 可以看到南线侧翼的步兵结成了空心方阵,对骑兵的阻滞很严重,他想确定一下能否冲开。 波尔舍夫斯基很自信,他的父辈参加过50年前的维也纳解围战,自己能够在波兰军中升任少校,显然也是贵族出身。原本历史上的和通泊之战中,波尔舍夫斯基带着准部骑兵发动了楔形冲锋,冲垮了满清的阵型,逼的定寿自杀。 他还是有能力的,贵族出身的他也对骑兵有很深的见解。 虽然准噶尔人没有一支翼骑兵,也不可能训练出一支翼骑兵,但是波尔舍夫斯基认为这些步兵方阵并不能阻碍骑兵的冲锋。 南线被阻碍,在波尔舍夫斯基看来,真正的问题还是那将近三千轻骑。 在波兰人看来,能抵挡骑兵的,只有对冲的骑兵,而不存在完全靠步兵就能抵挡骑兵的可能。 小策凌敦多布手里有一支将近千人的亲卫,都是披甲能骑射、能冲阵的。 波尔舍夫斯基也训练了一小队骑兵,可以变阵采用楔形冲锋。 这两支精锐的骑兵打头阵,后面跟随着准部的轻骑,完全可以冲开正面的防御。 波尔舍夫斯基并没有冲击空心阵的经验。 他和俄国人打的时候,俄国人的哥萨克和土尔扈特骑射手很多,步兵根本没有结阵的机会。 骑兵对骑兵。 和准部打,准部也是以骑兵为主,步兵虽也不少,可也根本没有结阵对抗骑兵的能力。 还是骑兵对骑兵。 倒是和大顺的军队在南线打过几场,然而获胜的那次也不是冲步兵方阵。 而是火枪手和长矛手脱节了,他当时率队冲垮了火枪手之后,长矛手就被困死了。 至于他父辈的经验,解维也纳之围那一战,波兰骑兵也是趁着土耳其禁卫军和德国人的步兵抗线的机会,从侧翼冲的。 土耳其人那时候也不会用空心阵。 这些过时的经验给了波尔舍夫斯基极大的信心。 大策凌敦多布最后确认了之后,说道:“那就准备吧。告诉列纳特,让他把剩下的炮都带过来。一旦南线的战局焦灼,那就冲开他们的中军,分割他们的步兵,像是围猎一样把他们歼灭。” 擦了擦迎风流泪的老眼,大策凌敦多布想要透过南侧笼罩的硝烟,看清楚南边的战局。 南边的战局已经陷入了焦灼。 两个列成方阵的步兵营,完全没有被准部的骑兵冲垮。 最开始的骑兵冲锋的确很震撼。 然而伴随着马匹下意识地躲开刺刀、伴随着大量的战马堆积在有限的空间内,准部骑兵的冲击力已经完全被化解了。 骄劳布图带着那群远道而来的轻骑,从已经冲不动的准部骑兵的侧面展开了突击。 和青州军的轻骑不同,这些府兵轻骑的作战方式不是列成密集整齐的墙阵,而是以各个折冲府为单位,互相熟悉的人在一起,形成小的冲锋集团。 骄劳布图也知道,这群府兵的德行,他就当过折冲都尉。 一旦冲起来,根本拉不住,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 吴芳瑞让他冲击之后再把骑兵拉回去,再度冲击,他可没这个本事,那些府兵轻骑即便会,乱战起来也无这样的纪律。 准部的骑兵发现自己的冲击被阻碍,发现侧面冲出的府兵轻骑后,明显慌了。 一部分人还在围绕着那两个步兵方阵绕圈子,剩下一部分赶紧拨转马头迎战。 骑兵的混战中,准部对南线青州军线列的冲击也开始了。 吴芳瑞看着正在朝这边快速机动的两个营的援军,他相信青州军的战场机动能力,尤其是对面没有火炮阻碍的时候。 时间还来得及,他向张瑾建议后,前线的两个营迅速从四列展开成了三列。一直没动的一个营,在吴芳瑞观察了一下侧翼骑兵的情况后,也大胆地在展开。 “所有人!最后装填,上刺刀!” 命令化作军鼓的声响,传递给了在前面列阵的每个人。 连队的军官们大声传递着命令,士兵们按照在刘公岛上训练时候一样,回应着军官的命令。 既是示意听到了,也是为了在装填时枪声停歇的情况下,弄出一些声势浩大的动静给自己壮胆。 正面黑压压的准部步兵正朝这边前进,还不到冲锋的距离,着甲的人就算再强壮,也不可能在百步之外就一窝蜂地向前疾冲,除非他们都是力能拔山的神明。不穿甲跑上百步还要大喘气呢。 一千五百支点69英寸,1.7厘米口径的火枪几乎同时停下了射击。 所有人都从弹药包里取出了油纸包的铅弹,用牙撕开纸包,整齐划一地将引药装入到引火池中,盖上盖子。 然后把火枪立在身前,将火药和铅弹塞进去,拿出通条使劲儿地戳着。全程都没有人抬头去看看准部的士兵还有多远,不时传来的火炮声都是己方的,这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前排的团营属的四磅炮,也装填了葡萄弹。 不时有人被准部的重火绳枪击中倒地,后面一排的人很自觉地站到前面。 所有人装填完毕后,取出了刺刀卡在了枪口上,军官们也下达了命令。 第一排的士兵半蹲在地上,平举着火枪。第二排的士兵站好,第三排的稍微错开了一个身位,在两人的肩膀空隙中伸出。 支援过来的两个营也已经用跑步疾行的方式抵达了南线,没有展开,而是做了一个转向,保持着营纵队的阵型,维持一个二十五人宽的四列一连正面,全营纵队排开。 支援的两个营转向整队的同时,准部的冲锋开始了。 “放!” 军官们看着指挥处挥下的旗帜,同时发出了喊叫。 一千五百支火枪,六门装填了葡萄弹的四磅炮,同时开火。 轰…… 升腾起来的硝烟像是在阵前升起了一团云雾,原本密密麻麻的准部士兵一瞬间倒在地上了大半数。 军官毫不犹豫地发出了冲锋的号令,趁着准部士兵震撼的那一刻,一千五百人的宽正面端着刺刀,向前面发动了冲击。 新支援的两个营也以纵队的方式,快速在靠近中军的方向向前突击。他们的任务是在缺口处转向展成横队,打开缺口。 几乎是与此同时。 大策凌敦多布下达了准备冲击中军的命令。 就兵法而言,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现在的局势,大顺军的绝大多数骑兵,以及大约一半的步兵都被困在了南线的战局中。 大顺军的中军支援了南线千人,山丘上的一些步兵也在朝着中军移动。 南线大策凌敦多布已经部署了太多的人,剩余的人支援过去也是无用,根本施展不开,那就成了添油战术。 趁着山丘上支援中军的步兵立足未稳之际,将精锐骑兵投入中线,一举完成切割,席卷南线形成包抄。 这在兵法上是绝对正确的。 山坡下对射的准部火枪手,可以牵制山丘上的青州军。 而且青州军的骑兵几乎都在南侧,北侧就算有骑兵也不多,大策凌敦多布确信只靠这种无甲的步兵,防守还行,进攻肯定不成。 进攻的命令下达,波尔舍夫斯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冲着远处的小策凌敦多布点了点头。 波尔舍夫斯基与本部的台吉带着可以变楔形阵的四百多人在左,小策凌敦多布带着亲卫的数百精骑在右。 他们这千余人打头阵,后面就是准部剩余的精锐骑兵。 列纳特将残存的八磅炮拖了过来,就在阵前部署开,准备轰击青州军的中军。 第一九六章 呆若木鸡 大策凌敦多布的意图太明显了,刘钰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 当然,再多的战术和计谋,都需要战力的支撑。 现在中军只剩下了三个营在抗线,山丘上支援的三个营也跑步前进,纵队行军抵达了预定的位置。 为了以防不测,刘钰又多安排了一个营支援中军。 中军一共七个营,三千五百人,一旦准部的骑兵开始冲锋,就要迅速组成七个互成犄角的空心阵。 如果这七个空心阵撑不住,被准部的精骑冲垮,那么这一仗刘钰就要大败。 如果这七个空心阵撑住了,准部的骑兵无法冲开,那么这一仗刘钰就要大胜。 现在双方都拿出了最后一搏的勇气,没什么可以再押上去的东西了。 刚才机动过来展开的大炮,都已经部署到了预定的炮位内,正在准备试射。 但这一次刘钰的命令不是让炮兵把准部的那几门大炮反掉,而是占据山丘和侧翼的优势,轰击准部冲击的骑兵。 山丘北侧,最后的机动兵力,一个掷弹兵营、三个步兵营、五百轻骑,八门轻便的随行快速展开的骑炮,在等待刘钰的命令。 一旦准部最后的精骑被中军黏住,无法突破,这些在北侧的最后预备队,就要利用快速行军的优势,从北侧直插准部的侧翼。 以营纵队快速行军和变阵的特点,打开缺口,完成包围。准部但凡有十几门大炮,刘钰就不太敢这么用纵队,然而没有,他用起来也就得心用手。 至于南线,已经没有意义去关注了,准部冲不开南线的,这一点刘钰信心满满。 而中军,步兵配合骑兵,骑兵逼出方阵后,步兵跟进对射这样的配合……这要是准部的人能玩出,早把大顺再打出个土木堡了。 最后看了一眼中军,心道只要中军的七个营方阵,能抗住准部的骑兵最后一冲,这仗就结束了。 或者说,自宋仁宗景祐三年归义军败亡之后,时隔七百年,阿尔泰山以南,将再一次驻扎汉人的军队。 中军。 远处滚滚的烟尘意味着准部的骑兵已经开始集结。 方阵还未组成,并不着急,还在横队对射。 作为鼓乐手的张三彪机械地敲击着腰鼓,就像是平常训练时候一样。 他才十五六岁,背上背着的步枪和他差不多高。 虽然他们这些鼓手发的枪都是骑兵短款,但他终究还小,个子还没长成。 咚咚的鼓声持续不断,趁着敲鼓的间隙,顺势把手往上一抬,将那个宽大的、不断往下落遮住眼睛的毡帽抬上去。 连军帽,都没有一顶合适大小的。 对面准部的火枪手已经开始后撤,阵前堆积着大量的尸体。 军官们知道这是在为骑兵的冲击挪开空间,山坡上的火炮开始轰击对面的火枪手,持续的速射让准部火枪手扛不住了。 “全营!方阵!” 听到军官的叫喊,张三彪下意识地急促敲击了几下鼓,旁边的号手吹出刺耳的唢呐声。 旁边的几个连队迅速从横队转向,变为了纵队,朝着竖起军旗的地方集结。 无数次皮鞭下的机械,使得全营仅仅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就从刚才的横队转为了一个方阵。 他们左边一百二十步外,是另一个方阵。 张三彪个子很矮,躲在了方阵里面后,垫着脚看着后面。他们后面百步远的地方,也有一个方阵。右边还有一个。 再往后就看不清楚了,这种人挨人的感觉,让他很安心。 打仗嘛,总是会死人的。但是死人这种事,那年大灾的时候他见得多了。 他记得刘大人曾说过,灾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兵员,因为他们能够忍受最血腥的对射。 哪个国家把底层弄得苦不堪言,连活着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这个国家的线列兵一定不会太差……前提是发足军饷,吃饱饭。 张三彪就不怕死人,营里的大部分人也都不怕。大部分人都是全家被饿死之后的幸存者,别说死人了,连死了之后鼓胀起来的尸体都不知道见了多少。 据说营里还有几个吃过人肉的,也不知真假。 持续数年的训练,已经把这些人训练的像是木头一般。用刘大人的话,这叫“呆若木鸡”。 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士兵们一旦结阵,一个个全都木讷的像是不会说话的木头。 军官们的命令,就像是养狗的人,嘬嘬嘬叫唤之后,狗就会跑过来一样。 青州军的步兵大部分都是这种状态。 张三彪也是一样。 他可以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听到军官的号令后,手就能自然而然地敲出相应的节奏。 “全营!刺刀准备!” 咚咚咚咚…… 就像是唤狗吃饭时一样,军官的口令,张三彪已经不需要任何的思考,手臂急速地震动起来,鼓声奇快。 鼓声停歇,他把背后背着的骑兵短枪取下,也把腰间的刺刀装了上去。 装上了刺刀的法国骑兵枪,比他的个子还高,装填的时候他要用腿夹住火枪歪斜,而不是像那些士兵一样站直了就能装填。 装好了刺刀,又把火枪背好。 一会打起来的时候,鼓声不能停,四面对敌的方阵看不到背后。 鼓声,意味着方阵还在,意味着方阵还没有被冲垮,意味着不用担心背后的敌人。 至于骑兵的冲锋,他们见过比这个更恐怖的。刘公岛上,经常会组织骑兵吓唬这些步兵。 最开始是一个一个的吓唬,拿着棍子刺马的眼睛。后来便是结阵之后,一起拿着棍子,忍受着黑压压的轻骑兵们朝他们冲击的场景。 谁跑,那就十军棍。 最开始,一个人一个人训练的时候,大家都熟悉了。 可真正组成方阵面对黑压压的骑兵冲击的时候,还是会有人下意识地想要跑,数百骑兵冲起来的模样太可怕了。 就像是刘公岛海滩上的巨浪,尤其是去年台风时候的那场巨浪,叫人恐惧。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和恐吓,一次又一次的军棍毒打之后,士兵们再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已经麻木。 彻彻底底的麻木。 前排的士兵蹲在地上,支起刺刀。四排的厚实方阵,人挨着人,无路可退也无处可跑。 远处,就像是夏天打雷一样的声音隆隆传来,黑压压的一群骑兵朝着方阵冲来。 张三彪一边敲击着让同袍稳住的节奏,一边踮起脚尖观望着。 冲的最快的一批准部骑兵拉成了一条海浪,最前面的几个人加快了速度,慢慢形成了一个木楔子的形状。 这些人冲击的不是他们营的方阵,而是冲击他们左侧的那个方阵。 冲的最快的那几个人,夹着长矛。然而才冲了几步,山坡上就传来几声炮响,最前面那几个夹着长矛的战马被打死,几个人飞了出去,落入了烟尘之中。 “倒霉蛋,不摔死也被踩死了。” 张三彪嘀咕一声,又看了看自己营前面的准部骑兵,比起旁边的木楔子,这群人则像是一道大潮,只是越来越乱,越来越散。 “比骑兵营那群人差远了。” 这样想着,军官们下达了第一排开火的命令,张三彪一边吐槽着,一边敲击了腰鼓。 蹲在地上的士兵举起了枪,瞄了瞄远处越发靠近的准部骑兵,营方阵中就升起了一团白色的硝烟。 射完之后,便把枪顶在了地上,斜着插出去,用脚死命地踩住。 砰砰的响声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回荡着,张三彪很怀疑这时候同袍们能不能听到鼓声,但他不敢停下。 既是命令,也是因为他知道方阵要是破了,他也得死。既然军官们说让他继续敲,他就继续敲。 “士兵们!稳住,稳住!一会打完仗,数尸体。明码标价,朝廷不会少了银子的。刘大人说了,打完这一仗,以后就没有大仗了,到时候回去都要去京城当兵,得了赏钱娶媳妇!” 一如青州军上下的风格,既不谈为了陛下,也不谈为了家国,前者扯淡,后者听不懂。倒是银子军饷,说到做到,从不会短缺,开战时候也向来都是说银子来鼓舞士气。 张三彪心想,京城什么样还不曾见过哩,但是刘大人从不骗人。既说打完这一仗,日后能去京城当兵,这倒也能长长见识,总比在那个岛上要强。 眼看着骑兵冲到很近的地方,张三彪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会先吃一记葡萄弹?那玩意打在身上,可比用火枪打中惨多了,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轰…… 营队炮手们像是要满足张三彪的愿望一样,最后开了一炮后全都溜到了方阵的里面。 二十多个骑兵被一波扫倒在地,后面的骑兵不得不让开死尸,从旁边绕过去。 乌压压的骑兵终于冲到了方阵的前面,砰砰的枪响,不时传来被击中的惨叫。 战马不敢直接冲这样的方阵,如果这是一条横线,或许战马无处可去,只能冲。 然而这只是个方阵,两个方阵之间还有百余步的空地,准部的骑兵下意识地溜到了空隙中绕圈子。 张三彪觉得,这就像是和同袍们去海边玩水,一群人提着木桶互相泼水。 准部的骑兵沿着方阵的间隔继续往里面冲,后面的骑兵又乌压压地往前挤,在张三彪看不到的地方,一共七个方阵形成一个棋盘样的形状。 准部的骑兵就在这七个方阵的孔隙内来回转圈,不是不想冲,而是冲不起来。 冲的最快的那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先是被各个营的火炮扫了一遍,又被几轮齐射,堆积在各个方阵前的死尸使得后续的战马根本冲不起来。 马本来也害怕尖锐的刺刀,这些堆积的死尸,没有超好的马术,也不可能冲起来。马也是会被绊倒的。 七个方阵就像是七个花洒,沐浴在其中的准部骑兵享受着一场铅弹的淋浴。 他们引以为傲的甲可以挡住130焦耳动能的弓箭,却根本挡不住1800焦耳动能的铅弹。 十倍的差距,需要至少7毫米后的甲,准部没有7毫米厚的甲,估计也穿不动将近一厘米厚的铁板。 被分散的骑兵,比徒步攻击棱堡的步兵还要惨。 一个方阵并没太大的用,可当方阵本身也互为犄角形成交叉的时候,和棱堡的交叉火力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最恐慌的就是骑兵最开始冲击到方阵附近的那一刻,一旦第一波没有冲开,后续冲击力被卸力缓解,方阵就稳定下来了。 准部的骑兵不是会不会墙式冲锋的问题,而是根本不会波次冲击,尤其不能冲不开之后整队后退再冲。不是不懂,不是不会,而是其组织力和训练度做不到。 小策凌敦多布已经杀红了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步兵,更没见过这样的方阵。 根本冲不进去。 他的战马已经被打死了两次,换了第三匹马的时候,属下的人拉住了他,喊道:“退吧,冲不动。” 小策凌敦多布一抬手,将拉着他的亲卫的手臂推开,看着旁边满地的尸体吼道:“这么多勇士,便白死了吗?若是冲不开这阵,咱们准噶尔部就要完了。勇士们,随我再冲一次!” 吆喝了一声,身边聚集着百多亲卫,小策凌敦多布握着弯刀,带着必死一般的勇气,在枪声中整队。 他身边的亲随还有勇气,也还有纪律,很快绕着他重新列阵,冲向了第一个方阵。 只要能冲开第一个,或许就能带来勇气,或许就能把后面的几个阵给冲破。 不断有人被铅弹击中落马,也有人因为冲的太快被地上的尸体绊倒。 前面方阵的四周,堆积的尸体已经有半人多高,一匹匹被击中的战马倒在地上,血把四周的草地都染红了。 红着眼的小策凌敦多布拿出了让本部亲随羡慕的骑术,绕过了一匹死掉的战马,全力抽打着马匹,喊道:“不要退,冲进去!” 最后的吆喝声,鼓舞了身边残存的几十个人,朝着已经有些松动的方阵撞了过去。 嗤…… 战马拼死撞开了前排的两个人,更多的刺刀扎在了马的身上,这匹刚换过的战马支撑不住,呼通一下倒在方阵内。 小策凌敦多布被甩进了方阵里,他也是久经战阵,号称准噶尔第一勇士,身体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借势站了起来,抽出弯刀就朝一个背对着他的列兵砍去。 那个列兵正在专心致志地装填,然而就在他的弯刀将要砍下去的一瞬,小策凌敦多布感觉到背后一阵剧痛,像是被大锤砸了一下,浑身的力气顿时被抽走了。 扭过头,他想看看自己这个准噶尔部第一勇士,死在了怎样的勇将手下。 然而回过头,却发现刺死自己的,是个还没有步枪高的半大孩子,带着一个大大的红缨毡帽,腰间还挂着一个腰鼓,手里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着白烟。 “呃……” 小策凌敦多布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最后映入他眼中的,便是那个半大孩子就像汉人农夫在割麦子一样木然。 木讷地把步枪背好,继续木讷而机械地敲击着腰鼓。就像是农夫割麦,木讷地把麦子割倒,木讷地把麦子捆扎成捆。 至于割下的这棵麦子,是不是曾经麦田里最高的、最壮的,没人在意。 第一九七章 活路 小策凌敦多布的战死,让准部冲击中军的骑兵彻底崩了。 然而逃也没地方逃,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枪声,肉眼可见的地方四周全是方阵。 不知道是谁用蒙古语大喊着小策凌敦多布战死的消息,如同大海退潮,插在方阵空隙里的骑兵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小丘上,战场的动态完完整整地映入刘钰的眼中。 南线的反击已经开始,骄劳布图带领的轻骑从侧面冲击了准部丧失了冲击力的骑兵,准部骑兵败退。 那两个结成方阵的营快速转换成了纵队,跟在骑兵的后面全速向前冲击,直插准部大军的侧翼。 前线的三个营在一轮齐射之后,就开始了反冲击的追击,像是赶羊一样驱赶着溃退的敌方步兵。 两个支援的营也以纵队冲击的战术,沿着缺口插了进去,迅速展开成横队,彻底分割了准部的南侧一翼。 中军的四千多准部骑兵,没有了指挥,无头苍蝇一样在七个方阵中乱窜。 打出来信心的步兵发挥了最快的射速,不断地把铅弹泼在那些乱窜的骑兵身上,就算现在逃,能退出去多少都是个问题。 北线,刘钰集中的所有预备队纵队出击,最擅长肉搏的掷弹兵没有投掷手雷,而是列阵行军到四十步后一次齐射就发动了冲击。 其余的线列兵也用步兵方阵之前所不可能有的战斗中行军速度包抄了准部的侧翼。 南北侧翼都被夹住,中军的方阵黏住了准部最后的精锐骑兵,一个饺子已经包好。 山坡上的火炮全速朝着混乱的准部大军猛轰,大策凌敦多布已无回天之力。 青州军的五百轻骑沿着掷弹兵打开的缺口,盯着大策凌敦多布的大纛猛冲。 骄劳布图的轻骑们也知道大纛意味着什么,发扬出良好的“顺风争功抢人头我最快,不要和我说什么骑步配合”的传统,压着准部溃退的骑兵也朝着大策凌敦多布的大纛处挤压。 中军最后面的两个营已经解除了方阵,正在向前推进。前面被冲击最狠的两个方阵也没有溃散,还保持着建制。 胜负只在这短短的一刻钟。 之后的战斗,都不过是无趣的追杀而已。已经杀红了眼在抢功的骑兵,不会给准部再度集结的机会的。 刘钰吆喝了一声,副官倒了两杯酒。 让副官送给了旁边的俄国特使鲍里斯一杯。 “鲍里斯先生,为今后中俄瓜分中亚,干一杯。希望你们不要在额尔齐斯河上做出不明智的举动。” 目睹了这一场大战如此轻松结束的鲍里斯也微笑着,和刘钰碰了一下后道:“将军,祝贺您的胜利。您的胜利,证明了一件事:除了荒漠雪山和饥饿,你们在这里已经没有其余的敌人了。” 面上微笑,内心苦涩地喝下了这杯酒,鲍里斯知道,在马上要到来的边界谈判中,俄国必须要让步了。 否则,眼前这个对欧洲局势了如指掌的人,一定会趁着俄土开战的时机,拿到他想要在谈判桌上拿到的东西。 俄国没有这样的步兵。 或许横队对射不落下风,但是这样的变阵速度和快速行军能力,俄军并不具备。 用不了十年,或许大顺会拥有十万甚至二十万这样的军队。 大顺已经展现出的让俄国震惊的后勤能力和财富,都让鲍里斯清楚,以后至少在中亚问题上,当初色楞格河打嘴炮时候提到的那个“万王之王”的头衔,真的要回来了。 再没有其余国家占据印度之前,以后中亚的问题,大部分在中俄的谈判桌上就能解决了。 鲍里斯清楚,大顺的炮兵从来不是短板,骑兵有蒙古人和松花江上的轻骑,那也不是短板。 曾经最大的短板是步兵,而这一战大顺已经把步兵的短板补足,甚至远远地把俄国甩在了身后。 这杯烈酒是苦涩的,可却不得不带着微笑咽下去。 俄国不能收留准部的任何人,至少现在不行。 俄国还在和法国为了波兰王位打仗,马上又要和土耳其打一场,不能再加一个体量巨大的敌人了。 或许,在地图上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瓜分中亚,是个更好的选择。 鲍里斯放下酒杯,掏出怀表看了看,正午十二点。 “刘将军,你应该记住这个时间。准噶尔汗国,在这一刻,成为了历史。” “不,鲍里斯先生,您应该说,准噶尔叛军,被平定了。” ………… 大策凌敦多布在发觉骑兵冲不动青州军中军的那一刻就明白,这一仗自己输了。 或者说,他所效忠的准噶尔汗国,亡了。 剩下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一仗只要不是大胜,哪怕只是互有伤亡,对准噶尔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战略意图已经暴露,并未达成目标,死中求活的战略已经失败,准噶尔没有机会了。 这一战结束,不用想,南线的大军会直入轮台筑城,北线的这支军队也会翻越阿尔泰山,准部最精华的本部牧场全都沦陷了。 就算还能集结起来几万的残兵牧民,也无意义了。 对面的步兵,是他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步兵。 超强的机动性和变阵速度,让他感到绝望的火枪,自此之后,几千汉军就能在西域河谷里横着走了。 孤军深入?要能打得过才叫孤军深入,打不过那叫中心开花。 时代变了,再无蒙古部族能重现成吉思汗的辉煌了。 下属们都知道失败了,有人小声道:“撤吧。咱们输了。” 大策凌敦多布看看正午的太阳,反问:“往哪撤呢?又能撤到哪里去呢?” “向北,是罗刹人的城堡;向西,是土尔扈特部和哈萨克人,难道我们要举族西迁去投靠土尔扈特人吗?可就算是土尔扈特部,也不过是在给俄国人做事。留在这,我们还能信我们的教,去了那边都要做东正教徒吗?” 枪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从未见过的步兵战术用着前所未有的突进速度,已经在两翼完成了包抄。 大策凌敦多布不是没和大顺的步兵打过仗,可大顺的步兵推进起来很慢,根本没有包抄的机会。 火绳枪手不能单独行动,要等后面掩护的长矛手。长矛手要结阵,不能乱冲。就算出现了缺口,等到方阵挪过去的时候,战机早就没了。 以往和大顺打仗,都是大顺靠着结阵顶住,火枪手和炮兵猛轰,轰出缺口后,着甲重步或者轻骑从缺口冲进去。 大部分情况都是击溃战。 可眼前这支步兵,他们走的比长矛阵快得多,排成二十五六人宽的一列,也比火绳枪手的横队快得多。 找到缺口后就迅速展成横队,一次齐射之后就像赶羊一样往前冲;或者是纵队根本不展开,前排齐射之后就发动冲锋,冲出缺口再整队展开。 然后吹着笛子唢呐、敲着腰鼓,迈步向前。 这么死板的战术却根本找不到破解之术。 两翼都已经崩了。大策凌敦多布真的没想到,靠步兵也能打出来两翼包抄的战术,他以为对面的汉军骑兵不多,最多也就能打成击溃战。 远处,汉人的骑兵也已经朝着这边冲过来,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前线彻底崩溃了,动摇的士兵疯狂地向后逃窜,三五成群的骑手向后逃亡,大策凌敦多布的身边只剩下两千多人。 那些火枪手根本不是汉军火枪手的对手,没有了骑兵和步兵的掩护,火绳枪手就是一群羊。 一切都完了。 大策凌敦多布叹了口气,冲着身边的下属和各部台吉、宰桑道:“你们走吧。我要为我们的族人,找一条活路。你们走吧。” 没有人质疑大策凌敦多布的勇气,也没有人质疑他的忠诚,可是活路……族人的活路,又是怎样的意思? “走吧,你们撤走吧,去大汗那,把残兵集结起来。” “那你呢?” 大策凌敦多布没有说话,叫人支撑着自己的大纛,闭上眼睛,坚定而又无奈地说道:“为我们的族人,找一条活路。走吧,去山南,回伊犁。” 其余人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所敬重的大策凌敦多布要做什么,却还是遵从了他的命令,将所有能集结起来的部队撤走了。 大纛周围,只剩下了二百多亲随骑兵。 那些抢功的汉人骑兵疯了一样朝着大纛的位置猛冲,亲随们列了最后的阵型,打退了几波要来抢功的轻骑。 远处,一队骑兵正在那集结,招揽着更多冲乱了的骑兵靠近。为首的那人穿着将军才穿的甲,大策凌敦多布看到那个人很勇武,刚才一个人就砍死了三个骑兵。 最后的二百亲随没有害怕越来越多的敌人,想要跟着大策凌敦多布做最后一次冲击。 远处的那个着甲的骑兵又砍死了两个准部的骑兵,动作利落,是个勇将。 大策凌敦多布望了望远处的、遥不可及的山丘,没有选择最后的冲锋,而是叫人举着大纛,来到了正在集结的骑兵对面。 双方的骑兵拉开了距离,似乎要做最后的一场冲锋对决。 大策凌敦多布确信对面一定有懂蒙古语的,他大声喊道:“我是大策凌敦多布,我要见你们的主将刘钰!” 骄劳布图心里砰砰乱跳,眼前这个人就是大策凌敦多布? 他能听懂蒙古语,此时却装作听不懂。 俘获了准部大将,和准部大将主动要去见主将,能是一样的功劳吗? 对主将刘钰是一样的,对他可不一样。 他想要装作听不懂,可对面的又有一个会汉话的大喊道:“这里是大策凌敦多布,要见你们的主将刘钰。” 骄劳布图暗骂,这他娘的连装听不懂都不行了。 然而旁边的几个府兵军官大喊道:“此必为敌缓兵之计!大人,万不可相信!” 骄劳布图心道妙啊,离了折冲府久了,整日和那群卖皮子的野林子部落的人打交道,竟是连这样的手段都忘了。 他抽出了刀,正要顺势说这是敌人缓兵之计的时候,大策凌敦多布主动下了马,扔下了刀,指着骄劳布图道:“你是勇士,我是你的俘虏了。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将。” 第一九八章 善后考虑 山丘上,大策凌敦多布被送过来的时候,刘钰正在询问几名特殊的俘虏。 波兰人波尔舍夫斯基的战马在冲锋途中被火炮打中,他落马之后命很大,没有被后面的骑兵踩死,但是胳膊摔断了。 瑞典人列纳特爽快地选择了投降,询问刘钰能不能让他经由广东乘船回瑞典。 剩余的俄国俘虏被鲍里斯叫了过去,嘀嘀咕咕地在那说些什么。 看着各色各样的俘虏,刘钰觉得真是有点像是和多国联军作战。 瑞典人、波兰人、俄国人、乌兹别克人、哈萨克人、蒙兀儿人……准噶尔军队里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对列纳特这个人,刘钰答应的很爽快,因为列特钠可以提供伊塞克湖附近铜矿的全部消息。如今铜也不便宜,伊塞克湖的铜矿还是值一张回瑞典的船票的。 好像听说瑞典也开办了东印度公司,去年刚派了一条船来广东贸易,这个完全可以答应。 他的铸炮术已经过时了,炮兵战术也都落后了好几十年了,要之无用。 但是对波尔舍夫斯基,刘钰就没那么爽快了。 波兰的贵族,自小玩骑枪的,波尔舍夫斯基可以骑着马用骑枪戳兔子。 他想组建一支枪骑兵,日后冲阵,枪骑兵还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平原作战更是如此。 主要是想整理一下波兰骑兵格斗和用骑枪的技巧,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北边一战抓的一些哥萨克也会用骑枪,但是技巧差得多。 国内也有不少将领是用骑枪的,可以融合一下,日后冲步兵方阵还是枪骑兵更适合一些。 枪骑兵的训练比较复杂,既要会冲阵,还要会对骑,大顺周边的敌人暂时没有爆发数万规模火枪会战的可能。 经略南洋东洋乃至印度,还是需要走精兵路线,远洋作战,运载能力有限,越精锐越好。 寻问了一番波尔舍夫斯基后,波尔舍夫斯基很想回去,刘钰打了个哈哈,叫人先把他压下去。 不多时,大策凌敦多布被押送了过来。 “大策凌敦多布这么老了啊?” 瞟了一眼被带过来的大策凌敦多布,刘钰暗自嘀咕一声。 眼前这个名将,真的是已经垂垂老矣,精气神整个儿散掉了,看起来就是个垂暮老人。 右眼红肿着,应该是青光眼或者别的什么眼病,时不时拿出手帕擦一下眼角。 圆墩墩的身材,倒是很有绰罗斯家族的特色,满脸都是风霜侵袭的皱纹,黑乎乎的。 这个人原本历史上曾创下过军事史上的奇迹,六千人从伊犁出发,翻越天山,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经阿克赛钦,翻越雪山,直抵拉萨,斩首成功。 可谓是把世界上最难的无人区都翻了个遍,确实有些本事。 只是这一场大败之后,曾经的风光和锐气全都没了,委顿不堪。 刘钰对他谈不上太多尊重,也没觉得抓着这个人算多大的功劳。 这一仗结束后,西域基本上就意味着没有大战了,剩下的就是政治布局和势力平衡,那才是真正的难点。 但这人力主反俄,压制叶尔羌和哈萨克,对刘钰对西域的构想还是有用的。 刘钰是无神论分子,对黄教也没什么好感。 但相对于哈萨克、叶尔羌的黑帽、白帽、花帽来说,有一片黄教区卡死在河西走廊以西,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西京等地的哈乃斐派,叶尔羌等地的苏菲派,最好还是有一条黄教走廊隔着。 看看大策凌敦多布这年纪,刘钰觉得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就这个年纪来说,应该看淡生死了,再活又能活几年? 作为准噶尔部的将领支柱,也是准噶尔的侄子,若是真不想谈,应该会选择自杀,或者逃走后再战。 想着这,刘钰也再问骄劳布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叫卫兵搬来了个空火药桶当凳子,准备了一些热水浸温了手帕送过来。 大策凌敦多布道了声谢,想要说什么,刘钰却摆摆手。 等了片刻,待张瑾等人都到了,有人做见证他没私自和对方主将谈大事,这才开口道:“策凌敦多布,我不管你想面见陛下是为了什么,但有一件事我需得说清楚。不论怎样,我都是要翻越阿尔泰山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你想谈判,待我大军翻了山筑了城,再谈不迟。” 这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是给皇帝加心病的,皇帝也绝对不会傻乎乎的真的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不打,去选择谈。 大策凌敦多布苦笑道:“你赢了。年轻的马赢过了老马。可是,你赢了,天下南北就安定了吗?你们又能在这里驻扎多少军队呢?” “北面的罗刹、西边的哈萨克、远方的土尔扈特部,南边的黑帽子白帽子花帽子……准部覆亡,天山南北数十年内不会安宁。准部,小国也,不曾想与大国为敌。天朝既得了喀尔喀部,又占了雪山圣地,准部覆亡,也在我意料之中。只要有心,总能获胜。可是,天朝要怎么对待准部的各个牧帐呢?” 这个事暂时刘钰还没有指定政策的资格,那还得看天佑殿和皇帝那边怎么想的。 但就大策凌敦多布的话来说,刘钰打心底是赞同的。 雪山的特殊圣地环境,这是一个天然的阻碍;蒙古高原的黄教传统,也是个天然的阻碍。 唯独要担心的就是河西走廊这一条通道,绿教若是占了河西走廊,那就等于打通了南北扩张的路。 过河西走廊,向南到云贵、向东到甘肃、陕西。传教路线太容易了。 哈乃斐派的一些传统太麻烦,新兴的苏菲派教团传教优势太大。 儒家的那一套,在半游牧半农耕区,打不过任何一神教,如果保留准部的势力,对大顺控制西域是有好处的。 移民……不是脑袋一动,数万人就怀揣着“为国戍边”之心就去了的。别说现在,就是后世,又有几人主动去?就大顺对基层的控制能力,三十年之内,准部一灭,西域乱成一团都是必然的。 想了想大策凌敦多布的话,刘钰试探着道:“西域之事,天朝自有准备。你也看到了,如今天兵神勇,日后筑城的话,只要七八座城,难道谁能攻的下吗?” “如今我编练的新军,打赢了这一战,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千汉军步兵即可扫荡平叛,你们想要对付两千人,就得准备万余人的大动作,那肯定会走漏风声,也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天朝自有手段,护佑西域安宁。” 残酷的现实面前,大策凌敦多布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承认。 各个部帐也就一次能出兵千余人,这一战让大策凌敦多布感到绝望,不只是因为主力被歼、战略意图失败这么简单。 而是青州军的变阵速度和抗骑兵的能力,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千人的汉军就能在各个部帐间横着走。 人少,意味着机动性更强,征讨的准备时间越短。 原来面对两千人,可能集结一两个部帐的人,趁着机会冲一冲,就可能获胜。 现在要打这两千人,可能就需要四五个部帐的人集结,甚至更多。而这么大的调动,只要将来驻扎在天山脚下的汉人将军不是脑袋有病,都能发觉。 刘钰是很会筑城的,这一点大策凌敦多布清楚。 到时候,七八座棱堡一锁,驻守个千余人,就日后天山南北的各个部落,除了此时的准部有炮之外,谁有本事攻下一座千余人驻守的棱堡? 攻城攻不下,野战打不赢,两千人的汉军就能到处走,似乎在军事问题上,天山南北的事已经解决了。 然而…… 大策凌敦多布反问道:“昔年西域万里佛国,如今又剩下了什么呢?缠头的蒙兀儿人、哈萨克人,还有北方的罗刹,都不可信。天朝统治漠南、喀尔喀臣服,又有雪山圣地,难道日后准部不是稳定天山的重要基石吗?” “一片牧场,牛走了,却来了羊,羊走了,又来了马,有区别吗?你们汉人纵然能在河谷种田,那些山上的牧场,你们也能去吗?” 大策凌敦多布很担心,担心大顺要把准部灭掉之后,扶持周边的哈萨克、蒙兀儿等部,以防准部东山再起。 那样的话,可能数万部帐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大顺不杀……周边部落可都是和准噶尔有血海深仇的。 宗教信仰完全不同,准部击败了叶尔羌,也缺没能力让叶尔羌弃绿信黄。 一旦准部败亡,那些人就会像是啄腐肉的秃鹰一样,把准部吃的干干净净的。 刘钰内心对大策凌敦多布的想法是支持的,他也不希望西域出现权力真空期。 准部在,能压制哈萨克、蒙兀儿,能挡住绿教。 准部不在,就算每年移民,二三十年内汉人在天山南北也不会占据绝对优势。 准部相对于别的,其实很好控制,相对而言。 毕竟大顺有控制漠南和喀尔喀的经验。驻军不需要多,能保证对任何一部都有优势就能。 拆分、封建、划分男爵领不准越界,这个在准部也是可以实行的。 现在,准部其实还是有一定的谈判资格的。 打仗要花钱,如果能够让准部臣服,既对将来的西域安稳有好处,眼下也能省好大一笔钱。 “策凌敦多布,你说的这些,可以考虑。但你跟我说这些,似乎并没有用。最终决定的,还是陛下和天佑殿。这件事,我个人觉得,可以好好谈谈。” 大策凌敦多布看了一眼年轻的刘钰,说道:“你善于筑城守城,手里的这支兵又很厉害。你又这么年轻,你们的皇帝一定是准备让你镇守天山的……” “啊哈哈哈哈……” 刘钰仰头大笑,心道锤子,我是不可能来这地方的。 大策凌敦多布不明白刘钰在笑什么,他觉得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件事几乎是必然的。 筑城、守城、安定,这都需要青州军这样的军队最适合。怎么看,大策凌敦多布都觉得,刘钰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是以他想和刘钰谈谈。 刘钰笑过之后,正色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但是,既然你想为准部留一条活路,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谈,只是谈起来有几点,是不可逾越的。” “其一,准部要如漠南蒙古一般,拆分部族、拆分牧场,接受天子册封爵位,不得越过各自的牧场边界。” “其二,绰罗斯家族的一些人,要去京城居住。受赏册封,效唐突厥可汗,仍不失封侯之位,子孙富贵,岂不美哉?” “其三,要快。你可以面见天子,谈出条件,尽快解决。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求一条活路,翻越阿尔泰山这件事我是不会停下的。能谈则谈,固然好,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不想打仗。若谈不成,那就打。至于你说的那些东西,天朝也会想办法解决。” “其四,条件不要谈太多。准部是可以安稳边疆,但漠南蒙古、喀尔喀部,他们不喜欢阿尔泰山的牧场吗?没了准部,汉人是不会游牧,但那些部落还是可以去。” “其五,各个部帐的首领子嗣,必须去京城。将来回去接任授爵。” “少了这五条,我估计也是免谈。而且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在这里修整数日,一旦得到了补给补充,就要翻山。我不想立什么一人破准部的不世之功虚名,上苍有好生之德,希望你们的‘大汗’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是噶尔丹策零所倚重的,小策凌敦多布战死,你说话足够分量。这不是是否效忠的问题,而是准部存亡的问题。我希望,如果噶尔丹策零不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你应该为部族着想。” 大策凌敦多布听完刘钰说的条件,皱眉思索了片刻,知道这些条件自己不能再争取更多了。 他要为部族找一条活路,担心的就是大顺担忧准备东山再起,以致大加屠戮。利用内斗、引入叶尔羌的蒙兀儿人,哈萨克人等,准部真就可能要族群消亡了。 树敌太多,大策凌敦多布已经知道俄国特使就在营中的事,连投俄这条路也已经断了。 听起来,刘钰的话像是在威胁。实际上,大策零敦多布听懂了,这是在给他说清楚条件和底线,不要在扯淡中浪费太多时间。见识到青州军的战力,知道一旦翻山之后准部没可能挡得住,大策凌敦多布起身冲着刘钰微微弯腰以示感谢。 卫兵将大策凌敦多布带下去后,刘钰赶忙吩咐道:“这老头儿太老了。赶紧往回送,别死在我们手里。路上一定要吃好喝好,千万千万别死在我们手里。速速整理战场,派人,去后方大营报捷!” 第一九九章 报捷 布彦图河的大营中,鄂国公李九思和十几名将领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 刘钰带兵追击小策凌敦多布,随后遇袭遭围。自那之后,一直没有消息。 是赢?还是输? 孤军深入,孤军深入,这是兵家大忌。 李九思纵然认可青州军的战斗力,对这个战略依旧是心怀不安。 之前皇帝那边已经动摇了,认为准部的主力在西线,而不是北线,连来了几封命令,措辞虽模棱两可,可意思是要求刘钰赶紧在山口筑城后,翻山。 现在刘钰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准部的主力果然在山北。 可是,胜负呢? 若是败了,很可能这一次耗费数百万两的战略就要失败。 纵然靖国公手里还有一支精兵守在京城以北,但准部若是野战获胜,京城面临威胁,南北对进入西域的战略失败,很可能就要打成平局。 不是打不过,而是没有钱。 为了征准部,山东大灾的救济都省了许多,囤积了五年的粮食也就够打一年的。 一旦打成平局,准部和谈,朝贡,那可能就真的又得数年甚至十年之后才能再打了。 而且罗刹国一直虎视眈眈,到时候准部也有损失,罗刹却渔翁得利趁机南下筑堡,日后必成大患。 李九思在大帐内踱步,是不是掀开大帐,看看外面有没有动静。 双眼红肿,数日没有睡好,饭也根本吃不下。 当日战略,他是力主支持皇帝的“允许将计就计深入野战”的,这场仗万万不能败。 报! 报! 外面传来了一阵叫喊,大帐内所有人全都跳了起来,纷纷冲到了大帐门口。 当看到回报的传令兵手持蓝旗做出报捷的姿势后,李九思只觉得眼前一黑,差一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旁边的人赶忙扶住,李九思喊道:“快说!快说!” “回报大将军,刘大人在珊尔噶泊附近遭遇了准部主力。我军大获全胜,大获全胜!” “敌主帅大策零敦多布被俘、小策凌敦多布被杀。我军死伤一千二百,准部死伤七千,被俘九千,缴获骆驼马匹不计其数!” 李九思跑过去,一把抓过那张报捷书,扫了几眼后大笑道:“好!好啊!果然是大捷!准部,亡矣!” 旁边的将领愕然失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千二百的伤亡,歼灭准部七千,俘获了九千?虽然说准部其实也没死多少人,那七千死伤的大多数都是受伤,可是被铅弹击中的伤,当时不死,三五日也就死了。 可……可这战果,也未免太过骇人了? 步兵打骑兵,能打出这样的战果? 不是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标准的歼灭战,准部连死带俘,再加上四散逃亡没有抓到但也不能集结的,将近两万的兵力都折损在了这,准部再也不可能再集结起这么一支野战力量了。 关键是,大小策凌敦多布,一个被俘,一个战死? 李九思看完报捷书后,将报捷书递给其余人,自己捋了一下胡须大笑道:“我在威海时,见其练兵,便知其能。如今大战已经结束,也不怕告诉你们,陛下定下的策略,便是将计就计。” “当日陛下便说,准部若想死中求活,必要集结兵力于北路力求一战。陛下见识,果然神鬼莫测。” “刘钰善练兵,然按其所言,其练兵为上,掌军次之,临阵最下。他都能临阵打出这样的战果,日后我朝无忧矣!” 李九思不能夸刘钰夸的太狠,这头功自然是皇帝的。这些勋贵们都知道皇帝好大喜功,又总想着在军中刷威望,如今大胜,自然是要替皇帝吹一波的。 其余人拿过报捷书仔细看着,报捷书上写的也很清楚,如何打的这一仗。 看完之后,几个人心头都觉得李九思的话,似乎没错。练兵为上,掌军次之,临阵最下。 就这? 既没有什么鬼神秘计,也没有什么战场洞察,报捷书上写的简直无趣。 “临战,炮轰,毁掉准部炮兵。准部攻我左翼,左翼结阵防住,骑兵反击。趁乱,准部攻我中军,谋图分割。我中军纵深结七个方阵,使得准部冲击不成,骑兵死伤大半。我右翼步兵出击,席卷准部侧翼,山丘上大炮猛轰,打开缺口,准部崩。” 下面还配了几幅图,把双方的攻防态势画到了图上,一目了然。 就这么简单? 几个只在国内打过小仗的将领脑子一想,忍不住摇摇头,这是啥嘛?准部就这水平? 也几个真正和准噶尔部打过仗,在西北真正打过万人规模大战的将领却看出来了这简单的态势中蕴藏的可怕。 步兵结阵,不需要车营,就直接挡住了准部的骑兵? 按照战场的大小,那几个营从右翼支援中军,怎么能走这么快? 准部骑兵冲方阵连一个都没冲开,就被射死了三成? 右翼的步兵靠两条腿,打开缺口到完成合围,基本是一路平推过去的,按这战场的速度来算,准部的火枪手几乎是一触即崩?这是怎么做到的? 几个将领把那个报捷的骑手叫来,问道:“右翼你们包抄时候,难道准部的火枪手没有射击吗?” “回诸位将军,准部火枪手一直在放枪。掷弹兵营纵队冲击后,就在阵前展开横队,齐射一轮后直接冲锋,准部火枪手就崩了。旁边的步兵营以纵队冲到缺口,转向展开横队,形成交叉,两轮射击准部便溃散了。” 李九思在刘公岛上见过这样的战法,其余将领却没见过,有些想不明白。 遂又问道:“那准部骑兵冲击中军,你们也没有结大阵?” “回诸位将军,刘大人说,结大阵无用。结阵越大越宽,那是逼着对面的骑兵往上撞。各个营结小阵,则骑兵正面能撞上来的也就十几匹马,其余的冲不开,只能绕到旁边。绕到旁边,则互为犄角的营方阵就以火枪射击,如同沐雨洗澡,准部骑兵不多时便崩了。” 这几个将领彻底无语了,打仗什么时候这么无趣了? 他们若带兵反骑兵,大顺是有方阵的,肯定是要把矛手结成方阵,火绳枪手在矛手的掩护下乱射。 最终想要把骑兵赶走,还要靠己方的骑兵。最多也就是敌人的骑兵冲不开,但也不至于说骑兵直接被步兵射崩了吧? 至于说炮兵压制了准部的炮兵,这倒没什么问题。 大顺从荆襄重起之后,就是靠大炮打赢的。也是靠着炮多周边炮少,把个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阵法打成了东亚无敌手,整日在西北或者之前征蒙古,都是阵越来越厚,骑兵越来越多,步兵抗住骑兵杀。 李九思笑道:“好了,不要再问了。刘守常说,他要练有制之军,哪怕无能之将亦不能轻败。我就说了,他练兵为上,若是你们执掌青州兵,说不得比他打的还好。” 从刚才的忧虑到此时的狂喜,李九思已然是笑得合不拢嘴。他已经是世袭公爵,在往上爬也不可能了,执掌北线,力主刘钰去将计就计,虽然这一战不是他打的,可这功劳却不会少了半分。 如今更是抓了大策凌敦多布,也正好完美地证明了皇帝“英明神武”,可谓大胜。 “那大策凌敦多布如今何处?” “回国公,尚在途中。刘大人派了一个团押送,以防被劫。刘大人言,望国公速发粮草火药支援,这几日天气晴好,刘大人要尽快翻越阿尔泰山。此外,还有书信一封。” 骑手将怀里的信掏出,李九思扫了几眼,知道这封信意义重大,说道:“好,你且下去休息。来人,叫人将之前准备好的粮草火药,押送到前面。多派些人,将俘获的准部士兵压回来,以及那些骆驼马匹。” 在刘钰出发之前,就已经安排下了。一旦前线获胜,补给要迅速运到,大军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山南下。 北线一战已经证明,阻挡刘钰这万把人的,就只有那座阿尔泰山了。 翻了山,准部再也无力取胜了,除非是刘钰脑子忽然坏掉了,不派侦骑、不修营垒,被准部趁机劫了营。 李九思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信,知道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之事意义重大,若是能够借此平定准部,的确可以安稳西域,毕竟新征服,一旦准部彻底败亡,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必将趁势而起。 收好书信,先派人加急南下去往皇帝行营报捷,自己便叫其余人都忙碌起来,准备接应俘虏、清点缴获,派遣支援。 军令下达,那几个帐中将领苦笑道:“刘钰一战而定西域,倒是苦了太多人。西路大军里,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这一战,以求封妻荫子、封爵立功。如今可好,剩下的仗,就是筑城、推进了。他翻了山,直插准部腹心,那西路大军还有仗打吗?如今那,就看谁跑得快,谁先跑到伊犁了。” 李九思亦笑道:“正是如此。不过诸位筑城、运粮、掩护,皆为功劳,这倒不必担忧。封赏自不会少,只是本来准备了诸多子爵伯爵,如今看来,此战冯珏哲,寥寥无几。” 几人遥望南边,苦叹道:“不知道报捷的消息传到,又有多少人哭啊。准部既平,日后军功封爵,哪还有机会呢?” 既是说别人,也是叹自己。西域既定,日后只怕再难有封爵的机会了。本以为是一场硬仗苦战,多少人等着盼着,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国朝得了西域,已可自比李唐,都觉得日后若是再打,那就是穷兵黩武了。这封爵的机会,难道还能再有吗? 第二零零章 军改的决心 瓜州,皇帝行营。 这里向东便是嘉峪关,西北就是入西域的必经之路星星峡。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自唐之后,这里已经千年没有汉人皇帝来过了。 前朝在这里的关西七卫也不过是羁縻之地,丢了也没什么影响,打下去还浪费钱,没有也并不影响天朝的合法性。 乃至大顺建立之后,自比李唐,然而对于收复甘肃这样的事,朝中依旧还有许多反对之声。 大儒王夫之曾言: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华夏之於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 大意是说:山间的鸟都有爪子,而水上的鸟,都有脚蹼。这就是天道为了防止他们自相残杀的缘故。华夏正统适合在中原地区,就像是有爪子的鸟,没有脚蹼,就不应该去有水的地方。 他的本意只是申明一下华夷之辩,但这番话却被人曲解。 虽然大顺整日自比李唐,引得一些年轻人慷慨激昂。 但是对于一些长大了、不再慷慨激昂的人而言,难免就有些觉得劳民伤财了。 他们曲解了王夫之的话,认为王夫之的意思是说:天朝正统只适合在汉地诸省,其余的地方都是夷狄该居住的地方。华夏应该和夷狄隔绝,而不是和他们接触,所以应该修长城隔绝夷狄。 在一些人看来,西域、蒙古,根本不适合华夏,为什么不建个长城把他们隔绝开呢?为什么要花钱去攻打这些无用的地方呢? 花钱不说,打下来也基本收不到税,收的税还要江南华北出。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儒家不适合那些边疆区,也基本不可能教化。山林的鸟都要爪子,水边的鸟都有脚蹼,儒家适合农耕区,却不适合游牧区。 既然那里不能讲儒家,又怎么能算是天下的一部分呢?是故丢了也就丢了,天下的合法性只要中原就够了,那些地方并不能代表天下的合法性,大顺也实在没必要在那些方向用兵。 只是大顺起家于西北,对西北这里的事,就难免格外关心。加之太宗皇帝的遗训,大顺收复了河套,移民甘肃,终于把势力伸出了星星峡,在哈密驻军屯田。 这些年围绕着青海、雪山等地,频频发生战争。 即便这里已经不再是前朝关西七卫的羁縻,已经拥有了州县府治,可这里依旧不算安全。 皇帝行营于此,随行的兵将很担心。 担心准部绕青海,围攻瓜州,万一打出来一个土木堡,那就万事休矣。 虽然兵将们很自信能打的赢准部,可战场上的事,谁也难说,战场没有什么万无一失。 大军屯于此地,这里堆积着西征的大部分军粮。沿着星星峡向西,便是大顺经略西域的前哨,哈密城。 这些天源源不断的兵将朝着哈密进发,沿途驿站也在不断输送军粮,都说准部的大军就在前面,大军要集结兵力,缓慢推进。 前面筑城,后面战兵跟随,做足了充足的准备才行,万万不能轻敌冒进,以至被准部大军钻了空子,切断从轮台到哈密的补给线。 至少,在昨天之前,西路大军上下都悬着这样的担心。 可是随着今日报捷的消息从北线传来,这种担心化为了泡影,不断有骑兵沿着道路疾驰,把消息传到前方,催促进兵。 准部的主力在阿尔泰山以北被歼灭,哈密以西是空的,之前不过是准部的疑兵之计! 如今根本用不到集结两万辅兵、三万战兵,消耗巨大的后勤向前推进了。 皇帝的命令是集结一万战兵,八千辅兵,在轮台筑城。 前出的军队从五万减到不到两万,对于后勤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行军速度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行营中,皇帝爽朗的笑声不断在大帐中回荡,随大军出征的大将大臣们也是歌功颂德之声不断。 事实上,一天之前,皇帝的内心还是动摇的。 之前刘钰分析的准部最可能的战略意图,皇帝深以为然。他也觉得,若是准部用兵,只有此一个办法,才能死中求活。 然而一直有消息,准部的大军就在哈密以西。 疑兵之计,使得皇帝很难做出判断。 如果逼着北线趁着准部大军在西的机会,迅速翻山,万一这是疑兵之计怎么办?万一大军真的在北线怎么办? 他对刘钰的话,只信了一半。 稳妥起见,他也没把话说满,只说让刘钰在前线可以便宜行事。 赢了,那是他指导战略有方,早就预料到了准部的策略,力排众议组建了青州军;输了,那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对于不到两万青州兵加轻骑,可以和准部三万野战获胜这件事,皇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万一获胜的诱惑,又实在太大。 前线的消息一直不明,皇帝陷入了犹疑,可最终还是顶住了各种压力,让北线继续便宜行事,而不是一定要迅速翻山。 虽然催促了两声,但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若北线无有大军,可迅速翻山筑城。 几天前,北线传来了消息,刘钰遭遇了准部的主力。 皇帝也是彻夜难眠,一方面盼着刘钰真的能够在北线一举击溃准部的主力,既可省钱,又能彰显皇帝的决策正确;另一方面,也实在担心青州军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力,打仗是只能以成败论英雄的,平时队列走的再整齐,若是打不赢,那便无用。 刘钰一直在说,队列能走的整齐,意味着有纪律,有纪律又吃饱饭发军饷,实在没有不赢的道理。按说这道理是对的,可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准呢? 直到今天清晨,加急的快马飞奔而来,传来了北线大胜的消息,行营上下都沸腾了。 准部主力被歼,小策凌敦多布战死,大策凌敦多布被俘,这样的消息很快在全军上下传开。 那些一直担心恐惧出现“土木堡”的大臣们也放下了心,而那些一心渴望凭着这一战封爵立功的闷闷不乐。 仗打到这个份上,谁都会打了。 哈密出兵轮台,根本不需要担心准部主力,那就完全可以削减出征的人数。削减出征的人数,就能省下极大的开销,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行军。 在轮台站稳脚跟,刘钰翻越阿尔泰山,南北对进,准部就算还能集结起来一些残兵,却也离败亡近在咫尺了。 大臣们的颂歌中,李淦还没有迷失自我,扬了扬手中刘钰加急送来的奏折道:“诸卿,如今平准一战,已无大战。只是西域安稳,这才刚刚开始。” “刘钰奏折上说,他要带着青州军翻山,经阿拉山口直插伊犁。趁着准部混乱,让其无法集结,直捣黄龙。” “但之后的事,就不是大军所能解决的了。他说,要赶紧安排一些懂测绘的,沿途跟随大军,绘制详细的西域地图;要在伊犁河谷地选择地方筑城,尽快移民。至于大军,总不能一直在这边耗着,一日数万两的花销,户政府也实在承担不住。” “诸卿且先看看关于大策凌敦多布的事。” 说罢,将奏折传于跟随的大臣勋贵,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 是彻底铲除准部? 还是允许准部臣服? 前者,需要扶植叶尔羌、哈萨克。 后者,则需要一支能压得住西域的大军,以及更多的移民屯垦。 李淦比较倾向于后者,刘钰打赢了准部大军,难能可贵的是更想到了日后西域的安稳,这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才。 大顺是复了唐时出将入相的传统的,虽然没有真相,但天佑殿说起来这名字还是听着如相的。 众大臣看着奏折小声讨论的时候,李淦却在心里算着一笔账。 青州军打赢了,赢的如此简单。 刘钰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练出了一支有制之军。奏折上也说了,一旦抵达了伊犁,便请交出青州军的军权,因为剩下的事,副将张瑾完全可以胜任了。 青州军赢了,赢的如此简单,如同一个砝码,让刘钰以前说的种种,都变得沉重起来,更有分量。 大顺……应该军改。 京营保持七八万的数量,各地营兵集中训练,只需要一支大约二十万的军队,就能够完全不用担心边疆和内地的事。 青州军真的很省钱,少了甲、换了火枪,而且可以以一敌三。 这既是可喜的,也是可怕的,因为刘钰学的都是西洋人的东西,这就更让悬在李淦头顶的那团阴影沉重且黑暗。 以往天朝,打到这一步,放眼四周,便可马放南山了。西域既定,还有什么值得征伐的呢?只要朝贡臣服就好了。 可现在,北面有个庞大的罗刹,按刘钰说的,也是青州军的战力水准。 南洋上,荷兰、英国、法国、西班牙……还有在澳门的葡萄牙,一旦将来有一天真如刘钰所言从东海威胁,那该怎么办? 李九思当日说,京营打不过青州军。现在看来,何止是打不过,只怕青州军完全可以以一敌二甚至更多。 那西洋人呢? 以前,皇帝将信将疑,朝中无人相信,都在等着看刘钰的笑话。 现在,刘钰不是在证明自己可以立功,而是在证明西洋人的威胁很可怕,大顺再不变革,就要落后了。 八十年前,大顺的军制还能与西洋人持平,短短八十年便有如此差距,日后呢? 要军改,是要下个大决心的。 阿尔泰山北麓这一战,终于让皇帝下了决心。当初金水桥问对的建言,如今似乎都实现了。 统一训练,参谋定计划,选拔考核军官废弃舞刀弄枪而考实学算数物理,勋贵掌军……这是一整套体系。 而这套体系最关键的筹码,战斗力,已然被证明了。 军改,也和西域的事息息相关。 如果选择了后者,叫准部臣服,效漠南蒙古事,那么就需要修筑一些棱堡,驻扎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的人数不能太多,分散各处,但集结起来后以万人为宜。 这支军队要能做到两千人左右就能解决一个部帐的纷争,且不会被看似人数众多的游牧民击溃。一旦出现问题,就要立刻压制解决,否则等大军集结,黄花菜都凉了。 要以步兵为主,辅以骑兵,因为精锐的骑兵太贵而便宜的骑兵又拉到和和游牧民一样的水平。汉人帝国的强势之处在于火器,舍弃火器不用,那是不智的。 以往,这样的要求太高了。 而现在,青州军这样的可以快速训练、以步兵为主力、两千人就能解决部帐纷争、不用担心行军被袭的军队,就是最合适的。 简直就是汉武时候的大黄弩对匈奴骑的翻版。 看着大臣们还在嗡嗡地讨论着准部如何处置的事,李淦却想,军改,一定要改。 学校,要建,哪怕试行,也不能让所有的军官都出自良家子;武德宫,要改,一些考核要适当废弃;良家子和勋贵、文臣的平衡,要再考虑。 科举……科举万万不可轻动,只能先改武德宫,慢慢增加非良家子的数量,把武德宫慢慢改成并行的科举。 科举考经书,武德宫考实学算数几何物理,保证足够的人才储备。 第二零一章 七擒七纵亦不惧 皇帝已经在考虑日后军改的事,随行的大臣们仍在讨论着现实的问题。 刘钰奏折上的意思,是希望朝廷能够对大策凌敦多布以诚相待,很明显是倾向于招抚准部的。 但这个招抚也不是之前的招抚,而是要让准部必须在那几条不可更改的框架之内。 随行的大臣们也是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准部如昙花一现,可终究有前朝的土木堡为例子。 刘钰知道游牧部落的时代过去了,可以史为鉴,谁也不敢保证这些游牧部落会不会东山再起,因为游牧部落的时代在“已知的历史”上还未过去。 面对反对的声音,李淦生怕讨论的不够激烈,说道:“诸卿且静一静,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策凌敦多布既露出此意,朕愿与之详谈,亲自为之解缚,以收其心。让其返回准部,说服噶尔丹策零。此事若能如此解决,也算是上苍好生之德,亦可为国库节省百万两军费。” “况且,日后西域想要安定,如今的平衡不可打断。刘钰也说了,准部之强,除了准部的本部军马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山以南的叶尔羌。那里绿洲成片,种植粮食,更有工商业,还有金矿。” “昔年亚梅什湖一战,准部俘获了不少西洋人。西洋人不止是会铸炮、开矿,还会纺织呢绒。叶尔羌等地,如今也有不少纺织羊毛呢绒的作坊。以此换钱,购买火器。” “准部若只是游牧,并不足惧。若准部臣服,则叶尔羌、哈萨克、乌兹别克等部,也不会再听从准部的号令。准部本部兵马部帐并不多。刘守常既能击败其一次,便可击败其数次,大军在此,纵然放其复归,又生反意,又有何惧?” “大策凌敦多布,名将也。刘守常,初出茅庐之小辈。他以练兵为上,临阵为下,他既能胜,旁人如何胜不得?诸卿又有何担忧?” 李淦很倾向于刘钰的意见,主要是他和蒙古人比较熟悉,京城离着漠南蒙古诸部很近。 对于白山派黑山派的那些缠头的,就很不熟悉了。 询问了一下陕甘地区的哈乃斐派的军官,或是朝中一些绿教的进士官员,他们对那些白山黑山派的缠头回也没好感。 大臣们考虑之后,有人进言道:“臣以为,蒙古诸部虽分裂,可终究同气连枝。喀尔喀部,准噶尔部,漠南蒙古,再加上西边在罗刹的土尔扈特部。这几部若是合而为一,威胁最大。” “至于叶尔羌、哈萨克等部,虽缠头而与中原风俗相异,可终究拧不成一股绳。也不用担心一个地跨伏尔加河、西域、漠北、漠南的蒙古大部再度出现。” “若长远计,似乎还是灭绝准部,引入叶尔羌、哈萨克、布哈拉等部充实西域为上。如此,西域可以分割平衡,又可将蒙古分割,使之难成气候。” “西域在我手,则蒙古便不能成势。西域在蒙古诸部手里,总是危险。” 刘钰的奏折上是极端反对这么做的,里面也列举了诸多例子。 对于蒙古,虽有担心,但是也说的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 黄教总还更容易控制一些,再者佛教传入中原已久,总还能交流。 当然,还有更极端的办法,那就是朝廷砸出几千万两银子,从湖广、山东、河南等地移民充实。 这个肯定更好,但朝廷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所以这个办法就是空想,不如不提。 大臣们也是老成之言,李淦想着刘钰常说的“时代变了”的四个字,笑道:“诸卿以史为鉴,却不知斗转星移。” “朕要的西域,不是羁縻地,不是都护府,而是将来要移民设省的。蒙古诸部,漠南臣服已久,喀尔喀部出于准部和罗刹的威胁而臣服。” “朕既允其继续信黄教,又不曾如罗刹一般使之信东正,每年又有赏赐,又不如罗刹一般征调土尔扈特部的骑兵去欧罗巴打仗,缘何不服?罗刹能给的,朕都能给;罗刹不能给的,朕也能给。” “蒙古的事,自此之后就不是蒙古的事,而是国朝与罗刹之间的事。国朝强,则蒙古安稳;国朝弱,则蒙古或乱。若国朝弱,何止蒙古会乱呢?故而这也不必考虑。” “况且,纵其不服,时代已变。若有两万青州军,蒙古草原横行无忌。数座棱堡自斡难河修到阿尔泰山,还有何惧?” 若是以往,大臣们的意见,皇帝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可如今青州军打出了一个谁也不敢相信的战果,而且领兵作战的还是一个整日说自己练兵为上、临阵最次的雏儿,一直说的也是“有制之军、随便换将”。 从奏折上的战报来看,这一仗打的也是波澜不惊。 总结起来就是大策凌敦多布什么错都没犯,前期的战略欺骗、战术调动兵力、突击时机把握,都可称之为上上。 然而就是冲不开方阵,那有什么办法? 这就像是一个练了无数技法的小孩子,面对一个没学过武的二百斤壮汉,眼中处处都是破绽,然而何用? 皇帝有军改之心,所设想的今后也是以军改之后的实力去考量的。 罗刹人穷的寒酸、人口也不多,都能占据那么多苦寒之地,压着土尔扈特部,凭什么国朝就不行? 以棱堡为锁,以干道为链,以青州军那样的可以步战疾行的纯火器部队保持谁强了便去打压的绝对优势。 与其担心蒙古再度崛起成一个地跨伏尔加河到黑龙江的大威胁,不如担心一下西域平衡被打破之后的传教速度。 几个对此持支持态度的大臣考虑之后道:“臣等附议。若陛下执意如此,则不宜以阿尔泰山为喀尔喀与准部之界。若如天下省份,不可有天然的阻碍作为省界。” “喀尔喀与准部仇怨已久,若以阿尔泰山为界,则双方矛盾日减,反倒多年后可能亲近。若不以阿尔泰山为界,反而向北给予准部一些牧场,使之与喀尔喀部犬牙交错,彼此制衡。” “另在布彦图河、科布多河等地筑城屯垦,驻守三两千可战之兵,以此做喀尔喀与准噶尔犬牙分界之地。” 李淦点点头道:“此老成谋国之言。以往在那屯垦,种植难以收获。如今刘钰寻访那些罗刹人,整理出了黑麦、燕麦等可以在苦寒地存活种植的作物,这便可以驻军屯垦。” “前朝经验,这卫所制,用来打仗是不行的,长久必然糜烂。若如松花江的府兵,刘钰也曾说过,无有百年可战之府兵。但是用来垦荒、戍边,这倒是可以的。” “也不用他们打仗,只要他们有些训练就行。而驻守那里的精兵,隔个五年便轮换一次。” “以往精兵不足,如今若全盘操演成青州军,这精兵不缺。各个蒙古部落分了封建之后,也就能拉出几千人的牧民,一个团的兵力足以压制。” “诸卿切记,本朝北方边患,已非蒙古,而是罗刹。蒙古练不出青州军,青州军可是师承西夷!边疆地,万万不能空虚。否则又是奴儿干都司事。” 不能以阿尔泰山为界,这个的确是要考虑的。 前朝的卫所制,也的确大有经验可以借鉴的。 打仗肯定不行,但比如戍边,垦荒,很行。 卫所制的问题在于世兵搞成了农奴,世兵不是不能打,而是要搞成小贵族。如唐的府兵、汉的良家子,大顺的老五营,最普通的也就有个几十亩土地,经济上不要说比贵族,就是比乡绅都差得远。 可政治上就是贵族,汉良家子可以充郎官、唐府兵可以混出军功出头,不需要非得考科举,而是有了科举之外的另一条捷径,这就是特权。 李淦考虑的,是要开办学堂,扩大基本盘和人才储备,那便可以效仿一下五营良家子的营学。 只不过待遇肯定要差得多,也就是学个认字算数,复用三舍法,办实学,连分斋教育都省了,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 使得边疆卫所军也有一条成为郎官的“捷径”,或者说科举之外的当官之路。 考虑到五营良家子作为基本盘,这个也要慢慢搞。 刘钰奏折上的意思,便是如炮兵、海军、工兵这样的兵种军官,还是以良家子之外的平民子弟选拔充任,武德宫仍旧要保留足够的良家子名额以免反对声过大,日后再慢慢搞。 基层军官提高一下军饷,使得作为哨总这样的掌管百人的军官,也算是一个体面的职业,而不是丘八,如此就能提供更多的岗位。 岗位多,就会有人去学习想着去当官。 将勋位制变革为军衔制,保留一部分勋位是士兵可以得到的,拿出另一部分改成军衔,使得待遇与军衔挂钩。 这样,团以上的军官以良家子、勋贵子弟充任;团以下的军官以学实学的平民之地、新卫所兵、府兵为主,这是步兵骑兵。 炮兵、工兵,则以平民子弟为主,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 日后则另开实学科,选拔一些吏员,如海关等,慢慢打破科举垄断的状况,以温水煮青蛙的态势,借助武德宫这个已有的缺口,如同堤坝溃堤,一点点冲开。 不占原来的萝卜坑,去挖新的萝卜坑。 先从军官这挖坑,花点钱,使得当军官也是一份体面的职业,而不是丘八这样的蔑称。 日后人才多了,不管是清查田亩也好、严查税收也罢,这钱肯定是可以赚回来的。 就如现在,若能顺利解决,平准的军费便能省出个几百万两。日后改革之后,养的兵比以前少了,钱还是一样多,那么待遇也就升上来了。 这是一整套的军制变革,也是李淦认为完全可以接受准部臣服的根源。 青州军展示了实力,也就意味着日后中原和边疆的军力对比会越来越大。 既然青州军的大多数都是两年操练出来的,这样的“精兵”日后可以量产,中原的优势只能越来越大。 能量产的兵,才是最好的兵。 而且为了省钱,兵可以不多,军官却不能少。 只要合格的军官足够,给足钱,两年就能拉出一支大军,大顺如果都缺兵员了,那欧罗巴诸国也就不用打仗了。 李淦考虑着,准部的事尽快解决,便把省下来的军费拿出一些。 一部分是兑现当初给刘钰的承诺,投一笔钱在胶东试办新学,投一笔钱给海军。 剩下的,便可做移民费用。 不要先把准部灭绝,而是留着他们平衡西域的势力,待十年二十年后,移民渐多,也就不必担心了。 若能平稳过渡这最危险的十几年,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 如此一算,似乎还是让准部臣服更为合算,长久来看也更有利,短期来看也更省钱。 谁知道准部一亡,叶尔羌等部的人会不会借机造反。 他们可不是只反准部,而是谁在西域都反的,这一点李淦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支持和反对的大臣们又争论了一阵后,终于有人显露出了“国际视野”,鉴于齐国公的罗刹、法兰西之行带回的消息,以及刘钰写的欧罗巴诸国略考等事,说道:“臣以为,陛下让准部臣服不使之伤筋动骨的想法,还有一处有道理的地方。” “准部若亡,除了要考虑叶尔羌、哈萨克等部族,还要考虑远在罗刹的土尔扈特部。若其得知准部覆亡,罗刹压迫又狠,同为瓦剌部,或许便可能回来。若其返回,则恐又是一个准部。” “如今准部若在,既可保证西域局势不至大乱,均衡态势,国朝驻军掌控即可;又可使得土尔扈特部不能东返,又见我朝‘宽宏博大’之举,日后罗刹压制甚苦,又可心向我朝。” “刘守常于阿尔泰山一战,罗刹人亦随行观察。此番震慑之后,固然对我朝不敢轻动,又逢波兰王位之事在欧罗巴乱战,西线勘界之事定然退让。然其也能见到游牧诸部不堪一击,日后必然压榨更甚,这对我朝也是有利的。” “罗刹乃北方大患,使之内部有心向我朝者,此亦为好事。” 李淦心中大慰,赞道:“此诚纵横之言。三国里,既有武侯七擒孟获之事,朕亦可效仿。” “既能打败其一次,如今西路大军前出轮台筑城、刘钰翻越阿尔泰山在额尔齐斯河寻机,纵然大策凌敦多布回去后又变了主意,朕又何惧?” “此事,便这么定了。待大策凌敦多布一来,便以礼相迎,显作诚意。解其束缚,令其回伊犁说服准部。” “谈自是要谈,打却不能停下。” 最终拍了板,随驾大臣们也都不再反驳。便按着皇帝的意思,准备迎接,以及日后准部归降之后的会盟种种。 成不成的,先理出章程,早做准备。 第二零二章 评书梆子学历史 皇帝想干的事,正是刘钰暂时所想的事。 相隔两三千里,其实并无多少君臣的默契,只是此时顺路。 就像是海军可以生钱的切入点是日本,大顺教育变革的切入点,便是军改;而军改的切入点,又是准部。 刘钰用青州军证明了一支军改后的军队是如何强大,皇帝想要更多的青州军,就需要全套的军官培养体系。 这是唯一一个能松动科举的地方。 不过这些事,乃至西域之后的事,刘钰是不可能被安排到这掌控的。 西域的事一定,他就要走。 现在,他要为安稳西域做最后一件事。 阿尔泰山的孙都鲁克岭下,古老的牧民转场的牧道北出口,修整之后补充了给养和弹药的青州军在做最后的战前动员。 向导和参谋部的一些人已经先行出发,他们要制定各部翻山的计划。 在哪里宿营,在哪里警戒,在哪里布置号令兵,哪里狭窄、哪里宽敞,这都需要计划。 行军是极为考验部队组织能力的。 大自然的伟力远比准部的大军可怕,所有的十二磅炮、缴获的二十磅臼炮,全都留下了山脚下。 刘钰也想把八磅炮丢掉,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劝说他,不要只留轻便的四磅炮。 之前的一战中,炮兵立了大功,步兵们喜欢己方的大炮隆隆的响声,那会让他们感到安心。 “大人,我们便是抬,也会把这些炮抬过阿尔泰山。十二磅炮不带便不带了,这八磅炮怎么也要带过去啊。” “是啊,大人。准部的人都能把炮带过山北,我们为什么不能?纵然是兵贵神速,只要翻了山,后面的路就简单多了。” 众人的规劝中,刘钰还是做出了让步。 “好吧,但是十二磅炮不能带了。真的太重了,严重影响翻山的速度。” “翻山之后,炮兵和工兵们,你们的第一要务,就是绘制地图。” “参谋部的人分出一半,专门管地图绘制。一定要做到准确。是否是季节性河流、何时下雪、何时结冰,几月份霜降,这些都要从牧民嘴里问清楚。” “地图,一定要把地图画出来。这比打一场胜仗更重要。炮可以不要,测绘的大望远镜等,一定要带好。” 炮兵和工兵的军官们,“学历”都更高一些,至少比那些步兵军官多学了三年多的数学。 测绘本身也是他们的老本行。 刘钰心想,这也算是自己为国朝平定西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一份准确的地图,选出将来筑城的位置。 一众军官都答应下来,便去集结部队。部队集结后,刘钰来到阵前。 连和准部决战之前,刘钰都没有做什么战前演讲。 而今日决战已经结束,大军即将翻越阿尔泰山的时候,他却站在了将要被留下来的十二磅炮上,冲着黑压压的士兵做了一番鼓劲儿。 “士兵们,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在从军之前,大字不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问问你们这天上的云是不是要下雨?这麦子需不需要浇水?你们肯定知道。可要是问你们,西域在哪?中国多大?你们肯定不知道。” “不要说西域了,你们这些胶东人,整日嘴上管西边的叫西莱子,管闯了关东在辽南的叫海蛎子,你们曾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西莱子和海蛎子了。可能有人会说,我管西域在哪干嘛,军官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只要军饷发着,别说西域,就是天竺也要去一去。” “你们谁知道西域是啥?” 胶东征召的士兵们听着“西莱子”、“海蛎子”这样的地域称呼,一个个全都嘿嘿笑了起来。 可若说西域,一个个就全都傻了,倒是知道西边有个山西,南边有个河南,那都是好远好远的地方。 好远是多远?反正是类似于神话传说的距离,南天门去不成,可这年月去趟河南也难去成,又有甚区别? 至于这西域,是个啥? “西域是啥呢?这么说吧,咱们就说吃的,这西瓜、核桃、葡萄、黄瓜……原本中原都是没有的。你们都啃过黄瓜吧?” 这个大部分人都是吃过的,军营的菜地里也种了不少,夏天谁都能啃上几根。若是说西域如何、天下如何、这些他们是不懂的。说到这些平日里都知道的东西,这个遥远的西域,顿时贴近了许多。 说什么自古以来,他们不懂。可说到这些平日可见的东西,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西域就是个地方。这地方丢了多久了呢?你们既不识字,也就看不得史书,但是评书、唱戏的都听过吧?” “杨家将七郎八虎、铁镜公主、金沙滩、佘老太君、萧太后的时候,西域的汉人就被杀光了。我估计你们也不知道距离现在多少年了,但是应该知道哪些是在这之后发生的故事吧?” 说起评书大戏,一个个士兵都精神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包青天是往后的!” “潘仁美那个大奸臣也是后面的。” “对对对,还有打渔杀家。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是后面的。” “岳武穆!岳武穆的老师,是林冲和鲁智深的老师周侗。” “祝家庄的栾廷玉也是。岳武穆之后,就是金人达子南下了。韩世忠,梁红玉……” “再往后……再往后就是蒙古达子南下。《英烈传》,对,英烈传,大明朝开国的事了。后面就是怕老婆的戚大帅了吧?” “放屁,戚大帅在燕王扫北后面。是北国太子陈雷进白额猛虎一只,被燕王棣打死;校场比武,陈雷又被燕王劈死。陈雷被朱棣打死了之后,他媳妇艳月娘和妹妹陈妙棠才发兵南下。朱元璋才让李文忠为帅,李玉郎和燕王当先锋北征。戚大帅得再往后了。” 下面的人已经为怕老婆的戚大帅到底在燕王扫北前面还是后面争论起来,一阵阵争论之后,终于说到了那段距今不过百年的历史。 “再之后就是东虏入关了。太祖皇帝起义兵,吴三桂这狗贼为崇祯皇帝报仇,引着清兵白衣白甲入关。” 这个最近的历史事件,已经是他们祖爷爷辈的故事了。 这时候再想想更久远的燕王扫北、岳武穆、七郎八虎……这些没什么文化的士兵,第一次感受到了历史的沉重和久远。 原来和他们吃的黄瓜、西瓜、葡萄,吃到吐的胡萝卜、吃饺子肯定要就的大蒜……这些东西都来自西域? 那些曾觉得遥远的、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西域,瞬间变得熟悉起来,哪怕并不曾真正见过。 一个个想着,当年的西域,已经丢了这么多年了吗? 七郎八虎杨家将的时候就丢了,这要多少年了? 皇帝都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了,真的是丢了很久很久了啊。 虽然靠评书和唱戏来学历史是不对的,但此时却也是唯一有效的。 眼看这些士兵们对西域有了一个模糊,但却很亲近的意识了,刘钰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山岭上的白雪道:“翻过那道山,便是西域了。自杨家将七郎八虎的时代之后,七百年了,再一次有天朝的大军入了西域。而你们,便是这七百年后的第一批人。” “或许有人会说,那成名的都是你们将军的事,和俺们有啥关系?我说,这还不简单?” “人家打赢了仗,都要立碑。咱们打赢了,自然也立碑。只是咱们立的碑,要把你们的名字都刻上,不就万把人嘛?咱军中的工兵多得是,刻万把个名字也不难。” “日后提及西域,便有人指着碑文说,诶诶诶,看,当年就是这些人时隔七百年后再入西域。” “等着回去,我再印一本书,便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再做个奖章,日后你们娶了老婆,有了娃娃,娃娃又有了娃娃,你们便拿着奖章,拿着书,叫孙子们找你们的名字。好不好?” 充满着泥土味的鼓舞,就像是地里新挖出来的地瓜一样脏兮兮,灰蒙蒙。可这偏偏能让这些人听得懂。 一阵阵叫好声中,刘钰指着那条崎岖的牧民转场道喊道:“出发!打到伊犁吃西瓜!” 军中的鼓乐手奏响了欢快的节拍,上万名没什么文化、甚至不知为何而战的士兵们,唱着最土味的欢快军歌,在参谋部的调度下,开始翻越高耸的阿尔泰山。 ……媳妇媳妇俺走了,在家千万别偷人。小嫚小嫚也别哭,铅弹不是发发中。 要是铅弹发发中,陛下找谁去当兵?枪子不过小窟窿,炮弹砸过碗大疤。 我们的大炮口径最大,我们的刺刀最他娘长。驻军整天拖军饷,哪如我们月月清? 只要陛下能发饷,我们保准不抢劫。若是月饷涨二两,都敢攻下九重天…… 一阵阵充满泥土味儿的歌声中,列成纵队的士兵按照参谋部的调度,井然有序地或是前进、或是停下推炮、或是驱赶牛马骆驼,亦或是停下为后面的做饭。 刘钰刻意挑选了一匹纯白色的战马,披上了最好看的甲,对着随军的一名学过西洋画的画师道:“就给我画一幅西洋画。就叫:刘钰翻越阿尔卑斯……呃,不对,是翻越阿尔泰山。” “马得是白的,天得是阴霾的。山要陡峭一些,旁边一定要有推着大炮前进的士兵做背景。最好是描绘一下,战马扬起前蹄,我伸着手指着远处山峦的模样,尤其是我的大氅,一定要随风舞动……” 随军画师看了看湛蓝的天,烈烈的太阳,心道好吧,你愿意画成什么样便给你画什么样。 “却不知大人是要重写实?还是重意境?” 刘钰也抬头看看天上烈烈的太阳,笑道:“你看这是阴天吗?就绘个意境吧。我也知画一幅画非一日之功,只是现勾勒出线条,日后再慢慢画就是。” 说完勒了一下战马,让战马扬起前蹄,伸出手向前指着。好容易等来了一阵风,大氅迎风而起,刘钰喊道:“对对对,就是现在这种感觉,赶紧的。” 第二零三章 奇袭 艰难地翻过了纵横的阿尔泰山,沿着奇兰河而下,正是蚊虫滋生的季节,行军的士兵不禁怀念起翻山的日子。 与其被这里的蚊子喝干了血,还不如再走一遍山路。 本以为西域是万里黄沙,哪里想得到这西域竟是河谷潮湿、漫山都是白杨、落叶松和白桦。 山上的日子的确苦,高山又冷,时不时会来一场冰雹。衣服湿透,在山上烤火动的哆哆嗦嗦。熬过了冰雹,又可能来一场狂风,最艰难的地方只能容几个人通过,沉重的火炮和大车要步兵们用力向前推,哪里是马拉过去的,分明便是人抬过去的。 可下了山,才知道河谷的日子比山上更难熬。白蝇、蚊子,数不尽,打不绝,每天傍晚一到,就要扎营。 第一件事便是点起大火,上面覆盖上湿草,靠浓烈的烟把那些蚊子赶走。 一直到袭击了一处乌梁海部落后,才知道了另外一条路。 绕开河谷一路行军到了奇兰河汇入额尔齐斯河的河口,这里的蚊虫总算是少了些。 沿途说服了几个乌梁海部落,他们出了一些向导,大军也很遵守军纪,给他们留下了一批行军补给,与这些部落交换,雇佣了一些人,换了一些羊吃。 好在对准部的部落不用遵守军纪,青壮可以跑,但他们的羊群马群牛群却难跑。 正是夏季转场的季节,轻骑们四处出击,抓着一个部落就穷追到底,肉食倒是不缺。 终于看到额尔齐斯河的时候,青州军在这里暂时停歇修整了两日。 这里名为布尔津,蒙古语是骆驼牧场的意思。附近就有一个准噶尔的大部落,袭击之后俘获了不少的骆驼和马,以及牦牛山羊。 在这里留下了一小队士兵筑城,等待后续的援军把重炮和补给送过来。后勤可以沿着奇兰河运输,这里树木茂盛,造船并非难事。 修整之后,吃了顿饱肉,把大量缴获的牛羊等留在了布尔津,全军轻装快速南下。 这一次青州军彻底放飞了自我,考虑到两个营的兵力就能抗住混乱的牧民冲击,以两个营加上向导在前面开路,全速抵达了额敏河。 在后世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湖畔略作修整,骑兵追杀了两个牧帐。 掷弹兵营和工兵营轻装强袭,终于在准部没有准备好之前,奇袭抢占了阿拉山口,并依山修筑了一座简单的要塞。 翻越了阿拉山口,便是伊犁河谷区了。 这里是整个旧大陆世界岛的中心,向西便是湿润的七河流域,世界上最好的小麦棉花种植区之一。 急速的行军让准部根本没有时间集结兵力,翻越阿拉山口,一些投诚的准部人,还有一些蠢蠢欲动欲要取而代之的准部首领们便纷纷投靠,送来牛羊劳军。 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击败大小策凌敦多布的消息已经传遍,沿途的行军速度更是让准部惊呼不可战胜。 从那些投靠的嘴里得知,准部在伊犁河谷地区还能集结大约三万的军队。不过也就是数量上的三万,真正能打的可能也就万余人。 西路大军已经前出到了轮台地区,刘钰也不知道皇帝对准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构想,青州军跑的太快,传诏令的根本追不上。 这里距离准部的统治中心已经不远了,赛里木湖,大西洋暖湿气流的最后一滴眼泪。 伊犁河谷,就像是一个簸箕,两侧的山挡住了大西洋的水汽,从簸箕口润了千里沃土。 大军只需要走完最后一段路,经由赛里木湖,绕到伊犁河谷的奇努克城,就算是立下了不世奇功。 一路上也没打什么仗,靠着牛羊作为食物,杀了一大堆的马匹和骆驼,吃的暂时还能应付。 刘钰也不担心准部和自己绕圈子,天山以南,准部根本不敢去。 那里都是包头巾戴帽子的,准部可以借助带路党统治,但却不敢撤到那里。一旦南边的人知道准噶尔部败了,杀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大顺这边终究是天朝,过多杀戮不好,可南边确实把他们看成卡菲尔的,又有之前的仇怨,杀不干净才是见鬼了。 北边的罗刹人也不敢收留,现在俄国正卷入欧洲的战争,欧洲才是精华本体,青州军的实力如此可怕,俄国人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事找事。 真要是搞出来个法、土、中三国同盟,俄国人哭都没地方哭去。当年在北边又是鸢尾花、又是新朝雅乐,那都是吓唬人的。如今要是敢收留准部,那是真可能成真的。 刘钰知道准部要完,也知道可能西路大军正在和自己抢攻,甚至猜测皇帝应该会接受大策凌敦多布的一些条件。但这并不妨碍他猛攻,投降一方的条件,永远是接受投降的一方提出来的。 投降之外,还有个不接受投降,自古灭族的族群多了去了,大顺得有让其灭族的能力,才能谈出一个更为有利的臣服条件。 眼看着大功在前,参谋部的人坐不住了,他们向刘钰提交了一份大胆的计划。 “大人,准部尚有一些残兵。若其不接受臣服的条件,必要寻机与我决战。大人何不带兵走赛里木湖的草原一线,却分出一支奇兵,千余人就足够。” “从这里翻越科古琴山,急行军直插奇努克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敌相救,则大人随后掩杀;若敌不救,则我破城,俘其妻妾子嗣,乱其军心?” 吴芳瑞说出了参谋部拟定的“子午谷奇谋”,奇努克城就是准噶尔部的统治中心,那里有城,有店铺,有叶尔羌上贡的粮食,还有准部贵族的家眷,以及之前抓获的叶尔羌的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团领袖,还有耕地和毛呢纺织作坊。 对这个大胆的计划,刘钰略一思索,便觉得大为可行。 他不是很在意别的东西,真正在意的是“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团领袖”,都被准部扣押在奇努克城。 陕甘地区的绿教,此时还是哈乃斐派为主流,逐渐世俗化,大顺也牢牢把持着执法权和行政权力。 叶尔羌的,则是苏菲派的纳格什班迪耶教团,这个教团刘钰在前世也常听,在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都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被准噶尔扣押的和卓,其实就是“赛义德”的波斯转音转译后的称呼,自称是法蒂玛后裔,真正的“圣裔”,然则实际上是自封的。 这群人的存在,也正是刘钰力主留下准部的真正原因。 陕甘已经有些世俗化的哈乃斐派,最好还是有一道黄教阻隔,不要让苏菲派的纳格什班迪耶教团传过来。 哈乃斐派不是苏菲教团的对手,真要是没有了阻隔,那大顺起家的西京,日后必有大乱。 现在也不知道皇帝考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吴芳瑞说起奇袭奇努克一事,刘钰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心道何不来个先斩后奏? 吴芳瑞并没有考虑这些宗教上的问题,参谋部的想法便是不管准部到底愿不愿意接受大顺的条件,先打了再说。 打了再谈,边打边谈,而不要他们说和谈,就放着这么大的优势不打了。 如今大军必要走赛里木湖,转向伊犁。 路途好走,也更容易获得补给。 沿途数战,给参谋部的人带来的极大的信心,认为一千余人完全可以完成这一次奇袭。 一则奇努克城的守军必然不多,能搜罗到了残兵都跟着噶尔丹策零在赛里木湖附近集结。 二则奇努克城囤积着大量的粮食,被俘获的人都说,伊犁地区有不少耕地,被抓来的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徒,都是作为农奴在那种地的。而且每年准噶尔还从天山以南收不少的粮食为税赋,都囤积在那。 三则绕后偷家准部残兵再也没有打下去的勇气了,对于整个大局有利。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参谋部的军功。 想着牧民们知道一些翻山的密道,准部即便有守军,也不足为虑,便提出了这个计划。 大胆的计划摆在了刘钰面前,吴芳瑞立功心切,解释道:“大人,我们以为,把掷弹兵营拨出来,再辅以二百工兵,两个步兵营。骑兵不要、辎重不要、炮兵也不要,从这里翻山,五天时间即可出其不意地来到奇努克城下。” “大人带着大军在赛里木湖对峙,待我们偷家成功,准部不战自溃。到时候再以招降,也更容易一些。” 这个计划看上去大胆,刘钰觉得单从战斗力上考虑,问题不大。 原本时空里,大小和卓在天山以南发动叛乱,用计包围了一支三百人的清军。 结果一万两千人围攻这三百人的清军,被这三百人的清军打成了一场堪比“西拔牙征服阿兹特克”的战斗。 三百人不但没被歼灭,在死伤百人之后从容渡河。 这就是妙计横生、算无遗策,然而野战打不赢就并无卵用的鲜明例子。 也证明其实只要给足军饷,让士兵吃饱饭,中原打打周边的部落,就这火药时代,人人都能当万夫不当的关云长。 现在准部最有战斗力的那部分兵力都被歼灭了,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水平。 现在全世界的列强,都在刷什么九百破七万、八百灭一国这样的战绩,吴芳瑞的想法也算不上骄狂,甚至在刘钰看来有些保守。 胆子再大一些,带个百十人的精骑,突袭破城,也未必没有可能。 奇努克城,攻这样的城,也根本用不到大炮。 工兵和掷弹兵足以拿下来。 一千五百人的青州军最精锐的部队,也不用担心准部沿途的军队阻截。 吴芳瑞很焦急地看着刘钰,希望得到刘钰的许可。 这一战打完,估计短时间内就没有什么大战了。 现如今骄劳布图“俘”了大策凌敦多布,有了个大功。刘钰是主将,一战灭了准部主力,他这个参谋长功绩虽也有不少,可确实没有什么极为亮眼的。 这一仗打的不只是让吴芳瑞有些蛋疼,西路大军想必不少人也是蛋疼无比,都盼着这一仗搏出个战功甚至封爵。 可照这个架势下去,这是要完,别说封爵了,能不能混到勋位都是问题。 估计西路大军的前锋,也已经焦急地朝着这边快速行军,甚至不少人并不想准部投降。 吴芳瑞觉得这个类似子午谷的奇谋,便是自己立功的机会。 攻城拔寨,骄劳布图虽有经验,但是没指挥过青州军;刘钰是主将,要率领大军;张瑾是个憨憨,平庸之辈,而且又是英国公的孙子,刘钰估计也不会放他去。 到头来,能指挥的就是他这个青州军的参谋长了。 刘钰哪能不知道吴芳瑞的心思,但此时需得敲打一番道:“此事……你要去,必要答允我两件事。” 吴芳瑞心头大喜,忙道:“大人请讲。” “其一,不说秋毫无犯吧,但也要约束一下军纪。万一准部投降,你这边把人老婆睡了,这也不好。” 吴芳瑞点头道:“大人放心,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是打是和,现在还每个准信。自然不能把路走绝了。” “弟兄们虽然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但军纪咱们还是有的。再说了,那些贵族和部落首领的家人不敢动,那不是还有一些牧民嘛。” 刘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心道这样已经不错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第二件事呢?” 刘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清了清嗓子,将身边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了吴芳瑞和张瑾。 “攻下奇努克城之后,一些被准部抓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最好不要拿在手里。但也不要让他们跑掉。” “嗯?” 第一次听刘钰下达这么模棱两可的命令,吴芳瑞一怔,心道这是啥意思? 既不能让他们跑掉,也最好不要拿在自己手里。 略微一反应,顿时明白过来了。 既不能逃走,也不能抓在自己手里,那就只能是…… 一听说第二件事是这么点个小事,吴芳瑞笑道:“我当大人要说什么呢。这点小事,还不简单?” 刘钰笑道:“简单吗?你怎么办?” “当然是借刀杀人啊。大人既不让我抓,又不准他们逃,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说咱们大军的手上不能沾血。这血,准部的人沾着最好。大人但说就是,何必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大人不是一直教导我们,我们做参谋的,可不是大人的清客幕僚。主官的命令,一定要清晰明确,不能模棱两可,否则参谋部可能会曲解……” 一旁的张瑾心里暗自摇头,打仗他不行,可这种事他却门清。 心道:吴芳瑞啊吴芳瑞,怪不得都说咱们从军的是丘八,你真是没脑子。这事能说的这么明白吗? 刘守常身上现在挂着一堆的屎,这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若是活着,谁都不用担责任。是杀、是放,陛下说的算,将来责任也是陛下担着。 刘守常这是要先斩后奏,日后天山以南一旦发生了叛乱,肯定会有人借此攻讦:要不是刘钰把大小和卓和其父亲卓玛罕穆尔杀了,天山以南他们就能收服稳住局面,怎么会有叛乱? 刘守常是断定他们活着,必有叛乱。 可要是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想搞刘守常的人定会说,他们不死,便无叛乱。 想着刘钰把他叫来,就是让他一起背锅的,张瑾只好出面道:“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我们会奏报陛下,此事你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自己的‘功劳’,不是参谋部的。能否把握住,看你自己了。” 第二零四章 投名状 吴芳瑞不是第一次领军,之前前出筑城已经领过一次军队了。但那一次只是小功,这一次是要“直入国都”的大功。 拨了两个步兵营,把营属炮都留下。掷弹兵营和半个工兵营跟着,还有二百多人的擅长个人搏杀的府兵。 携带了十日的干粮,每个人还为工兵爆破背了三斤火药。 出了大营,在向导的带领下,朝着科古琴山的山口方向疾行。 沿途以善于肉搏的掷弹兵为先导,遇到准部的牧帐,能绕过去就绕过去,绕不过去就直接冲上去解决掉。 也不求杀伤,多了马匹骆驼,也不爱惜,代步前行,若是马匹跟不上的,就直接扔到草原上不管。 翻过大山,四天之后便抵达了空虚的奇努克城下。 这里不止是游牧区,还有大量种地的农民,或是从事手工业的。 做这些事的,自然不是准部的本部人马,而是准部从天山以南的叶尔羌汗国抓过来的白山派、黑山派。 准部灭了叶尔羌,白山派的卓玛罕穆特以及其子大小和卓;黑山派的卓达尼尔全都被扣押在了奇努克城中。 大量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也被迁徙过来,作为奴隶亦或是农奴,在这里种植、垦荒、纺织,制作兵器。 这不是什么秘密,吴芳瑞在来之前就已知晓。 想到刘钰交待的事,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借刀杀人”的办法,更在意张瑾的那句“这是你个人的功劳”。 个人的,还是参谋部的,他还分得清。 想着这里面的道道,他也有了主意。 青州军奇兵的忽然出现,让整个奇努克城都慌了。 城中并无多少能战之兵,主力都跟着噶尔丹策零去赛里木湖畔了。 噶尔丹策零的大儿子,今年才九岁,而且还不是嫡子,而是庶子。庶子没什么地位,早早就送去当喇麻了。 小儿子刚刚出生不久,这是嫡子。 还有一个嫡女乌兰巴雅尔,如今在城中主事的,便是嫡女乌兰巴雅尔。 这个女人是有能力的,原本历史中,因为规劝弟弟,还被弟弟以为“要效仿俄国苏菲亚公主故事”,把姐姐流放到了阿克苏。 绰罗斯家族是准部统治家族,还是很稳固的。乌兰巴雅尔的母亲名正言顺,可以在城中说话,但却没什么主意。 大部分能打的都跟着噶尔丹策零的大军出征,谁也没想到一支汉军会忽然出现在城下。 游牧民族的城墙都不高,城防也并不稳固,关键是城中没有什么可战之兵,只剩下一千多战兵。 在考虑要不要把那些抓来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都安排守城的时候,城下却传来了一阵喊话声,用的还是天山以南的语言。 “信仰主的兄弟们,准噶尔的末日来临了!你们难道要跟着我们的仇人准噶尔一起灭亡吗?” “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家园,逼迫我们缴纳赋税和粮食,还把我们抓到这里给他们种地、纺织,把圣裔的赛义德关押起来。” “现在,天朝的大军已经来到了城下,小策凌敦多布被杀了,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了,准部难道还能统治多久吗?” “我知道你们现在被逼着守城,但是不要怕。等到天朝的大军攻城的时候,你们便将你们的兵器,刺向那些曾欺压你们的异教徒。” “杰哈德!” 城下此起彼伏的喊话声不断响起,吴芳瑞领着工兵观察城防的情况,军官疑惑道:“大人,如此喊话,虽能离间。可如今守城时候,危在旦夕,难道他们真的会自相残杀吗?” 其余军官并不知道刘钰的计划,吴芳瑞却在走之前和刘钰详谈了许多,闻言笑道:“放心吧。我们破了城,他们可以投降。若是白山派、黑山派得了势,他们要被灭族。你等着吧,两天之内,必有分晓。” 军官不再多问,也不知道宗教冲突有多么可怕,只能听从吴芳瑞的命令,查看城防情况。 略作观察,便能知道这座城其实很好攻破。城墙不高,也没有棱堡的几何学应用,甚至连马面墙都没有,只要一座低矮的土墙。 城中的守军士气低落,精兵在外,又被偷家,完全可以一鼓作气。 即便没有大炮,工兵一样可以破城。 不多时,工兵军官已经选好了基础埋炸药的地方,到时候挖掘壕沟接近,千余斤火药足以炸开。 工兵中的木匠也搜集到一些木料,开始制作装火药的大木箱。准部的守城技巧实在太低,奇努克城一点都不大,也没有什么内城外城之分,城外还有不少房屋,把守城的射界都给挡住了。 不到两千人奇袭这里,吴芳瑞信心满满。现在要等的,就是城内乱起来。 城中。 乌兰巴雅尔和丈夫赛音伯勒克忧心忡忡地听着城外关于“吉哈德”的喊话,看着城中被集结起来要求守城的黑山派和白山派蒙兀儿人,在考虑怎么办。 就像是吴芳瑞说的那样,大顺的军队若是破城,他们还可以投降。因为除了这些喊话,还有针对准部的喊话,就说大策凌敦多布已经决议投降,不如放弃抵抗,为准部留一条活路。 天朝的话,一般来说还是可信的。 可那些黑山派、白山派的教众,乌兰巴雅尔可是一点都信不过。真要是他们得了势,准部真的是要被灭绝的。 天朝的大军很能打,诸部的人知道,尤其是小策凌敦多布战死、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之后。 可天朝的大军又能在西域驻扎多少人呢? 将来,还不是要靠扶植本地势力才能稳固统治吗? 本地势力,既有准部,也有天山以南的黑山白山派。 如果准部继续抵抗下去,大顺肯定会扶植天山以南的白山派或者黑山派,借助他们在天山以南的威望,借助他们“赛义德”……虽然是自封的,但仍旧拥有极大的威望。 真要到了那一步,准部还有活路吗? 准部控制叶尔羌,还能允许他们信仰原本的宗教,没有强迫他们信黄教。 可要是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人得了势,正如那三个字……杰哈德,他们这些卡菲尔,还有活路吗? 原本历史上,白山派的大小和桌们叛乱的时候,一个理由就是“皇帝是卡菲尔”。 噶尔丹策零的正妻没什么主意,乌兰巴雅尔也知道大策凌敦多布被俘的消息。但从逃回来的士兵嘴里,是大策凌敦多布主动被俘的,说要为准部找一条活路。 乌兰巴雅尔知道准部已经败了,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最大的一场豪赌已经赌输了。 现在这个消息传到了四方,叶尔羌人、哈萨克人,都在蠢蠢欲动。 大顺的西路大军已经抵达了轮台,在那筑城了。北路军抵达了赛里木湖,只是没想到会有一支奇兵忽然出现在奇努克城下。 大策凌敦多布失败的消息一传来,准部关于臣服接受条件,还是孤掷一注拼死一搏就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噶尔丹策零的儿子们都还小,唯一长大能议事的就是这个女儿。大策凌敦多布是噶尔丹策零的堂叔,小策凌敦多布是噶尔丹策零的五服堂弟,都是绰罗斯家族的内部事,准部的未来也得这些人来商议。 有人认为应该臣服,天朝一般是说话算话的,不会出现诱降的情况。 有人认为,就算要继续对抗,也应该暂时臣服。反正天朝的大军不可能一直在这,等他们走了,再反即可。 也有人认为,还可以再搏一把。汉军孤军深入,人数不多,地形不熟,若是能够一举战胜,集结所有的兵力翻越阿尔泰山,未必能不能搏一搏。 可那些在北边和青州军打过仗的贵族纷纷反对,那一战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认为根本打不赢。 便有人问,大小策凌敦多布都打不赢,难道你们认为自己的本事比他们两个还要大吗? 噶尔丹策零也是摇摆不定。 就算是要臣服,也得看看大策凌敦多布试水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大策凌敦多布先降了,他这个准部大汗算是怎么回事? 将来的待遇如何? 还是说大顺要用大策零敦多布的子嗣执掌? 犹豫中,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又彻底惊住了他们。翻越了阿尔泰山之后,一路狂奔,穿过了阿拉山口。 噶尔丹策零已经坐不住了,不管是降也好、战也罢,总要争取一点体面,才能谈更多的条件。 若是谈判的事还没解决,青州军却先攻下了伊犁,那还谈什么?那还凭什么谈? 带着放弃西路大军、先把北路大军挡住的想法,纠集了剩余的军队,前往赛里木湖迎敌。 留守奇努克城的,名义上是可敦,然而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还是女儿乌兰巴雅尔和女婿赛音伯勒克。 母亲慌的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三岁的弟弟在那哭。乌兰巴雅尔劝了几声后,召集了城中的贵族。 “城外喊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汉人的大兵来了,我们怎么也守不住的。” “喀尔喀人,还有漠南的那群人,都是蒙古的叛徒。可他们终究还是活着。他们的将军在城下说,只要投降就秋毫无犯……” 有贵族喊道:“难道就这样投降吗?他们只有一两千人,我们只要守得住,大汗打败了刘钰,就可以回来解围。” 赛音伯勒克怒道:“若是打不赢呢?况且,汉人最会攻城了,难道只靠城中的这些人,可以守住吗?” 贵族不满道:“那就投降吗?” 乌兰巴雅尔大声斥责 “我没有说要投降。而是要为将来考虑。现在守得住,将来也守不住。汉人的两支大军都要汇合了。现在要考虑的,是以后该怎么办。现在赢了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应该要考虑战败之后该怎么办了。” “那不还是投降吗?”有人怒斥,乌兰巴雅尔怒道:“投降之外,还有一种叫灭族!投降还能让部众存在,灭族那就是要一个不剩了。难道你以为投降之下,就没有更可怕的事了吗?成吉思汗逝于黑水城,现在还有党项人吗?现在要争取的,是怎么才能在臣服的时候,要更多的条件。” “我不是要开城投降,我是要为将来做些准备。汉人的大军不可能长久住在这里,后勤不够,他们也不能游牧为生。这里的安稳,还是需要这里的人。我们要想的,是凭什么能够让汉人的皇帝接受我们的条件。” “没有了准部,黑山派和白山派一定会争斗不休。我们能够拿出的谈判条件,就是为大皇帝做一条守家的犬,守住白山派、黑山派、罗刹人、哈萨克人。” 说到这,乌兰巴雅尔的眼神锐利凶狠起来,举起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道:“把白山派的卓玛罕穆特以及其子大小和卓,还有黑山派的卓达尼尔一家人,灭族!” “只要他们或者,天朝大皇帝就有另一种选择,让他们去安抚天山以南的蒙兀儿人,让他们一起驻守这里,甚至把我们的牧场赏赐给他们。” “天朝大皇帝的军队不能久在这里,他们肯定要走。一旦他们走了,卓玛罕穆尔或者是卓达尼尔,又会怎么对待我们呢?” “想想喀尔喀部,想想漠南的那群叛徒。天朝的大皇帝并没有灭他们的族,仍旧让他们拥有牧场。” “可你们想一想,若是这里的天朝驻军,要考南面的那些缠头们协力驻守,防备我们,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一番话,让参与议政的贵族们都沉默了。 可以想象。 乌兰巴雅尔也是个狠角色,杀伐果断,说道:“杀了他们的全家,天山以南必然作乱。我们准部也算是为天朝大皇帝,做了投诚状。” “日后我们便与回部是死敌,天朝大皇帝会为了平衡,留下我们的部帐,而不会灭族。” 大大小小的贵族们很多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可对于灭绝卓玛罕穆尔和卓达尼尔全家这件事,却并不反对。 本就是互相认为是异教徒,不过是因为异端比异教还可恨,所以才有了黑白之争引准噶尔南下的事。 想着若是城守不住,卓玛罕穆尔或者卓达尼尔被汉兵得到的后果,贵族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有人提醒道:“把卓玛罕穆尔和卓达尼尔的头,挖掉里面的脑浆和皮肉之后,做成了两个嘎巴拉碗。压住他们的魂魄。” 第二零五章 入营 赛里木湖畔,噶尔丹策零听着奇努克城陷落的消息,久久不语。 这事瞒不住,军心已乱。 不到两千人的奇袭不对翻山奇袭,不到三日城便陷落。 入城后秋毫无犯,只是将准部留在城中的贵族女眷们软禁起来,扣押了准部的粮仓,接管了火药仓库。 城中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抢劫事件,只是在破城之前,噶尔丹策零的女儿乌兰巴雅尔将黑山派、白山派的“圣裔”首领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两个人的脑袋被做成了嘎巴拉碗,剩余的人也都验明正身后灭杀,城中所有的被掠来黑山派白山派的奴隶也都全部杀光。 乌兰巴雅尔给噶尔丹策零写了一封信,连同城陷落的消息一并送来。 信中,乌兰巴雅尔很明显地流露出支持臣服的意向,这一点也难怪,毕竟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儿。 大小策凌敦多布都是绰罗斯家族的,乌兰巴雅尔是,可她的子嗣却不是。 除了这封信,噶尔丹策零还收到了刘钰的信。 信上没有太多的花言巧语,而是直接告诉噶尔丹策零,现在投降还不失封侯之位,若是再晚一些,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东南西北都无处可去,大顺的大军一来,周边小国谁敢收留呢? 去往天山以南是死,去北边,罗刹人也不敢收留。 信上分析了一下罗刹现在的处境,知道准噶尔部肯定知道奥斯曼土耳其的事,便说罗刹和土耳其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战,现在罗刹国无力把目标放在这边。往罗刹国跑,死的更快。 大顺就算是收复了西域,在这里驻军也不能太多。 但是大顺既然让喀尔喀臣服、让漠南蒙古诸部接受了直接统治,那么考虑到雪山的控制和北方的安稳,西域是一定会下大决心拿下的。 这个决心,是不会变的。 只要这个决心不变,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只是负隅顽抗了。 就算今日不败,日后也必败。 如果噶尔丹策零有臣服之心,双方可以见一面。 如果没有,那么就开战吧,西路大军已经过了轮台,现在不打就来不及了,不要像个娘们儿一样犹犹豫豫。 ………… 赛里木湖畔的青州军大营内,刘钰和一众军官坐在湖边。 湖水里,一群士兵正在那洗澡,远处群山半腰处白云飘荡,湖水静谧,附近也没什么飞鸟,这个大湖里面一条鱼没有。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日咱们平定了西域,等过些日子,便弄一些鱼苗送来,扔掉这湖里。百年之后,这里必然是一片产鱼的好地方。” “还有伊犁的耕地,我若是在这里,定要把这个搞成塞外的江南。棉花、水果、小麦……这样的地方,不该整天打仗。” 和军官们畅想着将来的事,问道:“你们有谁愿意留下来吗?平定之后,我估计朝廷定然会留下两三千青州军,稳住这里的局面。” 一说到这个,刚才和刘钰一起幻想的人都不吭声了。 这里太苦了,谁也不想留下来。 军官们都是良家子,都盼着生活在京城,而不是这种千里无人烟的鬼地方。 现在这片湖看起来是美,可是看上三五日也腻了。 京城的青楼、酒肆、茶馆,寺庙附近的集市,那才是不可缺的生活。 见没人说话,刘钰站起身,冲着这批军官指点道:“就你们啊,没有个脑子。你们以为这一战结束后,西域就安稳了?” “别做梦了,天山南北,几十年内不会安定的。今日你叛,明日我反。谁留下了,谁就能立功。” 这些军官都算是刘钰的学生,和刘钰一起久了,也知道只要不打仗的时候,刘钰是很喜欢开玩笑的。有人便嚷道:“大人有此心思,怎么不毛遂自荐,为西域节度使?” “对啊,大人如今立下了不世之功,平准部第一功非大人莫属。便是封爵也至少是个世袭的侯爵,资历出身,做这西域节度使,定是无人反对。” “大人都不来,却骗我们来?” 刘钰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是骗啊。你们要是能封侯,留在这的军功自然不大。可你们不是没法封爵吗?那还不留下了?我问你们,你们说回去之后,还能去哪刷军功?” 有几个脑子机灵的问道:“大人编练海军,总不能只是用来驻防的吧?我们发现了,跟着大人,军功好混。跟着别人,那可未必会有军功。如今西路大军的许多人,哭都没地方哭去,什么功劳都没捞到,成了从西京到西域来旅行了。” 刘钰摇摇头道:“我是有经略南洋之心的。只是海军不成,你们总不能游过去吧?就那几条破船,经略南洋还早着呢。” “你们都考虑考虑,自愿报名留下的,咱们一起制定一个发展规划。保准你五六年内‘颇有能力。可堪大用’。好好想想吧。” 说完,站起身,朝着远处匆匆跑来的几名信使走去,留下了一群在那认真思索是否主动留下来的军官。 远处的信使跑到刘钰耳边,贴近之后小声道:“大人,准部的人不敢来,却约大人见面。只是大人只能带二百兵。” 拿过信使的信,去找了张瑾等人。 张瑾看过信,问道:“守常老弟莫不是想去?万一有诈,岂不坏了事?” “万一无诈呢?”刘钰反问一声。 “呃……若是诚心的,这自然是好事。可是此事需得再商议商议。毕竟你击杀了小策凌敦多布,其子嗣多为显贵,都是绰罗斯家族的,恐对你不利。” 刘钰摇头道:“战场上的事,这么算就没意思了。敢上战场,就不要说什么报仇之类的废话。这事儿,噶尔丹策零不会不明白。这么说吧,打过吊牌麻将吧?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西域不能只有尖顶的礼拜寺,还得有黄色的喇麻庙。准部可以衰落,但不能彻底败亡。有人或许想反叛,可也有人会选择和咱们站在一起。多一个人和咱们站在一起,就能省更多的银子。” “省更多的银子,就能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张瑾知道刘钰对陆军不是很在意,自然明白他说的更有用的地方在哪。 “事虽是这么个事,但守常老弟如今是青州军支柱。只怕他们忽然翻脸,大将陷入阵中。” 刘钰早已权衡过。 “兄且放心。青州军的支柱,不是我,而是完整的军官团。” “准部要是有心,早开战了。如今他避战,那是因为他知道打不过我。阿尔泰山以北一战,他们的胆子都打没了。难不成他要等着西路大军来了这里汇合之后一起打?” “他既不肯打,无非是想保留一些实力,以求谈判的时候能多要一些东西。或者是想要让我做个见证,免得陛下反悔,或是诱杀。” “此事我还是要去一趟的。青州军在这里守好,当无危险。他既是让我就带二百人,若是不去,倒显得咱们中原没有好汉。” 张瑾心中佩服,也不再说什么。 交代了军营中的事,想着以防万一,便从府兵中挑选了一些翰朵里折冲府的老熟人跟着。 骄劳布图再三叮嘱,这些士兵笑道:“怕个什么?当年咱们这些人便敢围攻罗刹的城堡,别的不够,这胆子还是有那么三两斤的。舒大人放心,我们定护得刘大人安全。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刘大人少半根汗毛。” 选了最好的一些燧发枪,几个壮汉把一些手雷挂在了身上,跨上战马,跟在刘钰后面出了大营。 准部的使者在前面引路,心里也是暗暗敬佩,赞道:“中原原来也有勇士。” 刘钰不屑道:“中原的人,若是吃饱了,人人都是好汉。倒是你们的大汗,却不是好汉,都不敢来我军中大营。他既无胆,我便去就是。无非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不愿再多死一些人罢了。你是个聪明的,我也不妨告诉你,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准部必被灭族。” 撂下了一句狠话,使者不敢回答,心里已然信了八成。他经历过阿尔泰山北麓之战,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自己跟着小策凌敦多布冲阵,结果那些汉军仅仅靠步兵就把准部最精锐的骑兵击溃。从那一刻开始,这个曾经的勇士就恐惧中原的军队。 现在看来,中原的人连勇气都不缺,他实在不知道准部还有什么可以与之抗衡的依仗。 慢慢抵达准部大营,准部的骑兵尾随在两侧,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刘钰。 护卫的骑兵如临大敌,刘钰却视而不见,一路走进大营,一群准部的贵族都在那里等着,摆出一副恐吓的态势。 刘钰在马上,叫身边的翻译吆喝道:“如果有胆子,就去战场上打一场。在这里摆出这种态势,是没用的。” 他也不避让,一直走动了大营中间的一处帐篷旁,就像是回家一样,从马上跳下来。 身边的卫兵迅速接过了缰绳,刘钰问道:“你们的大汗呢?是他邀请我来的,难道不该是他来迎接我吗?你们真的没有胆子,我也一样邀请了你们,可你们却不敢去我的大营。如今我来了,你们的大汗来见我的胆子都没有吗?” 如此放肆说着的同时,身边的卫兵手持着点燃的火绳,悄悄把手伸向了鞍子里的手雷上,生怕这些准部的人忽然翻脸。 刘钰又嘲讽了几句,大帐终于打开,传来了一个声音。 “蒙古人都是用美酒和羊肉来招待尊贵的客人。刘将军,请。” 第二零六章 狠话 迈步走进了大帐,两旁是准部的贵族,一个个披着甲,如临大敌。 有些人恶狠狠地蹬着刘钰,有些人则想到了阿尔泰山北麓一战,不敢直视刘钰。 大帐内坐着一个人,也就三四十岁,胖墩墩的,和大策凌敦多布长得有些像,终究是没出五服的叔侄。 那应该就是噶尔丹策零,年纪还不到四十,身材壮实。 至于不怒自威之类的东西,让别人看看也就罢了,刘钰这种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长大的人眼里,也就那么回事。 再怎么有威严,天朝大皇帝这个名号,现在还是全天下帝位中最有分量的一个,刘钰见的多了,自然不以为意。 噶尔丹策零也暗暗打量了一下这个把准部逼到灭国的年轻人,想着自己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暗暗赞许刘钰的胆识。 虽然他并没有扣押刘钰的心思,可刘钰真的敢来,也有些让噶尔丹策零惊叹。 仆从奉上了奶茶,噶尔丹策零先发出了疑问。 “准噶尔,小国也,素无与大国开战之心。喀尔喀部,亦为蒙古。天朝地处中原,四方皆为夷狄。所谓,王者不治夷狄,我实在不知道大国为何要来攻打我们。” “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远者不追。四夷只要上贡即可,夷狄的争端,天朝不要介入,这难道不才是天朝吗?” 刘钰一听,心道噶尔丹策零的文化水平不低啊,王者不治夷狄都懂? 他也不想争辩这等事,只道:“那是宋时的天下观。宋帝北打不赢金人蒙古,西打不赢西夏,南打不赢大理,自然说甚么王者不治夷狄。非不治也,是不能也,不能却要装成不治,实是掩耳盗铃之腐朽。” “如今天朝出兵,非是要来攻伐你们,而是来拯救你们。” 一众贵族听到刘钰说天朝是来拯救他们的,一个个怒上心头,喝道:“准噶尔虽为小国,亦有数万勇士。叶尔羌臣服、哈萨克胆寒,就是罗刹人也不得不从亚梅什湖撤退。若是你们不来攻,用什么拯救?谁又能威胁到我们呢?” 刘钰哼哼一笑,反问道:“连成吉思汗的帝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们凭什么认为准噶尔部可以天长地久呢?” “北方的罗刹人,你们可以逼退,但是你们能攻的下他们的都城吗?土尔扈特人难道就和你们差很多吗?他们在罗刹人那里怎么样呢?罗刹人在欧罗巴开战,土尔扈特人哪一次不需要派遣士兵跟随?” “若不归天朝,等到日后罗刹日强,你们还能挡得住吗?你们现在挡得住,将来呢?” “你们臣服于天朝,还可以信奉自己的黄教,拥有自己的牧场。若是你们被罗刹人征服,会是什么样呢?” “天山以南的叶尔羌汗国,暂时臣服你们,可是日后不会反叛吗?如果他们反叛,你们还有活路吗?” “这些事,我便是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况且,今日的事,是你们不得不臣服。就算你们在赛里木湖打赢了我,天朝人多,财富百倍千倍于你们。我手里那样的军队,很快就可以再组建十万人。” “就算一个换一个,难道你们还有活路吗?你们若是打的赢,可以选择朝贡就好。可既打不赢,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站起身,看着周围的一圈准部的贵族,问道:“你们谁觉得有本事打赢这一仗,大可以和你们的大汗说说。” “说起来,这件事也简单。你们只需要在赛里木湖把青州军击败,我们深入这么远,无处可逃,一旦溃败就是全灭。然后你们再迅速攻打轮台,把西路大军击败。” “当年你们的祖先绰罗斯·也先,不是打出了土木堡吗?你们若有这本事,攻下轮台、哈密、再打过星星峡,不就得了?” “来,来啊,谁有这本事,现在站出来说说?你们的汗想必也乐于把军队交于你指挥。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群首领贵族全都低着头,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在阿尔泰山北麓一战,已经把许多人的脊梁打断了。 那不是一场大败那么简单,而是彻底让他们所认知的世界颠覆了。 步兵结阵轻松抗住了骑兵……这仗,已经没法打了。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这不仅仅是一场失败,而是一场让他们彻底丧失了自信的打击。 就像是以前知道,太阳很热,但只要躲在山洞里,就照不到太阳了。 可忽然有一天,却发现太阳光居然能穿越山洞……阿尔泰山北麓一战,给很多贵族的感觉,就是这样。 大小策凌敦多布都败了,谁又敢说自己的本事比他们还要强?大策凌敦多布的手段,谁人不知?谁人不服? 可即便善谋如他,也败在眼前这个年轻汉人手里,这还打什么? 噶尔丹策零见刘钰几句话就镇住了这些骄傲的属下,叹了口气。 “刘将军,我们既然邀请你前来,就是真心想要谈一谈的。我们不想去投靠罗刹人……” 话立刻被刘钰打断。 “这不是你们想不想投靠的事,而是你去问问罗刹人,他们敢不敢收留的问题。罗刹人正在和法国人打仗,马上又要和土耳其打仗,他们会为了你们,与天朝开战吗?” “罗刹国的特使就在军中,要不要我派人把他请来,我不听,让你们密谈?” 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对话,噶尔丹策零却无可奈何,面对咄咄逼人的刘钰,实力加身,哪怕没有大义,也没办法直视。 “土尔扈特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喀尔喀部呢?漠南的蒙古部落呢?他们依旧拥有自己的牧场,天朝也不需要他们的兵去四方征战,每年还有赏赐。” “如果你们继续抵抗下去,毫无胜算。陛下仁慈,但也不会一再容忍。喀尔喀人不喜欢阿尔泰山的牧场吗?哈萨克人不喜欢伊犁的草原吗?叶尔羌人不喜欢天山以南的绿洲吗?你们继续反抗,不是天朝要把你们灭族,而是这些人都会盼着你们灭族。” “我希望你们能够慎重考虑。” 噶尔丹策零很是不爽刘钰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动辄就灭族灭族。 他的脾气也终于上来了,喝道:“灭族!灭族!我倒要听听你们凭什么要让我准部灭族!” “失败了,可以再来。打不过,可以先逃走。” 刘钰呵了一声,盯着噶尔丹策零道:“你问我怎么灭族?难道这还不简单吗?” “是,天朝的大军不能一直驻扎在这,也不能一直去只能游牧不能耕种的地方。可是,我想问问,你们要往哪退呢?” “哈萨克人一直被你们欺压,这时候必然是希望你们都死绝的。你们死了,你们的部众牛羊就归属了他们。他们愿不愿意让你们灭族?” “向北,罗刹人抓到你们,便会送到我们这。况且,你们的部众,能够攻下罗刹人在额尔齐斯河的棱堡群吗?” “叶尔羌人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臣服你们,你们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如果把残余的部众待到天山以南,会是什么下场,这也不必我说,对吧?” 刘钰伸出手,朝着东边虚指了指道:“真要是你们继续顽抗,喀尔喀部跟随大军抵达阿尔泰山以北,阿尔泰山以北的牧场全部归属于他们。” “天山以南,全部归属于叶尔羌旧部,允许黑山派、白山派治理,只要首领臣服即可。” “伊犁驻守几千军队,修筑棱堡,每年迁人垦殖。” “天山周边、阿尔泰山以南的牧场,分给漠南蒙古,他们的人口这些年不断滋生,牧场本来就不够。” “天朝的大军当然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是哈萨克人、叶尔羌人、喀尔喀人、漠南蒙古们,很乐于占据你们的牧场,杀死每一个流淌着绰罗斯一族血脉的人。甚至你们想臣服,都没有机会。你们死了,部众牛羊牧场便是他们的;你们臣服,反倒还要分走一些牧场。” “灭族,真的很难吗?我不觉得。” 几个首领贵族把手里的酒碗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骂道:“你怎么这样恶毒?” 只是稍微想想,便知道这个办法的狠毒。 草原部落最大的敌人,不是天朝,永远都是草原上的其他部落。 天朝的大军不可能一直作战,也不可能在不能耕种的牧区永远驻扎下去,可是其余部落却可以。 到时候,男人全部处死,女人掠走生孩子,牛羊抢走,准部就真的要一个人都剩不下了。 面对恶毒的指责,刘钰不以为意,推开身边的酒碗道:“我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我们是敌人,我不是客人。如果你们臣服,日后我们同朝为官,自然是要和你们喝酒吃肉的。但现在,我要走了。” “我只给你们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我希望在我的大营里看到你们。如果看不到,我会进军伊犁。你们有本事,就在战场上击败我。” “如果你们两天后既不去我的大营,在战场上也不能击败我。那我可以告诉你们,准部灭族,已成定局。绰罗斯家族,一个男丁都不会留下。” “斩草,除根。” 说罢,径直走到了帐篷的门口,撞开门口的卫兵。 贵族们一起看着噶尔丹策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是抓住他?扣押他?还是任他离开? 噶尔丹策零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喝了一大碗酒,把酒碗朝着地上一摔,无能狂怒。 准部的士兵没有阻拦,刘钰跳上战马,回头喊道:“两天!就两天的时间。我在营中备了酒肉。若是等不来,咱们就在战场上见。我的耐心已经没了,也不想拖延下去了。” 说完,纵马撞开前面的准部士兵,在那二百人的护卫下,潇潇洒洒地离开了准部的大营。 出了大营,卫兵们回头看了看准部大营无人追出,都松了口气。 “大人神勇。” “哈哈哈哈……” 笑的同时,刘钰扭了扭湿漉漉的身体,想着刚才噶尔丹策零摔酒碗的声音,心道他娘的,我还以为你这是摔杯为号呢。 第二零七章 西域不过小事 瓜州行营。 “捷报!捷报!” “刘大人攻破伊犁,噶尔丹策零入刘大人营中,请降。准部各首领正朝西路军大营而来,要来觐见陛下!” “自唐贞元六年安西四阵沦陷,九百年,天朝再控西域!” 报捷的骑手大声呼喊,这不合规矩,可却没人斥责。 李淦亲自出去见了报捷的骑手,听到最后那句“九百年,天朝再控西域”后,仰天大笑。 “自今而后,我朝可比李唐矣!刘钰,真乃朕的冠军侯!” 一声冠军侯,把随行的朝臣吓出了冷汗,有正直之臣也不怕扫了皇帝的兴,进言道:“陛下,此事虽可喜,然汉武穷兵黩武,万不可效。” 这也是公忠体国之言,平准一事,耗军费千万两,大顺真的打不起太多这样的仗。 大臣们是真的怕皇帝脑袋一热,真要去搞什么安西都护府,那便要钱。到时候肯定会整治官场、严明吏治、清查税收,那便是天下士绅的大灾。 李淦嗯了一声,却没有收敛笑意。 这一仗打的实在爽快,本以为要到今年冬天才能结束战争,却不想刘钰翻了山之后直插伊犁,竟是连后续的使者都追不上。 断了好些日子的消息,再听到的时候竟是准部已经臣服。 冠军侯自然是不敢封的,这个名号太响,再一个也有些不太吉利,英年早逝。 算了算年纪,刘钰今年正好和霍去病去世的那一年一般大,李淦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这么大的功劳……封侯应无问题。只是这么年轻就封侯,而且这一战看起来打的也是波澜不惊,似乎封侯也不好。 此地大势已定,可想着刘钰日后还要去经略南洋,这时候若是封侯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功无可封了,那反倒不好。 展开刘钰的奏折和报捷书,从字里行间中也没看出个意气风发,只看到了诸多焦急。 前面写了一下从翻山之后的战斗过程,整个过程索然无味,就像是一个农夫在描绘每天的生活一般无趣。 后面笔锋一转,直接说起了南洋的事。 “陛下,准部既平,安抚平定之事,非一朝一夕,亦是陛下与天佑殿方可定策。” “然,欧罗巴数年之内必有大战。奥地利王无男丁,其年事已高,一旦其亡,欧罗巴必陷苦战之中。此我朝经略南洋的最佳机会。” “若此事错过,臣只怕再无机会。西洋人在南洋势力日深。臣向来以为,我朝若比李唐,西域乃为南洋。” “臣恳请陛下收回臣的兵权,让臣去操练海军,只争朝夕。” “人生无常,谁也不敢保证奥利地王何时死。若是其死,我朝海军尚不能让日本臣服朝贡、不能威慑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臣只恐遗憾终生。” “练兵之法,臣已编纂成册,毫无藏私。如今准部已定,恳请陛下准臣回威海……” 扫过奏折上的最后一个字,李淦放下奏折,许久才道:“真忠贞之士也。不居功,不自傲,不留私,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定矣。” 随着报捷文书一并送来的,还有厚厚的一本《军改练兵疏》,看样子应该是早就写成的。 一直没有递交,因为不经实战,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 李淦心想,别人立下大功,都是要各种封赏。 唯独这个刘钰,却把功劳当成一个证明,只求变革。 既然说了没有藏私,李淦也没有看。 而是翻看起来刘钰写的《安定西域疏》,上面的字都很潦草,显然是因为太过机密,没有经幕僚的手。 看了几页,李淦便连连点头。 上面说,希望留下三千人的青州军,外加西路大军的一部分骑兵,就足以压制当地的局面。 天山以南的几个有号召力的人物,刘钰已经借准噶尔的手除掉了,这算是准噶尔纳了投名状。 准部自然是要拆分的,这些平衡的事,刘钰没提。 他说的,是要在伊犁河谷筑城,开垦的事。 李淦设想的是效仿前朝的卫所制,刘钰在大体上并不反对,但在一些细节上有很多出入。 他认为在西域的问题上,应该和军改联系在一起。 日后募兵,以贫民为主,尤其是没有土地的贫民。 定期服役,服役年限为五年,军饷一定要保证。 五年之后退伍,若其无有土地,则安排其前往西域屯垦,拨发牛马种子。 一则在中原接受了操训,服役五年,一旦西域有乱,这些人便可迅速结成一支军队。 二则为皇帝当兵,退伍之后总要赏赐些什么,不可寒了士兵的心。边疆人少,正可以往边疆迁徙。 三则就是日后这样安排,需要很多的钱。但只要海军兴起,抓住了机会经略南洋,改革关税,钱并不是问题。 前期的话,也要和军改结合起来。 练出一万人的新军,就裁撤一万人的旧军,让无地的迁徙边疆,垦殖土地。 形成定期退伍制度,则三十年内,边疆必然稳定。 若是出现了变乱,也不需要从内地调兵,只需要派遣大将出镇,凭借当地的退伍兵,足以平定所有的叛乱。 若是卫所制,总不能一直增添。今日移一些民,明日便忘了,这样边疆是不可能稳定的。 必要形成制度,不要因为想要省钱,就不去做。 若是钱不够,便从别的地方找。钱是弄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略看过之后,李淦便知道要是按照刘钰这么搞,那么一整套的军改就是必然要实行的。 这都是配套的政策。 这里面并没有涉及到太多的利益牵扯,似乎是所有改革中最简单的,可也似乎是最没有必要的。 准部打完了,四海升平,为什么要军改呢?为什么不把这些钱省出来干别的呢? 如果不想要穷兵黩武,打完仗了,还要军改,还养这么多军队,这不是有病吗? 至少,大部分朝臣此时肯定是这样想的。 想到这些,李淦又有些头疼。 看着刘钰编写的练兵疏,李淦心想,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去编练海军,把这些恼人的事都压在了我的头上。 叹息一声,把这两本厚厚的奏疏扔到一旁,又看了看了最后一本《对日攻略疏》。 前面介绍了一下大致的计划,后面则是回报。 让日本朝贡。 要以日本威胁琉球为借口,膺惩日本,大义加身。 最后便说,日本现在正在进行铸币改革,铸币之后,幕府手里正有大量的金银,每一次铸币都是政府搂钱的机会。 趁着日本刚刚进行完铸币改革有钱的时机,去搂一把,要个三五百万两的赔款,顺便驱赶走西洋人在日本的势力,使得日本真正成为朝贡体系的一部分。 打开日本的国门,让日本出口大米,而又可以让东南的工商业发财,收取关税和商税,增加税源。 毁掉日本的瓷器制造业,又能够使得每年出口西洋的瓷器增加。打破日本的贸易条例,则国朝的瓷器等日本禁止入港之物,也能多卖不少钱。 李淦早就听说西洋人打仗有时候是能赚到钱的,可想了想天朝自古以来的制度,总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去打一顿日本再叫日本赔钱,有些不合规矩。 虽是有这样的顾虑,对于刘钰的这个想法,他还是支持的。 因为按这上面所说,一不驻军、二不羁縻。 打仗费钱,驻军和羁縻统治更费钱,若是不驻军也不羁縻,若是还能要回来三五百万两的赔款,那的确是大赚。 似乎,有利可图。 若是将来日本反了,有利可图就再打一顿,无利可图就不管,也不会深陷泥沼之中。 平准平的如此顺利,让李淦也有些飘。 若是以往,对日开战这样的事,定会被人当成疯子。 蒙古人那么强大,打日本不还是输了吗? 耗费数百万钱财,去打一顿日本,图什么? 现在,则不同以往。 平准如此顺利,这上面说的只消两万军队即可做成的说法,那就不是痴人说梦。 就照着刘钰练兵的手段,两万军才能花多少钱?一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够了,三年成军,要回个三五百万两银子,便是白赚了一支大军。 还能享受一个日本朝贡的虚名,又能打开日本的贸易,增加内帑的收入,在不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养出一支海军。 李淦算了算,心想好像的确大有赚头。 本身就要军改,那么编练两万新军就不算在花销之内。 海军花的是内帑。 这等于是不耗朝廷半分钱粮,若是打日本真能如打准噶尔这么容易,数月之内结束战斗,要来赔款,扩大贸易,简直是旷古未有之事:打仗不但不赔钱,居然还赚钱。 这几年刘钰用内帑对日本贸易,也让李淦对海上贸易有了个大概的认识。时不时也会想,若是日本彻底放开贸易,不是每年那么几张贸易信牌,岂不是赚的更多? 怪不得西洋人动辄就成立什么贸易公司,王室入股,原来都是有利可图的。 扔下这三封奏疏,李淦提笔,在报捷书上写下了批复。 “卿此番立下大功,朕亦思念。可将青州军交于张瑾,速来瓜州。平准卿为首功,准部臣服之事,卿若不在,谁有资格侍立朕之左右?” “卿为将军,甚是快意,一战成名,天山遂定。可后面那些焦头烂额的事,又不知要让朕熬多久。东洋之事,朕不愿再操心,汝可自办。” “还有一事,朕实不知该怎么与你说。卿之功,封侯亦不为过。可你打的这么顺,西路大军将士无寸功可立,朕便封个伯吧,也好说:此战轻松,并无太大功勋可封,刘钰尚只封伯,尔等还有甚么可说?” “侯虽不能封,可在别处找还。节度鲸海可乎?尔驻文登,节制朝鲜、日本、鲸海沿岸至乌苏里江、松花江以北事。伯爵之上,尚有公侯,尔要再立新功。速来、速来、速来!” 第二零八章 记忆 满纸溢出皇帝“真性情”的批复到了刘钰手里后,刘钰立刻酝酿了好半天的表情,琢磨着等真的见了皇帝该装成什么样? 欣喜若狂? 不负君恩? 有一点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皇帝的话,哪怕看起来推心置腹,只能当放屁,半句都不能信。 今天信任无比恨不能掏心窝子,明儿说不定就咔嚓一刀了。 什么叫皇权?君言即法。 现在看来,皇帝兴致很高,也无非就是刘钰助他cos了一把汉武唐宗,收复了西域,顺带急流勇退赶紧交出了兵权。 真正让皇帝高兴的,还是军改之后,皇帝认为自己能把兵权握在手里,兵将分离,解决这个困扰多年的问题。 或者说,就算兵将分离会降低战斗力,但新式战术体系可以让大顺对周边和国内起义保证极大的军事优势。 不过皇帝总算是干了件正事,想着这个节度鲸海的名称,刘钰心想这个名头够想,可全是空头。 鲸海沿岸,地域广阔,可把当地打猎的部落都加在一起,够不够十万人都两说。 这个节度使,可能是整个天下最没牌面的。但既是让他负责朝鲜、日本、琉球的事,也算是大顺迈出了新型宗藩体系的第一步。 刘钰也不想留在这里太久,西域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他借着准部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 天山以南,一片散沙,今后十余年定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也彻底断绝了朝廷想要图省事、直接让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领袖去控制天山以南的想法。 想要不把这里变成财政的无底洞,就得按照刘钰计划的军改政策,持续移民。 准部、哈萨克、黑山派、白山派、布哈拉……这些人足够镇守这里的大将学会怎么搞平衡了。 这种倒逼朝廷不得不这么做的办法,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扶植天山以南的黑山派或者白山派的领袖,用羁縻政策,看似当时安稳了,实则将要为后世埋下数不尽的炸雷。 临着要走,将绘制地图、约束军纪之类的事又和军官们重申了一遍。 对于士兵,刘钰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一块巨大的石碑被立在了伊犁河谷,石碑上刻下了出征的经过,也把所有跟着一同离开刘公岛前往阿尔泰山的士兵的名字都镌刻在了上面。 他没有什么文采,也不知道该抄什么,只是简单地勒石记功。 士兵们被集结起来,算作送行。 平日里刘钰总说青州军是后娘养的,可是想着日后青州军可能要被拆散,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触动。 西南平叛会有他们的血,西域安稳会有他们的汗,日后或许还要打缅甸、越南、日本,青州军的这群老兵可能要走遍整个中国,不知数十年后还能有多少人活着。 把心头涌出的这份难过掩饰住,骑着马检阅了一下青州军,最后还是没说太多忠心报国之类的话。 “士兵们,我马上就不再是青州军的主将了。临行之际,我只想说一句话。” “你们为国征战的时候,是好汉。” “但若将来,有人克扣你们的军饷,闹饷的时候,也要做一条好汉!都说,皇帝不差饿兵,可我只怕有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军饷是你们应得的。有人克扣军饷,该闹就闹。闹出了大事,我来解决。你要是闹不出大动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士兵们轰轰地笑了起来,他们从来不知道缺军饷是什么意思,在威海在刘公岛里,从来没有短缺过军饷。 没有人想到刘钰将走,会留下这么一句话。 但这些征战的士兵都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大人放心,若是有人克扣我们的军饷,我们定然闹出个大动静。对吧!” 几个胆大的起哄喊了几声,其余的士兵也都跟着笑起来。 等着笑声停歇,刘钰又道:“当然了,若是出现了金人南下、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想来你们还是有报国之心的。这个我从未怀疑过。” “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仗。一种是自带干粮,保国、保天下;另一种,便是用你们的刺刀和大炮,去争更多的土地、财富。” “上有庙堂,下有庶民,各有分工。庙堂里的人,便要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永远不用去学岳武穆,永远没有自带干粮去保国保天下的机会。” 说完最后一句,刘钰冲着这些士兵敬了个军礼,跳上战马,头也不回,带着二百名挑选出的卫兵出了大营。 “送刘大人!”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剩下的士兵自发地叫喊起来。 逐渐融洽,化作同一声。 军营里奏响了军乐,淡淡哀伤,士兵们嚎着翻山之前的葬礼上学会的新歌,说不出的应景。 “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刘钰始终没回头,直到走出了很远,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 想着自己走之前嘱托军官的事,心想但愿你们能听进去。 嘱咐士兵的,是让士兵敢于闹饷。 嘱咐军官的,是让军官严肃军纪。 既然皇帝要招抚,那么这时候谁要是去抢劫、强歼,那就是给皇帝上眼药了。 青州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军饷发的足,平日里也一直在刘公岛上封闭训练,抢劫是一门技术活,他们还没学会。 但是其余的部队,尤其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 既然学了唐时的府兵制,就总要承担府兵的缺点:交了血税去打仗,那是去发财的。 抢劫、偷窃、藏私、抢女人,谁要是不干,回到村落,反倒要被人奚落为没本事。 出去打了一趟准噶尔,回家之后连个头巾、呢绒毯、马鞍子之类的东西都没抢到,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 想想当年被杜锋劫道的事,那已然算是“义兵”了。 唐太宗当年征高句丽,破城之后,士兵要抢劫,唐太宗也只能从自己的内帑里拿出来钱,换取了士兵不抢劫。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会从内帑里拿出钱来犒赏的。 不过学好很难学坏易,青州军和这群府兵离这么近,估计三五个月就能学个五毒俱全。 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人会被杀鸡儆猴。 回头望了望跟着自己一起去瓜州的士兵,纵马来到了张三彪身旁。 “你小子运气好哩。都说同袍兄弟共进退,阵型要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可终究是你攮死了小策凌敦多布。陛下要挑选出有功的士兵,要授勋了。你小子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怎么也得混个三转勋。以后有什么打算?” 张三彪憨憨一笑,挠挠头道:“等领了钱,若有机会,先回一趟仁兆,把俺爹娘的坟好好弄一弄。” “就跟俺们邻村的那个大户家一样,种上柏树,用青石条子仔细地砌好。到时候把俺们村的活人都叫来,摆上一桌子宴,找上吹拉弹唱的,一路撒纸钱。要弄可大可大的青石板,当按爹娘的碑。” “坟要弄成俺们村最大最高的,到时候把俺娘的骨头找出来,买一套好棺材,就要柏木的。” “等以后攒够了银子,俺就雇一些人,去海参崴垦荒。当个地主,俺大哥也在那,他要是没钱,我就帮着给他找个嫂子。弄个百十亩地,雇个三五个长工,到时候我再娶个媳妇。” “老婆孩子啥也不用干,就蹲热炕头上的。饿了就吃白面馍馍。” 这个很朴素的愿望把刘钰逗笑了,说道:“成啊,这个倒是还真不难。只要有钱,雇长工去垦荒,那还不容易?海参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早去早得利。你大哥在那边垦荒也挺好的。日后你要是能带人过去垦荒,五年之内也不收税。五年时间,雇些长工,买个牛马,怎么也不开个百十亩的好地?” 张三彪点头道:“是啊,俺也是这么想的。原来觉得,那地方可远可远的。这几年看着咱们的船经常去,也就不远了。大人,这海参崴离着威海,到底有多远?要是不走海的话……” “呃……不走海的话,估摸着和来西域差不多远吧?走海的话,就近得多。” 张三彪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又想到了个关键处。 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道:“等着俺买了地,就买上这么大的大缸,买它七八个、十来个。” “大人不是说,前五年不收地税吗?我就把粮食都存起来,除了给长工和家里吃饭的,剩下的粮食都囤起来。” “一大缸玉米;一大缸麦子;一大缸高粱……一缸就有三四百斤。找个木匠,做个大木头盖子,把装粮食的大缸都盖起来,藏好了。” “等到再有饥荒的时候,就不用怕全家都饿死了。啥时候攒够了三五千斤的粮食,啥时候我在把多余的粮食卖了,换钱花,娶媳妇……” 对饥饿的可怕记忆,让张三彪最大的理想便是将来有七八缸粮食。 刘钰笑不出来了,想了一阵称赞道:“好想法。到时候别忘了在缸附近撒些石灰,就跟咱们在刘公岛上存粮一样。” “嗯。俺也是这么想的……”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张三彪的肩膀,走到了前排,默默无语。 第二零九章 变脸 一路疾驰到了瓜州,通报之后,侍从立刻让刘钰进去。 进去之后,刚要行礼,皇帝就摆摆手道:“免了。赐座。你先坐一会,朕这边还有些事。打仗打仗,临到战场最简单。战前的后勤、战后的安抚,才是最麻烦的。你拍拍屁股走了,不管这里的事,朕就不得不多管一些。” “又要和罗刹谈判勘界、又要划定准部的牧场、又要安抚天山以南的白山派黑山派,还有哈萨克要来朝贡……头疼。” “来人,上一些茶点,你这一路想必也没怎么好好吃饭。” 刘钰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在那一坐,享受着侍从们送来的茶点。 皇帝和几个大臣坐在那,好像正在说准部牧场的事,滴里嘟噜地说了好大一堆。 皇帝吸了好几次醒神的鼻烟,大臣们也有抽烟的,大帐内烟雾缭绕,真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意思了。 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那几个大臣这才离开。 刘钰赶忙起身,再要行礼,这一次皇帝伸手止住,指着原本的座位道:“坐吧,此番你立下这样的功劳,坐一坐没什么。你这火急火燎地要回来,弄得朕很是别扭。” “知道的,是你心急海军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是那种凉薄之人,见青州军能打,便早早收了你的兵权。” 知道这是玩笑话,李淦叹息道:“不少人都说,这西域都护之事,还是你来做。这边的事,谁也没把握做好,都不肯来。既要处理内部的事,还要处理宗教。都说老将老矣,这种事只怕处理不来。你又是个知道周边各国的,都说你来处置最合适。” “朕又没法说你的想法,你那攻略日本疏若是流到外面,定是要乱成一团。尚未准备好,这事就不要外露的好。” 闷了许久的话,朝着刘钰一顿吐槽,刘钰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又听皇帝吐槽了一阵,这才道:“西域的事,臣以为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安稳的。臣虽有些微末之技,却也不能胜任节度西域这样的重任……” “是吗?” 刚才还在吐槽的李淦猛地抬起眼,笑吟吟地看着刘钰,然后就一句话不说了。 一直把刘钰看的有些发毛,李淦才淡淡问道:“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就这么死了。我看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节度安稳西域,是很知道!只是怕你的想法,与朝廷的想法不一样,所以来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斩后奏。” 刘钰心里很淡然,当初做的时候他就想到。但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作势要跪,李淦笑骂道:“朕也算是看出来了。当初在北边和罗刹人对峙的时候,你还没去呢,就先把那个杜锋骗的慌了神,要跟着你去攻罗刹的城堡。也亏得朕当时允了你的想法,若不然你只怕又要来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如今又是梅开二度。那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就这么死在了准噶尔手里。到时候,朕便是想要羁縻安抚天山以南也不行了。” “你看,你把西域的事安排的明明白白,朕看,让你去节度都护西域,正合适。” “万一别人走错了的路,不合你的心思,你岂不是又要追悔莫及?” 这话说的略微有些阴阳怪气,尤其是用上了刘钰说怕错过了欧洲大乱的机会可能追悔莫及之类的言辞。 刘钰心里平静无比,当初敢做,就想到了这一天。 李淦翻着旧账,悄悄打量着刘钰的神情,见刘钰一脸慌张,心道你这慌张,只怕不是怕什么丢官丢宠,是怕丢了你今后的打算。 这人是很好用,做的这些事都是于国有利的。 可这种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上次的事还只当是个小娃娃争功心切,这一次则根本就是倒逼朝廷的政策。 原本朝中是有很多人支持扶持白山派,招抚天山以南,做羁縻州的。 现在这么一搞,羁縻是肯定不能羁縻了,是要在天山以南驻军的,不然天山以南一下子没有了准噶尔部的震慑,这白山黑山之间的脑浆子都要打出来。 真要是出了个雄壮英豪,一统天山以南,日后必为大乱。 这种倒逼朝廷政策的手段,让李淦很是不爽。 功劳归功劳,暂时刘钰也的确无人可以替代,然而皇帝真的不喜欢一个根本无法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下一步要做的是否又是倒逼朝廷政策的人。 就像是刘钰一直嚷嚷的攻略日本、经略南洋,听起来一切都很好,可这种事朝廷里谁也不懂,谁知道刘钰这里面又藏了什么? 平准这一战,李淦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问过关于西域日后如何安稳的事。 刘钰也是很本分地上了北军将计就计野战决胜的策略,作为领军将领和龙禁,做这样的策略陈诉本也正常,而且也确实办到了。 翻山之后,说要直捣伊犁,皇帝还壮其志向。 到了伊犁招抚准部、偷袭奇努克城,这都是在皇帝许可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范围之内。 直到借准部的手斩杀了黑山白山两派首领的消息传来,再等到刘钰上的安定西域疏之后,李淦这才觉得,刘钰这分明是对西域安定早有想法,却一直不说。 到现在,一切都得按照刘钰安排的来。因为现在这个局面,不得不说刘钰安排的办法,包括军改、退役、移民之类的一套体系,都是最优解。 否则的话,西域不可能安定下来。 虽然李淦也赞同,甚至觉得这么做也是公忠体国。 但问题是这国是他李家的国,不是刘钰的,这么搞让皇帝觉得必须要敲打一番。 哪怕做的都有益,但让皇权感觉到了一丝一直以来的心病,从漠北时候就感觉看不透的心病。 看着刘钰一脸惶恐地跪在那,李淦心里一软,但最终还是硬下,仍旧笑道:“你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你是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人,也不怕什么丢了官、丢了命,是吧?” “朕要是不准你继续走下一步,你还要在心底嘀咕两句,昏君,浪费了这欧罗巴大战的机遇期。” 刘钰咚咚地磕了几个头,装着恐慌的神情道:“陛下……臣可真的没这么想。” “呵,朕也不说那些人心隔肚皮的诛心之言。朕只是劝你一句。你很聪明,如今看来,君臣默契。但不要让这份默契,日后变为自作聪明!朕不是昏君,你是龙禁,更是近臣,有什么想法,你就不能上疏吗?为什么一定要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才把想法说出来?” 说到这,李淦踱步靠前,问道:“刘钰,你扪心自问。你说要兴海军,朕力排众议,允了;你说要阿尔泰山以北决战,朕也允了。只要是于国有利的,朕难道就分辨不清利弊吗?” “朕不是昏君,也不想当昏君。” “昏君,昏君,不是非要逼死岳武穆那样的才叫昏君,而是有忠贞为国之人,有利国为民之策,却不敢说不敢提,那难道不是昏君吗?” 刘钰看着皇帝在那生气,埋头道:“陛下,请允臣自辩。” “说吧!” “陛下,臣不是那种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妖道。入西域之前,臣甚至都不知道白山派、黑山派的事。臣当初是要在赛里木湖与准部决战的,可是参谋部提出了子午谷之谋,要去奇袭奇努克城。当时就赶上了,臣一想,那就顺便把这件事办了吧。难不成……难不成陛下以为,臣一切都尽在掌握?臣虽从大略上预判,大策凌敦多布必然要在北线决战,死中求活,但这是可以判断的。剩下的事,都是事发突然,不得不做。” 刘钰又道:“就如当年李卫公平突厥,事发突然,还差一点搭上唐俭。难道陛下真以为这一切都是提前预料到的吗?不过,参谋部定的计划只是奇袭伊犁,让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死于准部之手的事,是我安排的,臣也在奏折上写明白了。” 这么一辩解,李淦皱了皱眉,再度一想,似乎好像也有道理。 战后去看,刘钰打的实在太顺了,在谁都不看好野战能成的情况下,靠一战把准部最后的精锐力量打没了,就让李淦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一般。 略想了想,李淦脸色稍霁,但没有立刻让刘钰起来。 本来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敲打敲打刘钰,一直以来李淦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从黑龙江一战到现在,一直如此。 这种感觉早已成了李淦的一块心病,只是之前这几年刘钰一直蹲在威海练兵,平准之事终于让这块隐藏起来的心病再度显现。 李淦觉得是自己的这块心病,导致了今天的误判,似乎这些事的确是正赶上了来不及回报,并非是刘钰早有预谋。 只是总觉得刘钰虽有才能,可是和朝中上下都格格不入。 出生勋贵之家,但为人处世和勋贵子弟格格不入;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可却和科举出身的文官也格格不入;武德宫的魁首,但想法又和良家子们格格不入。 这种别扭的感觉,延续至今,心病触发,终于借着今天的事敲打一番。 李淦本来也只是想要敲打敲打刘钰,这时候又再度“推心置腹”道:“你勿要曲解朕的本意。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让你知道朕的一片心,朕也是想做个开疆拓土、利国安民的明君的。你有想法,可能很多想法若如王荆公、张太岳,群臣不解,朕却未必不支持。” “你不负朕,朕自然不负你。日后若再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对与不对,行与不行,朕与天佑殿诸臣难道不会判断吗?”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日后做什么事,不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再上疏陈明。” “当然了,若是有什么临机决断之事,也不要瞻前顾后,该做便做。这个度,你把握好。” “起来吧。” 连说了几遍起来吧,刘钰这才站起来,李淦打完了巴掌也给了甜枣,又重申道:“你勿要多心,朕望做明君,也希望你做朕的臂膀。朕非是责怪你,只是要让你知道,日后有什么想法,只管大胆的提。本朝又无有因言获罪之事,你怕什么?便是有人攻讦,难道朕还不能周护你吗?你可知道这几年弹劾你的奏折有多少?” “是,臣定然不负陛下的恩宠信任,尽心尽力。” 李淦点点头,觉得今日的敲打也差不多了,这才又向刘钰吐槽了一阵西域善后的一大堆事。 说完这些,终于说到刘钰的这个节度鲸海的安排。 “朕是有心做成你说的那番事的,自是信得过你。但倭国事,既不驻军,也不羁縻,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你若是还有什么没说的想法,不妨一并说了,免得日后又弄出个局面,倒逼着朕接受。朕……不喜欢。” “很不喜欢。” 眼神锐利地看了刘钰一眼,做皇帝把话与臣子说到这么透彻的地步,李淦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刘钰恩荣。 第二一零章 航海条例 刘钰闷着头不说话,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思索,实际上是在那琢磨下一步怎么继续诓骗皇帝,在皇权所能许可的范围之内,偷天换日。 想着暂时应该还在新任期,皇帝身体也蛮健康的,暂时的敲打应该也没啥事。 关于日本的事,他早不知道琢磨多少遍了。 日本各种资源缺乏,手工业很拉胯,全靠锁国保证着贵金属不外流。 大顺这畸形的国内经济,有消费能力的最多也就百万人,根本撑不起一个初步的手工业工厂革命,而且带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估计能把皇帝的魂儿都吓没了,总得找一个宣泄口。 日本的小农经济不破产,大顺的小农就得死。原始积累的残酷,不但会把皇帝吓尿,更会把儒生吓得复古。 旧的种子长不出新的果实,他要种出新的种子,但这些话肯定是不能和皇帝说的。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商业富集货币的速度,如果不搞重农抑商,王朝也根本没有什么三百年的周期,可能百年就完蛋了。 就像是历史里晋商对蒙古的控制,短短百年时间,均算下去,使得整个外蒙古平均每个人欠了晋商二十两银子,需要把所有部落的三分之一的羊都卖掉,才能还清当年的利息。 大顺的特殊国情,就不可能靠所谓的看不见的手,因为看不见的手会把白银都流向地窖、土地、高利贷,而不是实体手工业工厂。 大顺的内需就是个笑话。 外需主要以瓷器丝绸茶叶为主,但欧洲也不傻:英国喝茶有高额关税,法国喝咖啡少喝茶,大顺暂时又没有能力让英国放弃百分之二百的茶叶关税,也暂时没能力覆灭垄断的东印度公司靠走私贩子把茶运到英国。 加上欧洲瓷器的发展,法国丝绸业的进步,实际上老三样的市场已经基本饱和。 东南亚。 大顺智障一般的开关政策,欧洲人却在东南亚地区控制华商船队入港、征收高额关税等保证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利益,暂时也是个高投入、低回报的方向。 内部的话,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没有足够的内部市场;激烈的打破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大顺就要面临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扛不住就是最激烈的复古反动。 农夫宁可回到分封制下当农民体验儒家复古乌托邦,也不愿意一无所有去最残酷的前蒸汽时代工厂。 况且大顺也容纳不下这么多破产农民,此时全世界的市场也容不下一个初步工业化的东部省份,更不要说整个大顺。 瞅瞅周边,看了一圈,既要保证初步手工业革命不把皇帝吓得反动、又能保证积攒出一点底子,就能拿日本开刀了。 论大义,有个琉球双面朝贡的口实。 论正统,一群明末跑到日本的古板遗民鼓吹正统在日本,皇帝很不爽。 论难度,有个幕府体制,镰仓幕府拼死打赢了蒙古入侵,换了个完蛋的下场,保幕府还是保日本对江户幕府来说不用考虑。 论短期收益,刘钰刚刚忽悠了日本搞铸币改革,江户幕府手里有大量的铸币得到的贵金属,要是前几年可能还拿不出那么多钱,现在倒是真能赔一笔。 论长期收益,日本只要放开贸易限制,江西瓷器绝对可以彻底挤垮日本刚起步的瓷器,丝织品也能彻底冲垮日本的丝绸业。 至于毛纺织业,西方人臆想的油画上有绵羊,都被日本人嘲笑说肯定没来过日本;棉纺织业,刘钰不知道日本哪里能种棉花;冶铁行业,日本的铁矿很缺乏,之前也曾大量进口过荷兰的铁棒。 论殖民地体系,刘钰把地瓜的推广方法送了过去,使得日本可以有更多的大米做“商品粮”。前期可以吸走金银铜贵金属做原始积累,后期可以换大米保障沿海工商业的稳定和成本。 论管理成本,东南亚乱成一团,没有一个强力的政府。而日本有个还算是强力的政府,可以保证“天朝人”在日本的利益不受损害。而且江户幕府的体制使得日本出现了一个全国统一的市场,这是极为有利的。 这些利弊刘钰早已经权衡了不知多少遍。 只是就算皇帝说的那样“推心置腹”、无限恩荣,他也不可能说实话。 说实话,皇帝可能理解不了。 或者,要是能理解,就明白这么搞皇权要完。 他也只能说假话。 既然皇帝显得推心置腹,刘钰也便顺着皇帝的心态回答。 “陛下,臣之前也说过了,日本的事,看似很难,实则简单。日本幕府体制之下,幕府不敢和咱们打大仗,若能赔钱就保证幕府的统治,他们是愿意的。” “幕府将军把所有的旗本都和咱们打一场,打完之后谁来压得住那些大名诸侯?” “况且,幕府名不正言不顺,挟倭王以令大名,到时候幕府不但不会与我们交恶,反而会求我们帮着镇压各路大名的反抗。” “幕府,便是天朝都护日本最好的守土官长。所虑者,不过是荷兰人介入。然而奥利地王无男嗣之事,欧罗巴必乱,荷兰人定然不敢介入。” “臣也不敢说什么将来一定没有其余变化,但臣所能保证的,就是日本赔款五百万两、放开贸易、十年之后对日关税每年征收几十万两,陛下的内帑入股的收益也能增加个几十万两。” “而且,日本朝贡,陛下便可告于太庙。琉球,天朝之忠臣也,解救琉球,亦是天子之职。” “臣思来想去,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别的事,李淦不敢说很懂。 但是幕府将军不敢把旗本都拿出来和大顺打野战这种事,李淦可太懂了,当皇帝的哪能不懂这个套路? 听刘钰这么一分析,似乎的确毫无难度。只要海军能打赢、日本处处都是海岸线,想在哪登陆就在哪登陆,以青州军在西域表现出的战斗力,的确不难。 人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李淦想着日本贸易的事,问道:“可荷兰国自来便与日本有贸易。若日本开关贸易,荷兰国及西洋诸国,恐会得利。如此一来,岂非是天朝出兵、出人、出钱,却让他国得利?” 刘钰本就想说这个问题。 “回陛下,臣考察过荷兰对日贸易的事。大顺之前,荷兰人对日贸易,需要商人将货运到巴达维亚,后来是台湾。如此一来,闽商得利,而荷兰人将生丝运到日本,就要比闽商直接运到日本贵上许多。” “荷兰人当时少部分依靠闽商转运,另一部分对日的货物,便是香料。还有一些,是从印度运去的土布,还有西洋国的呢绒。” “后天下安定,我朝开放海关,洋商往来贸易。荷兰人的货物都是直接从漳州等地直接拿货。除了原本的香料之外,荷兰人已经不从本国运送毛呢、也不从印度运送土布。这些份额,都被本朝的棉布、生丝、砂糖等所取代。” “是故,此事其实也简单。只要效仿英国,所有运往日本的货物,必须是天朝所产;所有去往日本的船只,必须是天朝商人为船头;所有去往日本的西洋货物,必要在天朝靠港征收关税之后,再行运往日本。” “日本只开放两三个港口,严令日本继续保持锁国,不得与他国贸易。舰队航行拦截。一旦发现荷兰人违反条例,则扣押货物。并且以断绝贸易、增加一倍关税为要挟。” “如今成立了东印度公司,或与我朝有贸易的西洋国家,有英国、法国、瑞典、丹麦、荷兰、葡萄牙、西班牙。” “其中,瑞典、丹麦可以无视。法、葡、西等,皆与荷兰敌对。英荷为同盟,但英国在南洋与荷兰冲突较多。若我朝与荷兰冲突,又逢欧罗巴为奥地利王位一事大打出手的时候,荷兰便无援手。” “西洋的货物,本就难在日本售卖。其余诸国在日本也无贸易,所以只要击败了荷兰,便可与英、法、西等国,签订条约。使西洋诸国承认,日本乃天朝藩属,亦使之承认不可对日贸易,否则断绝与其国之贸易。” “西洋诸国除荷兰外,本就与日本无贸易,短时间内必然遵守条约。” “荷兰占据南洋,垄断香料,找到借口与荷兰开战,亦大为有利可图。” “效仿荷兰手段,陛下内帑或是户政府国库,垄断香料收入,便可年入百万不止。” “与日开战,立刻申明西洋诸国不得转运货物前往日本。荷兰人重利,必然铤而走险,若被查获,则大义在我。” “巴达维亚,有天朝海外遗民数万,皆心向天朝,无日不思宣抚。” “欧罗巴因奥地利王位的事一旦开战,荷兰必无能力在南洋增兵。陆军不过三千,海军亦多商船,我朝便可一鼓作气,击败荷兰。” “届时,若欧洲开战,英国既要攻打法国,又要去打吕宋的西班牙,自然要避免我朝站在法国一方。见到我朝舰队,也会退让,生怕我朝借机开战。” “荷兰独木难支,此事可成。荷兰既败,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便可就地统治,垄断香料,售卖于西洋。荷兰人能远航数万里,沿途死伤过半,可见这香料的利润。” “臣亦不敢胡说,但此事若能做成,归于户政府,则国库每年便多出七八个河南的赋税不止。” “是故臣言:时不我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抱憾终身。再拖几年,英国得了印度,只怕对荷开战,英国必要介入。届时便不好打了。英国国土虽不大,可是岁入2000余万两,实非小国。若其得了印度,岁入超越天朝也非难事。” “还请陛下下定决心。臣平准入西域,已然证明臣非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 第二一一章 撬动的杠杆 七八个河南省的赋税,这个诱惑着实有些大。 皇帝眼里,刘钰不怎么说谎,尤其是涉及到钱的问题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虽然说荷兰用河南做个比较,听起来有些别扭,可是过于直观,李淦心头大为活络。 西洋诸国的事,朝中无一人比刘钰清楚,甚至皇帝都不知道刘钰是怎么打听出来这些消息的。 若是一问,则说某某曾说过。 查探之后确实说过,那就只能认为朝中无人在意西洋诸国的事,而刘钰因为多学西洋学问,因此对于前朝徐光启的那番“将来大祸必在西洋诸国”的预言过于在意,所以多加留心在意。 这说得通。 七八个河南省的赋税…… 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之前打的几仗,一则是大顺经过荆襄军改之后,成为了一个三十年战争水平的火药帝国,对周边有着碾压性的优势。 二便是这些年休养生息之后,加上天气渐渐暖和,有了家底子。 然而打的这几仗,全都是经济上的赔钱货、政治上又不得不打的。 西域,以后数十年,可能都要照着每年百万两往里面扔钱。 蒙古,这几年搞了以商控蒙的政策后,皇帝内帑捞回了不少,但是户政府的开支却是实打实的。 奴儿干都司,除了每年几百张貂皮的贡,若加移民,只算经济账,能把户政府赔的恨不得全都割让给罗刹国,一路割到松花江才算不赔钱。 刘钰总说打仗可以赚钱,虽然这件事还没有得到验证,可就平准一事来看,刘钰说的那些让人不可思议的话,似乎又都是可信的。 平准和海军看似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却像是一组预言的第一句应验了。 心头已动,李淦问道:“那罗刹国,女人可以继位。朕以为,夷狄风俗与天朝不同,牝鸡司晨之事常而有之。那奥利地国,难道女人继位就要起大乱子吗?” 刘钰又把神罗的奇葩选帝侯制度说了说。 李淦之前也知道,此时听刘钰说的更加详细,蹙眉道:“你是说,那奥利地郡主可以做奥地利王,但却不能当那个甚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想要夫婿当皇帝,就得出让部分利益。这西洋诸国的国君,都是亲戚?这倒也是,若如春秋战国之时,彼此皆为姻亲。看来开战是必然的了?”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非是如此,刘钰又多做了一些解释,终于让皇帝确信欧洲即将大战是必然的。 这个大战的起点,就是奥利地王的死期。 这些事被说开了之后,李淦心头也是一阵爽快。 如今欧洲的局势,对于大顺来说实在过于有利。 俄奥同盟,俄土即将开战,这使得大顺在西域的勘界问题上,可以保持主动。虽说不能狮子大开口,但是让俄国做适当的让步是完全可行的。 欧洲大战,又必然会把荷兰卷进去。虽然现在正在打着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国怂的很,不敢招惹荷兰,但其实荷兰和英国也是蠢蠢欲动。 只不过因为之前的南海泡沫事件,泡沫爆炸的大股灾,使得英荷暂时都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无力再介入而已。 这种纵横捭阖的事,说穿了之后,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荷兰人占过台湾,李淦当然知道。 如果只有荷兰人参与,似乎打赢的确不是问题。 “垄断香料,七八个河南的赋税……起那个河南的赋税……” 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在地李淦的脑子里转圈,根本停不下来。 听起来唾手可得,这要是不取,简直是暴殄天物。 刘钰悄悄瞄着皇帝,看到皇帝在那琢磨,知道皇帝的心里已经松动。 怕皇帝又要考虑尾大不掉这样的事,刘钰又道:“臣以为,一旦日本朝贡、荷兰战败,则请将海军一分为二。” “一部驻扎威海、天津卫。拱卫京师。” “一部驻扎福建。” “内强而外弱,若有大战,则调东洋主力;若无大战,则以南洋征伐。海军将士,家眷皆在陆上,则……” 李淦呵呵笑了两声,打断了刘钰的话。 “你倒真是处处小心。” 李淦心道,你既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为国开疆,立不世之功。又要防着朕是那种小心无量之辈。 真是挺累的,是吧?” 可这话也没说出口,李淦琢磨了一下,心想若是能决胜于大洋之上,水师也可裁撤。 舰队分为南北,主力拱卫京师,也的确要做。 但此时,还不到时候,海军的事,还是得要交给刘钰。 管的越少,越出成果。 现在看来,李淦觉得刘钰除了有些看不透、总是有意无意搞些倒逼朝廷的事之外,也没什么不可信任的。 “君无戏言,朕用人不疑。既说让你节度鲸海,自然也会一直信任。朕也不过是告诉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节度鲸海,在节度鲸海的范畴之内,怎么做都行。你若有意定策理政,便再立新功,入得天佑殿,才算名正言顺。” “你算算,需得多少银两?朕既说了,若此战青州军能立大功,朕也会力排众议投钱到海军上。” 刘钰心里也没有确切的账本,只道:“是故臣要先回威海。铸炮、造船等事,工匠们需要熟悉。买船太贵,臣要去核算一下,到底一条船的造价是多少,又要打探荷兰人到底在南洋有多少船。这不是臣现在能够给出的答复。” “臣斗胆,请回威海。封赏之事,待西域彻底平定,大军班师,再行定夺。臣也趁着这段时间,核算出一个数目。” 李淦听出了刘钰的焦急,也知道此事确实需要抓紧了。 既是已经敲打过了,这时候也应该展示出更多的信任。 “正好,待正式任命你节度鲸海,靖海宫官学仍旧是你督办。你常说,航海炮术不分家,这靖海宫官学,日后既要培训海军,又要培养炮兵和筑城攻城的。你既督办,则招生、办学等事,你可一并处置。” “良家子的庶子们,亦可以用,然不可多用。前期可用,日后还是要办实学。你可在文登试行实学学堂。若可用,则于胶辽尝试。” “办学花费,你也一并整理出个章程,届时一并送上。如今已是八月,朕这里的善后之事还要处理一段时间。尽快回去,明年二月汝便回京,回复此事。你可速去、速回。” ………… 沿着驿站一路朝着威海狂奔,虽已深秋,刘钰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滋味。 督办靖海宫官学,而且还是彻底放手的真正督办,而非是上次那样只是尝试,这正是刘钰高兴的原因。 天高皇帝远,只要开了这个口子,那就简单多了。 本来变革就非一朝一夕的事,人才储备不足,根本没戏。 文登不大,胶辽也不大,但整个天下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实学人才。不说胶辽地区,便是文登加上周边的人口,便和荷兰相当。 若能兴办实学,并且保证一条科举之外的升官路线,在学而优则仕的心态下,去当个海军军官、炮兵军官亦或是海关小吏,也能吸引足够的人去学习。 在刘钰看来大顺的变革之路,北方一战承认俄国帝位、派出使团出访俄国和法国,这算是打开了窗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尝试兴办实学,则是为这个屋子掀开了一条门缝。 科举制度暂时不能取消,也无人敢取消。 但是当有一天,数十万的实学毕业生发现垄断着朝堂的儒生们不承认他们的“学历”时,他们会让天下知道什么叫天下大乱。 要么,大顺承认学实学的,等同于秀才举人进士;要么…… 当然,现在还是要做忠臣的。威海,离京城太近了。 一回到威海,见了在这里混日子的父亲,大致将西域的事一说,便赶忙去查看一下各处的情况。 康不怠这两年都是按照刘钰之前的布置做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公子,如今海军已有四条战舰。那两条是买的,这两条是咱们自己建造的,性能与买的相差无几。” “囤积的南洋柚木和台湾的桧木也有不少了,辽东和奴儿干等地的粗大橡木采伐,也形成的规模。大量阴干的橡木堆积在辽东和海参崴,并未起运。因为运过来要花钱,暂时钱还不足。” “只要钱到位,就可以批量建造。铸炮也完全跟得上,咱们的铸炮水平本也不差,会通中西,性能更佳。” “若全以铜铸炮,造价虽高,但是质量比买来的法国炮要好。其余炮车、螺纹等,也有西洋工匠主持,那些新手已经学会了不少。” “火枪最为简单,学的便是法国的新式火枪。” 刘钰很关注火枪的价格,皇帝既然要军改,肯定要军火。这就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国库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只要价格能比从法国买来的低就好。 “大约多少钱一支?” “加上刺刀,四两银子。” 刘钰惊了。 “怎么会这么便宜?” “因为大人不给雇工开工资啊。很多都是灾民作为学徒学着做的,如今大人又不给银钱,只是管饭而已。若是加上薪资,大约一支枪的成本,要六两银子左右。” 六两银子,真不算贵。康不怠是个能办实事的,自然是把耗损和不合格的成本也都算了进去。 盘算着这里的价格,刘钰心道,薄利多销,便照着九两银子一支卖给皇帝。若是官营的,算上漂没、贪污、耗损,这个价格应该是有极大的优势的。 第二一二章 为什么要学习 大致介绍了这两年的军工作坊,康不怠便引着刘钰去了刘公岛上最机密的几处作坊。 玻璃、肥皂、镜子、吕布兰制碱法、白磷火柴、卷烟等这些将来要作为轻工业品倾销的作坊正在进行尝试。 一部分雇佣了西洋工匠,靠他们的经验总结。另一些则是刘钰知晓的化学原理。 这些作坊的规模都不大,不过刘公岛上的学堂已经用上了玻璃窗,也能够生产足够海军使用的肥皂,正在积累技术和足够的工人。 这些是在离开之前布置下的,都不是很难的东西。 烧几块玻璃,那不叫初步工业化,但却解决了从无到有的问题。 这些作坊日后会有大用,可现在也只是继续积累经验,不断投钱进行尝试。 “依着公子的安排,制作肥皂的作坊其实已经可以大规模生产了。主要是用辽东的大豆油,或者这里的棉籽油。这几年棉花价格颇高,河南等地的棉花种植了不少,棉籽榨油,用来做肥皂,寻常人也会买上一两块的。这东西洗衣服洗脸洗头,确实好。” “不过现在只是军中使用,作为军需品配发。” 拿起来一块肥皂闻了闻,一股子浓浓的豆腥味,有些发臭。旁边则是一些加了花香的,用牛羊脂做的。 “臭胰子便宜,这种香胰子就要贵一些。不过再便宜,寻常人家也难买得起,若是有这钱买胰子,不如买上同样的油好好吃几顿饭。” 康不怠对于大顺百姓的消费能力很是感慨,刘钰捏起来几块肥皂笑道:“自然是谁有钱卖给谁。饭都吃不起的,自然不用去考虑他们会买肥皂。不过文登日后能卖出去不少。” “一则永佃制实行,佃户手里也算是能余留下一些钱财,改善生活。二则不少人也在作坊里做事,他们的日子暂时来看,比佃户要强一些。” 对此康不怠是很支持的,感叹道:“若是全天下耕者有其田,无有地主收租,咱们做的这些东西便能卖出去更多。”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你想得倒是美好,但这不扯淡吗? “仲贤啊,不必这么想。就算咱大顺两万万人,有一万万九千九百万都过着牲口一样的生活,不还有一百万人能买得起吗?这么大的市场,放眼全球,也独此一份。而且江南富庶,当无问题的。” “况且咱们都束发,这头发要洗,不然油腻蓬乱。稍微有点钱财的,都会买的。这个你不必担心卖不出去。” 绕开了肥皂作坊,又去看了看卷烟作坊。卷烟作坊和白磷火柴作坊是配套的,区别就是前者对身体没什么危害,后者的工人基本上也就是七八年的寿命。 “卷烟厂大部分都是女工。火柴作坊里,制磷的多是一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之辈,虽说做这种事,也就能活个七八年,但若是不管不问,可能明日便死了。这也算是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公子仁心,世所罕见。” 也不知道康不怠这番话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刘钰抽出来一支卷烟,划了一根白磷火柴点燃,吸了两口赞道:“行啊,这个味道还是可以的。” 绕了一圈,把这几个算作轻工业的产业看了个遍,这几个产业都和江南发达的纺织业不冲突,不用担心搞出来后被人砸了工厂这样的事。 “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松江府。正好也到了今年对日贸易分红的时候。挑选一些上好的烟卷、镜子、玻璃之类的,装上几十箱,我要带过去。” “作坊要扩大,但也不能吃独食。得让当地的地头蛇们都参与进来,猛龙不过江嘛。” 这些产业都是可以来钱的轻工业,又不是造船、军工这样早期投入巨大,朝中无人又根本不敢干的产业,若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自然是好事。 这些轻工业,除了制碱业外,其余的若能搬到松江、广东等地,最好是搬到那里。 康不怠并不惊奇于刘钰要把这些东西合股做起来的想法。 “公子善于钓鱼。之前千金市骨,将对日贸易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股份。如今股价飞涨,当初百两银子一股,现在已然是涨了三两成。” “现如今松江等地的大商,都知道公子可信,年年分红,账目清楚。如今再去做这些买卖,他们定然是相信公子的。” 每年都会把巨量的银子运到松江海关附近,作为入股日本贸易的分红,此事已然成为松江的一件奇谈。 以往还是将信将疑,现在定然是深信不疑,唯恐又错过了机会。 刘钰笑道:“我本就善于钓鱼。这一次平准,也是下个鱼饵,等着上钩。若不然,年纪轻轻,如何说服朝中兴办海军有利可图?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时候却难。” “就如当初对日贸易售卖股份,林允文心有不解,你也多算过不合算。其实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有些事啊,做的人越多,便越好。” 又查看了一番,便离了刘公岛,前往威海以及周边山区的水力作坊群看了看,已然是初具规模。 除了当初招的一部分灾民,随着文登试行了永佃制改革和摊丁入亩政策之后,使得这个作坊群的用工成本急速降低。 一部分没资格永佃的佃户,选择前往威海在作坊里混口饭吃,这里每天都在招人。 每个月除了给粮米之外,还有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资。文登的物价也算平稳,海运的发展使得南方的米可以走海运直接到威海。 刘钰的钱大部分都投在了这里面,海军是皇帝的,能不用自己的钱就不用,除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用一些。 现在皇帝终于要从国库投钱了,正如康不怠所言,只要钱到位,船不是问题。 这几年积累的柚木、桧木和橡木,都已经完成了两年的风干,这笔钱是刘钰出的,但是只要皇帝投了钱,这钱就能转回来。 作为学徒的新手跟着西洋工匠打打下手,造枪造炮现在还是手工业,只是引入了一些钻床、水力锯木等机械,效率提升了不少。 如今的船坞不止能造战舰,商船也非难事。 对日贸易入股的贸易公司,大部分的商船都是在这里购买制造的,威海已经隐隐成为了北方的造船中心。 贸易公司不只是对日贸易,还包括从暹罗等地买米、买木料等,公司主营的业务是对日贸易,但是其余市场能抢占的一点也不会少。人多力量大,股份制的贸易公司虽然没有政府授权的垄断权,可是凭借更多的股本,还是挤占了原本属于他人的诸多贸易额。 在对日贸易上,贸易公司凭借往长崎运米可以携带私货这个特权,很快就把小小的门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当地的日本商人也都活络起来,用尽手段,走私的收益逐年提升。 估计幕府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不对,但算来等着他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应该已经晚了。 现在皇帝决议要投钱了,一个专门对日贸易的贸易公司已经形成,正如康不怠所言,只要钱到位,军舰很快就几艘同时开工。 这些五级舰去欧洲大海上去搞战列舰对轰,肯定没资格上场。但是打打日本的水军,毫无压力;抢劫荷兰的商船、截断荷兰的商路,也正是这种巡航舰最擅长的。 见刘钰看的兴致勃勃,康不怠知道刘钰要做的机密事,便道:“公子所见,日本国的水军,只消十艘战舰便可战胜。陛下既问要投多少钱,似乎钱也不多?” “如今一艘战舰,加上全套的大炮,工匠都正常发银两,也不过六万两银子一艘。现如今已有四艘,就算为稳妥起见,再多十艘,亦不过六十万两银子。” 刘钰望着水面上正在训练的四艘战舰,摇头道:“六十万两?哪里够啊。海军要发饷银,万人的海军,一年的饷银就得个三四十万两。训练、火药……这些都是大笔的钱。” “你不会以为,兴海军只要造几艘船就行了吧?还要配套的学堂,这才是大头。” “那些学圣人之言的,你问问他们,三角函数和炮射角度,他们懂吗?这就得从小培养,全套的实学学堂。” “以本朝的三舍法而定,外舍学基础的实学、识字;内舍则要分出是继续深造入上舍,还是内舍毕业可以做小吏、炮长之类。” “这么说吧,什么时候每年靖海宫官学能有一千学子,外舍每年能有一万人,才算是海军初兴。” “这钱,我很怀疑朝廷舍不舍得出。陛下答应的痛快,让我报价,陛下是想着让户政府出钱,内帑就不出钱了,这就要有大麻烦。你说这学堂学不学圣人之言?不学的话,朝廷会出这笔钱吗?学的话,哪有时间学那些海上打仗屁用没有的学问?” “我估摸着,得一年一百万两,也就将将够。海军花起钱来,是个无底洞。但要说只打赢日本,那倒的确不用太多的钱。可那么搞,又是个人亡政息的变革,不可持续。一旦战败,就要从头开始。” 康不怠皱眉道:“公子对海军的要求太高了。那些法国人来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的军官都有学问。为何非要让军官都要学的那么好呢?” 刘钰道:“因为法国有科学院,我们没有。我们要比的人数,不是单纯和法国海军里识字的、懂几何的去比。而是日后靖海宫官学,要和法国的军校、科学院等加在一起比。” “不是我非要军官都识字懂几何懂算数懂物理,而是懂几何懂算数懂物理,这时候只能当军官当小吏。学而优则仕,你总得给他们一个学习的出路吧?不然的话,学实学,有个屁用?” 第二一三章 西学东渐来不及了 “公子这话我听明白了。这靖海宫官学,就是个池塘。一群瞎子要吃鱼,池塘里自然是有鱼的。等到哪天瞎子睁开眼了,要吃虾米、螃蟹、老鳖,这池塘里其实也有?” 刘钰抚掌大笑道:“知我者,仲贤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实学与圣人之学的区别,就在于圣人之学在于怎么解读,没有圣人便没有圣人之学。而这实学,则是可以自己发展,逻辑演绎的。学了几何原本的前几卷,琢磨琢磨,天纵之才也一样可以琢磨出后几卷。所以,这实学不需要圣人这样的老师,需要的只是把怎么思考的方式学会。” “学了全套力学和几何微分积分的海军军官,退役之后可以演算出更多的前所未有的学问。或许,咱们若设了科学院,这科学院的第一个本土院士,便是个退下来的海军军官。” 康不怠想着刘钰以前说过的话,问道:“陛下不是也曾说,有兴办科学院的想法吗?” 这话让刘钰忍不住笑了。 “话是没错。可欧拉来了,谁能听懂他在讲什么?国朝此时有几人能与之探讨三体问题、月球轨道?所以要兴办实学学堂,确保罗刹国宫廷内乱的时候,把这些人叫过来,有人可以听得懂。” “只有先生,却无弟子,叫他来教代数算数,无甚意义。” 康不怠自然不懂什么叫三体问题,不过刘钰到底要干什么,他大约已经明白了。 借兴海军之名,实际上要兴的是实学。 想着刘钰担心要不到足够的钱,康不怠宽慰道:“公子大可放心。钱应该是能要到的。公子可知当年苏东坡评价卫青的话?卫青这样的奴才,也就适合给人舔痔。大人武德宫出身,在朝臣眼中,亦是卫青这样的幸臣、奴才,陛下非要维护,担骂名的也就是陛下而已。只要陛下有心,这事也不用公子出面,定是能做成的。” 听起来这像是侮辱,可实际上真的是宽慰。 刘钰心情略微放松,大笑道:“或许吧。只是当皇帝的,谁也不愿意担一个汉武帝这样的残暴的名声。谁都想做宋仁宗啊,无人愿当秦皇汉武。对了,之前我让法国人给我带来的书,带来了吗?” 几年前法国人交货军舰的时候,刘钰花了大价钱嘱托法国人带几本很重要的书籍。 康不怠不懂拉丁文,只能算是认识几个单词,却知道这几本书刘钰很看重,至少比操练青州军也看重。 “带来了。我一直仔细收着呢。” 回到房中,康不怠从一个锁着的柜子里面,翻出来了一本1725年,牛顿去世前两年出版的第三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厚厚的一本,约莫有个六七百页。 刘钰嘱托过康不怠,若是这些书到了,或可找人尝试着翻译一下。 徐光启说,欲要会通,必先翻译。 只是这几本书翻译起来实在太难。 “公子,我常听你说过这本书。也听你说过,这书里的内容,有不少已经教给了别人。譬如力、惯性之类的东西。公子已经囊括了梗概,现在还要把这本书都翻译完吗?” 掂了掂手里厚重的书本,随手翻开一页,看着里面的几何图形和各种延长线,刘钰心说恐怕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这本书。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不是一回事。若是只要知其然,其实学学我写的那些梗概也就罢了。但要知其所以然,最好还是看看这个牛顿是怎么推理出来的。” 翻开扉页,第一页是哈雷为这本书做的序言。 “请看天空的布局、神圣物质的平衡。” “请看朱庇特的计算,和造物主的规则。” “他在创万物时制定了规则。” “制定之后,连他也不会违反,这是他工作的基础。” “太阳坐在宝座上命令万物,向他降落,但天体却不沿直线奔跑。” “由此书我们终于知道,皎洁的月神以不等速的步子前进的原因;借由此书我们又知道,漫游的狄安娜以多大的力,推动海潮退去,倦了的海洋在身后留下海草和贝壳……” 试着将哈雷为牛顿所做的序言诗翻译了一下,康不怠听了一会,笑道:“让我猜猜,这个狄安娜,是不是就类似于咱们故事里的望舒?嫦娥?海潮是因为月亮,是吧。公子的意思,是让我润色一下?” 刘钰的翻译,既没有平仄,也没有格律,而且完全就是白话。这样的书印了之后,只怕文化人都不会去多看一眼。 但刘钰找康不怠帮忙的原因不是这个。 “润色是要润色的,但主要是把什么朱庇特啊、狄安娜啊什么的,都换成常人可以理解的神祗。还有像是‘他在创万物时制定了规则,制定之后,连他也不会违反,这是他工作的基础’这样的内容,用什么‘道’啊、‘理’啊之类的词汇变通一下。” 单就这句话看来,康不怠觉得这并不难。但既是要翻书,需得先定一个基调。 “公子要我润色倒是不难。难的是公子要的基调是什么?” “呃,基调就是翻译一下序言,新做一个序。你就想办法往永嘉学派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方向上去靠。这本书,就是解释月亮为什么那么转、星星为什么不落下来、水为什么往下这样的道理。只是道理,没有什么水至善之类的感慨。” 康不怠听懂了,大概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公子,这本书这么重要吗?你肯定是没时间的,关键是这本书拿过来之后,我要找一些通晓一些学问,懂一些拉丁文的人,尝试翻译,然而……他们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 刘钰有些愕然,他实际上也没看过这本书,只是多闻其名。 翻过扉页和前面的序言,翻到了第一章,看了一会,刘钰自己也懵了。 开篇第一章,就是几何概念上的极限、微分和曲线切线等内容。 因为写这本书的时候,微积分还未成型,但这里面的内容又必须用到极限、切线、几何、圆锥曲线等内容。 闷头读了一阵,刘钰揉揉脑袋,心道这书就算印出来,也不会引领什么风潮,因为他看第一篇第一章就头疼,可想而知这本书就算印出来那也跟天书似的。 这不是说神话牛顿超前于时代,而是因为他个人领先了时代,用的数学工具还是旧时代的,天才地用旧时代的学问解出了微积分的内容,这种晦涩真的是难以名状。 本以为这本书就是讲讲力学引力什么的,刚刚还在和康不怠在那说什么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等自己真正看到之后,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书……现在翻译了,确实是卵用没有。 “得了,这书我看暂时也别翻译了。我想简单了。翻译了不是没用,而是有翻译这书的精力,远不如干点别的。回报率太低。” “徐光启说,欲求会通,必先翻译。我看用在这时候,已经不合适了。欲求会通,另起炉灶吧。” “自小就让他们学实学的内容,不需要知道所以然,只要知其然。不要跟着西洋人的脉络走。等以后谁学成了,再翻译吧。” 把这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扔到了一旁,揉了揉看了一会就觉得有些头疼的脑袋,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前世的义务教育课本的路线最适合现在的大顺。 不要讲什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只要先让更多的人知道地球是圆的、万有引力是常识。 不要讲什么深邃的思维方式,只要先让足够的人学会这些东西,里面自然会有学到高深的去探索更深邃的内容。 本想着要尝试着走一走“西学东渐”的路线,可翻了几页这本书之后,刘钰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技术可以西学东渐,能抄就抄,能翻译就翻译。 科学搞西学东渐,要渐到百年以后。 就算把这本书翻译完,扔到江南,也翻不起一丁点的水花。 常有人觉得,若是把这几本书翻译了,便可摆脱落后。可现在看来,实在是不太可能。 第一章就能劝退绝大多数的士大夫,因为想要看懂第一章,得补几何、圆锥曲线、极限这些东西,而学这些东西极耗时间,科举又不考,这书只怕也就能在小圈子里流传流传。 这也不怪,便是得了菲尔兹奖的丘成桐,也曾表示过,牛顿的这本书太难懂,读起来头疼。 几何原本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东西,用这个西学东渐还行。 可渐的深了,科举又不考,也实无人能学这么深。 新的知识,还是不要搞什么西学东渐了,直接另起炉灶。 自小让一些人在封闭的环境内,接受崭新的世界观,比西学东渐让士大夫们自我转变,容易的多。 原本刘钰就有这样的想法,在看过牛顿的这本书之后,更是坚定下了决心。 思索片刻,自己提起笔,闷在房间里三四天,写了一些内容。 待写完之后,递给康不怠道:“仲贤兄,你之前应该没接触过这些知识。但就这几页纸,你看看,觉得能看懂吗?” 好奇地接过那几张纸,康不怠默读着上面的内容,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学问。 “……万物是由原子组成的……一个大球是原子的核,外面的小球叫点子,就像是月亮绕着地球旋转一样……” 仔细读过之后,康不怠点点头道:“这个是能读懂的,大概也能明白。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要是自小就这么学,那长大后便认为此为天理,不可更改。如果自小就学的话,学成之后,想来也没有别的说法能打动他们,让他们更改想法。” “公子这是要学白乐天?每做新诗,必要给无知老妪先读?” 第二一四章 另起炉灶办新学 “仲贤休得过谦,你怎么能算是无知老妪呢?” “公子,我可没过谦。对这样的学问,我和那些孩童又有什么区别呢?若仅以这样的学问来看,我就是无知老妪。” 康不怠也没觉得这个类比是对自己的侮辱,跟着刘钰久了,方知天下原来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学问。 很多学问他真的从未听过,但并不妨碍他能理解。无非就是几个新词,在脑海中可以脑补出世界本源的模样。 康不怠风近老庄,对于这样的世界本源,很亲近,并不排斥。 谈笑过之后,刘钰把门关上,屏退了其余人,和康不怠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凡是计划,总有目的。 刘钰的目的很明确。 花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人为创造出一个新的识字群体。 这个群体,必须要和现有的士大夫阶层是割裂的。 这个群体的经济基础,也必须要和现有的士大夫阶层的土地地主成分是割裂的。 思想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都是割裂的。 要学常识、自然、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内容,使得他们学的东西,科举用不到,完全和已有的士大夫阶层割裂开。 要有内部的晋升体系,内部消化。 包括炮兵、要塞工程师、工兵、海军这四个军种的军官;商会内的会计、内部书写员、管账;贸易公司的船长、船头;各个作坊的负责人等。 这些人的出路,一部分是当海军,一部分是进作坊做工,剩下的就是出海做贸易公司的雇员。 日后作坊发展,也要有限雇佣这些人。皇帝所不能直接掌握的官职,也是以这些人优先。 这些人除了说一样的语言、一样的肤色头发之外,和旧有的识字阶层的差别,比明末时候士大夫和满清酋长的差别都要大。 之前康不怠还以为刘钰趁着灾年招收了一批孤儿,是要养死士。 那时候刘钰说他才不会养死士呢,康不怠也不知道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等现在刘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心里顿时服了。 心道自己的格局果然差了许多,只能想到养死士这一步,却哪里想到刘钰是要搞这么大的动静? 皇帝开了个兴办实学的口子,趁着天高皇帝远,前期又极为隐秘看不出危害,这是要做好大的一件事啊。 刘钰也不藏私,很多事一个人根本做不成,康不怠既可信任,这件事还要康不怠日后主持。 大致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刘钰又说了一下三步走的计划。 第一步,招收一些略懂西学的人,主要以那些考不上武德宫,但是自小学过几何算数的人为主。 用真金白银为诱惑。 刘钰另起炉灶,写一些可以自学能看懂的书籍。 这些书籍也就是常识的水平,诸如地球是圆的,万物有引力,万物是由原子分子组成的,生物分为动物植物,伤口感染是由病菌等导致的、注音用的拼音切音等等。 刘钰出钱,让这些人自学一年,然后考试。 考试通过之后,按照一个月三两半银子的高价,聘用他们作为教书先生。 这第一批人懂的也不多,但是给小孩子启蒙应该是足够了。 至少能让孩童学会识字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有个灌输进去的理解,至于是否真的理解,那不重要,只要有个大致的概念和印象就好。 第二步,在第一批启蒙的小孩接受了这些常识知识后,通过考试,选拔出学习优秀者。 而这时候,刘钰之前趁着大灾招收的孤儿们,时间上也完成了他们的学业。 这批孤儿中的佼佼者继续深造,其余人可以直接作为教师,教授第一批普遍接受了常识教育的孩童。 教授更高一些的算数、几何、物理、化学等基础知识。 第三步,再从第二步中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进入靖海宫官学。 靖海宫官学除了要开办炮兵、海军、工程学等皇帝要求的内容,还要增加会计、师范、航海等。 整个三步走,几乎完全都是从零开始。 完全走完一个周期,大约需要八年。 但是一旦这个周期走完,日后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自我复制。 到时候,只要有钱,只要到处办“义学”,就会有成千上万的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 这些人几乎没有别的出路,在科举不变的前提下,这些人几乎是社会的弃儿。 这些弃儿们有文化,但却被排斥,唯一能抱团取暖的地方,就是刘钰所在的地方。 日后刘钰可能不在威海,不在刘公岛,但不论刘钰去哪,这些社会的弃儿都只能跟着刘钰。 除非……皇帝宣布,改革科举,承认实学毕业生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同等地位。 要是皇帝敢做到这一步,自无问题;但若是皇帝做不到,那就另有说法了。 康不怠被刘钰的想法惊住,佩服至极,忍不住便想到了那番话。 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以往孔孟学问,是为天下英雄所必学的科目。学而优则仕。 如今要兴实学,天下英雄未必非要再学孔孟。 可学问就是学问,几万甚至几十万学了学问之后,读书识字,精通实学,但却不能做官的人……这是一股可怕到极点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最开始的时候,弱小到没人可以发觉其中蕴含的伟力。 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制止不住,一切都晚了。 “仲贤还要编写一本简易的史书,要让孩子能懂的那种,也不必写太多的内容,就是一个让孩子们知道我们的祖先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就从周灭商开始,分封殖民,到始皇一统。再到两汉三国,一直到本朝初兴。” “这个应该非是难事吧?” 康不怠想了一下,若只是让孩子粗通历史,这的确不是难事。 但是要说不难,也不尽然。历史总需要评价,用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去评价不同的人物? 就像是王安石,从和秦桧差不多的地位,到如今总算有了些正面,这套书中又该怎么说? 就像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又该怎么评价?是五德交替轮回?亦或是天命所归?亦或只是反抗暴秦? 康不怠知道刘钰让他编写的这套书,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样的书,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人会花钱买来看。但若是强制孩童们学,那就又不一样了。 孩子天生如一张白纸,灌输什么,他们就会接受什么。史书尤其如此,泱泱天朝,历史如星河,多少闪耀的人物,又有多少败类,可到底用一个什么样的评价体系去评价这些人? “公子,这件事我也不好说。但既是公子说了,我也尽量去做。或者,公子可以试着写一篇?我以此为样本,也好知道该怎么往下编写。” 刘钰想想,觉得似乎的确应该如此,便道:“那成,那我就编写一片关于武王伐纣和分封殖民的。你是个聪明的,一看便知后面的该怎么编写。” 康不怠笑道:“是了,这等于是公子画了个框,一撇一捺都写出来了。日后再写什么字,都超不出这个撇捺。若只是让孩童懂史,只要有了框架,实非难事。只不过现在想想,竟是都要从头开始,百废待兴。” 从头开始,百废待兴这八个字,刘钰并不认可。之前的基础已经打了不少,现在是该收获一波的时候了。 “陛下既是让我尝试兴办实学,又让我节度鲸海,自然是以文登、鲸海沿岸的移民区为主。手不可伸的太长,再说我也没那么多的钱,朝廷估计给不了多少钱,这些钱都得我自己贴补。” “我是这么想的。借着之前的大灾,对文登的人口、地亩数等,都了解的比较通透。而鲸海沿岸的海参崴等地的移民区,又极易控制,就要先从这两个地方试行一下。” “这都是试行起来很容易的地方,怎么能说是从头开始呢?” 之前帮着白云航刷了刷政绩,搞了一系列的变革,而且拿到了文登地区的准确人口统计。 文登进行了一系列的必定人亡政息的变革,包括永佃制、青苗法、摊丁入亩试点等等。 这些人亡政息的变革还是有用的,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强制减租永佃,推广了地瓜种植之后,文登地区的农夫可以保证基本的饿不死,手里也多了一点点余粮。 加之海军在威海驻扎,消耗的补给,大量的饷银,都使得小商贩有所发展,赚这些大兵的钱。 之前也完全摸清楚了文登的人口、田亩等,这就可以效仿一下普鲁士马上要出台的《一般学校法令》,所有适龄儿童必须入学,征收每家每户一部分教育款,数额不必太大。 海参崴等移民地,那里的基础更容易一些。但凡去那的,几乎没有识字的,而且暂时都是屯田制,想要推广也不难。 刘钰守着对日贸易的巨大分红,暂时也只能尝试在这种地方,覆盖几十万人口的地方搞一波强制义务教育。 这个肯定是不能推广的,因为朝廷出不起钱,而且绝对不会花钱去学这些和圣人之言根本搭不上边的东西。 只是皇帝让刘钰试办实学,借着这个空子,倒是可以钻一钻。 一部分教育经费让皇帝特批,自己出一部分,再从当地的百姓手里征收一些,仍旧是耗费巨大。 虽然花的多,但这个钱是必须要投的。青州军那是后娘养的,花点钱刘钰真的心疼,可投在长远的教育上,花起来就很舒服。 第二一五章 海军部 皇帝开的这道教育改革的小门,是为了海军和炮兵,刘钰想要从国库里骗钱搞教育,也只能围绕着这两点做。 考察了威海初具规模的军工制造业,询问了造船厂的西洋技师后,刘钰手书了一份详细的海军发展计划。 威海的造船水平已经略微起步。 法国东印度公司托人传信过来,齐国公到访巴黎一事,引起了轰动。 齐国公的使团不可能乘船回国,因为风险较大,还是选择走俄国回国。 刘钰的信件、白晋等法国传教士等人的存在,使得法王希望能够派出一支使团,走海路到访京城。 一则是因为大顺禁教的事,法国对传教没有西班牙那么狂热,希望不要生出误会。 二则便是法国认为东方的这个帝国很强大,法俄之间的矛盾很深,希望缔结一个可能在俄国背后捅刀子的盟友。在南亚、东南亚,法国也希望获得一个可靠的盟友。 官方的肯定,使得法国的东印度公司以半官方支持的态度,派来了足够优秀的造船匠和工程师。 法国的干船坞技术远远领先于英国,74炮战列舰和28炮巡航舰的设计理念,也优于英国,只是因为法国四面树敌不得不做一个陆权国家,使得其海军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海权至上、没有陆地威胁的英国。 这几年对日贸易的钱,如果只是造舰,肯定可以造更多。但大部分的钱,刘钰都投入到了威海港的建设上。 包括一个新型的干船坞,方便维修和清理船底的藤壶;一个规模庞大的木材阴干储存仓库,没有常年阴干的木材,一艘战舰只能用六七年,而阴干合格的木料可以让战舰保持五十年的活力;一个将近三千人的造船工人人才储备,这几年既然没钱造军舰,都在造货船。 已经囤积的木料,使得只要钱到位,就能保证一年三艘到四艘的速度下水。之前招收训练的一千多水手、三百多军官已经有了一定的作战能力,以传帮带的方式,扩充水手问题也不大。 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是怎么保证不会人亡政息。 想要保证不会人亡政息,最好的办法是让海军部独立出来,成为皇帝直辖或者天佑殿直辖的部门。 刘钰一点都不想和兵政府那群人打交道,一群连西洋诸国都不了解的人是指导不了海军的,而且日后海军要想发展,朝中无人是不行的。 海军的投入实在太大,大顺特殊的吸金兽一样的贸易特点,又使得海军几乎就是个赔钱货,因为坐在家里就能收钱,海军就是赔钱的。就算是打造出一支强大的海军,货还是要卖给西洋人换银子,而要想能做到足够强大把货直接运到欧洲且打开欧洲的关税,那又很不现实,至少得投个四五千万两。 幸好有个日本,幸好奥地利王生不出儿子。 这一次刘钰只能狮子大开口,要到足够的钱,在即将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前,让大顺的海军有能力击败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取得香料。 才算是能稍稍让朝中人知道,海军真的可以赚钱。 盘算了一下,他提出一个并行于大顺的五军部的海军部计划。 大顺将五军都督府改成了五军部,如今再加上一个海军部,他又是勋贵出身,正好可以绕开让人烦躁的兵政府,直属于皇帝。 这一点皇帝应该是愿意的,因为皇帝兴建海军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担心刘钰的恐怖预言,另一个就是击败荷兰独霸香料贸易收入,在皇帝看来后者的钱很重要,暂时少一点掣肘是有好处的。 海军部往下,有舰队、海军委员会、后勤及水兵伤残养老委员会一共三个部门。 舰队自不必提。 海军委员会,则要下属木料局、造船厂、靖海宫官学、实习军官选拔、造船订单、铸炮局,以及下属的实学学堂教育。 后勤及水兵伤残养老委员会,则负责后勤保障、水兵退伍之后的补贴,这里面就需要皇帝用内帑的钱,比如垄断香料贸易等,从里面拿出来一部分作为水手的伤残养老金。 用五年的时间,将整个海军部的架子搭起来,这里面的投入是巨大的。 单单一个木料局,就需要每年三万两银子的投入,采购柚木、桧木,以及在白山黑水的原始森林中砍伐百年以上的橡木。运输、阴干,都需要专门的人员。 舰队按照每年三艘五级舰的速度建造,每年的花费在十五万两。 五年内建造两到三艘74炮的战列舰,这个花费平均下来,每年要八万两。 19艘五级舰、2到3艘74炮战列舰,需要保证足够的水手海员,至少需要万人的水手储备。 万人每人每月按照二两银子计算,加上足够的军官,这就需要每年三十万两,只多不少。 耗损和维修,按照每年两万两算。 训练中的火药消耗,按照每年五万两银子。 海军的军装军服,吃饭,酒水等补给,按照每年15万两。 不算靖海宫官学、不算什么水手退伍的补贴,也不算每年的人才培养,单单是打造一支一次性舰队,每年的投入就要80万两银子。 如果再保证足够的实学学堂、长久人才储备、不晕船的陆战队、运输船等,要让海军形成规模,每年至少要投入120万两银子,而且要持续至少五年,想要形成体系,就要持续投入十年甚至更久。 算起来似乎不多,大顺怎么也有一年大约3000万的岁入。 但皇帝内帑肯定拿不起,那就必须要走廷议,要国库出钱,这笔钱肯不肯出,实在难以预料。 哪怕刘钰已经精打细算了,也只能报出这么一个价格,再低的价格,也就只能练出一支一次性海军。 打完就烂。 至于花国库的钱,培养一批完全和现有体制格格不入的准逆贼,这钱肯定也得是国库出。 只不过这个如果国库真的不肯出足够的钱,他也只能自己贴补上,这个是不能省的。 宁可少造两艘战舰,这钱也得抠出来。 这个开口要钱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对日作战、对荷开战的想法,不能公开。 不能公开,那么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会反对这个劳民伤财的计划。 造一堆无用的战舰,干什么呢? 最难的事,永远是内部,而非外部。 带着这个问题,刘钰找到了即将返京的父亲,希望在朝堂里昏睡多年的父亲帮忙看看,询问一下是否能行。 然而刘盛看都没看刘钰草拟的计划,反问道:“如果陛下没有兴建海军之心,为什么要让我镇抚这里呢?我是你老子,陛下让我前来,不正是因为有兴建之心吗?” 之前的交流中,刘盛已经知道皇帝敲打刘钰的事,他也不震惊,反倒觉得这样敲打一下是好事,证明陛下真的要重用了。 很多事刘钰没和父亲说,刘盛看的也没有那么深。 可如果只是问帝王心术、朝堂走向,这个刘盛看的可是远比刘钰明白的多。 他一语就道破了这件事的关键。 若是皇帝没有兴建海军的心思,是不可能把刘钰调到西域的同时,让他老子来督办这里的,怕的就是有人胡乱搞。 刘钰也想过这个问题,皱眉道:“父亲,兴建海军要花钱。花钱,陛下的内帑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刘盛一怔,这才接过那张奏疏看了看,看到一年一百二十万两军费的时候,自己也吓住了。 “这么多?” 扫过数目之后,这才注意到上面建立海军部的构想。 琢磨了一阵,说道:“国朝体制,其实只要陛下允了,总是可以办成的。” “前朝张居正,自己不是说的很清楚吗?非相也,实摄也。这内阁也好、天佑殿也罢,权不是出自内阁和天佑殿本身,而是出自陛下。张居正很清楚,大明没有宰相,他能行事,不过是窃取了皇帝的权柄,实则靠的是摄政之权。” “本朝也是一个样的。天佑殿是相吗?陛下大权在握,若是什么事都不管,躲到内宫去炼丹,那么天佑殿可以算相。” “如今陛下连续亲征,本朝自太祖时候,又把武选司从兵政府中剥离、文选司从吏政府剥离升格为文谕院,你觉得天佑殿算是群相吗?其实所有的事,都在陛下的态度。” “无非就是自太宗荆襄反击以来,本朝自比李唐,民间舆论又多因前朝耻辱,故而士人多有壮烈之气。这一点,在你和罗刹谈判后被人辱骂为国贼的时候,便应清楚。” “可你再想想,若非是这样,就算天下舆论以长城为界,陛下若是有心北征,便不征了吗?无非就是担一个汉武的恶名罢了。” 一年一百二十万两,确实不少,可也不是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范围。刘盛把朝中的情况很清晰地分析了一番,最终的结论其实就是一个。 皇帝说行,那就行。 皇帝说不行,那就不行。 廷议扯的再多,最多也就是皇帝挨着骂名。在骂名和海军之间权衡,只看皇帝选哪一个了。 海军部没有侵夺任何已有部门的权柄,而是一个完全新建的部门,这样阻力其实很小,唯独的问题就在于这每年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刘钰自然也考虑过这个弯弯绕,问道:“那以父亲之见,这件事只要陛下许可,其实便可成?” 刘盛笑道:“我不知道你和陛下怎么说的,我也不问。但我知道一件事。海军虽强,舰船虽利,若无港口,不堪一击。只要在威海驻一支陆军,则海军始终是陛下的。” “所以不用去考虑高鸟尽良弓藏之事,只要问一问你自己,这海军将来能给陛下带来每年百万两的收益吗?这就是关键。” 第二一六章 军改构想 “就这么简单?” 刘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以为这件事必然极难,可在父亲看来,这件事似乎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想想父亲的话,似乎好像大约也有道理。 海军再强,只需要一支驻扎在威海的陆军,海军就要被看的死死的,不敢动也不能动。 而且军费要的多,便说明海军离开了一个强大的帝国,根本不可能建立起来。 威海到京城,没有台湾海峡,也没有英吉利海峡,更没有大西洋。 所以这么一支军事力量,只要能给皇帝带来足够的收益,皇帝肯定是支持的。 刘钰已经跟皇帝说过,海军能带来多少财富。所以刘盛这么一说,刘钰顿时放下心来。 “如父亲所言,陛下应该是同意的。” 刘盛也不知道后续的计划,也不问,甚至根本不想知道。 “你啊,这辈子都要拴在海军上了。西域一战,你打的太吓人。既威慑了西域诸部,蒙古乃至雪山,以及罗刹,其实也一样让陛下心中不安呐。” “你虽整日说什么练兵为上、临战最次。这话说说也就罢了,可谁敢真的信?日后记住一句话,别碰陆军。” 说是告诫,实则内心欣慰,狠狠地夸了一番。 夸完之后,又道:“就算日后有什么战事,切记一句话。海军只管大海,就算陛下让你统领全局,也要推辞。要让专门的将领去领陆军。” “只要记住这一点,你有多大的能耐,便使多大的本事。咱们这等勋贵之家,陛下是既想用,又不敢大用,可又不得不用。但你放心,勋贵们肯定会支持你的。” “倒不是支持你这个人,而是支持你的军改之法。兴办海军,陛下不会允许文臣插手进来的;而陆军军改,又使得勋贵们再获新生,此事你想得周到,我就不用多说了。” 刘盛看过刘钰关于军改的建议,站在勋贵的角度上去看,权衡之下,是支持的。 整个军改就围绕着三件事。 设置练兵处。 在京城、金陵、山东、西京、荆襄等五处,设置专门的练兵之地,招募士兵,集中训练。 练兵处直属中央管辖,各地的节度使、正总权都不得干涉。 练兵处的官员,职位低微,也就是六七品的小武官,他们没有统兵打仗的资格,也没有调兵的资格。 只是全部换装燧发枪和刺刀,集中训练队列、刺刀和放枪。 设立参谋部。 参谋部直属皇帝,由年轻的参谋和军中大佬们充任。 对军方大佬而言,参谋部就是个养老院。 而对年轻参谋而言,官职不高,但是权责极重,所有权柄出自陛下,使得皇帝通过掌控参谋部,获得各地的统兵权。 一方面可以把军权抓的更牢,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军中保持存在感。 参谋部之下,还有各个部队的参谋,类似于青州军,由参谋掌管扎营、行军、战前准备等内容。 一方面让领兵大将可以把精力都放在临阵指挥上,另一方面……则还是那句话: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有一些指挥官不需要下属的任何建议,他们独自运筹帷幄,做出决定,其幕僚只是负责将其计划付诸实施。然而这样的伟大统帅举世罕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支军队的指挥官做决策时不能不听取建议。这种建议通常是参谋团队共同思考的结果,他们的学识和经验使他们有能力做出正确的判断。 尤其是勋贵掌兵的情况下,中人之姿居多,这种情况下,参谋部的作用就越发重要。 正如普鲁士所认为的那样:一般来说,不可能简单地将无能的将军撤职,而且大部分将军都是无能的。但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些能干的助手。参谋长就是那些帮助不称职的将军履行职责的人,他们提供了军队所需要的领导和指挥才能。 参谋部的建立,很适合大顺的朝堂特色。 一方面,文官没有掌兵,皇帝也死死抓着不放,依靠勋贵和良家子控制着军权。 勋贵们是皇帝可以信任的力量,只是勋贵们要保证嫡长子继承制,这就使得一代不如一代,偶尔会有两个能打的,就成为了支柱力量。 既要保证能打赢,又要保证领军的人在军中可以镇得住场面,那么勋贵就是最合适的。 参谋部辅助勋贵作战,又不可能拥有对军队的控制权,因为他们争不过勋贵,只能通过建议权或者适当的情况下,会战中代替勋贵主将指挥。 总参谋部要把兵政府职方司的权责拿到手,绘制各地的地图,对周边的朝鲜、缅甸、越南等地进行测绘,随时制定一系列的作战计划。 届时,再由皇帝出面把这些计划下发,做战略指导,又可以保证皇帝在军中的威望。 如此一来,勋贵们既不用担心手握兵权导致皇帝猜忌,又可以保证世世代代可以领军,这对于勋贵这个阶层而言,是一个天长地久的好处。 否则的话,很可能就会如前朝一样,勋贵最终都养成了废物。 领兵无能,文官若是领兵,勋贵就只剩下侵占土地、生生孩子、代皇帝主持恩荣宴之类的屁事了。 最后只能落得成为朝堂上的边缘人。 这是大顺的第三代、第四代勋贵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第三件事,便是军校制度。 大顺早在荆襄之后,就废除了武举,改用了三舍法的营学制度,虽然这还算不上军校,但至少超脱了蛋疼的武举范畴。 武举选出来的,都是可以以一敌十的勇将,然而时代变了,悍勇无双并没有什么卵用。 营学和武德宫的三舍法,可以无缝切换成军校,只要改变一下教材和考试比重。 把骑马、放枪之类的比重下降;把武经七书之类的统帅书籍,换成操典和营连战术;把算数几何的比重加强。 军校制度之下,良家子们有了更大的升职空间,可以凭借营学的优势,挤占大量的军官名额。 因为军校要考的东西,决定了暂时就算放开限制,其实也没有多少良家子之外的人能考入。 军校制度保证了一个下限,保证了基层军官的战斗力,也保证了这是一个科举系的文官无法插手的地方。 大顺的体量,只需要一个足够高的下限,不需要名将。 在科举占据朝堂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皇权可以居中操控,使得军官们成为皇帝最忠心的部下。 同时让文官保持监察的权力,又能防止武将过于跋扈。 军校毕业之后的军衔制度,又可以保证军官们的收入和荣誉,军衔是军衔,军职是军职,并不能等同。 围绕着这三件事的军改,实则就是良家子、勋贵、皇帝三方,合力瓜分兵政府,彻底拿回兵权。 如此一来,支持军改的,反对军改的,也就泾渭分明。 练兵处确保了新兵的质量,规范化的管理,使得战术相同。 练兵处都是一群小官,练兵可以,领兵作战绝无可能,也不用担心练兵处的人造反。 参谋部把持着战役指挥权和战略决策权,专业的参谋可以让无能的勋贵执掌军队,而勋贵凭借贵族的身份可以压住全军。 军校把持着一条在科举之外的升迁路线,又能保证在新时代的战斗中拥有合格的军官。 兵政府的权力,肯定是要被侵袭的。 一旦军改完成,兵政府的位置就很尴尬,还剩下什么职能呢? 皇帝拿到了彻彻底底的军权,对军队保证了绝对的控制,就算不裁撤兵政府,兵政府实际上也就是个橡皮图章了。 同时把军权从科举文官控制的兵政府这里拿走,也有利于大顺扩张。 这是个很适合扩张的时代,先走一步便可凭借体量对周边形成碾压的优势。 科举出身的文官受限于他们的三观,并不支持“穷兵黩武”,但参谋部要考虑的则是军功、军功和军功。 而且兵政府的职方司,做的简直太次了。 地图地图弄不清楚,周边国家的军力不了解,缅甸越南日本的情报,一无所知。 指望着这群就知道圣人之言的人,治国不是不行,但打仗,尤其是打外战,是真的不行。 这年月不穷兵黩武,等着百年之后民族觉醒,想穷兵黩武都控制不了了。 刘盛对于这一套军改的想法,既认可,也支持,并且确信勋贵们也会支持。 同时借此机会设置海军部的想法,那就有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皇帝要确保可以完全地掌控陆军,就会放心海军,就如刘盛所言,在威海驻扎一万人的陆军,那么海军就始终是皇帝的。 没有港口、没有造船厂和修理厂、没有火药补充、没有后勤、不能靠岸的海军,是废物。 最终的决定权自然是在皇帝手中,因为良家子和勋贵们对这一次军改是支持的,皇帝可以居中平衡,借助良家子和勋贵们的势力收权。 刘盛将这件事给刘钰分析了一遍之后,又道:“平准一事,必能让陛下坚定军改之心。因为你操练的青州军,让陛下有了一个说服朝臣的理由。” “西洋人的军阵战术如此强大,若不军改,将来若是西洋人来犯、亦或是周遭小国来犯……你要知道,本朝立国,最大的教训就是前朝二十万人的后金差一点让神州陆沉的教训。” “你不用,不代表别人不会用。南洋诸国,西洋势力早已立足。你在西域打的太好,陛下不会不害怕的。是故军改之事已成必然,你于此时在上书成立海军部一事,正可浑水摸鱼。” “若成,则海军部成立。” “若不成,则退一步,拿到银两。日后再议。” “你可将这封奏疏再修饰一番,此番我回去,便要呈给陛下。陛下也定会印发于群臣,以便大廷议。” 第二一七章 国虽大,好战必亡 刘盛带着刘钰的奏疏回到京城不久,征西的大军和皇帝的御驾便回朝。 监国皇子与留守大臣出城迎接,山呼万岁,随后在京城郊外设置了祭祀,祭奠战死的将士,又去太庙告捷。 一番仪式之后,李淦有些飘飘然。 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群臣上书歌功颂德。 无一不说是皇帝指挥有方,大胆启用了刘钰在北线决战,力排众议一举击败了准部。又说什么再复西域之类的颂词,更让李淦飘到的天际。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自从上次对俄开战之后,时隔数年,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感觉,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而这一次,又是刘钰让他体验到了这种虚荣的快感。 如果只是一路筑城平推过去,算不得什么本事,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可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决战这件事,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居然就这么打赢了? 这时候都纷纷跳出来称赞皇帝,说皇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慧眼识珠,大胆用人,使得原本估计要耗费巨额军费的平准之战省下了很多钱,实乃天下之福。 听到这样舒心的马屁,自然是吃水不忘挖井人。 想着大仗一打完就飞奔回了威海的刘钰,嘴角也荡起了一抹笑意。 军权交的痛快,练兵之法也毫不藏私,除了有那么点捉摸不透爱自作聪明倒逼朝廷做事之外,似是一个完美的臣子。 各种仪式之后,自然就是论功行赏。 廷议之上,在京的勋贵、大将、天佑殿群臣以及有资格参加廷议的臣子们,没有任何意外的认为此番平准,刘钰当居首功。 这件事也着实尴尬。阿尔泰山以北一战之后,大军就再没打什么仗了,准部臣服,按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偏偏是在刘钰带兵直插伊犁奇袭奇努克城之后。 别人都好说。 鄂国公李九思,为北路大军统帅,已然是升无可升,赏赐一些,在荫个子嗣,都好说。 西路大军统帅,制将军江辰,如今准部已平,按照规矩就是收了兵权,入天佑殿。 唯独就是刘钰,该封个什么? 算起来,这也是灭国之功。 可要说都是刘钰的功劳,那又不是,要不是两路大军齐出,逼迫准部选择死中求活在山北一战,刘钰没机会立下这不世之功。 再一个便是全程打酱油的西路大军,多少人听到刘钰攻下伊犁之后都哭晕了过去。 许多人等着盼着拿军功,结果就盼来了这么个结果。 拔剑四顾心茫然,准部一平,蒙古安稳,总不能去打朝鲜。西南平叛,改土归流,又能容得下几个军功? 当日听到刘钰在山北获胜之后,西路大军的前锋疯了一般地向前跑,就盼着能在刘钰攻下伊犁之前攻到伊犁,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封爵这种事,有很多说法。 前朝王阳明,被封了个爵,就没有了入内阁的机会了,因为勋贵不能入阁。 可大顺是可以出将入相的,军功够了,封了爵,一样可以入天佑殿,一样可以参与军机大事,制定朝廷的政策。 文臣们不喜欢刘钰,因为刘钰既不是科举上去的,又真的有本事,可偏偏又是个异端。 要不是刘钰,罗刹那边的事也没那么复杂。双方兵戎相见之后,再不交往,可偏偏刘钰搞出来的派出使节,使得天下这个概念摇摇欲坠。 在文登地区搞的政策,又是青苗法、又是摊丁入亩、又是永佃权,要说那都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的攻来,说出来也没人信:别处怎么没这事,偏偏你刘钰在旁边就搞出来了? 当日国子监和武德宫的斗殴事件搞出来的大新闻,更是惊掉了天下士绅的下巴,按照当日的办法去搞,这天下怕是要完。 这种人若是入了朝堂,指不定又会搞出什么乱子。 可偏偏皇帝要学汉武帝,重用卫青这样的舔痔奴才,大顺又有出将入相的传统和规矩,这就有些难办。 封爵吧,对刘钰将来的发展只有好处,毫无坏处。 现如今天佑殿里就有一个英国公,刘钰又是武德宫的魁首皇帝点的龙禁,正常规矩里的两个名额都符合。 不封爵吧,这功劳确实在这摆着,挑刺的话也不好挑。克扣军饷这种事,多方打听,也确实没有;自己花钱贴补军队,这事可以做欲加之罪,但皇帝信任的前提下屁用没有。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打下伊犁之后,刘钰就扔下了部队,跑回威海鼓捣那个海军去了。 这样看来,短时间内,皇帝应该不会让刘钰转文臣。 只要不在朝廷,在外面折腾也是好事,不然二十四五岁封爵,早早入了朝堂,又是个激进的改革派,日后定是个麻烦。 李淦心里也清楚这里面的事,想着自己真正要做的事,却不能直接提。 面对群臣,李淦先发了一通感慨。 “平准一战,众卿看来,波澜不惊。朕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呐。刘钰编练的新军,师从西洋人,以区区万余之数,纵横西域,无人可敌。” “西洋人在南洋根深蒂固,经营日久。朕深恐前朝末年东虏之事重演。青州军不过万余,操练亦不过两年,便如此可怕。试问之,若如安南、缅甸等国,操练新军,入寇我朝,又将如何?” “便是朝鲜这样的忠孝之臣,前朝末年也曾投靠东虏,还曾派遣火枪兵与我朝交战。缅甸与前朝也多有交战。或曰修德,然而修德之后,难道他们就没有不臣之心了吗?” “夷狄者,畏威而不怀德啊。” 说完自己的心事,朝堂上寂静无声。 平准一战,确实让许多人惊呼一声。都知道刘钰的军阵师从西洋,枪械也从西洋购置,更是聘用了西洋教官,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西洋人,大顺又不是没打过。 伪朝南明就有西洋雇佣兵,但也就那么回事。这才八十多年,难道西洋的阵法军制就有这么大的改进吗? 文臣不知兵,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一片寂静中,兵科的谏议道:“陛下不必心忧。我朝制度远胜西洋,西洋所强者,不过火器尔。我朝迎头赶上,仿制火器,便可无忧。” 李淦哼笑一声道:“仿制?八十年前便仿制了,八十年后你可知西洋火器到了什么模样?况且,朝中传教士也不是没有将西洋火枪进贡来,可是西洋火枪若不配刺刀,并无太大优势。” “配上刺刀,阵法融合,便不可同日而语。八十年便如天上地下,你只要仿制,来得及吗?” “况且,朕问问你,这燧发枪配刺刀,与之前我朝的军阵,有何等区别?你可知晓?营队之间,又间隔几许?为何要间隔几许?你知道吗?” 兵科谏议回道:“臣不知。然臣也不必知。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练兵自有练兵之人,知兵自有知兵之将,陛下要做的便是以礼以仁而治天下。如此,则将士用命,工匠亦会研究出新的火器,而不需要朝臣都知道新的火器什么模样。” “如今西域收复,正该修德。陛下所忧虑之事,臣以为不足为虑。可让知兵者练兵,亦可下令仿制火器,此皆分内之事。陛下为此忧虑,臣以为实无必要。” “臣所忧者,是天朝改革火器、变更阵法,以为天下无敌,而至效仿汉武,征伐四边。”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准部已平,蒙古已附,奴儿干都司已收,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休养生息,勿再起刀兵。平准一事,朝中本有反对,准部若能朝贡,以哈密为界,互不相扰,亦未必不可。” “如今便是收复了西域,又有何用呢?军费耗费数百万不提,日后驻军、移民,皆耗费钱财。” “数年前山东大灾,若有这些钱财,赈济灾民,岂非仁政乎?” “臣非是非议收复西域之大功,实是希望陛下以仁、礼而治天下。如今天下舆情,皆好自大自夸,动辄拓土开边之言,实非天下之福。陛下不可不察。” “是故,臣以为,平准一战,已然证明新军可战。陛下可裁天下之兵,只留少许即可。如此可省百万军饷,蠲免各省钱粮,亦是美谈。” 李淦点点头,知此人也是个忠贞之臣,勉励道:“卿言亦有道理。然平准之事,却有些迂腐之见。不过西域已定,此事也无需再提。至于说裁天下之兵,此事亦可做的,只是需要编练新军方可。若不然,旧兵既裁、新军未成,则万一天下有警,则误大事。” 兵科谏议又奏道:“臣以为,刘钰既善练兵,又有平准之威。此时西域虽复,实则未定,必以一能文能武之人,镇守西域,刘钰最为合适。此番平准,刘钰当为头功,其功足以封侯,又携大胜之威,使之镇守练兵,则西域便不糜烂,国家亦可省下钱粮。” 他说完,也有不少人纷纷进言,表示附议。 也有人道:“刘钰既和罗刹人打过交道,又知测绘等实学学问,陛下理应让其镇守,主持勘界等事。他有以少胜多力克大小策凌敦多布之威名,他若镇守,西域无人敢叛。” 无论怎么看,刘钰都应该是镇守西域的最佳人选。 这是公正之言,却也暗藏着一些玄机。 第二一八章 克虏伯伤害准部感情 明知道这个建议不怀好意暗藏玄机,可李淦心里其实也很认可。 不管怎么说,镇守西域的事,刘钰做似乎是最合适的。 不管是勘界谈判,还是威名震慑,亦或是处置各方的关系,都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没有海军的事,的确如此。 可海军初兴,巨大的利益画出的大饼悬在李淦心头,刘钰又是无可替代的。 财政问题,无非开源节流。 西域这个赔钱货,就算处理的好,也就只是节流。能省下的钱,只怕有限。 可若是海军真有那么大的利益,那便是开源。 开源总比节流要更诱人。 “西域之事,朕与天佑殿已有章程。刘钰年少,勇气有余而沉稳不足,又不曾有治理地方的经验。西域事,非在刀兵,而在治理。非他能胜任。” 刘钰递上的平定西域的奏疏,李淦与天佑殿诸臣已经讨论过,也都在朝中廷议过。 此时说出,吏政府尚书出身奏道:“臣以为,安稳西域,另有说法。以陛下之前所议之法,耗费巨大。每年屯田、移民,自西京至伊犁,数千里,非是易事,耗费极大。” “臣以为,不若就地招纳回部农民屯垦。如此一来,每年可节省国库数十万两移民费用。” “蒙古皆信黄教,若西域皆为回部,则隔绝蒙古与雪山的联系。回部、准部,各有血仇,可互相制衡。如此,也不用担心瓦剌部占据西域、喀尔喀、乃至漠南,连成一体。” “西域皆回部,以阿尔泰山为界,山北为蒙古,山南为回部。如此则蒙古再难成事。” “天山以南的回部,本就以种植为生,非以游牧。若就地招收回部农民屯垦,也省却千里迁民之暴。每年节省数十万两,亦可用来蠲免各省钱粮,以仁政而大治。” “如此,我朝也不需在那驻扎多少兵卒。以回制蒙、以蒙制回,羁縻统治……” 听到吏政府尚书又在提这一茬,悔的李淦直想扇自己大嘴巴。 之前的廷议中,针对此事,也是好容易才压住,这一次又提起来,李淦也是一阵恼火。 可吏政府尚书也句句都是为国之言,李淦也不好怒斥。 这个想法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很多人的想法。 统治西域,实在太贵了。有这钱,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那些毫无意义的土地呢? 现在打也打了,对方也臣服了,又要往那移民,这一年要多少钱? 如果就地招收回部的人屯垦,的确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天山以南的绿洲农业区,又不是游牧。 似乎也完全可以借助回部的力量,压制蒙古防止其死灰复燃。 以史为鉴,蒙古那么可怕,回部可是没说打出过土木堡。 只是李淦从刘钰那知晓了回部传播的历史,对于回部也是充满了警觉。 虽说刘钰擅作主张借刀杀死了黑山白山派的头领,让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爽,但整体政策他还是支持刘钰的想法。 现在少花钱,将来就得多花钱。 钱!钱!钱! 想到钱,就不得不想到刘钰画的海军大饼,皱皱眉道:“此事之前已经议定,何须再议?移民之事,必要实行,断不可为了省钱省事,就招收天山以南的回部去伊犁屯垦。” “甘、陕等地,地力贫瘠,民众多苦。伊犁河谷,你们不曾去过,刘钰却是亲眼见了,那里适合种植小麦、棉花,皆为上等沃土。移民前往,又可缓解西京人多地少之弊,一举两得。” “蠲免钱粮,不过治标。移民垦荒,方为治本。卿等皆为重臣,岂不知标本之别?” 李淦着实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吏政府尚书却继续道:“陛下,唐时安西四镇时,便有争论。如今已复安西,天朝之事,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 这算是在将皇帝的军,意思是说现在西域的事,我们可以听你的,就这么定了。 但作为交换,这是最后一次打仗了,日后还是要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 自李淦上台,这才十五年,已经打了两仗,耗费了千万两钱财。 现在名也得了、势也拔了,是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当初刘钰搞国子监的时候,皇帝就承诺过,对俄交流、平定西域,这两件事是不能商量的,以此换取儒林舆论不要搞事情。 现在这两件事都做完了,已经达成了传统帝国的最大边界了,日后再打仗就没意义了。 而且,两战打出来来了皇帝的威名,又带出了一大堆刘钰这样的新人,严重威胁了朝中的平衡。 天朝天朝,总要有个边界。虽然凭借火器优势,这两仗对国力并无损耗,可也最好就到此为止了。 不然不断开战,武将的势力必将崛起。 大顺是可以出将入相的,而且武德宫的存在,使得武将们很多都是有文化的,又和科举尿不到一个壶里,当初刘钰搞的惊人之语还在耳边,众人也真的怕这些人崛起之后,在江南搞出大动作。 明末的教训,留给朝中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经验。 对勋贵来说,经验就是与国同休,要是国没了,勋贵也要完。到时候再上演一番权将军拷掠京师的事,那就什么都没了。 对文臣来说,经验就是千万不能让武将崛起。文臣的地位来源于一个安定的中央政府,一旦这个政府垮掉,武将跋扈,杀文臣就像是杀狗一样。 然而,人们能从历史中学到的经验就是什么都学不到。短短八十年,这些经验再度化为了乌有。 勋贵们开始腐化堕落,文臣们开始挖掘政府的墙角。 现在他们都希望,朝廷这艘船,就按照原来的既定轨道走下去。 没有大臣喜欢变化,而这几年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战争往往能够促进这种变化,已经有人感觉到了种种不安。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心里还有些变革的想法,更不知道就和他们同一屋檐下的翼国公刘盛手里还捏着一份关于军制改革的奏疏。 李淦虽然心里很不爽这种和皇帝讨价还价的态度,可还是点头道:“朕岂无休养生息爱民之心?众卿安心,除非有人挑衅天朝威严,朕便不动兵便是。但若有人挑衅,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亦不可不为。” “不过,就算四周没有威胁,也不可马放南山。国之大,的确好战必亡。然而,后面还有一句,忘战必危。” “幸于此番上天护佑,将士用命,时隔千年再复西域。日后西北再无大战,此番战功,不可不赏。今日一直在说西域的事,却还没说到该如何封赏。” 显然,李淦不想再纠结关于移民还是招抚当地回部农民开垦、以及日后打不打仗的事,用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这个问题给岔开了。 天佑殿早已经讨论过,英国公便出面道:“平准之战,刘钰当为首功,此无疑义。” “其功灭国,封侯可也。然其年幼,年少封侯者,若如冠军侯,年少封侯,恐惹天妒。是故不宜封侯。” “封爵取下不取上,是以当封伯。” “我朝定制,封爵有美爵、有地爵。以刘钰之功,当封美爵。” “自前朝起,瓦剌诸部便为西虏。若以美爵论,当以‘克虏伯’为上佳。” “然而准部既服,皆为天朝子民,不宜再称之为西虏。” “刘钰翻越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立下不世之功。此地,乃唐时鹰娑都督府所在之处,是故可取‘鹰娑’为号。” 英国公心想,若不是因为准部已经臣服,国朝也不好再管人家西虏西虏的叫,这个“克虏伯”的爵号是最为合适的。 克虏伯变成了鹰娑伯,着实不怎么好听。 天佑殿的大臣们翻了翻典籍,要给西域重新取汉名的时候,发现不管是汉时的西域都护府还是安西四镇,都是以天山以南为重心。 准部的核心地带是在伊犁,实际上阿尔泰山南北也是其核心牧场,那是安西和北庭交界之地。 找了半天,终于查到唐时曾经在伊犁附近治了鹰娑都督府,这名字便最为合适。 不然取碎叶伯,刘钰并未打到那;龟兹伯,又过于靠南。 一众朝臣虽然都是饱读诗书的,可是这种事他们实在不是很了解,西域到底什么样、各处到底在哪,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概念。 几年前还如同异国他乡,现如今收复西域故土,筑城分地的名称还未定,更是无几人知道什么鹰娑都督府。 反正封爵已成定局,这个是怎么也无法更改的。即便不知道这个鹰娑都督府到底在哪,可既然是英国公说了,听起来也没什么避讳、不祥之类的问题,也就没什么反驳的。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这个封号,虽然心里也觉得还是克虏伯好听一些,然而为了准部安稳也的确不好“伤害民族感情”。 见众人并无异议,遂笑道:“如此,朕正好听闻,国朝的鹰娑伯有奏疏要上。翼国公,何不呈上?咱们也听听,鹰娑伯上疏,所为何事?” 一直没说话的刘盛知道皇帝的意思,便是要取个名正言顺,既封了伯,就有廷议朝政的资格,这时候再拿出来正合适。 于是上前将厚厚的奏疏递上,李淦笑道:“便叫人读读,也好让诸卿听听,待鹰娑伯回京,正可廷议。” 第二一九章 假装君臣共治 奏疏才念了几页,朝堂上已经乱了起来,礼官和御史们斥责了几声要求安静,这才一直把声音隐忍到了长长的奏疏读完。 一读完,一群人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这是要干什么? 军改,军改,这改的步子也难免太大了吧? 这么改一下,兵政府还剩下什么权力? 海军部又是什么东西?天朝需要海军吗? 自古以来,天朝就不需要海军,搞什么海军部? 皇帝这不会是要学前朝永乐,要内帑控制贸易吧?要是这么一搞,岂不又是遍地走私、海贼泛滥?江南贸易,每年得银千万不止,皇帝要是控制贸易,必为天下大患。 还有这个练兵处、参谋部、军校……兵政府已经没有了武选司的权责,那兵政府留着还有什么用? 天佑殿已经抢夺了不少权柄,难不成皇帝要把兵政府裁撤掉? 为什么非要军改呢? 直接买一些新的火枪,换装不就好了? 改成这个样子,有甚么区别? 一朝的人都听的满头问号。 有不解的,有震惊的,有惊慌的,也有愤怒的。 然而皇帝却根本不给众人今天就讨论的机会,一摆手道:“此事待鹰娑伯回朝再议。一会会将此奏疏抄写,卿等可先回去仔细琢磨。” “散朝!” 一声不容置疑的退朝,让所有人的话都憋在了肚子里。 数万字的奏疏,林林总总,涉及到各个方面,只听了一遍也都没听全。 但是既然能站到这个位置,哪一个都不是易于之辈,都是全天下两万万人中选拔出的人尖子,不说都有过目不忘之能,可还是能够抓住关键的。 退朝之后没几日,这封奏疏就引发了数十份,交予各个大臣、勋贵等,让他们仔细读读,也备过些日子的大廷议。 一众平日里翻云覆雨的大臣们全都懵了,这军改的想法,到底是皇帝授意刘钰的?还是真的是刘钰提的? 若是以往,这件事很好反驳。 祖宗之法不可轻变,兵者国之大事,乱改要出大问题的。 但是这一次西域之战,打的实在是太出乎朝中意料了,不声不响的青州军就真的打出了这么可怕的战果。 有此战果作为支撑,从这个方向上反驳,就毫无力度。 想要反驳,总要找到切入点。 然而切入点应该在哪? 等到奏疏下发到各个大臣手中之后,对照着上面的内容,海军部的事直接无视,只看关于陆军军改的内容,就有些难办。 若想反驳,重点就在于奏疏上的这一系列军改是否有必要? 如果只需要换装枪械、采用新的阵法,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动兵政府的权柄嘛。 但要这些,需要找到知兵的人反驳,尤其是执掌大军的大将。由他们的嘴中说出反对军改的话。 这个大将,不能是勋贵。 因为对勋贵来说,这次军改对他们而言不但无害,反而有益。 至少可以保证勋贵始终拥有一定的地位,不用担心弄成前朝那样彻底丧失话语权的地步。 找一直镇守西北的制将军江辰,江辰却闭门不见客,根本没有私下表达任何的态度。 这么一改,肯定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 在外驻守,喝兵血、吃空饷这样的事,实属正常。 但在外驻守的,又没有资格参加廷议。 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喝兵血、吃空饷这样的低级手段,他们已经用不到了。 京城最重要的京营,情绪很是稳定。 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对他们而言,只要不动自己的土地特权,那愿意怎么变就怎么变,毫无关系。 无非就是以前要练火绳枪配合长矛阵,现在改成了纯队的燧发枪,区别不大。 而且军改上的军衔制度,又可以提高他们的收入。 京营稳定,从西部返回驻扎在京城的青州军,就更加稳定了。 对他们来说,更是没有任何的影响,甚至他们还有可能被提拔为一些练兵处的小官,前往各地操练新军。 此次军改也不包含辽东以北的府兵,他们的血税特权仍在,而且向来也不归兵政府管辖。 触及利益的武将,是各地的镇守正总权,因为他们是最容易喝兵血的。 可是他们既没资格参加廷议,也没能力振臂一呼,攻入京城清君侧,主要是打不过青州军,也打不过那群良家子为主的京营。 兵政府上下都感觉到独木难支,明显看得出皇帝这是准备把军权牢牢地抓在手里。 至于抓在手里要干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练兵处一旦设立,每年操练定额的人数,定期退伍制度,使得喝兵血只能在练兵处这里喝。 然而练兵处的官职太小,而且集中训练,喝兵血很容易事发。 一旦练兵完成,就要集结成营,整编训练,安排在各地驻守。 在各地驻守,喝兵血也不容易,皇帝肯定会派人随时巡查检阅,轮番入京。 长远来看,整个军改计划是让全国保持一支二十万的常备军。 另起炉灶,待全部军改之后,每年可以省下数百万两的军费,长远看又没有办法说这劳民伤财。 短期来看,军改的步伐也不是很快。 参谋部之类的只是先搭建起来,前期练兵处也只是操练三五万军队,旧有的部队会慢慢进行裁撤,亦或是遴选之后开赴西域、辽东等地屯田。 若说钱财,积累下的平准的军费,省下来不少,西域的平定速度远超众人意料,国库里现在是有钱的。 若说军备,威海已经有了一个兵工厂,既可以造枪又能铸炮,给出的价格也不高,也就和现在军中使用的火绳枪略高一点点。 若说人才,之前的青州军里,军官比例严重超额,很多人都可以提拔出来作为营连军官,或者作为练兵处的军官。 而且本身又有营学三舍制,更换教材,变更侧重点,这也不会有太大阻碍。 一时间反对军改的人都慌了神,不知道该从哪里反对。 如果说要防备藩镇之祸,可这一次军改确确实实把军权收归了中央,指挥权在皇帝的手中。 总参谋部或者叫枢密院,一旦设立,实际上还是文官掌军,只是此文官非彼文官,区别在于出自实学三舍法还是科举法。 不是说学过怎么算数几何就算武将的。 有战功的老将们在参谋部镇场面,其实并没有兵权。 兵权实际上牢牢地把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出征的时候任命大将统筹,新操练的军队都是正规的常备军。 又因为操练都是相同的操典,真正作战的时候也能直接统合在一处。 军改之后巨量的后勤需求,又使得没有中央的财政,谁也养不起一支这样的军队。 军官们也不会转为文官,只是武德宫的人才依旧还有转文官、掺沙子的机会。 固定的练兵处,又使得各处操练的新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阵法就那么几种,连号令都是一样的,空降过来掌军也不是问题。 都说兵将分离会造成战斗力下降,问题在于这样的军队就算战斗力下降,对周边势力也是碾压的。 平准一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都觉得刘钰打的那叫什么仗?可偏偏就是能赢。 没有刘钰,小策凌敦多布就能冲开方阵了吗? 军校开办在京城附近,基层军官都是天子门生、勋贵庶子,就算某地想要造反,基层军官凭什么听命呢? 兵政府尚书回去琢磨了好久,总觉得这像是宋时的枢密院,似乎路子也是要沿着宋时的制度走。可再仔细一想,又不太是。 兵政府日后只怕要沦落到元丰改制之后的惨状,管管车马、仪仗,完全成了一个空壳子?从土木堡之后延续下的惯性,真的要被打碎了吗? ………… 从威海返回京城的刘钰,也是闭门不见客,杜绝了一切风声,就等着那场大廷议。 这场廷议,虽说皇帝应该是支持的,但如果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甚至在廷议中一败涂地,皇帝的面上也不好看。 如今有了一个鹰娑伯的爵号,他也算是真正有资格参加廷议了,而不是如之前一样只有旁听的权力。 封爵之后就先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皇帝肯定会抓住机会,让刘钰做得罪人的孤臣。 躲着旁人的时候,好容易回到了京城,并没有躲着一直困在齐国公府里的田贞仪。 这件事他也悄悄写了信给了田贞仪,田贞仪的回信里,仍旧如平常一样管他叫三哥哥。 信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只是告诉刘钰,死咬住一件事: 不要说这件事对陛下集权有好处,因为陛下不傻,有没有好处陛下比谁都清楚。 也不用说这件事可以增强军力,因为平准一战已经证明了。朝中大臣不是瞎子,他们也不会从这个角度反对。 只要抓着一件事,那就是这次军改,对勋贵、良家子、实学三舍法出身的人有好处,那就够了。 谁支持、谁反对,要弄清楚。 廷议本就是吵架的地方,不要试图去说服反对的人,只要抓紧那些支持的人。 本朝没有宰相,也没有三省。 陛下假装有,以维系自己是与儒家士大夫共天下的假象;朝臣假装有,以维系自己是可以做铮谏铁骨君臣共治的假象。 谁都知道没有,但都假装有,装的久了,骗的自己都信了而已。 最终拍板的还是陛下,陛下需要的不是三哥哥说服所有人,只是希望看到朝堂上有不少的人支持,留一个【廷议过了、很多人支持】的颜面即可。至于【也有很多人反对】,那将来恰恰证明了陛下眼光独到力排众议,就像是黑暗最能衬托光明一般。 第二二零章 双簧保底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是皇帝新衣般的君臣共治,可历史的惯性之下,皇帝总是要脸面的。 儒林结社议政的风气比之明末更加严重,也不知皇帝能不能担得起这个昏君的名头。 田贞仪的想法,让刘钰觉得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也和他之前所想的差不多。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去干。 真正到了大廷议的那一天,刘钰也是一路没和人说话。 等待开门的时候,更是孤身一个人往旁边一站,默默抽烟。 勋贵们也是默契地没和刘钰说话,其余大臣更是离着刘钰远远的。 第一次以伯爵的身份步入朝堂议政,这一次大廷议的规模极大,刘钰悄悄看了一眼皇帝,发现皇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诸卿想来也都看了鹰娑伯关于军改的奏疏。今日廷议,畅所欲言。” “谁支持?谁反对?若只是这样问,只怕争论到天黑,也理不出一点章程。既这样,朕便做主,先论海军一事。” 话音刚落,一个让刘钰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正是左平章事、英国公张牧之。 “臣对兴建海军一事,不是很赞同。” 嗡…… 朝堂上顿时出现了一阵混乱,英国公行事向来激愤,在朝鲜一事上更是做的叫朝中人感叹“千年宗藩,一朝而无体面”。 张瑾又执掌青州军,怎么看,英国公都不应该是站出来反对刘钰的。 刘钰自己也懵了,心想这不太对啊。 英国公作为平章事,皇帝不可能不和他商量的,商量之后英国公出来就放炮,这是怎么个意思? 英国公缓缓问道:“鹰娑伯言,我朝海疆万里,有海无防。前朝末年,荷兰国、英圭黎国,皆攻打过澳门、进犯过福建。水师束手无策,如今近百年过去,听闻西洋大舰有六千料之巨,我朝水师更非敌手,万里海江有海无防,的确不行。” “然而……荷兰也好,英圭黎也罢,之所以兴兵劫掠沿海,无非是渴望贸易。我朝不比前朝,开关贸易,广东、福建、江苏、浙江,均有海关。开关贸易,乃太宗遗训。” “天朝无所不有,西洋人与我朝贸易,也是为了获利。只要开放贸易,西洋人自然不会来侵扰我们。此其一也。” “其二,自由贸易,使得西洋诸国贩运货物,船行万里皆为求财。若有海寇,若其巢穴在岸上,则我朝出兵可剿;若其巢穴在海上,西洋人亦可剿灭。海寇劫掠,西洋人贸易不畅,自然会出兵保护自由贸易不被劫掠。” “前朝末年,海贼横行,鹰娑伯也说过,无非是荷兰人不能在天朝贸易,是故扶植郑氏等人,劫掠前往吕宋的船只,迫使海商前往巴达维亚,与荷兰人贸易。” “如今我朝开放海关,荷兰人、西班牙人、英圭黎人,皆可在岸上贸易,谁又会去扶植海贼呢?” “何必每年要耗费百万钱粮,兴建海军?” 朝堂上顿时一阵臣附议的声响,英国公的想法,颇为高屋建瓴,似乎一语道破了大顺贸易的特点。 国朝商人去不了欧洲,欧洲人的船能来天朝,如果路上有海贼,那西洋人自然会将这些海贼剿灭。 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里,刘钰却从英国公的话里面听出了别样的味道。 英国公一直在说海贼,海贼……按说英国公应该知道西洋人的威胁的,可这时候却默认西洋人都是良善之辈,似乎不太对。 海军是用来打海贼的吗? 某种意义上讲,英国公的话也不是不对。 英国人如果不搞鸦片,拼了老命也得到一百年后蒸汽机普及才有可能冲击国内的手工业,白银流入的局面不可避免,而且大顺并没有闭关或者加增关税的打算,说起来好像西洋诸国也的确没有派兵来打的动力。 似乎是这样的。 然而既然称之为夷狄,很多诛心的话就可以说。 刘钰琢磨了一下英国公到底想要说什么,闷着头暂时不说话。 皇帝嗯了一声,说道:“英国公之言,似有道理。然而,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西洋诸国有犯边之意,派遣舰队前来,江南乃财税重地,若无海军,如何防备其劫掠江南?” 英国公回道:“西洋人船坚炮利,我朝水师诚不可与之对敌。然而,船坚炮利,这船却不能炮到岸上。想要袭扰劫掠,还是要靠陆军。” “鹰娑伯的陆军军改之事,臣大为赞同。若能军改,陆军强势,西洋人纵有坚船利炮,又有何用?其船又不能始终在海上漂泊,若想劫掠,必要陆军野战。鹰娑伯军改之策,若能实行,则西洋人万里运兵,野战岂能胜?” 刚才还一阵赞同声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刘钰忍不住笑了,恍然大悟。 合着这是皇帝和英国公在这唱双簧?先来个保底,二选一? 作为底线,要么兴建海军,要么陆军军改。 江南的军队能不能打仗,朝中的人太清楚了。 青州军都知道师从西洋人,战斗力如何在西域也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能不能打得过江南的驻守部队,这不用明说。 看来皇帝心里也是没底,趁着开局,先保一个二选一的底线。 皇帝轻咳一声,出来搅合道:“既说此番廷议,一分为二,此时不宜讨论陆军事。只说海军,诸卿还有谁反对?” 吏政府尚书奏道:“臣也反对。” “古人在秋天来的时候,封闭窗户,编织帽子,这可以说是未雨绸缪。” “可杞人看着天,却整日担心天塌下来。这就是杞人忧天了。” “鹰娑伯奏疏之事,说是未雨绸缪,实则在臣看来,就是杞人忧天。” “兴建海军,每年需要百余万两白银,鹰娑伯可知一个山东,一年才有多少税银?” “况且以鹰娑伯的说法,这海军兴建非一朝一夕之事。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以二十年算,这就是三千万两白银。” “有此三千万两白银,若投入学堂,则圣人之言大兴;若投入河堤,则黄河两岸之民皆呼仁政;若投入蠲免,则水旱蝗灾之后,亦无食人之事。” “鹰娑伯却把这三千万两,投入到根本用不到的地方,这不是杞人忧天是什么呢?” “若是因为杞人忧天,杞侯便大兴土木,不顾民生,非要搭建起来防止天塌的石柱,这难道不是有害于国吗?” 刘钰闻言,反问道:“那以大人之见,这几年夏日少雨,那么黄河河堤也不用修了?” 吏政府尚书大笑道:“鹰娑伯正应了刚才所说的未雨绸缪、杞人忧天之别。黄河河堤,以年而计。今年雨少,明年可能便雨多。而兴海军、防海上之敌,这就是无稽之谈了。” “试问鹰娑伯,防谁?朝鲜,孝子也;日本,锁国中。难不成,鹰娑伯是要防琉球?” “至于西洋人,我朝开关,西洋人跪求我朝茶叶、大黄、瓷器、丝绸,如何会来攻打我朝?” “这钱哪怕不投入民生蠲免,投入到陆军营建,多少还有用。若蒙古、西域乃至周边小国有乱,陆军尚且可战。亦或是天下有刁民起事,亦可镇压。这钱也算没有白花。” “却不知这海军何用?” “若是江南有刁民起事,海军能去镇压吗?” “若蒙古反叛,海军能把船开到漠北吗?” “若西域大乱,海军能把船开过河西吗?” “国家花上千万两,养一支根本用不到的海军,这不是可笑是什么?” 说罢,又冲着刘钰哼哼一笑道:“鹰娑伯的奏疏上,一艘战舰要五六万两,还是小舰。大舰,竟要十几万两……鹰娑伯虽是忠心爱国,只怕西洋人却在戏弄鹰娑伯。一艘船,如何值得这么多钱?” “国朝又不是没有造过船,便是前朝的宝船,难道值得上十几万两吗?” 说了这些诛心之言后,吏政府尚书又道:“再者,鹰娑伯说什么百年海军,简直可笑。” “我朝又不禁海,难道没有渔民吗?我朝的大船,难道就不能水战吗?为何非要学西洋人的舰船?” “真要是西洋人有不臣之心,我朝再投钱造舰,也不是来不及。何苦要把钱扔出去,那可真是打了水漂了。” “若是西洋人真的有祸心,我朝只要关闭海关,禁止贸易,此国必服。况且我朝本就开关贸易,西洋人缘何要来犯我天朝?” 随后,谏议中也有人出身道:“然!就算犯了,造舰也来得及。百年海军,实乃虚妄之言。海军只要有船,有人即可,只怕鹰娑伯这么说,是因着满朝只有鹰娑伯懂这些事,故而夸大其词?” “前有养寇自重,鹰娑伯这是无寇可养,却自己想出来一个巨寇?” “花钱练兵募兵,总还有些用。可花钱养海军,我朝实在无用。鹰娑伯若真有报国之心,如今西域新定、勘界未准,鹰娑伯何不毛遂自荐,前往西域报国?何必要把这拳拳报国之心,用在一个幻想出来的海上巨寇身上?” “再者,鹰娑伯还说养了海军,则可保护海上安全。日后亦可废漕运、改海运。算起来,似乎是省钱,可我只问鹰娑伯一句,废漕改海,百万漕工如何办?江淮糜烂,天下必乱,为了区区百万两银子的耗损,就要担着天下大乱的风险,鹰娑伯又考虑过吗?” “论及打仗,鹰娑伯或可称之能将。然论治国,鹰娑伯实在年轻,皆少年之言。” 第二二一章 先知 夹枪带棒的话,让刘钰恨的牙根痒痒。 可心里也明白,这种故意激起他怒气的话,最好不好接话头。 这些诛心的话,是说给皇帝听的。 暂时可能没用,但就像是一颗种子,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萌芽,这种东西很难说。 这时候也不是争论这些诛心之言的场合,刘钰心里有些沉重,不得不说这些人掐的点真的掐的很准。 到底是未雨绸缪? 还是杞人忧天?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靠经验来判断。 正如唐末藩镇与五代之乱,使得宋极端重文轻武;元时的几乎没有政府的无能统治和崖山之殇,让明朝死死卡着华夷之辩的红线。 大顺面临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强敌从东南攻来,以至颠覆天下。 现实世界里没有先知,更没有预言者,拄着一根乌鸦手杖往朝堂里一站,念出了关于未来的预言。 既然没有先知,那么以史为鉴,为什么要兴建看起来毫无意义劳民伤财的海军? 唯一一个破局的点在日本,可这时候万万不能点破。 朝堂是四处漏风的,一旦消息有意无意地传到日本,不要说贸易要出问题,就是日本急着向荷兰人学习也来得及。 英国需要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保证《航海条例》的重商主义利益和自身安全;荷兰需要一支海军,保住自己海上马车夫的地位;西班牙需要一支海军保证与新大陆殖民地的沟通;法国需要一支海军,殖民地什么的还在其次,英国有法国就必须要有;俄国需要一支海军,以和瑞典交战、在黑海打突厥人。 大顺要海军干什么呢? 这一点,刘钰真的没法给出一个让朝堂满意的答复。 他苦思许久,都没有想到一个确实有用能说服众人的理由。 因为……西洋人隔着几万里,跑来攻打天朝,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怎么可能?这么说,根本就是先知、巫卜。 可要不说这些仿若先知、巫卜的论证,只说现实,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东南亚的贸易,刨除掉西洋人,东南亚有和大顺竞争以至于要高关税的手工业吗? 东南亚能售卖的东西,商人都可以买到。 至于热带岛屿种植甘蔗,琼州还没有种满,台湾的人也没有多少。 【劝君切莫过台湾,台湾恰似鬼门关,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就是窖场也敢去,台湾所在灭人山,台湾本系福建省,一半漳州一半泉。一半广东人居住,一半生番并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内,专杀人头带入山……切莫信人过台湾。每有子弟爱来者,打死连棍丢外边,一纸书音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就是热带岛屿的现状,不是北美那种四季分明的气候。 疟疾、蚊虫、登革热、热病,不说十不存一,但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在话下。 有时候,听起来这句“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有些自大,可放到此时此刻,只是很谦虚地诉说一个事实。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放在此刻,其实吏政府尚书的话才是为国之言,刘钰真的就是杞人忧天。 以史为鉴,没有一个政权是因为东南海上的入侵而崩溃。 以现实推理,英国公的话也说的很明白了,前朝和荷兰英国的冲突,是因为没有放开贸易。 现在大顺放开了贸易,西洋诸国为什么要来打大顺呢?图什么? 所谓殖民地,还是那句话,有钱的不是吕宋和巴达维亚,有钱的是西班牙和荷兰。 占下那里,某种意义上讲,反而是不利于贸易的。就像是郑成功犹豫是否攻下吕宋,就必须要考虑对西班牙贸易的百万两收入。 而且东南亚是不是殖民地,对大顺来说真的没有区别。没有一个东南亚小国敢对大顺搞贸易禁运,或者说殖民地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条不准发展本土工业,也根本就不存在,东南亚存在能和大顺竞争的手工业吗? 缺粮了,用丝绸瓷器去东南亚换呀;缺香料了,荷兰人为了弥补贸易逆差,一船一船的香料往广东运,就盼着能抵偿一下货款。 大顺不产白银,可大顺偏偏又是白银货币。 大顺的央行是欧洲的殖民地金银矿,发钞权在欧洲人手里,经手人就是海关贸易。 见过政府的军队向央行开战的吗? 大顺不需要重商主义,因为手工业太强,以至于自由贸易却取得了重商主义最想要的东西,贵金属。 开关如此,不开关的走私还是如此。 这种天然的重商主义,使得海军真的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逼迫日本打开国门、抢夺香料群岛,这是两个海军有意义的方向,也是唯二两个可见短期利益的方向,可这两个方向此时都不能说。 这时候若是说建设海军是为了对日开战、对荷开战,那必然又要遭到极大的反对,一句穷兵黩武毫不为过。 面对反对者的诘责和质问,刘钰只能把问题往“未雨绸缪”这个方向上靠。 “闽、粤两地,自来田少。前朝广东还在吃广西的米,而如今广东的米,多半来自南洋。闽地亦是如此,临海多富,而粮米皆来自南洋。” “人不能一天不吃粮食。若是有朝一日,忽然那些南洋小国不准售卖粮食了,怎么办呢?” “朝中诸位,又对南洋诸国知道多少呢?” “那荷兰国,为了能够控制香料,逼迫当地的人不得种植一粒米,只允许种植香料。这样,荷兰人就能用便宜的粮米换取大量的香料。” “西洋人在南洋日益深入,南洋于国朝,早已成为闽粤两地的米袋子。若是南洋被西洋人控制,一旦生出害人之心,不准粮米外运,闽、粤等地又会有多少人饿死?多少人无以为生?” “诸位大人说什么,临近有战再造船不迟。就算造船可战,等造船出来,只怕闽粤已经荒废。这样的责任,谁能担待的起?” “若有一支海军,则海军所至之处,皆为国土。那荷兰国,相距南洋八万里,只要海军能抵达,巴达维亚便是荷兰的,香料便是荷兰的。英圭黎国,距离阿美利加相隔一个大洋,可海军能至,则阿美利加的棉花、靛青、蔗糖、烟草等,皆是英圭黎国的。” “我朝若想让南洋始终作为国朝的米袋子,没有一支海军是可以的吗?” 说到福建、广东的粮食大半都是源自南洋的问题后,刘钰又道:“古时候有个故事,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船在向前走,天下也在不断变化。倭国自来与荷兰人相近,即便有锁国令,依旧允许荷兰人贸易。” “倭国自来不服天朝,向来以日出之国自称。壬辰之乱,不可不察。若是倭国师从荷兰,打造了一支舰队,试问朝中诸公,谁能对抗?” “你们见过西洋的大战舰吗?若没见过,怎么就知道国朝的水师破船能够敌得过?” “就像是平准之前,谁要是说提一万步兵,纵横西域。只怕会被人当成癫狂之语。可事实呢?” 话到如此,明明这天下没有先知,刘钰却不得不强词夺理,来当这个先知。 这时候建海军,只有先知巫卜这一个办法。 先知的话,总是初听起来感觉扯淡,可事情发生的时候,又会感叹早有预见。 他有大功在身,又有平准的实绩,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总有些别样的力量。 眼看压住了朝堂上的气势,刘钰又问道:“若天下一成不变,我朝则根本不需要变革。以如今的军力,吊打四夷。” “可是,试问诸公,谁能保证我朝不变革,周边四夷、南洋小国、东洋日本就不会变革?” “如果他们变革了,到时候谁来担这个责任?” “挫骨扬灰?就算是挫骨扬灰,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现在,谁站出来说:周边各国、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一定不会变革?就赌上死后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流为娼。若我输了,就给我立个碑文,杞人忧天;若你输了,就将你和秦桧、吴三桂并立,上书遗祸万年。如何?” 说的如此激烈,又是在朝堂上,当即有人斥道:“鹰娑伯,在这朝堂上不要说出这等话。况且,谁说的若不变革,便毫无胜算?” “我说的!”群臣中,真正见过舰队齐射的鄂国公李九思出面,反问道:“你们谁曾去见过西洋舰队何等模样?谁知道这海上作战应该如何?过时的兵书,过时的舰船,根本不堪一击。我于威海亲眼所见,若舰队成,便是全天下的水师绑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就是毫无胜算。” 听到刘钰先知一样的论调,李九思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了。 这时候看上去,还只是震撼,却还有勇气说一句“以求超胜”;若是等到几十年后蒸汽船横行,那就只能吐血而绝望了。 可即便只是现在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李九思想着当日去威海亲眼所见舰队齐射的恐怖场景,也真的害怕起来刘钰说的那些话变为现实。 不说西洋诸国,谁敢保证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不“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前变革? 到时候缅甸安南皆是燧发枪加刺刀的青州军;海上都是西洋的战列舰,大顺又该怎么办? 安南也好,日本也罢,若是攻来,总要与士大夫共天下,可他们这群勋贵怎么办?投降的时候,勋贵可是欲求投降而不能的,那是铁杆的前朝余孽,是要斩草除根的。 反正……花的是国库的钱,又不是让勋贵们捐助,这时候自然要站出来支持一下。 第二二二章 烂伤疤不可揭 朝中反对的人,都在骂着刘钰的无耻。 他们对付刘钰,是先夹枪带棒的诛心之言。 然而刘钰却用无耻对无耻,提出了一个对赌的协定:如果将来东洋南洋先变革了,反对的人就要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眷为娼,还要铸成铜像和吴三桂、秦桧等跪在一起。 这没有人敢赌。 所以这就很无耻。 天,肯定掉不下来,所以杞人忧天可以赌。 但这种事,不是天之苍苍,不是地野茫茫,谁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把自己搭进去。 鄂国公又站出来替刘钰做保,刘钰带着青州军在西域真的是打出了一种先知的感觉,顿时让很多人把话憋在了肚子里。 朝堂上一阵安静,李淦心里暗道:苦了你了。 对日开战和垄断香料的事,不能说。 这个不能说,海军的意义就变得可有可无,一切都在一种毫无计划的“可能”上,这就让论点根本站不住脚。 你说西洋人可能进攻,我还说西洋人可能不进攻;你说东洋南洋可能变革,我还说东洋南洋可能不变革。 谁都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料敌以宽,往往又和杞人忧天是同义词。 李淦只是没想到刘钰会撕破脸,用这种“泼妇诅咒”的态度来面对朝中大臣,心中暗笑之余,也明白刘钰这算是把所有的反对派都得罪遍了。 真论起来,这场关于海军的争辩,刘钰已经输了。所有的论证都基于一个假设,而且没有任何以史为鉴的例子。 可谁也没想到刘钰趁着被他这么胡搅蛮缠弄得朝堂鸦雀无声的时候,他又张开了嘴,开个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地图炮、揭开了一下巨大的谁也不愿提及的烂伤疤。 “前朝万历年间,萨尔浒之前,朝中有谁会想到,努尔哈赤竟然会成事?一个区区的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芝麻大小的官,竟能差一点让神州陆沉?” “我本以为,此事朝中衮衮诸公必然引以为戒,谁曾想你们还就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觉得前朝的危险来自东北,出现过土木堡,就以为本朝的危险还是在西北或者东北。却从未有人注意到,西洋人可以远航八万里来到这里,我们却去不成;没人注意到西洋人的军阵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可以以一敌三;更没人注意到这些东西学起来很容易。” “诸位一直把国朝的安危,放在认为东洋南洋诸国都不会变革,都不会有不臣之心上。” “本来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样的事,朝中都是千军万马杀出的人杰,怎么就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我读书少,《三国》倒是读过。那一日读三国,东吴是降曹还是抗曹的时候,恍然大悟。” “就算东洋变革了又能如何?就算南洋变革了又能如何?就算西洋人入寇又能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东虏入寇的时候,剃发易服也做的,那东虏可做天子,东洋人缘何做不得?反正还是要用朝臣,还是要用科举,自然是不用考虑。” 一同地图炮,把个明末的烂伤疤全都揭了出来,朝堂上顿时传来一些不顾体面、殿前失仪的叫骂声。 “刘钰,你少在那血口喷人!” “诛心之言!诛心之言!” “你这么说,是在挑唆君臣关系,其心当诛!” “你别在那胡诌了!我等就算不能杀敌,可学一学文丞相的骨气还是有的。你这等小人之言,纯粹是血口喷人!” 一阵叫骂声中,皇帝也怒道:“刘钰!放肆!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李淦是真的有些生气,有些事,最好不要提。 历史的旧伤疤,如果揭起来,会让朝中很尴尬。 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默契的不要再提,当年剃发易服的文臣们都是假儒生,如今的都是真儒生。 既往不咎,不提旧事,大顺虽没有明文规定,可这也是朝堂上的一个潜规则。 从没有人直接拿这件事说事,哪怕在朝堂上打起来,也绝不会提的。 本来大顺搞了独立于科举的武德宫选拔人才,这就让很多士绅不满意,认为朝廷不信任他们。 可也不好说真的就是不信任他们,只能说术业有专攻,有些本事终究还是实学比经书更有用。 现在刘钰直接公开地撕破了脸,就差站在高处冲着这群人喊:没错,就是不信任你们。 其实刘钰谁也不信任,土地地主的经济基础之下,怎么也结不出他想要的果子。勋贵、良家子,都一个鸟样,没有生产关系的变革,都是地主,大哥不笑二哥。 但今日朝堂上的事,本来就是吵架的。 既是吵架,也就根本不存在说服对方的可能。 就只需要亮屁股,假装刘钰是良家子、勋贵乃至皇权的“自己人”。 叫骂的人都是科举上来的,刘钰心里很清楚,这个地图炮开的很大。因为科举上来的,也有不少殉国之辈,他这么讲纯属是欠揍的地图炮。 但他这么一说,勋贵们一个个捋须不言,心中暗笑;良家子出身也都笑而不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本就有的矛盾和裂痕,就像是只隔了一条街的国子监和武德宫,皇帝既然有意造成这种隔阂,刘钰自然要用。 听着皇帝发怒,刘钰跪地道:“陛下,臣一时失言。不过是气于之前对臣的诛心之言。还请陛下治罪。” 李淦深吸几口气道:“此事再不可提!你罚俸一年。” 骂完之后,心里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表达做孤臣的忠心,虽然场合很不对,可罚了俸禄,也算是做了样子,遂道:“此事就算记下,日后若在犯,便革掉你的爵位!你这身伯爵的衣裳,才穿上,可要小心一些。” 措辞严厉地骂了一通后,李淦又道:“不过你的话,只看前面几句,也不是没有道理。东虏初为祸时,也不过数千丁口。这种事,的确可以引以为鉴。或曰,刻舟求剑,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东洋倭国、南洋诸国,向来不服。近水楼台先得月之语,也确实有些道理。西洋人既然和他们接触,变革之事,未必就不能。你所言的兴海军事,也算不得杞人忧天。” “朕姑且念你一心为国,此事就不再追究。” 刘钰装模作样地谢了恩,朝堂上的气氛也变得极为尴尬,不少人狠狠地盯着刘钰,都觉得刘钰的嘴过于恶毒。 先是像泼妇一样发出了赌咒,现在又说了这么多诛心之语,对于兴建海军一事,实在没有几人愿意再站出来。 不是朝中没有真正的忠贞之辈,而是这时候站出来,都要被泼身上一大堆的屎。 将来什么样,谁也说不准。大顺走到今天,或者说王朝更替走到今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哪有什么万世一系的王朝? 从宋亡于蒙古,到明末差一点东虏成为天子,这一切都太过魔幻。谁也不敢保证将来的危机是不是真的来自东海。 真要是将来某一日危机来自东海,今天站出来反对的人,都是要上史书的。一句“误国之言、迂腐之辈”肯定是逃不掉的。 一阵沉默中,最开始和皇帝唱双簧,准备二选一保个底的英国公站了出来。 “鹰娑伯的话,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千虑一失,此也常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闽、粤等地,食南洋米之事,确实是我疏忽了。若是南洋有变,国朝又无一支西洋人那样的可以远征万里的海军,虽说可以征调别处米粮,可也实在不便。” “以史为鉴,如今不止是要看看国朝史书,也当看看西洋历史。鹰娑伯的西洋诸国略考中,也提到过海军封锁的事,更说那荷兰、英圭黎、西班牙等国,灭国数十,甚至整个阿美利加的人种都已灭绝,此诚野心勃勃之辈。” “若真的挑唆南洋不售卖米粮,于国朝确实大为不利。且鹰娑伯说,西洋诸国有什么私掠许可证之法,国家支持海寇,允许劫掠他国。明则为寇,实则为军,这也不能不防。” “兴建海军,如此看来,我是支持的。” 最先反对的英国公这时候跳反出来支持,刚刚更加确认了刘钰是自己人的勋贵们和武德宫出身的良家子官员们也纷纷表示支持。 反对者无可奈何,既不支持,又不反对,终于有人站出来道:“廷议之事,沦落成了泼妇赌咒,史所罕见。鹰娑伯岂非立于不败之地?若海军兴,则东洋南洋无敢生异心者,届时鹰娑伯或曰:此诚海军之功也。” 刘钰心道你倒是会倒打一耙,反问道:“不然。若海军兴,则东洋南洋无敢生异心者,届时诸公怕是要说:看,海军无用吧?” “况且……诸国是不是有异心,诸公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李淦心里真是怕了,怕刘钰的嘴每个把门的,又要撕一些烂伤疤。 皇帝的新衣,谁都知道没有,可谁都不说。是不是天朝,谁心里都知道。 刘钰一张嘴,李淦就知道刘钰肯定要说琉球两面朝贡、日本大君外交小宗藩的事。 这事又不好拿琉球出气,打日本又实在太贵,朝中上下都只当这件事不存在,谁也不说。花上上千万军费买个面子,不值得,不如装作大家都不知道,琉球还是一心朝贡的忠心藩属。 还没等皇帝说,平章事李芝远先轻咳一声道:“鹰娑伯年少气盛,不要再拌嘴了。兴海军之事,既然并不反对,我看便议陆军军改之事,如何?” 李淦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到头来这廷议是否兴建的海军的事,竟是用这种市井泼妇闹剧的形式结束。 不过也好,恶名都是刘钰担了,当皇帝的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想着日本的事,李淦心道但愿这海军的第一战打的漂亮,真的如你所言,再打出一个青州军平准一样的过程,否则可就难看了。 一众臣子也都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刘钰啊刘钰,你的嘴真是没点数。这时候要是说出来琉球两面朝贡的事,这还怎么收场? 第二二三章 裁撤与移民 海军的事,可以胡搅蛮缠当先知,陆军的事就大不一样。 海军、海军,更多人的心态就是搂草打兔子。 再不济,还有一支可以防护海疆的海军。 从无到有,大多数时候比在旧制度上改革容易。 陆军军改面临的问题就太多了。 首先一个最严峻的问题,裁撤旧军,编练新军,裁撤的旧军怎么办?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前朝的教训在这摆着,太祖皇帝当年现实被裁撤了邮递员,然后下岗再就业当兵,结果不发军饷,于是反了。 经验在这摆着,不可能不去吸取。 大顺整体上是募兵制,这没有问题。 这时候复辟征兵制,那纯粹是想亡国。 谁当兵?谁不当兵?都当兵,两亿人口的征兵制,在这个时代是要打天顶星人? 不是都当兵,那是富人当兵还是穷人当兵?征兵搞成《石壕吏》,亦或是拉壮丁? 穷人征兵,那是要把一家老小都饿死;自耕农当兵,那是加速自耕农的破产和土地兼并;富人当兵,有的是办法偷天换日。 征兵制没戏,至少在土地改革之前没戏。而土地改革,比军改要难十万倍,为了军改去搞土地改革,就像是为了烧开一壶水先去把太阳抓到身边一样。 鉴于前朝不给当兵的发军饷的经验,相对来说,大顺的募兵制发的军饷还是够生活的。 尤其是贫民子弟很踊跃地去当兵,混口饭吃。 但是,问题也随之出现。 老百姓的生活不是那么好,当兵是条好出路。 既然当兵是条好出路,而且大顺对士兵还算不错,最起码还有勋位待遇。于是当爹的要是没攒够当地主的钱,当然是希望儿子接替自己的位子,继续去当兵。 当兵当久了,军中的人都熟了,真要征兵补员的时候,也肯定是优先老兵的儿子去当兵。 最主要是大顺根本没有退伍制度,这一次要军改,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裁撤掉一批部队。 那么,裁撤谁? 如果让当地的主官去裁撤,如果这个主官是个好人,裁撤的时候,肯定是先把青壮裁撤掉。 青壮裁撤了,还能找点别的活干,混口饭吃。 老弱病残,裁撤了,就不管了,那不是把人往死了逼? 这年月,还是以土里刨食为主,裁撤下来的人靠什么生活,这是个大问题。 爷吃不起饭,那就反了呗,你李自成当兵不发饷能反成皇帝,我缘何就不敢试一试? 兵政府尚书也没有就这次军改的权责重新分配问题发难,而是先就这个裁撤旧军的问题发出了疑问。 “鹰娑伯要编练新军,这没有问题。可是之前已有的部队,是养还是不养?” “养的话,再编练二十万新军,国库肯定是养不起的。” “军械被服,按照每人二十两算,这便是四百万两;每年军饷,又是四百万两。再加上训练消耗等等,一年一千万两。这个无论如何是养不起的。” “不养,旧军裁撤,又将怎么裁撤?” 刘钰对这个是早有准备,陆军的事和海军不一样,海军是要胡搅蛮缠当先知,陆军军改就要一一说清楚。 “如今全国上下,不算折冲府的府兵轻骑,还有大约五十万军队。真正能战者,寥寥。” “若能全面裁撤,替换新军,也不是一蹴而就,更是求缓不求急。” “分出的练兵处,不隶属于兵政府,也不隶属于当地节度使和镇守正总权,而是直接对上负责。” “由他们前往军营,按照数额挑选兵员。这样,可以保证挑选出来的都是青壮,因为他们要对前来接收新兵的负责,而不是对当地的驻军军官负责。” 兵政府尚书打断了刘钰的话。 “练兵处选兵,对上负责一事,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也的确可以杜绝裁撤过程中关系。我要问鹰娑伯的,是挑选之后的兵丁,皆为老弱,又怎么办?难不成就要让他们没有生计?” “很多兵员,都是父死子继。虽说是募兵,可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当兵要比在家饿着强。这些人一无土地、二无手艺,只会当兵。” “若是这些人不处理好,只恐生变。” 兵政府尚书也很清楚,这件事是皇帝提的,最终也是皇帝拍板。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就应该抓住一件事:轻易变革,可能会导致你的江山不稳,你要考虑清楚。 如果有钱,募兵制最容易解决了,花钱养着,养到死就是了。 问题就是没钱。 大顺每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三千万两,一系列变革还没有实行,短时间内也没有任何希望把岁入提到四千万。 土地税的潜力是有的,不加税只核查田亩加上摊丁入亩等政策,提到四千五百万也不成问题。 但这个难度比军改要大得多,皇帝暂时也不敢触碰,至少在军改之前,刘钰估计是不敢碰的。 刘钰自然也早就猜到这个问题,也仔细考虑过。 “如今我朝复西域、得东北,又早有河套。这些地方,都是开荒种粮的好地方。” “那些裁撤下来的,若无土地,或者,继续领取两年的薪水,两年之后,国家不再管。” “或者,前往西北、东北、河套等地垦荒。按照一个兵一个月的军饷二两银子算,三年的薪水也就是七十两银子。” “这七十两银子,可以用来购买耕牛、农具、做迁徙之费。” “一部分迁徙到西域,另一部分迁徙到鲸海沿岸,若如海参崴、乌苏里江、黑龙江等地。既可以实边,又可以让他们有些活计。” “前往鲸海沿岸垦荒的事,我已有章程。罗刹国的黑麦、荞麦、燕麦等,都可以在那种植。另外还能种植大豆、土豆等,千里无人烟,只要肯做,土地不是问题。” “正好,西域新定,也需要一些移民。可以从这些裁撤的挑选前往,这些钱本就是要花的。难道不裁撤,西域就不花钱移民了吗?正可一举两得。”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在之前的奏疏中和皇帝说过。 在威海的时候,也一直在铺这条路。 移民是个越往后花钱越少的事。 前期要移民,有钱都在当地买不到粮食。等着人口多了,就可以花更少的钱买到粮食,不需要再从内地运过去。 走海路到海参崴,沿河而上是一片上等的河谷草原。在往上,是兴凯湖和乌苏里江的平原区,他也派人去那考察过,不是三江平原那样的大片沼泽地,而是完全可以开垦的旱地草原。 如果走陆路,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长路。 但如果可以走海路,这就简单的多,最多一个月的路程。海参崴那他已经移民了数千人口,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松花江、牡丹江一带的府兵们也不缺牛马缺的是钱,可以把这些大牲口赶到海参崴那去贩卖。 那地方又偏僻,粮食根本没有什么市场化的可能。在西域大规模垦殖之前,那里的粮价就是最低的,因为运不出来卖不掉。 移民可以保证当地的粮食卖的出去,又能使得粮食有利可图。在官方出面的屯垦之外,既然粮食有利可图,那就有更多的人花钱买“人口”,这是非官方的移民,或者说是人口买卖。 朝廷的钱,官方移民,花银子买当地的粮食。 当地的人,卖了粮食得到银子,从刘钰这买非官方的人口当“长工”,继续扩大种植面积、养殖牛马。 双管齐下,移民的速度增快、成本降低。 控制了鲸海沿岸,更北边的土地迟早都是大顺的。而且东边的北海道,也是可以种植粮食的地方,那都是要圈地占住的,没有人口可不行。 当然,这些裁撤的兵不能去给当地人当长工,不能一匹马就换一个人。 所以价格就要稍微高一些。 他给皇帝的开价,是每年可以移民一万男丁,开价是每个男丁60两银子的安置费用。算上家属,每个移民的成本价已经压到了二十两,相当低了。 后续三年之内,每年的移民人数就能翻番,每个安置费也可以降低到50两左右。 所以如果要裁撤的话,要求缓不求急,先把京营和良家子这批部队进行改革,再逐渐裁撤掉各处的,整体花个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全套的军改。 至于前往西域垦荒,这就是朝廷的既定政策。既然皇帝否决了招揽回部农民屯垦以省钱的计划,那么肯定是要移汉民去的,裁撤的兵员正可用。 伊犁河谷可是在400毫米等降水线以上的,那绝对是个种植粮食、棉花的好地方,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一片黄沙。 反正都要移民,反正都要花钱,不如趁此机会将陕甘地区的旧军进行裁撤,正是一举两得。 这也是皇帝动心军改的一大因素,拖得时间越久,越不好处置。 正好趁着西域平定移民的机会,一并解决。 刘钰在西域打的漂亮,剩下了一大笔计划内的军费,这笔军费没有花,也可以保证这几年的财政足够支持这一整套计划。 既要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又要让一部分人得到好处,这样才有可能让整个军改推广下去。 皇帝心里明白基本盘在哪,也明白军改要动哪些、不该动哪些,这不用放在今天就讨论。 但在基本盘之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利益群体。 兵政府尚书针对刘钰的回答,就这个很特殊的利益群体,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这些兵丁裁撤,或算好说。那军官呢?” “鹰娑伯要改军制,军官皆出自军校,武德宫出身的尚可说。还有一部分根本不是武德宫出来的,亦或是蒙荫、亦或是世袭,亦或是凭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 “全国四五十万的军队,要缩减到二十万。肯定有许多军官是冗员,这些冗员又该怎么处置呢?” “这些人有功于国,就因为不合军改的格,就要裁撤?如此,岂不是让将士寒心?” “况且,这些人若是不满,稍微鼓动,起事作乱,又将如何?” 刘钰回道:“军官有品级,一定的品级便照旧掌军,比如四品以上。我已说了,军改要练的是有制之军,是要兵将分离,哪怕不会打仗的武将,有参谋部负责制定计划,按部就班去打,也可不败。” “五品以下,则如军校回炉,若能合格则优先留用,若不合格则转为预备役,或者退下去。” “如哨长等,则可用军衔制过度。一部分哨长可以转为老兵,但保留军衔,以军衔评定待遇和饷银。但不再是军官,而是作为士兵,领取原本的饷银。” “按照品级定军衔,不合格的,则转为预备役。饷银按照三分之一来发放。” “如果回炉不合格、考核不通过,又不愿意放弃喝兵血还想当官……那就没办法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或者,转为文职。譬如安排到西域、辽东、鲸海、蒙古等地,垦荒戍边,也无问题。” 兵政府尚书笑道:“鹰娑伯说的简单,这要触动多少人?” “没多少人。尚书大人不要忘了,营学制和武德宫出身的,都是识字的,也都是懂算数几何的,他们去学新的操典教程,很容易。” “而四品以上者,继续掌军,操练扎营等,皆靠参谋,对他们并无影响。就算不懂,也一样有人可以代替指挥。” “四品以上的不动,五品以下的多半都识字,回炉重学也非难事。” “剩下的要么裁撤,要么依着功勋或者勋位,转为军衔。按照军衔高低,优先安排到西域、蒙古等地的屯田所。” “况且,这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操典、新军书在下早已编写完毕。看又不是看不懂,届时考核就是。” “分为十年,慢慢变革,有何不可?” “改革,本就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八十年间,西洋人的军制就已经进步如此,若不改革,三十年后,又将如何?” “国朝的战术已经落后。长矛阵配火绳枪的阵法,实在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旧有的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第二二四章 预备役和实学 终于说到了战术已经落后了的问题,这也正是兵政府尚书想要抓的一个点。 大顺到底是军制出了问题? 还只是战术落后? 如果只是战术落后,只要换装燧发枪和刺刀就行了,完全没有这么激烈的变革。 不就是新的火枪吗?有什么难度吗? 趁着刘钰说到这个问题,兵政府尚书又问道:“既然鹰娑伯也认为,国朝军制只是战术落后,那么只要普及新枪即可。所谓的练兵处、军校、参谋等,实则无必要。” 刘钰反问道:“如果不用练兵处,怎么挑选合格的新军兵员?不挑选合格的新兵兵员,怎么裁撤老旧?” “地方驻军根深蒂固,非中央出面直管,否则难以变革。若不变革,又怎么让全员学会新的阵法?派去的参谋们人微言轻,怎么能够训练新式战法?此练兵处之必要也。” “其二,新战法、新战术,所变者多矣。行军时候,纵队间隔几许?为何要间隔这么多?展开为横队的时候,又如何变动?哪一连先走、哪一连殿后?撤退的时候如何撤走?” “这些难道不需要军校学习吗?之前为将者,各有各的办法,使得兵将分离,则兵不可用。” “原本武将用甲、另一人用乙。两人训出的兵,或都可用。然而一旦换将,又不能用。” “如今战术统一、号令统一。如此,纵然兵将分离,亦或是临阵换将,号令一样可用。” “而要做到战术统一、号令统一,又非得军校和练兵处不可。” “尚书大人怎么能说,这是无用的呢?” 刚才兵政府尚书用很现实的“裁撤”问题来诘问刘钰,现在刘钰依样画葫芦,也用了很现实的问题反问。 兵政府尚书的脑子还是清醒的,知道花队变纯队的优势,也亲眼目睹了青州军在西域的战绩,在战术层面的变革上并不反对。 或者认为在这一点上没法反驳刘钰,便跳开了这些,直接询问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那么刘钰就也揪着很现实的问题反问。 如果没有练兵处,怎么保证新军的兵员能挑选出合格的? 如果让当地武将自主训练和裁撤,怎么保证他们裁撤的都是老弱? 这个得罪人的事,本来就该有人担。谁来担?谁能担? 自然是朝堂政府来担,皇帝来担,如果皇帝既不想担骂名,又想节省军费裁撤旧军,那也就不用讨论的。 皇帝肯担这个骂名,那么练兵处就必须要设立,这样才能绕开错综复杂的当地关系。 这和刘钰当初吓唬人说的“皇帝培养一群干吏空降地方清查田亩”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靠空降,来解决盘根错节的阻力。 既不查账,也不查军械,只是选拔兵员。 之前的一切,既往不咎,什么喝兵血、领空饷的事,一概不管。 军改之后再不收敛的,再处置。 敢碰空降下来的,哪怕这练兵处的小官只有个七八品,敢碰他们就是谋反。 除非失了心智。 皇帝刚打完罗刹、准噶尔,正是威望最高的时候。谁敢在这个时候造反? 要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打得过创造了奇迹的青州军,以及一直算是最能打的京营,和西京的野战部队? 刘钰又道:“除此之外,军校制度与武德宫营学三舍法,本就一脉相承,变革起来并无难度。” “日后军校选材,可如科举。良家子入武德宫的员额不变,武德宫依旧可文可武,但军校只是培养专门的军官。” “新的军校,加上靖海宫官学,实则让良家子的出路更多,也能选拔更多的天下人才。” “以往勋贵掌军,都是先封勋卫,在京营中历练之后便袭爵。袭爵之后,位高,出去后便要出镇一方,往往不得要领。” “参谋制和练兵处,可以保证有制之军、纵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日后京营变革,袭爵的勋贵子弟亦应从营长做起,熟悉军务。如此可免前朝勋贵糜烂无可用之弊。” “勋贵庶子,又可从军,多出一条路,免得整日不务正业。” “废除考核选拔的拉弓、射箭、放枪等,又可以让更多的贫民子弟就读算数等,入了军校之后再学习枪炮。如此又可以为平民多出一条路。” “军衔变革,使得从军为官成为一项职业,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军校出来的,又不从文政,也不必担心抢了科举的额员。” “至于总参谋部或者枢密院……那不是为臣子的可以决定的。” 辩到这里,剩下的话题刘钰就没法说了。 他只能把变革的好处和大致的流程讲一遍,针对一些细节性的问题予以回答。 但重新的权力构建和分配,那是皇帝和天佑殿要考虑的。 叫总参谋部也好,叫枢密院也罢,这个枢密院的头头是否加平章事? 枢密院和兵政府之间的权责,又该怎么分? 枢密院既然是参谋军略的,那么地图、周边情报等这些职方司的权责,肯定是要拿到手。 这一点,正是兵政府做的很差的地方。 周边的军情,一问三不知。 不打起来的时候根本不在意,打起来的时候就是匆匆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预案。 按说就大顺这个局势,周边的情况,职方司都应该了解。缅甸、越南、日本、莫卧儿、俄国……然而并没有。 兵政府的思路就不是军队的思路,还是科举体系下那一套“天下观”,眼珠子盯着的都是内部。 不是说非要穷兵黩武,但对周边的预案肯定是要做的。打不打是一回事,要打的时候有没有计划又是另一回事。 兵政府那几个人,本来也不够干这些事。而且术业有专攻,他们也看不懂周边国家的军力到底如何。 参谋部或者枢密院肯定是要把这个捏到手里的,专职的部门负责不同方向的预案。最起码道路、地图、城镇、关防这些要清楚。而搞这些,就需要学过实学的懂测绘的人。 这些东西,靠科举出身的兵政府根本不行。 至于武选司,高级别的武官,本来皇帝和天佑殿就能插手。 皇帝要集权,兵政府的兵权本来也岌岌可危。 军校建立,根本和科举走不一样的路,想抓也抓不住。 拿走这几项,兵政府还剩下什么? 可能还能剩下一些权责,但剩下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些涉及到权力重分配和平衡的问题,只能是皇帝和核心人员进行议定,反正刘钰是做不了主的。 其实这些东西,在刘钰看来都是边角料。 军改真正的核心,就是军衔制和定期退伍制。 军官退役后保留预备役,继续领取三分之一的军饷。 老兵退伍后,要么国家按照每个人七十两左右的花销,安排到边疆屯垦;要么直接给予两年的薪水大约是三十两,作为安置费用。是买地也好,还是做小买卖也罢,剩下的就不管了。 但是一旦国家急需兵员,又能迅速把他们征召入伍,保持足够的兵员。 以二十万常备军为例,七年服役期,形成规模后,每年退役的军人是三万。三万人按照一次性补偿四十两的价格,也就是一百二十万两,朝廷这点钱还能挤出来,尤其是军改之后把军队人数从四十五万缩减到二十万后。 七年服役、十五年的预备役,可以保证朝廷真到危机时候,随时可以拉出来六十万经过训练的军队。 这才是军改对李家王朝而言的,或者对可能的外敌入侵而言的,最有意义的地方。 否则就大顺的军制,精锐一旦被报销,那就完蛋。 新征募的部队根本没有战斗力,军队也就是个一次性军队。 六十万的经过训练的线列兵,已经基本可以保证不用担心外患。 至于说内部起义,拿武器的终究是人,有军事经验的老兵越多越好。 再者,刘钰也有自己的小打算。 将来经略南洋,招雇佣的人手,肯定是退伍老兵优先。有从军经验,正可以在需要驻守的南洋发挥出威力。 整体来看,军衔制加上退伍安置,使得这一次军改看着把军队数量从四十五万裁剪到了二十万,实际上的军费开销并没有降低。 舍得花钱,才能养一支强军。 兵在精,不在多。 整个军改计划中,得利的旧有士兵,是京营陕甘等地的可战之兵。 因为他们不会被裁撤,只是重新训练而已。而且会依照服役年限,不断提升军饷,虽然提的不多,可也是得利了。 良家子们武德宫做郎官的路,没有被堵塞,相反军校的开办,使得一些考不上武德宫的人有了一条新的出路。 尤其是短期之内,新式的实学学堂没有建立太多的时候,等同于八成的军官都是良家子。 皇帝不愿意看到这样,便要开办新的实学学堂。而短期之内良家子们又看不出来竞争,反倒觉得军校给了更好的出路,等到实学学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后,他们的优势就会抵消。 到时候,要么老老实实接受,要么就被清洗掉……或者,有本事就搞兵变、清君侧,保留自己的隐性特权。 而一旦实学学堂多起来了,更多的人开始去学和圣人之言无关的实学,这个氛围可以催动出更多的优秀的理科人才。 实际上……军校学的那些东西,其实科举出身的一样能学,并不是很难,除非去当炮兵或者海军。 但既然武德宫三舍法本身就预留了一个和科举并行的路线,自然是要假装非得学足够的实学才能考军校。 非就是个选拔而已。 就像是大顺之前从八股改回策论、又从策论改回八股一样,只是挑选出不那么笨的人而已,真正的学问都是日后慢慢从实践中学到的。 兴办实学之后,基数大了,或许就真有那么十个八个的沉迷于数学、物理当中,引领时代的学术前沿。 而且缺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自小洗脑,日后也更容易传播一些思想。 印书的成本又不高,识字就能看懂的小册子,最适合煽动的就是这群识字、有学问,但是又被科举视作没文化的人。 陆军军改,对刘钰而言,真正在乎的还是实学。借军改的壳,要兴的是实学。 至于皇帝到底要不要下大决心军改,他的态度也就是说着要走三步,实际上只想往前迈一步。 海军允许了,只要能保证五年之内有一支两万多人的新军,能打赢日本,能攻下巴达维亚和马六甲就行。这就是底线。 只要皇帝动了军改的心思,就有几个完全绕不过去的地方,总有一个是刘钰想要的结果。 第二二五章 暂设的机构 争吵还在继续,作为仲裁者的皇帝心里是有偏向的,这场廷议的结果,至少在大方向上,早已确定。 当初否决了招揽天山以南的回部农民屯垦的策略,便注定要以汉人移民,否则白打一顿花了那么多钱。 这也就注定了裁撤旧军、督办新军的阻力没有那么大,反正也要移民,裁撤的士兵正可做移民之用。 反之如果当初决定招揽天山以南的回部农民屯垦,或者说刘钰不借着准噶尔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或许真就有可能以回制蒙,羁縻统治。 李淦看着朝堂上像是一群饿狼在围攻一只猛虎的架势,忍不住想笑。 在海军一事上,刘钰是撕破了脸大放厥词,不惜用诛心之言和揭烂伤疤的方法来力争。到了陆军军改这,就老实多了,摆事实讲道理。 居高临下去审视,便看得出刘钰的心思真的就在大海上。在东洋,在南洋,否则刚才争论海军的时候也不会如此“下作”。 争论到了这里,李淦叫礼官止住了争吵。 “诸卿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取舍来看,朕是更倾向于鹰娑伯的说法的。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前朝到永乐时候,军队依旧纵横天下,北有奴儿干,南有下西洋。当时的情势,谁又能想到土木堡?” “国朝亦然。既已知西洋军制优秀,改革势在必行。卿等也不反对,所争论之事只在是换了枪炮,还是上下皆动?” “我也看出来的。鹰娑伯的意思是,这么改是有好处的;你们反对的主要问题,就是担心这么改会招致大乱。既如此,不妨听听掌军的大将如何看法?” 目光游移,转向了一直在西北领兵的制将军江辰。 这就是那个当初在武德宫年少轻狂放出豪言说“要不是你们的祖上蒙荫,尔等何德何能与我同窗”的狂人。 曾经也算是武德宫内非勋贵一系的头面人物,称为偶像亦不为过。 只是年少的狂傲,现在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封了世爵,也成了勋贵,自然对当初的那番狂言就觉可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得蒙封荫。 平准大局已定,兵权自是要收回的。 原本以为英国公年事已高,江辰以为自己要顶了英国公的缺入天佑殿。但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把那个总参谋部或者叫枢密院的一把手,也入天佑殿,使得兵权成为皇帝直辖的权责。 这一点也只是皇帝之前私下里和他讨论过的,枢密院肯定是没有掌兵之权的,在他这种大将看来分明就是个养老院。 既然大局已定,准部已平,早早交出兵权也是一件好事,对皇帝也好,对自己也好。 扫了一眼在那不吭声了的刘钰,江辰暗暗摇头,心道时代变了。 青州军的作战记录他看过,门外汉就看个热闹,觉得无趣。他这种领兵作战的却明白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变阵技巧意味着什么。 若说强军,自然是一支强军。刘钰随手交出了兵权,并不贪恋,既证明了这支军队可以做到随时换将,也证明了在兵将轮换制度下依旧有一战之力。 或许,这对武将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皇帝整天心里不安,生怕武将生事。 此时皇帝让他表态,他内心支持,屁股也支持。 然而实际上皇帝并不是问他支持不支持,而是在问他,如果军改,裁撤,驻守陕甘的大军能不能稳得住。 对这些说出来的话,他是要负责任的。 军改要依靠他的威望,当然会得罪一批人,但换来的是入天佑殿交出兵权的安全交接。 这些东西不必明说,一点就透。 现在皇帝询问他能不能平稳变革不出什么乱子,实际上也就是在交代他站好最后一班岗。 站好了,那么平稳落地,直入枢密院做总参谋长,入天佑殿,达成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最后一步。 站不好……那说法可就多了。 可以认为这是凭借军中的威望故意鼓动,也可以认为是能力不足,总归都能找出理由。 本身军改这件事难度也不是很大,尤其是对于西京驻军来说,要裁撤的人并不是很多,裁撤的大部分也都是转为民前往西域屯垦。 再一个,就是西北大军这一次没有太多的骄兵悍将。 平准这件事,刘钰那边露了脸,把原本估计的几个伯爵,许多子爵男爵以及一大堆的勋位给抢没了。 本以为要是一场国战的平准,闹成了平叛一般简单。 刘钰也只是封了个伯爵,其余人心里即便委屈,也无话可说。 没有那么多军功卓著之人,遴选评定军衔也不是他来做。 江辰已经听明白了,是让他去西北镇两年场子,配合朝廷空降过去的人,实际上也就是把他在西北军中多年的威望人脉全都分开、削减。 他只是站在那为朝廷空降过去的人,站台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江辰的态度也很痛快,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件事。 “陛下,臣以为,军改之事,长久来看,利国利民,大可行之。京营、西京等地的大军,可以先行推广。” “鹰娑伯亦言,求缓而不求急,此言得之。若此两处的大军先行军改,得以成功,则可推广于全国。” “西北大军,臣毛遂自荐,请前往镇守两载。待裁撤、改革之后,臣请回京。” “一来多年征战,风霜之苦,臣的身体也有些疾痛。” “二来臣实实在在觉得,臣之所学,与鹰娑伯所用战术,已有差距,正要仔细研读请教。” 这话给足了皇帝面子,把皇帝想要做的事主动担下来不说,还顺便挺了挺刘钰。 连西北大军的制将军都表态要再学习学习,否则跟不上时代了,其余人还有什么好说? 皇帝也不好直接应了,故作惋惜道:“爱卿劳苦功高,镇守西北多年,风餐露宿,朕本意招卿回京,也知你有疾痛,回京正该颐养几年,也好参知政事。” “可卿既如此说,那朕便准了。鹰娑伯,你也多准备一些书籍相赠,不可藏私。” 刘钰赶忙道:“臣关于军阵的毕生所学,皆已刊印成书,并无半点藏私。此书刊印,纵然有人学到,却也无用。若无配套的人口、军制、财富,就算有不臣之心,亦无用处。” 说到这,刘钰又点了一下皇帝,军改之事一定要成套。 不然这本书已经刊印,你不军改,周边一大堆懂汉语的。不过到了这个时代,名将的加分已经不是太高,更多的是国力的比拼。 拿破仑再猛,把他扔到荷兰,他也成不了事。 皇帝早就听刘钰说过军改之后的种种,明白刘钰的意思,国力支撑下的人口、定期退伍制度等,凭借的就是大顺的体量形成对周边的碾压。 只要中央政府一日不崩,周边就不会有威胁。 哪怕往西域那边移再多的退伍兵,当地没有军工厂,当地的财富不能支撑起一支常备军,造反就造不起来。这不再是冷兵器时代,一隅之地有太多精兵,就可能造反成功了。 整套军改消除的不仅是对武将的提防,也消除了边疆起事而成自立的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更放心地任用一些大臣镇守在边疆。 刘钰正在兴办的那个军工厂,皇帝也丝毫不担心,因为威海距离京城太近了,完全在控制之内。 若是有人在西域修建个这么大规模的兵工厂,皇帝就得琢磨琢磨了。 如此一来,军中非世袭勋贵子嗣一系的领头人物出面表达了支持,同时还代表着西北边军表达了支持。 勋贵一系的本就支持,京营这边支不支持只在皇帝一句话。 大顺的两支野战集团都表达了支持,到了这里实际上已经是不用说了。剩下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意义也就不大了。 战斗力提升这一点没法反驳,可能造成的混乱……最可能造成混乱的人都说没事,其余人也没法再说什么。 皇帝现在也不想提权责重新分配的事。 有些事做成了再说,那叫水到渠成。 有些事做成之前就说,那可能就是阻碍重重。 “既然如此,朕也以为求缓不求急。陆军军改之事,可缓缓图之。虽说是缓缓图之,却也不能推诿不办。” “朕以为,还是先组建练兵处和裁撤安置处,以及军校等章程。暂时就由天佑殿再忙碌一些,选任人才。” “暂设,非常设,待过两年再议成制度。” 几个反对的大臣一听这个“暂设、非常设”的话,全都无奈了。 暂设的话,直接绕开了六政府,皇帝要暂时一个部门,谁又有什么办法反对?手根本就没法伸进去,皇帝肯定是选任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充任,说是天佑殿负责,实际上还不是皇帝一言堂? 暂设的部门不属于政府,直属于皇帝。 可等到暂设变为常设之后,上上下下都是皇帝的人,就算归属于兵政府下辖,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不少人暗自摇头,心道陛下这是把内朝挪到了外朝,快把外朝的权柄都占了,如此可实在不是好事。 陛下圣明,或可开疆拓土天下安平。可要是出个晋惠帝,这可是要出大事的。 刘钰心里当然也清楚,然而制度建设不是一蹴而就,日后大不了砸烂了重来。 可大航海时代最后的尾巴、南洋和澳洲,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种逆天改命的事,需要一位先知,一个集权之君,因为要走的路都是和自然演化对着干的。 第二二六章 节度鲸海问朝鲜 有能力的皇帝,可以把非常设机构改成可控的制度,以免日后出乱子。 现在看来,李淦是信心满满。 拍板了陆军军改,绕开了制度性的权力重分问题后,便又说回了海军。 “至于海军部的构想……还是先兴海军,待有成效,再论这些吧。” “朝中懂海军以及西洋事的,也就鹰娑伯一人。既然海军部的事日后再议,这不可无名。正好,还有一事。” 刘钰现在急着要银子,海军部当然很重要,但不是当务之急。 听皇帝的意思是要先给银子,让他来督办,那海军部的事反而稳了。 很显然,将来海军兴建之后,海军部的人选肯定是要让别人来替代的。如果将来不设海军部,就不能让刘钰一个人去大权独揽地督办这事。 这种朝堂上的小计俩,刘钰已经知道了不少。 皇帝不谈海军部的事,刘钰明白肯定是要给自己那个“节度鲸海”的名头。 否则真就成前朝的内监了,实在不成体统。 “自数年前与罗刹一战,拓土三千里,皆地广人稀荒芜之处。自罗刹投效本朝的几个善于航海的人才,也找到了从威海到海参崴的海路,也算通畅。” “新拓之地,正需要有人镇守、巡查。既如此,鹰娑伯可暂领兴办海军之事,节度鲸海,此事诸卿以为如何?” 皇帝这么说,就分明是又当选手、又当裁判。 所谓鲸海,就是朝鲜以东的大洋,后世所谓日本海,但此时称之为鲸海。实际上便是从朝鲜到北冰洋都可以算。 节度鲸海,管的范围真的很大,少说百万平方公里吧。但这百万平方公里,把当地的土著都算上,能不能赶得上一个文登州,这都难说。 松花江上的折冲府,肯定是不归刘钰管辖的。 刘钰要管的范围,就是从海参崴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以及黑龙江沿岸,精奇里江等地。 这地方当真是地广人稀,没有什么油水。 以往到翰朵里卫城,不少人都要哭唧唧的以为流放。问问朝中大臣这海参崴到底在哪,也没几个关心的。 一毛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他们又不知道刘钰和骄劳布图搞的手工业品换毛皮再换银子的把戏,没人愿意去那种鬼地方。 朝中不少人是打算把刘钰扔到西域的。 因为朝中聪明人很多,知道西域必然会有持续不断的反叛,肯定是要出事的。只要出事,就好攻讦:为什么那些人反叛了呢?难道不是镇守的人有问题吗? 就算不是,西域远离朝廷,时间一久,君臣之间也可能会生出罅隙,信任这东西不是永恒的。 加之刘钰本身又能打,还会练兵,真要是放在西域,就算当时信任,时间一久也会生出问题。 现在皇帝不让刘钰镇守西域,反倒是让刘钰去节度鲸海,这就有些蛋疼了。 虽然这破地方一毛不值,没有油水…… 可却是货真价实的节度使,朝廷的封疆大吏,这都是资历。 刘钰封爵了,论品级,节度一方是可以的。 但是年纪太小,好地方肯定不能让他节度,也怕他经验不足闹出乱子,毕竟不够沉稳。 之前在京城里闹过几次,刚刚还说过许多不信任士绅儒生的话,肯定不能让他节度内省各地。 可皇帝却绕开了内部诸省,直接把刘钰扔到了苦寒之地,这就是个很难破解的一招。 这地方不是西域,人口太少,和罗刹也完成了东线的勘界,根本没有反叛或者战乱的可能,想要搞刘钰都没处可搞。 若反对,这么大的地方,总得有人镇守。 打下来的土地,好几年了,连个节度镇守的大臣都没有,这算怎么回事? 反对让刘钰去,那就总得提供一个人选。 这破地方,让谁去,就是得罪谁。 能升任一省节度的,品级至少也得三品了,尤其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走到这一步就得四五十了。 推荐让谁去,那就是把谁往火坑里推,那是要被骂娘的。毕竟去个翰朵里卫都哭天抢地认为是流放,何况比之更北更东的苦寒处? 本来留在京城、或者节度内地省份,都有前途。安排到那种地方,分明就是排挤,尤其是不开眼的情况下反对皇帝预先选定的人选,可能去了就得一直干到死。 不反对,那刘钰年纪轻轻,已经节度一地。日后就有资历了。 虽然这地方苦寒,但在级别上和内地各省的节度使是平级的。而且年纪轻轻,完全熬得起,就算熬十年,也不过三十四五,正当年的时候。 让这么一条疯狗年纪轻轻就有了和一省节度一样的品级资历,日后皇帝要是真的信了他的话,让他入朝,主持改革,那还有好? 单纯的督办海军,还只是个军职。军职干的时间越长,就越没可能再出任地方。 这时候最好是有人站出来,自我牺牲,毛遂自荐,为了整个群体的利益主动请缨,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可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希望有人站出来,却没有人想着自己站出来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有功劳吗?什么功劳都没有。 可刘钰不同,皇帝这是让刘钰顶着节度鲸海的名,编练海军。 功劳出自编练海军,而不是节度鲸海。 换了别人去,那就是个流放地和死地。让刘钰去,就是皇帝在为刘钰的将来铺路。 任谁都没办法解开这个扣子,只好道:“陛下慧眼,鹰娑伯节度镇守鲸海,正合适。” “一则当日他前往拓了永宁寺碑文,沿途风情有所了解,水文地理亦是熟悉。” “二则当日拓碑时候,与当地土著歃血为盟,共卫边疆,当地各部也都服他。” 两个理由一说,即便反对,可没法反对,就不如捞一个知人的名声。 皇帝见有人这么开眼,笑道:“朕亦是这么想的。永宁寺碑文事,鹰娑伯远行万里,沿途都算是熟悉了。又参与了对罗刹勘界的事,也懂一些罗刹语言,交流也更容易。加上当地那些部落与他歃血。朕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 “此地苦寒,也该让年轻人去才是。” “不过鲸海新复,人口稀少,自是要移民实边。鹰娑伯既节度一地,又要执掌移民事,可暂将文登归于鲸海治下。鹰娑伯可驻于文登,也好协调兴海军、移民等事。” 节度使掌管民政,刘钰不是兼任镇守正总权。海军不是驻军,这算是皇帝新开办的,不算兵权。 刘钰想着父亲说的“在威海驻一支陆军,则海军始终都是陛下的”这番话,知道皇帝将来肯定是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鲸海省”,再设立一个镇守正总权。 这个正总权肯定不是他,也不会是青州军的熟人,正好有现成的军营、现成的粮仓,还有良好的海运粮米基础,这要是将来不驻军都见鬼了。 文登州这几年正在搞改革,刘钰的手也伸进去不少,皇帝也算是想要做个示范区,让刘钰在文登地区插手名正言顺。 一旦见了成效,白云航肯定是要被调走的,会安排其余人在文登做州牧。 刘钰估摸着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己要办实学的事。如果文登不在他的治下,他要兴办实学肯定不成,还得去胶辽节度使那扯皮。 再加上军工厂、造船厂等都在威海,索性就更加名正言顺一点。 刘钰谢了恩,起身后问道:“陛下,臣既节度鲸海,有些事便不得不问清楚。凡事总要有些边界,若是做的过了界限,日后也不好说。” “鲸海沿岸,除了本朝土地,还有宗藩朝鲜。朝鲜兵弱,向来不能守土,臣恐日后再有前朝万历年间事。是故,臣是否可以派人去勘察朝鲜的海岸,以防备将来朝鲜再有事,也好有所准备?” “朝鲜国虽有地图,但其手段低微,所绘多有不准。日后一旦有事,也要有个准备。” “再者,鲸海与朝鲜毗邻,朝鲜多有逃亡者,这又该怎么处置?是严禁越境?还是招纳之后就地屯垦?” “最后,若要移民往鲸海,必要经朝鲜。沿途若遇风浪,则可以停靠朝鲜,就算不以上国之姿要求粮米,花钱购买也需陛下许可。” “再一个,沿途总要停靠,是故臣希望若葡萄牙澳门事,租借朝鲜一块土地。给付年金,用以屯粮、停靠。” “朝鲜国,制比亲王,臣不过一个伯爵,实在不能够做主。是以需要陛下定下大略。” 这话说的也算是无懈可击,怎么说也是一直以来的藩属,朝鲜王头顶上的爵位比刘钰高多了,亲王级别的。 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宗藩毕竟不是内省,很多事要处置,就要走礼政府。 外交不是外交、内政不是内政,最是麻烦。 刘钰希望皇帝能给一个授权,最好是朝廷出面去一趟朝鲜,租借两块地。 原本没有鲸海省,和朝鲜也搭不上太多的关系。现在有了鲸海省,朝鲜问题就变的很重要了。 将来要打日本,肯定也得提前在朝鲜屯粮。这都需要提前准备好,但偏偏又不是刘钰能处置的。 要是朝廷不出面,那就希望皇帝授权,让他在一定范围之内,可以“干涉”朝鲜事务。 “嗯……卿所言,极是。这渡海有风浪之险,可是陆地迁民又太过遥远,这件事的确要商量。” “朝鲜多有逃亡者,这个也可招纳垦荒,自不必提。朝鲜国海岸地图,也应绘制,有备而无患。” “至于在朝鲜租借地之事……这个词用的便不当。葡萄牙人在澳门,那是天朝怜其海商遇险;天朝去朝鲜租借地,大不合适。可出面要地,赏赐一些便是。若是赏的少了,倒损了天朝颜面……” 说是损害了天朝颜面,实际上是担心朝鲜那边很不情愿,心生不满。多给点钱,堵上嘴,反正之前的计划中,是要让朝鲜用天朝的钱的,有两个口岸也算是正式打开了朝鲜的国门,加深了控制。 刘钰去肯定是不合适的,皇帝便道:“这样吧,你既节度鲸海,又通晓海事。这需要多大的地、又需要在哪里,你写一个章程出来。朕可予你特旨,许你巡航朝鲜,选择好地。过些日子,便让礼政府去一趟,商定此事。” 第二二七章 超脱低级趣味? 宗藩体系实在麻烦,占一块地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宗主国去占宗藩的地,总与天朝体制不合,这事儿估计又要够朝堂上吵一段时间。 这无关迂腐不迂腐,而是天朝体制之下的三观就是如此,对与错需要一个评价体系,哪怕杀人也会因为不同的评价体系而产生不一样的评判。 天朝在藩属国要一块地,甚至可能将来要驻军、要通商,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葡萄牙占着澳门,一直可以自圆其说,总还算保留了天朝的颜面。那是赏。 朝鲜这边就要麻烦的多。 之前为了防止激怒日本,或者被日本提防,刘钰一直没有在朝鲜搞事情。 日本锁国,一共两个搜集情报的地方。 一处是长崎,另一处就是对朝的对马。朝鲜也一直和日本保持沟通。 朝鲜整体上还算是比较聪明。最起码在战马之类的军用品上,对日本封锁的很严,不会因为利益什么都敢卖。这种聪明,使得如果天朝在朝鲜有太大的动作,朝鲜也可能会去通知日本。 这一点实在说不准。 现在国库要往海军投钱,刘钰的步子就可以迈的稍微大一点。 幕府体制反应很慢,就算是在朝鲜有了什么动作引起了日本的提防,也得两三年后了。 等到彻底反应过来,要把刘钰的贸易信牌都禁掉,招惹的也将是整个江浙地区的海商集团。 不说捐几艘船支持开战,最起码的运粮送兵肯定是全力以赴。 利益绑架的人越多,战争发动之后也就越有力量。以往的战争,大部分人并没有得到短期利益,但这一次会和很多人的短期利益息息相关。 只要能逼日本开国,实际上就是顺便把朝鲜问题解决了。 因为没有满清的迁界禁海,使得朝鲜没有机会在五十年前大量对日贸易,所以朝鲜国也没有足够的重金属储备。也就无法铸钱。 朝鲜现在还在到底用不用“钱”的问题上摇摆,伴随着大顺云南铜矿的开采,大顺已经有能力实现让朝鲜用中国钱了。 经济控制,就是一种新型的宗藩关系。 占领是赔本的,因为朝鲜啥也没有。 大顺现在急需的,是棉花产地和倾销地。对外倾销,才能保证轻一点冲击小农经济,皇帝不至于惊慌保守,在其反应过来之前还能走远一点。 前者,朝鲜和日本都不行。西域气候上行,但是运不出来,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下南洋去印度。 英国有美洲的棉田,大顺的耕地太紧张,地旷人稀有出海口的东北,又种不了棉花。 中原真要是大规模种棉花要出大事的,唯一能解决的方向就是印度做棉产区、日本和朝鲜做倾销地缓解手工业革命对内部的冲击。 故而日本很重要,朝鲜也很重要。 这种事最关键的是,是朝中的大儒们能不能找到一个“支持新型宗藩关系”的大义,或者解读经书的方向。 义利之辨,不止在人,也在于国与国的关系上。 这个方向,刘钰自己心里有数,知道掺和也没用。水平不够,说不过别人的,只能指望把经济基础打好,自有大儒出来解经释经。 好在这时候刘钰说的比较委婉,没有把野心昭然若揭,而是说借用朝鲜的两块地作为移民的中转站。 他作为鲸海节度使,这件事也是分内之事,算不得越权干政。 再者又没说现在就要逼着朝鲜开国,只是借块地避避风,朝堂中暂时的反对声并不是很大。 询问清楚了节度鲸海的权责和要求之后,这一场廷议也就基本上结束了。 大方向上定了,细节方面各有制度再论再议。 朝廷每年会投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在海军上,这两年先开始兴建军校在京城和西北大军中开始军改,一年之内会派人去一趟朝鲜商定“租借土地”的问题。 当廷议结束后,皇帝又召见了刘钰。 “爱卿此番立功受封,爵府的事也该考虑一下了。本想着就在威海为你兴建伯爵府,可是想着爱卿有才有能,日后再立新功,说不得还要在朝中为朕分忧,这伯府就选在京城吧。” 皇帝说的挺委婉的,刘钰听的挺明白的。 在威海兴建伯爵府,那不是说要让刘钰永镇海军?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在京城兴建伯爵府,等同于告诉刘钰,在过几年你就要回京城了。勋贵始终是勋贵,国朝只有一个禅位的高氏受封云贵永镇,像是刘钰这种有些本事的勋贵,终究是不能始终在外镇守的。 提及伯爵府,刘钰也做了番姿态。 “陛下,臣以为现在国朝正是用钱之际。这伯爵府的规格,还请万万不要奢华。有这钱,不如多造两艘战舰。” “臣也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徒,也非是要装作清廉节俭之辈。臣也明白,封爵府邸,那是彰显等级制度,君君臣臣,等级分明。庭院楼阁、格局大门,这个不能省,但是内部的装饰能省则省吧。” 李淦笑道:“都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这天下大治。爱卿实乃朝臣之楷模,忠心为国,朕心甚慰。爱卿劳苦,略微享受一下,算不得什么。” 这话是赞扬,但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人总有想要的东西,不想要这个,便想要那个。 一个既有能力,又不贪恋钱财沉迷享受的臣子,对皇帝而言是有些可怕的。 海刚峰可以,那是因为他是文臣。文臣不爱财,这是好事。 刘钰不可以,因为他有练兵掌兵的能力。武将不爱财,皇帝心里有疙瘩。 “陛下,臣非是不爱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花美眷侍寝服侍,谁又不喜欢呢?” “只是,同样是肉,牛肉和羊肉,有的人喜欢吃羊肉,有些人喜欢吃牛肉。如果和糙米饭对比,不论牛肉羊肉都是好的。可若是牛肉羊肉只能选一,那就需要看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李淦听着这个略有些奇怪的比喻,心里也是有些疑惑,问道:“那爱卿看来,你最想要的享受是什么呢?” 刘钰心里有些无奈,心道这个时代就算是最顶尖的享受,又能怎么样呢? 住的房子,建的再怎么好,也比不了前世的方便舒适;丫鬟再多,还得考虑肾受得了受不了,再说玩多了心里也会空虚,时间一久指不定阈值蹭蹭地往上涨,就得琢磨一些更刺激的东西去吸了。 再好的马车,也比不过百十块钱的高铁舒适;再沉稳的走骡,也比不过便宜的汽车。 吃惯了肥肉,谁还会把这些杂粮窝窝当成享受? 这些东西,哪里比得上纵横四海的快感? 权力,以及权力所衍生出的改变世界的能力,那才是无上的享受。体验过后就知道,这远比那些短暂而空虚的快乐要叫人沉迷。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肯定明白这个层次,但怎么表达出来,又是个问题。 “陛下,臣当日翻越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看着漫山遍野的牛羊,听着当地人嘀嘀咕咕的蒙古语,看着带着白帽黑帽花帽的人,想着这就是盛唐时候的安西都护府吗?” “一别千年,再见风月皆已换。” “当臣策马扬鞭指挥将士们唱起汉歌的时候,想着千年的变迁,想着臣能作为陛下的‘忠犬’去感受大唐安西军大将的快意,远比睡美人、裹丝绸要舒适。” “从伊犁返回,沿途行走,臣会想,这是李青莲出生后去往蜀中的路;这是高适做边塞诗的路;这是博望侯凿空西域的路;这是大宛马入未央宫的路……” “那种感觉,真的远比与江淮花魁共枕还要爽快。” “很久之前,臣还年幼,只是鹦鹉学舌,学霍冠军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可等稍微长大,真正去了边疆,才知道霍冠军所享受的快意,岂是区区成家所能比?” “如今我朝已壮阔如唐,臣想去盛唐都不曾抵达的疆土去看看。对日一战,关系到我朝日后能不能兴盛如唐,能不能都护我朝的‘西域’。是以想到这,臣便希望,宁可多造几艘船。” “待将来功成身退,待国朝兴盛安宁的时候,再修府邸,好好享受。到时候,臣也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臣便在府中读读邸报,岂不美哉?” 这番半是真情半是表忠心防止猜忌的话,说的李淦也是心潮澎湃。 刘钰所说的那些感触,他曾感觉过,就在准部投降献上西域图册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像刘钰说的差不多。 联想到将来的壮阔,李淦心情激荡,赞道:“壮哉!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你我君臣携手,便为大顺打出我大顺的西域都护府!” 满腔的热血之言,在刘钰耳中,就变成了一个问题。君言即法,老子怎么才算不负你呢?还不是你说的算? 再说,你我现在同路,早晚有一天会不同路,到时候这负与不负,还不是你一句话?大顺朝是你李家的,中华却不是你家的。 心中阴冷,脸上却露出一片感恩之色:惶恐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皇恩浩荡的感动;兴奋之余又夹杂着一分不负皇恩的真情。层次分明,融合一致,没在官场混个三五年做不出这种表情。 谢恩之后,皇帝便道:“只是就算你要节俭,这节俭下的钱,也不可能在用到海军上。这样吧,朕本打算,既是国库出钱了,朕的内帑分红便要收回,朕最近手头也紧。既是你有此心,朕今年的内帑分红便投入海军。就再多造一艘大舰,助你成事。” “不过,你说起这个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朕可是听说了一些事。只怕你不是匈奴未灭不言家,而是心有所属奈何其父不在家,竟不能提亲?” 第二二八章 尝试外交 “呃……” 刘钰和田贞仪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勋贵圈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之前只是都不摆在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皇帝肯定会盯着刘钰,在威海的时候经常通信,这也瞒不住。 只不过刘钰一直没提,对外都是起高调地宣称匈奴未灭不言家。 现在皇帝主动提及,虽然刘钰倒是知道,皇室和勋贵之间不只是君臣关系,有时候还要加上一些“家族族长”的成分,以保持皇室和勋贵之间的关系。 控制婚姻这样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皇帝不是勋贵的家族族长,但适当时候要做这种姿态,以表现内外之别、公私之别。 现在皇帝主动提起来这件事,刘钰也不好装傻,略微羞涩地点点头,用力憋住气把脸憋得有些红,看上去像是很羞涩或者羞愧的模样。 天子作为“道德表率的世俗哲人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儒家的规定。 与天子走的很近的勋贵,也是如此。 私下里,可以玩出花来。扒灰偷汉交换这样的事,都没问题,这些事比“男女私定终身”这样的罪名轻多了。 前者只是道德谴责,后者则是挑战正统底线。 这是个在刘钰看来很病态的社会,但实际上刘钰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才是病态的。 现如今皇帝提起来,刘钰想着要把这件事往“发乎情、止乎礼”的角度上掰,却不想皇帝笑道:“我也听皇后说起过齐国公家里的那个女子,当真可称奇女子。你做的很好,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些出格的事,也在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先让刘钰把心情放松,李淦心里其实很高兴。 没有在意之事的人,是可怕的,以为这个人没有弱点。 有在意的人、事、情,这个人就有弱点。一个有弱点的臣子,才是可以放心的。 徐庶的孝,是个弱点,所以曹操可以利用。 岳飞的忠,是个弱点,所以赵九可以利用。 一个能控制朝政的皇帝未必是坏人,但一定不是纯粹道德意义上的好人。 之前刘钰的表现让李淦心里始终有疙瘩,就在于看不透、摸不透,找不出刘钰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寻不到刘钰的弱点到底在哪。 论胆子,敢在翼国公家里这种谨小慎微的氛围内,冒着被人参一本“窥探禁宫”的大罪,去搞热气球,只为那句“使人常见,为兴实学”。 论欲望,不买地、不买田、有钱就往海军上投、往青州军里投,虽说衣食住行没有可以节俭,但是行为方式和勋贵大为不同。 一手打造的青州军,能战善战,为了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二话不说就主动交出来。 说话办事,更是狂放不羁,根本猜不透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如今终于发现刘钰有在乎的人。 这种感觉,让李淦觉得就像是养了一只猫,若即若离,不知道下一秒是要抓挠一下还是轻轻呼噜。终于有一天发觉这只猫最喜欢的鱼干是什么,这只猫可以为了这个鱼干被人揉揉肚子。 实在大妙。 更妙之处,在于大顺是有连坐株连的。 在皇帝看来,刘钰这种人,有点像是混不吝:砍头只当风吹帽。 这种人可以用情来牵,却不能用力去迫。 用李淦之前的感觉来看,就是道相同,则忠贞不二;道不同,则去你娘的,同意要干,不同意想方设法也要干。 威胁刘钰是没用的,李淦觉得没用。但或许这种人威胁他在意的人,是有用的,尤其是在意的人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上千口人的一大家子的时候,这就更妙。 大顺的勋贵掌军,带国朝局面逐渐稳定之后,渐渐便有了一个潜规则:勋贵之间袭爵的不再联姻。 刘钰父母那一辈,算是勋贵联姻的最后一批。再往后,基本上就尽可能不联姻。 如果勋贵都是废物,彻底沦为摆设,联姻没有问题。但只要勋贵还有兵权还掌军,这种联姻就是皇帝所不喜欢的。 现在要搞军改,要让勋贵有身份、但无兵权;能领兵,却不能掌兵;能任将,却没有私兵……勋贵之间的联姻,也就不再那么犯忌讳。 相反,在李淦看来,对刘钰这种人而言,身上背着的东西越多,也就越安全,越容易被控制。 伯爵府是在京城的。 伯爵家人自然也是在京城的。 一旦封爵,实际上就是分家了,从此之后和翼国公府的关系就不一样了。真要是刘钰要搞什么事,最先反对的不是别人,而是翼国公府、襄国公府、以及将来可能的齐国公府。 皇帝还没想过刘钰造反的可能,想的只是刘钰那种“倒逼朝政”的处事方式。身后背上几个大包袱,至少能让他收敛一点,做事的时候有所顾虑。 之前刘钰做事是真的毫无顾虑,砍头只当风吹帽的习性,让皇帝赞赏可以立功之余,也难免生出许多不爽。 换个毫无感情的,蹲在伯爵府里,李淦估计就刘钰要办事一定想办成的性子,只怕未必会在意。 只是刘钰这事办的,实在是槽点太多,若真传出去,名声肯定不好,定会招致大量的非议。 好在刘钰不是科举出身的,理学道德对他的约束有限,只要别搞的太出格,这事就可以解决。 “齐国公应该也快回来了。你既之前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朕也不必再叮嘱你太多。只是记住,莫要丢了勋贵的体面,叫人非议。你如今既是翼国公的儿子,也是朕新封的伯爵。” “真若是做的出格,脸面上都不好看。” 听皇帝这算是默许了,刘钰颇为激动,做了几个感激的低贱动作,心里骂出了新花样。 看着刘钰如此激动,李淦心里更是放心,笑道:“此事若于市井间,则是美谈;若于朝廷内,那就是人所不齿。你还是更加谨慎一些为妙。此事就不说了,你心里有数即可。” “倒是齐国公归来之后,你也说法兰西国要派使团前来。朕前些日读春秋战国事,略有所悟,但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你既说,西洋诸国必因奥利地王位一事开战。英荷罗刹为一伙;法奥西为一伙。按你说,这奥利地王年事已高,既不可能再生出男丁,又没有几年寿数。你对朕所描绘的‘数个河南赋税的香料’这样的征张绣之梅,又要对荷开战。” “值此紧张之际,若高调招待法兰西国使团,岂不是叫法兰西人借我朝之威?甚至可能使得英荷等国对我朝生出敌意?” 听到皇帝有这样的担心,刘钰心中大喜。 这样的担心,证明皇帝真的是放下了闭眼天子的身段,去考虑合纵连横了。 虽然因为多少年不曾用过,手段有些生疏,加之情报不明,思虑的不免就有些不对。 “回陛下,此事我朝与法兰西国各有所需。法兰西国欲借我朝之威名,震慑英荷罗刹;我朝亦何尝不是借法兰西之势,威胁罗刹呢?” “天下虽有大变,西洋群雄并起皆可称大国,然皇帝之号,以本朝最尊。” “尤其是我朝新服准噶尔,又在东北苦寒之地击败了罗刹,西洋诸国换装燧发枪和新军阵也不过二十年时间。” “在他们眼中,天朝富庶,无所不有,财税千万唾手可得,另有人口两万万,实天下第一大国也。纵然如今军阵落后,但若想变革,轻而易举,他们又不知我朝底细,更不知我朝军改之难、税收之薄。” “再者,西洋诸国尚有实封贵族,集权极难,若如法兰西大儒伏尔泰等,皆以为本朝制度最优,自上而下如有臂指。在他们眼中,本朝实乃昆仑之姿、伟岸挺拔,乃天下最大的帝国、最尊贵的帝号。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臣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本朝不变革,能拦阻西洋人的,只有万里波涛。若无万里波涛之远,若是就在周边如日本安南,法、英、荷、西等国,任一一国拿出三分之一的舰队,就能打的我朝迁界禁海,江南震动。” “但是……他们暂时还并不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只能看到金玉,看不到败絮。” “既有贸易利润,又担心我朝真的与法结盟,真要是我朝对荷宣战,英国必要派出使团,主动来朝觐陛下,以求我朝对英中立。而不是自大到要因为英荷同盟而直接对我朝开战。” “是故我朝对法兰西国使团来访一事,要做到声势浩大,天下皆知;但在具体的谈判上,唯唯诺诺,不签同盟之约,但又不一口回绝。臣大罪,请以风尘女子做比,便是一笑一颦使之心动似乎有意;但又不给予承诺钩钓不放。轻重把握,实需能臣。” “倒是可以签一个关税协定,对法兰西国商船减税。臣问过法兰西人,其国贸易一年入我朝者,也就七八万两最多,况且今日签了,日后风云有变又可改变。暂时法兰西国也实在没什么可卖到我朝的,西洋参之类又是药材,减关税做个姿态也是正好。” “亦可签密约,许其战时在国朝港口补给修理,但只能是法国,西班牙等皆不可。” “声势浩大,是做给罗刹、英国看的。” 李淦听到这,已经明白过来。思索片刻,大笑道:“是了。对罗刹谈判勘西北边界,就要拖着。拖到罗刹和土耳其开战;拖到法兰西国使节团声势浩大地来京城之后,再与罗刹谈判。” “对英国,则就保持态度,使之派人前来朝觐,主动求见。” “在你眼里,国朝还无能力参与南洋乃至印度事,是以此时不能和法国定盟约。但又使得法国确信,日后或有同盟之机,以求其国技巧军械。” “日后则可进可退。退,则固守南洋重现永乐朝南洋宗藩,西洋诸国一视同仁;进,则争锋海上共分印度,合纵连横借其军力有盟有敌……如果南洋印度真的如你所言那么赚钱的话。” 刘钰心想,并不是太赚钱,可能短期还赔钱,对国库而言。搞殖民前期投入挺大的,而且南洋又不产白银,热带移民死亡率又太高。真正有益的是印度,不过荷兰人的香料,趁着欧洲乱局倒是也能搂一笔,正可做个诱饵。 第二二九章 不可生搬硬套 这个不能说破的谎言,就是皇权和华夏的矛盾。 刘钰确信,皇权不会允许一个中国版的东印度公司,拥有军队、税收乃至在外建立政府的权力。 国朝不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有不同的阶层也有不同的利益。经略南洋要大笔的投资,至于是否有利,要看屁股坐在哪。 皇帝的这份为利益所诱惑的开拓心,总有一天会抵达一个无法接受的阈值。 这次召见之后,刘钰孤身在京城里转了几圈,想要感受出一丝丝和数年前不一样的地方,可并没有太多,也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清晰可见的改变。 最大的变化也就是大顺开始了正式的禁教,宣布和罗马教廷决裂。 如果继续笃信正统天主教,传教士将被送往澳门,禁止在内地传教;或者,如同道士、和尚一样受礼政府管理,教徒可以继续信洋教,但祭祖、祭孔、跪拜皇帝等习俗一概不听教廷的所谓“圣谕”。 曾经热闹的禁城周边的两座天主堂,也没有了原来的喧哗。对大多数根本不信教的人而言,这种变化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宗教还是在福建、广东、广西等地蔓延。 宗教是穷人的精神麻醉,也是一些势单力薄者对抗宗族的最后依仗,日后在福建广西等这些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定然会蔓延成灾。 大顺已经慢慢被割裂。 北方的小农庶民社会;江南的儒生大夫地主;再往南的宗族和教徒对抗;不同的经济基础也会催生出不同的思想土壤,就像是原本的南儒北儒之争,只怕日后还会多出一些新的解读。 在他的西学老师戴进贤的门口逗留了一阵,最终也没有迈进去。本想和戴进贤谈谈关于大顺禁教的事,想了想,这种事几乎是无解的。 或许大顺会出几个人才,把天主教魔改变成与和尚道士一样的宗教,或许不会,但这不是他能管的。 信步由缰地乱转,刘钰忽然发现自己在京城竟然找不到几个同龄的朋友了,哪怕是狐朋狗友。 要么跟着齐国公出访求学还未归来,要么已经在各部供职或者入了军中。连自己很熟悉的田平,如今也外放到了松江在海关做事。 就像是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整个京城都让他有些陌生。他有些怀念起威海的隆隆炮声和军舰的白帆。 心里装着海军的事,归心似箭,只是暂时还走不脱。 他还要等一批人,就是招收的大量学过算数几何等学问的、又考不上武德宫、又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庶子们。 这是他构想的靠自学来教自然常识、另起炉灶的预备老师。凭着名气和之前主持靖海宫官学招生的先例,刘钰还是有号召力的。 一直等到了五月份,参加了好几次朝廷的扯皮廷议,也终于等到了朝廷拨发的银子、招收的人员。 是该离开京城的时候了。 田贞仪没有偷偷跑出来送别,刘钰将在宫廷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两个人很默契地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比如私下见面。 好在夏天已经到了,齐国公等一行人应该也快回来了,漫长的等待总算到了头,心情还是很好的。 一路抵达了威海,和京城已经有些截然不同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刘钰觉得舒服多了。 就像是宋朝的汴京,全国的财富集中于那,供养出一种别样的繁华。 威海也是一样。 朝廷每年的军饷、投入;几乎垄断着对日贸易的大量资金注入;兴建起来的军工厂和各种作坊,都让这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 一座人口不过数万的城市,每年转移到这里的财政有百十万两,再加上对日贸易的资金富集,说是畸形都有些轻了。 干船坞旁,一座高价拖法国人从欧洲买回来的纽可门蒸汽机,正冒着浓密的黑烟在那提水。 最早服役的军舰停泊在那,工人正在清理船底的藤壶和各种贝类。 从南洋买来的沥青在大锅里熬煮,发出刺鼻的味道。 笨重的纽可门蒸汽机费力地将干船坞中的水排出,混合了没烟和刺鼻沥青味道的空气,在刘钰的鼻腔里算发出一种他人难以体会到的香甜。 “烟卷!火柴!” 上岸休息的水兵领取了薪水,背着箱子到处售卖作坊出产的烟卷和火柴的孩童知道这些水兵最舍得花钱,围在水兵的旁边大声叫卖。 没有成家的水兵们大方地买上两包烟卷,几个人合买上几支火柴,摇晃着进了城。 城里面密集的妓馆、饭店、杂货铺,无不说明这里有好大一群有钱能消费的人群。 通往码头的路上,一门门新造出来的大炮正在装船向南运输。 大顺的海商允许携带一些大炮用来防备海盗,这里的大炮质量很好,在南方的海商中很受欢迎,加之对日贸易的商会肯定采购,生意兴隆。 军工厂外,新一批的招工正在进行。大顺军改的大局已定,大量的燧发枪和刺刀订单,可以预见今后几年会迎来一波大发展。 在文登试行了摊丁入亩和永佃制度后,也促进的人口的流动。很多文登的本地人跑到威海寻找一份在作坊里做工的活计,不是每个人都能轮到永佃田的。 越来越多的地主在强制永佃的政策下,也选择搬到了城里,或是投资入股了军工厂的股份,或是开办了各种店铺。 偶尔会有几辆四轮马车,运载着平板玻璃到一些富户的家里,一些富户也已经开始尝试在正堂替换上比窗纸更透明的玻璃。 刘钰确信,这种畸形的繁荣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只要朝廷把舰队的母港放在威海,这里就会比别处繁华。 比这种畸形的繁荣更畸形的人口“买卖”,也在这个畸形的港口处进行着。从各处低价买来或者骗来的人,木然地等待上船,去迎接他们未知的命运。 遥远的鲸海传说很冷很冷,也远的如同在天边,可在那些人口贩子的描绘中,分明是一处桃花源。 既有当地人购买的长工,也有一些被买去垦荒,粮食不需要运走,在海参崴就能交易,拿着票据可以直接来威海换银子。 除了向外运送的人口,正值季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也运来了一批刘钰花钱雇佣的各种工匠。 都是用高薪和允许入股的承诺下诱骗到这里的“想去东方发财”的,亦或是法国半官方层面派来的工匠技师。 专门运送人口和刘钰花钱购买的机械的法国船长已经和刘钰很熟了,短暂的客套之后,他将一份刘钰之前花钱预定的关于欧洲的情报拿出。 按图索骥式的工商业情报收集,要搜集的方向都是刘钰提前写好,支付一笔银子。 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无人注意到这个方向而已。他写好了方向,收集起来就很容易。 翻了一下情报书的内容,刘钰微微蹙眉,上面有个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的消息。 英国本地和棉纺织业有关的商人,正在举行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希望英国政府放宽对棉纺织业行业的限制。 技术层面上的工业革命开端还未降临。 而在政策层面的基础,只怕英国这几年之内就要打好。 英国的圈地运动,是圈地养羊。 英国的纺织业基础,是毛呢,而不是棉花,这是英国出口的大宗商品,也是英国手工业的支柱。 然而,随着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拓展,中国的、印度的棉布,以低廉的价格、优秀的质量、良好的染色,疯狂地冲击着英国本土的毛呢纺织业。 棉布又好,价格又便宜,英国本土的手工业,被东印度公司的外国货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三十年前,受到冲击的毛纺织业就开始大规模的游行、集会、请愿,最终英国还是颁布了法令:绝对禁止中国、印度、波斯的纺织品进入英国。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关系硬的很。 法令归法令,政策归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该贩卖还是一点都不耽误,使得英国的毛纺织业举步维艰。 十几年前,南海泡沫炸了,英国的财政出了大问题,工商业受到了泡沫爆炸和牛爵爷金本位改革的影响,出口更是举步维艰。 泡沫爆炸后,更是出台了更严厉的政策,为了保护本土手工业最大限度地严禁进口棉布。 甚至严禁英国人穿棉布,不止禁止进口,连穿棉布都不准。 和后世盎格鲁萨克逊人鼓吹的自由贸易截然相反,此时的英国是一个“闭关”之国,和大顺也差不多。 只是大顺是欲自由贸易而无可进口,英国则是主观主动的只准出口、不准进口。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们早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法令说的是不准穿棉布,那么,如果棉布里夹杂着麻和毛呢,这难道还是棉布吗? 字母词汇都是有专有名词的,如果这块布是百分之九十的棉布,剩下的百分之十是麻布或者毛线,那么这块布应该叫棉麻毛混纺布,而不是叫棉布,所以这个法令是有漏洞的。 有了这个漏洞,英国国内开始生产一些混合了麻棉和毛的混纺布,以此逃避法令。 当然,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东印度公司。 通过组建一些空的纺织厂,将中国和印度的棉布运送到了英国,再以“混纺布”的名义销售。 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只要法令有一小点漏洞,资本就会把这个漏洞捅成一个天大的窟窿,这个刘钰往日本运米允许夹杂一些货物是一样的道理。 随着南海泡沫的影响渐渐散去,也随着棉布的大量走私以混纺布的名义出售,英国本土一些和棉纺织有关的从业人员开始从这个漏洞中争取合法性。 曼彻斯特、兰开夏的工商业者们从今年开始大规模地游说,希望政府放宽棉布政策,也希望曼彻斯特的麻棉混纺布能够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可以在英国售卖。 从法国人搜集到的请报上来看,这一次游说基本要成功了。 只要放宽了这个政策,英国棉纺织业的政策基础就算是打下了。 英国人已经发明了飞梭,不过这东西对江南的纺织业丝毫造不成冲击。 短期之内,得利的还是东印度公司。打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能把印度的纱锭运到英国,直接运禁运的棉布,肯定有风险。 但既然允许曼彻斯特的混合织物,纺织纺织,纺是纺、织是织,印度的纱锭正可以供给飞梭发明之后、政策允许棉纺织品之后的需求。 看到这个消息后,刘钰有些焦急。既然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他就必须要考虑一下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跟着英国人走应该是走不通的。 珍妮纺纱机在英国是神器,在大顺则根本不是。 因为这东西纺出来的纱,根本不适合纯棉布,而是适合麻、棉、毛混合布。这玩意纺出来的纱很容易断,需要更韧的麻和毛作为经线、棉做纬线。 而且,英国暂时也不允许纯棉制品,曼彻斯特和兰开夏还是钻的政策空子,认为他们的纺织品不是纯棉布而是混合布,纯棉布此时在英国依旧是禁止的。 大顺棉布是棉布、麻布是麻布,少有这种混合布,容易断的珍妮纺纱机在大顺等同于是个废物,并无什么大用。 真正有用的,是走锭精纺机,走锭精纺机的出现,使得纯棉制品的工厂化才成为了可能。 然而都知道珍妮纺纱机容易,这走锭精纺机却难,至少刘钰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做,也不懂原理。 珍妮纺纱机是英国工业革命的开端,所以广为流传。 但实际上这东西放到松江,会被松江的织工们骂死:这玩意纺出来的纱这么细、这么容易断,用这玩意织布? 可是更低调、也更适合大顺的走锭精纺机,并没有广为流传,也没有什么能够启发思维的“金点子”叫人知道这东西大约是怎么回事。 而且走锭精纺机发明出来的时候,拿破仑都从科西嘉搬家到法国了,这玩意想要抄都没法抄。 但有一样,刘钰可以确定不能抄珍妮纺纱机的路,而是要时刻盯着英国的专利。 看看这几年有没有早期的水力纺纱机出现,然后重金挖人,继续改进。 琢磨了一下,刘钰觉得这条“以求超胜”的路,就不能按照既定抄袭的办法走。还是得考虑一条不同的路……比如先绕开轻工业,等着抄袭就行,而把精力和大笔的投资,放在蒸汽机的前置科技“水力镗床”上。 这东西既能挖气缸,又能钻炮筒,走一条和英国先轻后重、市场带动需求、需求促进进步截然相反的路:先重后轻,违背市场需求规律的路。 第二三零章 科技攻关小组 想通了这一点,整个的规划也就有了方向。 要考虑国情不同,不能生搬硬套已有的经验。 譬如大顺懂几何学的人才不少,他要搞实学教育,日后基础教育水平不会太低。 但是大顺的钟表加工业不强,所以英国在搞航海钟,他就必须要全力搞天文年历和数学导航。 就等着自己的表兄从欧洲回来带回来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以及他之前给欧拉的信件中关于月球轨道问题的讨论。 譬如大顺的钟表加工业不是很强,但是广东等地也有不少学会了西洋钟表制作的人。 做航海钟这种高精度的东西肯定是不太可能做出来,但是搞一搞精密加工的改进车床和水力镗床应该是没有问题。 譬如英国从飞梭发明到走锭精纺机,用了六十年时间。这六十年,是英国开了贸易保护,严查印度和中国棉布防止冲击,走完了六十年。 大顺坐地就是棉纺织大国,也搞不了什么对内的贸易保护,所以不可能走一遍英国这种进化路线,而且英国的工资折合白银大约是中国此时的四倍,这种机械路线在江南就更为艰难。 为此,刘钰制定了一个“科技攻关项目组”,按照此时大顺的优势和劣势、需求和违背需求但将来有大用、能抄与不能抄,选出来一些有针对性的发展方向。 完全没有利润支撑的发明和尝试,不是民间可以搞起来的。 而他要搞的东西,又都是需要堆大量的钱才能堆出来试错的,也就不得不考虑轻重缓急。 当威海的优秀工匠们被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威海的工匠来自各地,有从欧洲花钱聘来的、有从江南聘请的,也有从京城招募的。 只要有钱,就能集结足够的人才。只是花的钱有点多,这些工匠都领着超额的薪水。 四百多名各行各业的工匠济济一堂,有铁匠、钟表匠、木匠等等。 这个时代,科学家对技术的贡献反倒不如木匠铁匠。 刘钰先拿出了最重要的一项科技攻关的项目,在刘公岛礼堂的黑板上画了一个概念的镗床的草图。 被选出的八十多人单独在这里,有木匠铁匠也有钟表匠,既有中原人也有西洋人,刘钰只能不厌其烦地用汉语和拉丁文来回解释。 大致讲了一下他所知道的简单原理后,便到了利益诱惑的环节。 “你们都是威海所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工匠。钱,不是问题,每年可以支付五千两银子随便你们用,这个只要记账就好。如果五千两不够,随时可以找康先生支取。” “只要能够做出来,并且合乎我刚才说的要求,就有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其中三万两你们均分,剩下的两万两,我会按照贡献度分配。” “可能后续还会继续加入人,你们也只是工匠,我也会调拨一批不分红的雇工来协助你们做事。” “我不想知道过程里花了多少钱,还是那句话,一年五千两不够,就再去取。我只要你们把这个东西做出来。” “大概的道理我也讲了,你们自己内部分工。有负责刀头的,有负责水力传动的,有负责夹具的。” “你们应该知道,我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也从不克扣你们的薪水。五万两银子,你们觉得很多,但我既然说了,那就自然会做到。” “五年时间,有把握吗?” 一群工匠看着黑板上的概念图,心想这东西听起来也不是很难。 作为工匠,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也知道这里面的难点在哪。 刀头、夹具、精度、进动、水力稳定…… 的确难。 可五万两银子的赏格,任谁都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大顺取消的匠籍,工匠的待遇比前朝要好的多,可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对工匠来说也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 就算是日后再加人,算上一百人,分这五万两银子,一个人还有个几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以买个上百亩的土地,当个优哉游哉的地主;也可以入股一些产业,日后就靠分红就能过的滋润。 五年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想着这里面的一些难点,几个颇有威望的工匠头目讨论了一番后,带头道:“大人放心,五年时间,应该差不多。就算不能,七八年怎么也搞出来了。” 刘钰估计这些工匠应该也是心里有数的,难点在哪他们也听得懂,要达到足够的加工精度,刘钰也会组织钟表匠去公关一下各种精度尺。 既这些人认为五年差不多,最多也就七八年,只要投入足够的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有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你们既是工匠,做官是可能的。但做官嘛,也就是为了钱。有了钱,也就不必非得做官。” “别处怎么样我不敢说,但在这里,只要你们琢磨出了什么新点子,新器械,钱是没有问题的。不只是现在有钱,将来这东西要是真的有用,你们也能拿到更多的钱。” “这东西能不能做出来,我敢说肯定能做出来。但说要做多久,那就不知道了。不用给我省钱,要买好钢、要用好铁,只要钱能买到的,都不是问题。”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平日就多讨论讨论。我再派一些识文断字的,给你们打打下手,有什么东西就记下来,一点点解决。” 之前的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已经让这些人感到了震惊。 如今刘钰竟然要让一些识文断字的给他们打下手,这可不只是震惊那么简单了。 识文断字的人多了,然而他们眼里的刘钰可是大官,这派出来的识文断字的,那还不得是个秀才这样的级别? 让秀才来给工匠打下手,做记录?这可真是旷古罕见了,只觉得这天地都像是要颠倒了一般。 “大人……这……这可使不得吧?” 刘钰一挥手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清理登记、购买材料,我会派人专门负责。你们需要什么直接和他说就行。具体怎么办,他啥也不懂,我也不准他过问。他也就是个打杂的,你们这么想就好。” “我再说一遍,不要给我省钱,我只要东西。要真是能五年之内弄出来,别说一年五千两,就是翻个三五倍,我也觉得值。” 工匠们有些不太懂了,这东西看起来似乎就是个用来钻大炮炮筒的,五万两的赏格,再加上每年的支出,就为了能让大炮好用一些,就要花这么多钱? 虽然不懂,这些人却也没再多问,一番表示之后,刘钰派来了几个识字会算账记数的,把他们分到了一个组,就在刘公岛专门腾出来了几处院落。 后续的工匠们也一一单独会见,成立了不同的攻关小组。 轧棉机、马拉收割机、卡尺、梳棉机、铣床、车床等一系列的机械器材小组纷纷成立,一共开出了将近二十万两的赏格。有一些简单的,可能两三年就要兑现的,便少一些;而一些难的,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的,赏格便高一些。 一整套计划要攻关的,除了蒸汽机的前置技术外,基本就是朝着两条线走。 一条是暂时不动国内的棉纺织业前提下的梳棉、轧棉等技术,目标是将来夺取了印度之后作为产棉基地,在不触动国内小农和小生产者格局的前提下,把原材料做好。 另一条就是大型农场的畜力机械,为将来开垦东北、澳洲等地打好基础。 至于冶炼、初级酸碱等这些工业,刘钰的打算是等第一批另起炉灶学过化学基础的人学成之后再去搞。 工匠的经验配上学生的理论,至少可以找准攻关的方向,所谓的事半功倍。 处理完这些事,成立了一个个攻关小组后,刘钰又忙着把有实无名的海军部的架子先搭建了起来。 虽说皇帝很信任,但办事的时候就不能仗着信任随便来。 军舰的舰长就那么几个人选,他是可以推荐的。 但是诸如掌管军饷的、管理木材的、审核采购的……这些部门的人,他还是要把需求写出来,上交京城,走天佑殿,或者文谕院,这些官不需要专业素养,他们手底下的吏有就足够了。 反正是在这些岗位的人,是官,他是没资格任命的。哪怕皇帝说的推心置腹,他也不沾手,也不推荐,就让京城去选择。 靖海宫官学考试的事,他也推了。他只负责教学,不再负责招生和考试,这种选拔人才的事肯定还是要交到皇帝手里的。 但只要考试的内容沿着他建议的路子走,多考实学,其实将来这些人还是他能控制的门生居多。 钱一到位,各种计划中要做的事情也都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之前他早就有计划,只是一直缺钱。 造舰、造炮,有人有木,现在也有钱了。 招兵,有钱有教官也有足够的军官,还有之前的训练经验。 实学,名正言顺的鲸海节度使,文登州暂时归在他的治下,白云航又欠了他个大人情,也知道他自己肯定不会在文登太久过不了多久就会升迁,才不会去管刘钰要兴办实学、少学圣言的计划。而且刘钰此时作为他的上司,只要配合就好。 一直忙碌到十月份,日本贸易的船也都返回来了,又到了江浙入股的海商们分红的时节。 白花花的银子装了船,之前让康不怠准备的烟卷、火柴、玻璃等新型手工业品也装了好些。趁着风向变化,刘钰要去一趟松江,是该去见见那些和他合作了这么久的股东们了。 第二三一章 关税问题 一路都是顺风,抵达松江的时候,正值欧洲各国的商船在这里停泊,等待明年一月份的季风。 各色的旗帜在港口被飘荡,数量不是很多,最显眼的是两艘瑞典商船。 可能是其余国家的船多在广东或者福建交易,那里的武夷茶、江西瓷等,都是紧俏货物。 来松江贸易的,主要都是买松江棉布的。 刘钰估摸着可能是瑞典东印度公司觉察到了欧洲波云诡谲的战争阴云,准备趁着欧洲开战的机会,大肆走私,所以增加了商船的数量? 欧洲各国基本上都是重商主义,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货不能在本地售卖,只能卖给英、法、荷、西的走私贩子。 松江布英国根本不允许、茶叶有极重的关税,这都使得走私贩子横行。 美国独立战争的标志性事件波士顿倾茶事件,就是因为英国取消降低了茶叶关税,使得一群走私贩子无利可图。因为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去掉关税后,比走私贩子们手里的还便宜,可以说武夷茶算是美国独立导火索的火头儿。瑞典人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哥德堡号沉了,要不然可能这贩茶的二道贩子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观察了一下两艘瑞典船,在那艘命运悲惨的哥德堡号出现之前,瑞典商船挺没牌面的,估摸着也就七八百吨的样子,比起英法等动辄一千多吨的大商船,还是尽显小国穷酸。 观察了一下这里商船的吨位、武器等情况,刘钰瞄到了一艘荷兰船。应该也是东印度公司为了省钱,并未升级船只,自己的舰队足以在海上对付这种皮薄馅大的武装商船。 这一次正好顺带要和瑞典人谈一谈,关于平准被俘的列纳特等人回国的事,正好顺手就办了,同时还得探探荷兰人的底。 欧洲商船的另一侧,便是大量从北方来的本地商船。 正是秋收的季节,辽东的大豆等正是江南的紧俏货。除了豆制品需求,榨油后剩下的豆饼,也成为江南菜田的肥料,据说这样种出来的菘菜特别肥大。 这里说是松江海关? 其实更应该说是江苏海关? 管辖的也不知是一个上海,还有刘家河、福山港、任家港等等将近三十多处海上或者路上的关卡。 水师孱弱? 官员贪腐? 走私这样的事,分布在三十多处关卡? 可想而知。 辽东的大豆、做江南菜田肥料的豆饼、麦子都需要在松江转运;闽粤南洋的蔗糖、红木、香料等,也在这里分包;西洋船所需的棉布、药材等? 更是在这里装货。 刨除掉走私的成分? 松江的这一处海关仍旧是整个江苏海关最繁忙的地方。 早听说江南的繁华,更听说过松江等地千帆竞渡的景象,只是耳听与眼见终究不同。 船还未靠港,码头上早有人飞一般地去报信了。 早在半个多月前? 他们就知道刘钰要来松江的事? 这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从未露过面,听说过没见过,这一次松江等地的大商人都当成了天大的事。 很快,一群人就来到了码头,场面颇为宏大。 到了岸? 领头在前面迎接的,是又壮胖了一圈的田平? 不过今日也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贵气衣衫。 看到刘钰? 田平的脸上也乐出了花。 当初刘钰告诉他要准备些本钱做大买卖,这对日贸易中的他也入了一万两的股? 每年的分红极多? 又极为稳定? 虽然比放高利贷略差一些,但胜在一个稳。 如今又被外放到了松江海关,做个副职,正是一个肥缺。 今日贸易公司的人都来迎接,田平有官身,自然是站在最前面。 迎着刘钰走过去,拱手笑道:“不知道是叫守常兄?还是小爵爷啊?” “滚!” 骂了一声,两人相视一笑,后面的林允文等商人知道自己可没有官身,也没这样的情分,正要大拜,刘钰先道:“今日我只是这贸易公司的股东,在商言商,不谈官事。” 叫众人不要见官拜,天大的情面,这些商人心里又添了几分信任,当然这信任的基础是年年分红准时和账目明确的账本。 林允文将有头有脸有资格来迎接刘钰的商人们都介绍了一下,纵然刘钰说什么在商言商不谈官事,这些人还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子做出下位者的姿态。 平日里都是震动一方的豪商,此时却像是一条条卑微的弄犬,这种心态不时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 “小爵爷,早就按照您上次传来的消息,将入股千两以上的股东都召集来了。还有一些没有入股但也有些银钱的。已叫人备下了酒菜,还请小爵爷移步。” 刘钰拱拱手道:“也非是我有架子,只是我要先在这松江转一转。这接风的酒宴,就安排到晚上吧。我先在这里转转,诸位且先自便。” 他没有太多架子,至少商人眼中看似如此,可想着这是个上过战场砍人砍出的大顺最年轻的伯爵,一个个心里也有些惧怕。 瞅瞅林允文,林允文知道刘钰的脾气,便道:“既如此,那大人先转转,我们先去准备准备。船上的银子也要赶紧装卸,那就晚上吧。” 客套之后,商人们都离开了,就剩下田平这边的人。 在码头上稍微一转,田平指着正在往商船上搬运松江布的雇工,冲着刘钰秀了一番西洋文。 “这松江布,西洋人称之为‘nankeen’,南京布。” 刘钰也笑道:“看得出,如今上海和金陵比,还是差得远呐。我朝没‘南京’,就算有,那也应是襄阳。这若算起来,这群西洋人都是前朝余孽、精明百年啊。” 田平亦是大笑,笑过后道:“管他们叫他们呢,只要买这里的布就好。听闻那些西洋人虽然也有棉布,但质量太差。广东土布容易掉色,这松江布不但不容易掉色,有些就像是西洋船的帆布那么厚实,可稍微一洗就柔软贴身。我虽不穿棉布,可这几年也认得了不少花样。” “嗯……松江布,确实好。” 对松江的纺织业,刘钰相当自信,全面落败也得到一百年后。此时唯一制约松江纺织业发展的,就是欧洲各国的不准进口的政策和棉花产量,大顺应该尽早把自由贸易的大旗立起来。 “对了,前一阵听说这里的织工齐行叫歇,要求主家加工资?如何了?” “还好。加了一些工资,便不闹腾了。你说,这些人闹腾个什么?西洋人的船要赶海风,若是误了西洋人的货,我这边就不好做。” 屁股决定脑袋,田平很自然地对齐行叫歇的事表达了反对。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罢工的细节,暗自点头,看得出这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能力。 田平又将海关的事大致说了说,就说道刘钰之前和他说过的关于海关改革的事,不由一阵叫苦。 “这海关改革,实在是难。你说应该加一些税,说本朝的关税、乃至前朝的关税都太低。可是,这事儿又不是我一处说的算。我这里加了税,福建、广东却不加税,那还不是都往那边跑?” 刘钰笑道:“田兄,给我交个实底,这税收的少,可是贿赂和好处不少吧?稍微卡一卡脖子,那西洋人不是乖乖上贡?” 田平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海关里的人都是如此,要不然怎么能说这是个大肥缺呢? “嗨,上贡行贿这样的事,哪里都不少。都形成惯例了,我本以为西洋人不知道什么叫‘意思意思’,哪想到他们门儿清。守常兄,也不是我劝你,改革海关这事,要得罪的人太多。其实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又不可能管得过来。” 刘钰呲牙道:“要是和我无关,我自然不想管。他娘的这关税收不上来,国库就没钱。国库没钱,海军怎么建?” 田平摆手道:“难,难,难啊!你就算收了重关税,又能怎么样?港口密布,河流众多,走私出去你能管得过来?单单一个江苏海关,就是十八处海上关口,像个筛子一样。巡查巡查,你又怎么巡查的过来?要我说,还是薄利多销的好。” 刘钰一怔,奇道:“怎么个薄利多销?” “嗨,看我这嘴。就是说,西洋人来买的商船多一些,即便关税不加,那还不是加了收入?” 刘钰摇摇头,对这个想法不是很看好。 “算了吧,短期之内,西洋人不可能来更多的船。倒是欧罗巴乱局已现,只怕大战在即,过几年不但不能多,反而会少呢。” “这事儿也不好多说,但你说的对。海关要改,就要几大海关一起改。而且海军一定要建起来,能缉私、巡查。” 仔细询问了一下田平关于海关的事之后,刘钰对大顺海关的问题,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的确,几乎是无解的。 没有飞剪船、没有蒸汽船,想要巡查这么漫长的海岸线,纯属扯淡。 想要解决,似乎还是在南洋。只要拿下荷兰人的几处要点,卡住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就可以用现有的船只技术,做到严查前往欧洲的外销货物关税问题。 不然的话,只对去往欧洲的加税,根本做不到。就像是松江,船主买了一船绸布棉布,说要去山东,总不能对这些货也加税。然而转手就跑到外海和欧洲人交易,逃避关税,这也没有办法管。商人求利,只要有空子,他们就会像嗅到血得鲨鱼一样敏感。 要么做出飞剪船和蒸汽船巡查海岸,要么占据马六甲和巽他海峡控制要道查税。 考虑的现实一点,显然还是后者更简单一些。 第二三二章 工业还是金融地产 想到这,再看港口里停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刘钰的笑容就渐渐奇怪起来。 田平顺着刘钰的目光看去,也是呸了一声。 他参股了对日贸易,自然知道荷兰人也允许在锁国的日本进行贸易,每年荷兰船都会在松江装大量的生丝。 这些生丝有一部分会卖到日本。 想到这,田平就是一阵肉痛。 这要是把荷兰人挤走,日本贸易都被自己人霸占,这得多大的利?一年又得多分多少红利? 要是荷兰人往日本运的,都是些西洋货,他在松江管不到还好。 然而大部分都是生丝之类的江苏货,眼里那哪是一船船的生丝,分明就是从他、从所有参股东洋贸易公司的股东口袋里掏银子的手。 田平挥挥手,让身边的人散去,小声问道:“守常兄,是不是准备动一动荷兰人?” 刘钰歪歪头,田平嘿嘿一笑道:“我就那么一猜。其实我在这里,又入了股,着实对荷兰人心怀厌恶。只是想着日本的情况,就算不给他们货,日本人也不会把那些份额给我们。” “要是能卡住荷兰人的脖子,日本人就能多发几张贸易信牌给咱们,你且看看兄弟的本事。” 这一点,刘钰十分相信。 集权下的官本位国家,要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什么商业竞争获胜,甚至不需要有正式明确的政策。 就田平的人脉和关系,想在松江搞一搞荷兰人简直易如反掌。不说长久控制吧,至少一年内能让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而运转不灵。 大顺一直以来的开关政策,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资金链和大顺绑定的太深。 无论是日本商馆用生丝换金银铜,还是把茶叶丝绸往欧洲运,荷兰人在印度、波斯的利益日渐下降。 绑定的越深,一旦要搞,就会很惨。而且很可能会是连锁反应式的惨,动一动松江的生丝绸布和棉布,就会导致资金链出大问题。 但这件事这时候肯定不能说。 “此事,如你所言,动了荷兰人也没用。除了对日贸易,还有一些是荷兰人往欧洲运的货。” 田平哈哈大笑道:“那关我屁事?我又没有开办缫丝、织布的作坊。我只关心,日本的贸易。” “这倒也是? 哈哈哈哈。” 刘钰也跟着大笑? 随后道:“说真的,兄弟我还真有点事求你办。” “说啊? 什么求不求的。” “嗯……闽、粤那里的海关? 能说上话吗?就给我帮个忙,帮我弄一份这几年荷兰人商船运货的清单。包括来多少船、买了多少货、卖进来多少货。要真的? 不要糊弄上面的那种。” 说说到前半截的时候,田平觉得这是在太简单了? 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可听刘钰要真实的之后? 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行啊,但可能得过一阵才能给你。反正我尽快吧。说上话是没问题的,福建那边好说,广东那边……还有一些货可能走澳门? 我托人给你问问吧。” “这事……” 刚要嘱咐一下这事不要外传? 田平笑道:“你且放心,我知道嘴严。我也不问你要干啥,但既是找兄弟帮忙,这事都好解决。我也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 要是你问,恐有麻烦。我问的话? 就方便一些。便说这边海关要用,自有办法。” 刘钰点点头? 知道田平如今也是个知道轻重的。既然答应了,肯定会做到? 不然现在就会说出难处。 “守常兄? 你这一次来? 应该不会只是来送银子的吧?” 田平心里其实也很疑惑,刘钰来松江这件事,他肯定是高兴的,知道肯定不是送银子这么简单,必然是要办一些大事的。 虽说有发财的路子肯定不能忘了自己,但心里还是痒痒的,想要早点知道。 对田平,刘钰不该隐瞒的也不隐瞒。 “不瞒你说,当然不是来送银子这么简单。反正,你就准备好钱就行了。” “钱?多大的利?” 有了上一次对日贸易参股的经验,听到钱字,田平的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若说是很大的利,他可以卖一部分贸易公司的股份凑钱。 当初发行的时候,一股是一百两银子,现在都涨到一百八了,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所有持股人都死死捏着,根本不放,谁都知道这是躺着赚钱的细水长流,每年的分红利润虽然比不上放高利贷,但也不算差了。 这么高的利润,自然要感谢日本的闭关锁国,使得在没有垄断权的情况下,通过刘钰在日本的运作获得了实质的垄断权。 现在贸易公司的总部所在地,周边遍布着茶馆,每天很多人都蹲在那观望消息,交流货物的情报,已经渐渐成为了松江的海上贸易交易中心。 甚至出现了对辽东的大豆等早期期货的雏形,每年的交易量都在增加。 田平琢磨着,要是利润极大,完全可以出手一部分股票,参与新股,想要卖还是很容易的。 这几年股价虽然还在上涨,但也已经趋于稳定。 一方面对日贸易终究有贸易信牌的限制,就算可以运米走私,增加量也到了极限,日本这边已经注意到金银再度大量外流的现象,可能会在几年之内收紧政策。 另一方面就是对南洋的贸易局面刚刚打开,虽然股本雄厚,但福建广东的商人也开始抱团,保护原本就有的利益。 至少现在看来,贸易公司的利润增长出现了瓶颈,如果不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田平问到利润回报,刘钰也不太好说。 军工厂还好,他要借此稀释一下给法国东印度公司的分红,明确股份,免得日后扯皮。 暂时有大顺军改的订单,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但是,其余的新产业,如烟卷、火柴、玻璃、肥皂等,这就很难说。 或许会赚、或许会赔。 威海的情况特殊,那些海军、军官们都有月饷,而且出海的人活一天赚一天的态度,再加上军中配给养成的一些习惯,使得烟卷和肥皂等是有成型的消费市场的。 可在江南,到底行不行,这个真的说不太准。 大顺的地租太高了,高利贷的利息也太高了,使得回报率最高的是高利贷、最保值的还是土地。 想要把资本往工商业上富集,难度着实有些大。有没有对日垄断贸易那么大的回报率,实在说不准。 利润不足的话,人们宁可把钱投到买地、放贷上。 之所以之前拿出对日贸易的利润分给众人,除了想要把更多的人卷入对日战争中来之外,还有就真的是千金市骨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千金市骨的信任,能值多少钱。 欧洲那边长达数百年的教会统治,圣经里是不准放高利贷的,虽然私底下照样搞,但明面上放高利贷的犹太人经常被人编排。 英国如今的法令固定,年利率不得高于百分之八。英国国债的年利率,也只有大约百分之六。 资本主义萌芽不只是生产关系的改变,更有着一整套的思维方式,英国的工商业者已经开始出书鼓吹,利率应该越低越好。 基本上,现在荷兰、英国那边的年利率,一般也就在百分之十左右,这使得大量的钱投入了工商业。 圈地运动的一大因素,也是因为英国的传统地租太低。如果英国也有大顺这边百分之五十的地租也可算作仁政的政策,想来圈地的动力未必就那么大。 但是大顺这边,年利率百分之三十六是法律规定的上限。前朝大明律规定利息不能超过本金,大顺继承,但基层控制力渣的一逼,也根本无力控制。 如今就算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或者商人之间有抵押物的借贷,利率也在百分之二三十。 土地将近百分之五十的地租,放贷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利率,都使得大顺想要新兴工商业,极为困难。 内部市场基本饱和,两万万人口,有消费能力的就那么多,剩下的都是自给自足甚至自己不足没钱消费的;外部市场暂时也是饱和的,对外增长要靠欧洲放开重商主义政策,但大顺又没有炮舰开关的能力。 高地租下的土地可以买卖、贷款利率百分之三十都算低息,这样的环境,可想而知会有多少钱能够流入到工商业中。 如果低于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商人们宁可把钱放贷或者买地。 大顺的户部不是央行,朝廷对基层的控制力,连青苗法都无法推广。而青苗法固然空想,可之所以会被一部分人视为“善政”,因为规定最高利息是百分之三十,也就可想而知正常利率是多少。 户政府量入而出的收支情况缺乏对民间的救助,都使得民间借贷承担了民间“救助”的功能。就算规定了最高利率也就是个形式,不可能禁绝,也没有禁绝的经济基础。 英国可以发国债,人民能够认购,不只是因为英格兰银行的存在,更是因为民间普遍的利率。 大顺如果学英格兰,发行国债,支付百分之六的利息。那在商人看来,就和抢钱没有任何区别。我有钱可以放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可以买永久保值的土地,为什么要赚朝廷那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六的利息呢? 如果给出百分之三十的年息,国债倒是肯定能募到,问题是能还得起百分之三十的年息还不破产,还用得着借国债吗? 一想到这些烦躁得问题,都让刘钰觉得似乎只有把一切推到重来才有可能解决。 可想想此时的现实,也只能想方设法当个修补匠,从绝路中找到一条活路。 此时听到田平问多大的利,刘钰也不说多也不说少,只是神秘兮兮地笑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晚上吃饭的时候,问问他们的想法。我在威海,和这里大不一样,能不能赚钱,还得看看他们怎么说。” 第二三三章 垄断权 晚上的接风宴,刘钰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主位。 凡事参股千两以上的江浙商人都来了,除了他们,还有错过了上一班车如今后悔的肠子都悔青了的人。 黑压压地坐了几十桌,倒是挺安静的。 所有人都知道刘钰这次来绝对不是来送银子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别的事。 宴会一开始,几个参股很多的海商头目就先代表其余人敬了刘钰一杯酒。 “鹰娑伯这一次带着我们发财,在倭国那把那群福建佬、漳州帮都挤走了。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刘钰端着酒,笑道:“这话说的就不对。不是我把那些人挤走的,实在是倭国的幕府只给那么多贸易信牌,我多拿了,别人就少拿。只能说,我在倭国有些本事罢了。可要是倭国放开了贸易信牌,这就要看江浙帮和福州帮、漳州帮,谁的资本更足、谁的货源更稳、谁的船更多了。” “再说了,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辱,这漳州帮、福州帮,怎么都还算是咱天朝子民,也是自己人嘛。将来若是日本开了贸易,我看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 短短的一句话,满座皆惊。 在场的都是人精,从这些话里隐约听出来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倭国若是放开贸易? 这是随口一说?还是鹰娑伯已有手段? 刘钰到底怎么在日本拿到那么多贸易信牌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去问。打听了也打听不出来。 加之刘钰官面上的身份,许多人都觉得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 真要是倭国放开贸易……不说别的,但说自己手里这如今都涨到一百八一股的票据,那就得翻个倍不止。 就算漳州帮、福州帮还有实力,当地人还有钱,可是毕竟刘钰这几年拿走了太多贸易信牌,很多福建海商受损严重。 加之这几年贸易公司一直依靠运米带货的方式在日本搞走私,可谓是上上下下都熟的不能再熟,贸易网络已经铺开,日后别人想要竞争也是千难万难。 日本放开贸易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在新井白石限定长崎贸易之前,即便日本有锁国令,仍旧可以通过漏洞和走私得利极多,甚至都琢磨着穿过下关去濑户内海搞走私。 和英国、荷兰等殖民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有军队的公司? 日本人在下关开炮轰击走私船的时候? 没有人去干上一炮逼迫日本开国。 新井白石虽死了,可人亡政未息? 这限制贸易的政策还是留了下来。 这是一整套的政策? 限量贸易、信牌制度、铜换生丝不准用金银、禁止瓷器丝绸入港、必须强制搭载一些根本不好卖利润也不高的俵物等等。 几个之前跑过长崎贸易的,对这个变化是清楚的。 此时刘钰在酒桌上说出这件事? 这几个人当然盼着刘钰是话里有话,可又不好直接问。 好半天? 胆子大的才道:“鹰娑伯这话? 大有道理。当年那新井白石没有这么搞的时候,我们江浙帮和福州帮、漳州帮之间也没什么矛盾。每年收铜的时候,都是我们联合在一起压价。” “倭国商人的铜,都是赔本卖给我们的。但是他们能把咱们的生丝卖出去? 靠这个补铜的价。我们拖一个月? 他们就得多拿一个月的利息和周转。那时候日子是真好过。” “就算后来出台了限制贸易的政策,咱们不止和福州帮、漳州帮的合作,还和荷兰人也合作过,走私生丝。” “只是后来新井白石这么一搞,狼多肉少? 那可不得打架吗?我们又打不过倭人,那就只能自己先打起来了。当年在长崎? 我们和福州帮、漳州帮的,可没少冲突。” 刘钰心说? 什么叫内卷?这特么就是活生生的外战联合到内卷竞争的例子啊。 等这商人说完,刘钰笑问道:“我这也入股了不少? 只是我生的晚。好像是我去永宁寺的时候? 新井白石就死了。可惜我是没赶上当年的好时候。听你们这么一说? 当年的生意比现在好做?” 一说这个,原本安静的厅堂顿时混乱起来。 不少人都是干过海商的,也都经历过那段好日子,虽然没赶上锁国之前的更好的日子。 可那段日子相对现在,就足够怀念。 “鹰娑伯有所不知啊。那时候的日子,何止是好过?” “那时候云南的铜还不多,铜价极高。倭国的铜又便宜,一来一回,就算别的不运,那也是翻番的利。” 这几年因为云南的铜矿开采、日本的铜价增加,以及日本官方管制让定价权从中国海商到了日本商人手里,利润实在是大不如前。 除了铜,还有些别的。 瓷器,以往抢不到生丝,运两船瓷器去日本,也一样大赚。可现在在长崎,只要发现瓷器,直接扣船不准入港,现在谁也不敢冒险。 丝绸、棉布……哪一样不是赚钱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时候没有强制以物易物的规定,是可以用金银进行大宗交易的。用金银大宗交易,和现在用铜和俵物交换,这就大为不同。 年老者怀念着当年的好日子、年轻人听着年老者的牢骚,一个个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也有人讽刺他们,说他们到了外面就是一盘散沙,一条虫。可事实上,而三十年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是可以合作的。当年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的走私,也是三家一起尝试着去了一趟小仓,结果被轰了回来,这才导致了内斗。 眼看着厅堂内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刘钰站起身,轻咳一声,叫众人安静下来。 “我年纪小,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我寻思着,若是有一日倭国开关允许贸易、朝廷把对倭国贸易的特权给了咱们,我问问大家,愿意一年出多少钱买这个垄断权?” 垄断权这玩意,这些海商都听说过。在这边贸易的西洋商人,基本上都是东印度公司的,没吃过猪肉,可却见过猪跑,自然明白垄断权是什么意思。 刘钰又道:“我就这么一说。但是吧,你们想,给了垄断权,肯定得花钱买对吧。你们觉得,能给多少?” 说是就这么一说,但刘钰终究有个官面的身份,这话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要说顺嘴胡诌也行,要说话里有话也对。 几个曾经的大海商嘀咕了一阵,问道:“鹰娑伯要这么说的话,那也要看什么样。譬如倭国是彻底放开贸易?和从前一样?还是说连瓷器、丝绸之类的都能卖,且不限金银?” 刘钰笑道:“反正也是胡诌做梦,就当做梦吧。梦里啥都有。就当倭国开关,随意贸易,不禁金银,不禁瓷器丝绸。自然了,关税还是要交的,就按值百取三来算。” 关税什么的,都是小钱。莫说值百取三,就是翻番,只要能达成前面说的条件,那也大赚。 那意味着棉布丝绸瓷器都可以疯狂往日本运,更意味着什么粮米、铁器等也都可以转运,还有日本的硫磺等…… 这样的好事,就算再年长的人也没经历过。 他们经历过的好日子,只是新井白石改革之前的对日贸易,那就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若真能如刘钰所言……交钱给朝廷?那自然是要交的,谁都知道背后有个朝廷站着更安全,而且朝廷凭啥无缘无故地把这么好的事交给他们? “若真能如此,这一年五十万两,当是可以的。” “我觉得,八十万应该也行。” 人们很难对没经历过的事有准确的想象,而且还要考虑到荷兰的贸易。这些人不止去过东洋,也有去过南洋的,知道荷兰人船坚炮利,心里有数国朝水师和荷兰人的差距,自然是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荷兰的对日贸易,也很难想象出完全开关的日本。 八十万两一年的垄断权,基本上接近刘钰的底线了。对朝廷来说,一年八十万两,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了,全部的海关税收也没多少。 关键日本的手工业水平和贫瘠的资源,使得这些人就算拥有垄断权,也没有什么当买办的可能。 没啥往回卖的,除了贵金属和硫磺、大米等,刘钰想不出日本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对大顺的手工业造成冲击。 一众人此时也不明白刘钰为什么这么说,当然也不知道刘钰的底气在于国库每年拨付的一百二十万两的海军建设费,使他可以稍微挺直一下腰板,不需要再极端的小心翼翼防止日本察觉。 此时都在争论,刘钰自然相信商人都差球不多,大顺的商人一点都不比欧洲商人差。 毕竟蒙古、东南亚,可都是流传着无数关于“华商奸诈”的传说,甚至有些都可以成为塑造民族共同体的呼唤民族悲情和假象敌的一部分内容。 他也从没想过占据日本,和要控制蒙古不一样,他只是把日本当成一个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地和倾销地。 等走完了这一步,愿意民族觉醒就觉醒、愿意奋发图强就奋发,然而肯定都已经晚了,并没有任何用。 垄断权带来的种种负面问题,都是长期的。在不追求长期、又要朝廷可以支持的权衡之下,这就是有效的选择。 “诸位且先静一静,这事儿我就当是做梦来说。不过今儿这个事,也提醒了我一件事啊。咱们这贸易公司,日后要发展,可得把规矩都定好了。之前承蒙大家的信任,很多事都是我来定的,可有道是,出一分钱,便有一份股;有一份股,就能说一句话……当然,将来担了责任,也得各人担各人得。” “亲兄弟,明算账。今日我带着你们发财,你们张嘴鹰娑伯、闭嘴刘大人,叫的亲密。日后若是我做错了决定,赔了把大的,那不得咒我?我看,咱们得推选几个人出来话事。” “做买卖嘛,有赚有赔,愿赌服输。选出来的话事人,真出了差错,那也是大家选的。我也早点脱身,免得将来惹一身骚。” 第二二四章 打小抄 “你们也知道,如今我有官身,朝廷里还有许多事要管。这里的事,我实在是管不过来。” “再者,我算是千金市骨,叫大家集结股本,学学西洋人的办法,所谓人多力量大,合伙发大财。这几年呢,盈利的钱,都拿出来分红了。我管的太多,下决定就越担心损害大家的利益。” “譬如对日贸易,倭人是发了固定的贸易信牌。一船一牌,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把船造的更大些?原本能装几千石的货,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装一万石?” “你们都和荷兰人打过交道。西洋人原来收过关税,也是按照船的大小来收,荷兰人便把船造的能装更多的货。其实一样的道理,倭人每艘船给一张贸易信牌,可没规定船多大。那咱们把船造大了不就得了?” “只是造船要花大钱,尤其是造大船。长久看,得利颇多;短期看,这就影响今年的分红。既然都出了股本,也不好连决策权都没的。可要是人人都能说上话,这又乱哄哄乱成一团,难有结果。” “承蒙诸位的信任,让我一直管着这里的事。可有朝一日我不能管了呢?凡事还是立出来规矩,按照规矩办事才是。” 这几年分红得利确实不少,造更大的船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想过。 如今刘钰主动说起来这件事,又说要立规矩,众人心里其实都是高兴的。 规矩当然好,现在看来刘钰是个好人,可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若是有了规矩,日后也少了许多的麻烦。 而且日后若是扩大经营,是否发行新股这样的事,刘钰一个人就算可以决定,众人心里未必都情愿。 现在靠的是个人的威望和信誉,但靠个人威望和信誉必然是不稳定的。 或许高效,但始终头顶悬了一口剑,不安稳。 出多少钱,就有多少说话的权力,对这些商人而言肯定是乐意的。全天下所有商人最喜欢的理想制度,就是财产加权投票制,按照钱多少,一两银子就说一两银子的话、一万两银子就说一万两银子的话。 商人看来? 天经地义。 “我是这么想的? 咱们可以学学英人的办法。那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是选出一些人话事。怎么选呢? 他们是五百磅? 也就是咱们一千五百两银子左右算一票。” “所以这一次把入股超一千两的都叫过来,大家就商量商量。咱们就是一千两银子一票? 两千两银子就两票。这一次我就不参与了,试着让你们自己来吧。” “不过在这之前? 我先把一些想到的规矩说一说。诸位且听听? 要是都同意了,咱们就这么来。要是不同意,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集思广益嘛。” 待厅堂内的人都安静下来后? 刘钰就把自己设想和抄袭来的一些东西说了说。 就是要走正规化? 首先一点就是贸易公司对第三方的债务责任等问题,需要明确是公司承担。 按照一千两银子的股份一票,选出十一人的委员会,任期七年。 股东有权召开临时大会,只要凑够三分之一的股本同意即可? 可以在特殊情况下罢免委员会成员。 这个是为他自己留的路,暂时刘钰不想全面操控对日贸易的? 要让这个贸易公司自发成长起来,逐步完善规矩。 但将来要是路子走歪了? 他也可以控制。 在选出十一人委员会后,委员会拥有全权? 包括制定贸易计划、每年公布账目、制定长远计划等。 其余人就不得干涉? 但需要对股东公布。 如想干涉? 则依照上一条。 贸易公司的雇员要有固定工资,各级的船头、账房、采买等,都要明确工资。 成立专门的监督部门,主管查账、审计等,此部门在十一人委员会之外。 大致的规矩也就这些,要么是从前世抄的,要么就是效仿荷兰或者英国的那一套。 这些规矩算不上太新奇,一点就通。 众人也提了一些其余的意见,讨论了一阵定下来了大致的规矩,刘钰又提醒了两件事。 “一个呢,便是日后可以步子稍大一些、胆子略大一些。南洋的贸易,咱们还是要抓一抓的。南洋之外,还可以去印度转一转嘛。正好,我那边可以出两条船,装一些货,派一些航海的好手,试探着找找路、看看能不能站住脚,也为日后扩大生意做准备。” “另一个……” 说到了另一件事,是借着要造大船起个引子,真正想说的还是这个贸易公司的海商们,应该为长久打算一下。 比如,兴办实学学堂,让子弟入学,让家里的庶子或者非嫡长们多学一些航海的学问。 如果要造西洋大船,刘钰可以从威海让一些人退下来,反正培养了超额的军官,暂时也用不到那么多实习船长,这些人学成之后也盼着能找一份好点的工作。 这几年可以这样,但以后肯定不能这样了。 所以希望贸易公司的委员会成员,要考虑一下在松江兴建一些义学,招收一些贫民子弟,学航海、会计、算数等内容,将来也好保证开拓更远的业务能够有足够的人才。 这些商人对儒学都不太感冒,他们也乐于让自己家里的子弟族人们学学这样的学问。 家里真正的继承人还好,那些庶子们也好有一条出路,将来也能在公司里有更多的人脉。 而且,刘钰也给这些人准备了一条科举之外的为官之路,就是可以考取靖海宫,当炮兵、海军、要塞工程师等军官。 反之,从海军退下来的人、水手们,也可以优先进入到贸易公司任职。 尽可能塑造一个全新的阶层,这个阶层不是土地地主,而是以工商业者为主。 这个阶层不走正统科举,学的也不是儒学,但却能够在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势力。 不但有钱,而且有人。 这个想法,打的也是一个皇帝许可之内的擦边球,现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提到兴办实学义学一事,在场的商人们也纷纷同意。 诗书传家远的道理他们懂,只是以往的诗书和做生意、航海关系不是太大。 考科举,难度太大。每个省的人尖子才能混出头,着实不是什么简单的路。 现在要兴办实学,朝廷肯定不出钱,商人们还是乐于出这笔钱的。 将来要做大买卖,肯定是有用的。 东洋弄完了,还有南洋,南洋之外,还有印度,这都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大不了就让福建、广东的海商们也参股,借他们的力来开拓南洋,拓展势力。 虽然肯定会有人不同意这些人分走利润,但这些就要等十一人的委员会选出来之后,由委员会决定了。 不同意,要么集齐三分之一的股东开会罢免;要么就把股票卖给别人。 做商人,先学会守规矩,愿赌服输,世上没有只赔不赚的买卖。 刘钰这么搞,其实也算是逆时代而动。 英国那边刚出了南海泡沫,使得股份制受到了极大的质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新的股份制公司出现,英国人被泡沫爆炸后的惨状吓到了。 但松江这边,日后想要独占日本贸易,肯定是要扩大股东、扩大资金的。 造船、造舰、以出海防御海盗的名义买炮、买枪、探查巴达维亚的情报,这都需要长久的投入,巨额的投入。 这几年的甜枣吃的够多了,是时候放一放血了。 刘钰手里的股份有能力随时召开临时大会罢免委员会成员,但此时他不想用,而是把这个贸易公司看成一个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终于要长大了,允许试错、允许犯错,暂时一段时间内……直到日本问题搞定之前,他都不会直接来管。 这一次将贸易公司正规化,顺利程度在他的预想之内,并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可能。 对日贸易的利润太大,日本那边锁国导致的实际垄断权,也使得一众商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堪比土地的稳定买卖。 自然也就希望这个买卖更加稳定,有正规的制度当然好。人多力量大,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公司一旦正规化,朝廷就算摊派助捐,那也不是摊派到一个人头上。 公司作为一个独立的虚拟人,对第三方负责。这个虚拟人里,有刘钰这样的伯爵,有京城的勋贵,有田平这样的官员,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皇帝的股份。 少了官员的盘剥,也少了在日本年年要贿赂得贸易信牌的钱,再加上运米夹杂私货走私,利润年年增高,只怕将来有人眼红。 现在正规化了,至少听上去安全一些,也更稳定,尤其是让一些小股本得人放心。 虽然听刘钰这意思,又是要造大船、又是要办义学的,可能这两年分红的利润会降低。但长远去看,还是赚的。 大体上没有什么反对,也把一些规矩商定好了,这十一人的委员会也很快推选了出来。 饶是刘钰不想干涉,选出的十一人委员会,他手底下的人手还是占了五个。 林允文理所当然地加入其中,完成了从几年前生意赔掉要去当“西席”的悲惨、到如今掌管着一个股本总额算起来几百万两的大商会的负责人,不由感叹人生际遇。 这一把甜枣给众人吃下去后,刘钰趁热打铁,终于说起来他真正要办的事。 第二三五章 市什么骨 这件事非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 这一次关于改制和定规矩的宴会,就吃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刘钰就提了一嘴。 “这一次我从威海过来,既是要把这贸易公司的事办完,还有便是另外有些买卖,希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大家商量商量是不是要做。” “发财嘛,人多才热闹,有钱大家一起赚。” “买卖嘛,有赚有赔,我虽有些钱,可也不想一个人全担着。” 商人们耳朵支棱起来,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买卖,可这时候刘钰却卖起了关子。 有人道:“鹰娑伯做的买卖,只有赚,哪有赔?既是鹰娑伯琢磨出的买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参与才是。若是赔了,便赔了,反正要入股,赔也不是要倾家荡产。” “是啊,鹰娑伯不妨说说,我等这心里可都痒的很。” 刘钰笑道:“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样吧,你们出去后便替我传个话。说是半个月后,我在这里请客。” “有这心思的,便都来。到时候,咱们再说说这新的生意、新的买卖。” 这些人都觉得跟着刘钰干,肯定能发财,这时候纷纷嚷道:“鹰娑伯这是多大的买卖?难不成我们这些人还出不起这个钱?” 今日有资格参与宴会的,都是松江的大买卖人,哪一个手里没有个几万两银子? 若是这里的人凑钱都不够,这得是多大的买卖? 本钱越大,这买卖也就越大才是。 “诸位,倒不是说你们出不起这钱,而是你们未必愿意出。咱也不强迫,愿意出的便出,不愿意出的便不出,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人越多,分担的责任也就越小,分担责任的人就越多。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有些买卖啊? 人越多越热闹。” “在商言商? 不说官面的事。我就站在商人的角度来说,如今这贸易公司有了规矩? 就算你犯了事? 也只是把你的股票那一部分没收。试问一下,若是你自己干的? 若犯了事……抄家可怎么办?” 说到这,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几年的发财? 以及刘钰一直以来诚信让利的表现? 让这些商人在面对刘钰的时候忘掉了那种风险……朝廷抄家、摊派、株连、连带的风险。 大顺总的来说对勋贵不错,开国时候因为李来亨年纪小熬死了那些战功大将,也没有屠戮功臣的行径。 这都使得人们相信,勋贵是最结实的靠山。 现在刘钰把话说开了? 这些人心头也是一阵郁闷。 刘钰见气氛沉闷? 索性就到此为止。 “罢了,今日不说就是不说。今天就这么散了,半个月后,愿意来的便来。到时候,到底是什么生意? 便有分晓。” 宴会一散,消息就传了出去? 各种各样的猜想也是层出不穷。 有了贸易公司正规化的例子,又有之前千金市骨的信任? 许多人都琢磨着要赶紧把地窖里的银子挖出来。 这一次若能参股,肯定是能参多少参多少。 刘钰值得信任? 尤其是在放弃了那么多利润? 用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养出来的信誉之下。 每年贸易公司的分红都是松江的一件大事? 白花花的银子堆在贸易公司的门口,按照各自的股票领取今年的分红。 刻意为之,就是要让人们尽快熟悉这样的合作方式。 上百万两的白银堆在那,任谁都会眼晕。 穷人没资格参股,却喜欢去看这样的热闹,看着那些让人眼晕的白银做着发财的梦。 富人有能力参股,可之前很多人错过了,犹豫又观望,眼瞅着一张张废纸一样的票据价值蹭蹭上涨,每年白花花的银子炫富似的分红,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种当众分红的故意为之,染出了一片西方不亮东方亮。 西方经历了南海泡沫,连牛顿都赔了一大笔,不得不感慨他能算出天体运行的轨道却算不准股市;出台了《泡沫法案》,禁止在未经国王授权的情况下,成立能够转让股份的公司,使得英国的股份制公司一直到几十年后都一蹶不振。 而在东方的松江,贸易公司每年分红的大量白银,激发了人们的狂热。 稳定的政局之下,对外贸易的兴起,使得大量的白银资本积存在松江附近。人们渴求着一个发财的机会。 半个月后刘钰要开宴会的消息传出,一下子就让松江的周边震动起来。 人们听到的,不是宴会,而是又有大量的银子和分红在向他们招手。 至于利润和回报率到底有多少,他们相信刘钰能带来财富,那些每年分红的白银已经让许多人陷入了盲目。 认识的、熟悉的,人传于人。 不认识的,不熟悉的,听说这个消息后,迅速将消息传到了周边。 这里和广东,或许是整个大顺资本最为富集的地区。半个月的时间,意味着七天的半径,这里做生意的人都在松江有耳目。 很快,消息就在数百里之内传遍。但凡能拿出几千两银子的,都匆匆朝着松江这边赶来。 上一次已经错过了,这一次不能再错过。 至于刘钰到底要干什么,又有什么新的买卖,没人知道。 其实刘钰想干的,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以他的官面身份为担保、以海运为缩短距离的工具、以威海为轴心中转枢纽,把股份制公司为手段,将江南的资本投入到北方。 大顺要搞工业革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资本富集区和资源富集区是分开的。 江南有钱,有很多钱。 但是江南没有大型的煤矿和铁矿,尤其是靠的很近的那种。 辽东有煤,有铁,而且有很多煤,很多铁。 但是辽东没有钱,没有足够的资本支撑一个大型的煤铁矿。 原本,辽东和松江是遥远的,遥远到让松江的人感觉那是天下之外,毕竟塞北。 而现在,对日贸易发展的海运基础,使得这个距离缩短了。 掌握了新航线之后,贸易公司不但可以从松江直航日本长崎,也能够从松江轻而易举地航行到辽东。 每年从辽东运送到松江的大豆、小麦,就是一个缩影。 距离一旦缩短,股份制公司一旦正规化,江南的商人就可以坐在松江,等着分钱,将资本募集起来,开发辽东的煤铁矿。 赚钱,肯定是赚钱的。 只是以往商人们做什么,都是自己会什么便做什么。 现在贸易公司这种股份制公司的出现,使得商人们不必自己会做,只要立好了规矩,投钱就能做。 短期来看,大顺要军改,需要大量的铁支撑军工业。 长期来看,辽宁移民开垦、鲸海移民开垦、蒙古移民开垦、对朝鲜对日本的贸易,都使得在辽东兴建煤铁产业大为有利可图。 更长期来看,辽宁作为大顺的重工业基地是最为合适的。至少比山西要合适,因为山西没有海运,而辽宁的铁矿和煤矿都紧靠着全国的第十大河,辽河。 只是这种有利可图,是长期的,短期不太可能赚,至少也得三五年的周期。 依靠着贸易公司分红的震撼,依靠着刘钰的个人信誉,刘钰相信只要自己不要脸地忽悠起来,就像是南海公司一样忽悠起来,肯定会有很多人“上当”的。 这种“上当”的基础,刘钰谋划了数年,准备了数年,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刨除掉大顺已有的移民辽东、允许海运等基础,剩余的基础都是这几年他打下的。 自己的官身和之前的让利,获得了众人的信任。 贸易公司股份制,经过这几年发展,至少在松江地区让人们信任且熟悉。 他在威海练兵,使得威海作为沟通辽宁和松江的枢纽和中转站,缩短了印象中人们对距离的概念。 探索新航线、六分仪等的使用,使得松江可以不需要沿着海岸线走深海直达威海,威海又有十分成熟的航线抵达辽河口。 对日开战和对朝租地的谋划,也使得兴建冶铁作坊有利可图不是一句空话。 威海的军工厂适逢大顺军改,至少十年之内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订单。 股份制的铺垫,使得很多人确信自己可以坐在松江等分红,而不是自己非要会冶铁才去干冶铁。 至于辽宁当地的官面,商人们自然不用去考虑。他们确信只要有刘钰参与,肯定不会有地方官无理取闹,勒索盘剥。 这些基础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从几年前明明有能力独霸日本贸易却非要让股分红开始,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能改变天下的,是一个阶级,而不是一个人。否则只不过是改朝换代。 让松江成为大顺的金融中心,让辽南辽中成为北方重工业的起步点,让威海成为连接南北的枢纽,形成一个囊括朝鲜、日本的大圈,这是他对北方的规划。 除了要忽悠在辽宁开办冶铁行业外,他还要出让卷烟、玻璃、火柴等新兴的工商业。 原本的纺织业,基本已经饱和,只能另起炉灶,搞出新的消费品,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 其实搞这些行业,哪怕是在辽宁冶铁,刘钰也还是出得起钱的。 但钱只是一种工具,目的未必非要是挣钱。 他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将这种参股经营分红、专业工匠负责的新型制度推广出去,至少在松江地区形成一种可接受的习惯。 改变以往那种干手工业,非得自己有手艺、靠一点点积攒家底、祖辈相传终于做大的习惯。 靠几个产业,形成一种风气,这是很重要的。 这一次的重点还真不是募集资金,而是培养习惯和风气。松江既有之前合股去日本贸易得习俗,也有这几年贸易公司带来的习惯冲击,还是很有基础的。 朝廷现在没有专门的政策,保护工商业,保证没有株连和连带,或者叫有限责任。 但刘钰作为官面上的勋贵,扭曲的身份让商人们暂时可以放下这种担忧。 这一次参股,当然还是要预留出一部分股份给皇帝和勋贵,把他们也绑定在这个利益之中,至少短时间内可以少许多麻烦。 第二三六章 中介 等人到齐的这段时间,刘钰叫田平陪着去逛了逛西洋商人的居住地。 在欧洲能把脑浆子都打出来的西洋人,在这里很老实。 一大排欧式的房屋坐落在城外,上面镶嵌着玻璃和各色欧洲风格风格的装饰。 田平解释道:“这都是当地商人建的,雇的西洋泥瓦匠,再租给西洋人。一年大几百两银子呢。” “国朝不准西洋人随意买地建房,以防澳门事重演。所以他们只能在这里租房子住。平日里管的也还算比较严,主要是船上的水手总爱闹事。” “这些房子是这边的人建的,租给西洋人虽贵,可银子也没少花。单说这些玻璃窗,便价格不菲。” 在京城,刘钰就已经见过平板玻璃。 自己家里有,齐国公府上也有,甚至禁城里也有几块。 不过他们这种家庭,安两块玻璃根本也用不着花钱,下面自有人当礼物送上来。 花钱从法国人那买来的情报可以知道,现在英国的玻璃价格一点不贵。 平板透明玻璃,可以拼接玻璃窗的那种,也就十几便士一磅,是论斤卖的。 一英镑是二百四十便士,一块玻璃三五斤,一英镑大约算三两白银,一块玻璃的价格大约也就在五钱银子。 这当然是奢侈品,相对于贫民来说,肯定是买不起的。此时大顺北方的平均日工资是4克白银,南方贵一些,这种收入的人不可能花一两个月的工资买一块玻璃。 只是不知道运到这里是个什么价格? 问了问田平,田平笑道:“你还真问对人了。在京城的时候,我家里好几窗都是玻璃的,但都是人送的。哪里知道价格?到了这边,问了一下,一块玻璃得要九两银子吧。运到京城的话,京城那边卖十五两。” “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太贵了。我家的宅院不如你家阔大,可是屋子也不小。要是全换上这东西,也得个大几千两银子,肯定是不能换的。” 刘钰心道这就是暴利啊,考虑到现在英国基本垄断着平板玻璃的生产,运送这东西又有极大的破损率,一块半两银子的玻璃卖到这边到九两,可也有点太贵了。 “这玩意,在松江有人买吗?” “有,松江的有钱人多的是……” 指了指远处的几家茶馆道:“在里面和洋人谈生意的,哪一个没有个十万身家?不过他们一般不买玻璃窗,都是买些玻璃屏风之类。上面画上一些花鸟? 看起来既好看? 也贵气。” 田平脑子一转,猛然想到了什么。 “守常兄? 你不是要卖玻璃吧?” 刘钰伸出手指? 在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差不多。” “嘿……这可好了。西洋人能卖的东西本就不多? 守常兄这么一搞,西洋人更是只能一船船的往这运银子了。” 在海关干了一阵? 田平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西洋人卖的货。 瑞典人最惨? 除了装西班牙银元外,来的船几乎是空的。 荷兰人最滋润,南洋的红木、香料、欧洲的上等呢绒,这些还能在这里换一些银子。 法国人半惨不惨? 呢绒货比不过荷兰英国? 但是钟表、挂毯、象牙之类的小玩意,法国人还是能卖出一些的。 英国在印度还没站住脚跟,大顺,尤其是松江地区很需要棉花。然而在全面摧毁孟加拉的手工业之前,棉花运到这里也赚不到钱? 印度棉布在大顺又根本卖不出去。虽然印度此时的日均工资是2克白银,人工成本比大顺低? 但是质量和生产效率还是抵消了这种优势。 大顺不是黑叔叔,拿几个玻璃球就在这换到黄金白银的故事? 只存在于幻想和神话之中。 田平望着这些西洋式的房屋,感叹:“守常兄? 咱们的贸易公司要是能把货直接卖到西洋就好了。”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啊? 这些西洋人的船? 大部分都是空来,运着银子过来。然后把咱们的货运走,海上数万里之遥,而且没货往咱们这卖,等同于就是跑单程。可即便只是跑单程、即便遥有八万里,这些西洋人仍旧乐此不疲。” “都不用脑子,就是用屁股想想,这知道这里的利有多高。咱们去倭国,跑单程还嫌赚的不多,还想着往回捎一些铜呢。” 刘钰失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田兄,这英、荷、法、瑞等国,都是有垄断权的。他们的商会花钱垄断了从好望角到这边的贸易……你就算把船开过去,也站不住脚的。人生地不熟不说,人家真金白银买来的垄断权,多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哪有那么容易?” “啥时候咱们的军舰能开到欧洲,商船才能跟到欧洲。否则的话,你连岸都靠不上。不过田兄这想法可是一点没错,真要是能运到那边,的确是大赚。但这不是能不能运过去的事,而是运过去能不能卖掉的事。你可能不知道,英国是有法令不准国人穿棉布的;瑞典禁止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中国货在瑞典本土售卖;法国对丝绸和瓷器征重税;英国连茶叶也是重税,北美殖民地走私横行。” “西洋人闭关锁国,想要赚大钱,还是得炮舰外交,逼其自由贸易、撤销垄断权和垄断公司才行。是以兄弟我非要建海军。” 若是三五年前,田平很难理解这些东西。 现如今,他入了万把两银子的股在海外贸易上,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关键? 一天天看着西洋船空船装着银元跑单程,傻子也知道把货运到西洋、西洋若是开国贸易,那可是数倍的利润。 利益相关,屁股自转。 “守常兄说的是啊。我是支持建海军的,若是能让倭人开国,想来咱们的分红又能翻一番。若有这样的收益,我是懒得去买地的。江南的地好,可是买不到;京畿的地也行,奈何抑制兼并甚严。” “其实,自从守常兄把一些股份给了咱们自己人,朝中勋贵们多多少少也知道这海上贸易多赚钱了。只是……守常兄说甚么自由贸易,却不可如那些儒生一般,说些道理说的自己都信了。自然是盼着西洋人自由贸易,我朝还是把垄断权给咱们的……哈哈哈哈。” 两人都是大笑,这种双标玩的纯属,也非是一日两日了。 刘钰心想这都是没边的事,哪里有能力跨越数万里逼西洋人打开国门呢?北美数千“反贼”都能差点把英国折腾破产,几十年内就算技术突飞猛进,那也不能拥有在数万里之外投送十万人的能力。 有这样的幻想,还不如琢磨一下对荷开战之后,荷兰的大量出口贸易额怎么替代。 这得需要提前准备一个中介才行,这个中介既要和欧洲市场的走私贩子有联系,还必须得在即将到来的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中保持中立。 “对了,田兄,你和这些瑞典人打过交道吗?” “打过。怎么,找他们何事?” 刘钰没说实话,只道:“这不是平准定西域的时候,抓了几个瑞典俘虏吗?他交代了在伊塞克湖铜矿和铸炮厂的事,作为交换,我答应让他回国。怎么说当日我答允的时候,也是一方主将,也不好食言。” 这事田平多少知道,当年拐骗刘钰搞对俄翻译礼仪问题的时候,齐国公就说过准部有瑞典人和波兰人。想到上一次谈论此事,还是七八年前了,想想这几年的变迁,忍不住嘴角泛出了微笑。 “是了,是了。我记得有个瑞典头目叫甚么列纳特是吧?既是守常兄答应了人家,这事自然是要办的,不然倒显得咱们天朝不讲信誉。这事好说,瑞典人的商馆总部在福建,主要在那边收茶。这边收布和丝绸的,也有分馆。让这边的人去传个信就是。” 这里就在那些西洋建筑的附近,田平是管海关的,虽然是副的,但却是从京城派驻的,这身份就大不一样。 平日里还要严查船上是否携带一些禁止出境的货物,还要搞好和海关的关系,逢年过节都有孝敬,田平对这些人自是熟的很。 引着刘钰到了一处建筑外,上面飘荡着瑞典的黄十字旗。 还没等进去,在商馆外得人赶忙过来,是给瑞典人做事的本地人,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田大人,您怎么来了?” 田平点点头,叫那人起来后,一副官架子道:“这瑞典国的商馆馆长可在?就说我要见他。” 那人赶忙应声,退进去后,田平才小声和刘钰道:“在他们船上,这些西夷也跪。各有各的规矩,总不能在咱们的地盘上,行他们的规矩。我知道守常兄你不拘小节,但这事非是小节,乃是国朝体面。” 刘钰看看自己身上的非官服,笑道:“这也不体面啊。按说我是伯爵,他们迎我不说扫地洒水,吹拉弹奏可得有吧。” 说话间,几个瑞典人出了外面相迎,也都是按照这里的规矩跪在了地上。起身后,赶忙迎着两人进了里面,叫人奉了茶,要请田平坐上位。 可田平赶忙辞让,叫刘钰坐了上位,那几个瑞典人和翻译都吓了一惊,联想到这几日听到的消息,顿时想到了是谁。 瑞典馆长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眉飞色舞之后,翻译道:“不知鹰娑伯前来,有失远迎。馆长称赞鹰娑伯鏖战罗刹,武功卓绝,罗刹人实乃蛮夷……” 刘钰心说别特么扯淡了,瑞典语里有蛮夷这个词吗?倒是瑞典和俄国死仇,这倒不假。 他试着用拉丁语和瑞典商馆分馆的馆长交流了两句,对方果然听得懂,他便叫那翻译先下去。 第二三七章 欧洲突破口 18世纪,问一个中国人怎么最快速拉近和瑞典人的关系?答案很简单,把俄国人骂一顿就好。 中国和瑞典,只隔着一个俄国。 借着之前对俄开战和平定西域的事,吹了一阵逼,说到了列纳特的事。 “当年你们和俄国开战,你们的国王在波尔塔瓦战败退入土耳其,不少人被俄国俘虏。我朝在平定西北叛乱的时候,有几个瑞典人投降,希望能够归国。其中那个叫列纳特的,自1709年被俄国俘虏,到1718年又被准准噶尔蒙古人俘获,已经离开瑞典将近三十年了。” “他很想回到家乡。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能通过你们的船回国。船费的问题不用考虑,这不是问题。除了他之外,还有大约十七八个俘虏,都是瑞典人。” 分馆长本以为刘钰一来又是准备勒索索贿的,一听先是和他一起愉快地痛骂了一顿俄国人,随后又说瑞典人回国的事,分馆长心情大好,连连表示船费不需要刘钰垫付,乘船回国这事他可以做主。 这件事就是个引子,刘钰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分馆馆长也想说另一件事。 在痛快地答应了列纳特等俘虏回国的事后,分馆长也趁机向刘钰提出了一个请求。 “伯爵大人,我们公司一直渴求贵国的瓷器。但是瓷器商路都是被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垄断的。我们只能得到一些劣质的瓷器。这些瓷器在欧洲的销路并不好……” 分馆长没说全部的实话,不是这些“劣质”瓷器在欧洲销路不好,而是因为瑞典公司不能在瑞典卖货,只能把货卖给西班牙或者荷兰英国的走私贩子。 其中瑞典的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之一,就是一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前雇员,从公司退下来之后单干,这个人叫考林·卡姆比尔,是个英国人。 瑞典人很穷。 国内没那么多白银往中国送,所以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是不在瑞典卖货的,而是在哥德堡把货卖给二道贩子。 实际上,就是一群走私贩子。 都是东印度公司,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是和别处不同的:他们不但对股东的身份保密,每次运货之后都要撕毁运货单确保没人知道到底运了多少货,而且对在哥德堡买货的客户们身份也是绝对保密的。 客户身份为何要保密?因为买货的都是走私贩子。 荷兰、英国的东印度公司,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垄断权,英国公司最高的时候,更是每年1200万两白银的国内税。 自然不会允许瑞典公司拿到货。 茶叶什么的还好说,但瓷器这就有窍门了。 瑞典人几年前才到广东? 在门路上自然和英荷等国差得远。 欧洲瓷器的审美观和中国是不同的? 这就有了所谓的“订烧瓷”。 花纹、模样、大小、形状,都要随船运来? 交由瓷器作坊烧制。 瑞典人在广东打不开门路? 首航的领航人和指挥,正是前英国人、现瑞典爵士考林·卡姆比尔? 在英国东印度公司那也曾经是有头脸的人物。 他一到广东,自然英荷就像是防贼一样防着他。 广东、福建那边使上钱? 稍微卡一卡瑞典的脖子? 瑞典人又是新来的,自然找不到搞订烧瓷的门路。 这事儿在中国贸易的西洋商人都门清。 当年荷兰想要和大明贸易,葡萄牙人借助传教士的影响力,那就是各种阻碍? 让荷兰人使钱都没处使。那时候荷兰、英国还比较稚嫩? 前前后后给了颜思齐、李旦等万把两银子的“疏通费”,也不想想就算李旦、颜思齐等人不是海贼,真的有很硬的关系,明末自有国情在此,万把两银子就想把这么大的事办成?到了京城大人手里? 沿途过手还能剩多少? 现如今荷兰人也学聪明了,知道行贿的规格和门路。 先上车的? 自然希望关上车门,把没上车的人挤下去。 再说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客户都是谁? 别人不知道,英荷东印度公司心里还是有数的? 苦于没有证据? 只能干恨得牙根痒痒。 就像是茶叶? 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走正规渠道,收完税,死贵死贵的。人家走私贩子不走正规渠道,茶都是一样的茶,谁也不傻,干嘛花大价钱买关税正品? 这事,瑞典馆长觉得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门路。 刘钰的名字,这瑞典人是知道的。 “和俄国开战的中国将军”,当年搞得卡尔十二很狼狈的亚得里亚堡条约还是老托尔斯泰在土耳其签的,刘钰如今在瑞典还是有些名气的。 想不到这位伯爵居然主动来到了瑞典商馆,还谈到了瑞典战俘问题,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趁机和刘钰提一提,想着这是大顺的一位贵族,肯定是有能力把这件事办好的。 意思意思,当然是不会少的。 瑞典人有英国东印度公司前雇员带路,这等意思意思的事还是清楚的。 只是之前实在是没有门路,人家英荷西葡在广东福建多少年了?一个新来的瑞典怎么跟人家比门路? 如今有了门路,那不过就是钱的问题了。 刘钰听这商馆馆长一说,憋着笑和田平嘀咕了两声,田平笑道:“他之前也没说啊。早说的话,只要钱到位,这事我就给办了啊。守常兄还是比我有名气,啧啧。” 笑了两声,刘钰扭过头又和瑞典商馆的馆长说了两句。 “这个事儿……好办,也不好办。请原谅我的措辞。这样吧,你和你们的总馆长说一声,这事我给你们办。但有个条件。” “你们回去的时候,我会派一条船跟着。货,是我们自己的。当然,你们在这里的员工、水手们,也可以凑五千两银子的货,借我们的船装着,是你们的私货。我们的船跟着你们去一趟哥德堡。货由你们帮着卖,你们公司可以抽一部分利润。” “只要能答应我这个条件,定制瓷的事,我来给你们办妥。” “我们的船,也顺便就送列纳特等人归国,以此为理由和你们同行,你们看如何?” 借着这个事,刘钰也正好提了提他想要说的事。 想在欧洲打开一个缺口,去探探路,他想过很多选择。 英荷肯定不行,法国关系好一点,但更不行。 法国人没有生意头脑。 和大顺关系好,不只是因为一大堆顶着法国科学院院士头衔的传教士,还因为法国在路易十四时代搞集权,是欧洲最像“大顺”的欧洲国家,也是一个标准的陆权国。 两边在一些事上,是有共同语言的。 在海外殖民地经营上,法国那群人,简直就像是大顺官场那批人的思维,是真要把殖民地搞“改土归流”的。 就像是之前在刘公岛和刘钰会面的法国殖民头子杜普莱克斯,就是第一个在印度搞本地土兵的殖民者,其政策被英国人学去了;此外他也是第一个琢磨着靠在印度收税而不是贸易来获取利润的殖民者。 能把东印度公司开到资不抵债黄摊子的,法国是欧洲独一份,实乃贸易之耻。 让法国人当老司机,带一带路,那真是脑子锈了。法国人自己还卖不明白呢。 既没销路,也不长久。 思来想去,瑞典是最为合适的。 首先,瑞典人是有走私的销路的,和北美那群反贼、英荷那群蠹虫关系都不错。 毕竟对客户资料绝对保密。 走私贩子,才是大顺在欧洲卖货的出路。 正规渠道不得行,英荷西法全都有贸易保护主义,军舰又不能逼着人家开关,自然是要靠走私贩子们。 再者,马上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想都不要想,必然会导致大顺出现一场经济萧条。 欧洲一打,白银一下子被掐断,每年这么多的外销货物支撑起来的江南经济,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开战减少了消费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欧洲开战,不是只在陆地上打。 英国肯定会派船来这边,抢夺西班牙的宝船、袭击法国的商船;法国也一样,会偷袭荷兰英国的商船。 巨大的风险之下,东印度公司肯定会在战争期间减少船只。一旦被俘一艘货船,那就是大几十万两的白银打了水漂。 刘钰对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了解不是很多,但知道一艘很著名的船,哥德堡号。 从广东回瑞典的时候沉了,后来2005年又重建了一艘,首航去的广东,瑞典国王和王后还专门去了广东迎接。 这艘船很贵,排水量也大,沉没的时间也很有趣,恰好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那段时间。 刘钰猜想,瑞典人花大价钱搞了哥德堡号这样的千吨大商船,又使劲儿往广东跑……很显然,是因为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海上从欧洲打到吕宋、从吕宋打到美洲,交战国得商船肯定受影响。 瑞典,瑞典被俄国打残了之后,没能力也没雄风再参与欧洲战事了,肯定中立。自然是趁着欧洲开战的机会,疯狂加班加点从中国运货去欧洲。 这是个很容易理解的逻辑。 欧洲交战,大顺对外贸易量锐减,囤货的华夏商人必然会降价大甩卖。 欧洲交战,交战国商船受影响,但这不是总体战,只是贵族们争权夺利的战争,贵族们和有钱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这丝绸瓷器之类的需求不会因为战争就没有了,供不应求,肯定涨价。 大顺这边大甩卖,降价;欧洲这边供不应求,涨价。 这么好的机会,若不利用,自然白瞎了。 瑞典人估计就是抓着这个空子,狂造船运货。刘钰自然也要抓住这个空子。 瑞典人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第二三八章 敲定 赚钱嘛,当然不能吃独食。 再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欧洲,大顺也没法吃独食。 现在瑞典人要订烧瓷,刘钰除了表示这个绝无问题之外,又和瑞典馆长说起了另一件诱惑。 “你们在这边收获,我估么着,也是人生地不熟。很多货不好办。我除了可以答应订烧瓷的事,还可以出面,找一些人组建一个商会。你们缴纳一定的定金就行,我们这边就按照你们要的货收办。” “订烧瓷也好、丝绸茶叶也罢,我跟你说,你找我绝对找对人了。我在商人这边还是很有关系的。” 两个巨大的诱惑直接砸在了瑞典商馆分馆长的头上,让他有点晕乎乎的。 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合适的条件。 瑞典东印度公司,既不公开账目,也不公开收益,主要入股者都是私下里搞的。 王室出了一笔钱,剩下的就是一些大商人出的。其实也就类似于永乐年间的下西洋,只不过永乐下西洋用的是国库的钱,得到的利益归内帑。但在免税、垄断等方面,说是差不多也没问题。 没有门子,不能入股。 账目不公开,除了信得过的小圈子,正常人也不会入股。 私人航海,又被东印度公司垄断不允许。 再说瑞典也穷,没那么多有钱人,这几年有没有西班牙币制改革铸铜币的好事,瑞典的铜矿也不是太赚钱,又被俄国放过血,穷的一批。 现在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很赚钱,即便每次回去之后撕账本,员工也知道很赚钱。人都不傻。 但前期赚的钱,现在正在大规模投入造舰中。 分馆长大约知道,现在瑞典正在建造几艘大商船,尤其是要搞千三百吨的大舰,这是一笔很大的投入。 这就使得瑞典东印度现在陷入一个很特殊的局面:对华贸易很赚钱,但东印度公司不增发股票,股东们不想让后来者上车,现在货很好卖,但是钱都在造船台上,怎么也得个一两年后才能保证有足够的远洋大船来中国运货。 现在刘钰提出可以帮忙搞定订烧瓷和囤货的事? 代价只是跟着瑞典船去一趟欧洲? 让瑞典人帮着卖卖货,这实在没有什么不好的。 再说还有个送列纳特等一堆瑞典俘虏回国的理由? 又允许他们这些员工带一批货? 自然是要支持支持的。 “伯爵大人,这件事我不能够决定。需要公司董事们决定? 但我相信这件事他们是乐于的。现在已经快要变风向了,明年这时候? 应该可以给你一个答复。” “我想? 这个答复一定是同意。届时我们会带来订烧瓷的花纹、图纸。也希望您到时候准备好了您的船。” 刘钰心道你现在让我就干,我还干不成呢。 一年多的通信时间,正好可以提前准备一下货,准备海船? 也算是为贸易公司制度化献上一点礼物。 “好的? 那么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会送来正式的文书。具体的细则,要等明年商定。” “订烧瓷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先去准备。” 这件事暂时敲定之后,刘钰和田平便离开了瑞典的商馆。 一出门? 田平就抑制不住兴奋之色。 “可以啊,守常兄? 谈笑间就又谈成了一笔大买卖。之前我还刚说,若是能往欧洲运货卖出去? 咱们可就赚大了。你这是借了瑞典人的手,先去探探路。但就算是探路? 这一笔也是大赚啊。” 刘钰也是眉飞色舞。 “大赚是必须的。有道是? 赔钱的买卖没人做? 杀头的买卖只要赚钱有的是人做。我看法国人给我送来的、我花钱买的消息,你就知道这买卖有多好做了。” “这一担茶,在福建,武夷茶也就十四五两银子一担。好的长炒青,贵一点,也就四五十两。” “到了英国,那可是按斤卖的。不过,英国人对茶叶是有重税的。” “一磅武夷茶,大约也就一斤吧。在英国前年的消息是到货后,20便士,大约也就是个三四钱银子。但是,税是百分之一百二,茶叶三钱银子,税是四钱银子,想要买一斤茶,就得七钱银子。” “可要是走私呢?兄弟,你想想,这走私可能断绝吗?” “只不过咱们在那没有门路,瑞典人有门路,正好借他们的门路,搂上一笔。按担卖的茶,到了那边按斤卖,这还有个不赚?” 田平心里一盘算,心道这可真是数倍的利啊。只要英国一日不松这茶叶关税,走私就不会少的。 “守常兄,这一次咱们就是投石问路。我看,利可以少赚钱,关键是和那群走私贩子们搞好关系才是正途。” 刘钰道:“这事就不归你我管了。贸易公司不是选出来了委员会成员吗?做买卖的,咱们能想到的事,他们能想不到?只要把情况跟他们一说……” 田平大笑不止,点头道:“极是,极是。这些人行贿送礼搞关系的本事,不比你我差,这大可放心。守常兄这是早有打算啊,不然前几日为何要说什么造大舰的事?看来不只是去日本,还有别的心思藏着呐。” “不过,这大舰就算造出来,首航……” 刘钰早有人选。 “你且放心。我让米子明带队去。再派一些实习船长,跟着学学怎么远航,记录一下航路。” “此外,也顺便去一趟瑞典,有个本事要学会。” 田平奇道:“这瑞典蕞尔小国,有甚本事要学?” 瑞典此时的确是小国。 不再是引领潮流的古斯塔夫时代了,军事上的确没什么可学的。 舰队都能被俄国吊打,陆军也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再说陆军刘钰觉得也没什么可学的,军改后青州军的模板,在战术体系的思路上,虽未完善,但在思路上领先六七十年。 但是,瑞典有一样技术正是刘钰现在急需的。 木焦油提炼。 瑞典出口三大件,铜、铁、木焦油。这三样东西很神奇,每次欧洲要干仗,瑞典就有钱。 铜铁不提,木焦油也是海军必须的材料。 在没有沥青矿的时候,是相当不错的舰船防腐蚀材料,瑞典人搞了这么多年的木焦油,技术水平欧洲第一。 刘钰现在是鲸海节度使,鲸海沿岸森林密布,气候也和瑞典差不多,树种相差不大。 瑞典能搞,鲸海就能搞。 瑞典有的树,鲸海全都有。 在大规模造舰的需求之下,现在沥青全靠买,刘钰有些不放心。 暂时也没听说附近有天然沥青矿,倒是西域好像有,但运过来还不如花钱从欧洲人手里买。 还是有自己的木焦油作坊最好,最起码心里踏实。 想要爆舰队、下饺子的时候,手里有焦油,心头就不慌。 只要肯花钱,没有拿不到的东西。 大顺距离这么远,木焦油产量再大,也影响不到瑞典靠这玩意赚荷兰、英国等造船大国的钱,应该没有问题。 除了偷师木焦油的技术,这一次正好也是一次远航尝试,最起码知道去往欧洲的路线、洋流等,锻炼一下海军的军官们。 说不定还能和那群“北美反贼”的先辈走私贩子们接上头。只要能和这群人接上头,走私的事日后就好办多了。 回到贸易公司,刘钰就把这件事和选出来的委员会成员们说了说。这些人的反应和田平一样,那都是喜形于色的。 “果然还是鹰娑伯有本事,竟是搞出来这么一条好路子。咱们这一次先投石问路,钱嘛……可以少赚一点。” “昨日我们刚商量了一下,决定每年造一艘西洋大商船。可是如今有了这样的好事,依我看,今年就先造两艘。” “只是……操控西洋船的人手,这还得鹰娑伯出面了啊。” 他们知道西洋船和大顺船的操控不一样,而且远洋航行要跟上瑞典人引路,当然最好还是造西洋大帆船。 福船之类的,不是不行,而是没有人尝试过从松江直抵瑞典哥德堡。还是跟着别人学,简单一些。 但现在贸易公司内并没有多少会操控西洋船的人,可以去南洋招水手,可船长可不是那么容易招到的。 “这个你们放心。人手是有的,会操船的也多。但当务之急,是你们得把品级、工资定下来。” “说句难听的,在海军当水手,一个月还有一两半银子。军官的薪水更高。你们想留住人,总不好比朝廷出的少。” 林允文笑道:“小爵爷放心就是。做商人的,哪里不知道投钱才能出活的道理?为官,那是官身,还有功名。若是给的钱,连朝廷给的多都不如,我等商人凭什么留住人呢?” 其余人也都是点头同意,这是个太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做海商的,最起码在胆魄上要胜于地主,因为海上总比种地收租容易出事。 胆魄既有,这投钱买人才的想法也有,刘钰也就不管了,相信他们能给出一个合理的价格。 “还有两件事。一个呢,是如今欧洲的金子贵,但是,贸易公司千万不要收金子往欧洲运了换银子。盯着咱们的人太多,到时候有人借着这一茬说事,总归不好。这一点万万记住。” 他说的极为郑重,又说到商人们最怕的“朝廷的力量”,这些人纵然有胆子,可想着长远的利益,还是牢牢记住了。 刘钰是不希望贵金属外流,金子银子都是有用的,倒不是真怕有人在这件事上找茬。 “再一个,就是瑞典人订烧瓷的事儿。我虽答应下来得,但是这还得靠你们的人脉了。” 几个委员会的成员一听,都是轻松一笑。 “大人且放心就是了。这等事,瑞典人是初来乍到,找不到门路而已。我等虽久不做瓷器生意,但这事实在是简单。哪怕大人现在把瑞典人的图样拿来,明年我就能给他们装货。有钱,谁不肯赚?”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成,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贸易公司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尽快把工资表做好,我也好去威海招人。至于装什么货,我一概不问。这就看你们的本事了。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好,想来股东们是不能信服的。” 第二三九章 教改 说了不管,真的就不管。 之后的时间,刘钰也没再去管贸易公司的事。是否短视,是否知道装运什么货物,按说这点脑子他们还是有的。 只要不装黄金去欧洲换白银,剩下的货物瑞典人装什么,他们就装什么便是。瑞典人要的订烧瓷来不及,那荷兰人、英国人要的订烧瓷,可以自己多订一些嘛。 不用管贸易公司事的刘钰,杀下心来,专心准备宴会上的忽悠。 这一次宴会办的极为宏大敞亮,松江府周边的大买卖人都过来捧场。 和以往的宴会也没什么不同,唯独就是各个桌子旁,多了一些玻璃、烟卷之类的展品。 松江这种对外交流频繁的地方,非北方能比。 玻璃这些商人都见过,烟卷虽然此时因为火柴的缘故尚未普及,但是吕宋的烟叶卷的雪茄他们也都见过。 好奇地点了两支吸了吸,对那种一擦就燃的火柴赞不绝口,也只是赞不绝口,还没到看到后惊为奇物的地步,终究眼界还是开阔的。 待众人落座之后,刘钰先安了安众人的心。 “诸位今日肯来,也是信得过我。想来若是觉得我刘钰是来要饭的,只怕你们断然是不肯来的。” 一众人都尴尬的笑了笑。 要饭的意思,不是要饭,而是朝廷或者地方官员让商人助捐。 重农抑商和抑制兼并,保持全国是个大农村,这是理学的终极梦想。退回井田、搞分封,这是理学意识形态解体之后,北方儒学的梦想。 但无论哪种,对商人的态度都不怎么好。 这里面有维持稳定和南北统一的正确思考,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而生产力的进步缓慢,根本跟不上富集财富的速度。 若是商人们富可敌国,在土地允许买卖的情况下,对天下的确会有很严重的影响。 这要是别的官员这般请客,这些人断然是不情愿的。可能碍于官威,不得不来,来得时候也必然忐忑。 前几年那场气候变化,松江也遭受了一定的灾荒,当地的商人捐助了两万多两银子赈济灾民,这些钱可不是主动捐的。与其说是捐,不如说是花钱买个官府少找麻烦。 朝廷为此还给了不少九品官的虚衔,封建制度下的礼制,哪怕是九品官也可平民不同。 就像是刘钰家的朱红色大门和鎏金的兽环、七间大屋的正堂。 要只论钱,松江的商人有的是能建的起的? 但就算再有钱? 级别不够也不准盖,这是僭越? 是礼法。 之前两万两可以捐? 但若入股,大的想动辄就万两的数目? 若非是有千金市骨的情况在前,这一次也不可能来太多的人。 几个心眼活络的? 见到了桌上的烟卷、玻璃等? 便猜想是不是刘钰要搞的就是这样的生意。 暗自盘算了一下,心说这大可入得。 可还有很多人心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总觉得不太对。 就像是对日贸易,那是日本锁国带来的反向垄断权? 这样的买卖傻子都知道赚钱? 为什么会主动分给别人做? 或想着,是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现在刘钰开口就说自己不是来要饭的,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桌上的菜品很是丰盛,可今日能来这里赴宴的,哪一个也不差这一口吃的? 一个个全都竖着耳朵,想知道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刘钰并没有说话? 而是拍拍手,后面出来了几个小厮? 捧着厚厚的一沓纸分给了众人。 大部分商人都是识字的,少部分不怎么识字? 但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都是些白话文? 很容易看懂。 很快,喧闹的大厅就安静了下来。 赴宴的人都闷着头看那张纸上的内容,有倒吸冷气的,也有暗自诧异的。 上面都是关于生意的内容。 有在辽中地区开办冶铁作坊的、有分派各地开办玻璃、卷烟、火柴等作坊的。 既有市场预期,也有投入可能的回报率,以及各种优势。 看上去,都是些赚钱的买卖。 上面也很明确地写出来了,众人只要出股本,经营和开办的事,有专门的人负责。 待这些人看的都差不多了,刘钰道:“我早就听闻,松江纺织业发达。早在前朝,便有‘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说法。” “我写的这些东西,和这个机户出资虽稍有差别,但其实也差不多。无非就是有钱出资、有力出力。” “按资分配。” “有这贸易公司的珠玉在前,想来大家对我还是信任的。之后,咱么也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你们出资,匠人出力,开办经营如同海贸的船头、大班各自负责,他们领取薪水,你们按资分红。如此一来,岂不美哉?” “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说完但问无妨,这些人都不吭声了。 来赴宴可以,琢磨着出资也不是不行,但终究他们只是商人,和官员的差距太大,和刘钰这种封爵的人差距更大。 即便有些心里话,也真的不敢问。 刘钰等了一会,瞟了一眼林允文。 林允文等了一会,确定无人起身询问,自己便问道:“大人,有件事,小人斗胆问一句。这些买卖,按照大人所写,肯定都是赚钱的。” “若说资本,也不是很多。大人家财是我等数倍,这等赚钱的买卖,缘何大人不自己做?却要与我等分润?” “说句难听的,都是经商之人,世人都道我等商人皆有坑爹害娘之心。此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也确实有些败类,然则若能自己赚钱,都不会找别人的。” “一则难以信任,二则责任连带不清。倘若他犯了事,我与之同业,只怕也会连累到我。” 两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刘钰面前。 虽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双簧。 林允文是刘钰的人,攀了刘钰的高枝后翻了身。可即便如此,林允文问出的这两个问题,正是他们想要问的。 是不是双簧,实在已经不重要了。 都是赚钱的买卖,你又不是没有钱,又不是没有关系人脉,怎么自己不做却要分好处给我们? 朝廷是否有政策,保证这种有限责任制? 别的股东犯了事,我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查抄商会的时候,是有限责任之下的只抄犯事者的股份?还是说会把整个商会里所有的股东都陷进去? 前者可以解释,可以不解释。或许心里不算踏实,但信誉度在那,真金白银谁会拒绝? 后者,正是一直悬在众人心间解不开的疙瘩。 股份制的前提,商人财产不可侵犯那只是表象,其本质是商人的实力足以撼动高高在上的皇权而达成的妥协。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传统,使得商人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商人财产不可侵犯。 尤其是参股的人越多,有人犯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将来出了事要牵连的人便多。 信任,他们是信任的刘钰的。但信任之外,他们希望能够有一个制度化的解释,或者法令。 然而,并没有。 况且,商人有不违法的吗?有不逃税的吗?大家都逃税、都违法,你不违法,你凭什么能争过别人? 普遍违法,普遍又在儒法价值观下没有好名声,自然都是一群待宰的大肥羊。 现在林允文把众人的疑惑说出来,大厅内寂静无声,都想听刘钰怎么解答。 “第一个问题,问得好啊。我想这不是林允文一个人的想法,在座的诸位这么想的估计都不少。”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我为什么不自己赚钱?世上有人嫌钱多吗?” “有的,我就嫌钱多。”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又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赚钱的手段太多,本事太大,是故不想太有钱,差不多就行。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个回答说的过于放肆,可却叫众人无法反驳。 貌似,的确是这样的。 对日贸易,谁也不知道刘钰和日本幕府那边说了什么、搞了什么,总归是有本事拿到了几乎全部的华商贸易信牌。 在场的商人,但凡参与过对日贸易的,其实对“卖国”一事,都是有心无力。 当初长崎要战马、兵法、武士、军备资料、关防地图等等,所有人都动了心。只是有心无力,搞不到。 谁能搞到违禁品,去日本换贸易信牌,没有商人会呸一声骂一句汉奸,反而都会竖起大拇指道:此人真有本事! 甭管刘钰是怎么从日本搞到贸易信牌的,是不是有什么汉奸交易,这些商人才不会管,只能心服口服说一句有本事。 对日贸易多大的利润,这些人当然清楚。 手里拿着的关于军工厂、造舰、玻璃、冶铁、火柴等作坊的行业,大多也都是赚钱的。 换了别人说一句“嫌弃钱太多”,自然会有人觉得吹嘘太过。 可刘钰做了这么多的大事,说一句嫌弃钱太多,那是真心话。 为什么要分利润给别人,因为嫌弃钱太多。 为什么嫌弃钱太多,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另一个问题,自然不用去解释。 在场都是商人,懂得都懂。 富可敌国……可真不是好事。 有些问题,不敢问也不能问,当然也不用问,很多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 这个理由似乎已经说的过去了,可刘钰并没有到此为止。 “有道是,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也有说,做事要先小人,后君子。” “国朝以永嘉、永康学派为正统儒学,我虽读的不多,赳赳武夫,却也知道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点,便是义利非是鱼与熊掌,也非是非此即彼的对立。” “董仲舒言:正其义不谋其利。” “然则,北派大儒颜元曰: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宋之永嘉、永康学说言: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 “没有利,怎么知道你做的是否有功?没有功,怎么明确你做的是否合义?北方有人说,空谈之言,使得自宋之后,天下皆妇女之态。再之后,更是空谈大义。那这义,怎么体现出来?” “若如贸易公司运米,胶辽大荒时候,米价日贵。则从暹罗运米,商人是否得利?自然是得利的。” “可商人得了利,那饥民是否得利了呢?若是饥民也得了利,那怎么能说义利是相悖的呢?” “商人之名,极是不佳。是故,我希望呢,这一次指一条明路,使得诸位经商,既有利,更有义。” “若如玻璃,我们若是开办了玻璃作坊,使得不用买西洋人的玻璃,玻璃价格更是下降到一两银子一块,使得人人可以用得上透光的玻璃,此岂非义乎?” “若如在辽中开办冶铁作坊,使得垦荒之人可以用得上上好的、不亚于广东佛山的铁器,此岂非义乎?” “若如投资军工,使得我朝士兵有上等枪炮,不虚于西洋,此岂非义乎?” “我固然可以自己做,但我还是希望更多的商人一起做,为商人正名,此为正途。” “之前说的我不想富可敌国,不过是小人蝇营狗苟之言。” “这些话,才是君子之言。吾之道,士农工商,俱为一体。是以道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尚可往,况于区区银钱之利?” 很多东西是有局限性的,前世刘钰对那些大商人们,并不感冒,因为他们已经在某些地方阻碍了时代的发展。 可现在,在封建时代,那些前世被视为阻碍的东西,此时却如同正道的光,引领着潮流。 义利之辨,搞成诸子百家别人家那一套,那就是向儒家宣战了。 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可以搞新教、改革宗,但不能说天主教不好,我们都信绿教吧。 放在大顺,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即便圣人的有些话就是个屁,也必须要在故纸堆里找出来“异端合理”的证据,而不是推翻重来。 明末的思想大混乱、享乐主义盛行,可以视作文艺复兴。 经过八十多年的思辨和理学崩溃,以及大顺在官方意识形态上扶植永嘉永康学派的东风,可以视作宗教改革的起点。 要把商人为了“私利”做的一切,说成是“大义”。 就像是宗教改革得新教改革宗,把发财看作是上帝的意志和笃信的证明。 刘钰是想推翻重来的,但大顺还没到外部冲击之下连乡绅地主都混不下去要投红的程度,没有基础,那就是空中楼阁了。 好在现在似乎有宗教改革的基础,这倒是可以尝试尝试。哪怕没有那么多的大义,也得说出许多的大义。 释经,刘钰肯定不行。但引个头,花钱请大儒释经,这是可以的。既然都能以耶补儒,那把儒搞成“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也非是不可。 刘钰这是在提醒这些商人,别傻乎乎的就知道赚钱,你们得花钱找人释经。有钱不往这方面花,不趁着大顺允许鼓励结社议政的风气找合理性,那不是傻吗?你们又不差钱,还怕买不到好话? 第二四零章 纳税做个好商人 至于到底有几个人真的能理解,那刘钰就不管了。 真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就躺着当大肥羊就好了。 一番话下来,满座皆惊,在场的商人实在是没想到,也没敢想到,刘钰会说这番话。 哪怕是刘钰忽然变脸,逼着他们“纳捐”,他们都不会诧异。 这番话……没说到他们心坎里,可说到了他们的心头上,一个个暗自猜想,心想这会不会朝廷的态度? 莫非是朝廷想这么说,却不好这么说,只叫鹰娑伯出面来谈? 还是说,鹰娑伯真的是这么想的? 士农工商俱为一体?这,这可似乎太扯淡了。 虽说这些年,南儒一派也有不少类似的呼声,可是有些话实在是不好说的太过。 更多的对于义利的解释,是针对为官的。为官,要做出政绩,这叫功利,这种功利才能体现出义。 而并不是说商人的行为是合乎大义的。 几个脑子灵光一些的,琢磨着这番话,觉得自己虽然不懂儒学,也非大师,可这些话似乎有道理,正可以花钱找人去好好解读一番。 也有人想,这话也就听听就好,心里高兴就是。 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话憋在心里想想就好,可不要弄出什么风波。 纳头便拜痛哭流涕以为知音的情况,并未出现。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这群人的“文化水平”都不怎么样。 他们可能懂怎么搞纺织业,懂怎么搞贸易,懂怎么记账怎么放贷,甚至懂预判明年辽东大豆的期货,但是少有懂儒学堪称大儒的。 好在刘钰也是个半吊子,半吊子的人说半吊子的话,听的人也是半吊子,说到这种程度正好人人听得懂。 听懂了自然要夸几句? 这夸赞的方向? 是让刘钰万万没想到的。 “鹰娑伯真是君子啊,原来是这样的道理? 实在是我们这些庸俗小人所不能理解的。” “是啊是啊? 鹰娑比当真是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好好的一场关于义利的讨论? 又在时代的惯性下,成为了一场个人的夸奖会。 刘钰也是有些无奈? 笑道:“这样的话? 就不必说了。厨子若能得到善品者的夸奖,那是开心的。可要是让个饿了几天的人夸一句,听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们懂个屁的君子?倒是叫你们夸我几句真会赚钱,我这心里或能美滋滋。” 很自然的把这个话题引到了一旁? 在一片笑声中? 林允文提出的第一个疑虑也就没人再去想了。 可第二个问题,刘钰根本没有从正面回答,而是用他最不想的方式让众人安心。 “我家里,四世五爵。凡我参股的,我可保证无人会无事生非? 更不会牵连株连。这个理由,够吗?” “至于朝廷那边……非一日之功? 可慢慢来。日后诸位若是真缴纳了足够的赋税、使得一方富庶,自然这话就有道理。” “若不然? 空口白牙,如何要做改变?” 商人们关注的第二个问题? 是问朝廷是否能对商人的财产给予保护? 立出法度说清楚这个股份制公司的责任。 究其本质? 其实还是商人的实力能否让朝廷做出妥协,这是自己争取到的。 可刘钰的回答,则是“因为我们有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皇帝,而我家是皇帝的五代忠犬,所以我能保证你们的股份不会被别人抢夺。” 这句话的另一种解读,便是“因为我们有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皇帝,所以皇帝想夺走你们的财产,谁也管不到。” 意思是一个意思,无非就是烧饼的正反面。 刘钰心说你们又没本事逼着皇帝立法,却在这做好梦,等着皇帝主动给你们带来你们想到的东西。 既然你们想屁吃,我就给你们个屁。 这屁的滋味颇浓,商人们大为受用。 均想,然也,鹰娑伯家里四世五爵,这等关系,这等身份,这等地位,只要他参股,那自然是没人敢动他的规矩。只要他想逃税,谁人敢收? 现在看来,鹰娑伯也和其余人大为不同,之前这贸易公司扔出去的白银也有个百十万两了,他也不曾心动。 又有保证,如何不行? 烧饼既有两面,自然也会有人想,若是将来翼国公、鹰娑伯一家出了事,我等岂不是皆被连累? 既有多想着正面的,也有多想着反面的,这事反倒是好办起来。 本来要募集的股份就不是很多,愿意出钱的足以,刘钰不过是想要引领一下潮流,在松江形成浓厚的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风格,形成南北方的资本流动。 资本得动起来,不能都囤在各家的地窖里。 也知道肯定有人会因此畏缩,但也肯定有人会肯来赌一把。有时候,推动世界的,靠的是一群赌棍,而不是保守者。 “诸位,既说到这财产不可轻动的事,咱们便得知道,需得上税。你上的税多了,产业就越安稳。” “我也打听过西洋人的税法,如这玻璃,是按照原料收税的。每担原料,收取一定的税。” “玻璃行业,咱们之前并无。既是无人竞争,我看就不如这样。” “日后产出的玻璃,每块便缴几分银子或者几厘银子的税,不可逃脱,也方便记录。” “这税,既是咱们主动要求的,就交到海关那边。” “除此之外,这股票交易,我看也要缴一定的税,也好让衙门做个主,你们意下如何啊?” 若是别的,这么缴税自然是不肯的。 可玻璃、火柴乃至股票等,都是从无到有的东西。要触动的人的利益,暂时没有。 先把规矩立下来,又无人竞争,商人们肯定是愿意的。 因为……税加在玻璃上,和商人有什么关系呢? 缴税的,是买玻璃的人。 技术垄断之下,没有竞争,也就不需要靠避税来竞争,而是把税转嫁到买方身上,何乐不为? 而且就算是比西洋人的玻璃便宜数倍,可能买得起玻璃、火柴、烟卷、股票的,肯定还是有钱的,这等税收起来也舒服。 至于为什么要缴给海关,众人心里也清楚。 这海关里,有“自己人”。那肯定是要给自己人铺一条政绩。 虽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也虽说海关里的自己人官职不高,但自己人背后的势力可大,在场的人如何理不清这其中的关键? 朝廷可从未收过玻璃税,这税又是主动缴的,自然是想交给谁便交给谁。 而且海关是直接报给京城的,还有部分走的是内帑。 商人们向来把税收看成是一种“贿赂”,反正都是贿赂,绕过中间商,直接贿赂给京城乃至皇帝,岂不更好?谁能比皇帝的权还大? 主动交税的事,旷古罕有。 刘钰算是先小人后君子,把事说的明明白白了,接受的话就入股,不接受的话便不入。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又借着这个机会,讲了一通“税收的意义”的废话。 众商人均想,谁要听这等屁话?税收又无意义,与我等何干?纵有战乱也乱不到我们的头上,打了准噶尔、罗刹,与我等什么好处?按理这平准的税,就该甘肃的人出才是,关江南屁事? 不过无非是多缴些税,日后也好叫朝廷扶植罢了。 在座的诸人中,最为高兴的就是田平了。 他早就听刘钰说过关于股票交易收取印花税的想法,也和刘钰谈过关于海关关税改革、商税改革的事。 心里想着终究是自己人,日后可能还是自家人,果然有好处不忘了自己。 自己的钱是一方面,上缴的钱又是另一方面。 跟着刘钰入了股,自己的钱赚到了。 这上缴的钱,便直接关心着自己的前途,只要前途有了,钱都不是问题。 田平的心思已经不在刘钰说的那番话上了,而是时刻盯着这一次的股份到底可以募集多少钱。 按照每股收个千分之二三的税率,已然极低,可若是数量大了,那也是大几千两银子。 松江海关一年也就收个几万两,若是一下子多出了几千两、上万两,那岂非是“能吏”? 既是收了税,自然要保证这些人的利益。田平心道这倒也简单,松江不过是个府,府尹也算不得什么,这本就是不存在的税,府尹料想也不敢抢自己的政绩功劳。 日后要做大官是不可能的,家里的长兄会袭爵,朝廷也不可能再让他做太大的事。但若提成正的海关税监,那便是个求之不得的出路。 竖起耳朵听着刘钰募股的方式,心里越发欣喜,看来所有募股组建的作坊,大部分的总部都是放在了松江,这税自然也要交到松江。 这些买卖中,商人们觉得,有大赚的,有小赚的,有赔赚未卜的。 感觉到足以大赚的,是如玻璃、碱面等作坊,这些技术要么是西洋人还都不会的,要么便是西洋人将会但是运过来耗损太大的。 感觉到可能小赚的,如烟卷、火柴等,这个听起来应该不会赔,但都是新奇东西,能赚多少就很难说。 感觉到赚赔未卜的,如军火、冶铁、火药、造舰等。 刘钰通过这些商人的态度,能够判断出这些行业在商人心中的地位,以及他们对前景的预期。 只能说感到很神奇,商人的表现出的前景预期,和他理解的正好相反。投资军火这等大买卖,商人们兴趣居然不是很高。 既是这样,便分担了风险,将所有的作坊捆绑在一起,认购了如玻璃、碱面、烟卷等作坊股票得,也要认购固定比例的军火、冶铁等。 反正都是可以交易的,日后看情况再说。 现场完成了认购和募集后,田平的嘴角已经上扬到了露出了后槽牙,今年押解入京的海关银,定是要暴涨一波了。 第二四一章 泰兴十六年的变化(上) 西方不亮东方亮。 在英国荷兰因为南海泡沫而出台《泡沫法案》遏制股份制公司成立;在法国因为密西西比泡沫炸裂而出现年均百分之十五的通胀率和经济混乱时,大顺的松江成立了数个股份制的实体公司和贸易公司。 与此同时,围绕着大顺这几年的变革,广袤的世界各地,也在与遥远的地方发生着各种奇妙的反应。 俄国,彼得堡。 从之前的一场重病中侥幸活下来的欧拉,才28岁,就不得不面对右眼失明的残酷现实。 不久前他刚刚和科院附中的一名女教师结婚,婚后的第一年就遭受到了失明的惨剧,冲淡了他孩子出生的喜悦。 曾经的他,差点要接替伯努利成为俄国科学院的生理学教授,之前也担任过俄国海军总医务官。 只可惜此时的医学水平,不管是生理学教授,还是海军总医务官,都不能拯救他因为发烧的炎症而失明的眼睛。 现在,引领他来到彼得堡的伯努利,已经因为俄国政局的混乱,返回了瑞士。 他的好友哥德巴赫,担任着科学院的执行秘书,同时在俄国外交部任职。 原本属于哥德巴赫的猜想,几年前被从北京返回的使节团带到了彼得堡。 现在,欧拉除了担任数学系系主任之外,又在好友的建议下,在科学院的地理系任职,主持绘制俄国的第一张地图。 因为,俄国终于要和大顺全面地勘定边界,俄国终于可以绘制一幅稳定的东方边境的地图了。 只是此时,大顺西北勘界的问题并未解决,双方的官员还在遥远的中亚唇枪舌剑地谈判。 从那边传来的消息,对俄国并不乐观。 大顺这边的态度极为强硬,坚持准噶尔是大顺的内部事务,在准噶尔归顺之后,大顺要理所当然地继承准噶尔的边界,要求俄国在额尔齐斯河上退让。 欧拉也只能主持一下彼得堡、莫斯科等地的地图绘制。 此时他的桌面上,摆着一大堆的书,以及一些私人的信件。 一封,是离开了彼得堡的伯努利寄来的,上面刊登着伯努利最近的研究成果。 《论流体力学,以及流体力学在舰船设计上的应用》 一沓,是几年前从大顺送来的一封致俄国科学院的信件,上面写着几个公式,包括一个让欧拉很着迷的恒等式? 这个恒等式给他的感觉? 就像是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被遥远的东方的某个人写出来,并且定义了虚数的符号表达。 这几封信件之外? 欧洲正在书写一本《代数基础》? 草纸上正在书写一个基础例题:某个富翁有n个儿子,富翁将死分遗产? 第一个儿子分到了100卢布和剩下的百分之十;第二个儿子分到了200卢布和剩下的百分之十;第三个……最终,每个儿子所得的遗产相同? 问此富翁共有几个儿子、一共多少遗产。 这本书是他为科学院数学系编写的教材? 不只是俄国科学院,还包括世界上的任何科学院。 在他出生之前,数学界的巨星莱布尼茨,曾有一个宏伟的设想。 在全世界普及科学院。 莱布尼茨构想了五大科学院:彼得堡科学院;柏林科学院;德累斯顿科学院;维也纳科学院;北京科学院。 莱布尼茨希望科学院不只是研究科学? 更应该把科学转化为技术。 让全世界都建起来科学院? 互通有无,从而引领科学的进步,最终编写一套能够解释万物的《百科全书》,用纯粹的理性解释整个世界。 德累斯顿科学院没建成,维也纳科学院也遥遥无期? 但彼得堡科学院,那是真真正正的莱布尼茨影响下的真正传承? 其体系和建设思路也是和之后的柏林科学院一样,延续着莱布尼茨的科学院思路。 这或许也是日后俄国政局混乱后? 欧拉选择前往柏林科学院的原因。 在莱布尼茨体系下,欧拉也秉持着这种科学无国界的构想。 这一本《代数基础》? 就是他编写出来的? 希望成为全世界科学院数学系的教科书。 为此? 他统一了混乱的数学符号,将各种符号统一规格,希望借此将代数学引出几何学的阴影统治,使得代数学真正可以和几何学分庭抗礼。 即便右眼已经失明,他仍旧努力地在进行着编写工作,并且委托哥德巴赫,希望暂时辞去地理学教授和俄国地图测编的工作。 因为大顺的齐国公和他所带领的庞大使团,已经从巴黎返回了彼得堡,他希望能够在这些人离开彼得堡之前,将这本《代数基础》让中国的公爵使团带回北京,算作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笔友”的礼物。 这位未曾谋面的笔友在信上,希望欧拉能够帮助解决月球轨道计算的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个“三体问题之三点平面轨道特殊解”的猜想。 回信欧拉早已经拟好,对于这个问题,他表示这可能需要他用十年或者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来寻找答案,至少暂时是无法解出的。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哥德巴赫的到访,打断了欧拉的思绪。 女主人用图拉兵工厂的铜壶烧开了水,取出来使节团赠送的茶叶,满屋都飘荡着一股茶的清香。 之前使团前来参加彼得二世登基典礼的时候,到访了科学院,并且赠送了科学院的教授们大量的礼物。 大部分礼物都是刘钰私人赠送的,价格在大顺那边可能并不贵,但带到了这里就很昂贵了。 这些上等的茶叶,还是有人专门送到欧拉手里的,当时欧拉都很诧异,不敢相信自己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竟会有这样的待遇。 就像是冥冥中有人得到了“上帝”的指引,知道欧拉会有一番很大的成就一般。而在当时的科学院里,成名已久的大人物比比皆是,而欧拉那时候甚至连数学系教授还不是,差点要成为生理学教授。 很快,热腾腾的茶煮沸,哥德巴赫很随意地翻了翻欧拉的笔记,问道:“你要辞去在地理系的职务吗?” “是的。数学还有太多要解决的问题。绘制地图这种事,不需要一个专职的数学家,至少此时已经不需要了。科学院的小伙子们可以独自完成这样的工作。我的右眼已经失明了,上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夺走我的左眼,绘制地图这样的工作,并不适合我这样的右眼失明的人去做。” “我已经把我的右眼献给了地理学,我希望能够留着左眼侍奉数学。” 哥德巴赫有些不太好意思,欧拉一直认为自己的眼睛瞎了是因为忙绘图和观测的事,太耗费眼睛。 哥德巴赫不是专职的数学家,只是一个在数学上玩票的票友,但对于数学的崇拜和理解算是票友中相当高的人。 欧拉的解释很合理,加上他内心有些愧疚,也知道欧拉现在的处境,点点头道:“我会解决的。对了,中国的使节团马上就要离开了。他们搜集了十几马车的书籍。之前他们拿来的清单你看过的,对吧?” 想到那份列着星表、数表等数目的必须得到的清单,欧拉也想到了那个月球轨道的问题,笑道:“看过了。看来,中国人是天文派的支持者,而不是技术派的支持者。他们认为,测算月球轨道会比走时准确的航海钟更早出现。”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风浪颠簸和盐水侵蚀以及热胀冷缩条件下,根本不会有走时准确的钟表。” 天文派和数学派之争已经持续了很久,靠养一群多胞胎的狗心灵感应来导航算时间推经度的玄学派在科学院并没有人认同。 天文派可以追溯到伽利略,包括此时测绘地图所用的木星卫星定时经度法,都是延承。 之后的牛顿、哈雷、莱布尼茨等人,都是天文派的支持者。只是现在看来,天文派可能要败给技术派了。 哥德巴赫想着刚刚得到的消息,虽有些不忍心打击,但还是告诉了欧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英国已经有木匠造出了航海钟,可以任凭海上的风波和热胀冷缩都走时准确。据说每天在海上的误差只有四秒钟。” “英国是有专利的,技术并未公开。” “看来,这个没有上过大学的木匠,要战胜牛顿了。” 欧拉有些愕然,残存的左眼眨了几下,不敢相信。 这样的时代,居然真的有人做出来了可以抵抗海上颠簸、盐水和热胀冷缩的航海钟? 这个消息刚刚传来不久,哥德巴赫也刚知道不久。 他如今在俄国外交部做事,作为已故沙皇的宫廷教师,又是一个德国人。 在安娜政变后,德国党日益壮大的俄国,他很有地位,得到这样的消息也比一直在科学院从事研究的欧拉早。 这个消息,让欧拉很是颓丧。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天文派想要战胜技术派,就在于月球轨道的准确计算。 虽然欧拉不知道舍我其谁这个词,但对自己数学水平的极度自信,还是让他生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情绪。 月球轨道问题不解决,天文导航派就不可能有突破性的成果。 现在,南北半球的准确星表,经过百余年的积累,也因为牛顿这个学阀的去世,终于得以公之于众。 一切前置工作都已经准备就绪,就剩下最后的临门一脚,那就是月球轨道。 只要解决了这个数学问题,一个懂数学的人,便可以凭借一张天文历,仰头望望星空和月亮,便能知道此地的经度和纬度。 那时候,人们才可以说,我知道我自己在哪。 哥德巴赫知道刘钰写信求教月球轨道的事,询问了一下欧拉的研究进展,欧拉只能摇摇头。 “这是一件很难的工作,至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但我认为,天文导航派最终会在经度测量上获胜。因为,一个优秀的工匠手艺,很难推广。而数学,却可以推广。最终在大海上导航,还是要靠数学。” 欧拉并不知道天文派最终一败涂地,也很难想象每天误差在微秒的钟表有一天会普及。 所以现在,他信心满满。 哥德巴赫也对数学充满了崇敬,当然也不希望最顶尖的数学家们,输给一个没上过学的英国木匠。 宽慰了老友几句之后,哥德巴赫说到了大顺使节团的事,这是他在外交部的事务。 “这一次,中国方面在勘界问题上很强硬,甚至提出了要绕道前往奥斯曼,甚至还要去见见卡尔梅克人的首领。” “女皇陛下明知道这是讹诈,但却不得不做出让步。中国人在中亚的战争,很惊人。您无法想象,五年前他们还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而现在已经拥有很适合他们的战术。他们有更多的人口,更高的赋税,改革起来很容易。” “特使带回来一张油画,或许您应该看一看。刘钰翻越阿尔泰山,政治味道过于浓重,但不得不说很精彩。” “他骑在战马上,指着阴霾的天空,身旁是推动大炮的士兵。这更像是对中亚权益的宣示。” “您的那位笔友,和我一样,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数学家,而更像是一个官场里的人。不过,他的数学水平很高,给你的信件我看了,那个关于素数的猜想,很有趣。” “这位中国的伯爵,还在斡旋和法国之间的关系。或许是为了恐吓吧,他们从巴黎返回的使节团,并不隐瞒法国将要派出使团前往中国的消息。” “俄国的外交灾难。” 哥德巴赫忧心忡忡地想到了刚刚初步结束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以及俄国即将对土耳其再度宣战的事。 欧拉并不关心这些,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俄国得政局再度混乱,自己或许可以前往中国,从信上看,那里有很浓厚的数学氛围……至少,信上看,是这样的。 而且,在私下的信件上,刘钰开的价很高,足以保证他和妻子儿女的优渥生活。 至于法国人,他们和大顺进行外交,欧拉并不关注。 送走了哥德巴赫,欧拉继续埋头,希望尽快修订完这一本《代数基础》,赶在大顺的使节团返回之前,将其出版并传递到大顺。 第二四二章 泰兴十六年的变化(中) 印度,法国占据的本地治里。 一艘漂亮的大战舰停留在港口,随行的其余舰船忙着装载补给,等待着季风季节到来,他们就要前往中国。 沿途都是关系很差的英国或者荷兰的港口,离开本地治里就没有补给的机会了。 好在,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会引导这一批法王特使的外交舰队,前往广东,并在那里北上威海。 这一次法国派出的使节团极为华丽,使节团正使是颇受重用的莫尔帕伯爵。 将来路易十六时代的监国和首席大臣,以及法国大革命导火索经济改革时期的“宰相”。 不过此时,莫尔帕伯爵还很年轻,但早已身居高位。 现年34岁的他,已经是法国的海军大臣,掌管海军、贸易和殖民地事务。 这一次出访中国,既然中国那边派了公爵前往巴黎,法王也必须要派遣足够分量的重臣前往,以示对等的尊重。 船上携带了各种各样的礼物,除了法国的奢侈品,还有大量的器械。 这一点,是大殖民头子杜普莱克斯的建议。 他认为中国并不缺乏任何的奢侈品,法国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中国的皇帝眼前一亮的奢侈品,不如对置办一些工具器械。 年轻的杜普莱克斯还不是印度方面的总督,或者叫负责人。 现如今的东印度公司负责人是很稳妥谨慎的杜马斯,法国人并不想在这里和英国爆发冲突,更不想爆发战争。 杜克普莱斯的想法过于激进,这一次前往大顺的使节团也同样带来了红衣主教佛勒里的告诫:不要在印度继续扩张,以免触动英国的利益。 杜普莱克斯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认为上司都是一群胆小鬼。 在他看来,法国在印度的利益,根本不是贸易,而是应该投入更多的资源,夺取印度,从而收税。 如果法国人不够,完全可以训练当地的印度人作为士兵,从而解决远距离运输的问题。 况且,现在中国那边的军工厂也可以生产大炮和步枪,不得不说他们仿制的1728式步枪相当不错,而且价格也不贵。 如果需要,完全可以从中国购买足够的军火? 武装印度土兵? 趁着莫卧儿衰落军阀混战的机会,夺取土地? 征收赋税? 而不是想当然的依靠贸易。 至于贸易……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许多贵族破产? 无准备金的纸币填补了法国的国库窟窿,却也使得许多人被卷入这场骗局。 人们不再如之前一般狂热的相信海外贸易? 而对东印度公司而言? 更是一场灾难。 泡沫爆炸之后的法国,对丝绸、瓷器等的消费能力极差。 之前科尔贝的极端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更是让荷兰英国等对法国产品征收重关税,出口不振? 东印度公司的奢侈品在国内销量也不好。 这一切? 都让杜普莱克斯产生了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攻取印度,靠在印度收税来获利呢? 这一次莫尔帕伯爵作为法王特使前往大顺,杜普莱克斯因为熟悉中国事务,也因为之前主持广东贸易获得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利润名声大振,加之之前和刘钰接触的都是他? 如今自然也是他作为陪同人员。 趁着这个机会,杜普莱克斯正好可以和莫尔帕伯爵说一说他的设想。在他看来? 莫尔帕伯爵应该会支持他的想法。 而且,他对于印度的构想? 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法国的海军足够强大? 能够保证海军可以支援印度? 而不是被英国人卡死在欧洲。 想要提振海军? 莫尔帕伯爵此时作为海军大臣,正是一个合适的建言人。 “伯爵大人,在和中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的经验。其中有一条,就是中国的前一个王朝,明帝国,他们的将军受到文官的节制,所以他们灭亡了。” “而我们法兰西的海军,正在走这一条道路。羽毛党和佩剑党的争执,严重削弱了海军的力量。没有一支足够强大的海军,就没有贸易。” 羽毛党,指的是文官。 佩剑党,是法国的佩剑贵族,也是海军重要的军官组成。大革命后清洗了一波贵族,法国的海军战斗力骤降,但法国海军的战斗力现在就有一个大问题。 路易十四时代的中央集权政策,一些传教士对中国制度的夸奖,以及集权必经的文官掌权削弱贵族的政策,都让法国的海军改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土木堡后的明军”状态。 科尔贝的海军改革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文官掌军。 黎塞留希望提升中央集权,黎塞留梦想的政体,就是东方帝国的文官政治,削弱贵族权力,加强文官权力。 黎塞留时代,法国海军中,文官把持着升迁、后勤、补给、军饷。武将负责作战。 科尔贝的改革延顺着黎塞留的风向,更进一步。 文官总监不但保留了所有的行政权力和军费财政,还拥有了监军权,军法权,以及最最重要的:在开战的时候,文官总监拥有对舰队战略战术的最终决定权,文官节制。 这倒未必是坏事,但问题在于海军是技术兵种,完全没有海战经验的文官管的太宽,严重削弱了海军的战斗力。 即便后来法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把文官的战略战斗决策权收回,由武将组成的战争委员会负责。 但放权容易收权难,文官已经取得了港务、行政等诸多权力。 积重难返。 自那之后,羽毛党和佩剑党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 整日都在打嘴仗,谁也不服谁,双方的矛盾日深,使得海军作战畏畏缩缩。 当然,这种中央集权的改革,也有莫大的好处。 文官体制之下,法国的造船业得以正规化,官僚控制之下的各个造船厂使得法国在军舰设计、军舰组装等方面存在诸多的优势。 以及科尔贝对“标准化”这个过于超前的构想,使得法国海军的军舰组装速度冠绝欧洲,甚至可以用一些标准件组装标准的战舰,据说可以在数天之内组装出来一艘标准的巡航舰。 但是文官武将之争,使得法国海军的战斗力很迷,至少在杜普莱克斯看来,这种文官节制权责过大的海军体制,是根本不可能打赢英国海军的。 陆军或许可以这么搞,但海军作为一个技术兵种,一群根本不懂航海的文官去全面管辖海军,这就有些掣肘过重。 为此,法国倒是和此时的大顺军改,走了一条殊途同归的路:开办海军军校,以军校生作为中间力量,保持文官节制的同时,还能有不错的战斗力。 对水手采取退伍制度,水手退伍之后可以领取三分之一的薪水,但随时可能被征召上船,上船之后领取全额军饷。 采用军衔制度等等。 问题在于,大顺的陆军,周边没有敌手。 所以这么军改之后,即便有人胡乱指挥,凭借军官生的优势,依旧保持对周边的碾压。 而法国的海军……拼了命打还未必打得过英国,有了不懂航海和海战的文官节制掣肘,更是白扯。 莫尔帕伯爵倒是第一次听说关于明帝国的文官节制武将的事,但他知道杜普莱克斯说的问题的确存在。 他作为海军大臣,就是希望能够重振法国海军,至少要做到对英国和荷兰保持均势。 而且作为世袭贵族,他对文官节制的态度,可想而知。 但这件事的难度太大,现在他更关注的,是大顺发展海军对法国的利益是否构成影响。 “杜普莱克斯先生,以你对中国的了解,他们现在正在训练的海军,难道不是文官掌管吗?” 杜普莱克斯摇摇头。 “新兴的海军,如果过早被套上枷锁,那么就不会发展起来。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的海军也会被套上枷锁,但现在并不是。他们的伯爵在全权处理这件事,虽然中国没有海军大臣,但或许可以认为我们将要在威海见到的这位伯爵,就是顺帝国的海军大臣。” 莫尔帕伯爵问道:“您对顺帝国的海军建设,没有丝毫的担心?” “是的。顺帝国的海军,想要追赶上我们,可能还需要一百年。而且他们在南中国海还有很多潜在的敌人,我想当他们的海军建好之后,选择的敌人会是荷兰。” “伯爵大人,从顺帝国的使者就可以知道,他们希望结交法兰西这个盟友。对于俄国,他们不过是为了勘定边界。” “而且,就算我们不售卖军舰,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都可能会售卖。这个东方的帝国太富庶了。” 至少此时,对于中国的富庶,这些殖民头子只能表达羡慕,却不敢生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 哪怕莫卧儿帝国没有崩溃,杜普莱克斯也不会生出种种大胆的想法。 莫尔帕伯爵对于杜普莱克斯的判断是认同的,事实上这一次对大顺示好的结盟,也是法国宫廷难得的一次一致态度。 就在不久之前爆发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法国的主和派和主战派就已经明争暗斗了许久。 掌权的红衣主教佛勒斯,一直希望斡旋与奥地利的关系,尽可能维持欧洲大陆的和平,从而孤立英国。 对这一次波兰王位的问题,佛勒斯并不主张开战。但是,国王得到了主战派的支持,力主为他的岳父大人伸张权益。 开战,彻底葬送了红衣主教想要搞好与奥地利关系的设想。 红衣主教唯一能做的,便是积极斡旋,保证法国交战只在德国境内和意大利,确保不会触及到荷兰英国的利益,以避免英荷卷入这场战争。 而因为南海泡沫元气大伤的英荷,也不希望卷入这场战争,双方一拍即合。法国军队“怂”的很,根本不敢让荷兰“友邦惊诧”。 但在亚洲,当大顺的使节团抵达巴黎,当杜普莱克斯送去了刘钰的信件后,法国宫廷对于这一次外交还是很积极的。 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对于这个远在数万里外国度的外交邀请,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毕竟,那是全世界最为华丽的一顶皇帝冠冕。 主战派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不久之前刚刚对俄开战的盟友,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主和派希望,能够扩大和中国的贸易,填补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的法国经济。 只不过,对于法王特使这一次去北京的前景,杜普莱克斯并不看好。 从之前伯爵透露出的消息看,这一次似乎是希望能够派人去景德镇学习烧纸瓷器的技术、允许带走一些茶叶种子、还有学习丝绸的纺织技术。 这让杜普莱克斯不得不怀疑,国王和朝中大臣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就从他之前和刘钰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大顺的官员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会允许瓷器、丝绸和茶叶这三样最为赚钱的贸易技术外流? 从和刘钰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大顺现在最有兴趣的,是各种技术。 但是,这些技术不从法国买,还可以从其余国家买,他们愿意出白银和黄金,而且他们并不缺乏黄金和白银。 自然不会把生蛋的母鸡卖掉,而且大顺又不缺鸡蛋。 至于扩大贸易,在印度主持贸易的杜普莱克斯更是认为纯属做梦。 法国没有什么东西能卖到大顺,每年开往广东的货船,绝大多数货物都是白银。这几年和刘钰搞好的关系,海军大建所需的毛呢、沥青、帆布、缆绳等,都是当做外交橄榄枝交到了法国手里,总算是每年能多卖出一些货。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中国的手工业过于发达,很多东西到了大顺这边,没多久就能仿制出来。哪怕是钟表这样的东西,广东也有不少人会做了,虽然质量还稍微差一点。 与其想着怎么在外交上扩大和中国贸易,不如考虑的现实一点,多在北美殖民地种植西洋参……那东西还是很好卖的。 关税已经很低了,大顺也没有什么贸易保护政策,卖不进去就是卖不进去,这不是外交能解决的。 或者,就应该考虑中法同盟的事,将中国拖入到欧洲的战争中。哪怕是鼓动、唆使大顺对荷兰开战,这对法国都是有益的。 甚至哪怕是大张旗鼓的结盟,都会震慑到英、荷、俄等国。杜普莱克斯觉得,巴黎的那群蠢货,没有一个懂中国的,也没有一个懂贸易的,甚至根本弄不清楚贸易逆差的根源是法国无货可卖,而不是中国有什么贸易保护政策。 没有一个欧洲国家,拥有广东、福建那么低的关税。对比一下英国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茶叶税、对比一下法国的丝织品奢侈税,大顺这边简直就是自由贸易的典范。 只是杜普莱克斯并不知道这一次莫尔帕伯爵到底要谈什么,法国希望达成的外交交易到底是什么,他也只能发发牢骚,提醒一下莫尔帕伯爵,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妄想。 “伯爵大人,法兰西在亚洲的利益,应该着眼于印度,富庶的印度,不只可以贸易,更可以统治印度,征收赋税。我们的手工业,对亚洲,不管是印度还是中国,都没有任何的优势。” “而和中国结盟,对我们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中国的周边,还有富庶的日本,还有南边的荷兰、英国、西班牙。以马六甲为界,法国的印度、中国得东南亚,这对我们是最有利的。” “至于贸易……我建议您在广东或者福建,看看他们的城镇,看看他们的丝织业和棉纺织业。如果您能前往江苏逗留,或许可以更直观的理解,什么叫天朝上国无所不有。” 第二四三章 泰兴十六年的变化(下)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是支持杜普莱克斯的想法的。 但是,整个欧洲都知道,现在的法国海军,是一支“行政海军”。文职人选比例过高、权责过大,文职人选掌军的影响居高不下。 加之自路易十四时代留下的财政大窟窿到现在还没有填上,密西西比泡沫爆炸、无准备金的货币政策破产,使得这支“行政海军”从巅峰时的20万吨总吨位,骤降到4.5万吨。 得益于技术发展和文官集权管理,使得法国海军拥有此时欧洲最强的战舰设计技术。74炮战列舰和28炮巡航舰的设计都胜过英国,海军军校制下将近2000人的军官生和定期海员制度保证了可以随时扩军…… 但是,没钱。 而且造船需要大量的橡木、柚木,法国的木材储备不足。 都知道炮手需要长期训练,莫尔帕伯爵也希望能够保持炮手们每周训练一次的规模,但是财政不给拨款;军官盗卖火药成风,使得法国的海军处在一种很难界定强与不强的状态。 说强,四分之一英国的总吨位,庞大陆军的花费导致的海军拨款太少,贪污腐败和海军行政化,着实不好意思称之为强。 说弱,让英国人都惊呼的舰船设计、庞大的海军军校军官生储备、制度化的水手服役制度,严密的集权文官官僚制的造船监管、良好的数学基础,只要有钱,就能在短时间内拉出一支世界第二的海军。 既然法国认为一切的根源,就是缺钱,那么这一次莫尔帕伯爵出访大顺,宫廷中最大的意愿,还是达成诸多贸易上的协定。 梦想着如果大顺可以分享丝绸、瓷器等技术,法国自枫丹白露赦令后的非天主教徒逃离法国导致手工业一蹶不振的情况可以缓解。 杜普莱克斯这样的在印度前线、去过广东、松江甚至危害的殖民头子,当然清楚大顺不可能允许这些技术外传。 只可惜似乎凡尔赛宫里的那群蠢货认为这是一件有希望达成的外交事务。 即便被杜普莱克斯泼了冷水,莫尔帕伯爵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为了安抚杜普莱克斯,也为了防止杜普莱克斯在印度这边冒进,莫尔帕伯爵还是细心解释了一下法国要面临的问题。 法国不是英国,法国的外交政策导致和奥地利、俄国、英国、荷兰都处在一种敌视状态。 英荷的海军,足以压制法国;奥俄的陆军,足以制衡法国。 在财政收入不变的情况下,陆权和海权只能二选一。而印度,如果没有强大的海军,印度永远不可能是法国的。况且,杜普莱克斯的想法过于冒险,就算他能在印度获胜击败英国,只要海军不如英国,迟早还会丢失。 杜普莱克斯却反驳道:如果可以和中国达成同盟、划分势力范围,培养印度土兵? 完全可以保证在印度的优势。 莫尔帕伯爵只是笑了笑? 没有回答。 ………… 日本,江户。 自从百余年前第一次见到烟花? 日本人就喜爱上了这种短暂而又易逝的美丽。 只是八十年前的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 以及江户城密密麻麻的竹木房屋,都使得对于这种美丽的事物极为警惕。 然而今年将军却破例? 允许人们燃放烟花。 祭奠之前几年大饥荒的饿死者,也为将来祈福? 赞美终于渡过了漫长的灾年。 从威海运到长崎又运到江户的大量烟花? 成为了日本的第一届隅田川烟火大会的主角。 绚烂的烟花在两国桥附近升腾,照亮了夏日的夜晚。 似乎,好日子真的到来了。 番薯的普及,使得农夫可以种植这种量大管饱的作物? 尤其是在一些公田之外的地方? 不需要缴纳田赋。 反正平日里也都是吃草吃糙米,吃上番薯这种可以果腹的东西,总比饿着强。 延续了几年的冷夏过去了,百万人饿死的饥荒过去了,番薯有了? 好日子要来了。 幕府将军自然把这份功劳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抹去了几年前刘钰前来江户时候的痕迹。 新的币制改革也很成功? 收回了之前含金银量太高的钱币,改铸了次一些的钱币? 缓解了通货紧缩带来的诡异物价,也让幕府趁着这一次铸币的机会? 积攒了大量的金银。 米价逐渐回升? 重农抑商的体制更加稳定? 靠禄米为生的武士也再度挺直了腰杆。 文化上,朱元璋的《六谕》,以及注释之后的《六谕衍义》,也成为了民间的教养读本。大量的理学书籍,被刘钰很细心地收集之后送了过来,更有包括裹脚欣赏之类的书籍,也送来了不少。 但是大量的几何等书籍,都被刘钰加上了一些关于天主教的内容,亦或是夹杂了许多诸如徐光启、李之藻之类的名字,纷纷被禁毁。 西洋诸国殖民的小册子,也传入了江户,黑化的添油加醋。 刘钰编造了诸如“我们得到了上帝、却失去了土地”、送天花毯子给当地人、先传教再占领、新教抢劫成风、荷兰人饿死安汶岛等等有或没有的悲惨故事。 朱子理学此时在日本已经大为兴盛,而西洋的翻译书籍,本来已经开禁的一些书目,也因为刘钰送来的“特殊版本”中夹在了太多的天主教内容,被禁毁了一批。 除了这些改革,恢复了鹰狩令之后,武士旗本们还进行了一次大型的鹰狩活动。 从大顺“不得志”而到日本的史世用,教会了很多骑射的技法,一时间唐国弓取之技风靡江户武士阶层。 教授了日本人骑射之法的史世用,正用一种说不出别扭的心态,看着一出净琉璃戏,戏的名字叫《国姓爷合战》。 戏台上,化名为和藤内……和者,日本也;藤者,唐之同音;内者,不是的同音,被意淫成非唐人非和人的国姓爷郑成功,正在海边捡贝壳。 这位和藤内看着一场“鹬蚌相争”的海边故事,竟感出了兵法真滴。 “让两雄交兵,乘虚而攻之,此乃兵法奥秘。听说在父亲老一官的生国,大明和鞑靼双方正在战斗,这岂不是鹬蚌相争吗?好!现在就到中国去,用方才领悟的兵法奥秘,攻其不备,大明和鞑靼两国的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的吗?” 戏台上,一场混战之后,和藤内高喊道:“喂!纵然你们人多势众,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生国是大日本”。 随后的一场打虎戏后,魔改后的“国姓爷”摸着老虎的脊背说:“你们污蔑日本是小国,可是你们看看日本人的本领!连老虎都害怕我们,看到了吗”? 这场戏让史世用“大开眼界”,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出戏,心道这戏,说一句狼子野心也不为过了。 鹬蚌相争,鹬蚌相争,只怕你做不得这渔翁。 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本《国姓爷合战》的剧本,就等着将他搜集到的一些书本带回去。 他信任刘钰的安排,这些年并不搜集太多的军事情报,只是凭借着“第一弓取”的名头,暗中观察着江户武士的种种,结交了许多的“朋友”。 按照当初的约定,是该返回故土的时候了。 回到在江户的住处,史世用从隐藏的极好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些致泻的药物服下。 短短七八天的时间,他就拉脱了相,原本强壮的第一弓取,如今瘦削的像是马上要死。 精神极度的萎靡,站起来双腿都有些打颤。 幕府派人来看病,但是也根本看不出什么,史世用借着这个机会,向幕府提出了想要归乡的愿望。 幕府感念其传授骑射的功绩,派出了儒官青木昆阳来看望,青木昆阳自然不会知道刘钰把他的《番薯考》的功绩偷走了,更不会知道史世用的真实身份,是以很在意。 “平成君,在这里将养些日子。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崎,聘用一些荷兰国的医官前来。你是有功的,而且你不是说要效仿楚才晋用的故事在这里立功吗?” 史世用心想你们也好意思说什么楚才晋用?你算哪门子的晋?老子当年骗你们的话,你们还当真了? 瘦削到萎靡的史世用用一种仿佛要断气的口吻,有气无力地答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年少时候,盼着做一番大事,立许多的功绩。东渡来到这里,我也算是成就了功名。” “可是,日本的米虽然好吃,吃起来却总不如唐国的滋味。祖宗先人的坟墓都在故土,我的病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我能教的技巧都传授了,将军大人的恩情可以算作回报了吗?” 青木昆阳看着瘦削的史世用,听着那句悲伤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作为日本的大儒,虽未亲身体会过,却也可以共情这种思乡的心情。 听到史世用询问他是否算作回报了恩情,青木昆阳点点头,表达了对史世用的感谢。 史世用的确是把一些骑射的技巧教授了,而且显然没有藏私。很多技巧,是武士根本不会的,很多地方只是一种技巧,一点就透,但若不点透,就很难参悟出来。 一马三射、苏秦背剑之类的技巧,让许多武士叹为观止。 这几年进口的一些走私过来的水牛角,也让日本有了一些角弓,有钱有地位的武士也换上了角弓,跟随史世用学习了各种骑射的技巧。 青木昆阳的内心,有些感动。 心想什么叫义士?这就叫义士啊,在这种时候,还在想着是否回报了将军的恩情。 史世用艰难地喘息了几口,又道了声歉,叫人扶着去了几趟厕所,颤颤巍巍地返回后,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拉的已经要死了。 “还请先生代为转达,请将军允许我回到祖宗坟地所在。或者,如果我没有支撑到长崎,还请允许我的妻子带着我的骨灰回去。” “这是我要带回去的一些书本,里面是否有违禁品,还请先生过目。” 青木昆阳检查了一下史世用搜集到的书本,并没有什么违禁之物,只是对那本《国姓爷合战》略微有些好奇。 这出戏在此时已经很有名,可谓是经典剧目,只不过都是一些乡巴佬看的,上不得大台面。青木昆阳倒是也看过,觉得还很不错,赞许道:“平成君也是看过这出戏的。你虽然是唐人,但在日本一样可以取得功绩。难道不应该好好养病吗?” 史世用苦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也想立功名,可是哪里还有鹬蚌相争呢?如果我早生百年,凭某这一身本事,若有这样的际遇,未必不能做成一番大事。可现在,哪里还有鹬蚌相争呢?” “我已重病,命或不久。如今只盼着,能够回到先人埋骨之地。还请先生代为转达给将军,请一定允许。” 青木昆阳见史世用去意已决,也亲眼看到了史世用谈话间就跑了几趟厕所的虚弱,安抚了一阵后便告辞了。 几日后,青木昆阳送来了一些银币,转达了一下幕府那边的关注,告诉史世用可以休息几日,身体可以活动之后,就可以去长崎了。 除了这些金银,还有一句不知真假的惋惜。 只说日本国百年前就多有归化的武士,英国人、瑞典人,都有在日本获封为武士得。若是史世用能够长留在这,也可以获得封地,成为像是三浦按针那样的归化武士。 史世用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后,在家里静养了一些日子,终于还是离开了江户城。 抵达长崎后,正赶上船队来这里贸易,长崎这里的商人比以前多了许多。 风月无情人暗换,这一次带队的船头已经不是他来时候的林允文了,史世用也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长崎奉行这边也接到了幕府的命令,亲自出面安排了一艘船送史世用回大顺。 船上不允许有女人,不吉利。尤其是远航的船上。 可既是幕府这边出面,也不好不载,只是把史世用关到了船舱里,不准他出来走动,更不准女人到甲板上。 吃喝拉撒,全都得在船舱里。 史世用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得知这些船不是去往威海,而是直航松江,史世用仍旧很淡然。 松江也好,威海也罢,都是大顺。只要靠了岸,哪里都去得。 第二四四章 拱火之书 从虚弱中将将恢复的史世用,下船之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打听去威海的船,也不是忙着找一条回京城的路,而是带着喜笑颜开的妻儿直奔饭庄。 落座之后,排出一粒银子,喝道:“肉,只管上,只是不要鱼。嘴里淡出鸟来!速来!” 生怕这店小二不急,又抛过去一枚银豆子。 店小二收了钱,扫了一眼便知是日本那边的银钱,松江常见。 心想只怕又是贸易公司里去日本回来的水手,管他哪里的银子,可都是银子。 不多时,各色肉菜都被送了上来,史世用又要了一大瓮酒,笑骂道:“真真是嘴里淡出鸟来。莫说牛肉,便连羊肉都不曾吃过。” 妻子只是吃吃的笑,给他斟了一碗酒,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吃着米饭。 两碗酒下了肚,史世用知道这已是“自己的地盘”,在江户小心翼翼地活了数年,吃了数年的素,此时心情大好,连说了几声痛快。 吃着饭,耳朵却支棱着,旁边的人说的多是吴语,他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顿觉无趣。 京城官话,老陕太多,河南人也不少,以至夹在出几分杂烩之后的黄土味儿。 这吴语却大不一样,后世的《海上花列传》用吴语写就,若非有人将其“翻译”成国语,只怕都难以流传。 听了一阵,正觉无趣的时候? 却听到又来了几个人? 说的却是官话。 “鹰娑伯马上就要回威海了,此番一去? 那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贸易公司的事? 鹰娑伯都交给了选出来的委员会。人家是做大事的,说不管? 便真的不管。” “好像听说明年又要加股,到时候可得多入几股才是。今年我是不走了? 就在松江了? 时刻盯着点。” “听说过些日子就要开办股交所了,日后贸易公司、玻璃作坊等的股票,都可以在那交易。有鹰娑伯照着,安全的很。便是多花一些印花税的钱? 也要在那交易才算安心。” 这几个人的话? 都很简单。 拆开的话,史世用觉得应该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这就难懂了。 然而他还是很细心地听到了“威海”这两个字,再联想到那些古怪的贸易公司之类的名字,心道莫不是他们说的这个鹰娑伯便是刘大人?小小年纪竟封爵了? 鹰娑?这却是在哪? 莫不是西域已定? 刘大人因功封爵了? 在江户这数年,国朝的消息彻底断绝? 他是真正知道什么叫闭关锁国了。莫说国内的消息,就是长崎的消息? 他都不知道。 这时候两眼一抹黑,便走到桌旁? 唱了个喏? 问道:“搅扰诸位了。这鹰娑伯? 可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大人?” 桌上的人呵呵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鹰娑伯?你也是来入股的?可惜你来的晚了,鹰娑伯明日便要回威海,这入股的事已经散了。” 史世用几乎是习惯性地,脸上露出了一股失落的神色,还下意识地哀叹了一声,又回到了座位。 这么一问,心情大好。 倒不是遇到熟人的那种大好,而是想着刘钰若是封爵了,那定是西域已经平定了,否则哪有这样的大功? 西域平定,陛下必是欣喜,国朝也终于可自比李唐,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又倒了一大碗酒,叫了一声痛快。 这是为西域叫的一声痛快,自斟自饮自贺。 吃过了酒,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稍微一打听,乔装了一下,带了个斗笠,拿着那半块信物,便去了贸易公司。 半块信物送上去不久,便有人从里面出来,引着他入了转了几圈入了一间屋子。 一推门,刘钰正在里面等着,主动迎过来道:“平成兄!可是受苦了!” 一声受苦了,很自然地拉近了史世用的关系,史世用见刘钰还是当初的模样,笑道:“苦是极苦的,又吃不得肉。哪里如大人这般滋润?我刚才在酒肆,听闻大人封爵了?可是因西域之事?” 刘钰点头,史世用一拍大腿道:“可惜了!可惜了!若不然,我倒是想要去西域见识一下西虏的本事,叫他知道中原亦有善射者。” “平成兄,西虏善射倒是没错。不过时代变了,人家用的是火枪,可不是弓箭了。平成兄在倭国,也是立了大功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域东洋,又有什么区别?” 宽慰了一下史世用焦躁后悔的心,史世用也颇觉受用,坐下之后,便将这几年日本的情况和刘钰说了说。 他在那边憋了一肚子的气,但只能隐忍,此时终于遇到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人,自然是把那些看到之后觉得颇为不爽的事猛说一番。 他不怎么懂儒学,不知道儒学在日本的走向,也不懂一些败类鼓吹日本乃正统的事,倒是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本《国姓爷合战》。 下里巴人。 只将这出戏一说,刘钰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好在这几年也算是沉稳了,心道派你过去就是为了让你在皇帝面前拱火的,有了这本书,这火可不就拱起来了? 这可实在是太好了! “鹰娑伯,这倭国狼子野心不改啊。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是说的昭然若揭。后面还有些辱我汉人儿郎的话,若非为了大事,当日我便在江户杀上几个了。” “我读书少,那些暗戳戳的东西,咱也不懂。可这出戏,却让我火大。由此也可知晓,倭人野心,不曾更改,日后必为我朝之大敌。一旦中原有变,只怕其‘鹬蚌相争’之心又会蠢蠢欲动。” “当日陛下遣我去倭国,我还想竟是为何。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啊。” 刘钰只当不知,脸上也露出不悦之色。 史世用将那本书递,扫了几眼,刘钰也认不得许多,便道:“那就要劳烦平成兄,将这本书译成汉本。也不要避讳,只要如实书写。陛下毕竟不知东洋倭语,若是奉上,也恐难懂。” 史世用文化水平不是很高,知道虽看得懂,但要写出来却不容易。 刘钰见他脸色,知他心事,笑道:“此事易尔,康先生可以助你,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正好,明日我要回威海,人多眼杂,还要委屈平成兄了。” “大人放心,只要回到故土,哪里还有什么委屈?还有一事……” 史世用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忧郁,刘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问道:“平成兄但说。” “大人……这骑射之法,真的已经无用武之地了吗?我苦学十余年的本事,在大人眼里,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文?倭国狼子野心,只怕陛下和大人都知道。可即便这样,仍旧允我传授倭人骑射技巧,这……哎!” 虽然不想让史世用过于郁闷,可刘钰还是说了实话。 “不瞒平成兄,陛下已决议军改。自此之后,除非征召的蒙古骑兵,皆不用骑射了。军中弓箭,一律裁撤;正规骑兵,或用长枪,或用刀剑,配以燧发短铳。骑射,也要从武德宫考核中去除了。” “骑射,真的已经过时了。连准部都不怎么用了,平准一战,我与准部交战,部下伤亡,大半源于准部的土耳其火枪。死于骑射者……竟不足十人。不过,寻常人学放枪,也不过三月,平成兄的本事若学放枪,也非难事。” “况且,平成兄此番立功,陛下必要封赏。日后披坚执锐事,少矣。纵要攻倭,也要靠火枪、大炮。” “此事,想必平成兄心里也有数。若骑射还未过时,我却送兄去倭国教授骑射,那我与秦桧、吴贼,何异?” 史世用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早已知道,只是想要这些话真真切切从刘钰嘴里听到才算断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自己苦学了十余年的本事,拇指不知疼过多少次,捻了多少支羽箭才练出来的本事,到如今竟然是无用的了。 年已近四十,纵然再想要学新本事,又如何及得上那些自小练习的?难不成自此之后,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京城养老? 颓然地起身道别,嘴里喃喃道:“时代变了?哎!” 拱拱手,先行离开,只把那本《国姓爷合战》留了下来。 待史世用一走,刘钰脸上便浮现出奇妙的笑容。 翻了几页这本书,心道康不怠拱火的本事是有的,文辞也是有的,将这本书一翻译,皇帝看后定然是火冒三丈。 加上一把火,现在便是日本警醒过来,断绝了贸易,那也不怕。 只怕那样,反倒更好,贸易公司必要出钱出力,支持造舰。 日后这本书亦可作为说服朝中开战的理由,朝中的大臣不是傻子,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戏本,里面表达出的野心也足够引发朝臣的怒火,至少表面上要做出怒火中烧的模样。 再叫人去一趟琉球,把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做实,届时再把这本翻译过之后的戏本子,往市井中一扔,管叫天下舆论哗然。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年允许儒林结社,鼓励民间议政之风,以及这些年来一直鼓吹合法性的壮阔汉唐之风,这本小册子定会引爆怒火。 但这件事自己不可做,还是先交给皇帝,让皇帝自己作为手里的牌,感受一下操控天下舆论的感觉,而不是自己私自操控舆论。 正统、琉球、野心……以及最重要的钱得诱惑,正合虚伪的义利。 开战,名乃大义,实则取大利。 第二四五章 垂钓 第二日送别一过,扬帆起航。 航行到山东半岛的时候,正值夜晚,菜籽油和混合了鲸海鲸油的大灯塔在夜里发出火光,指引着往来的船只。 寒风料峭,忽闪的灯塔光芒叫人安心。 史世用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火光,问道:“我记得这里不曾有这样的灯塔?” 灯塔之类的东西,中国早已有之,浏河口便有土墩灯塔。史世用离开威海数年,也想见见威海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灯塔是新建的。威海周边几座岛上都有。一则是指引航船,二则就是指示他们不要入刘公岛附近。那里已是军港,寻常船只不得靠近,需得绕行。” 略作解释,待第二日天亮,两艘战舰正扬帆在附近巡航,远远地看到了刘钰的船,便靠过来做护航。 两艘西洋式的软帆战舰,让史世用感觉到很安心,可想着日本的事,又有些担忧。 “大人,如此这样,即便民船不入港,只怕有心之人也能知道我朝正在兴建海军。” 刘钰笑道:“你在江户,可曾听过多少西洋人的消息?荷兰船常去长崎,也不曾见倭人建舰。至于那些去长崎递交唐风说书的,有几个知道战舰和商船的区别?又有几个知晓这西洋战舰的威力?倭人自是知道,只是想改,哪有那么容易?操船控帆,都要从头开始。我便让他们学,他们十年之内也学不会。” “我这是花了大价钱,朝廷也是和法国示好,从法国来的造舰工匠主持的。倭人能找荷兰人,可荷兰人这边造商船还行,要造军舰还得去欧洲找人。是否许可不可,一来一回,数年之后了。” “我提前准备了六七年啊,才堪堪弄出了几艘船?几个军官?几个水手?” “大争之世? 一步快? 步步快。平成兄大可放心。” 史世用也笑道:“对鹰娑伯的决断,我是放心的。陛下都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些担忧? 既是鹰娑伯说绝无问题,那便没事。倒是鹰娑伯说的没错? 倭人早就见过西洋战舰,也不曾仿制。” 折过了峡湾? 一艘新的战舰正要下水? 船坞处正在那忙碌,里面还有一艘已经基本成型的战舰。 现在的情况是人登船,而不是船等人。 此时和法国的两三千名海军军官生没法比,但刘钰之前已经培养了三百多人的实习军官和士官? 靠着之前的训练舰和最早买的法国的军舰不断练习? 已经多有成手者。 一艘排水量大约在一千二百吨的64炮战列舰也正在修建过程中,这是法国的设计,有点拿大顺当钱多的小白鼠的意思。 法国海军走入了一个无奈的死胡同,没钱而且吨位狂降,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 为了省钱和快速缩短与英国的差距,力主放弃之前那种超重型的三层甲板战舰? 而是转而设计以74炮为主的战舰。 这种无奈之举,反而使得法国的战列舰在航速、火力、防护这三项上? 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性价比可谓最高。 但是法国的最新设计不会给刘钰? 而是让刘钰选择建造64炮的或者旧式74炮的。 考虑到大顺周边的情况和将来的战事? 刘钰还是选择了第一艘战列舰用64炮的? 至少跑的能快一点,技术也更成熟一些。 如果法国那边的使团在京城谈的愉快,可以花大价钱直接买新型74炮战列舰的图纸,那是让英国人都惊呼自己的军舰设计过时的天才之作。 如果可以买到,可以花个几十万两银子,至少几十年内不会过时。 如果谈的不那么愉快,就只能从过时的设计中吸取经验,不断改进了。 估计暂时也用不到74炮舰,就是先拿来让工匠练练手。 几艘战舰同时建造的场面,让史世用兴奋不已,虽然他不懂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这军舰很大。以他在江户的见闻,日本的战船绝对不是对手。 下了船,岸上一群新征募的水手正在那训练,还有一批招募的陆战队,学了数年还轮不到战舰而闲的蛋疼无所事事的海军军官们百无聊赖,又不是假期,只好在海边操训这些水手玩儿。 一艘运煤船也刚刚靠港,消耗巨大功率低下的纽可门机是个吃煤的怪兽,要不是为了培养这里的军官和士兵早点熟悉这种神奇的力量,纯以经济来算,抽水用牛马或者人力要便宜的多,毕竟这不是煤矿区。 果然,史世用被这个冒着黑烟提水的“怪兽”惊住了,问了刘钰一大堆既奇怪有好笑的问题。 这些问题刘钰在之前对别人已经回答了数十遍甚至上百遍,以至于有些问题还没等史世用问完全,他就能抢答了。 虽然完全不懂,可这个奇怪的机器,还是给史世用带来的极大的信心。这种信心,是以自己所学的本事过时的了无奈为基础的。 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炮手操练开炮的声响,说不出的悦耳。 “平成兄,你若是有兴趣,过几日可以到处走走。” 史世用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吧。越看越心痛。我不过去了倭国数年,再回来倒像是南柯一梦的烂柯人,什么都变了。估摸着我看也看不懂,还是不要看了。” 说笑间,刘钰引着他去见了康不怠,嘱咐了一下让康不怠帮着润色一下翻译的事,便让史世用先去休息。 待史世用一走,康不怠直接便问道:“公子是要怎么翻译?” 刘钰微微一笑,回了两个字。 “拱火。” “明白了。对了,公子去松江的这段时间,鲸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罗刹人正在勘察加捕捉海狮,皮毛上佳,而且数量极多。但是运送困难,希望能够走黑龙江航运。另外希望从咱们这买一些粮食。这是鲸海的事,公子是要管的。” “呃……” 这也算是刘钰这个鲸海节度使第一次处理猫拿耗子的政务,鲸海虽大,可真是几乎没什么事要管。 “我看可以。不过,罗刹人的船不能走黑龙江。让他们把货在江口换船,咱们的船给他们往东边运,收点过路费嘛。” “粮食也可以卖。就算卖,他们又能有几个人?估计是吃肉吃腻了?他们那也不能种粮食,倒是黑龙江两岸种植黑麦什么的正合适。既要,那就卖,换皮子,再换银子便是。” “你就按我这个意思,写一份公函吧。等冰期过去,叫人捎过去。正好,我也准备圆一圆白令的梦。” 康不怠笑道:“公子这可不是圆白令的梦,这是如厕筹,用过了便扔。如今海军已初具规模,白令的本事又长于航海绘图,而非战阵。不过这样也好,也省的他每日唠叨。” 刘钰也是一笑,冲着康不怠点点头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这几件事你就先安排下去办了,探险的名单我来挑选。还有个事……” “过了年,皇帝好像是四十了吧?逢其生日,我要回一趟京城。多准备一些玻璃,照着两千块准备吧,走原价,钱我出。多准备一些木箱和框架,预支皇帝明年的大概分红,我在贴上三万两做贺礼。再准备几箱烟卷,短火枪什么的。” “呃……公子,这贺礼,是不是俗了点?玻璃还好,直接送钱?”康不怠对刘钰为皇帝四十岁生日准备的贺礼颇为惊奇,没听说给皇帝送礼直接送钱的。 “皇帝什么没见过?要说送什么他最高兴?肯定还是钱啊。俗是俗一点,可心里舒服。送玻璃,这便叫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皇帝怕人说他奢靡,或者怕助长天下奢靡之风,一直舍不得用大块的玻璃窗。但我估计,肯定是喜欢的。透光透亮的,肯定比窗纸要强。” “送上一堆,皇帝赏一赏,禁宫安一些,引领风潮。京城有钱人多得是,打一打销路嘛。” “至于钱,皇帝嘴上可能不置可否,甚至还要训斥一番说日后不得送银以免官员效仿,但心里面肯定高兴。又是军改、又是移民的,内帑肯定缺钱,户政府是能出一些钱,但赏赐一下驻守西域的一件皮衣;亦或是发一些给禁宫卫军的皮帽子之类,这可不能让户政府出钱。” “要是皇帝愿意把禁军都发一堆皮帽子,我这鲸海节度使的产业,鲸海的毛皮,岂不也是打开了销路?”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生意。” 这话说的已经有些孟浪,对皇帝也没什么尊重,康不怠却觉得很是寻常,跟着刘钰一起笑起来。 “要论钓鱼,还是公子有本事。” 刘钰摇头道:“有个屁的本事?我不过舍得下鱼饵罢了。那你忙着,我去找一下白令,说一下向北探索到美洲的事。” 刚要出门,又一拍脑袋回来了,从怀里摸出来一大堆的票据扔给康不怠。 “你也跟了我这么久,月月支钱也麻烦。这些股票你拿着,之前你说你想娶才女怕养不起,如今有钱了,赶紧把你的事办了吧。整日去烟花地,再得了脏病,噶一下死了,我这可缺了个臂膀。” 待刘钰出了门,康不怠翻看了一下那一大堆得票据,约摸着也得值个七八万两。 把这些票据随手放好,点点头冲着空旷的房间自语道:“然也。” 第二四六章 探险队 得知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对美洲探险、寻找一条亚洲北部到美洲的航路时,白令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大顺这么久,他学会了一个词。 五十而知天命。 事实上,他的年纪已经不止知天命,还有五年就要耳顺了。 航海生涯和横穿西伯利亚留下的种种职业病,如同魔鬼一样缠绕着他。胃病、牙齿破损、溃疡……每一种病都可能在航海中重发变得严重,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从美洲回来。 可即便这样,面对刘钰的许可,他还是显出了激动的情绪。 大航海,已经不是靠一两个天才船长来驱动的时代了。彼得对他不错,所以他希望能够报答,但报答需要物质基础。 在黑龙江上造的探险船很小,俄国没有在太平洋的不冻港,延绵不绝的西伯利亚泰加林,使得俄国没有能力在黑龙江的入海口建造足够大的探险船。一群二手船匠造出来的船,也就堪堪能用。 归顺大顺之后,大顺在勘界谈判中,履行了刘钰的诺言,讲他的妻子儿女从俄国要了过来。 此外,大顺在太平洋,拥有几乎数不清的不冻港。高价聘请的法国技师,也能够建造比他之前在黑龙江上的那艘、如今名为“阿芙乐尔”的探险船更好更大的探险船。 大,对航海来说,意味着生存。 不弱于初建的俄国科学院的年轻小伙子那般几何和数学水平的海军军官实习生,也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人力绘制清晰的地图。 数学,对探险而言,意味着更精确的地图。 在经度没有航海钟和天文年历而无法在海上测算的年代,只能学着当年达伽玛、哥伦布寻找印度的方法,根据文献的蛛丝马迹判断纬度,沿着纬度航行。 虽然他相信纬度怎么变都能抵达美洲,但是沿途需要记录可以歇脚、补给的岛屿。最好还是沿着固定的纬度走。 “白令先生,当初的承诺,我现在可以兑现了。我想,如果没有当初在黑龙江上的战斗,你可能现在已经死掉了。阿芙乐尔号作为探险船,还是太小了。而且,对于坏血病的认识,即便欧洲人更早环球航行? 可也未必比我知道的更多。” 刘钰吹嘘着自己的强大? 白令对此无法反驳。 的确,在坏血病这件事上? 刘钰的理解让他很惊奇? 按照刘钰的办法,坏血病确实不再是个大问题。 配备的更大的探险船? 可以容纳更多的黄豆、加了柠檬汁的酒、用塞子和蜡密封保存的番茄,这些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缓坏血病的发生。 “伯爵大人? 北极航线上? 不需要考虑淡水的问题。漫天的雪和岛屿上的冰,都是很好的淡水补充。我要承认,你的话没有错。如果当初就靠那艘探险船,或许我会因为坏血病死在某个小岛上。但这一次? 有两艘更大的探险船一起行动? 我想我们将会是第一个发现亚洲北部和美洲航路的人。” “从这里到海参崴,再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这一条航线已经有船走过许多次了。我们可以直接从黑龙江江口补给出发,在勘察加交易得到补给后继续北上。” 这是白***要走的路线,但刘钰对此提出了反对。 “我不认为这一次应该从勘察加向北。我计划的路线? 是从海参崴起航,绘制虾夷地的海岸线? 在虾夷地补给之后,沿着风带和洋流? 直接前往美洲。” “对俄国来说,更冷的地方? 意味着更多的毛皮。即便是极地? 仍旧可以获得海狮皮这样的上等货。” “但对大顺来说? 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毛皮,至少此时并不是太需要。” 他不希望白令按照历史上的路线去寻找白令海峡,那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奈之举。 既因为俄国对毛皮的渴求,也因为俄国无法取得黑龙江入海口、海参崴这样更适合沿着海参崴、北海道、阿拉斯加的路线。 对东北的计划,刘钰极为明确。 占据河口,占据战略要点,移民更远的美洲,暂时是可有可无的。 官方组织移民美洲,皇帝和户政府都不可能出钱,因为对他们而言毫无益处,相反还浪费钱。有这么多的钱,不如移民西域和东北。 他花钱组织,先弄个三五百人、千余人插个眼还行。 更多的,有这资源不如把眼睛盯着南洋,美国都快要独立了,差了这么久再去美洲,不能指望干成大事。 他盯着鲸海,就看重三个地方。 海参崴,连接松花江黑龙江,从海路封锁别人抢占的可能,直接控制日本北部。 黑龙江江口,占据江口,作为北面的落脚点。 北海道,控制日本,作为将来自发移民美洲西部的出发地。 就像是传说中的黄鼠狼困鸡,先画一个圈,把圈的边缘占据,圈内的部分自然就是自己的。 取出来一份已知的东北亚地图,指着很不明确的虾夷地处说道:“地球是个球形,这里的纬度决定了横渡的距离并没有多远。” “你们可以尝试着从这里横渡到美洲,可以选择沿着美洲的西海岸南下,从西班牙人的港口,沿着成熟的宝船路线回吕宋。” “压仓的,可以选择铁器,到了那边可以与当地的土著交换。也可以多给你们一切金银,到了西班牙的港口,也更容易一些。”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尝试从南美向东,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两艘船,都可以再改装一下,装载更多的货物和补给。配备医生、绘图员、工匠。如果补给足够,那就尝试一下;如果补给不够,就可以从西班牙的墨西哥返回吕宋。” 现在风向不对,也不是适合远航的季节。距离适合远航的季节还有几个月,刘钰允许白令按照自己的意思,对探险船进行改装,力求装更多的人和补给。 “如果你们选择继续探索,我希望你们能够在南美带回来一些橡胶树苗,和一些金鸡纳树的树苗。别的东西,我并不怎么需要。如果船员们想要发财,也可以在北方捕杀海象,炼油,或者折断他们的牙齿。这都是昂贵的财物,这些财物可以归属船员。” 金鸡纳霜这样的东西,白令听说过。橡胶树苗,在一些欧洲的博物学著作中也有所耳闻。白令这才知道橡胶树这种东西需要树苗移植,而不是依靠种子。 “您如果在欧洲,一定是个闻名的博物学家。您看的书真的很多。虽然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但现在,博物学本就是一知半解的学科。” 恭维了刘钰一句,对刘钰的安排,白令很满意。 俄国之前对他的支持,花的钱太少。钱少,很多事就做不成,至少不会那么顺利。 这一次刘钰对他的支持力度很大,最昂贵的海军军校军官生,都拿出来许多。 白令很清楚航海探险的危险性,即便成熟的横渡太平洋航线,沉没率依旧有7%左右。 而探险新的航线,沉没率必然是翻倍不止的。 除了沉没率,和土著的冲突、意外、礁石、补给等,都会使死亡率可能在五成左右,即便是花了大价钱、准备的如此充分的前提下。 白令知道刘钰把这些军官生看成黄金和宝石,对于刘钰花钱大手大脚的现实他早就知道,却知道刘钰不会轻易放这些军官生涉险。 故而这一次一下子派出了五十名军官生,相当于大顺海军人才储备的六分之一,这份态度就让白令大为感动。 就像是试飞的雏鸟,总有各种意外在没有飞向云端之前,就死在了危险的试飞中。 人才,某种程度上是消耗品。 活下来的人,将会拥有一次完整的探险航海经验。 或许他们不适合作为海军军官,但活下来的人,将来作为商船船长,绝对是一把好手。 “伯爵大人,请放心。我会尽可能把这些小伙子都安全的带回来。包括你要的两种树苗。我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或许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航海。” “就像是哥伦布,一个探险家,死在探险途中,那是很好的归宿。我、斯文,还有切里科夫,现在都是大顺的官员。如果我死了,他们也会继续完成这一次探险。他们的水平也很高。” 航海家不避讳生死,本来就是和死神搏斗的人。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阻碍探险的意外,而不是最终的归宿。 刘钰听到这些话,还是鼓舞了一下白令。 “如果有足够的把握,如果在墨西哥和秘鲁筹集到了足够的补给,再去寻找南方大陆。如果没有,那就从吕宋返航。” “您还不是太苍老,还可以和大海搏斗一段时间。我听说,英国人已经做出了航海钟,或许这一次您回来后,我会从英国花上十万两白银买回航海钟,或许您可以绘制实际上最精确的、带有经纬度的航海图。” “所以,尽可能回来。” 给出了一个极大得诱惑,刘钰知道这种探险家渴求的是什么。白令吞咽了一口唾沫,对这个诱惑无比激动,点头道:“会的,会的。我会尽量活着回来的。” 第二四七章 海参崴 在距离大顺皇帝李淦四十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风向终于改变,北方的海冰又一次到了融化的季节。 两艘改装后的探险船,两艘运送“长工”和“契约长工”的运人船,一艘装满了布匹铁器的货船,一共五艘船结成一个船队,离开了威海港。 这条路线,船上的许多人已经走了不止一次。熟练地绕过了釜山海峡,趁着风向正好,抵达了探险的第一站,海参崴。 几年前,这里还是一座不到两千人的村落,逃亡的朝鲜人和驻守这里的汉人大约各有一半。 现在,这座村落已经扩展成了小镇,周边已经拥有了将近一万人口。朝鲜的耐旱水稻;俄国的黑麦荞麦、大顺的土豆高粱,愉快地在这里生根发芽。 船一靠港,几十个小贩蜂拥到海边。 脑袋上顶着罐子的朝鲜人,用汉语大声叫卖着他们的货物;汉人小贩则是用扁担挑着一些货物,高声叫喊。 这里的钱很少,收购站把粮价压的很低,可是用钱的地方却多。从威海到这里的货船也就罢了,飘扬着蓝白旗帜的军方船,那上面的可都是有钱的、肯花钱的水手。 作为这里的第一批移民,张大彪对样的场面早已熟悉,肩膀上的扁担两侧,挑着他去年掏蜂窝挖出来的蜂蜜,还有一些跟罗刹人学到的私酿的黑麦啤酒,甚至还有几个一直放在菜窖里保存到这个季节的大萝卜,这可是水手们最喜欢的东西。 这里的移民把这种事,称之为“赶海”,虽然作为胶东人很清楚赶海不是这个意思,可这里的鱼虾一点都不值钱,反倒是这些船员才是他们赶海的财富源泉。 从那次大灾之后就被强制移民到这里的张大彪,第一次不用为填饱肚子发愁。 绥芬河入海口处,每年巡游产卵的大马哈鱼,几乎是成群结队。一人多高的大马哈鱼,已经让这个当初差点饿死的胶东小伙子吃腻了。 专门培训的黑麦、土豆的种植和储藏技术,使得他们没有经历五月花号那样的一个冬天饿死三分之二的惨剧,最擅长种地的族群在这里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当初“配发”的媳妇,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如今开始分份地三五家一起成立了互助组? 吃的不缺? 可是没钱用。收购站的粮价低到叫人想哭,棉布之类的却又贵的要命? 他脑子灵光一些? 早早盯上了“赶海”的行当,就盼着每年春天一过来这里的船抵达? 水手们有钱也舍得花,他便什么都卖。 “看看喽!没有糠心的大萝卜!这季节最好的东西? 萝卜赛梨诶!” 旁边一个朝鲜人顶着一个大筐? 里面装着一些从附近山上采的高粱果,也就是野草莓,还有一些红树莓果,也在那用胶辽官话吆喝着。 水手们下了船? 问了问萝卜和高粱果的价格? 转身去了旁边的酒馆。而穿着呢绒军装的军官生从探险船上下来,随口问了问价,抛出铜钱把张大彪的旁边那个老高丽的东西全买了。 摩挲着手里的钱,张大彪心道今日怪了,往年都只有一艘船? 今年怎么这么多船?还是那些穿呢子军装的军爷有钱,穿水手衫的海员? 宁可去买酒喝。 问了问和他一起赶海的人。 “今年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船来?” 一起赶海的摇头道:“哪里知道?谁知道要干什么?早知道今天来这么多船,我就该多准备一些了。那些穿呢子军装的? 可是最舍得花钱的。” 张大彪也是颇为后悔,心道明天这码头上? 保准有的是人来卖东西。收购站把粮价压的太低了? 想着家里粮囤里囤积的粮食? 心道这要是还在仁兆,自己可算是地主了,这地方却卖不出几个钱。 捏着手里刚卖的钱,绕开了码头,想着媳妇就要生第二个娃娃了,正好卖了钱,去买一些棉布。 但不能去供销社去买,那里卖的贵。跟船来的水手会携带一些私货,可比供销社卖的便宜一些,说不定还能剩下一点买两包烟抽。 常常赶海的人,知道黑市在哪,也知道只有货船到来的这几天会有黑市,货也不多,谁先买到就是谁的。 收购站也好,供销社也罢,都是这里的新东西,以往世代生活的地方是没有的。 只是这种改变并没有让人感到不适应,而是很快接受了这种改变。 比如可以收到当兵的亲人汇款和信件的邮政局,在威海只需要把钱交上,用票据在这边取钱。张大彪已经收到过一次弟弟的汇款,还有几个字报平安的信件。 比如现在刚刚建造完成,但还没有先生的学校。据说将来等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到了六七岁之后,就要强制入学。每年要缴纳一定数量的教育款,数量不多。孩子长大后可以去当军官或者出海,亦或者能够去威海的靖海宫大学堂。 比如这里是没有赋税的,至少名义上没有。每年缴纳的粮食,那是份地的赎买钱;比如买棉布那么贵,那是一种自由,你可以不穿裤子嘛。 种种这样或者那样的改变,初看上去有些新鲜,但这种新鲜在数年之后的现在,已经是一种很平常的生活。 唯一要服的徭役,就是打虎。所有在籍的男丁,会在夏天组织一次围捕,将吃人的猛虎围杀一遍。现在连这个徭役都没有了,一些会狩猎的部落民在城镇周边住了下来,用虎皮换取粮食和生活用品,这几年老虎已经成为了一种传说。 挤开码头上拥挤的人群,旁边几个从牡丹江那边赶着牛马过来的府兵们,正在挑选运人船上的人口。 他们也不用钱买,直接用牛马换。府兵那边光棍不少,大部分是用牛马来这边换媳妇的。挑选剩下的,都是作为契约长工,价格便宜的很,人命不值钱,和牛马差不多。 看着这些被买卖到这里的灾民,张大彪咽了口唾沫。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梦想:攒几年钱,等着钱攒够了,就从村镇那里交钱,买人来开荒,自己做地主。 当地主,仍旧是多数人的梦想。 只不过,收购站把粮价压的极低,除了收购站,也几乎没有别人会在这里收购粮食。 但多数人都会算这样的一个算术。 攒钱,买一个人,十年之内开垦的土地和收获的粮食,肯定比这个人要贵。然后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就算收购站把粮价压的那么低,一样可以当地主。 一直说,男耕女织,是最好的日子。 可这里不是。 男耕是没错的,女人却没什么可织的。这里不产棉花,棉花只是买来做棉裤,如果纺纱会赔死。 女人要么忙于生孩子,闲下来的时候就跟着去地里面做一些农活。这里流传着一个叫许多当年差点饿死的人无限遐想的梦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就现在来看,这个梦想已经基本达成了。 这里的牛马很便宜,土地更是多到了放眼望去,河谷成片的旱草地,这样的旱草地若是在胶东还没有被开垦,会被人看做一个村子都是懒汉。而这里,沿着河谷而上,还有数不尽的旱草地。 旱草地和湿沼泽不同,那些草根有一人多高的湿草地很肥沃,但是无法开垦,会把牛马累死,除非靠人用锄头刨;而这些旱草地,没有树根,也没有叫人崩溃的蚊子和小咬虫,只有比绿头苍蝇还大的牛虻,那东西会让牛崩溃,但想要叮到人却很难。 集体开垦了数年之后,这里的政策已经发生了改变。当初所有人都是为了混口吃的,集体开垦,因为一个人相对于自然的力量太过渺小。 现在,第一批移民到了这里的人,已经重分了土地。 张大彪每年要缴纳两千斤粮食,持续缴纳五年之后,这些地就永远是他的了。这里的土地很肥沃,尤其是烧荒之后的新开地,第一年可能地有些冷,产量不高,但从第二年开始,从未被开垦过的土地释放出了千万年积攒的草木腐烂后的肥力,似乎每一年都是一个丰收年。 荒地多,缺的就是人。 张大彪想着这样的梦想,捏了捏手里的几个铜子,骂了一声收购站的粮价,悻悻地离开了买卖人口和牛马的骡马市。 绕了几个圈子,来到了黑市。商船水手们把自己携带的私货摆出来,用张大彪很熟悉的胶辽方言报价。 “棉布,看看这棉布。” “烟卷,火柴!绝对比供销社的便宜,就这么多啊,买了就是赚到。” “甘蔗糖!” 张大彪看着那一小包甘蔗糖,听着熟悉的平度地方的口音,知道是老乡,笑道:“兄弟,你这以后别往这边带糖了。这边开始种甜菜疙瘩了,你不知道?那边就有个甜菜熬糖的作坊。” 顾不得再多一句话,好心劝了一句,挤到了那群卖棉布的水手那,排出了银钱,扯了几尺布,买了两根红头绳,又把剩下的钱换了几包最便宜的烟卷。 提着布,跑到了邮政局,每年这个时候这里都会聚集一群人,每年船来的日子都差不多。 邮政局可不给你送到家,而是自己去问有没有自己的信。 邮政局的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一队人, 这里的人存世的亲人已经不多,和他们一样在那场大灾中活下来的亲人,要么在当陆上当兵,要么在船上当兵,而这些当兵的邮信是不用花钱的。 一群锯木厂的大汉排在了前免,这些人豪横的很,一个个膀大腰圆,寻常人也不敢跟他们争。 这些人一个冬天都蹲在林子里,砍伐最好的橡木,顺水放到这边。夏天还要把这些一人多粗的大橡木晒干,作为造船的原料。 积攒够了钱,就把钱存过来,换成老婆孩子到这边的船票。 这边的粮食很便宜,他们这些不种地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想吃米就吃米,想吃面就吃面,鱼到了季节更是可以吃吐,猪肉也不贵,比之威海那边的生活强多了。 张大彪等了好久,总算是轮到了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木牌,上面是他的民籍号码,报上了名字后问道:“有没有我的信?” 在里面的人,就像是供销社和收购站里的人一样,都是一副死马脸,嘟囔了两声,问道:“信念不?” 张大彪点点头,递上去了个铜钱,这规矩他懂。 “哥,俺在西域立了功,攮死了小策凌敦多布,那是个蒙古大将军。陛下赏了俺一些银子,我给你寄去了十五两。二彪和四妹都挺好的。哥,你拿钱买个长工,好好种地。” 毫无表情地念完了信,哪怕是上面说授勋的功,也和邮政局里的人毫无关系,这几年念到授勋的信念多了,对皇帝也没啥敬畏的,天高皇帝远,远不如念信赚个几文钱有用。 把一张纸递出来,张大彪还是学会了认识数字的,看到上面一个红印章下写着一个15,就把自己的木牌沾了一些印泥在上面卡了一下。这边伸手接过了十五两银子,等沉甸甸的银子到了手,这才清醒过来。 “完事了赶紧走,没看着后面还排着队呢吗?下一个!” 里面又叫喊了一声,张大彪也不知道这个什么小策凌敦多布是个啥,就知道自己的弟弟居然有钱了! 兴奋怪叫了几声,飞奔回到家,把靠卖粮食积攒的那点钱都拿出来。怀孕的妻子正在那做饭,也不知道他在那翻什么,只骂道:“吃饭了,还出去嘚瑟啥?” 张大彪头也不回喊道:“买人!” 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不只是因为兴奋,更是因为去的晚了,好人肯定都被别人挑走了。 跑到骡马市,还好这一次运过来的人不少,一部分是要官方屯垦的,都是青壮,明码标价。 挑选了一个看上去壮实一些的,问了问知道是莱西那边的人。 买卖人口的将一张契约拿出来,念了一遍规矩。 “《大顺律》废了贱籍,雇工不得如奴仆。干七年,七年之后期满。期满之后,四亩熟地,四百斤土豆,再加二百斤粮食,到这边领一套农具。” “中途逃走,加期两年。” “若死,主家上报,仵作验尸。” “这些人不是奴隶,只是背负着必须七年才能还清债务的劳工。” “两边若无异议,把手印和身份牌按了吧。” 契约书往两人身前一摆,待按了手印,卖人的收了银子,便问道:“家里在威海那边当兵立功了的吧?” 张大彪奇道:“你咋知道得?” “嘁……本地的哪有这么快就能攒够钱的?要么是狗屎运捡到狗头金了,要么就是家里有人当兵立功了呗。人大部分都是被那群府兵买去了,他们能拿牛马换,你们才在这蹦跶几年?” 说话的人心道:收购站那粮价,你们要是这么快攒出来买长工的钱,反倒奇了怪了。除了收购站,你们这粮食也无处可卖。 第二四八章 锁链 负责移民的人,听刘钰讲过英国殖民地靠烟叶发财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放在这里,实在难以复制。 从欧洲买回来的甜菜种子,也还在改良阶段,含糖量还不是很高。在本地销售还行,哪怕运到日本,都比从福建广东那边贩卖到日本的糖要贵一些,根本无利可图。 整个海参崴,几乎成了一个贸易的死胡同。 只要官方停了移民投入,这里刚刚发展起来的种植农业,很快就会退化成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暂时来看,粮食产出无处可卖,只能靠官方移民的人口来消化,保证当地的伐木业,以确保威海造船厂的橡木供应。 这一次移民的负责人除了把人运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任务。 组织一批五百山东人、一百海参崴有种植经验的人,移民虾夷地,也就是后世日本的北海道。 虽然负责移民的人对此颇为不解,但刘钰节度鲸海,他下的命令,这些人只能遵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等待补给的这几天,要迅速把人聚齐,跟着探险船一起前往虾夷地。 第一批六百移民,要在那里修筑房屋,前期就要靠海参崴粮仓的粮食作为补给,可能要等到明年或者后年才能保证粮食自给自足。 船上除了人口,还运了一大批的火枪,一旦到了虾夷地,就要全部配发。 先建造一个简单的棱堡结构的小寨子,这一次移民的成本可实在太高,若是有这些钱往海参崴方向移民,这六百人的规模就可以移三倍左右。 上有命令,下便遵从。 短暂的修整补给之后,从本地的官营农场里招募的一百有同纬度种植经验的农夫一起上了船。 不久之后,抵达了几乎看不到人烟的虾夷地。这里的气候还算暖和,和海参崴差不多。 几个懂行的看了看附近的植物,确定这里的气候完全可以支持种植耐寒水稻和小麦。 选择了一处河口登陆,砍伐树木,搭建仓库,先把粮食运了过来积存。 “鹰娑伯有拓地的爱好。这钱花的……不值啊。” “要我说东北还未占满人,却把人往这里塞,实在是赔本的。这里又种不了棉花、靛青、烟草,只能种粮食。种了粮食? 也不能往缺粮的京城运送售卖? 因为赚不到钱,这是图啥呢?” 领头负责的官员很是不解? 其余人也不明白。如果是为了缓解人多地少的矛盾? 就该把河南、山东的人口往东北运送,而不是跑到这种地方。 若说戍边? 这地方也没什么边可戍。 只能种植粮食,又赔本。这粮食绕过朝鲜? 运到威海? 比从暹罗买粮贵的多。 心中不解,这事情还是要做。好在这些人组织过往海参崴、黑龙江江口的移民,有着丰富的同纬度移民经验。 考察了当地的土质,也算是比较肥沃。 这里适合养马? 也适合养牛羊? 刘钰告诉过他们,将来的鲸海农业,不会是男耕女织的小农,而是半耕本牧的农场农业。 靠大牲口种地,也靠大牲口的粪便肥田。 至于发展成之后? 粮食卖给谁,这就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一个个想着? 或许七八年之后,更好的甜菜品种就能培育出来? 更耐寒的烟草也能培育出来,说不定这里也能赚钱。 可现在? 只能用军屯的方式在这里驻扎。 不久之后? 一艘运粮船从海参崴抵达? 同行的还有一艘小船,船上下来了五十名陆战队的士兵。 这是打擦边球的产物,不属于刘钰这个节度使不能碰的陆军,但这个擦边球是皇帝允许的。 领头的军官是个中尉,下船后就和已经在这里建好了木屋和简单防御的负责人交接了一下,从船上卸下来了四门八磅炮。 负责垦殖的人有些懵,摸了把大炮的炮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鹰娑伯不会以为这里的人,需要大炮才能防住吧?这些日子我也见到了这里的野人,须发长一些,倒和那些库页岛上的人没太大区别。尚在用弓箭,而且弓箭也不甚太利,我等有火枪,怕个什么?” 中尉将垦殖负责人叫到了木屋里,讲了讲这里的复杂情况。 此时移民,还有个麻烦,那就是在北海道的南部,还有个松前藩。 虽然管不了太大的范围,实际控制的范围也很有限,但是日本的商人在北海道是有活动的。 用类似于东印度公司一样的垄断制度,让商人们交一笔钱,然后就可以垄断一定范围之内与阿伊努人的贸易,其余人不得参与其中。 这叫场所请负制,可以认为是贸易垄断制,也可以算作是某种意义上的包税制。 当地的阿伊努人和日本人有矛盾,这些火枪大炮不是防阿伊努人的,而是防备松前藩的。 中尉临来之前,还被好好的上了一课。 松前藩的实力不强,名义上是一万石,实际上这时候日本人并不会种植耐寒水稻,这个一万石是虚的。 松前藩的福山城,此时也就五六千人口,这不是五六千户,就五六千人口。 对日开战还在战略保密期,所以刘钰嘱咐在这里驻守的中尉,态度尽可能是姿态低一些。 如果松前藩愿意谈,那么就可以谈。 包税制嘛,包给谁不是包?商人给你四百两,我给你六百两,就说是商船沉了,在这里暂时歇歇脚。 要是不同意,那就守住这里。对方赶来进攻,就给他们打走,然后再谈。 “鹰娑伯说,这几年都会不断往这里移民。今年你们的任务也不是多开垦,而是靠海参崴的粮食,先把防御城建起来。” “明年还会往这里继续移民,明年才开始大规模的垦耕。驻守的部队也会增加的。” “等站稳了脚跟,会来商人,和这里的夷人做买卖。” 垦耕的负责人想了想,笑道:“这可是花了大价钱呐。这里的夷人能卖鹿皮熊皮,或者就是一些山货。这能赚多少?一年三五千两银子顶天了。虽说蚊子再小也是肉,可是这地方若是驻军三百,一年饷银就得三五千。这地方,值吗?” 中尉摇头道:“我哪管值不值?我只服从命令。鹰娑伯花钱,必有深意。照做就是。” 这样的安排,刘钰自有深意。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驱动力,是煤铁。 而日本最适合开发的煤矿,就在北海道。剩下的分布在九州岛,那里地处大顺海军能控制的范围,随时都在攻击范围之内。 花大价钱移民北海道,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锁死日本,行成一条严密的锁链,锁住日本发展起来的任何可能。 前煤铁时代,造舰需要大型木料。 日本没有柚木和桧木,日本本地的橡木及不适合造船,也没有足够的年份。 法国、英国有北美橡木;荷兰都东南亚柚木;西班牙有中美洲木料;大顺有东北和鲸海的木料。 只要在北海道锁死海路,日本就算是警醒过来,想要造船,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追得上的。 为了凑海军,刘钰提早准备了许多年,这些木料的提前阴干和海参崴航线的开辟,都使得大顺有下饺子的原料储备。 而对可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占据北海道则是锁死了日本最好的露天煤矿,让他想要发展都发展不起来。 只要想发展就必须要对大顺开战,夺取北海道的煤矿、朝鲜的铁矿,没有靠自身控制土地内的资源闷头发展的机会。 这就是一个两难境地。 不开战,没资源。 开战,没资源导致没发展导致打不过。 两条铁链一锁,至少百年之内没有被追赶超越的机会。 先把地圈下来,先把粮食种出来,只要威海那边的水力镗床弄好,改良蒸汽机一弄,北海道地区就可以作为一个鲸海地区的重工业基地,形成一个朝鲜东海岸、日本北部、鲸海到黑龙江江口的贸易圈。 此时先驻军移民,也不过是为将来的战事囤积粮食,熟悉地形,和当地的阿伊努人提前扯上联系。 对日作战,给皇帝说的是不驻军不直辖,但真正打起来之后,长崎附近肯定是要租借一块地方的,北海道也必须要拿到手。 就和西域一样,现在只算经济账,肯定是赔钱的。 在这种毫无基础的地方屯垦,比海参崴贵得多。海参崴垦殖,最起码一开始还有一些当地人口,还能提供一点粮食。这里从头开始,花钱自然多。 好在北海道这里是世界的四大渔场之一,以饿不死为标准,还是挺简单的。但要作为日后鲸海、朝鲜东海岸、日本北部的重工业枢纽区打下农业基础,要投的钱可就不能以饿不死为标准了。 正如预料的一样,在第一批移民登陆之后不到两个月,便有在这里做买卖的日本商人发现了异常。 匆匆返回了福山城,将他遇到的情况往上一报,松前藩的藩主松前资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制度,松前藩将这些虾夷地分封给了家臣们管辖,作为家臣们得知行地。 北海道此时又不产粮食,松前藩的这一万石是虚的,基本全靠贸易支撑着。松前家有灵敏的嗅觉,先站队丰臣秀吉,紧接着又站到了德川家康一边,站队准确,也就一直独占着虾夷贸易。 理论上,只允许松前藩的家臣,去和虾夷人进行贸易。 只是,家臣们干这个并不在行,所以又转包给了商人。 现在转包出去的商人的辖地内出了这样的情况,松前藩是要管的,可是该怎么管,却成了问题。 第二四九章 暂借 松前藩没有真正的石米俸禄,都是靠做生意。他们的生意头脑,早就发现了北方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虾夷地这么苦寒,是不产锦缎的。 可是几年前开始,虾夷出现了丝绸,而且是很上等的丝绸,这些丝绸被称为虾夷锦。 松前藩的藩主松前资广,还将虾夷锦作为参觐交代的贡品,献给过幕府将军。 至于这地方为什么会出现锦缎,其实也很简单。 或者不该叫出现,而应该叫重现。 永乐年间,奴儿干都司就有朝贡体系,丝绸流入到黑龙江,又从黑龙江跑到库页岛,又从库页岛一路南下。 虽然缓慢,但就像是汉时蜀锦能出现在大夏一样,只要有货,贸易便存在。 之后后金崛起,中原战乱,这种朝贡体系也就断绝了。 直到多年前对俄一战,重夺永宁寺和黑龙江江口,黑龙江下游的土著部落和刘钰歃血为盟,之后也接受了朝廷的册封。 每年要贡献貂皮,天子也需要还一些丝绸锦缎。 只要有了货物,自然就有贸易,虽然流传的速度慢一些,可阿伊努人还是沿着库页岛进行了贸易,逐渐便有一些锦缎到了松前藩的福山城。 至于东北到底发生了什么,松前藩众人反应迟钝,闭关锁国,那是不知道的。也没有太大的兴趣知道。 不过这种贸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乐见其成。从做工上也能知道,肯定是出自唐国的货物,但上下都不说破。 松前藩若是说破了,很可能会被禁止贸易;江户那边可能知道,但这种锦缎大家都喜欢,也不愿意就这么禁绝。 可此时听说有唐国的人在虾夷地筑城? 一个个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贸易? 而是担忧。 日本是锁国的,松前藩是独霸对虾夷贸易和控制权的。 虽然之前的几次和当地土著的战斗? 让松前藩吃了亏? 暂时断绝了彻底占据虾夷的想法,可拥有幕府许可的贸易特权? 他们仍旧不希望别人把手伸向这里。 商人地位低下,可松前资广却需要商人才能维持自己的统治和收入。 近江商人组成的两滨组? 和松前藩的关系很密切? 为松前藩的收入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时候日本的大米还不能在北海道种植,但北海道最为世界四大渔场之一,渔业资源很丰富。 这些分封出去的知行地不能种粮,但是可以打渔、做生意。一些商人就把钱交给封地的所有者? 从南边运来大米? 雇佣当地的虾夷人干活。 狩猎为生的,肯定不如给人打工的日子舒坦。在大顺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海参崴等地已经有不少当地部落选择融入村镇过上定居生活。 北海道这边的模式,差不多。 靠着大米的差价、北海道丰富的渔业和毛皮? 两滨组的商人很赚钱,完全支付的起“包税”金。 可要是交给家臣们进行行政管理? 那是要赔死的,家臣们并不具备这样的水平? 而且农耕分封制下的思维模式也玩不转商业。 松前资广询问匍匐在地的商人道:“你看到唐人了?” “大人,应该是唐人。束发? 而且他们和虾夷人贸易的时候? 也说是大顺的人。他们在那里售卖布料? 换取毛皮。” 商人赶忙回答了自己的见闻,但他没有敢太靠近那座土城仔细观看,就跑回来报信了。 松前资广知道这件事可能很严重。 如果只是做生意的,还好。 派人知会一声,日本国策,只有朝鲜、荷兰、中国和琉球,可以进行贸易。 如果是中国船只,可以前往长崎进行贸易,这里是不允许的。 当然,也可以暗戳戳的允许他们走私。 可就怕不是来贸易的,这就大为不妙。 又仔细问了问商人一些细节,便先让人带着这个商人下去,家臣们聚拢过来,讨论起来这件事。 锁国政策,对幕府是有利的,但对各地的藩主、商人等,当然是不利的。 有能力有关系的大商人,可以在长崎进行贸易。 更差的,就只能在虾夷地进行一些贸易,每年靠着大顺朝贡体制下赏赐给边疆部落的丝绸等,也能喝一些汤水。 有家臣就提了一个欺上瞒下的意见。 “将军大人颁布了锁国令,藩主当然是要遵守的。但是,如果那些唐人和虾夷人贸易,我们又从虾夷人手里把这些货物收到手里,将虾夷锦运送到江户售卖,松前藩便并没有违背锁国令。” 这明显是个钻空子的意见。 日本对于西洋人是有一定戒心的,但对大顺,并没有什么戒心。 主要是历朝历代,除了蒙元时候,中原天朝对大海方向,似乎基本没有什么扩张欲望。 而且北方苦寒之地,大顺想要扩张有的是方向,怎么可能会琢磨着占领虾夷地? 对这个欺上瞒下的建议,松前资广不置可否,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暂时瞒住的好。 如果真的只是来做贸易的,可以允许他们悄悄进行贸易,别让幕府那边知道就好。 江户离着这边这么远,稍微扯扯谎,也不是瞒不住。 他的禄米虽然只有名义上的一万石,但是在朝中广结姻亲,关系还是挺硬的。比如松前资广的老婆,是新封的八条氏,是皇妃的亲侄女,这事儿略作一些操作,对松前藩也有益处。 不过,还是要看看再说。 松前资广决定,先派几个人去探探底,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北海道本来也不大,福山城距离第一批大顺移民的定居点,也就二三百里的距离。 松前资广就派了一名家臣,带了二十多个人,去查看一下。如果可以问清楚他们的来意就问清楚,如果对方表现出了敌意,就先撤回来,另做计较。 家臣带着人去到的时候,土城已经稍微有了一些规模。 外面都是土墙和木栅栏,四周都有凸出来的棱角,虽然是低配版的,可建造思路还是走的棱堡思路。 松前藩的家臣一看,就感觉到不对,这不大像是做生意的。 城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城中有贸易公司的雇员,懂日语。主持谈判的是那个海军陆战队的中尉,实际谈判的还是那个贸易公司懂日语的雇员。 双方约定在城外见面,都携带了武器。松前藩有火绳枪,也没觉得这些燧发枪有什么特异之处,都是火枪而已。 “你们是唐人?” “是的。我们的船遭遇了风暴,偏离了航向,只能先在这里落脚。砍伐木料,建造船只。筑造土垒,是为了防备有人抢劫我们的货物。” 一开口,就是一副殖民者的标准话术,从来都是先借一点土地歇歇脚作为开场白。 这个开场白虽然俗套,但是很有效,让松前资广的家臣略微放松了一些。 不管真假,从这句开场白看来,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这里是松前藩的土地,你们不可以在这里停留。而且如果要来贸易,征夷大将军有锁国令。唐人贸易,必须要前往长崎。” “在这里筑城,是不被允许的。你们尽快拆除这里的城。如果你们想要返回故土,可以前往长崎乘船回去。” 贸易公司的雇员在来之前,就受过话术的培训,问道:“就算我们前往长崎,我们的货物怎么办呢?这是我们全部的身家,如果就这样舍弃在这里,我们回去也要穷死。无论如何,我们要把这些货物卖完才能走啊。” “请转告松前藩主,允许我们在这里进行贸易。我们也实在不想前往长崎,如果可能,希望松前藩主能够用你们的船送我们回去也行。” 这个提议一说,家臣立刻就反驳了这个幼稚可笑的想法。 锁国令可不是闹着玩的,松前藩打打擦边球搞搞虾夷贸易还好,若是造船送这些人离开日本,那可是大罪。 而且松前藩的家臣很快发现了问题。 “如果你们是做贸易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呢?难道商船不是都装货物吗?” 这时候日本的船不大,六七百人的规模实在有些骇人,他们不敢想象。 “我是做贸易的,还有一些人是去垦荒的。请转告松前藩主,我们会尽快撤走。最多三年,我们可以造好船只离开。在此期间,我们愿意缴纳一定的税款,用白银或者丝绸支付。” “甚至我愿意缴纳三百两白银的保证金。最多三年时间,我们的船造好了,就会离开这里。这里太苦寒了,什么都不能种植。我们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 “听说日本的土地都是分封的,我们愿意缴纳上行钱,给这里的知行地主人。” 说的如此诚恳,又是恳求又是愿意出钱的,似乎很像是真的。 但松前藩的家臣执意让他前往福山城,面见松前藩藩主,贸易公司的雇员心道,傻子才去呢,老子可不去,去了能不能回来可就不知道了。 “我不信任你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你们一定要让我去福山城,我宁可死在这。请代为转达给松前藩藩主,可以吗?” 说话间,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了一些白银,行贿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显然熟练,一看就是个真的商人。 家臣也不动声色的收了钱,又问了一些后,说道:“贸易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商人赶忙道:“如果真的不允许我们和当地人贸易,那么请松前藩主将这些货物吃下。都是一些紧俏货。但请允许我们在这里捕鱼,以渡过造船的这段时间。我们在此期间也不会和虾夷人有关联。” “或者,请允许我们租借一小块容身的土地。租借三年,最多三年之后我们就离开。” 家臣也不能自己做决定,便说要先回福山城询问家主,让这些人等消息。 回到福山城,将情况和松前资广一说,松前资广也有些疑惑,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听上去,整体情况大概是一些移民屯垦的人和一些商人一起遭了海难,不得不在这种地方逗留。 松前资广对殖民者的那一套说辞一无所知,这等诱骗的话,听上去还是可信的。 这里不是长崎,家臣们的收入有限,收了银子之后,自然也会说几句好话。 “藩主大人,他们是唐国人,不是天主教徒。这些人暂时留在这,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不愿意来这里,对我们有戒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且,只要他们保证不和虾夷人贸易,三年后就走,这对我们有什么坏处呢?” “他们的货物,我们可以让两滨组的商人出钱买下来,前往南方售卖。就说有一艘唐人的船在虾夷搁浅,他们修好船就离开。” “而且,他们愿意出钱租借土地,暂时居住容身。我们可以划归一小片地方给他们,不准他们越界。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出海的人,都很凶悍。他们带着火枪,唐人的海船上也都是有大炮的,他们的大炮也卸了下来。他们可不是虾夷人,要是非要驱赶他们,可能会死一些人。为这些人大动干戈,是不值得的。” 松前资广倒不是很在意这些钱财,如果能够拿到手,那固然好。但这件事主要还是要考虑幕府那边的态度。 这几年幕府在德川吉宗的改革下,逐渐平稳有中兴之态,怕就怕幕府借此机会,直接插手虾夷地的事务。 松前藩并不希望幕府把手伸过来。 养寇自重,适用于中央集权制下的国家。 对分封制而言,没有养寇自重的概念,只有养寇之后,幕府把手伸过来夺权的情况。 那些人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现在还很难说。但既然说租借三年,这倒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办法。 反正那里是苦寒的虾夷地,而且本来也不是松前藩能够管辖的领地,只是名义上有管辖权而已。 和这些人搞好关系,还有一大益处。 那便是虾夷锦贸易。 之前只能和虾夷人贸易,这一次既然有唐国的商人,便可以暗戳戳地告诉唐国的商人,日后可以悄悄在这里售卖锦缎。然后再从虾夷人的手中,把这些锦缎买回来,亦或者让一些商人悄悄参与走私,前往南边售卖。 锁国令在别处执行的很严,可是松前藩有虾夷贸易许可,这里就要宽松许多,可以悄悄打一个缺口。 历史上,早在黑船事件八十年前,俄国曾经悄悄和松前藩接触,希望能够获得贸易许可。然而一来俄国人在虾夷地推广东正教,征收毛皮税,严重触犯了松前藩的利益;二则就是俄国的贸易大宗货物,是毛皮,这和松前藩在虾夷地的贸易是冲突的。 所以松前藩极端反对对俄贸易。 可大顺的商人就大为不同。 这些商人带来的是锦缎、丝绸等紧俏货;换走的反而是毛皮、俵物等,这对松前藩是有利的。 当然,走私的话绝对不能允许数百人筑城占据。现在对方说请允许暂借三年,先把所有的货都出售给松前藩,日后绝对不会和虾夷人进行贸易,这就在可以允许的范围之内。 示好关系,日后等着这商人回去的时候,再谈一谈日后走私的事,这也是一条长远之计。 “那就这么办吧。让这些人缴纳一千两白银或者等价的丝绸,作为租借款。剩下的货物,都由我们得商人买走。给他们圈定十里的范围,不能够离开这个范围。如果违背了,就只能出兵赶走他们了。商人们会随时报告情况的。” 想到这些人可能食物短缺,松前资广还很贴心地嘱咐道:“告诉他们,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鱼干,也允许商人卖鱼给他们。” 第二五零章 欺瞒 三年的租期并不长,正好有个缓冲的时间。 虾夷的事,不是松前藩一家能做主的,而且人多嘴杂,完全想要瞒住也不可能。 松前资广决定在这一次入江户参觐交代的时候,把这边的事稍微说一说。 说归说,至于怎么说,这就有些技巧了。 只说有艘大顺的船遭了海难,至于具体情况,就不要详说。 如果幕府那边严令必须处理,就回来处理。 如果幕府那边听他说的模棱两可,也没当回事,那就按照既定的想法,结好商人,悄悄贸易。 很快,负责谈判的家臣再度前往大顺筑城歇脚的地方,双方签订了一个很“平等”的条约。 画了一个范围,让他们暂时在这里歇脚。 但是不能出圈,更是严禁直接和当地的虾夷人交易。 所有的货物都要出售给松前藩的商人,一旦船只造好就要赶紧离开。 但是允许这些大顺的难民在这里捕鱼、伐木。 条约一签,便有商人开着小船来到这边运走了货物。 两滨组的商人没有资格参与长崎的贸易,本金不够,关系也不硬,难得有机会采买中国货,一个个自然是兴高采烈。 大部分的绸缎都可以当做虾夷锦,如今江户和京都的高僧们,都愿意用这种虾夷锦做袈裟,幕府那边也已经默许了这种锦缎的存在。 大部分货物都用白银和黄金交割,剩下的则交换了一些鱼干。 货物不是很多,在给了松前藩一千两银子的租地费之后,刨除掉鱼干,还是略赚了一些。 划定的范围不算大,不过这些人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先修城、后垦田,上上下下都约束着,不要和虾夷人接触,至少三年之内不要和虾夷人接触。 冬季封冻之前,又来了一艘船。 卸下来了三门大炮? 三十名海参崴的猎户出身的招募散兵? 还有大量的粮食。 第一批移民的人中有不少在海参崴垦荒生活的经验,他们不需要当地土著的帮助也能渡过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 军官们已经感觉到了有些不太对? 一些嗅觉灵敏的? 已经嗅到了开战的火药味。 冬天来临之前,基本的防御已经完工? 炮位也修好了。这里的冬天不算太冷,就是雪有些大? 趁着这个冬天? 感觉到可能要开战的军官们把这些移民好好地操训了一番。 军官都是军校走出来的军官生,燧发枪的操练也很容易,而且他们又不是正规军,只要教会躲在城中放枪就好。 最冷的天气里? 军官和官员们围坐在壁炉旁? 一锅热腾腾的鹿肉炖的烂熟,配上一碗海参崴那边的烈酒,真真的好滋味。 “你们说,三年后松前家赶我们走,是不是就要开战了?” 那名中尉笑道:“算了吧? 咱们粮食充足,火药也足? 还有炮。就松前藩那点人,只能围、不能攻。围的话? 没有五千人可围不住。五千人……他不过是个一万石的大名,去哪弄五千人?五千人吃喝拉撒? 他出得起这钱吗?” “若是告诉幕府那边? 就算出兵? 三年之后赶我们不走,派人来打一打,打不动,再去告诉幕府。幕府再出兵,运炮,估计又得一年半了。四五千人的大军,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明年鹰娑伯还要往这边派人。他们想要攻下来,怕是要如咱们打准噶尔部一般,要动用全国之力。” 小小的中尉,大大的自信。 知道靠着棱堡体系,就日本此时的战术水平,想要攻下来可非得准备许久才成。 靠海的城堡,想要攻下的第一步,是切断海上的补给。 且不说存粮,就是日本的水军,真的能挡住威海的舰队? 这些孤悬海外的人,才能深切感觉到海军的重要,也能真切的感觉到身后有个不会放弃他们的庞大国家的安心。 之前发出疑问的那人喜道:“如此一来,那便是大战了。我等在这里,若能守住,便是大功啊。就是不知鹰娑伯如何想的?是要占据这虾夷地?还是别有想法?” 上过军官学校增强了视野的中尉反问道:“这虾夷地有什么特异之处吗?这样的地,从海参崴向北,几千里。如果只是为了这个虾夷地,我看不值得。等着吧,几年后,会有热闹看的。我等还是要好好把这些人操练起来,田亩开垦出来。到时候便赖着不走,他松前资广能奈我和?” ………… 距离对日开战的准备完成,还有数年之久。 造船造炮都是按部就班的无趣,也已经步入了正轨,刘钰也不用专门在那看着。 此时的刘钰不在威海,而是乘船前往大沽口,皇帝允许他回京城为皇帝庆贺生日。 其实也是为了和他商量一下法兰西国使节团来访的事。 满载着玻璃和白银的船只在大沽口附近停靠后,有人组织将这些货物送往京城,刘钰则去看了看大沽口的炮台。 这是前朝永乐年间建造的炮台,自从倭患平息之后,这里逐渐荒废。 可今天,这里却有不少征调的民夫,正在那夯土,显然是准备把炮台大修一番。 负责修筑炮台的,见到刘钰之后赶忙敬礼,作为小站练兵出身学炮术和要塞工程学的学生,对刘钰很尊重。 为了表示亲近,这个年轻人没有称呼刘钰为大人或者爵爷,而是叫了一个很特别的称呼。 “先生,这里的炮台原是石头的,这不合适。就像是我们在刘公岛学到的那些书本,炮台最好是夯土的,外面还要有厚厚的斜坡和土包。石头被炮弹一砸,石屑飞溅,容易伤到人。而且不能卸力,不如土坡。” “陛下要在这里修炮台,还要修两座棱堡。我不是主官,只是督办。” 年轻人很热情地领着刘钰转了几圈,希望能从刘钰的嘴里得到一两句赞赏。皇帝根本不懂炮台修的好不好,若是能从刘钰这里得到几句赞赏,这就很舒服了。 转了两圈,刘钰赞了那年轻人几句,心里却理解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干。 心说有这修炮台的钱,不如投入到海军里面,多造几艘大舰。 渤海的安全在威海、旅顺的港口和舰队,可不是在大沽口。 这炮台很显然是面子工程,应该是建给即将到来的法国使团看的。 东印度公司那边已经递交了使团前来的消息,按照季风季节,应该会在今年七八月份抵达。 皇帝不希望他们走内地,尤其是运河,所以应该会允许他们从大沽口这里入京。 只是这就颇有些脱裤子放屁了。 之前绘制全国地图的时候,依靠的是一群法国的传教士。只怕法国手里的中国内地地图,不比中国宫廷里的差。 历史上一鸦那是英国人对中国不了解,换了当时刚刚和越南签订完《法越凡尔赛密约》、早就派传教士帮着绘制地图的法国,可能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切运河、断南北。 不过虽然这是个面子工程,但似乎也值得,也算是一种和法国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事也算是个好事,看得出皇帝肯花钱修炮台,足见对这一次法国使团到访的重视。 查看了一下炮台,刘钰发现已经修好的几处炮台上并没有大炮。 “炮,是京城铸的?还是在这里铸?我在威海,怎么没听说这事儿?” 负责修筑炮台的年轻人小声道:“暂时没炮。就用些木头装饰一下,叫人以为这里有炮。可能等以后会铸炮吧。” 这个有些意外的答案,让刘钰愣了大约半刻钟,随后大笑起来。 看来,朝廷里的人才还是不少的,不都是食古不化的蠢货,也知道钱在有限的情况下,怎么花最少的钱达成想要的效果。 “行吧,反正炮台重地,闲人免进。不过,炮可以缓一缓,这炮台既然修了,就要修好。不要白花钱。” “大人放心,这个我心里有数。花费不菲,我又不管工钱,但将来出了事要斩我的脑袋。所以我会盯得很紧。再一个,官员们也不怎么待见我,估计也怕我六亲不认,倒是没说和我分钱的事。” 这种制衡和分化的办法,还是有些效果的。皇权居中调节,故意造成两个体系出身的人互相不信任。现在皇帝觉得足以控制的住,无非是学实学的人太少,将来若是多了,总要做出选择的。 “这里大约什么时候能修好?” “陛下有令,必须在七月之前完工。我算了一下,应该也差不多。军营什么的,都会建好。” 七月之前完工,越发印证了刘钰的判断。 很多事,依靠一己之力是办不到的。但从大沽口炮台的修建上来看,朝廷应该是有人对法兰西国来访的事真正上心了。 这是好事。既然要谈判,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的,要是让法国人见到了之前年久失修的大沽口炮台,心里便可能先轻视一番。 如果法国人从广东商馆总部直接来威海,转大沽口,看到的就是威海和大沽口的防御。 如果不是直接去威海,那么只要不走内陆,在广东、漳州、松江等地逗留,看到的也是一片欣欣向荣,也肯定看不到真正得贫困带。 刘钰心想,这样子做的还不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把皮剥开,你知道我是金玉还是败絮? 第二五一章 压力 不久后,京城里,皇帝看着几分很特殊的礼单,笑意满满。 新送来的玻璃,安装在暖阁内,透过的光亮让皇帝看书的时候更加的舒适。 两千片玻璃,宫廷里留了一千块,剩下的要作为赏赐赏给大臣们。 进献了玻璃的刘钰现在正在京营中巡查,皇帝让刘钰去京营巡视一圈操练的情况,看看军改的成果。 今天也差不多巡查完了,正好今天禁宫中的玻璃也要全都安装完毕了。 这不是个太大的工程,相对于禁宫中似乎数不尽的房间而言,一千片玻璃实在是杯水车薪。 玻璃刚送来的时候,李淦还认为刘钰这样会助长奢靡之风。但当看到玻璃的价格之后,又觉得有些过于便宜了,作为赏赐给大臣,实在是有些抹不开。 这玻璃作坊中,有皇帝的股份。刘钰用技术入的股,其中一部分作为贡品献给了皇帝,最俗的东西恰恰是皇帝最喜欢的。 有钱的感觉,就是爽。 刚刚拿到了蒙古那边垄断商会的分红,这边刘钰又送来了今年预支的分红,大笔一挥,给驻守西域的两千士兵一人发了一顶皮帽子,走的是内帑。 当皇帝的也喜欢钱,尤其是当天子,这国库和内帑还是要分清楚的。有钱,做起事来就爽快,以往肯定是舍不得给西域驻守的两千士兵发一顶皮帽子的,万把两银子,肯定肉疼。 可今年蒙古那边的分红有二十多万两,刘钰这边预支的分红不再投入海军,也有十几万两,还有一大堆可以作为银子使用的股票票据,皇帝出手也大方起来。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在给刘钰礼单的批复上,还是“指责”了一下刘钰,送钱这种阿堵物,实在有辱斯文,叫他多读书。 这是明面上的文章,私下里的话当然要私下里说。 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比之阴郁的窗纸要舒服。 一些地方是要用玻璃的,可禁宫作为全天下隐私最多的地方,有些地方还是不能用。 但能见光的地方? 肯定要比窗纸强。 服侍的太监见皇帝心情不错? 这时候自然要夸奖几句刘钰。 “陛下,鹰娑伯送来的这些玻璃? 可真是自己烧出来的?之前也有传教士想着要在官窑里尝试烧玻璃? 可烧出来的都不怎么好。鹰娑伯送来的,极是透光? 大为不同。” 禁宫中之前当然是有玻璃的,皇帝也不是没想过烧玻璃? 传教士为了得宠以让皇帝这个“迷失的羔羊”归于正途? 也曾建议尝试烧制玻璃。 然而,烧出来的效果很差。 李淦看了看暖阁的玻璃窗,太监们擦的极为干净,没有一丁点的污泥。 刘钰送来的一套玻璃灯具和配套的鲸油? 让禁宫的夜晚也明亮华贵了许多。 正是心情好的时候? 太监也懂曲线讨好的姿势,李淦便道:“当日金水桥问对的时候,刘钰便说,术业有专攻。这些传教士,或可算历法? 但是一些本事,还是差得远。若非刘钰点透刺刀的妙用? 新阵法的妙处,只怕他们进贡的燧发枪还要束之高阁。” “传教士的本事? 朕看也就聊聊。朕有守常,何须用心思不明的传教士?” 说到开心处? 李淦心情大好。 之前禁教犹豫不决? 就是被传教士的“本事”诱住了。 无论是历法还是数学? 这些挑选出来延续利玛窦留下的走上层路线的传教士,是真的算有本事的。一场历法较量,把大顺这边的天文学打的颜面全无。 为此禁教的时候,很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 然而经过刘钰这么一搞,李淦发现传教士完全成了负面的存在。 当初恐吓俄国使团,出的题目,便是传教士也根本不懂。 而且断了传教士,打开了和俄国、法国的外交途径,走正常的交流,不需要传教士这个别有用心的二道贩子,效率倍增。 如今轰轰烈烈的禁教,在江南激发了不少风波,可是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 大量坚持教徒不准祭祖、大顺教徒必须遵从教皇谕令的传教士都被赶到了澳门,福建的一次天主教徒圣战也被肃清。 即便这样,法国这个天主教国家,还是伸来了橄榄枝,并么有传教士所恐吓的那般:若是禁教,则欧洲各国都会断绝交流。 太监察言观色,赶忙道:“陛下慧眼识珠,发现了鹰娑伯的才华,知人善用。书中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非陛下圣明,鹰娑伯纵有才能,也是明珠蒙尘,无可施展。” “哈哈哈哈……”这马屁拍的有些俗,并无太多花样,远不如刘钰在东北、在西北那般拍出的新意。 但是那种马屁的前奏太久,当皇帝的也需要时不时的小马屁来调剂,此时忍不住开怀大笑,心道这话倒是不错,若朕是那种昏庸之辈,你刘守常便是再有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就像是这一次法国使团要来一事,朝中又是吵翻了天。 平等外交的代价,是巨大的。 相当于大顺在西方面前,放弃了天朝的体面,放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自我体系。 至于得失输赢,朝中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最终也只剩下了三种选择。 要么,继续保持天朝,放弃交流,驱逐传教士,过上门过日子。 要么,放弃天朝体面,驱逐传教士,正常外交,东亚朝贡体系不变,和西洋诸国进行外交。 要么,继续保持天朝体面,靠传教士交流,允许传教士传教,儒耶合流。 平准一战新军的表现,算是一个重量级的砝码。 最终皇帝选择了保持和外部的交流,又要驱逐传教士,在西方诸国面前放弃天朝概念。 法国使节团马上就要来了,东印度公司提前递交的国书上,可以得知法国这边派出的是海军大臣,一个伯爵。 按照李淦的理解,这法国有专门的海军大臣,位列内阁,也算是派了个兵政府尚书级别的人物,这一次招待可不比罗刹使团,那是战后缔约,这是和平外交,大不一样。 尤其招待礼仪,即便有罗刹使节团的先例,却还是在朝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罗刹国,大顺承认其为帝国。 法国,是王国。 这两者是否同等规格的招待?还是降法国为朝鲜国的待遇,以亲王国礼仪来招待? 如果法俄相同,那么就是大顺承认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那要是如什么瑞士、汉诺威乃至那些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前来,屁大点的小国,在礼仪上也要一视同仁? 如果不是,哪些国家可以得到如罗刹国一样的礼仪?凭什么? 如果是凭实力,那么岂不是与礼制相悖? 礼,为天下之核心,如果礼都废了,岂不是鼓励弱肉强食? 强者就可以得到更高的待遇,而不是看其国爵位?如此一来,朝贡体系下的天朝岂不是彻底乱了套? 这事儿又不好直接说皇帝的不是,许多人又拿出来了指桑骂槐的本事,说天下礼崩乐坏,其根源就在于刘钰对罗刹国谈判中力促平等外交导致的。 当初可以算作特事特办,可一旦开了这个头,后续的种种问题也就显现出来。今天罗刹人来了,明天法国人来了,后天若是欧洲的蕞尔小国也来了,这怎么说? 天朝朝贡体系的逻辑出现了bug,这个bug此时无人能解。 朝中很多熟读经书的人,其实不坏,而是真的无法接受天朝体系正在逐渐崩塌这个事实。 宋儒之后的儒学,已经进入了一个逻辑闭环之中,家国同构、天朝朝贡体系、君臣父子等等这些,都是这个闭环中的内容。 只要有一处崩坏,带来的就是整个体系的崩塌。 这些崩坏,又陷入了大顺在荆襄之战后提出的那个口号的解读上。 保天下。 现在,连天下这个概念都崩塌了,保来保去保的是什么?朝中已经有人质问了,不学书经,不学圣贤之言,却去学什么西洋学问,这还叫天下吗? 天子天子,居然要和夷狄平等外交,连天子都没了,还有天下吗? 再一个就是刘钰开办实学,居然不教圣人之言,学的都是他们眼里的西洋学问。便有人质问,如果因为西洋人枪炮锐利,就去学西洋人,那么是不是白登之围后要学匈奴?是不是渭水之盟后要学突厥?是不是靖康之后要学金朝? 这大顺哪里是保天下?分明是在毁灭天下。 这样的骂声不绝于耳,不少人甚至自比海刚峰,上疏皇帝,直斥皇帝这么搞是要亡天下的。 总归李淦和朝中一些支持变革的,顶住了压力。 每每想到这,李淦都觉得自己真的算是伯乐了,想着要是换个皇帝,这刘钰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有时候,李淦也会感觉到一阵委屈。就如同兴办海军得那个死结: 如果没有海军,西洋人就可能会如刘钰说的,在将来的某一日,袭扰东南,截断漕运,这华夏危矣。 如果兴办的海军,西洋人就不敢袭扰东南,也没能力截断漕运。 可是,西洋人不来打,这兴办海军的决定,怎么能证明英明神武呢?到头来,李淦也怕在史书上,留一个“徒耗钱粮、兴建无用之军”的骂名,因为做了准备,就不知道西洋人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想到这,李淦心情有些郁闷,便吩咐了一声太监。 “将那本倭人的《国姓爷合战》取来。” 说完,又自嘲一笑道:“天下天下,近在咫尺都不尊天下之礼,许该派些清流去教化教化倭人。若能靠一张嘴的教化,就叫人折服,倒是简单了。” 第二五二章 特许 海军是否有用,要看到利益。 这本汉译之后的《国姓爷合战》,放在这一次群臣给皇帝的贺礼之中,只能算作一类不寻常的礼物,却算不上唯一的不寻常。 既是皇帝过生日,诸如祥瑞之类的东西,自不会少。各种贡品,平日也都见得多了。 但这一次,除了刘钰送来的一堆古怪礼物之外,还有另一些别样的礼物。 一本参谋部的人编写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将刘钰提出的战术体系详细化,配以图谱,直接可以作为日后军官学校的教科书。 一册朝中大臣投其所好编纂的《西域地名古今考、请复汉唐旧名疏》,参阅了大量的汉唐古籍,将西域如今的地名和旧地名一一对应,请求把西域的地名改回汉唐时候的旧名。 这些和往常不同的别样礼物,还有不少。但最特殊的,还是刘钰送来的那些,已然是堪称古怪了。 股票,白银,玻璃,以及那本《国姓爷合战》的汉译本。 汉译本不算太厚,就是一出戏,几折而已。 刚送来的时候,李淦就看过了。史世用的文化水平不够,但是康不怠润色之后,拱火言辞那是驾轻熟就。 等着史世用回京,又把在江户的一些见闻、言论一说,李淦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这时候又叫太监把这本书拿来,他的火气早就消了,此时想的便是等待刘钰那边准备就绪,将这本书发于群臣,捅破琉球双面朝贡的窗户纸,看看群臣们又会有什么样的说法。 随便翻了几页,再度又看到那几句极为拱火的地方时,太监回禀说刘钰巡查完了京营军改的情况,前来复命。 李淦也没把书收好,就叫人宣他进来。 免跪之后,李淦先问道:“卿自大沽口一路来,又去巡查了京营? 有何感想?” 若说感想? 刘钰还真有不少。 在没入京营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了。 大沽口炮台的修筑? 他是支持的。这看上去是个面子? 有这钱不如花在海军身上,但考虑到和法国的接触谈判? 这个面子还是要做的。 除此之外,便是军改已经略有成效? 京城的一些部队已经配发了新枪和刺刀? 青州军打散之后带动了京营。一些京营的外表本就看起来不错,换装枪械之后,至少看上去像是一支线列兵了。 一些青州军常听到的军歌,也在京城听到过。甚至一些发牢骚的军歌? 也没有禁绝? 有那么一丝滋味了。 等真正入京营转了几圈,发现也还真的可以。 练兵处练兵,练兵过程中,没有裁撤的军官,按照级别去学习。考核不成的? 便淘汰。 只有混到了四品以上,才不用去学习? 真正打仗的时候靠参谋们指挥。 影响军改速度的,就只剩下枪械了。现在京营加上青州军的那部分存量? 也就三万支新枪,但是这三万人已经基本操练出来了。 本身京营还算能打? 军纪也还凑合? 还没有完全烂到根子里? 改变一下战术体系的事而已。 将见闻大致一说,皇帝便把那本《训练操法详晰图说》扔给刘钰。 “这上面的内容,朕看了看,大可推广做军校课程使用。你也回去看看,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说。” 刘钰看都没看,便道:“臣之所学,已经尽数教完。既然是他们编写的,臣以为,看亦可,不看亦可。” 之前就已经说过,自己所学已经尽数传授,这话本来也是真的。很多细节的东西,要靠实践经验。但整体思路就是那么回事,最优秀的那批人也都理解了战术体系的思路,围绕着这个战术体系编写的教材,也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 参与编写的人都有带兵经验,集思广益,保证战术体系和思路没错,那就不用看。 再说刘钰也得让皇帝知道,在陆军上,自己真的是无汁可榨了,不用担心自己藏私什么的。 至于若是搞出来米尼弹和膛线之后的战术变革,那是刘钰藏给自己的,自然不会说这些。 皇帝听刘钰这么一说,心里也是愉悦,笑道:“虽是如此,你看看也好,这书终究有你的心血。” “你的兵工厂办的不错,但是军改之后,弓、刀、甲胄等,以此为生的工匠都没了活计。而且只靠那座兵工厂,也不能供应数十万军改之用。” “朝廷也要试办,你可调拨一些熟练工匠前来。” 这事刘钰早有预料,但皇帝的话,刘钰还是小心地提醒了一下。 “回陛下,调拨工匠前来,此臣分内之事。但若说这是臣的兵工厂,臣实不敢当。这兵工厂,陛下的股才是最大一份。而且,还有其余商贾的股份,这怎么能说是臣的呢?” 股份制的公司,李淦不是太了解,也不好说到底是好是坏。现在还看不出来。 至少从刘钰的介绍来看,似乎只有好处,没有什么坏处。 他倒是知道英国人砍过国王的脑袋,但此时朝中对西洋人最了解的是刘钰,李淦对西洋的了解也是从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中知道的。 既然掌握着信息垄断权,刘钰对英国那场砍国王脑袋的定义,就是“教案”,绝口不说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而只说是一场宗教斗争:此若佛道之争尔。 带来的后果就是,皇帝本就对天主教甚为不满,看过之后更是下了大决心一定要禁教。 有意思的,是李淦对克伦威尔的批阅:“有人君之能,奈何子嗣孱弱,是故二世而亡。此人杰也。譬如本朝,太宗传位于高宗,则稳固矣”。 读史使人明智,李淦又不曾真正去过英国,只能从刘钰歪曲的书中去理解。 里面又不说资产阶级的崛起,只说是封建制下国君被大夫架空、新教清教圣公宗冲突不断,站在这个角度去理解问题,皇帝看问题的视角也就大为不同。 至于松江搞了这么一堆股份制的公司,李淦眼中看到的不是危险,而是两件事。 其一,海关征收的印花税,以及日后玻璃等新产品的征税模式,单单是印花税一项,便使得松江海关今年的赋税暴增。 其二,便是股份制公司就可以让皇室赚钱,又不用担心出现前朝太监收税民怨沸腾的景象,又可以杜绝全面官营贸易带来的种种反对。 现在刘钰再度重申这件事,李淦笑道:“其实,朝中也有人建言,火器者,国之重器。商人重利,不可经营,当收归于官有。” 刘钰大惊,正要反对,李淦却先道:“不过,朕也考虑过。这里面也有内帑的股份,再说还有其余商贾的股份,已然作价,各持股票。若想收归官营,未尝不可,只要出钱把股票都买走即可。若不然,朕手里的所有票据,都要化作一张张废纸。” “估计如此一来,商贾闻到风声,定然风声鹤唳。不只是兵工厂的股票,那些冶铁厂、玻璃作坊等,都要纷纷抛股。” “这自然不好。只是……国库花钱买枪,朕却是最大的股东,这倒像是朕在谋取私利。” 刘钰心道,你不想谋取私利,那你直接用内帑的钱把兵工厂的股份全买到手呗,一分钱不挣多简单啊。 “陛下,臣以为,这非是陛下想取私利,而是以此作为监督。若是官营匠造的,反不如威海兵工厂的。质量不如、价格更高,自然也就拿不到订单。陛下掌握兵工厂的股份,不是为了谋取私利,而是为了防备上下贪腐,欺上瞒下。” “前朝西法党,开出过十几两银子一套的盔甲,也开出过天价的西洋铳台棱堡。至于西法党之外,官营军械,也多糜烂不堪。” “整顿吏治,今日整顿,明日又烂。不若留一处官办之外的,也好知晓造价。若是官办的既便宜,质量又好,那威海的兵工厂自然破败,工匠便都去了官办的。若其质量不好,造价又高,那陛下在威海的兵工厂,也正好督促如鞭。” “这实在不能说是陛下为了取利。” 先找了一个道德的高点给李淦扣上,免除了李淦对“天子道德问题”被攻讦的担心,李淦暗暗点头,心道这倒是有些道理。 只是…… “只是,朕还有一处有些不懂。这股份制是要分红的。显然是得利的。于私,朕应盼着价贵;于公,朕应盼着价贱。” 刘钰回道:“只要这分红的钱,比官办贪腐的耗损要少,那便即可便宜,又保质量。若天下吏治绝无贪腐,陛下贵为天子,便是那些股本都折损了,不但不忧,反而该大喜才是。” 吏治问题,几乎是无解的。过手贪腐,也根本无法根治,刘钰说到这个点上,李淦一琢磨,倒也是。 揭过兵工厂一事,李淦又道:“你搞的这些股份制得作坊,朕有些想法,也不知对是不对。”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民可移、粮可调,但富户手里的白银却不好动。无银,很多事便做不得。国库又没那么多的钱,朕的内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按你所言,这钱要动起来才好。朕原本不解,现在看来,似有些体悟。” “若如辽东,人少地多,一直难以开发。若想开发,则要钱。钱,或出于国库、或出于内帑、或出于辽东富户。” “然而辽东富庶者少,江南富庶者多。这等股份制公司,便可集结财富,移于辽东。如此,朝廷不花一分钱,便可移民千百。” “此番在辽东开办冶铁作坊,使得许多人窖藏的银子从松江到了辽东,民有铁器、国有赋税、白银流通,实无坏处。” “况且,股份制公司,使得财富分散于他人,又能使民间财富聚拢。纵然有人起异心,其余人也不会同意。如此分散合聚,似大为有利。” “但,商人重利,又不可不防。若商人巨富,又恐兼并土地。是以此事不好在全国推广。” “我看,何不于松江试行,出台法度,也方便管辖、税收。除松江外,别处均不可。可乎?” 第二五三章 再快一些 皇帝还是挺有胆魄的。 封建王朝对商人充满了警惕,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尤其是实物税逐渐换成白银税之后。 统一的货币和自古就有的土地买卖制度,使得商人阶层兼并土地的速度,只低于皇帝。 可商人又不可或缺,尤其是江南的外销型经济基础。不过商人在皇帝眼里,可能就是大肥猪。 刘钰感觉皇帝这是准备把松江府造个大猪圈,以方便养大肥猪。 至于为什么选择松江,除却那是江南富庶之地外,最重要的原因,刘钰估计就是威海的海军了。 有了这么一支海军,威海到松江,也就不过数日之程。 长江中游有大顺的基本盘驻军,海军又能随时控制无险可守的松江,这都使得皇帝敢于大胆的尝试。 要是没有这支海军,估计皇帝也没胆子把步子迈这么大。 不管是为了养猪弄个猪圈也好,亦或是皇帝真的“英明神武”也罢,总归这是一件好事。 猪再肥,在有利爪獠牙的老虎面前,始终都是一块肉。 大顺朝廷都江南的提防很严重,这一次新军改革,编练的新军基本都是北方兵。朝廷考虑到退伍兵在当地,只要有钱弄到枪,这些退伍兵就会立刻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故而在松江等地,是不招兵的。 招兵的主体,一部分是北方灾民,另一部分便是北方小农。怕的就是江南富有的白银贸易和走私,配合上高质量的退伍兵员。 要么迁都江南,使得政治中心和经济重心重合。 要么就只能提防江南,使得经济重心和军事核心错位。 李淦虽然自比那些明君,可迁都这样的魄力实在没有,即便现在北方已经稳固,北方边患基本解决,他也没有迁都的魄力。 只是现在海军有所成就,皇帝确定海军是个投钱的无底洞,海商海贼自此之后对国家级别的海军再无任何优势;陆军军改小有所成,江南孱弱,两三万人的新军就足以扑灭任何可能的起义或者反叛。 种种稳固皇权的基础都已具备,便可以试着松一松锁链,允许江南那边多搞出一些钱。 刘钰也不管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时候还是要猛夸几句的。 “陛下胆魄通天? 这等尝试,于国大有裨益。既方便控制? 也便于税收。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但有一点,臣知道商人最在意什么。” “最在意的? 还是连带责任。陛下若想兴盛松江成为赋税重地,首先一点就该明确有限责任。若是公司出了事? 公司赔偿? 只把所有人的股本赔掉为之;若个人出了事,也只是个人赔偿,不能因为都是股东,便要牵连连带。” 别的事情都还好说? 股份制在中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真想搞出来合适的政策和监管也容易。 唯独最重要的一点这个牵连责任和有限责任的问题,若不解决,终究还是不能形成风潮。 现在的风潮虽然被刘钰带动起来,可实际上靠的不是大顺的法令,而是靠的刘钰的家世和与皇帝的关系。 加上他弄的那些? 完完全全就是一些之前没有的玩意儿,明显赚钱的行当? 他居中担保,而不是很多人确信有法令可以担保。 “此事自然。不消你说。既要尝试? 就要步子迈的稍微大一些。就像是青苗法,于全国推广? 自是恶政。但若如你在文登? 那便是善政。百里之地? 不可与万里江山同论。松江事,只限于松江,倒是可以试试。只要能收的上税,那便是好事。” “除此之外,江苏节度使也上了奏疏,请试行海运,转运苏州、松江二府之漕米。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要在松江试行种种新政。” “你是支持废漕改海的,但这事非是一日之功。先以尝试,若是将来不出问题,也好有个说法。” 刘钰惊了。 朝廷这步子迈的着实有那么点变革的意思了。 松江府、苏州府的漕米改为海运? 虽然只是两府,却也算是天大的好事。 海运的基础已经成熟,一来日本锁国倭寇之患基本消除;二来有海军。 最重要的航线问题,如今威海和松江的联系日益紧密,也不再需要走海岸线。 直接走黑水洋,过威海,到天津,简直容易到不能再容易。 要是按照股份制公司的方式,只怕这消息一出,松江等地的商人就要爆炸,几十万两银子的股票很可能五天之内就认购一空。 皇帝又道:“江苏节度使的意思,便是看你在松江那边搞的贸易公司红红火火。便想着叫商人转运,如此利国、利商。” “去往天津运米,若运苏州、松江两地漕米百万石,则可携带十分之一的免税货物,运费则可大省。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装载辽东的大豆。于松江入港,也能增加赋税。” “如此一来,国民皆利。” 皇帝心里也清楚,这江苏节度使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巴不得把漕运都废掉,专门走海运呢。 那样的话,湖广等地都要沿着长江运送到江苏,再从江苏出港。 原本漕运几个省的好事,都摊在了江苏一省。 但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所以先想要在苏州、松江两地试行。 做成了,这就是政绩。至于能不能做成,刘钰很怀疑这厮已经暗中观察自己组建的海商集团许久了,心里有数。 “朝中有识之士多矣啊!此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哈哈哈哈……这话说的,似乎改海运便是有见识,走漕运便是无见识?你当就你有见识吗?”李淦朗声而笑,心想朝中自然不全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识之士自然不少。 刘钰说的那些,都是些老调子,无非就是省钱省民力。 可走运河还是走海洋的争执,早已有之。 朝中一些有识之士所站的角度,却比刘钰不知道高了多少。 比如漕运是头等大事,那么不管出了什么情况,保漕运就是第一要务。 而漕运需要水,运河两岸又都是农耕区,经常会出现运河和农民争水的情况。 然而漕运的优先级又排在最高,考核政绩又肯定要看漕运,京城几万人的吃喝,可不管你天旱还是天涝。 这就导致了与民争水的情况。 若是能够改漕为海运,争水的问题可以解决,农夫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支持海运的人有见解,反对海运的也有新见解。 除了老调重弹的百万漕工的问题,还有就是要考虑运河修缮的投入,和稳定黄河的关系。 甚至也已经有人看到了海上的威胁,若只靠海运,风险极大。 如仍旧保留漕运,只要加固镇江、金陵、松江等地的炮台,建造棱堡。一旦海上失利,有军改后的陆军,亦可保证漕运通畅。 留着漕运,是对海军的不信任,以及对千年陆权之下的陆军战斗力的自信。 毕竟一旦废掉漕运,一旦海上失利,海军全灭,那南北之间的沟通就彻底断了。 留着漕运,只要陆军还能打,就能维持一个帝国的体量,足以应对种种可能的风险。 海军才搞,能不能行,现在还难说。留着运河保底,比什么都强,谁也不是先知可以断定海军一定镇得住场面。 还是有过实战检验的陆军,更可信一些。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哪怕放弃海岸,只要陆军能战,这天下就不会南北分裂,也就亡不了,总可以重整山河。 只不过刘钰平日里并不关注朝堂的事,这种争论他也少参与,很多事是他以为被人没想到、实际上别人早就想到了的。 这一次提议尝试海运的江苏节度使,原来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的。 运气很是不错,没有摊上平准的“西路大军武装旅游”的悲催事,在西南搞改土归流颇有成效,故而升任为江苏节度使。 年纪在节度使这个级别中还算年轻,大有机会入天佑殿,自然是琢磨着干出一番政绩。 此番上书希望搞松江苏州的试点,也是为了政绩,同时还要尝试着学一学文登那边搞一搞摊丁入亩之类的政策。 皇帝权衡了之后,这才决定在松江试行新政,只要确保海军在手能够随时压制松江等地即可。 刀把在手,而且锋刃足够长,那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折腾一番。 但要折腾漕运海运,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朝中有人反对,只说担心遇到风浪,船若在大洋上沉没了,那可就损失巨大,而且会导致京城米价上涨。” “如今让商人运载,这粮食不是商人的,是征收的赋税。要是搞股份制公司,沉没了怎么办?是商人赔?还是怎么样?” “此事你有什么见解?” 刘钰心想,既然松江要搞试点,不如步子迈的再大一点。 “回陛下,臣有个想法。或者说,西洋人有个办法,臣不知在国朝能否可用。” “西洋人出海,海上风险极大,于是有了海上保险业。若船出海,则缴纳一定数额的保险金。若是船只沉没,则按照保险金额赔付。若不沉没,则缴纳得保险金,便可归保险者所有。” “如今海运日益繁盛,陛下何不特旨允许人开办保险业?陛下可以直接出内帑的钱,光明正大,也使得参与的人放心。” “只需要计算好沉没的几率,折算成本,这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若能特旨垄断,则既能有财富收入,又可以使得漕米若沉国库并无损失。” “只要有钱,松江、苏州不过百万石漕米,商人拿到钱,顷刻间就能从暹罗等地运来粮米。陛下亦知臣运米于倭国之事,百万石南洋米,实非难事。” “若是不入保险,则船沉了自己负责便是。若入了保险,保险公司赔付。” “而且,大量白银聚集于松江,若天下有乱,亦可学西洋人发行国债,迅速募集到足够的军饷等,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第二五四章 聚成大猪圈方便割肉 李淦还是第一次听说保险,听刘钰一说,这才知道已经在西洋诸国实行多年。 按照刘钰的说法,最好是股票交易、印花税缴纳、辽东大豆期货交割、海运保险、海运漕米等,都在一处建筑群内完成,使之作为松江乃至大顺的金融中心街。 由皇帝派人直接管辖,一来方便控制,二来也算是有皇帝的信誉做保证,由此可以让更多的商人确信这是可以信赖的办法。 按说,这个地方最好是放在京城,或者至少京城的周边。 然而,大顺的京城,和经济中心是错位的。 大顺的经济中心是江南,京城里的钱要么在刘钰父辈这些勋贵的地窖里藏着,要么就是在放贷吃利息中,完全比不上江南的经济规模。 靠着税收、漕米,才算是稳定了京城的经济。这种地方就不适合作为金融中心。 皇帝肯定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试点放在了松江。 松江既要做试点,那就不妨把这些东西都趁着这个机会搞出来。 本来已经有了贸易公司打下的基础,借势而为,在这个基础上搞出这些东西也正好可以弥补种种缺陷。 就算江苏的钱不够,自然会有福建、广东的商人跑到松江来投钱。 舰船和航海术,把世界缩小了。广东和松江,时间尺度上,比京城到张家口都近。 这些都是赚钱的买卖,没有人不会干的,尤其是漕运改海运试行的消息一传来,只怕要挤个水泄不通。 好处说了一大堆,所有可能的坏处,都敌不过两件事。 海军在威海,若松江有乱,五日即可抵达松江。 兵工厂和军改之后的野战部队,都在北方。荆襄有良家子这个基本盘驻扎,随时可以切断江南任何的动乱。 这两件事,就足以抵挡认可此时可能想到的不利于统治的坏处。 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掐死,于是李淦被刘钰这么一说,心里登时瘙痒难耐。 他深知刘钰捞钱的本事,而且确确实实也做到的“不与民争利”,完全就是凭空弄出来的,而不是从原本就有的大饼里分走一块。 如果真按刘钰所说,股票交易所、印花税收取、海运保险、漕米海运运输都,都在一个半衙门半商会的地方办公,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管住那里。 就像是弄个粪坑,把苍蝇都聚在里面? 省的到处乱飞? 还不好抓。 至于这个航海保险,略微一算? 也知道是大好事。 若是沉没了由商人赔付? 很可能会让一家商人倾家荡产。 若是有保险,那么对商人的伤害也小? 关键是……真要出了事,这么多股本的公司? 完全拿得出足够的资金立刻赔付? 不影响漕米继续运输,以弥补不足。 如果只是存着松江、苏州试行的话,这海上保险其实也就可有可无。 但要考虑到日后可能真的全面改漕运为海运,这无疑是一条好路子。 将来若真的完全改海运? 一年就算江南的漕米五百万石? 就算全都沉没了,只要海军能保证“射程之内皆能自由贸易”,也就不过区区三四百万两白银而已。 朝廷收不上来钱,不代表民间没有钱,只要能把这些钱集中起来? 哪怕不巧取豪夺,真要出了事? 也能立刻征用…… 李淦听刘钰说过不少次对英国的“吹嘘”,最让他不安的吹嘘就是英国岁入2100万两白银。 现在英国并没有印度? 李淦实在想不出怎么能搂出来2100万两。他更难以想象即将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英国就募集到了5000万英镑的国债? 相当于一亿五千万两白银? 够大顺不吃不喝不算利息还五年的。 而英国那边发行国债的事? 李淦也是听刘钰说过几次,知道英国真要开战,随时都能从民间借出一大笔钱。 现在刘钰说到把资金聚集在松江,真要是缺钱了可以方便借钱这事,李淦更是心动。 “你刚才说,若是朝廷急用钱,白银都聚集在松江,那又如何才能把这银钱借出来?若是强令商贾助捐,恐难矣。” “你亦知国朝开国事。当年太祖皇帝入京,权将军拷掠京师便有钱,之前要求助捐的时候却弄不到钱。难不成到了我朝,这人便转了性子?” 一般来说,朝廷还是要脸的。正常都会拿特权换银子,比如捐钱补个监生之类,而科举制之下的监生身份又是有特权的,其实就相当于是卖官鬻爵。 可真要到需要不要脸的时候,科举的这个身份就很存疑了。与政府绑定,若是政府完蛋了,那这监生还有用吗? 前朝覆亡的残酷现实,足以证明很多人舍命不舍财。是以李淦想知道刘钰说的弄钱,是怎么个弄法? 他倒是能隐约感觉到,大量的资金集中在松江府,想要借钱肯定比分散到全国各地去借钱容易。 刘钰道:“臣请试举一例。” “若如膺惩倭国,开战需要钱粮。陛下只需一句话:对倭开战后强迫倭国开国贸易,垄断对倭贸易权便可抵押。” “威海的海军舰队到松江转一圈,放上几炮,懂行的就会明白,我军必胜。” “是以假使出售五年,顷刻间便能募集出三五百万两。” “而且,不动小民,不经漂没,没有损耗。甚至不需要对外募集,只需要如今对倭的贸易公司一家,就足以募集出来。” “如此,不用国库一分钱。膺惩倭国,又可叫倭国赔款,这些钱便入了国库内帑。不但不花钱,还赚钱。” “日后对倭贸易日益发展,五年之后,只怕一年售卖百万两亦非难事,如此又可增岁入百万。” “这是一种办法。” “还有一种办法,陛下如今手里捏有不少股票。日后资本富集于松江,陛下若要借钱,只需要用股票年金为抵押、年金分红为利息,便可募集数百万两。而且最多十日即可。” “当然,若非极端情况,也实在无需。只是若真的出现前朝辽饷的情况,就可以用一用。管辖一个松江,和在全国征收辽饷,哪一个更为有利,这是不言自明的。” 李淦本就存着把松江建成一个大猪圈养大肥猪的想法,刘钰说的这些,正合他内心暗戳戳的心思。 如汉时的迁茂陵令,那是强制把土地重新分配,削弱豪强。 而现在,则是把资金集中在松江。 商人不是豪强,根本不需要削弱,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政治地位。 所以就可以在需要花钱的时候,随时能借到钱。 当然,最好只是借钱。 但真要是出了大事,实在到了要亡国亡天下的地步,那也可以直接一刀全收,一个不剩。 只要有钱,哪有办不成的事? 真要用钱的时候,搞征税,很可能搞到民怨沸腾,前朝就是例证。 范围越小,真到不要脸的时候,影响似乎也就越小。 说到底还是因为钱,要是钱够用,当皇帝的也不愿意搞任何的变化,延续着既有的路线走到底就是了。 可现在,处处缺钱。 军改长期看是省钱的,但是改革期要花大钱;移民西域要花钱;海军投入要花钱;兴办实学要花钱。 大顺有没有两宋的本事,搞各种官营垄断,既无能力也无经验,想着就宋辽西夏战争动辄损失数万十几万的水平,大顺是打不起的。 李淦倒是想过,为了方便征税和管理走私,要把一些对外的海关关闭,集结到一处,派专人垄断对西洋的贸易。 可是有祖训在,加之大顺前期特殊的权力交接,使得祖训难动以证合法性,使得他也没胆子这么搞。 民间儒林结社成风,从那些人手里弄钱,就要弄成与民争利、或者苛捐杂税,他又不愿意担这个名声。 逼到一定份上,刘钰这种不与民争利、另辟蹊径的弄钱手段,就让李淦很是心动。 对日一战,又要花钱。国库现在还有点底子,但刘钰却说真要是在松江搞试点,一个松江能把江苏、浙江、福建甚至广东的资本都吸引过去,甚至可能对日开战不需要动用国库一分钱,反而有的赚…… 这就更坚定了李淦的想法。 日后若是一年的贸易垄断权能卖出一百万两,海军的投入也能缓解不少。 西北、东北都已经基本平定,就剩下个改土归流还要花大价钱,但只要军改完成,怎么想也不至于比准噶尔还难打。 没有了西北东北的威胁,大顺似乎真的可以把更多的钱投入到刘钰说的可以“以战养军”的海军上了。 想想刘钰的话,刘钰倒也乖巧。至少在保险业务上,是希望皇帝允许垄断专营,皇帝出内帑,而不是他刘钰来督办。 加之主动说了对松江资本的管理,要有专门的部门,而且是皇帝直辖的,这就可以试一试。 松江看似很远,但海军一旦建成,实际上距离京城也就十天的距离。而十几天,也就相当于京城管管张家口,海军的舰船不只是把世界的距离缩短了,更是缩短了京城和松江的距离。 十几天的距离,让皇帝也很安心,很有安全感。 反正要搞,那就不如搞的大一些。 若真的水土不服,那就直接灭杀即可。反正就局限于尺寸之地,在绝对的军事力量面前,都是可控的。 “嗯……既是这样,那就可以试行一番。对松江府而言,改变也就是原来的漕运转为海运。对松江而言,这些变革也都是尝试,可谓是另起炉灶了。朕便挑选一人前去主持。” “此事不归六政府管辖。” “朕也想了,若是将来膺惩倭人,若有海运漕米得商会,战时便可征召海运饷银和军粮。此真一举两得。” “今年恐怕来不及了,依你看,明年夏季松江、苏州两地的漕米,便可运输了吗?” 刘钰想了一下如今大顺海上贸易的规格,心道还用得着明年?你要是今年秋天就想这么干,福建广东浙江的商船就会蜂拥而至,争着入股,甚至连新船都不需要造。 百分之十的免税货物量,辽东大豆回运的利润,只怕你还不知道商人对利润的渴求有多可怕。 “回陛下,只要陛下同意江苏节度使的奏请,松江、苏州的漕米,明年海运绝无问题。” 说完,刘钰内心忍不住冒出一个阴暗的想法……或许,哪天黄河若决了口,导致运河淤塞,有了这样的基础,说不定废漕改海就可一举成功。若是黄河不决口,这全面漕改海,怕是难。 第二五五章 两制 想要脑子里冒出来的“黄河决口促成海运漕米”的想法一闪而过,可这个可怕而又阴暗的想法竟是挥之不去。 人时不时总会冒出一些事后会感觉到可怕、尴尬甚至无耻的想法,大部分时候只要不去做就好。 可此时刘钰的内心有些慌,感觉自己实在是有些病态和扭曲。 人心隔肚皮,皇帝看出来刘钰的脸色有些异样,却不知道刘钰在想什么。 还以为刘钰公忠体国,在考虑完全废弃漕运改革海运的事,心中也是对这个忠臣大为赞许。 “爱卿不要再琢磨海运漕运的事了。此事非是一时之功。若是求快,轻则汉武,重则隋炀。朕知自己急躁,在这件事上却也时时告诫自己,万万不可求急。” “不说此事了。还有一事,这法兰西国使团来访一事,朕决议由英国公为正使、你为副使,接待使团和负责谈判。季风将起,按照广东那边的奏报,大约每年六七月份,是西洋船齐来的时候吧?” 说起来了法国使团的事,刘钰心里忍不住想笑。 让英国公做正使、自己这个差点被封为克虏伯的人为副使,这是英法德三方会谈? 皇帝的话里面,也透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天子说的是“来访”而非是“朝贡”,金口玉言,这就等于将这件事定性了。 皇帝定性了,自己才敢放心大胆地用“来访”这个词。 “陛下,法兰西国来访一事,臣做副使倒无问题。只是有两件事,臣需得知道陛下底线。” “其一,朝贡还是外交的区别,朝中可定出的规矩?” “其二,与法兰西国谈判,我朝想要什么?” 这一次和对俄谈判不同,和俄国就是边界问题、贸易问题。 对法国,不存在边界问题,贸易问题也弹不出任何的鸟用。 法国闹出的枫丹白露赦令和过于超越时代的标准化法案,都让法国的手工业品渣渣一般,在西洋货本就难以销售的大顺,更是难上加难。 刘钰想知道? 谈什么? 这事虽然是他主导的? 他也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谈,但这大顺毕竟不是他的? 不能自作主张? 还得听听的皇帝的底线。 英国公级别够高,作为天佑殿成员? 某种程度上和莫尔帕伯爵平级。 但英国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不可能事事都负责? 他这个副使才是真正的正使。 李淦见这两个问题问的巧妙? 也足见刘钰没有自作主张的心思,心中畅快。 “这朝贡还是外交一事,若是朝贡,那是礼政府负责的。朕想了? 日后朝贡与外交并行。” “礼政府等? 还是掌管朝贡事宜。而朕再立一个非常设的外交部,由朕和天佑殿直管。” “天子有天子的政府,皇帝有皇帝的一套政府。” “天子有礼政府管朝贡。皇帝有外交部管外交。并行不悖,互不干涉。” “外交部的花费、赏赐,皆走内帑? 不走政府。” 这个折中之策让刘钰有些吃惊,心道朝廷里能人果然不少? 这等空子也能钻出来,倒是人才。 想想? 似乎也有道理。至少现在,皇帝、国王和国家的主权还未分清楚。 天子承担的责任? 是中国内政和朝贡宗藩体系? 在一定范围内保持天朝的存在和合法性。 皇帝承担的责任? 是大顺对外的政策,用皇帝作为主权的象征物。否则也确实说不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是最大一级,这就没办法有任何外交的可能性。 天子是儒家的天子,一举一动理论上都要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 皇帝不一定是儒家的皇帝,在一些事上是不用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的。 看起来像是脱裤子放屁,但这个裤子脱得很有意义。 紧接着,后面的话就让刘钰感觉到皇帝只怕不只是只在乎这个意义。 “若如总参谋部、枢密院、良家子、以及可能的海军部,日后可能外交诸国的货物关税,也该归于内帑。天子不治四夷,皇帝却要与四夷交流。” “天子之责,自不可乾纲独断。皇帝之任,则要效始皇帝,政令独裁。” 李淦心说我实在是受够了廷议和谏议清流们的扯淡了,可是若不设至这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职位,若不挨骂,日后必要留一个不好的名声。 “那西洋传教士的《马太福音》中不是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吗?日后不若天子的事归天子,皇帝的事归皇帝。” 刘钰心道你说的硬气,可实际上现在海军的钱,还不是户政府出的? 这和郑和下西洋花户部的银子利润却归内帑,也无甚区别嘛。 这不会是在为将来对日开战后的赔款归内帑、垄断贸易税归内帑、乃至对荷开战之后的香料贸易归内帑做准备呢吧? 这是要把参谋部、海军部乃至关税等处的人,都当成是长了丁丁的太监? 心里略微有些别扭,皇帝却说的开心,又道:“按你所言,这西洋诸国的外交使节,衣食住行皆要花钱自理。朕这外交部既然不是天子所辖的,而是皇帝所辖的,这些人也不是来朝贡的而是来外交的,那这衣食费用也是叫他们自己出钱就是了。” “天朝地大物博,只要有银子,什么都买得到。想来天朝富庶,法兰西国常在苏、粤、闽地贸易,也已知晓,此番法兰西国来访,便要让他们看看国朝的军舰、军改后的士卒。” “至于和法兰西国谈什么……此事既是你引得头,想要法兰西国的战舰图纸,以及威慑罗刹,恐吓英国中立,这些自然要谈。” “但这不过是标,而非本。” “你既说,如今是大争之世,朕倒是想到了春秋时候践土之盟、葵丘会盟。小九州之外,更有大九州,这大九州诸侯事,若无中国,岂可为盟?” “是以,除了你要谈的舰船、外交、贸易等事,还要与法兰西国制定会盟条例。日后若能让诸国都参与其中,则大善。” “欧罗巴甚远,朕此时也管不到,便是说了什么也无用。但诸如商船遇到风浪在他国停泊、救助等盟约,却可规范。中、法既入此盟,日后他国也入,亦是国朝威望。” 刘钰反应了半天,明白过来了皇帝的意思。这是要制定国际法,做国际法的发起国? 现在先制定一些看似没什么用的国际法,先把参与国际事务的概念用出来,日后再慢慢拓展? 看来皇帝或者说那些有意革新的大臣们也是有脑子的,估计是看了自己的那本关于西洋诸国的小册子后,看到英国的岁入和海军吨位后,就明白让人来朝贡是不可能的了,之所以之前如荷兰等屁颠屁颠地跑来朝贡,也不是因为什么国势,无非是东印度公司为了赚钱……东印度公司不过是一家公司,哪有资格朝贡?笑笑罢了,若是自己都信了,那就真是掩耳盗铃了。 大约知道了西洋诸国的国力水平,也知道以大顺现在的军事能力,莫说数万里之外的欧洲,就是在南洋,论影响力可能都已经不如荷兰,甚至在暹罗等地,可能都未必及得上法国。 正视了自己之后,明白自己处在一个大约什么样的水平,这才想出来了这种幺蛾子:既要体面,又要这体面能够让人接受,就只能搞这种像是商船救助条约之类的小玩意了。 这倒也好。 ………… 西洋历1736年6月8日,两艘法国船很没牌面地驶入松江港口。 码头上的中国人连多看一眼都没多看,这里有海关,这等西洋船见得多了,甚至看了眼旗子就知道这是法国人的船。 法国人的船没什么好货,基本都只能带着银子来买货,装卸货物的工人早已门清。 岸上,田平等人已经等得有些烦躁。 今年过年比较晚,西洋历2月中旬才过年,现在连端午节还没到,皇帝生日的万寿节才过去不久,松江这边就接到了两个大消息。 法国使节团要在松江停靠,江苏节度使要求松江府尹、皇帝要求海关人员妥善接待。尽快派人安排领航,前往威海。 另一件大事,便是松江苏州的漕米要试行海运,为了方便管理和赔偿以及分担成本,要成立股份制的公司。 前一个消息没人当回事,法国人手里货不多,买的货也不多。 后一个消息则顿时引爆了松江周边,就如同海啸一样,沿着海岸线一路狂飙,从江苏到广东,许多人争着抢着要来松江参股。 百分之十的带货免税额度,这简直就是送钱的,这等好事谁不肯参与? 若不是因为要求不得入股太多,以及前一阵刚刚成立了一些股份制的作坊,加之听闻又要成立保险公司吸收了大量资金,只怕这消息不用传到广东,当地的大商人就能把这股份全都吃下。 田平正忙着这些参股和筹办保险公司的事,谁曾想法国人来了,他这边还得和松江府尹一起负责接待。 若只是接待也就罢了,上头有令:接待归接待,要热情,但对于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一定要杜绝。 沿途包括去看烧瓷、缫丝、织绸布、提花等作坊,则必要拒绝。 若违令,则严惩。 这种既要担责任,还得在其补给期间请吃饭的活,让在场知道这道旨意的官员都大为烦躁。 看着法国船靠港,田平与海关的正税监嘟囔道:“赶紧安排几个去过威海的,请他们吃顿饭,明日便打发走就是。” 正税监也是一样的想法。 “正是如此,去过威海得人多矣。鹰娑伯也不说派人来接,咱们就只能先接待着。就按你说的,吃顿饭,明后日打发走便是。要我说,直接派舰船来此迎接,不在松江停留,直走即可。” 第二五六章 优劣 价值决定态度。 法国人出货也不行,买货也不行,莫尔帕伯爵在广东受到了官方的接待,但是作为通商口岸,官员们见到了洋人多了去了,也没有受过太多的礼遇。 来之前,听那些传教士说,中国的皇帝都喜欢排场,其余国家的使者来到这里被称作朝贡,会一路给予丰美的食物一直吃到京城。 可在广东,除了在当地官员那吃了一顿饭外,各种补给都是要用钱去买的。 而且吃完饭之后,当地官员就说,考虑到气候和台风,建议他们立刻北上松江,在松江那里会有人引航直接去天津。 大顺禁教的消息传到了欧洲,这一次来访的人中,也没有为了传教目的的传教士,只有几名熟悉中国懂一些中文的传教士翻译。 船上除了水手和传教士、翻译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商业间谍”。 二十多年前,大顺还未禁教的时候,路易十四时期派来的一些传教士在白晋的情面下,得以四处传教,也借着帮着大顺绘制地图的关系,走了许多地方。 有人悄悄潜入了江西,以传教为名,偷学了瓷器的烧制办法,知道了瓷器最重要的东西……高岭土。 但术业有专攻,这些传教士虽然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们就算看了,也没有学到精髓。 这一次法国使节团中还带了一些瓷器工厂的工匠,还有一些甚至是从迈森请来的技师,迈森的瓷器比法国强得多,迈森瓷也是欧洲名瓷,但在一些细节上此时和景德镇的瓷器还有很大的差距。 除了瓷器工匠,船上还有丝绸工匠,中东和波斯有很多的生丝,只是法国的丝绸织造技术还差了些,他们也希望趁着这次机会从中国偷学到丝绸技术。 工匠们术业有专攻,莫尔帕伯爵作为此时法国的海军大臣? 也是术业有专攻。 沿途观察了一下广东地区的水师之后? 他心中颇为不屑,水师的舰船既不能远洋作战? 也不具备战列舰齐射的能力? 很显然这是一支远远落后的海军,甚至不能称之为海军。 不过对于这支海军? 莫尔帕伯爵也没有小觑。荷兰人的经验证明,在远洋上? 中国人的海军不堪一击? 但在近岸的港口,凭借海量的火攻船和港口的炮台,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虽然听说那位中国的同行,似乎应该算是大顺的海军大臣正在兴建海军? 莫尔帕伯爵很怀疑就这样的基础? 是否真的能编练出来一支可以用的海军。 一支在欧洲被戏称为“行政海军”的海军大臣,第一次在一个大国的海军面前找到了已经许久不曾有过的优越感。 “或许,新型的74炮战列舰的图纸,可以作为交换瓷器、丝绸和茶叶秘密的砝码。” 离开广东之后,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船到了松江? 一如之前在广东一样的待遇。 迎接他们下船之后,便宴请了他们? 菜品很丰富,配上浙江的黄酒? 吃起来很和口味。 但当他让杜普莱克斯提出要在城中参观一下的时候,对面的官员立刻摇摇头。 “这里的风浪很大? 可能会有台风。建议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如果你们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许可? 日后可以再在城中参观。” 明显的逐客辞令? 这些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日子的传教士兼职翻译,很明确的把这些话的画外音也翻译了出来,那就是不允许。 田平被刘钰提醒过,这时候又拿出来了标准的外交辞令:“我朝虽然开关,但所有西洋人不得在岸上购置房屋地产,以免澳门的事重演。也不准不经允许在内地乱转,之前传教士有许可,但现在国朝禁教。” “贵国的宗教在本国水土不服,一些佛教徒和天主教徒互相攻击,我担心你们在内地受到佛教徒的攻击,这样的责任我们是担负不起的。” “天朝制度,官员要对天子负责。天子命令我们招待你们,尽快送你们前往威海。可能遭到佛教徒攻击的责任,我们是不敢承担的。” 把问题引到了宗教战争上,佛教又不是大顺的国教,跳出了防止商业间谍的实话,也给了一个让莫尔帕伯爵无法反驳的理由。 见态度坚决,莫尔帕伯爵心想,果然,这是一个完美而强大的帝国,中央高度集权,这是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欠缺的。 此时正是欧洲各国鼓吹专制主义的时代,谁更专制谁就更强大,哪怕有海峡阻隔的英国,也多亏了护国公走完了那一步。 法国更是从路易十四时代就尽可能的集权,法国贵族们也习惯了被集权的滋味,但是相较于大顺这种地方上根本没有贵族、税收也全都走中央政府的程度,还是差得远。 发国使节团这一次只在广东和松江停留,这是大顺最富庶的地方,再加上启蒙主义者在欧洲的鼓吹,使得中国皇帝的皇冠,在莫尔帕伯爵的眼中更加的有分量。 虽然海军差的多,但是论及政府和富庶,又是法国所无法比的。 眼看逐客令也下了,无可奈何的莫尔帕伯爵只好在采买了补给之后,在几个前往威海已经很熟悉的领航员带领下,离开了松江。 靠近威海的时候,一支由六艘巡航舰组成的舰队出现在了洋面上。大顺现在一艘正式的战列舰都没有,法国海军虽然沦落到现在的程度,但战列舰还能拿出七八艘。 这支巡航舰组成的舰队并没有给法国使节团带来震撼。 舰队的指挥官馒头也很清楚这支舰队不会给法国人带来任何的震撼,毕竟里面有两艘船还是从法国人手里买的。 而大顺的第一艘过时设计的六十四炮战列舰还是船台上,距离下水还要一段时间。 对面的使团正使又是法国的海军大臣,所以刘钰给他们这群舰长的命令就是尽可能把己方的优势展示出来。 如果大顺的海军硬件有优势的话,至少此时,唯一的优势就是大炮。 在靠近到法国使团的船只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馒头叫人升起了号旗,齐射鸣炮三次,以作礼炮迎接。 炮甲板内,原本自带的九磅炮都已经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重新铸炮的十二磅舰炮。全都是昂贵的黄铜青铜炮,而不是铁炮,在保证火力的前提下,重量可以更低一些。 此时大顺的官方货币是白银和铜钱,一门门铜炮哪里是炮,分明就是堆叠在一起的铜钱。 大炮的后面,装有一个燧发机结构,靠拉索拉发,而不是像法国人之前的舰炮一样靠火绳点燃。 整个舰炮甲板层内,都已经没有了明火。 燧发机这样的小玩意,也可能够让大炮的反应更快,省去了插火绳的步骤。 这可能是大顺的海军硬件上最先进的地方,也可能是硬件上唯一先进的地方。 软件上,这一点威海的海军们还是自信的。高比例的军官,专业的士官,以及优秀的、三天操练一次的炮手,靠钱堆出来的素养,这又是此时法国海军远远不及的地方。 一个月平均训练一次炮击的法国海军,要到几年后才能在莫尔帕伯爵的强烈争取下,弄到了足够的经费,保证一周训练一次。 已经成为一门炮炮长的张二彪很慵懒地握着燧发机的拉索,印象中这是他第二次开礼炮。 上一次开炮的时候,他才上船不久,适逢鄂国公来威海,齐射过一次。 距离上次已经很久了,这些年每隔三天就要进行一次演练,也增加了文化课的学习。 就像是每一次演练时候一样,火药猴子们快速地从后面把火药包搬运过来,装填之后拉发。 巨大的后坐力拉动的绳索咯咯作响,沿着轨道退回去的大炮正好处在适合装填的位置被卡住。 机械地再度装填,机械地再度击发,拿出来了平日考核时候的速度,作为迎接的仪式。 张二彪心想,不知道法国人的炮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这个不确定,但他确定有一点,法国军舰比大顺的军舰要好:最起码法国人死了之后,埋在船舱的沙土中,任凭腐烂,等到了岸上之后入土为安。而大顺的海军,却在刘钰的要求下,死了之后装在布袋里,塞上江米和红枣缀上炮弹,当个大粽子扔到海底。 机械而麻木的三次齐射之后,枪炮长出来把这些炮手们夸奖了一顿,示意晚上会加餐且不是鱼,顿时欢声雷动。 三次齐射礼炮,的确给莫尔帕伯爵带来的震撼,之前对大顺水师的轻视,让他很有海军上的优越感。 但这一次欢迎的齐射,让他神色沉重地叹了口气。 想想在广东和松江所看到的浮华与富庶,莫尔帕伯爵心想,钱啊钱……中国人真的好有钱啊。只要有钱,炮手的射速就会更快;只要没钱,炮手的射速就快不了。 火药训练,是要花钱的。 从这支舰队来看,似乎自己之前所认为的,并不正确。对面的那位伯爵和海军大臣,从无到有只用了几年时间,就拥有了这样射速的舰队,着实有些可怕。 在一旁的杜普莱克斯也有些震惊,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伯爵大人,上一次我来的时候,他们还不会齐射。而现在,他们可能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好的舰炮炮手。至少,射速上,比英国人还快。” “没有一个国家的舰队,是用来防守的。舰队会给中国人带来前所未有的野心,这份野心的第一个牺牲品,或许就是荷兰和英国,所以请您考虑我的意见。” “更好得舰队,会给他们更大的野心。更大的野心,才能让他们走出近海去更南的地方。我们不需要的东南亚足够大,足以容纳他们的野心。” 第二五七章 暗示中荷矛盾 如果莫尔帕伯爵会用成语的话,应该会想到“驱虎吞狼”这个词。不过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诱虎吞狼。 杜普莱克斯的意思很明确,海军如果养着不用只是防守,就是赔钱的,尤其是周边没有对等海军存在的情况下。 陆军还可以剿匪、镇压叛乱。海军如果没有敌人,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堆垃圾,而且每年还得往里面贴钱。 既然大顺兴建了海军,而且从齐射的速度上就能知道至少是一周训练两次的水平,足见这支海军投的钱不少。 既如此,大顺的扩张方向无非就是日本,或者南洋。 而若去南洋,肯定要和荷兰发生矛盾。 在英荷同盟的背景下,唆使大顺对荷兰宣战是符合……或许是法国,也或许只是法国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英法谁拿下了整个孟加拉,才有资格真正染指东南亚。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此时此刻看来,谁也想不到可能几十年内印度就会彻底沦为殖民地,此时更是没人敢去认为印度会那么脆弱。 杜普莱克斯的建议,始终围绕着“法国的海外利益是在印度收税”这个明确的目标。 莫尔帕伯爵没有立刻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他想要再看看。作为全权特使,他有一定的决断权。 船只靠港之后,岸上的吉普赛人乐队演奏了《天佑吾王》的曲调。听上去和英国的那首《天佑女王》很像,实际上也很像,甚至原版本来就是法国歌。 这是一首标准的君主制颂歌,和诗经里的雅乐类似,和一般共和国的战歌国歌不同,听起来跟哀乐似的。 这也是一首很标准的“舔腚”歌,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这是路易十四做了肛瘘手术之后,为了庆祝手术康复而由“幸臣”进献的曲子,也算是此时法国波旁王朝的国歌了。 这样的接待形式,莫尔帕伯爵还未见过。 可还是站在一旁,跟着哼哼完了颂歌后,和前来迎接的刘钰见了面。 大顺这边没有国歌,就算有雅乐,那也不是刘钰有资格演奏的。 到了京城,皇帝接见的时候可能会奏雅乐,但在这肯定是不行的。 双方按照互相的礼仪见了礼,刘钰拱了拱手,莫尔帕伯爵用了法国的礼仪。 精挑细选出来的掷弹兵和高个子的海军陆战队做了仪仗队? 高大的山东大汉的身高对这些法国人还是有压倒性优势的。 对这支传说中和信息错误理解的打过俄国和准噶尔的陆军? 莫尔帕伯爵确信大顺有一支很强大的陆军,而且和欧洲士兵有着很明显的区别:头顶上带着红缨的毡帽。 除了军帽军装的区别? 枪械倒是一样的。 燧发枪不是什么神秘的高科技? 如果大顺不从法国这边买,从荷兰英国乃至西班牙? 一样可以买到。 之所以买法国的枪,主要还是为了拉近和法国的关系。只不过大顺这边就买了两批? 之后就自己生产了。 刘钰也没指望这支仪仗队能让法国人惊呼不可战胜? 寒暄之后,刘钰先进入了正题。 “皇帝陛下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前往京城。从这里起航,在天津登陆。我是接待团的副使。请问伯爵先生,国书翻译了吗?” 莫尔帕伯爵表示国书已经翻译完毕? 而且找的是在中国多年的传教士翻译的? 绝对没有什么大不敬的内容,应该采取的避讳也已经做了避讳。 有几个还是去过宫廷的传教士,翻译的国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为了稳妥起见,刘钰又拿过来副本看了一遍,让康不怠找了一些“避讳”的专业人士仔细考究之后? 确定基本没什么问题了,这才算是放心。 朝中已经有很多人对大顺不顾体面搞外交的行为相当不满了? 这时候不能出现纰漏,以免被人借题发挥。 国书没问题? 谈什么就成了问题。 法国不是和大顺有着漫长边界问题的俄国,这一次法国使团前来? 要谈什么事? 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 刘钰想要派人去法国学造船? 以及拿到法国的新型战列舰的设计图,还有就是法国国王那边能在官方层面派几个真正优秀的造船技师。 他想要军舰,想要很优秀的法国74炮战列舰。 这个意向不是表达了一次两次了,但是法国一直捏在手里,给刘钰的都是些过时货。 新设计图法国早就有,只是自己还不想造,因为缺钱。 刘钰过早的暴露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法国人肯定是要用来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的。 法国想要什么,这个刘钰心里也有数。 法国因为签署了枫丹白露赦令,导致许多的非天主教徒手工业者跑路,手工业有些一蹶不振。 对外贸易,和荷兰英国互相加关税,对外出口很不行。优势行业如葡萄酒,荷兰对法国的关税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内需,法国更拉胯。密西西比泡沫割完了法国的韭菜,外销又不行,内需更完蛋,每年对大顺的贸易逆差爆表。 法国人很自信,而且大顺毕竟离得太远,估计法国对大顺这个盟友虽然有兴趣,但对钱更有兴趣。 丝绸、瓷器、茶叶,老三样,刘钰估计法国想要用战列舰设计图交换。 这肯定是不能换的。 不是不能卖。 瓷器这东西,用不了多久一些低端货欧洲本地的瓷器就会挤占。 这时候卖肯定是可以卖出高价的,但问题是用来换战列舰的图纸,又有些不太合算。 至少还得大几十年时间欧洲瓷器才能追平,这期间少说也得个几千万两的白银顺差。 但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换的。 法国的海军不可能打得过英国,距离这么远,更多的是互相利用,牵制共同的敌人,指望配合作战暂时是不行的。 刘钰手里有的新东西,平板玻璃法国人没兴趣,因为平板玻璃本来就是法国的技术更先进一些,英国还要去偷师。 烟卷没太大意义,火柴倒是能卖,反正这种易燃的火柴也不可能装船往欧洲卖。但是火柴制作技术去换图纸,法国人肯定不会同意。 好在军火上,刘钰手里还有几张压箱底的底牌,他想试一试。 新型战列舰,靠从巡航舰开始一点点琢磨,也不是不能琢磨出来。只是这需要太长时间。 时间,正是他所缺乏的。 今日的盟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而且印度这个能够为大顺工业革命提供棉花的地方肯定是要争夺的,靠这几艘破巡航舰和跑起来慢的跟不上的六十四炮老式战列舰,肯定不行。 至于皇帝想要的威望、名头等,刘钰其实并不怎么太在意。 念及于此,刘钰便佯做无意地问道:“法国海军的桅杆上,有枪手吧?他们用的滑膛枪还是带膛线的呢?” 膛线出现的时间,比燧发枪还要早。准确度要高得多,只不过想要让铅弹转起来,子弹肯定要比枪口粗。这就导致装填的时候很麻烦,需要用锤子往里面敲,这时候又没有标准件公差,时不时会有两锤子下去铅弹没飞出来,堵在里面炸膛的情况。 莫尔帕伯爵道:“都是用滑膛枪的。带膛线的虽然打得准一些,可是装填太麻烦。” “你们的炮手装填速度很快,看来贵国的海军训练的很严格。但是只有巡航舰的海军,不能称之为一支强大的海军。” 虽然法国现在就剩下七八艘随时可以出港的战列舰了,但是底子在那摆着,只要充钱氪金再加上爱国主义一鼓动捐钱,很快就能搞出来一支舰队。莫尔帕伯爵还是有资格对威海的舰队表达一点骄傲的。 “是啊,我们的海军才刚刚起步。但是中国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保证我们侨民的利益。” “在巴达维亚,那里有数万华夏子民,他们在那里的生活一直受到歧视,很多都是几十年前被荷兰人和英国人从舟山、澎湖等地抓去的劳工奴隶后代。这是不能够允许的。” “而且,西班牙也曾在吕宋屠杀过天朝的子民。” “没有一支强大的舰队,是无法保证他们的利益的。法律,只在舰炮的射程之内。” “只可惜,贵国并不向我们提供最新型的战列舰设计图纸。我们只要加紧训练,用各种方法提高火力。” “我们的大炮可以发射的更快;我们的桅杆上,也都是打的更远的膛线枪手。而且,一种新的技术,可以使得膛线枪的装填更简单,和滑膛枪一样。” 抛出了诱惑之前,也很隐晦地向法国表明,大顺的利益在南洋,而且第一目标是荷兰的巴达维亚。 反正法国的手,现在还没伸这么远,他们控制的地方也没有中国人。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荷兰的经济支柱,如果在南洋爆发了冲突,几乎可以立刻让荷兰的资金运转不灵。 这对此时的法国是极为有利的,英荷同盟针对的就是法国。 莫尔帕伯爵很好奇刘钰说的炮术革新,对于新的膛线枪装填技术,倒是不怎么太在意。 因为没有亲眼见到。 可是亲眼见到了舰炮齐射的速度,的确很快,而且快的有些离谱。虽然有严格训练的加成,却也有些过快了。 听到刘钰说在舰炮上有新技术,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立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刘钰没有让他去参观,也没有着重说舰炮上的燧发机,那东西没有技术难度,只是一个思路问题。 “伯爵先生,你可以看一看我们的新式膛线燧发枪的操练,我想这是贵国所急需的。虽然您是海军大臣,虽然海军需要的是大炮,但法国面临的情况和大顺是一样的:既要保持一支强大得陆军,又要保持一支强大的海军,而总的军费是有限的。” “或许,这种新的膛线枪装填技术,可以提升法国的陆军水平,从而节省下开支投入到海军上。” 第二五八章 陆军换海军 刘钰的话,成功地引起了莫尔帕伯爵的兴趣。 他所谓的新的膛线枪装填技术,自然是米尼弹。 米尼弹的出现,比膛线晚了三百多年,欧洲一些精锐猎兵用的就是拿锤子装填的膛线枪。 米尼弹说白了就是一个思路问题,很巧妙的思路。 一旦这个思路被学会,根本不值钱。或者只要这种子弹出现,配合上相应的战术,很快就会被仿制。 这种技术在使用之前卖价最高。 引领着莫尔帕伯爵到了刘公岛上的隐秘靶场,几支精心挑选出来的手工拉膛线拉的最好的燧发枪,在几名军官的手中。 为了“安全起见”,实际上是为了让莫尔帕伯爵看不清细节,在距离那些射手二十米的距离外,莫尔帕伯爵亲眼目的了那些枪手用滑膛枪的装填速度,打出了超距离的膛线枪才能有的准确度。 引领着他去看了看靶场的上靶情况,悄悄观察了一下莫尔帕伯爵的脸色,刘钰还很贴心地推销起来了法国为什么很需要这种技术。 “俄奥同盟暂时是不可能的拆解的。奥地利人在很长时间内,都将是法国的敌人。我想,这一点伯爵先生比我要清楚。” “奥地利人有很优秀的轻步兵。比如潘都尔兵,他们的纪律松散,但却是很优秀的轻步兵。” “关于轻步兵的作用,我想伯爵先生也更清楚。事实上,如果没有骑兵的威胁,优秀的轻步兵或者散兵,完全可以以更少的兵力牵制对方的横队。” “他们在前面进行骚扰、阻滞敌方方阵的行进速度,从而掩护己方的方阵绕到侧面展开。” “如果法国的陆军拥有了这样的枪械和装填技术,很可能带来一场伟大的军事变革,而且完全可以压制住奥地利人令人烦躁的各种轻步兵。” “散兵在前拖延掩护阻滞,线列兵从容展开。对射的话,阵型更散一些的轻步兵或者散兵是有很大优势的。而且这种新型的膛线子弹可以提高射程。” “至于俄国人,拥有海量的骑兵。这种线膛子弹的装填技术,可以让法国陆军在距离俄国骑兵很远的地方就进行射击。”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本他编写的关于轻步兵、散兵和重厚方阵纵队配合的战术小册子。 线列兵的前面最好是部署一些散兵,哪怕用的是滑膛枪,也是很有效果的。 青州军几乎没有什么散兵,因为对准部作战,不需要。 准部的火枪还是火绳枪,炮兵也差得远,青州军不需要任何的散兵在线阵的前面,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搞厚阵纵队战术:没有炮,火枪又差,厚阵纵队怕个毬? 但对法国就不一样了。 可能要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或者七年战争开打,法国才能认识到轻步兵的效果? 尤其是奥利地的轻步兵给各国上了一课之后。 欧洲战场上双方的火炮相差无几? 燧发枪也都差不多,这种情况下? 刘钰只是稍微一做解释? 莫尔帕伯爵就能知道这种火枪的意义。 拉膛线,很不容易? 这东西必然是装备精锐部队的,而且不是用来列队对射的消耗步兵。 若获至宝地将那本拉丁文编写的小册子拿过去? 翻了几页之后? 上面都是对战术的思索和图画,用很详实的计算列举了装备了这种膛线枪的散兵或者轻步兵在线列阵前面的巨大作用。 虽然,都知道杀伤效率最高的是散兵和轻步兵,也知道虽然他们在装备了膛线枪后如虎添翼? 还知道最终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线列兵……但无疑? 这种新装备配合新战术的体系,将会给陆军战术带来巨大的变革。 排队枪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刘钰现在急需的就是法国的一些先进技术,但再先进的技术也需要钱。 无论如何,他? 以及皇帝和朝廷那边,都不可能放开对出口老三样的管制? 更不可能允许技术外流。 如果用米尼弹换战列舰图纸、换刘钰这边可以派遣优秀的年轻人去法国留学学习造船等技术,刘钰看来这是值得的。 膛线难拉? 暂时不可能普及。 法国要在欧洲打大仗,短期之内? 优秀的膛线枪都要配属给本土的精锐部队。印度这边不可能拿到这种武器。 短时间内? 大顺也不可能和法国的陆军开战。 但是? 优秀的战列舰却能用个五十多年,更是现在刻不容缓的需求。 巡航舰打打日本还行,趁着机会打打东南亚的荷兰人也可能或许大概成。 但是,想要搞印度,就不得不面对英国,没有七十四炮的战列舰,刘钰心里极为没底。 就算法国人在印度站稳了脚跟,一个要从好望角绕,一个可以直接从南洋征兵,也根本没什么悬念。 况且,刘钰希望法国人在欧洲打出一些大动静,最好把英国的血多放一放。就算放不完英国的血,放一放荷兰人、俄国人的血也是好的。 欧洲的局面,注定了谁在大陆上最强,谁就不可能有外交局面,这不是天才外交家能解决的。 法国的陆军多让荷兰人或者英国人流一滴血,大顺在东南亚就能少流一滴血。 欧洲想要乱,必须要有一个国家打破此时的均衡,这个血祀刘钰早就盯上了法国。 “伯爵先生,我可以保证,这种技术的优势,也可以保证这种技术足以带来新的战术体系。” “我有一个很好的提议。” “恳请你们的国王派遣优秀的造船工匠前来,帮着大顺建造新型的战列舰。也允许我们派出专门的使团,在法国的造船厂、军工厂等参观学习。” “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大顺的海军和法国的海军没有利益冲突;法国的陆军和大顺的陆军也没有冲突。” “相反,我们的海军有着共同的敌人;我们的陆军也有共同的敌人。互相交换,作为这一次谈判的良好开端,这将是一场愉快的会晤。” “这种新型膛线枪的技巧,会在大顺的第一艘74炮新型战列舰下水的那一天,交给你们。而且我可以保证,在欧洲,除了法国,我不会和其余任何国家做这个交易。” 莫尔帕伯爵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刚刚看到的射击演练,他已经被米尼弹的效果震惊,这意味着在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就能给敌人很有效率的杀伤,而这只是武器这一个方面带来的改进。 如果配合上小册子上的新战术体系,那带来的提升可就不只是武器所带来的那一些。 战术读起来很有效,已经把莫尔帕伯爵说服。但是这个战术围绕的前提,是一款优秀的、足够精度的、装填速度足够快的膛线燧发枪。 而且,对海军也是有用的。桅杆上的射击水手,就可以在舰队对轰的时候,大量杀伤对方甲板上的水兵。 只是,相对于瓷器、丝绸的巨大利益,莫尔帕伯爵心中还有取舍。 新的战术,或者更多的钱。 法国的选择,应该优先后者。 因为现有的战术法国并不落后,舰队技术也不差,所差的就是钱。 “刘伯爵,这种新型的装填方式很有效果,也很惊人。但是,相对于这个,巴黎更希望中法两国达成更广泛的同盟。” “曾有人希望,我们给你们带来玻璃的技术,而你们教会我们瓷器的制造。我们教给你们毛纺织,你们教会我们棉纺织和丝绸……”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在这些问题上多谈一谈。” 刘钰立刻摇头。 “作为这一次接待的副使,我可以明确转告你天朝皇帝陛下的态度:这是不可以谈的条件,也是毫无意义的条件。”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大顺很快就要实行《技术工人管理及出海法案》。” 实际上,并没有,这纯属胡诌。 只要开放,必然会带来技术外流。 大顺之前开放的有些过了,传教士到处跑,港口开了一大堆,要不是欧洲那边反应迟钝,只怕一些技术早就被偷走了。 大顺的基层控制能力,也根本没有学英国实行《技术工人管理法案》的能力。 这个能力,指的是继续开放的态度、漫长海岸线的无法管辖,以及可能逐渐取消的人头税管辖。 想要开放,就不可避免技术外流;想要技术不外流,那就干脆闭关锁国。 英国地方很小,海军很强,缉私查的也严,百里之地没办法和万里疆土比基层控制力的。 好在一点,大顺之前的贸易政策虽然在刘钰看来脑抽,但还是保证了不准外国人深入内地这件事,甚至在松江等地也只是准许租房不准买房,更不准到处乱窜,只能在贸易区待着。 也幸好于教廷那边脑子抽了,在祭祖这件事上管的太严,大顺下定决心要禁教,也没有传教士以传教为名到处乱跑刺探机密的可能了。 莫尔帕伯爵肯定不知道大顺的国情,他这么一忽悠,应该还是足以忽悠住的。 为了加深忽悠的力度,刘钰又道:“此外,日后松江、宁波、漳州、广东等地,均不得开办瓷器作坊,尤其是不得在贸易区周边开办。一旦抓到有人传递这些秘密,直接杀头。” “这里面不只是防备的问题,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刘钰继续忽悠道:“朝廷内的一些官员,因为天主教的传播,以及荷兰人在东南亚的一些作为,甚至提出了要全面关闭贸易的建议。对外交流已经很不容易了,作为支持者,我也是顶住了很大的压力。” “你看,就像你们从外貌分不清我们和朝鲜人一样,事实上我们也分不清法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和俄国人。荷兰人留下得坏印象,在一些人看来就是欧洲人都是如此,并无区别。” “如果你要在正式场合提出关于丝绸、瓷器等问题的提议,这更加坐实了反对派的说法:欧洲人想要窃取这些技术。这可能会导致国内的反对贸易派彻底关闭对外交流的通道,甚至地提防一切欧洲人。所以我希望,这一次在京城里的谈判,请不要谈论任何关于这些问题的条款。” “我建议,就在这里先拟定一下关于中法双方陆海军的交流。陆军的膛线枪子弹技术,换取新战列舰设计建造。” 第二五九章 雷声大,雨点小 明确的告诉了法国使团不可能用瓷、绸交换之后,莫尔帕伯爵有些喜忧参半。 从这种新型的枪械和战术体系小册子来看,窥一斑而见全豹,大顺的陆军还是很强大的。 可是再强大的陆军,也不可能战胜自然的伟力。 荒凉而广袤的西伯利亚,苦旱而有缺乏补给的中亚荒漠,都使得大顺不可能参与欧洲的战事。可以略微牵制一下俄国,但不可能吸引俄国太多的精力。 走海上,大顺的海军又相当孱弱。现在才刚刚起步,六艘巡航舰,加起来还不到五千吨,距离英国20万吨的战舰吨位,不算人员培训,只算吨位就差了至少3000万两白银。 想要让大顺更多的力量牵制英、荷,似乎最好是让大顺拥有一支差不多的海军。 喜的是,新战术和新子弹,对法国确实有用。 忧的是,这种交易,只是最后的选择,相对来说,法国更想要瓷器和丝绸的技术。 事实上,在来中国之前,法国使团的大部分人都充满了信心。 他们认为,自己的底牌很多,可以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且刘钰过早了暴露了想要新型战列舰设计图的急躁,对一场谈判而言,过早露底的谈判者是失败的谈判者。 哪怕到了本地治里,在印度多年还主持过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杜普莱克斯,也认为法国可以交换的东西不少。 比如法国的平板玻璃技术,这东西运送过来耗损太大,而且价格过高,虽然利润大,可是销量不行。这个技术就可以做个筹码,来交换瓷器技术。 然而到了松江,他们就看到了许多的平板玻璃,并且知道了刘钰这边也开始生产平板玻璃了。 更为可怖的,便是几年前大顺还需要从法国购买燧发枪,这才短短几年,居然可以反向朝法国推销新型军火和陆军战术。 这有些快的不像话,让莫尔帕伯爵感觉到了深深的震惊。 看来那些传教士的描述,也不知是为了传教的阿谀奉承之言,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有其独到之处。 现在想想,莫尔帕伯爵才明白,刘钰过早的暴露了他谈判中想要的东西,实在是有恃无恐。 因为大顺能交换的东西太多? 而法国能交换的东西太少。 “尊敬的中国伯爵? 我想这个交易我们可以慢慢的谈。如您所言,如果谈论获得瓷器丝绸等技术? 可能会导致贵国对我们怀有敌意? 我可以放弃。” “但是,您所设想的这种新型战术是否有效? 尚且需要实战的检验。而法国的军舰,连您都知道? 是整个欧洲? 或者说整个世界最优秀的设计,这是公认的。” “一个尚需检验的技术,换取一想公认优秀的技术,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刘钰心想? 锤锤? 你这分明就是在砍价。可自己之前已经多次表达了希望得到新型战列舰的设计图,这时候再说什么“学亦可、不学亦可”之类的,在嘴上扳回一局,已经是来不及了。 可是这件事却最好就在威海定下来。要是跑到京城里公开讨论,指不定自己头上又得扣一个里通外国的帽子。大顺的大臣们? 脑子就算再锈,也知道新式武器不能外流。 “伯爵先生? 您作为法国的海军大臣,对当前欧洲的局势应当是有所了解的。法国需要清楚自己的战略。” “法国不是英国。” “如果可以得到佛兰德斯和北意大利? 其实海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法国终究是一个陆权国家。” “即便您作为海军大臣,我也必须要这么说。新式的陆军战术和膛线子弹装填办法? 是法国此时急需的? 也是极为有利的。” “法国必须要搞清楚? 自己要在欧洲大陆上做霸主,还是在海外扩张?” “就这一次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政策来看,红衣主教缓和法奥关系的外交政策已经破产了。北意大利,弗兰德斯,这些肥沃的土地,或许就会因为这种子弹和与之对应的战术而落入到法国或者波旁家族的手中。” “反过来,大顺现在在周边,没有像样的、足够强大的敌人。而这种新型铅弹对大顺来说,并不是急需的。相反,在东南亚,尤其是巴达维亚,那里有大量的我们的侨民,一支优秀的、可以抗衡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是必须的。” “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东南亚是荷兰的血管,一旦被切开,荷兰就会衰弱;英国在印度,也会受到影响,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切断和英国的贸易,这对法国也是有利的。” 冷兵器时代,以中原的体量和统治极限的约束,不可能在陆地和海洋双向扩张。 火药时代,尤其是燧发枪时代,这种双向扩张的压力被减轻了,就像是刘钰形容南洋是大顺的西域一般。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自然选择我都要。 只是这种我都要,法国是没有资格说的。 欧洲大陆一堆的敌人,法国不得不保持足够强大的陆军,海军永远都是第二位的。 哪怕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也不得不同意刘钰的说法。 对法国而言,佛兰德斯加意大利,如果能够拿到手,海外的那些领地其实都可以扔掉或者交换。 别看杜普莱克斯叫的这么欢,他在法国是个异类。 现在谁也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如后来英国征服印度会那么简单。在和中国的矛盾和谈判上,这矛盾比刘钰想的还要小。 上个世纪,英国的势力被荷兰人驱逐出了东南亚,退到了印度。而法国的东印度公司也曾在暹罗有着极大的影响,可是不久之后东印度公司崩溃、本地治里被英国攻陷、加之内部经济政策的改变等因素,可以说现在法国在印度是完全的守势。 红衣主教也多次告诫东印度公司,要沉稳,不要招惹英国人。 法国当然是希望大顺在南洋方向分担英荷的军事压力,切开荷兰的血管、牵制英国的军力。 如果可以,甚至印度都是可以放弃的。 东印度公司半死不活,法国朝廷认为印度是个赔钱货,完全比不上西印度岛屿的一座能种植甘蔗或者靛青的小岛。 但是,莫尔帕伯爵也很清楚,战列舰是法国谈判最大的依仗,他要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如刘钰所言,只能用这个交换?还是说刘钰只是假传圣旨,皇帝并没有指示瓷器和丝绸技术完全不能交易? “如果真的不能获得瓷器和丝绸的技术,这个是可以交换的。但现在,这个条件还不能答应。这些中国人很狡猾,不是那些用玻璃球就能骗倒的土著。” 心里这样想着,也没有全然拒绝刘钰的提议,而是绕着圈子,说这件事日后可以慢慢谈。 至少,要在京城里谈。 刘钰岂能猜不到对方的想法,无非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想换更多的、更值钱的东西。 想着要不是自己对风帆战列舰设计一窍不通、要不是你们有一二百年的海战经验,要不是海军不能跳跃式发展,老子早他娘甩脸子了:谈亦可,不谈亦可,和法国有什么好谈的?贸易贸易不行,海军海军拉胯,还得担着俄国和英国的压力! 心里狂骂了几句之后,脸上堆出笑容。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尽快前往京城。” 答应下来后,又领着法国使团在威海和刘公岛的几处地方转了转。 参观了一下军官学校,上了一堂关于要塞围攻战的公开课,侧面展示了一下大顺的软实力。 随后便带着这场根本没有谈出一丁点结果的谈判,乘船前往天津。 故意在刚刚修好的大沽口炮台附近转了一圈,没有允许他们参观炮台的内部,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些骇人的大炮都是木头的。 单就外形来看,法国使团中一些识货的就可以断定,这是一座相当优秀的炮台。 外围远观过了炮台,也看到了皇帝刚刚调拨到这里的一队新军,表演了一下操练和阵型,做足了一个陆军强国的样子后,这才抵达了京城。 安排的住处就在当年俄国使团来的时候住过的地方,不过内帑拨了一笔钱,将这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早在禁教之前,京城里就有不少天主教堂。后来还有一大堆的罗刹俘虏在京城当兵,京城里的人也算是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对这些西洋人大惊小怪。 到了住处,这里边不归刘钰管了。 会有礼官前来,询问对方的级别,选择有资格入殿觐见皇帝的人选,教会他们五拜三叩首的礼仪。 正如齐国公前往巴黎,用的是见法王的礼节一样;莫尔帕伯爵在这里觐见天朝皇帝,也要用天朝的礼仪。 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就在几年前,刚刚因为天主教徒的礼仪问题,大顺选择了严厉的禁教政策。 这消息传回了法国,法国朝廷既然派人前来,那就自然知道要遵守当地的礼仪。 无非只是利益问题,现在大顺是可以给法国带去利益的,哪怕没有太多的商业交往,也会对英国、荷兰和俄国产生震慑。 法国使团前来的事,京城里也办的大张旗鼓,生怕俄国在这里负责西部边界谈判的特使不知道法国人来了。 看上去已经有了那么点合纵连横的味儿了,这些小动作刘钰可没布置,看到这些小动作刘钰心情大好,看来朝廷里那些渴望变革的人还有脑子。 因为这种外交小动作而高兴的刘钰,趁着法国使团还是学习礼仪的空档,去拜访了一下这一次主持谈判的正使英国公。 已经很苍老的英国公精神还算矍铄,看到刘钰到来也很高兴。两家是有利益纠葛的,他得孙子跟着青州军历练,西域一仗打出了风采,让英国公很有一种“可安心矣”的释然。 “守常啊,你来得正好。我年纪大了,又少和西洋人打交道。我去,不过是去喝茶、印章的。这一次的事,还是你来办。” “陛下也放心,换了别人,陛下是不放心的。” “记得一句话。陛下的意思,这一次,就是要雷声大、雨点小。” 这个雷声大、雨点小,就是皇帝和天佑殿对这一次法国使团来访的态度。 雷声大,是要让俄国人听的清楚。 雨点小,是因为这雨实在大不起来,天佑殿的诸臣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中法之间有什么太大的利益。 第二六零章 委婉拒绝 自从打完准部之后,对西域的事刘钰就没怎么在意。 反正仗是打完了,该杀的人也杀了,闹腾成什么样也无所谓,只要朝廷不想之前的付出付诸东流,就得不断地往里面扔钱。 现在还扔的起,暂时来看应该不会放弃。 唯独就是对俄谈判,听英国公这意思,应该是俄国那边也在死命争取,所以这一次接待法国使团才要雷声大一点。 “不会吧?罗刹人这时候有什么资格在西北和我们争?准部已经归顺,他们又在和鲁密国打仗……” 一下子,刘钰想到了一个不妙的可能,不会是朝廷里的人脑子一热,认为优势在我,真去要土尔扈特部的伏加尔河了吧? 有些惊恐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稍微一问,英国公笑的胡子都颤了起来。 “虽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可我朝也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倒不是这个。主要是之前俄国占了准部的一些地盘,现在准部归顺我朝,那准部之前的牧场,国朝自然是希望要回来的。” “罗刹人不让,咱们也不让,这便僵住了。那边谈判的事,不归你我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就只管让这边雷声大一点就好。” “你也不用担心,周边小邦常有朝贡前来,无甚大事,只为朝贡。这一次和法国人,也无甚大事,只当朝贡而已。谈了些有利于国朝的,自然好;谈不成,也无所谓。” “只是要让罗刹人以为我们和法国人谈的很好便是了。” 这一次法国使团来访,算是刘钰一手促成的,因为他知道大顺的不足。但法国人来了之后谈什么,朝廷里其实并没有一个总体的章程。 政府里的人不管,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这有损天朝体面。皇帝也很体量他们,故而也就没有让政府的人参与,而是用内帑的钱和勋贵们这些科举政府之外的“皇帝家臣”们来管。 但法国人来了之后,要谈成什么样的成果,皇帝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无非就是吓唬吓唬俄国人,或者当一次葵丘会、践土盟,制定一些可有可无的国际条约? 宣扬一下大顺的影响力。 再不济? 只当是一场朝贡而已,那也没什么。类似朝贡这样的外交? 一贯以之? 朝廷还没有真正的外交思维,却也正因为没有? 才使得这一次法国使团来访更容易一些:哪怕没有外交需求,关起门来? 还可以当是法国来朝贡。 现在看英国公这个态度? 刘钰便提了一嘴法国人试图拿到瓷器和丝绸技术的事。 英国公听后更是放声大笑。 “这些法国人想的倒美。不过此事也算是打草惊蛇了,之前都不甚在意,日后可要多加提防。” “当年你去永宁寺的时候,朝廷就查到过有传教士试图携带地图离岸? 上面还标准着什么汉法理王国之类的称呼。此事朝中已有警觉? 但倒是真没人想到西洋人试图窃取瓷器丝绸技术的事。” “我朝自开国便开关贸易,幸好当年没有太过纵容。否则只怕闽、粤等地,天主教泛滥。这瓷器、丝绸技巧,也多被西洋人所得。” “好啊,他既提了醒? 这事便不要声张。待其走后,我自是要上疏陛下? 严查此事的。” “倒是你,一力促成西洋人前来……若有大利? 朝中也会支持。可现在,只怕朝中都觉无趣。” “这西洋人既如此喜好瓷器丝绸? 以及我朝的大黄、茶叶。你在威海那边也在编练海军、试行远航。” “那这一次? 或可与法国人谈谈? 我朝商船可前往法国,若何?” 刘钰闻言颇惊,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心想老头儿一般不都是保守守旧派的吗?这老头儿居然这么前卫? 英国公也发觉刘钰的眼神有些不太对,笑道:“你也不必惊奇。这几年你做的事,我一直看着呢。” “又是兴办那什么股份公司,又是鼓动勋贵们入股,你这点小动作,我岂不知?” “无非是不想本朝效前朝旧事,土地兼并,尤其是勋贵侵占田产,想着让勋贵的钱投入海上。如此一来,日后便是要求勋贵们退还侵占的田产,也为咱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留些财路。” “天下糜烂之始,便是土地兼并,这等道理,自古便有人知,只是无法解决。封建海外,则天子所不允,若强必叛。若能不封建海外,却又让勋贵有一条侵占田产之外的财路,倒是不错。” “只是……守常啊,你需知道,若无十分的利,谁也不肯放心把产业投入商贸之中。便是放贷,三年便要翻一番;土地更是流传子孙,使得庶子及不能袭爵者不至无依。” “你若不能达成三年翻一番的利,这件事终究是做不成的。你若能达成三年翻一番的利,这件事尚可做的。你家里也放贷,我家里也放贷,这事儿你也清楚,三年翻一番,便是良心,实则虽有大顺律规定不得利超本金,可放贷的时候多是九出十三归,说是借了十,实则借了九,以此避开大顺律。” “是故我想,若是能和西洋人直接贸易……以我观之,我朝海商无力前往欧罗巴,能前往欧罗巴的,也就你手底下的人。若能直接贸易,获利必多,日后或可真的解决勋贵侵占田产的症结。” 英国公年纪虽大,脑子却好用。这几年刘钰一直在折腾贸易,对西洋诸国的介绍也逐渐多了,他脑子一转就能想到这里面的问题。 看看地图,从欧洲到广东,要绕好望角,这条路少说六七万里。海上风波又大,风险又高,若没有百分之百的利,谁会这么拼命? 西洋人也是人。 是人,就得符合人之本性。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便是人。 如此来看,英国公就寻思,现在天朝唯一有能力搞六万里远航的,就是刘钰手底下的人。既然赚钱,若是能和法国人谈妥了,真的让参股的人年利能达成百分之三十,这或许还真是一条让勋贵们家传久远的路子。 英国公这辈子该享受的也享受了,该为儿子孙子铺的路也铺了,人之将死,便要考虑更长远的。 侵占田产,土地兼并……后果是啥,谁都清楚。大顺这群勋贵更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年太祖入京,权将军是怎么对待前朝勋贵的,这事儿也就八十来年,那棵歪脖子树还没到百年呢。 只是谁都知道,谁都管不住自己的手,谁都想着为子孙多划拉一点,过更奢侈的生活。 一个个琢磨的都很透彻:我不占,别人也得占。真到那一天,下场都一样。既然我占了要到那一天,我不占还是要到那一天,那凭啥不占? 皇帝总得赏赐,前朝战乱之后那点官田,到现在基本上都分的差不多了。立了功得赏,赏钱没钱,明知道赏地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得不赏。 英国公觉得刘钰这是找出来了一条真的能“万世不易”的路,要是三五年就能让银子翻一番,皇帝也可以把侵占田产的事管的更严一些,大顺的命或许能多续几年,至少有一群不和田产打交道的基本盘。 只是英国公这个美好的幻想,立刻被刘钰打碎了。 “国公,法国人是不会同意的。不只是法国,英国,荷兰等国,都是不会同意咱们的船去他们那贸易的。” “这不是去不去的问题,而是去了之后人家不贸易的问题。” “就算给这法国伯爵斗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签自由贸易的条约。哪怕,允许他们收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的关税,他也不敢签。” “他敢签,回去仕途就完了。法国人和英国人一样,也是禁止中国印度的棉布销售的。他们闭关锁国,非是一日两日了。” “荷兰为了不准英国闭关锁国,和英国打了……呃,从西洋历1651年开始算,为了让英国不闭关锁国,打打停停,这都打了八十五年了,快赶上我朝开国至今了。” “此事,我是没本事靠一张嘴谈成的。” 英国公在意的是刘钰说这事不能靠一张嘴谈成,笑道:“嘴谈不成,那要靠什么谈?” 刘钰笑道:“军舰,大炮。先取巴达维亚,再夺马六甲,占据印度,拿下好望角……照着五十年,三五亿两军费,或可。” 英国公也是大笑不止,摇头道:“我不是户政府尚书,这等哭穷要军费的事,莫和我说。你是说,此事谈不成?” 刘钰很坚定的摇摇头。 “谈不成。自由贸易,只在军舰射程之内。” 英国公沉吟不语,心间却想:五十年,三五亿,一年也就一千万,似也不是承担不起。 只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或能承担得起,但无人敢承担。 ………… 终于等到了上朝参觐皇帝的那一天,莫尔帕伯爵的心中有些激动。他受够了每天学习各种礼节的日子,但又不得不学,大顺的齐国公出访巴黎的时候,是专门学了凡尔赛贵族的礼节去见法王的。 只是,法国的集权程度和朝廷礼仪,只怕还处在汉高祖和一群老兄弟们打完天下、叔孙通还没提议制定礼仪之前的状态。 到了京城,莫尔帕伯爵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东方的礼仪制度,以及什么叫真正的中央集权……法国引以为傲的集权,在这里简直是一个笑话。 作为外国使者,皇帝特许他参加早朝,在朝会上递交国书,觐见皇帝。按照流程,皇帝会在朝会结束后,在专门接待一下,之后就要把他们扔给英国公和鹰娑伯这两个负责谈判者。 临走的时候,还会再见一见。 想到这,莫尔帕伯爵心中就忍不住激动:他要在这一次早朝上,试探一下大顺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会允许瓷器和丝绸技术做交易? 他不是很相信刘钰,欺上瞒下又不是东方特有的传统,法国欺上瞒下的事也不少。他担心刘钰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假传皇帝的意思。 反正已经来了,刘钰的警告他不是很相信,因为他根本不理解大顺的意识形态,也根本分不清天子、皇帝的区别,更不可能理解大顺的朝廷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的来访表示欢迎的——这不是态度上的不欢迎,而是原则问题上的不欢迎。 朝贡可以,外交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只能和天外的人外交。 他不懂,所以胆子大,把刘钰的告诫抛到了脑后。 在紫禁城外等待着,看着穿着官服的官员按照品级排列鱼贯而入,连半声咳嗽都没有,这种氛围之下带来的威压是无言的。 莫尔帕伯爵不能直接进去,要等里面走完流程:英国公上奏,有法兰西国使节前来觐见,皇帝特许入殿之后,他才能在人的引导下进入。 心里又演练了一遍见皇帝的礼仪,确保没有什么纰漏,也终于等到了里面传他入殿觐见的叫喊声。 入了殿,行了五拜三叩之礼,按照学会的规矩递交了国书的原本和翻译本。 朝中没有会法语的,但有会拉丁语的传教士作为翻译。 莫尔帕伯爵每说一句恭贺之类的语句,就会停顿一下,等着翻译将其翻译成中文。 说到这一次的来意后,他在一句话之后掺杂了自己的私货,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允许法国人在景德镇学习瓷器的烧制技术。 坐在龙椅上的李淦是懂一些拉丁文的,他的代数和几何老师是西洋人,宫廷里本也有不少西洋传教士。 不等传教士翻译这句话,李淦已经听懂了这个法国人的意思,心里一慌,知道若是这句话说出口,自己力排众议主导的这一次外教活动就要完蛋了,朝中必会有无数人上书西洋人居心叵测。 下面的刘钰也是冷汗涔涔,骂道你个傻叉,这是把我得话当玩笑吗?你不懂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就好好听我的。 暗暗吞咽了一口唾沫,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却不等传教士翻译,打断了传教士将要出口的翻译,心知要将这件事可能造成的影响扼杀,遂笑道:“法兰西国与天朝素有来往,白明远等人也在钦天监任职多年,为绘制地图立下功劳。” “朕尚为皇子时,白明远自法兰西归来,进献了一件带测高表的望远镜,这是你们的曼恩公爵进献的。却不知这曼恩公爵如今可好?” “前些日子,便有些商贾听闻尔等要来,欢呼雀跃,正欲驾船驶往法兰西国,互通有无,商惠其利。” “正好尔等前来,朕亦念昔日旧情,不若日后天朝与法兰西国,自由贸易。朕免了法兰西国关税,尔等回去也告知法兰西国王,免除天朝商船的关税。” 第二六一章 明帝国遗产继承者 “妙啊!” 站在群臣堆里的刘钰松了口气,忍不住在心底猛赞了皇帝一句。 李淦是懂一些拉丁文的,不但听得懂,也会说一些,只是在朝堂上,作为天子他绝对不能说外语。 刘钰也和皇帝不止一次的表示过,全天下搞自由贸易的,只有一个大顺。因为大顺不懂什么叫自由贸易,但其手工业的碾压性优势和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就是天然的自由贸易。 至于欧洲各国,哪怕连个西方出海口都没有的奥地利,都组建过奥斯坦德贸易公司,建在比利时,来广东和福建贩茶叶。当然,这个公司作为《国事诏书》承认女儿有继承权的筹码,刚刚当着英荷的面解散了。 但凡有贸易公司,就是有垄断权的。只要有垄断权,就和自由贸易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皇帝当然知道法国不可能接受会把法国脆弱的手工业完全碾碎的自由贸易协定,这一点刘钰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但他更不希望传教士把这句有可能导致朝堂哗然反对、认为皇帝做错了决定的话,被翻译出来。 于是选择了这种礼貌而不失狡猾的反问,其实就是拒绝。 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条件,我就能接受你的条件;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条件,那就不要再往下说了。 莫尔帕伯爵在稍微吃惊之后,第一反应是曼恩公爵好像快死了;第二个反应便是理解了这些话隐藏的真正含义。 明白过来之后,他也是急中生智。 “尊敬的中国大皇帝陛下,这些具体的条款,需要谈判。朝堂上,我只是代表法兰西国王向您和您统治的广袤帝国致以敬意和表达友好。” 这句话算是认怂了,互相都不尴尬,免得在朝堂上都互相说一个彼此都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皇帝见这法兰西人如此识相,也走了形式。 在朝堂上宣布了赏赐的礼物,又点名叫英国公和刘钰出面接待法兰西使团,负责对法兰西使团的谈判。 下朝之后,英国公问刘钰道:“那法兰西人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陛下为何打断?” 刘钰略作翻译,英国公冷笑道:“这是以为我等欺上瞒下,他倒是会直达天听。若非陛下急智,今日在朝堂上可就不好看了。” “说的就是啊!”刘钰心里也是骂了好几句娘? 这法国人脑子里有坑? 总拿着在欧洲的那一套在东方玩,这不是扯淡吗? 这东西不是不能卖? 不是不能换? 问题是你能拿出来什么东西换? 刚才摆在朝堂上,若是拿什么74炮战列舰来换? 朝中大臣有几个战列舰不是燧发枪,战列舰的设计需要上百年的技术积累? 造船? 谁不会呀?朝臣大多觉得简单? 自己不会没关系,有工匠会。 反倒是瓷器和丝绸,这些东西大臣们就敏感的多,也能直观地认识到其中的巨大价值。 到时候拿出这个条件? 肯定是被大臣们当成是疯子。外交已经不容易了? 和疯子以及居心叵测者外交,更不可能。 英国公心里有些不爽,直接表现在了面上,骂了两句后道:“要不先晾一晾这些法国人?” 刘钰摇头。 “晾就没必要了。若是我朝一直闭关,尚且还有晾一晾的资本。他要求着咱们开关。可如今? 朝廷既说要雷声大、雨点小,法国人只怕也觉得意兴阑珊? 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如此晾着,反倒坏事。” 英国公咂摸了一下刘钰的意思? 嗯了一声。 “既如此,那就抓紧时间谈吧。我就坐在那听? 只怕也未必听得懂。你谈什么? 谈完之后和我说一声便好。朝廷有些事? 不能拿到明面上说。不管是东洋还是南洋,此事如今知晓者,不过寥寥。” “那荷兰国,远在海外。其国海军虽强,奈何陆地毗邻。这法兰西国若能占了荷兰国的陆地,其国海军也就只有败亡一途了。” “如今南洋荷兰人最强,若其国土被占,则唾手可得巴城矣。” 皇帝和几名倚重且心腹的大臣说过今后大顺的战略规划,这也是这一次英国公等人支持对法外交的根源。 既然定下来了要赶紧谈,朝会过去后第二日是宴请,第三日便正式开始谈了。 在朝会上碰了一鼻子灰的莫尔帕伯爵也明白了现在的处境,也明白谈判首先要谈的是大事,之后才能谈那些细枝末节。 获得瓷器和丝绸技术的可能性已经没了,也就没必要再围着这个问题来谈了,莫尔帕伯爵在确定了谈判双方的级别足够之后,直截了当地说起来中法同盟的事。 “尊敬的公爵、伯爵。海军如果不用,是一个浪费钱财的投入。法兰西保留现有的舰队,是源于周边的外交情况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兰西海军的思路,不是争夺制海权,而是保持相当的威慑,通过私掠船打击敌人的战争潜力、破坏敌人的贸易。” “但贵国的贸易政策是完全的开关开放,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保持一支规模足够强大、甚至要建造战列舰的海军。贵国是否有对荷兰开战的想法?” 这么开门见山的问题,刘钰只能先翻译成了汉语,告诉了英国公之后,询问了一下英国公的意思。 英国公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提问,思索片刻后道:“国之大,忘战必危。所谓有备而无患,未雨而绸缪。” “凡出兵,必要合于大义。荷兰国昔在前明时候,伙同英国,攻澳门、掠舟山、据澎湖。后我高宗皇帝宽容为大,允其贸易,然其心不可不防。若日后荷兰国再有冒犯天朝威严之事,自是要膺惩的。” 这事儿刘钰不好表态,英国公表态之后,翻译又让刘钰琢磨的脑子疼。 好容易把这些话尽可能直译地翻译出来后,听的莫尔帕伯爵也是一头雾水。 啥意思? 这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 似乎是说,大顺的国防政策,是别人不打他,他就不打别人?意思是荷兰如果不主动对大顺宣战,大顺就不会对荷兰宣战? 那要是这样的话,这个盟友似乎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不是很理解这种东方式的含蓄表达,但刘钰心里很清楚,中国还有个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英国公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确了,这支海军,针对西洋人而言,就是为荷兰和英国而创建的。 法国虽然也搞殖民主义,但是水平差了点,还没有能力在明末就在中国沿海搞骚扰。 英国和荷兰不同,那是有前科的。 既然英国公已经表态,剩下的话就靠刘钰自己发挥的,当然是要把话说的清楚一点,让法国人明白大顺的真实战略企图。 “莫尔帕伯爵,中国是中国,大明是中国,大顺自然也是中国。就如同现在英国的王室头顶上依旧还有一个法兰西王冠的宣称权一样。明帝国的一切,大顺都是全部继承的。包括……仇恨和所有政治遗产。” “荷兰人曾经掠夺舟山等地的天朝子民前往巴达维亚做奴工,这样的行为是不可容忍的。而这种罪行,对帝国而言,是没有追诉期的。” “东南亚在明帝国的巅峰期,是其势力范围,而这也理应被我们继承。” 刘钰的话,说的就更直白了,莫尔帕伯爵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心里却有些嘀咕东方帝国的含蓄表达,以及这个古老帝国诡异的道德标准。 似乎,主动开战是羞耻的,必须要被打了之后才能开战,才显得正大光明? 这一点他有些不太理解,可刘钰的话还是透露出了很多信息。 不管荷兰和英国是否对大顺宣战,大顺都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对英荷宣战,这个战争借口是延顺已经灭亡的明帝国的。 刘钰考虑到法国诡异的、有点像是破罐子破摔的海权思想,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自由贸易,是天朝的国策,这是不可更改的。所以,在南洋地区,天朝反对一切形式的海盗和私掠活动。” “所以,就算是对英荷宣战,天朝也不会选择私掠和海盗行为,这是有违天朝体面的,也是对自由贸易的极大破坏。” “为此,大顺需要一支拥有战列舰的舰队,而不只是巡航舰。巡航舰是最好的私掠船,或者贸易打击船队,但却不是很好的海军决战舰种。” “如果将来开战,天朝可能要面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全部军舰,仅仅靠这些巡航舰是不足的。” “您应该清楚,巴达维亚对荷兰意味着什么,东印度公司对荷兰意味着什么。这是荷兰的经济命脉,所以一旦开战,荷兰人一定会拼尽一切可能夺回巴达维亚。虽然从阿姆斯特丹往东南亚运兵很难,一艘主力舰可能要一年之久才能抵达,而且数量不会太多,但紧靠巡航舰是不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 法国搞了一支架子舰队,心里其实是怂了,知道在海上真心打不过此时的英荷联手,在陆地上又树敌太多必须保持一支强大的陆军。 这就使得法国总是琢磨着,我控制不了大海,但我可以恶心你,搞私掠,让你付出代价。 为此刘钰很明确的和法国使团表明了态度:大顺的海军政策和贸易政策,不能只靠巡航舰,必须要建造足够强大得战列舰。法国那一套策略,大顺不会用的。 第二六二章 纸老虎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就差直接说:你在欧洲干荷兰,我在南洋干荷兰。大顺牵制荷兰的海军,法国去搞荷兰的陆军。 莫尔帕伯爵似乎明白过来,刘钰在威海的时候,为什么非要用新的膛线枪子弹技术,换法国的战列舰技术了。 毕竟,荷兰没有海峡。 法国和大顺离得太远,这种结盟配合,也只能用这种很巧妙的方式。 大顺竭尽所能提升法国的陆军,法国尽可能帮助大顺建立一支挑战英荷的海军。 英国还好,东南亚可是荷兰的主动脉,一旦被切开,荷兰的实力就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尤其是荷兰的大量资金和股票交易都围绕着东印度公司这个大金库之下。 欧洲现在呈现着战争的阴云,但没有人可以完全预料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会打到那种程度,甚至一度成为了七年战争的预演。 法国是签字承认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法变更允许女人继承的国事诏书的,法国内部的主和派也不希望将来树敌太多。 但是,主战派在此时是占据上风的,这一次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就是法王希望借助主战派来削弱红衣主教的权力,对于红衣主教的改善周边外交局势的政策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莫尔帕伯爵算是主战派,也是希望能够做好战争的准备。 荷兰人现在已经不行了,一百来万的人口,早已不是一百年前的荷兰了。 只是余威犹在,人的意识总是落后于现实。 加之英荷同盟的存在,如果大顺这边真的能够在东南亚遏制荷兰,这无疑是对法国极为有利的。 不管怎么样,只要大顺对荷兰开战,阿姆斯特丹的股市就会狂跌,而且会严重影响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业务。说是切开了主动脉血管,一点都不过分。 但是,结盟归结盟,大顺是不可能当凯子的。 关于这一点,刘钰也必须提醒法国人。 “莫尔帕伯爵先生,我必须说清楚,大顺的自由贸易体系之下,对英荷的任何制裁,其实也是对大顺的制裁。固然可能会让其东印度公司受损,但大顺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反而可能导致数万人失业? 导致瓷器和丝绸茶叶等积压。” “所以? 欧洲的局势和大顺无关,一旦开战也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恢复明帝国巅峰时期在南洋的天然边疆。这是战争可能带来的唯一利处。” “大顺不会为了任何盟友去制裁一个数万里之外的国家贸易? 但如果这个盟友和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我想说的是:大顺会选择一个战时盟友? 而不是一个加入某种关税制裁协定的商业盟友。大顺不需要进口关税,也不需要重商主义。” 其实大顺现在能打的牌? 真的不多? 除了开战占地。 搞贸易制裁,其实制裁的是自己。 毕竟南洋贸易算是大顺帝国的第一央行、东洋贸易是第二央行,可能过几年第二央行会被云南的铜矿取代,但只要大顺还在用白银交税? 第一央行就不能关闭。 所以刘钰希望法国人不要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大顺和法国达成极为紧密的同盟,去给法国当凯子,制裁英荷的东印度公司。 好处都让法国占了,大顺却是一点好处都没。 同时也算告诉法国,大顺对战争是渴望的? 中法合作的基础是战争,而不是贸易。 法国没资格和大顺谈贸易问题。 莫尔帕伯爵想着这一路的见闻? 以及杜普莱克斯说的无法解决的对华贸易逆差问题,终于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 大顺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个时间,比如荷兰在欧洲卷入某场战争的时机? 会直接下场在东南洋作战。 而荷兰可能卷入的战争敌手? 最大的可能就是法国。 只是? 大顺真的有短时间内击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能力吗?或者,大顺对荷开战能否保持到法荷战争结束? 这关系到,法国愿意为大顺的海军建设付出多少,以及合作的紧密程度。 “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还是很强大的。” 莫尔帕伯爵提醒了一下刘钰。 对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刘钰心理是有数的,现在连瘦死的骆驼这个词都不能用了。 从他托田平收集到的荷兰人在华贸易的一些旧年数据中,以及贸易公司在南洋搜集到的情报,已经完完全全看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脆弱。 大约二十年前,奥地利的奥斯坦德公司还没有关闭的时候,在广东发生了一场很特殊的贸易战。 刚来到广东的奥斯坦德公司,用一种猛龙过江的架势,给荷兰人上了一课。 募集了大量的资金,一下子买断了广东地区当年所有的茶叶,运往欧洲进行倾销。 那时候的巴达维亚,还有中国商人去,走私过去的茶会比荷兰人直接在广东买走关税更便宜一些,另外也能获得一些香料之类的回程货。 奥斯坦德公司的忽然介入,导致了欧洲茶叶价格当年暴跌:对奥斯坦德公司而言,之前可能没卖过利润这个高的东西,赚点就行;但对组织架构庞大、船员携带私货成风、历经多年腐败丛生漂没成瘾、大班损公肥私虚高报价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而言,没有暴利就要赔。 为了应对,当年前往巴达维亚的中国商船被荷兰人用各种明着暗着的手段折磨,没有到直接抢的地步,但是拖着不结算逼商人降价。 商人们走也不是,卖也不是,最终只能止损,用很低廉的价格将茶叶卖掉。 巴达维亚在中国走私贩子心中的信誉破产,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船运茶叶去巴达维亚。 任凭荷兰人说破大天,福建广东的商人又不是傻子,吃过亏之后反正是不去了。 加之大顺的开关贸易政策,使得荷兰不得不从阿姆斯特丹直接派船前往广东贸易,绕开了巴达维亚这个中转站。 巴达维亚的地位,大不如前,驻军和繁盛以和以前相差极大。 移民到那里的华人一般都是砍甘蔗,或者被分化出来一些做狗腿子,之前盘剥的轻一点,现在中转站地位骤降,就会想方设法抠钱来维系统治,尤其是从当地华人身上。 当地华人现在对荷兰人相当不满,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心。 再一个,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是七省商会组成的。 公司董事会明显偏向阿姆斯特丹,对华茶叶贸易是交给了阿姆斯特丹。后来为了拉人入伙,又加了泽兰。 巴达维亚,是七省商会一起出钱搞出来的,现在你阿姆斯特丹和泽兰两家偷偷摸摸地绕开了其余五个省,直接去广东运茶了,那你们两个省赚了,咱们七个省一起出钱搞的巴达维亚怎么办? 的确,巴达维亚的茶,因为要先转运过来,再回荷兰,都是陈茶,被奥斯坦德公司用当年的新茶在欧洲压价,陈茶的确不好。 的确,巴达维亚运茶,贵一些,漂没一些,船员私货多带一些,总督小仓库屯一些,理论上直接运茶更合算,但这不是“与民争利”吗?这里面多少人的利益? 的确,有时候为了保证对欧洲市场的垄断,需要赔钱运茶,以保证不会出现市场真空被奥斯坦德这样的公司挤占,这对公司长久看是有利的,可对巴达维亚却相当不利。公司又扣扣索索的不贴补巴达维亚,现在把财路又断了,这是要闹哪样? 再说了,这等于是阿姆斯特丹和泽兰两省,抢了原来七省的茶叶贸易。 阿姆斯特丹和泽兰运茶叶,不经过巴达维亚,不用巴达维亚的胡椒、香料等换,那就只能用公司的现金。 因为中国那边不要毛呢,要胡椒以及白银,可胡椒在七省共管的巴达维亚,不让巴达维亚中转,你阿姆斯特丹直接从荷兰起航到广东,那就只能用白银。 公司的白银刷刷地往外流,阿姆斯特丹的运茶船上船员更是疯狂地自己带货,借公司的船卖自己的货。 最终折腾了半天,只能用了折中之策:明明直接在广东运茶很赚钱,但却不得不将广东的茶叶进口交给巴达维亚。 由巴达维亚派船去广东,一半直接回荷兰,另一半先回巴达维亚,先把船上的私货和小金库们保证了,再装一些巴达维亚小仓库的私茶,再回荷兰,价格按照公司固定价格卖。 正是这个折中之策,让刘钰看清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脆弱。 一旦一个公司不以盈利为第一追求,而是选择内部撕逼和平衡妥协,而且最终也没有魄力彻底整治巴达维亚,那就证明一件事:这个曾经高效的公司,现在已经完了,和大明末年没什么两样了。 说一句纸老虎,已经不为过。 烂成什么样,外部看不出来,可从政策的妥协度上是可以看出来的。 如果这还是那个一百年前初生牛犊的东印度公司,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种妥协还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公司的流水绝对是出了大问题了。 如果流水没出问题,直接用白银买茶利润极高,不可能出现每年买茶的钱不足,还得用巴达维亚的热带货物和锡块弥补的情况。 可能公司理论上还有很多资产,但现金流绝对不足,资金周转出问题了。不然不可能对巴达维亚到这种程度的妥协。 要不是因为英国的茶叶高关税政策为荷兰人走私留下的巨大空间;七年战争荷兰避开战争全力贸易又续了几年命,可能早就破产了。 现在这个纸老虎,还是吓唬吓唬法国人。这个纸老虎也正是这一次刘钰促成的中法合作的基础。 只要法国人在欧洲搞的动作大一些,刘钰这边借机攻日本、下南洋,双管齐下破坏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这要是不破产就见了鬼了。 一个公司若是破产,荷兰现在还是空位期,连个独裁的亲王都没有,各省各自为政,谁都救不了这个公司。 为此,刘钰趁着这个机会,向法国使团做了一个密约得保证。 “莫尔帕伯爵,大顺可以保证,只要欧洲出现了战争,只要战争中法国向荷兰宣战,大顺会立刻找到战争借口,单独对荷宣战,而不是作为法国的盟友参与欧洲战事。” “但这并不影响实质性的问题,只要大顺对荷宣战,在不摧毁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的全部统治之前,也绝不会单独媾和退出战争。因为对大顺而言,要么夺回明帝国在东南亚的政治遗产,要么就是白白投入数百万两白银军费却一无所获,没有中间选项。” 第二六三章 中法京城密约 “如果荷兰的盟友也向法兰西宣战了,那么贵国也会向荷兰的盟友宣战吗?” 面对这个令人心动的议题,莫尔帕伯爵问到了这个议题中最关键的一条。 这个同盟,是针对第三国的同盟?还是中法攻守同盟? “暂时不会。但将来或许会。如果我们不能够击败荷兰,拿回明帝国巅峰时期的政治遗产,也就不能够离开东南亚。而东南亚,只有荷兰人。一百年前,荷兰人把英国人从东南亚赶走了。” 刘钰回答的很从容,也很有道理。 无法击败荷兰,也就无法走出马六甲海峡。走不出马六甲海峡,也就根本无从和英国作战。 荷兰人当年搞屠杀加恐吓,以及在日本那边使坏,逼走了英国,使得英国在东南亚没有什么势力。 至于荷兰其余的盟友,诸如哈布斯堡之类,奥地利有海军吗? 其实,东南亚还有一个欧洲国家,西班牙。 英国和西班牙的关系不好,塞维利亚条约之后,英国被禁止前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进行贸易,但是走私贩子詹金斯跑去贸易,耳朵被割掉了。 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引发了一场战争,实际上本质还是为了争夺海权和殖民地贸易权。这一次战争很出名,因为这场战争,英国海军完成了第一次海军舰队环球航行。 这次航行,水手因为坏血病死了六成,六艘船最后也只剩下一艘,而且带队的这个军官是个很敌视中国的人:这是个傻叉,鸡需要吃石子和砂子以消化食物他都不知道,然后在广东买鸡吃,说中国人狡猾给鸡喂砂子;说中国农民很无耻,用某种手段可以阻止猪上厕所,从而在卖猪之前狂给猪喝水。 此人算是开了在欧洲黑中国的先河,所以刘钰印象比较深刻。 因为这个深刻的印象,刘钰可以断定,英国现在在东南亚,集结不了多少军队。六成的航行死亡率? 英国承受不起。 故而其实这时候和英国开战? 刘钰心里是有底的。 英国要一直到美国独立之后,才有能力越洋运输超过两千人的队伍? 才能够让战列舰航行于两洋之间? 才完善了海洋补给体系。 在南洋的家门口打,这时候刘钰是一点不怵英国的? 最多能来一两艘老式的三级舰,问题不大。真打起来? 还有西班牙这个战时盟友。 只是没有必要。 和英国打? 大顺毛好处都没有,还得断掉一大部分出口贸易。如果能让英国保持中立,这是最好的。 这一次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和法国谈判,也是为了刺激英国? 让英国主动派使者来? 签订一个暂时的中立合约。 如果英国给脸不要脸,哪怕放弃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也要履行英荷同盟的义务,那就只能一并宣了。 反正又不去伦敦,在家门口打不用怕。 真要是打输了? 还能刺激一下大顺朝廷,全力造舰下饺子? 挤出来几千万两军费,砸钱就是。 不过这也只是最后逼不得已的选择? 能刺激英国让英国主动中立是最好的。 与荷兰的矛盾才是最大的。 对日贸易,荷兰抢走了一部分贸易份额? 还是拿大顺的生丝和糖去日本换金银铜保持公司的资金流水。 南洋贸易? 荷兰是诸多西洋国家中逆差最少的? 就是因为胡椒之类的东西可以直接交换茶叶。 马六甲和巴达维亚,更是大顺这个“西域都护府”的重要军镇,不控制马六甲,走私和逃税问题就大顺漫长的海岸线和开关政策,根本无法保证。 拿到马六甲,大顺才有了自我选择的条件,是继续开拓还是缩头圈地自萌建天朝。 否则,那就只能当个草履虫,外界刺激一下便应激一下,谈不上自主选择今后的道路。漫长的海岸线,被刺激的主动权始终握在欧洲人手里。 莫尔帕伯爵慎重地考虑了一下刘钰的话,认为刘钰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大顺就算将来对英国宣战,也不可能把舰队开到大西洋。只要能拖住荷兰、攻击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这个盟友就是非常值得的。 法国现在在东南亚也没有什么胃口,在印度尚且站不稳脚跟,更何况更远的东南亚。 莫尔帕伯爵感觉到有些荒诞,自己一个海军和殖民大臣,谈了半天居然既没有谈成贸易合作,也没有谈成商业合作。 反倒是为陆军谈到了更好的枪械,代价是海军的新型战列舰。 对新型战列舰,莫尔帕伯爵也有清醒的认识。 只要开战,被俘是必然的,英国人敏锐的眼光,很快就会学会从而复刻建造,所以这种新型战舰和刘钰手里的膛线枪子弹一样:只有在开战之前才能卖出一个高价。 现在大顺很明确的表达了自由贸易的意识,所以不会对英荷搞禁运,也就不会让法国东印度公司获得更多的利润去填补禁运后的市场。 也明确表达了丝绸瓷器等技术管制措施。以莫尔帕伯爵对大顺的集权体制的了解,肯定以为大顺的基层控制力极为可怕,所以他没想过刘钰嘴里胡诌的技术出口管制可能根本无法实行。 权衡之后,莫尔帕伯爵认可了刘钰的提议。 “这样的合作,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贵国缺乏的,只是一些优秀的舰船设计师。” “既然贵国不会同荷兰的盟友宣战,那么法国也不会对除荷兰之外的大顺的敌人宣战。” “这个密约,只是一个针对荷兰的条约。由法国负责尼德兰七省,而大顺来对付七省的贸易公司。” 刘钰点头道:“是的,就是这样的。这是个很公平的密约。” 双方对公平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心底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既然法国这边已经松口了,露出了合作的意向,之后谈判的进度就快了许多。 七月中,英国公作为皇帝的全权代表,与法国签订了《中法京城密约》。随后在七月下旬,又签订了一个可以公开的条约,以及一些国际法公约。 暂时看来前者更重要一点,可以三五百年为单位,后者更有意义,这算是天朝第一次打破了天朝体系,尝试去做诸侯霸主,制定新的“礼法”。 中法密约的内容整体上就是围绕着怎么坑荷兰人来的。 法国使团在返回巴黎后,会派遣优秀的舰船设计师和工匠前往威海的造船厂,帮助大顺修造第一艘新型的战列舰。 在第一艘战列舰下水试航后,大顺会将膛线枪米尼弹的技术转让给法国,在此之前会绝对保密。 大顺海关会对法国的西洋参免税,反之法国要履行的义务,是大顺将会派遣一支一百多人的工匠队伍和孩童前往法国,在造船厂实习,或者在会计部门实习。在那边的生活费用,由大顺这边出,法国不得干涉这些人的信仰。 如果法国要对荷兰宣战,会提前告知大顺。大顺必须尽快对荷兰宣战。 法国承认大顺继承明帝国在东南亚的政治遗产,并且承认朝贡体系,与大顺的朝贡国不得单独谈判和外交,与大顺朝贡国的一切外交都必须在京城完成。如果单独外交,则视为对大顺宣战。 大顺承认法国对佛兰德斯的主权要求,并且承认法国的天然边疆概念,在对荷战争结束后,大顺将派人前往欧洲,宣告大顺对法国的主权承认。 法国军舰如果在东亚海域出现了危机,可以降下旗帜前往威海停靠,并且可以在威海获得补给和船只修补;如果大顺攻下了马六甲,法国军舰也可以在马六甲修补和补充补给。 如果大顺的军舰前往欧洲或者印度,亦可在本地治里等指定港口停泊和补给。 补给和修缮的费用,由东印度公司暂时垫付,双方可以将钱直接转给法国东印度公司。 法国商人可以在各处口岸过冬,逗留,但不得进行任何形式的传教活动。中国承诺不会派遣和尚、道士等前往法国传教。 大顺这边确保不会对法国进行走私,如果大顺的商船在欧洲停靠,所有货物不得在法国售卖。 中法双方的军火贸易,免收关税。 法国东印度公司,可以向中国的贸易公司进行专项借款,这些借款的使用必须有明确的目的,比如购买威海兵工厂的军火或者军舰。 法国可以按照正常价格,在大顺建造战舰,大顺会派人前往印度交割,如有必要可以在付款后抽调大顺海军的军舰。 涉及到借款、交易等内容,均以白银支付。 此密约维系到大顺完全继承明帝国的政治遗产,并且将荷兰势力完全驱逐出东南亚为止。 在战列舰和膛线枪技术交换完成后,大顺将派遣一支二百人的军官团前往法国;法国也将派遣一支一百人的海军军官团和水手前往大顺。 双方皆在对方军中服役,听从对方国王的命令。 在此密约完成后,双方将进行下一阶段的谈判。 包括法国可以在澳门附近租借一块土地;大顺也可以在法国港口租借一块土地。 双方均不得在租借地内进行走私活动,大顺再度承诺会保障法国的利益,所有运往欧洲的货物不会进入法国。 在此密约完成后,大顺不会向法国商船征收通过马六甲海峡的通行税,在必要时候,会在双方协商的基础下,关闭针对第三国得通行许可。 以上三项,为本密约的附加款,在密约完成之后再度确认是否生效。 此密约不得向第三方泄露,如泄露,则断绝彼此贸易,驱逐双方国人。 第二六四章 金刀计 有一年大几十万两的贸易额做保证,还有共同的敌人,密约的隐秘性是可以确保的。 密约签订之后的各种公约,则就是一些意义不大、对双方都不会产生太大影响的。 一份《禁止本国奴隶公约》,法国虽然搞奴隶贸易,但是本国没有“奴隶”,加之法国的土地肥沃,实际上也很少有人往美洲跑去做契约奴,就算有,换个名:契约长期雇工就是。 这个主要输缔约国双方不得将缔约国成员的国人当成奴隶买卖,算是有些用。 还有一份《海员救助公约》,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此时并没有太大用处。 大顺无非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尝试着参与一下如今的国际政治,走一个双轨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内,保持朝贡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外,保持平等外交。 和刘钰所设想的,并不一样,全程关注着这一次中法谈判的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刘钰想的,是夺取南洋,这一点皇帝既然动了荷兰香料的心思,自然是同意的。 但刘钰看到的,只是攻占马六甲之后方便查税,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及后续夺取棉花产地孟加拉为工业革命做准备,免得大顺棉吃人。 皇帝看到的,却是马六甲是一道天然的城墙,可以把天朝和外部世界隔绝开的天然城关。 到时候,可以将对外贸易的口岸放在马六甲,隔绝西洋人在内地的影响,尤其是隔绝天主教的传播,以及一些“无君无父”之言。 到时候,在马六甲海峡之内,搞新型的朝贡体系,继续当天朝上国,确保国人和日本越南等隔绝西洋人的影响。 对外,则以马六甲海峡作为窗口,尽可能保持和西方的交往,也能做到一旦局面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威胁到了皇权和统治,就要关闭,从此之后关上门过小日子,继续当天朝。 这种双轨体制的构想,已然悄悄在皇帝心中成型。至于刘钰在意的印度棉花,刘钰没说过? 但可能就算说了? 皇帝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就像是皇帝曾经和刘钰说的那番豪言,夺占马六甲? 进可攻取印度、退可经略南洋。 然而一旦说到有进有退的时候? 皇帝的内心其实还是倾向于退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赐宴款待了法国使团? 并且借着机会,宣读了可以公开的公约和一些不痛不痒的中法条约? 真正的密约则被机密的隐藏起来。 当初说好要雷声大? 这一次宴会的规格不弱于当初俄国使团前来谈判贸易和勘界问题的规格。 能公开的公约就这么几份,在京城的俄国特使顿时就慌了神。 莫尔帕伯爵的级别够高,大顺这边招待的人级别也足够高,而且双方谈了将近一个月? 结果就谈出些这玩意儿? 说破大天? 俄国特使也不会相信。 现在大顺正在和俄国进行西北边界的谈判,法国使节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俄国人的阵脚。 政治上能拿到明面上说的话,基本都是扯淡。 尤其是双方这么高级别的代表谈了一个多月的情况下,俄国很怀疑是不是中法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俄国特使紧急求见了英国公? 然而英国公却表示法国人来谈的就是这么简单,并没有谈太多的内容。 这些话? 俄国人一点都不相信。 当年围绕着喀尔喀蒙古和黑龙江的归属权爆发的战争,俄国人记忆犹新。当时做出的判断? 就是大顺的炮兵不错、轻骑还行,肉搏兵很好? 但是火枪兵战术体系落伍了。 那场边境冲突之后没多久的大顺平准之战? 青州军用全新的战术体系? 在随行的俄国特使面前表演了一波变革后的新军战术。 尤其是极快的行军速度和变阵速度,以及优良的炮兵技术,都给俄国特使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副政治意味极浓、年轻人志得意满的《刘钰翻越阿尔泰山》的画作,更像是大顺对西域胜利的宣称,也像是在隐喻“大顺已经翻越了陆军差距的这座大山”。 五年前大顺还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五年后便快步超越了俄国。 平准之战表现出的惊人的后勤能力,更是让俄国特使深知这是一个可怕的潜在敌人。俄国是无力在这么远的地方集结这么多军队的,后勤就会让俄国的财政崩溃。 青州军的枪械又都是法国枪械,炮上还有很明显的波旁王朝的奢靡特质,比如那些看着好看但无用的炮尾兽首雕像。 这一次法国又大张旗鼓地来到了大顺京城,俄国特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法之间缔结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围绕着波兰问题,俄国和法国之间相当的不对付。法国又是奥斯曼的传统盟友,这种矛盾日益加深。 俄国和大顺之间又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在大顺得到西域之后,距离俄国的腹地更近。 面对这种情况,俄国特使必须要打听清楚。 在英国公那吃了闭门羹之后,俄国特使又会拜访了法国使团。 可得到的回答和英国公一样,就是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越是这样说,这种不安就越发的强烈,俄国特使严重怀疑大顺和法国签订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这是一位新换来的特使,原本跟着刘钰去西域的那位特使已经回国了。 这几年刘钰没有在京城,这个新来的特使也没法直接去见刘钰,只好绕了一圈,找到了已经穿着大顺官服的汉尼拔,希望汉尼拔出面引荐一下。 然而刘钰却推说自己病了,予以拒绝。这种拒绝,更是加深了俄国特使的不安。 禁宫中,英国公和刘钰都在。 皇帝正在那观察那支装填米尼弹的膛线枪,试着激发了几次后,赞道:“若是日后有工匠解决了拉膛线的办法,使得一支枪的价格在十两银子之内,此物必将大行于世界。” “天朝千年的北方边患,自此无忧矣。天朝工匠如此多,做一支尚且需要二三十两银子,草原游牧者哪里用得起?便是西域将来复叛,又有何惧?上次守常万人入西域,日后三五千人便可横行矣。” 他还是识货的。 这种交易,不可能瞒着皇帝。 刘钰进献了两支上等的给皇帝打猎用,试过一次之后便爱不释手。 这枪,打的真的准,而且还远。 枪虽好,皇帝还是允许了刘钰用这个和法国人做了交易。 除了对刘钰判断的信任之外,皇帝也考虑了欧洲的局势。 既然欧洲尚且还是诸侯大争之世,又有一个岁入两三千万两的英国隔在海外,让法国成为欧洲大乱的策源地,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尤其是看过地图之后,知道荷兰和法国很近,而荷兰又那么小之后,更是确信这个交易对大顺有利。 荷兰是根,东印度公司是木。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可长久。若是法国能够攻下荷兰,这南洋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钰说的也明白,这种枪械要么不用,只要用了,欧洲各国都能仿制,因为原理很简单,一点就通。 皇帝深以为然。 将这支带有膛线的燧发枪摩挲了一阵后,皇帝又道:“兵甲虽利,革器虽强,可打仗就是在打钱。我看这法兰西国,必败无疑。那英圭黎国有大洋为壑,若如秦居关中虎视诸侯相争。法兰西国,不过棋子尔。” “既要海军强于英荷、又要陆军强于奥罗普,方可大胜。如此穷兵黩武,其国岂能久乎?” 把玩了一阵枪械,皇帝忽然道:“看到此物,我忽然想到了《通鉴》中的一个故事。” “王猛金刀之计。” 刘钰有点懵,王猛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但那个时代乱哄哄的,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再说《资治通鉴》那么厚,这些年就算他有读书的心思,也不可能读完。 这金刀计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英国公却立刻明白过来,赞道:“陛下圣明。那慕容令之所以中计,究其根本还是看到了慕容垂的金刀。若是没有这个金刀作为信物,为间者说什么,慕容令也不会相信的。” “王猛让慕容垂送个信物做离别纪念,转手就拿这个这个做纪念的信物,找了间谍送给了慕容令,说信物在此,一起逃回燕国……若无金刀,岂能相信?” “陛下这是要将这枪,在罗刹人面前,做法兰西的金刀?” 文化水平很是不足的刘钰听的满头雾水,皇帝故意看了一眼刘钰,还没有回答英国公的话,便先对刘钰道:“守常啊,日后你多读读书。读史明智,以史为鉴。这实学学问固然有用,可这治乱的学问,都在史书之中。你只读前四史是不行的,日后多多读书才是。” 勉励了刘钰两句,又将金刀计的来龙去脉一讲,刘钰也明白了。 皇帝道:“我朝才刚刚军改,青州军成军也不过数年。罗刹人岂能相信天朝人杰地灵,岂能做出这样的新枪?” “只要看到,必要以为这是法兰西国所赠。” “军械大事,不可轻易外传。既法兰西人外传于本朝,必是有求于本朝。” “本朝实要经略南洋,关键在船,切不可让荷兰国先知晓。” “而用此金刀计,则罗刹人必要以为本朝侧重在西域,法兰西国又赠新枪,必是唆使我朝与之开战。” “此枪,非法兰西国产,可罗刹人必然以为此法兰西国所产。如此,则罗刹人必惊。” “西北勘界之事,其必退让。” 将大致的计策讲完,刘钰心道,这些人玩心眼是真的厉害,还好自己的计划不需要玩心眼,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要在俄国人面前展示一下这种枪械的射击,俄国人肯定会以为这是法国人送的。 上面没有写着法国字,也没有法王的印玺,但是惯性思维之下,俄国人更相信法国的枪械制造技术,而不会相信一个十年前还处在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大顺会搞出这种新枪。 法国人送枪,俄国人肯定以为法国人是在和大顺合作,建成一个东西围堵俄国的同盟。 既可以掩护密约的实质是对付荷兰的,又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获得最大的利益,当真是一举两得。 英国公和刘钰一起拍了一阵皇帝得马屁,李淦道:“此事,英国公你去做就是。守常则要抓紧去挑选跟随法国使团前往法国的工匠。” “若是别国,朕是不允的。如英、荷等,多有无君无父之言。这法兰西国,倒是和本国有几分相似,也不必担忧那些人学到一些妄言。” 皇帝对尼德兰国议会扯淡现在还是空位、英国砍了国王脑袋这样的事,还是有些提防的。虽然刘钰篡改了一些内容,混淆了侧重点,皇帝终究还是担心那些威胁皇权的思想传入。 刘钰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心道你却不知,英荷不过小打小闹,法兰西才是真正的革命的老区…… 第二六五章 反对一口通商 “天朝的制度、礼仪,无不优于西洋。西洋所擅者,唯器之巧尔。此番去法兰西国,多派些工匠前往就是。读书人便不要去了,派谁去,都会当成耻辱。而且眼中不过奇技淫巧,也学不到什么。” “朕的内帑自是要出一些钱,以兹鼓励,使其众于法兰西国专心学习,日后报效。关键便是这些人万万不可信教,若其在法兰西国信了天主,便不要回来了。” 到现在为止,皇帝和朝臣对天朝的制度礼仪还是相当自信的。 刘钰一直搞的温水煮青蛙式的变革,都是无中生有,基本没有触及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且打的也是器物之巧的幌子,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和将来社会撕裂的风险,至今还没有一丁点的显现。 既是要派工匠去,这事也用不着走政府,刘钰自己就能挑选人前往。 刘钰心想这算是又给了自己一次钻空子的机会,齐国公去了一趟巴黎,估摸着一些“无君无父之言”也能听到不少。 趁着齐国公的使节团还没回来,那个刘钰一直担心的定时炸弹一般的陈震,也不知道会在法国看到什么,萌出什么思想。 还是趁此机会赶紧把这批人给派出去才是。 现在这个时代外出留学很尴尬,西方的硬实力才刚刚体现,距离质的飞跃满地黑烟囱的时代还有百年之久,就算出国也不会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是不想让皇帝派人前往的,皇帝派出去的,基本都是保守的地主阶级,他们看到的东西和刘钰让人看到的东西不会是一个视角。 “陛下,人员臣已经选定了,都是一些工匠,还有一些便是孩童。工匠去学造船,孩童去了,多学多看,日后也方便翻译。工匠五年可归? 孩童十年方回。” “法兰西国使团要想回去? 还要等到今冬季风。臣奏请,若法兰西使团要求前往江南参观? 或是沿运河而下? 万万不可。” “一则担忧其偷学我朝丝、瓷之巧;二则沿河而下,沿河多有困苦之民? 若观之,则有损天朝体面? 使其小觑我朝。”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当皇帝的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门面光鲜的京城、苏杭、广东,自然不是内部贫苦区能比的。尤其是漕运的存在,还需要大量的征夫运粮;修缮黄河,虽然给钱? 可实际上给的钱低于当地的雇工水平? 而且小农经济下都是农闲才做工,就算给钱其实也不过是强制劳役。 这些黑乎乎脏兮兮的地方,皇帝当然不愿意展示给外国人看,自己知道就行了。 “卿言甚是。如今已是八月,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到时候? 便跟着爱卿回威海,从何处来? 便从何处走。朕自会否了他们顺运河而下松江的请奏。” “只不过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西洋人真的有心,除非彻底闭关? 否则实难挡住一些见利忘义之辈将丝、瓷技巧传出。依卿所言,现在西洋人其实也会烧制瓷器了?” 刘钰想了一下? 决定给皇帝提个醒。 “会? 只是烧的还有些差。多则百年? 少则五十年,或许就追平本朝了。至于丝绸,波斯、鲁密等国也多产生丝,法国也有丝织作坊。明末时候,西班牙人便在美洲养蚕了。臣妄言,这种躺着赚钱的日子,并不会太久。” “至于茶叶……其实海外能种茶叶的地方极多。只是如今英圭黎国对茶叶征收重税,东印度公司无利,故而不想着投入过大去种茶。一旦英圭黎国选择放开茶叶关税,只怕西洋人也会种茶采茶了。” “本朝既然选择了开关贸易,那就必须要承受这种后果。凡事有利有弊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内,高端瓷器和丝绸市场,还是仅有大顺一家,但是中低端市场就很难说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待到子孙辈,若是西洋人的工匠精巧反超本朝,那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虽说要未雨绸缪,可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皇帝也没有办法。 在此之前,哪里出现过外国的上品比本国还好的情况? 可远在数万里之外,又不能阻止,想想刘钰说的,火药是蒙古人西征才带过去的,西洋人后来居上也不过用了二三百年,日后瓷器丝绸超越,似也大有可能。 只是,西洋人到底是凭什么快速反超的? 皇帝的心头产生了一丝丝疑惑,却没有问刘钰,因为他猜到要是问刘钰,肯定又是老一套说辞:兴实学、办学堂……甚至改革科举。 这等疯话,还是不要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李淦对外部世界的判断,以及做出种种支持改革的举动,其动机无非就是把刘钰当成了前朝可以让内帑丰盈的太监,让刘钰改革军制维护统治、让刘钰主持贸易搂钱……这活,郑和也能干。 通过这一次对法兰西国使团的招待,皇帝恶补了一些欧洲各国的局势,心里对刘钰给出的“垄断南洋香料”的诱惑更加上心。 军改的很顺畅,他没去想李过留下的遗产和松动的门缝,留下了足够的科举之外的人才,才使得军改如此顺畅。 所以他只觉得,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不了的事。 而李过的遗泽,到现在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就该有的东西,他也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李过当年打下的基础,这军改要难到什么程度。 只想着钱,他当然也很在意西洋人偷取技术的事,可却无解。 “爱卿所奏西洋瓷丝之事,既然无解,那也不必去考虑了。只要小心提防即可。” “朕也是没有办法。一管就死,一放就乱。” “朕只要说严查,当地节度使必要上书断绝贸易,懒政以免犯错。或是砸毁海关周边的瓷器作坊,或是每日清查使得胥吏借机敛财。” “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西洋人只要起了心思,国朝又开关贸易,早晚会偷到的。随他去吧。” “好在驱逐了传教士,总能延缓一些。” 刘钰心想倒也是,就这基层控制力,也根本不可能管得到。 英国对蒸汽机那么保密,还不是连三十年都没保住? 皇帝还有别的事要和刘钰谈,便先让英国公退下,去准备对俄国人的金刀计,迫使俄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让步。 等到英国公一走,皇帝问了刘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朕这些天对西洋诸国多加了解,也问了一下东印度公司的事。可朕怎么看,这东印度公司都是与民争利啊?” “如英夷的东印度公司,自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归其垄断。若有英夷私人贸易,则东印度公司可以将其击沉。若能俘获,船上货物一半归国库,一半归东印度公司。” “也就是说,即便都知道天朝物产丰盈,能够赚取大量钱财,若是敢于私营就是大罪。” “朕思索许久,实不知英夷是如何保证不至民意滔滔,控诉与民争利的?按你说,这英夷王,也非是那种君言即法的人物。” 刘钰想了想与民争利的定义,说道:“陛下明见,这东印度公司本就是与民争利。不过,一则方便税收,钱能入王室手里;二来,便是不要吃独食。其实英夷的东印度公司也多次出过问题,只是发行新股,让那些呼喊与民争利的都入股,便无人再喊了。” “至于国朝如今的贸易公司,之所以无人呼喊与民争利,是因为他们本就无利。倭国闭关,谁有本事拿到倭国的贸易牌,谁才能贸易。” “日后若是倭国开关,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但就臣所见,与国民,不组贸易公司为利。但于政府、内帑、国库,组贸易公司有利。各有利弊,这还请陛下圣裁。” 皇帝心想,这还裁什么裁?自然是允许组建贸易公司,允许垄断权。 至于什么自由贸易有利国民,前明走私横行,与民的确多利,可是朝廷没钱,能做什么? 若是这天下只是东南一隅,怎么都好说,可如今天下的局势就是在东南收税贴补别处,这就没办法了。 只靠海军和海关巡查,海岸线漫长,一旦倭国将来开放贸易,那是防不住的。 不如一股脑扔出去,包税,真要是有走私的,贸易公司的船就会把他们抓住。 至于多有不满者,皇帝听完了刘钰“不吃独食”的解释,心想这也不难 。勋贵如今多有入股者,吃这口食的,有勋贵,有皇室,还有沿海海商,其余人便是呼喊几声与民争利,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他想问的,还不是日本的事。 “你前些日子说,要派船以护送瑞典国被准部俘获的人归国为名,派船前往欧洲。朕在想,既然这英、荷、法、瑞等国均能组建东印度公司,也就是说,除其公司之外,西洋诸国并无私商能够来华贸易?” 刘钰不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心头略微感觉到有些奇怪,有点警觉地考虑了一番后,只能点头。 “是的。” “那么,朕若想组建欧罗巴公司,授予垄断权,则需要海军能够击败英荷法西,迫使其开关贸易,收回其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还要关闭口岸海关,不准西洋商船的货入港,只能由欧罗巴公司的船运送西洋货,对吧?” 刘钰已经听出来有些不太对劲了,可这说的也是事实,只能称是。 “那肯定做不到。那么,若是朕将对西洋的贸易全都收为官营呢?由内帑出钱,照着贸易公司的方式,授予垄断权。只允许西洋人对有垄断权的商会进行贸易。如此一来,得利必多,百倍关税。朕便可每年多拿出一二百万两银子的内帑兴建海军,如此可乎?” “钱在商人手中,他们又不出钱造舰。朕想要投钱,又无钱。若能如此,我看对国朝大利。” “以西洋各国每年数百万两得贸易额,朕每年至少能多得三百万两银子。如此,每年朕可拿出一百万两移民西域、鲸海;一百万两改土归流;一百万两投入海军。” 刘钰反应了片刻,略一琢磨,吓得魂儿都没了。 心道这娘个腿的不就是一口通商? 脸色剧变,嘴里连声道:“臣以为……万万不可。臣恳请陛下不要如此。如此于国无利,只有大害。” 第二六六章 开源节流、与民争利 皇帝自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堪称完美,本想着在刘钰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生意头脑”,非是那种迂腐之人。 哪曾想皇帝居然见到了刘钰脸色巨变的场面,不但没有马屁如潮,反而像是要被砍头一样急匆匆反对。 皇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琢磨了好半天,觉得自己想的一点没错啊。 这西洋人能来贸易的,就几个东印度公司。 既然如此,为何不和东印度公司直接交流,西洋人能授予垄断权赚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 而且直接和西洋人贸易,获取利润,比收那点关税强多了。 一年少说多出来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利润,一年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除了移民和改土归流,还能再每年多拨给刘钰一百万两,怎么看刘钰都该兴高采烈才是。 想着刘钰对移民实边的热衷,想着刘钰对兴建海军的狂热和执着,再看看刘钰此时的态度,皇帝有些晕。 好半晌,李淦才道:“卿莫不是听错了?还是觉得朕轻视了海军,应该若能多收三百万两,应全都投入海军?” 刘钰刚才一联想到一口通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现在皇帝追问,他脸色渐渐平复。 要说听完皇帝要一年多投二三百万两给海军,心里一丁点没心动,那是假话。 不用一年多投三百万,就算一年多投一百万,那就是一年三艘主力战列舰。 真要这么搞,不出十年,大顺就可以在南洋齐宣西、葡、荷、英,收回澳门,攻占马六甲…… 可再静下心一想,刘钰还是拒绝了。 这一切,源于皇帝的心思。 皇帝想给,就能给;想不给,就可以不给。这么搞,皇帝若是一直锐意进取还行,一旦触及到底线开始保守,那就完了。 “陛下,臣请试举一例。” “说。” 皇帝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刘钰的脸色这么难看。 李淦心想,自己这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坚船利炮,也知道了西洋火器水平? 也懂得了交流的重要性? 还要继续往海军投钱。 而且可以短时间内弄到大笔的钱投入到海军,以他的急脾气? 是希望尽快弄出一支强大的海军的。 刘钰到底为什么反对? “陛下? 前朝崇祯十四年,太祖皇帝入河南? 所呼口号为何?” 这是大顺开国史事,李淦的这个李? 又不是李自成血缘的李? 却承的李自成的帝位,对于这些事当然记得清楚。 缓缓的,皇帝说出了四个字。 “均田、免粮。” 刘钰也跟着复述了一遍道:“均田,免粮。一片石之后? 吴贼领东虏入关? 荆襄之战后,太宗皇帝的义旗又是什么?” “驱逐鞑虏,保全天下。” 刘钰又道:“当时为保全天下,多与士绅妥协。难道太宗皇帝所想的,不是先驱逐鞑虏保全天下? 待天下安定之后,再让士绅一体纳粮? 免除特权、清查田亩吗?” 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只是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干成。 刘钰苦笑道:“自太祖西安建制? 如今已近九十年。当初的一时权宜之计,到现在却已经是根深蒂固? 非用雷霆手段拼着江南糜烂的决心? 只怕难以完成。” “是故? 权宜之计,必有后患。陛下要授予垄断权,这也是权宜之计,就算是陛下想要得钱兴建海军……臣斗胆一问。” “若将来对西洋开战,西洋人必要断绝贸易,到时候,陛下真的有决心看着一年三五百万两白银的收入就没有了?到时候陛下还能坚定决心制霸七海吗?到时候又要生出多少利益关联的人事,到时候即便要废除,又岂能推行下去?” 李淦沉默了。 刘钰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的。 当初喊驱逐鞑虏保全天下的口号,也是为了和士绅妥协。当初也想着等着天下安定之后,把江南士绅的问题彻底解决掉,可之后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挠,使得到现在,连清查田亩、士绅纳粮、免除丁税入亩税这样的事,都没有办成。 当时知道是权宜之计,可权宜到后来,根深蒂固,已难根除。 李淦看了看刘钰,忽而道:“那你难道不是支持组建对倭国的贸易公司,行使贸易垄断吗?你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可以收上银子、方便管辖、减少走私。为什么你支持这个,而反对那个呢?” 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区别讲清楚。 “陛下,对倭贸易,授予垄断,陛下可以得到数万随时可以征召上舰的水手;得到钱财;得到对倭国的控制;得到数百艘随时可以运粮运军的船;得到倭国的地理山川……” “而若垄断官营对西洋的贸易,除了钱,陛下还能得到什么?腐败?贪污?漂没?既没有水手,也没有有航海经验的船员,更没有可以竞逐于大洋之上的船长。” 李淦笑道:“卿说错了。朕的钱,一样要投入海军啊。一样可以得到水手、船员、军舰。” 刘钰梗着脖子,问道:“陛下,既然坐地就能收钱,那还养一支海军干什么呢?那不是赔钱的吗?” 李淦差一点被刘钰绕过去,自己心里理了片刻,忍不住大笑道:“爱卿真是难得糊涂!你是本末倒置了。养海军,一定要有用吗?就像是养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难道养了就一定要用?若是天下无兵战之事,不是更好?” “就像爱卿所言,养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西洋人便不敢试图攻打本朝,糜烂东南。为什么一定要用呢?如果不用便可,朕便花钱养着又能如何?” 刘钰等皇帝笑过了,才问道:“陛下可以持续投钱,陛下怎么保证后世子孙一定投钱?前明太祖可以保证勤政而废了宰相,如何保证后世子孙如此勤政?陛下的权宜之计,三十年内大有益处;可若长久来看,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若如对倭贸易垄断权,陛下可以为后世子孙留下每年百万两的岁入;为大顺留下源源不断的每年数万水手;为大顺留下对倭国了如指掌的控制;为大顺留下数百条随时可以征召入列作战的舰船。” “而若在岸上通商垄断,除了钱,什么都得不到。而且,陛下圣明,可以投钱入海军,臣深信不疑。可臣不敢相信,百年之后,海军是否还会有钱投入。是以,短期来看,或许有利,可以筹钱;长久来看,大为不利。” “所以,臣这一次趁着瑞典人订烧瓷的机会,使船前往欧洲。陛下占据股份最大,能够得利;同样的,陛下还得到了一名去过欧洲的船长、一船去过欧洲的水手;一条通往欧洲的路线;一张沿途的补给海图。” “是以,臣反对在岸上授予垄断权。坐在家里就能挣钱,必生懒惰。” “臣,反对!” 这是刘钰第一次正式反对皇帝的意见,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大顺勋贵伯爵的身份来反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天朝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惰性,为此他宁愿多等几年、宁愿每年造舰的数量慢一点,也不想皇帝搞这种权宜之计。 改变皇朝姓氏的,可能只需要一个人。 而要改变天下,需要的是一群人,一群和大顺此时的统治基础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 皇帝今天能给,明天就能收回去,他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的“圣明”上。 哪怕这种“圣明”,可能会让大顺在数年之内就膨胀出一支好望角以东无敌的舰队。 但这不是一支海上的舰队,而是一支在紫禁城的舰队,很可能就会如郑和一般昙花一现。 李淦见刘钰反对的如此激烈,心头没有不爽,而是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爱卿勿要急躁。西洋诸国是不是闭关?” 这一点没法反驳,西洋诸国此时就是闭关的,垄断得贸易公司和重商主义思维,只希望出不希望进。 按照东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如果大顺的商船在英国靠港售卖,英国政府有义务把大顺的货船击沉,分走货物。哪怕不这么激烈,也绝对不会允许大顺的商船进港。 “是。西洋诸国对大顺是闭关的。”刘钰无可反驳。 “那么,爱卿派船去瑞典,就靠那些无法的走私贩子,多久才能使得岁入百万?按你所说,荷兰国与英国,两国军舰共有一百二十万料,朕的海军每年投入一百万,要追多久?朕力排众议,每年才能挤出来一百二十万两投入威海,从你去威海开始,已经快要十年了。” “这么久,一艘战列舰都没有,只有六七艘巡航舰,朕岂能不急?” “岁入,无非开源节流。朕这么办,难道不是开源吗?” 刘钰摇头。 “陛下,您这不是开源。您这是与民争利。源头的水流并没有扩大,只是原本归商人,现在归陛下。” “派船去瑞典,从走私开始一点点做大,那才叫开源节流。因为一担茶,假使在福建卖十两,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可以卖三十两。多出的这二十两,才叫开源。” “瑞典哥德堡的走私贩子,才是天朝开源之处。” “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陛下既在海关垄断,又允许臣派船去瑞典走私。试问,若西洋人控诉臣走私,威胁若不处置就断绝贸易,陛下纵然站在国人海商一边,百年之后能吗?” 第二六七章 皇帝的保守 走私是一门技术活。 所谓猛龙不过江,论现金、资本和瓷茶现货,大顺的海商绝对没问题。 但在那又没有落脚点,还是得靠瑞典人领进门。 在哥德堡拜拜码头,见见各路神仙,尤其是有潜力在独立宣言上签字的大走私贩子的前辈们。 该送礼送礼,该给回扣给回扣,路子还是能走出来的。 皇帝反问刘钰,这么搞走私要多久,才能让皇帝的收入赶上直接垄断对外贸易。这个也算是刘钰第一次没有敢给打包票的回答。 这一次准备让馒头去探探路,拜拜西欧的码头,能不能打开日后的路子,就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法国人干的漂亮不漂亮了。 要是法国的私掠船劫的荷兰船、英国船损失惨重,局面肯定是能打开的。 可要是法国人不给力,出现什么意外,制海权瞬间丧失,私掠穿也拦不住俩东印度公司的船,局面打开的可能就困难一点。 刘钰现在也知道皇帝是个急脾气,再加上自己整天“刺激”皇帝,吹嘘欧洲各国的军舰吨位,皇帝也觉得一年一百万两的造船速度慢了点。 这一次法国使团一来,更是了解了更多欧洲海上的情况,心里若不急躁反倒不对劲。 将关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可能导致的欧洲市场失衡、法国堵截东印度公司商船的事和皇帝说了说,这里面就是个“供不应求”四个字,皇帝就算没学过什么经济学知识,理解起来也不难。 看上去前景不错。 刘钰考虑到皇帝的急性子,又画了一个更大的饼。 “陛下,臣之所以如此在意走出国门、走向大洋,其实还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出洋远航,得利极多,此为开源,这为一鸟。” “而英圭黎国闭关锁国,严禁任何好望角以东的船和商品进入其国,除非东印度公司之物。茶有重税,棉布禁民众穿。然其国内,喝茶已成风气。” “如此,走私是不可避免的。走私可以避税,价格便低。如此一久? 英圭黎国便只有一个选择。” “降低茶税? 以求东印度公司的正规渠道茶叶可以售卖出去,而不会因为走私的挤压而压着货。” “陛下也清楚? 欧洲各国走海上? 来回要一年半的时间。欧洲利息虽低,这一年半的利息也是一笔大额数目。加之英夷商人买茶只能用银币? 而不像荷兰那般可以用香料换,是故一旦走私过多?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必然积压? 在利息、仓储、损耗、发霉等成本的逼迫之下,肯定会恳求英政府降低茶叶税、严查走私。” “如此,若其降低茶叶税,我朝出口的茶叶更多? 关税收的更多? 因为更多的人可以喝茶,销量必大。” “再者,若其降低茶税,则那些被我朝养起来的走私贩子难以牟利,必然铤而走险。” “臣以为? 前朝倭寇事,也未必不可能。走私贩子劫掠英国商船、焚毁英国运茶官船? 亦大有可能。” “万里之外,疲敌之计。此管仲‘轻重之术’。” 这里面的经济学原理稍微有那么一点深了? 诸子百家那一套已经过去了两千年,皇帝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 顺着刘钰的思路捋了半天? 这才算是大致明白过来。 英国人现在每年喝的茶已经挺多? 但因为重税和东印度公司垄断的缘故? 导致价格过高,还有很大的销量提升空间。 刘钰要把茶叶走私到欧洲的走私贩子手里,让他们逼迫英国降低茶税。 关键是,大顺作为茶叶的产地,英国茶叶减税降价,不影响大顺茶商的利益。相反,还会因为降税导致茶叶普及,销量更多,关税更多。 反过来,在海上走私的,都是一群亡命徒。 有船、有钱、有人,真要是英国敢降低茶税,毁了走私贩子的生计,这些走私贩子自然会“揭竿而起”。 劫掠官船、私卖茶叶、抢劫茶船……这都是干的出来的。 待李淦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笑道:“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今爱卿之意,说的是英夷,实则在劝谏朕。” “若是朕也要在海关专营垄断,则走私必多,难以查办。到时候,可能还会形成倭寇之患?朕若在松江一地专营垄断通商,则福建、广东等地就会走私到巴达维亚,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海寇之乱?” 刘钰低头不语,心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商人言利,不可信任。为利祸国,看来东西大洋都是一样。英夷如此,难道爱卿就不担心将来本国的海商为贼吗?” 刘钰摇摇头,很坚定。 “臣不怕。因为茶叶产自我朝,而英夷收重税,这才有走私贩子成海寇之祸。试问,我朝茶、丝、大黄、瓷器、玻璃、火器、棉布等等,皆物美价廉,陛下只要继续开关,怎么会有走私贩子呢?” “反之,若是有朝一日西洋的棉布等,比国朝的更好、更便宜。陛下担心白银外流,闭关,这才可能会有走私贩子。” “只要天朝的物产还最丰盈、最便宜,而且还开关贸易,那就没有走私成海寇之患。唯独也就是一些求利的,绕开海关不交税罢了。” 刘钰很清楚皇帝担心的,就是将来海上出现一支强大的海贼力量,如同前朝末年的郑家。 至于那些逃税漏税不走海关的走私贩子,在皇帝眼里也就是疥癣之疾,无非就是少了点钱嘛。 皇帝担心的事,刘钰必须要先说清楚,免得皇帝或者大臣的脑子不好使,担心起这种杞人忧天的事。 “陛下,就算是欧罗巴,海盗也没有巡航舰以上的军舰。一艘战列舰,要二三十万两白银,上面的船员、补给、消耗、训练,更是数额极大。” “自刺刀与燧发枪用于陆军;大舰用于海军,日后再无匪患可言了。陛下大可放心,都成不得气候的。” 这是在给皇权去除掉一些担忧,这样的论调多了去了。曾有人论证燧发枪就无起义,也有人论证过后膛枪时代无革命,一步步一直走到了无人机时代无革命,然而…… 刘钰自己肯定是不信的,但在大顺,这个论证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因为“无史可鉴”。 皇帝琢磨了一下刘钰的话,心想这倒的确是大有道理。以往还要担心武将擅权之类,如今训兵、掌军分开;军校控于皇权之手;军械皆在京城周边;海军更是若无陆地为依托只怕连两艘战列舰都撑不起…… 难不成……难不成这大顺竟真的要千秋万代,打破始皇帝已降四百年国运为强的魔咒? 想到这,李淦的内心有些激动,饶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神采异样。 只要中央的权威还在,只要朝廷还能保证每年三千万左右的岁入,在军改之后,似乎真如刘钰所言,江山稳固,彻底断绝了内部颠覆的可能。 所担心的,无非就是那些同样岁入几千万两的西洋大国,内部势力唯独要有那些西洋大国的帮助才有可能成功。 似乎,是这样的。 李淦有些激动的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内踱步,透明的玻璃射入的阳光扫出了一道道灰尘的光影,皇帝的身影就在这一道道光影中逡巡。 手指时而握在一起,时而松开,时不时又看看刘钰,心道此人真是上天派来保我大顺江山的忠贞之臣!立国已近百年,便如卫鞅、王荆公、张太岳,也只能修修补补,此子的手段却大不一样。 如今京营已经完成了军改,西北边军也在军改之中,五年之内必见成效。 届时,倭国臣服,南洋夺下,朕的威望无以复加,堪比秦皇汉武、唐宗明祖。枪在手,威望加身,届时取消江南士绅的优待、清查田亩、废弃漕运改为海运,不说千秋万代,却也敢追一追凤鸣岐山的八百年之运! 到时候,再把西洋人全都驱逐,只在马六甲一口通商,使得国人不能与西洋人接触,更无借西洋人之力成事的可能。江山如何不稳固? 朕若能控制,则控制。 若到晚年,子嗣孱弱,则废掉前往西洋贸易的商队,只留马六甲一隅为窗,大洋为壑,此真天下也。 哪怕是李淦算是锐意进取,他也不能够理解印度的棉花和倾销地对还没出现端倪的工业革命的作用。 想法此时算是宏大,但其本质已是保守。 开疆拓土未必不保守,屁股下的椅子使得他的想法必然保守。 这个放在之前要被视作穷兵黩武的想法,在刘钰出现所带来的种种变化下,似乎已经有了支撑其成为汉凿空西域一样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房间内又转了几圈,平复下来了这种激动得心情后,勉励刘钰道:“爱卿所陈之事,大有道理。爱卿当勤勉做事,待南洋平定,说不得这伯爵府便要再大上几分,改几个字了!” “你派船去瑞典,既是要办大事,又是为朕的天下去办,朕也自当做点什么。既是要去走私,又要取木焦油技法,朕便修书一封,一并带到瑞典,以彰支持。那几个被准部俘获的瑞典人,也赏赐些礼物,叫其回去后衣食无忧,诉说天朝恩德。” 第二六八章 瑞典人也卷入对俄忽悠 一通忽悠,总算是用很保守的言辞,办成了最激进的事。 世界不会因为一两个君主的作为而改变,刘钰只能用这种保守的似乎在保一家一姓之国的言论,去图谋改变天下的时机。 谢恩之后,确定皇帝收起了在松江搞一口通商迅速搂钱的心思,刘钰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天这场谈话,可能是这些年来他遇到的最后怕的一场谈话。 他花了快十年时间,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惯性。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肥的只能是地主和二道贩子。 大顺没有外部竞争的压力,人工费又只是此时英国的四分之一,也没有外部商品倾销的危机,指望地主和二道贩子是不可能把萌芽长大的。 好容易要有机会打破这种惯性了,让更高额的利润驱使更多的人开办手工工厂,靠主动贸易的外销来拉动资产阶级的成长,若是皇帝为了短时间内凑钱去搞垄断专营西洋出口,那就全完了。 垄断专营,贸易主动权在洋人手里,大顺扩展不开市场,西洋人控制着大顺的出货量。 孱弱的资产阶级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间,才能保证将来靠机器冲垮小农经济、在大顺出现一场不亚于明末大起义和天平天国的剧烈大起义中,让大顺除了“保守复古、毁灭工厂、恢复小农经济”之外,还有另一条更激进的选择。 或许会有一场东南对整个天下的战争,亦如巴黎对整个法国的战争。 也可能要死个几千万的人口,但在这之前,要保证马六甲以东皆为内海,没有外部势力可以趁火打劫。 敲定了这件事后,皇帝施恩,召见了被俘的列纳特等一众瑞典俘虏。 “叶落归根,人之常情。尔等离国三十载,先俘于罗刹、再困于准部。天朝仁慈,准尔等归乡。念列纳特有献伊塞克湖铜矿图之功,赏丝绢两匹、锦缎二匹、金银……” 一通赏赐之后,列纳特磕头谢恩,待刘钰和他们一起出来后,激动不已。 回家,当然是好的。 那些赏赐,虽然在这里不值什么钱,可都是天朝宫廷里的贡品,拿到瑞典可就不是一般的市面货了。 而且列纳特可以算是第一个见到了天朝皇帝的瑞典人,这份经历,哪怕是回去写写书,也足够成为名人了。 距离在战场上被刘钰俘获已经过去了数年?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京城里蜗居? 又找不到门路。 虽然每个月也能领取一些钱财,也能去和杨二官胡同的俄国人聊天? 可终究无人给他们引路? 也不知道当初刘钰承诺的让他们回家的事还算不算数。 今日得了赏赐,列纳特心想天朝人果然言而有信。 “伯爵大人? 我们这就可以回到家乡了吗?” “当然。陛下开恩,不但允许你们回到家乡? 而且还会派一条船前往瑞典。当初我说了? 只要说清楚伊塞克湖铜矿和冶炼厂的事,便准你回国。我是言而有信的。再一个……” 刘钰露出白白的牙齿,笑道:“再一个,你的炮术过时了。世界变化的太快? 三十年的时间? 足够很多技术落后了。” 列纳特并不感觉到尴尬,在阿尔泰山以北,他就知道自己的炮术过时了,也知道大顺的炮兵已经足够强大。大顺不是准噶尔,有太多的优秀炮手? 不再需要他留在这里为新的主人铸炮和卖命了。 “是的。伯爵大人的话,很对。我的炮术真的过时了。可怜的波尔舍夫斯基? 他的波兰枪骑兵技术还没过时,所以他还不能回到家乡。我为自己过时的炮术? 感到幸运。我的年纪也大了,就算回去? 国王也不会再征召我入伍了。” 和列纳特一起被俘的瑞典人? 都可以乘船回到家乡。可怜的波尔舍夫斯基? 这个教会了准噶尔人楔形冲锋的波兰人,如今被留在了京城,和当初那些被俘的罗刹哥萨克一样,成为了京营的一支队伍。 不过他是军官,在为大顺的禁军训练一支枪骑兵。而那些不想回俄国的哥萨克,只能当个普通的骑兵或者步兵,被编入队伍中。 这些都是被命运裹挟的普通人,但这些人的悲剧,都只能归咎于沙俄东扩。要不是沙俄东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列纳特会像是在俄国被俘的那些人一样,服役几年后回到瑞典,或者……去西伯利亚种黑麦。 “这一次你们要回到瑞典了,可以和你们的俄国朋友道个别。之前陛下把你们也安排在了杨二官胡同附近,也是考虑到你们在俄国多年,在这里难免孤单。此番苦心,你们需铭记在心。” 微笑着向列纳特等人表达了善意,心中想的却是配合着英国公把这一套“金刀计”弄得更完善一些,让俄国人和荷兰人,都相信中法密约的内容,是俄国方向,而不是南洋方向。 列纳特只是个炮兵,根本不懂太多的阴谋诡计,因为刘钰是全然的好心。刘钰说他正好也要去看看许久没见的汉尼拔,这些人便顺路前往。 刘钰确信,俄国特使很快就会知道大顺释放瑞典人回国的消息,也会知道大顺会派船前往瑞典的消息。 瑞典,俄国……这两个百年的死敌,刘钰不怕俄国特使不多想。 骑行到了杨二官胡同,当初被俘的俄国人都已经学会了汉语,但凡有些一技之长的都被刘钰挑走了。 要么在鲸海种黑麦,要么在海参崴养战马,还有一些也都在海上,估计可能现在已经跟着白令到了西雅图…… 剩下的年轻力壮的,都入了京营,军改中这些人也没有被裁撤,成了类似于瓦兰吉卫队一样装点门面的东西,让皇帝爽一爽天子之威远播罗刹的快意。 和已经被禁的天主教比起来,杨二官胡同的东正教堂运气不错,只是并无几个京城的人来信,多数人也分不清天主东正,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在教堂外,刘钰遇到了刚做完晚祷的汉尼拔,微笑着告诉他这些瑞典人将要回国的消息。 这几年汉尼拔也算是把他所学的一切倾囊相授,陆军军改这个人出了力,要塞工程学上的造诣也确实很高,如今还在京城的军校中教授要塞工程学。按说天津的大沽口要塞的设计,单就技术而言,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皇帝吃过传教士绘图的亏,这种事也不可能交给他。 如果这是一种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反而让汉尼拔兴奋不已,他相信刘钰当初的承诺或许可以兑现——那就是当他的妹妹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可以从大顺回到俄国,去守护他的公主。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或许这话有些道理。哪怕从俄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他钟情且想要守护的妹妹,实际上已经和一个乌克兰的哥萨克搞在了一起…… 不过这不重要。 看到刘钰后,很热情而又满怀期待的打了声招呼,邀请刘钰去了他的宅邸。他这个男爵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和那群喀尔喀、准部的爵位差不多,和刘钰这种伯爵完全不是一回事。 相对比较逼仄的男爵府里,已经基本都是京城风格了,除了圣母像和十字格的窗棂外,看上去也就是个京城富人的宅子。 刘钰知道俄国特使肯定会从汉尼拔这里打听一些消息,汉尼拔看起来的表现也还不错,只是当个了中间人穿了个话,在法国使团谈判完后俄国特使希望拜见一下刘钰,被刘钰称病拒绝了。 这一次来到汉尼拔这里,刘钰自然是希望靠汉尼拔给俄国特使传递某种微妙的信号。 但是这话,得反着说。 “这些瑞典人也吃够了苦。先是被你的教父俘获,又被大策零敦多布抓住。现在他们是该回去了。” “这一次他们回瑞典,我希望通过你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俄国特使。纯粹是商业行为,并没有其余目的,希望俄国不要过度紧张。” “其实和你说实话吧,我只是想要瑞典的木焦油蒸馏技术。你也知道,我在威海建设海军,沥青和焦油都要从别人那购买,实在有些昂贵。” 他说的,基本算是实话,这是很罕见的。汉尼拔却很怀疑刘钰这话的真实性,法国使节团来的轰轰烈烈,招待规格如此之高,难道就是谈了几个公约?这显然不可信。 只是对现在的俄国,汉尼拔也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一个黑人,怎么也不能说他是俄国人,对俄国的感情,只在于已经死掉的彼得,和那些干姊妹身上罢了。 几年过去,汉尼拔一开口,已经是一股子夹杂了陕西味儿的京城官话了。 “刘大人,我也只能代为传达,他们相信与否,我可不能保证。俄国和瑞典的关系,你应该很清楚。在这个敏感的时间里,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英国公的金刀计还未上演,汉尼拔现在也不知道刘钰手里有米尼弹的事,刘钰也不提及,就当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起喝了几杯。 待到酒意慢慢上来,刘钰这才佯装醉意嘟囔道:“法国人的枪械,真的不错。如果大顺也能拥有法国那样的工匠和枪械设计师,这一次军改将会更加顺利。” 似乎只是顺口嘟囔了一句,又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叫汉尼拔加深了一下印象后,刘钰又感叹道:“圣人之言才是大道,工匠技巧只是微末小道。难啊!难!” “你知道吗,我问列纳特,他当年和俄国打仗的时候,大部分还是火绳枪或者簧轮枪。那时候,俄国的图拉兵工厂还没有建成。等他被准部俘获的时候,法国已经尝试普及刺刀了。等他被我抓到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变化。”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只有靠学习和仿造吗?” 嘟囔了几句很沮丧的话,汉尼拔略微感觉到有些不太对。这个当初在黑龙江畔对着他意气风发说什么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少年,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此感叹? 燧发枪,大顺已经仿造和生产了,如今大顺军改也在进行,按说刘钰不该如此沮丧才对。 难道说……这一次法国人带来的一些东西,把他震撼到了? 念头一闪而过间,刘钰也像是知道自己失言了一般,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说起来汉尼拔最关心的、但俄国特使可能没兴趣的事。 “对了,汉尼拔,或许再过几年,你也可以回到俄国了。陛下说,你在军校里教授的不错,那些要塞工程学的技巧也未藏私。我也替你美言了几句,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当初说好了你把法国军校学到的东西都翻译出来,我保证将来你可以回国帮助你的干妹妹。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不想让自己的这一次来访显得有些突兀,也不想让这个故意泄露的配合英国公的计谋显得过于刻意,便说起来了送汉尼拔回国……辅佐伊丽莎白政变的事。 这一次中法密约的战略欺骗后,大顺要在南洋扩张,战略欺骗掩护期一过,便需要一个稍微友好一点的俄国,让俄国放心在欧洲搞事,让欧洲乱得更厉害。相对于现在依仗德国党的安娜一世,刘钰还是更看好彼得的女儿伊丽莎白。 至于俄国将来的威胁,刘钰赌的是京城到松花江和蒙古的铁路,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通车,他有把握自己能赌赢,而不是现在在苦寒的西伯利亚打高耗损高补给几乎无回报的仗。 第二六九章 俄国需要一位明君 长袖善舞的外交,是大顺破除天朝,成为中国的重要一步。 虽然这一次对俄国的布局其实并没有太大卵用。 但刘钰要让皇帝以为这是有用的,假装外交是有成效的,从而让朝廷对外交这种事重视起来。 汉尼拔回不回去,伊丽莎白都会夺权成功。 俄国现如今已经被安娜带来的德国人控制了,俄国的传统贵族也是相当不满的,要不是这几场政变,俄国可能宫廷上下都要说德语了。 可现在要假装是汉尼拔回去后,使得俄国会出现政变、全力向西拓展,营造一种外交有用的假象,刘钰就不得不费些周章。 汉尼拔对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事,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伊丽莎白和如今的安娜女皇不对付。他在这里也是心急。 现在他有大顺的最不值钱的夷狄男爵爵位,也不用担心回去后有什么影响,宫廷里的爵位是互相承认的,俄国一大堆在神罗有爵位的贵族,中华的这顶皇冠现在分量还很重。 “刘大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 刘钰想的是军改完成之前、战列舰造出来之前,肯定是不能放你回去的。让你回去是为了让俄国人确信,东进没有指望了,只能全力搞好和大顺的关系,努力西进。 但也不能太晚,要是等着伊丽莎白政变成功再回去,显得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了——这个不是给俄国人看的,是给大顺的朝廷看的,假装意义重大。 “就算你想回去,现在也不是时候。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就安心等待就是。到时候,还有一些被俘的哥萨克会一起跟你回去。” “但在你回去之前,我想听听你对顺俄关系的看法。” 汉尼拔想都没想,很实在地说道:“就像彼得皇帝说的一样,俄国的未来在西方。大顺军改之后,俄国已经无力在东边获得任何优势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看到了许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大顺对北方苦寒之地的经营,只在于皇帝陛下是否愿意;而如果俄国东进发生了冲突,反而会激起大顺北上的决心。” “西伯利亚太冷了,也太大了,俄国在边境只能维持三五千人的队伍。大顺军改之后,这些人已经不能取得任何的成效,尤其是您的攻城战术推广之后? 棱堡也失去了效果。” 他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大实话? 刘钰估摸着他的想法也差不多。 俄国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睿智的、懂得外交的人去掌舵;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脑瘫? 甚至连俄语都不会说只会说德语的蠢货。 要杜绝蠢货在俄国上台。 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 聪明人才会做出理性的判断、制定理性的政策。而蠢货则往往会做出一些叫人想了十天十夜也想不通的决定。 一个理性的智商正常的沙皇,在面对大顺的这种变化后? 应该全力向西、向西、向西。 对大顺有利的选择,是俄国需要一位脑子清醒的明君? 结束俄国自彼得死后的混乱时代。 “你有兴趣的话? 可以选择坐船回去。或许,可以在非洲停靠一下,你去看看你自小离开的故乡。” 这个建议也是不怎么怀有好意,对汉尼拔看看故乡这种事刘钰没什么兴趣? 但是让一艘中国帆船抵达圣彼得堡? 给俄国传递一个大顺的海军也一样经历了一场彼得军改的信号,意义很大。 俄国哪怕还会生出夺取太平洋不冻港的想法,也会在这艘帆船的阴影下放弃这个想法。 只要掌舵的人脑子还正常,就明白即便攻占了一个远东的海港,没有海军也根本守不住。 此外? 他是一点都不放弃赚钱的想法。直接派船去俄国贸易,肯定不行? 但以送汉尼拔回国的名义,携带大量的货物? 这种半官方访问外交的形式,俄国那边也会选择把船上的货吃下。 汉尼兴趣不大? 只道:“我对故乡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要能够回到俄国? 不管是乘船? 还是从西伯利亚乘坐雪橇,都是一样的。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 刘钰心想,当然是对日宣战、对荷宣战之后才能让你回去。 顺便就把这个战略欺诈解除,完成对俄的外交亲善转变,促使俄国没有两线作战的后顾之忧,全力西进。 东进的弊端,刘钰已经不需要和汉尼拔讲太多。军改一旦完成,俄国东进就毫无胜算了。 汉尼拔也很清楚,刘钰当初也说过,对大顺而言,希望俄国上台一位践行彼得西进政策的君主。 这是双方能够合作的前提。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的女儿,可能是此时唯一活着的彼得血脉,无疑被俄国的西方党视作一种图腾。 局势的变化,当初扶植安娜上位的那些人,也不得不面对俄国沙皇靠德国人来治国的无奈,彼得的女儿也被视作正统俄罗斯的某种图腾。 难得的西方党和守旧党都支持的继承人,也使得如今的安娜女皇对这位公主的态度很敌视。 大国之间的交往,必然是以利益为导向的。汉尼拔也认为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证明了今后俄国东进就是一个错误。即便他可以清楚刘钰的用意,却也并不会觉得被利用。 只是刘钰迟迟不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让他始终觉得似乎明天就能回去,又似乎要在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这种每天悬着一般的感觉很不好。 刘钰也没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按照预估,应该是在三年之内。完成造舰计划、法国答应的战列舰上了船台,就是迅速调整外交策略的时候。 面对汉尼拔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刘钰只能打着哈哈,搪塞说快了、快了。 汉尼拔心想,汉语词汇中的快了、马上,真的很神奇。 ………… 刘钰拜访了汉尼拔后的不久,俄国特使忧心忡忡地来到了汉尼拔的府邸。 从一些渠道,俄国特使得到了一个很模糊的消息。 大顺似乎有了一种新式的膛线枪,这种枪的装填速度和滑膛的燧发枪一样,但射程和准确度都要高出许多。 这个消息是无意中知道的,俄国特使的第一反应,就是法国向大顺提供了这种新枪械的技术。 这个俄国特使第一次随团来大顺的时候,还不是正使,亲眼目睹了京城的火绳枪京营,连十年的时间都不到,他不会相信这是大顺自己研发出来的。 大顺这边对于西北勘界问题的态度,忽然间强硬起来。 这个强硬的时机,让俄国特使很担忧。 就在中法双方完成了谈判之后,大顺的态度立刻变得强硬无比,几乎推翻了之前的谈判条件,加入了一些俄国底线之下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围绕着额尔齐斯河上的几座要塞、围绕着中亚其余各国的朝贡国是大顺等等问题,步步施压。 不断紧逼,已经触动了俄国特使的底线,他已经无权做出回复,只能选择返回俄国,将这里发生的变化向上报告,从而获得朝廷的新底线。 顺俄两国的外交时间,是以两年为基本单位的。 在决意返回俄国之前,听说前些日子刘钰去见了汉尼拔,俄国特使希望从汉尼拔这里得到一些消息。 汉尼拔没有说自己要回俄国的事,把当日刘钰说起“工匠贱业”时候的愁眉苦脸复述了一遍,又说到瑞典人将会乘船回瑞典,而大顺这边会派船送这些人回瑞典的事。 瑞典、法国…… 再联想到之前大顺这边对法国使节团的招待规格,俄国特使的心里慌乱起来。 “中国人是要打通和瑞典的关系?如果只是让列纳特等人回国,在澳门或者广东,都可以找到回欧洲的船。瑞典也有东印度公司,他们为什么要派船去瑞典?” 汉尼拔想到了一个成语。 “交往远处的国家,攻击近处的国家。中国有这样的谚语。刘钰和我说,他只是派人去学习木焦油的蒸馏技术,这是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 俄国特使摇头道:“说得过去,但并不充分,也不可信。俄国和土耳其的战争还在继续,瑞典人的确不堪一击,可是如果瑞典、法国、土耳其和中国达成了某种针对俄国的同盟呢?” 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一旦这个针对俄国的同盟达成,俄国的处境将会相当困难。 曾经俄国可以做双头鹰,从叶尔马斯克征服西伯利亚汗国开始,俄国便认为东进是一种不需要正规军、靠哥萨克和自发组织的皮毛狩猎队就能完成的事。 西伯利亚毛皮和黑龙江紫貂皮的巨大利益,不但可以填补国库,而且几乎不动用国库的一分钱。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蒙古人已经完蛋了,所有的缓冲区都没了,再想东扩,就只能动用正规军了。靠哥萨克去挑战大顺军改之后的陆军,是不理智的。 俄国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是东进?还是西进?亦或是南下? 和瑞典人有仇、和法国人为波兰开战、和土耳其是世仇、和大顺有边境争端、和波斯的关系也极差……这种之前走一步看一步的外交政策,必须要做出调整了。 大顺和法国的高规格外交、护送瑞典战俘回国……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使得俄国特使做出了一个很震惊的判断:中法之间的密约内容,是针对俄国得。 恐怕,俄国必须要派出级别足够的使节团,再来一次大顺的京城,要在西北做出让步。在大顺平定了准部的叛乱后,必须要签订一份永久有效的边境合约。 俄国特使这样想着,心想恐怕要派遣伯爵以上级别的特使前来了。 第二七零章 先驱者 被刘钰当成吓唬俄国人的筹码,列纳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在九月份,他和一起被俘的一批瑞典人,跟随刘钰去了威海。 法国使节团会在随后乘船抵达天津,在威海停留后,就会等待季风起而返回。 刘钰先回威海,还要准备前往法国留学的工匠人选,以及准备大顺的第一次欧洲商船之行。 用了军用的橡木和台湾桧木制作的第一艘远洋商船已经完成,刘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自由贸易号”。 预定的货物在南方也都准备完毕,贸易公司的人,人脉广泛。 不论是丝绸还是定制瓷器、茶叶,都已经囤积在仓库中,就等着这艘自由贸易号商船前往松江和福建装货,在明年一月份跟随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两艘帆船一起前往瑞典。 不只是刘钰对这艘货船给予厚望,贸易公司的股东们都对这艘商船给予厚望。 对日贸易已经趋近饱和,南洋贸易被荷兰人掌控着,而现在日本那边渡过的饥荒,又重新开始收紧了货币政策,运米携带私货的许可可能明年就要废止。 对此,长崎那边的解释是:日本国是重农轻商的,武士和藩主们的俸禄都是大米,如果米价过低,将会严重触及武士们的利益。这一次幕府改革的一大目标,也是要维持米价处在一个高区间的范围内。 虽然很感谢刘钰提议的货币政策,也很感谢刘钰送去的地瓜备荒之术,幕府将军特许这种运米贸易再维持一年。 故而这一次前往瑞典,就成为了贸易公司明年的增长点,股东们都希望这一次航行带来的利润,能够弥补一下对日走私被废止后的利润损失,至少能够持平。 现在看来,大部分股东们的心态还是积极乐观的,贸易公司的股价并没有因为日本那边的坏消息降低太多。 馒头陪着刘钰登上了这艘排水量大约在1200吨的远洋商船自由贸易号上,遴选出来的水手中还有二十个刚刚服役的见习水手。 船上还配备了十门大炮,还有一批火枪和回旋炮。 被选为这一次出航的船长,馒头明白这是刘钰对他的器重。 因为造船台上还有一艘尚未完工的战列舰,此时他把自己的巡航舰船长位子交了出去,只要能够安全返航,自己应该就是大顺第一艘战列舰的舰长。 “子明啊,别的我倒是不担心。主要就是到了南洋之后,荷兰人可能会拦截。荷兰人不敢对我们宣战? 也不敢真的打我们? 但是搞一些小动作是可能的。” “比如扣押、检查之类。为的就是错过季风、拖延时间,使得这些紧俏货物不会影响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售卖。你知道万一遇到这样的情况? 该怎么办吗?” 馒头笑道:“先生放心。不卑不亢? 有礼有节。他要是敢扣船,我就开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岸上不是还有荷兰人的商馆吗?” 闻此一言,刘钰大为放心。 “对。真要是敢拦截? 你就开炮。我会和松江那边打招呼的? 如果真要是出了事,你放心,朝廷会站在咱们这边的。到时候直接把荷兰人的船全都扣下、把商馆抄了。” “当然,荷兰人要是不那么咄咄逼人? 也最好不要主动招惹。沿途挂着咱们的旗帜就好。暂时不要招惹他们。”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造船台和船坞? 馒头心领神会。 “到了那边,贸易的事你就掌一下大局,自有贸易公司的人负责。那边我也交代了。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到了那边之后,主要就是聘用一些木焦油蒸馏技术的人。我也和列纳特等人打了招呼? 他们也会帮忙的。” 馒头将刘钰的这些话一一记下,跟着刘钰又去见了见这一次远航的除贸易公司以外的人。 负责测量的、绘制海图的、以及内定的将来这艘商船的船长? 都聚过来,听刘钰布下了注意事项。 “你们中大多数都是舰队的老人了。之前也跟着白令去绘制过鲸海的海岸线图? 各种技巧也都掌握了。这种技巧上的事,我便不多说了。” “远航的注意事项我也说了? 你们也懂什么叫坏血病? 以及应该吃什么来预防。虽说这条航线西洋人跑了二百多年了? 但海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尽可能都活着回来,回来后军衔都提一级。” “勇士出征,是要送别的。明天晚上我设宴,到时候再说一些详细的。” 这些人散去后,刘钰又去了造船厂,从里面抽调了一些年轻的工匠,这些人就是前往法国造船厂实习的。 只有这些人还不够,刘钰又去了在胶东大荒那一年收纳的孤儿义学中,挑选一下这里的人才。 这些人和工匠不一样,可能要在法国逗留十年甚至更久。 成年人的三观已经定性,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却还没有定型,而且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用的都是他另起炉灶的教材。 从大灾荒之后,这些人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刘公岛。 过着一种近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 许多年过去,他们已经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忘记了那些父母生前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接受了和刘钰一样的启蒙,承载着几乎一样的对天地万物的认知。 十几岁的孩子不会懂太多,但就像是后世的孩子一样,不知道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但却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课堂内,他们已经学到了大约小学六年级的水平。文字、算数、几何和拉丁文,都有现成的老师,而一些其余的诸如常识之类的课程,都是刘钰亲自教的。 这些是他作为改变世界的种子,格外关心,每个人大约是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自然界的常识,刘钰可以教。 甚至于刘钰可以说,派这些人去法国,单就科学和数学而言,他们学的未必有留在刘公岛的孩子学得好。 但一些政治的常识,刘钰不能教。 他要是敢教,皇帝就要先被吓破胆。 所以,还是要把最聪明最优秀的,送去“革命的老区”深造。 借鸡生蛋,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也就该真正学成了。 站在走廊里,就像是后世每一个查课的班主任一样,垫着脚透过走廊的玻璃,观察着里面的学生。 黑板上,写着一些字,正在教授康不怠编写的历史简本。要离开大顺,他们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祖国在哪。 讲台上,高薪选拔出来的人老师正按照康不怠编写的课本,抑扬顿挫地念着一首词。 “靖康耻,犹未雪……” 下面的孩子也跟着老师的语调,诵读着这首距离他们已经数百年的词,听着老师的解释,看着书本上绘制的简单地图。 看来,历史课还没有学到明亡。 康不怠编写的历史简明课本,史观也是符合大顺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史观,里面夹杂了一些刘钰掺杂的阶级史观的私货,但没有那么露骨,只是讲了讲土地兼并之类的问题。 教书的先生也没有什么不适,觉得讲的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无君无父之言。 能考举人的都不会在这里教书,剩下的穷秀才们刘钰也不怎么收,老师的主力军还是那些接受了营学教育但又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社会边缘人。 他们当教书先生,少了许多“少学圣人之言此本末倒置”的聒噪,每个月三两多的银子拿着,一个个才不会去没事找事。 扫了一眼黑板上的课程表,历史课的下一节课是数学课,刘钰就静静盯着外面下课的钟声响起。 钟声一响,孩子们正要跑出去玩耍,刘钰推门而入。 几个跑的快的脸色顿时露出了孩子特有的喜怒形于色,看上去就知道这一次的课间休息要被占用了。 齐齐地叫了声先生,刘钰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忐忑不安地站出来,小心地跟在了刘钰的身后。 想着之前被打手心板的记忆,一个个都在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事? 这些孩子对刘钰的感情很特殊,当年那场大灾发生的时候,最大的也就十岁。 他们的记忆中永远磨灭不去当年父母被饿死的惨状,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地位,也跟着刘钰切身感受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刘钰让他们活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刘钰学会了认字和常识。 所有的孩子,都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 很容易走极端。 刘钰不是在做社会化抚养的实验,而是残酷的现实让这个孩子自然的成为了这种试验品。 父母都不在了,残余的亲人兄长要么去了海参崴、要么在当兵,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所有人都是自小在一起长大、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直到一些女孩子开始流血之后,这才分开。 但是,他们周边也没有目睹别人父母慈爱的场景,这种集体化的生活已经深深地映入了他们的脑海中,成为了一种习惯。 对刘钰,他们敬而不畏、怕而不惧,更多的是一种爱戴。 刘钰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他们上一次常识课,平日里也会抽出时间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更是可以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今天这几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不亚于当年灾荒样的变化,战战兢兢地跟着刘钰走到了办公室,一个个全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你们几个,今年冬天就要去法国了。来,站出来,给我指一指法国在哪?” 随手指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孩子,叫出名字后,那孩子走到了传教士绘制的地界地图旁,很自然地指点了一下法国的位置。 嘴里也很自然地背诵道:“法国的首都是……” 背完了之后,有个胆大的孩子出声问道:“先生,您也要去法国吗?” 刘钰摇摇头,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那里生活几年,过几年我派人把你们接回来。到了那边,要听话。” 这些孩子虽然有些惊奇,却没有对这未知的旅程生出丝毫的不安。 他们都是孤儿,在刘公岛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父母,在他们看来,法国不过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还是和这里差不多。 况且,常识课和每天都能见到的、挂在教室墙壁上的世界地图,让他们的眼界变得开阔,数万里的距离,都能在墙上的地图上找到。 比起他们的父母从胶东到山东都觉得遥不可及,他们和他们的父母甚至大顺此时绝大多数的国人都不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先生,我们去法国学什么呢?” “学什么都行,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这一点刘钰毫不担心,这些人接受的基础教育和从小养成的习惯,使得他们有很大的概率和法国的那群启蒙学者们混到一起。 历史课本上学到的一些刘钰夹带了私货的史观,以及他们特殊的童年经历,极大的可能,使得他们在法国大学毕业后,成为一群最激进的人。 不同人的视角是不同的,这也是刘钰不希望大顺这边派一些官派留学生的原因。 官派学生,必然家庭优渥,或者干脆就是皇室锋刃的良家子们,他们的屁股会歪到皇室王室贵族那一边。 如果是儒生,去了之后,看到的要么便是“率兽食人”、要么便是“无君无父”。 当今世界,还没到满清后期那种有识之士全然绝望的程度,东西方的差距也没到看到蒸汽船逆水而行而三观震裂的程度。 这时候派“有识之士”去,只会更加保守和反动,这一点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正如当日他恐慌于陈震跟随齐国公使团去欧洲。 他希望法国那群坐在沙龙里扯淡的人,把他想说但又不敢在刘公岛教这些孩子的话都说出来。 启蒙运动有很多流派。 这些自小失去父母、经历过苦难、自小集体生活、又接受过刘钰私货教育的人,最有可能接受接触的流派,要么是百科全书派、要么是平等派和掘地派。 这和他们自小的生活有关,就像是负电和正电一样,必然会从繁杂的启蒙学派中,嗅到最合乎他们口味的一派。 只是……这些人如果真的走上了这条路,必然会死。因为此时走不通。 或许,将来镇压他们得就是刘钰,但总得有人死在这条路上,做奠基者。 这都是那批孤儿中男孩中的佼佼者,想着他们可能的未来,刘钰扫去了心中一闪而逝的悲伤,给他们每人倒了一小杯果酒。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这个世界和人无关的常识,我已经教会了你们。” “那些与人、与为什么有穷有富、为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道理,就靠你们自己去探索了。待到将来想明白了,莫要忘了回来告诉我。” 第二七一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上) 这些可爱的男孩子喝了酒之后,一个个话都多了起来。 脸红扑扑的,眼睛咪着像是要睡着了,却又努力睁着的样子有些滑稽。 话越说越多,一些人可能是想起来已经忘记什么模样的父母,开始哭起来。情绪的发泄来的快,去的却慢,呜呜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刘钰索性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这些天便不用去上课了,只是收拾一下要准备的物品。 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去那边后照顾这些孩子的生活。 本想着再多派个心腹人,去一趟欧洲,把已经做出了h1航海钟的哈里森诱骗过来。 可想了一下,英国那边虽然给奖励扣扣索索的,但技术封锁很有一套,英国人的秉性向来如此:我可以得不到,但你想得到我会想方设法恶心你。 估计就算拿出两三万英镑,也很难成行。 再者那东西完全手工打造,学起来太难,根本不能量产,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把经度测量的宝,全都压在了星图和航海天文年历上,只盼着欧拉给力一点,早点为天文年历打好数学基础。 随着季风的时间一天天临近,各项准备也多做完了。 刘钰根本不信鬼神,可这一次出航之前,还是带着自由贸易号上的军官们去了一趟烟台的长岛。 在长岛的显应宫妈祖庙前,仔细地祭拜了一下,祈求妈祖娘娘的保佑。 这件事意义重大,如果成功,将激起海商们向欧洲的兴趣;如果失败,不只是自己在海军里最心腹的人要死掉,很可能大顺海商们走出马六甲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威海卫和刘公岛上的军官们,第一次见到刘钰去拜庙祭神,均知这一次意义重大,也能猜到其中的凶险。 哪怕是白令等人要去探索美洲,刘钰都没有去烧香祈福过,足见这一次航海的分量。 从显应宫回来,十月份风向一变? 刘公岛放了一长串炮仗。 馒头登船起航? 先去了松江,在松江装上了茶叶和丝绸? 又去了福建? 在福建装满了订烧的瓷器,以及囤积的大黄。 和两艘瑞典商船组成了一个船队? 从福建起航,踏上了这一次前往欧洲的旅程。 自由贸易号在福建起航的同时? 一艘前往巴达维亚的华人商船上? 正在清点人头。 这艘船和刘钰没有任何的关系。 一百多名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破产农民,延续着自从大顺开国开关贸易之后的闯南洋之路。 船头轻车熟路,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巴达维亚了。 账房们正在核对契约,这些不认字的闯南洋的穷人家? 要听账房们把契约念清楚。 “泰兴十八年、月、日。因家贫无以为生? 闯南洋。所欠船资,抵达南洋后由主家垫付。垫付船资,日后做工偿还……” 将这份几乎算是契约奴的合同念了一遍,确保这些人都听懂后,一个个不识字的穷苦人在上面按上了手印。 他们不知道将会遭受怎样的命运? 却知道在岸上活不下去了。 地没了,福建的地本来就少? 即便福建早在明末就普及了地瓜,可还是不够吃。 老婆孩子能卖的都卖的? 当然多数人根本就没有,除了下南洋? 再没有其余谋生的路。 听说去到那边? 管吃管住? 就是给人做工砍甘蔗、熬糖,听起来还算可以,至少比在这里饿死要强。 带着一丝丝对未来的期待,这批穷苦人踏上了通往巴达维亚的船。 和运奴船的区别不是很大,狭小的空间内密密麻麻地挤着一群人,拉屎撒尿都需要排着队,腥臭污浊的味道遍布船舱。 船里面没有多少货,船长每天都会来点点人头,将生病的人抛到大海。 只盼着可别死太多。 如今去巴达维亚的生意不好做,就指着卖点奴工赚一点,回来的时候再捎带一些香料之类。 自从前些年那奥地利的奥斯坦德公司在这边收了一波茶叶囤积,导致荷兰人放弃了巴达维亚做中转站,而是从阿姆斯特丹派了一个中国贸易委员会之后,大顺的开关政策彻底让原来做二道贩子的海商没了活路。 荷兰人直接在广东、福建买茶。 而巴达维亚那边又经常扣押商船,使得海商们去往巴达维亚基本赚不到钱,只能贩卖一些人口,免得空船。 不是卖给荷兰人,荷兰人担心巴达维亚的华人越来越多难以控制,出台了各种政策,控制巴达维亚的华人入港。 而是卖给当地的“同胞”,那才是真正买奴工的人。 颠簸的船舱内,船长饮着酒,和几个副手吃着酒菜,笑道:“这群穷鬼上了船,可就下不来喽!到了那边,都没有荷兰人的居留许可证,只能在甘蔗园里做黑工。敢跑,敢多要钱,人家园主在那混了多少年?只要告诉荷兰人,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就得去挖河堤服劳役,还不如在甘蔗园子里干一辈子呢。” 几个副手也是哈哈大笑,反正到了海上,那些诱骗的面孔就不需要再保持了。 荷兰人为了防止华人拥有反抗力量,很“仁慈”的免除了华人的兵役,但是要缴纳人头税。 使得华人几乎都是一群待宰的猪羊,没有当兵的经验,也没有强大的组织。 找了一些华人富商做包税人,间接统治、以华制华,刻骨的仇恨和矛盾,都是压在那些当狗腿子的包税人身上,而不会有人清醒地告诉他们残酷压迫的真相是背后的荷兰人。 一座座华商富人投资的甘蔗园,需要大量的劳工。 而华人劳工一则需要办理很麻烦的居留许可证,二则需要缴纳人头税。 包税制下,缴纳人头税不可能从每个人手里收取,荷兰人在南洋没有这样的基层控制力,只能靠包税人收。 园主们隐瞒这些奴工,不需要缴纳人头税,而只需要向包税人们行贿一笔钱。 同样,这些做奴工的同胞若是受不了苦想跑,则会有包税人带着人过来殴打一番,亦或是杀鸡儆猴,将几个闹事的抓到荷兰人那,作为没有居留许可证的黑户,就得给荷兰人做奴工、修堤坝,一直做到死。 巴达维亚城里的小商户、小商贩华人们,恨那些被荷兰人当转嫁矛盾的富商包税人;甘蔗园里的奴工,也一样恨都是同胞、说着一样方言的园主。 在荷兰人的挑唆下,南洋的华人几乎成了两个民族,彻彻底底成了一盘散沙:有钱的有文化有能力组织的人,做狗腿子;没钱的、人多的、有力量来保护自己性命的,却先恨狗腿子,没有人告诉他们真正的压迫者藏在背后。 这些事,跑巴达维亚的船主们闹不清,也不在乎。 他们知道自己卖的是什么。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生意而已。 荷兰人直接去广东福建买茶买瓷,巴达维亚不再需要这些海商们做中转,能卖卖人口,也好过去的时候空船。 但在出航之前,他们看到了贸易公司的那条自由贸易号,带来了一些震撼。 “我说,你们见到没?那个贸易公司的大帆船?他们啥时候能造这么大的船了?比那些西洋人的大船还要大呢。” 呷了一口酒,船长感叹着在福建起航前的见闻,那艘大船的巨大阴影让他的海船像是一艘小艇。 “那还有个看不见?在福建停着装茶呢……要不说,人家是做大买卖的。娘的,要是能卖茶叶给那些西洋鬼佬,谁愿意卖人口?” “那船那么大,这要是跑一趟西洋,不得百十万两银子?” 带着七分羡慕、三分酸意,船上的这些人心里也是不爽。 胳膊拧不过大腿,西洋人有那么大的公司,有枪有炮有战舰,他们这些散沙一样的船主哪里争得过西洋人?除非有人组织起来,可朝廷不组织,私人组织,那可是犯忌讳。 前些年往巴达维亚运茶叶,被荷兰人扣住,眼看着利息一天天增多、茶叶逐渐老化,只能按着荷兰人给的低价卖出去。 虽发了誓言,日后傻子才往巴达维亚运茶叶,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份气也只能咽下去,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那些大买卖人,前些日子都往松江跑,去入股。可惜咱们没什么大钱,等咱们得到消息的时候,股都分完了。你们想想,往天津运漕米,又能携带私货,若能干上这个,谁来干这等行当?” 船主酸溜溜的说起前些日子在福建引发的风波,几个副手也嘟囔道:“没办法,那边的人有本事。漳州帮福州帮那群跑东洋的,都没了脾气,有啥办法?人家后台是谁?福州帮、漳州帮跑东洋的后台,哪能比得过人家?” “要我说,这买卖日后越来越难做了。卖人,都不怎么赚钱了,也就省着空船。你听说没有,巴城的糖价,又掉了?” 他们没学过太多经济学,但却知道,若是糖价一掉,这甘蔗园就难做。 甘蔗园难做,奴工的价格就低,甚至可能卖不出去。奴工卖不出去,他们跑巴达维亚就得放单程,放单程就赚不到几个钱。 船主无奈道:“看看吧,等过一阵要是买卖真的做不下去了,就带着船去松江,看看那边能不能入个股什么的?人多,劲儿才大。西洋人凭啥啊?不就凭着有个大公司,人多、钱多、船多、炮多吗?” “总是拦咱们的船,你看看他们敢不敢拦那艘自由贸易号?” 自由贸易号,只是一艘武装商船,真要对战连刘钰一直吐槽的巡航舰都打不过。 但这么大得船,而且还是中国的船,自郑和后第一次出现在南洋,甚至可能第一次要去欧洲,这对南洋的海商们而言,依旧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第二七二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中) 绕开了荷兰人的检查,卖奴工的船悄悄在巴城远处的一处港口停靠。 轻车熟路地拿着一笔钱,贿赂了一下当地管事的荷兰人,船就轻松地入了港。 登船检查的人左手收下了银子,眼睛立刻就瞎了,根本看不到没船舱里的人——虽然巴城总督有令,华人商船不得超过五十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又不是只在中国有效。 甘蔗园的园主们赶过来,像是挑选牲口一样,将这些刚下船觉得逃离了地狱的奴工们买走。 理论上,奴工们不是奴隶,而是契约长工。 船费由园主垫付,只要干足了抵偿船费的钱,他们就自由了。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 几十个奴工跟着两个壮汉一起到了甘蔗园,入园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把这里的规矩讲清楚。 “来了就做活,不要想一些歪门邪道。咱们都是签了契的,便是跑回福建,官府也是向着我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若是想跑,也不妨告诉你们。你们可都没有居留许可证,要是被西洋人抓到,就得去搭炮台、修运河,三五年便要累死。” “丑话我也先说在前头,谁要是刺头,领头闹事,那我就先把谁扔给西洋鬼佬!” 一番规矩讲完,这一批奴工就先跟着工头去了甘蔗园,开始了劳作。 面对奴工还能颐指气使的园主,在收纳了这批奴工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他要用笑脸,去一趟巴达维亚。 在前往巴达维亚之前,就得先把笑容挤出来。 今天是去城里还贷的日子,去年的糖价很低,借贷经营的园主根本无法偿还本息,只能先把今年的利息还了。 要不然利滚利,明年全家老小就要去当奴工了。 来到了巴城? 找到了放贷的老乡? 自甘蔗园就堆积出的笑容,此时已经凝固。 “掌柜? 今年可得再宽限宽限? 我就能把利钱先给了。你也知道,这几年糖生意实在难做。园子里又有上百口子等着我喂食呢? 吃喝拉撒的,西洋鬼佬又把糖价压那么低? 着实不好做啊。” “越不好做? 越得做。要是不做,单单是这些人的人头税,就得弄垮了我。那些穷鬼也是无恒产无恒心的,真要是逼到份上? 他们是真敢闹大事的。” “这明年的利钱? 能不能少上一点?” 放贷的掌柜拢了拢账目道:“谁也不容易啊。你说你不容易,那我们放贷的便容易了吗?我这的伙计,也都要靠我吃饭呢。利息咱是说好的,对吧?你要嫌利息高,那便不借。借贷嘛? 你情我愿的,谁也没逼谁? 你说是不是?” 园主哪里敢还嘴,这些放贷的? 都是巴城的地头蛇,和荷兰人都有关系的。 真要是敢招惹他们? 不说别的? 便是举报一下他的园子里有不交人头税的奴工? 补缴的人头税就得让他家破人亡。 堆着笑把今年的利息缴了,对了一下账目,便离开了借贷的地方。 城里几个荷兰兵正在巡逻,一个做小买卖的商贩正跪在地上,给一个包税的磕头,说着这年月都不容易,希望这税能少收一点。 包税的道:“我们这包税的便容易吗?包税包税,这税我们得提前交上。钱都给出去了,你们不缴税给我,我怎么办?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说这些没用,痛快一点把钱给了是正经。” “若是磕头便能磕出来金子银子,那我还做什么买卖?天天磕头就是了,我能把头磕破血!” 包税的华商骂了几句,甘蔗园的园主无奈心道:放屁,包税还有赔的?待老子赚了钱,也去买个包税人当当。 想着自己的事还没办完,也不看这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热闹,去杂货铺子买了一些礼品,拎着去了他甘蔗园的业主家里。 他的甘蔗园不是他的,而是承包业主的。 荷兰人对华人管理的很严格,也是为了方便控制,只给少数一些懂荷兰语、有关系的人,发放了经营许可。 业主才是甘蔗园真正的主人,业主把甘蔗园承包给园主,园主要按照每年固定的金额把承包钱给业主,中间隔了好几层。 拎着礼物,有些卑微地来到了在巴达维亚做“雷珍兰”的业主家中。 雷珍兰,荷兰语之“luitenant”,中尉的意思。 甲必丹,荷兰语之“kapitein”,上尉的意思。 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现在巴达维亚还没有华人的“马腰”,荷兰语的“majoor”少校,这雷珍兰就算是华人中仅次于甲必丹的。 这些雷珍兰们,更希望当地的同胞叫他们雷珍兰,而不是他们的字号,因为雷珍兰象征着在巴达维亚的地位,字号这东西在这里镇不住人。 荷兰人有枪杆子。 园主送上礼物,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希望降低一点租金的想法。 这位雷珍兰叹息道:“买卖、买卖,有赚有赔。前些年蔗糖贵的时候,也没见你跑来,说多给我加一点租金,对吧?” 园主一时语塞,只能堆笑道:“雷珍兰大人,这几年买卖实在难做。糖价实在太低了。若是租金还这么高,真的就干不下去了。” 这位雷珍兰道:“我说,你可别忘了,我也担着风险呢!我是业主,要是园子里有不交人头税、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出了事我得担着。这钱,也是我补交的。虽说咱们白纸黑字写了,我要被罚了钱,你得还我,可我这也担着干系呢。荷兰人可是精明呢。” “再说了,你日子不好过,我日子也难过。你这跑来给我送礼,我转头还得去给别人送礼。你们眼里我这雷珍兰是个大人物,在洋人眼里,我就是个屁啊。” “你是真没听说?今日巴城里新来了一位总督大人。我们这些雷珍兰、甲必丹,都得去恭贺。新官上任,总不能空着手吧?日后结交,这不都是钱吗?” 园主还真不知道巴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奇道:“总督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人了?” 这个雷珍兰嘿然,摇头道:“有人举报,说巴城的官员私卖拘留许可证,说他纵容华人在这里拘留,损公肥私。牵扯出来一大堆的事,谁的屁股能干净?只要查,还有个不出事?” “公司董事会那边派了个新总督过来,叫什么瓦尔克尼尔,也不知道脾气喜好。” “我在这也给你提个醒。最近风声可能挺紧,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知道新来的这位总督大人会不会点一把火,清查没有居留许可证的事。你们都小心点。” “人头税,我是不可能缴的。真要是出了事,或者换了政策,也只能断了牙往肚子里咽了。” 园主的神色大变,显然这位雷珍兰是要撇清关系。 奴工是他花钱买的,人头税理论上要业主交,若是业主不交,他这个园主就得出来顶罪,到时候业主就说一概不知。 本想着赌一把,今年若是蔗糖价高,就能翻身。哪曾想竟有这样的消息,万一这个瓦尔克尼尔要“清除积弊”,岂不是要出大事? 想着降一降租金,看来不太可能了。业主可不管园主赚不赚得到,租金是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这是园主早就知道的道理,可心底终究带着一丝都是同乡、亲族的期待。然而这同乡、亲族,在金子银子面前,似乎一文不值。 园主悻悻离开,做雷珍兰的业主收好了礼物,又取了一些金银,一样提前堆出了笑容,前往巴达维亚的总督府,和那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一起,迎接新任的总督。 新任总督的姓,是瓦尔克尼尔,这在荷兰也算是名门望族了。东印度公司当然是论资排辈的,更是爹是英雄儿子好汉的,瓦尔克尼尔家族早在一百年前就加入了东印度公司,而东印度公司组建之初,他们家族便是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 瓦尔克尼尔没有先去接见那些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而是要先和公司在这里的机构人员见见面。 自从奥斯坦德公司茶叶事件后,公司总部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把巴达维亚总督的一部分权力收走了,这些人直属于公司董事会控制,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也得和委员会的成员搞好关系。 上一任总督是个替罪羊,因为积弊太深,根本无法改革。 选择了包税制,那么包税的华人商贾和富商,必然会隐匿人口;搞居留许可证制度,又每个月都得交人头税,只要有权力,就留下了权力寻租的口子……正常缴税十个银币,我收三个银币的贿赂,岂不美哉?收了钱也是归公司的,收了贿赂可是归自己的。 这一次瓦尔克尼尔前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齐国公到访巴黎,法国派出使团前往大顺的消息,在荷兰引发了轰动。 巴达维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最重要的据点,也是轴心。而巴达维亚到底有多少华人?这是公司自己都不清楚的。 正常交人头税的,约莫八千;而那些不交人头税的黑户,只怕有个两三万甚至更多。 中法这一次互派使节,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华人在巴达维亚越来越多,已经是一种极大的风险了。 前朝天启年间,荷兰人劫掠舟山群岛、澎湖,掠夺了大量的华人去巴达维亚当奴工。 因为那时候的巴达维亚,需要建设。当地土著劳作水平太差,和华人差得远,当地又奇缺劳动力。 也因为,那时候蔗糖价格很高,在巴达维亚种糖,利润丰厚。 然而,西印度群岛、加勒比地区的糖,距离欧洲更近,质量也更好。 百年过去,当年荷兰人想要更多的华人来种糖,现在却把这些人当成为危机。 用后即弃。 几年前,萨菲波斯崩溃了。荷兰人在印度不如英法,在亚洲最大的主顾是萨菲波斯。萨菲波斯的崩溃,导致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失去了最大的主顾:日本锁国、中国蔗糖足够,印度有英法,唯独波斯才能给公司的糖带去销路。 欧洲已经开始大规模食用加勒比的糖了,亚洲运糖回去,连坐压舱石都不值得。 瓦尔克尼尔心想:该死的纳迪尔沙,一个奴隶做到了波斯的皇帝值得钦佩,却也让东印度公司在波斯的销路阻塞,收紧了贸易政策,控制贵金属外流。 然而打又打不过,这位刚暴打了奥斯曼、差点攻下了巴格达,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有点数的。炮舰外交自由贸易,不敢用在这位身上。 现在,摆在瓦尔克尼尔面前的问题很严峻:蔗糖贸易出问题的本质,是公司机密。但纸里藏不住火,董事会认定,蔗糖的价格肯定会继续走低下去,只能继续压低收购价压榨华人,在这里种甘蔗的九成都是华人。 巴达维亚至今为止,一共颁发了260个蔗部,分属于84个业主。其中,79个华人,4个荷兰人,一个爪哇人。而且可以确定,4个荷兰人中的3个,以及那个爪哇人,也是转租给华人经营。 这已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幸好,会活不下去而反抗的华人,没有枪。而有钱有枪的,不会反抗。” 看着公司的统计报表,瓦尔克尼尔有了一个激进的念头。 这个念头不是忽然间冒出的,而是某种必然:大顺开放贸易导致巴达维亚中转港地位下降;日本闭关锁国和大顺小农经济,以及奥斯坦德公司屯茶事件,导致巴达维亚失去了茶叶利润;萨菲波斯的乱局和那位从奴隶到皇帝的强人,使得公司蔗糖贸易下滑;加勒比群岛得开发和欧洲各国的重商主义政策,使得糖卖不到欧洲…… 大量的甘蔗园里的华人,要生存。 第二七三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下) “如果没有这些华人,巴达维亚不能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但现在,这些华人是整个爪哇的负资产。” “他们太勤劳了,导致本地的糖供过于求,严重影响了公司的利益。这都是他们的罪恶。” “或许,是该将他们从这里清除了。” 瓦尔克尼尔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等待迎接新总督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对糖业主管道格拉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的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就像是帝国的末年,腐败丛生,处处漏水。 走私横行、员工携带私货、只能控制巴达维亚和爪哇的棱堡周围、在城市之外完全失去了控制力。 城中的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对城市外的甘蔗园和华人乡村,根本没有控制力。而且包税下征收人头税,包税人也会做假账,交十个人的人头税,收十五个人的贿赂,实际上却有三十个人。 在巴达维亚周边的华人到底有多少,巴达维亚的总督府和评议会都不清楚。 内部腐败,大顺开关,香料价格暴跌,都使得巴达维亚成为了一个“鸡肋”一般的存在。 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是……没钱。 尤其是阿姆斯特丹和泽兰将成立了对华贸易特别委员会,不经巴达维亚中转后,巴达维亚已经入不敷出。 荷兰当初就在东南亚搞血腥统治,为了保证香料的垄断,搞大屠杀;为了保证香料稀缺,大规模在东南亚砍香料树、烧香料林。 这种统治方式,注定了反抗此起彼伏。为了能统治下去,又只能建棱堡、驻军队,这都需要钱。 刚刚被查办的上一任总督,总的路子是继续血腥压迫,扩大征税人群,导致怨气连天,统治出现了危机。加之在对华贸易委员会和巴达维亚出现利益冲突后的对抗政策,才使得十七人委员会对巴达维亚的上层来了次大清洗。 至于说什么私自倒卖居留许可证,那都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也算不上什么大罪:总督总督,权力不用过期作废,谁当总督不以权谋私多搂点钱?多大个事啊,怎么可能真的是因为这个被查办的。 只是前一任的血放的有些太过,巴达维亚的许多糖厂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而此时就站在瓦尔克尼尔旁边的这位糖业主管道格拉斯,被委员会质询的时候? 给出了这样一个解释: 【华人糖厂的困境? 和糖价收购价被压的很低没有关系。真正的原因是很多糖厂的园主借贷经营,而贷款利息过高导致的。这只是华人的内耗? 和巴达维亚的糖价低政策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是一个很有迷惑性的回答……为啥华人的糖厂要靠借贷才能维持呢? 但是? 魔幻的是,这个扯淡的回答就这么圆了过去? 委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这几年连压低糖价获利的空间都没有了? 波斯市场被紧闭之后? 糖产业已经成为了一个可能引爆巴达维亚的危险存在:欠钱越多的园主,越要压榨经营,以求能够赶上糖类涨价,一次性还清之前的欠款。要压榨经营? 就要增加人手? 而正常渠道的移民是被禁止的还得交人头税,所以大量走私福建人口来做奴工。 道格拉斯倒是很同意这位信任总督大人的想法,如果能够清除巴达维亚的华人,的确是有益的。 但是,这里面还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对华贸易怎么办? 公司总部城立了对华贸易的特别委员会? 驻广东的商馆直接和大顺贸易。 如果巴达维亚驱逐华人,巴达维亚地方受利? 但却必然影响公司总部的对华贸易,只怕总部不会同意。 “总督大人? 要怎么清除这些已经无用的华人呢?如果让他们全都缴纳人头税,清查人口? 这也可以提高收入? 他们就算是有用的人了。可如果清查人口? 缴纳人头税,甘蔗园和制糖厂一定会大规模倒闭,他们无以为生,可能会带来混乱。” 道格拉斯还是很清楚现在巴达维亚制糖业的现状的,这几年压榨的太狠,严防走私的同时又强制收购,糖价太低,不只是奴工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劣,便是许多糖业园主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只能通过这些统计报表来制定政策。 这几年公司的日子不是很好过,资金流出了一些问题,巴达维亚更是成为了一个不能扔但却不赚钱、每年必须往里面投钱的大坑。 十七人委员会不是让瓦尔克尼尔来背锅的,而是希望他能够依靠激进的手段,靠着一股闯进,快刀斩乱麻地让巴达维亚扭亏为盈。 然而,这就像是明末的状况,积弊百年,指望一个内阁首辅解决全部的问题一样可笑。 但瓦尔克尼尔却雄心壮志,以为凭自己的手段,足以解决巴达维亚的全部问题。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划。 他的计划很激进,但是只和道格拉斯说了要清除,却没有说出细则,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说道:“让那些中国的甲必丹、雷珍兰和包税人们进来吧。是该让他们拜谒新总督的时候了。” 很快,巴达维亚的华人头目们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连富光。 连富光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自己的父亲是巴达维亚的六位雷珍兰之一,自己娶的是六位雷珍兰的女儿,他的妹妹嫁给了三宝垄的甲必丹。 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富人们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历史上发生红溪惨案的时候,巴达维亚的六个华人雷珍兰中的三个,选择向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告密说华人奴工要造反;连富光更是在惨案发生的一年前就举报起义领袖连怀观“品行不端、希望当局对此人予以重视”。 红溪惨案之后,城内的华人商户集体罢市,又是他和雷珍兰们出面要求商户们重新开张的。 如此跪舔的结果,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好的下场。 因为“一年前确实举报过起义领袖连怀观品行不端”,本来要判处以五马分尸头要挂在城墙上的罪名,最终被改判为流放安汶岛,没收了全部财产。 此时的连富光刚刚成为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心怀着让家族昌盛的“使命感”,知道一定要结好新来的这位总督。 按照规矩,送上了贵重的礼物后,瓦尔克尼尔示意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坐下。 “先生们,上一任总督滥发居留许可证,谋取私利,这件事我想你们是知道的。” “而我听说,许多在甘蔗园做工的华人,并没有居留许可证,也不缴纳人头税。这将严重损害巴达维亚的利益,也是违背法律的。” “连富光先生,你作为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听说你有将近三十座糖厂和甘蔗园?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在你的甘蔗园里,到底有多少没有居留许可证且不缴纳人头税的奴工?” 能够拜谒总督的,都会很流利的荷兰语。 连富光道:“总督大人,我所有的糖厂和甘蔗园,都转租出去了。事实上,我只负责收取租金。糖厂的经营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是商业问题,我想我不能够去对糖厂的经营者指手画脚。至少我可以保证,在糖厂和甘蔗园归我自己经营的时候,我没有收留任何没有居留许可证的人,也没有少缴纳任何一个人的人头税。” 连忙向总督做出保证,并且表示如果总督需要,他可以随时回到家里取回自己的租赁契约,证明自己的糖厂全都租出去了。 连富光并没有说假话,作为巴达维亚的上层华人圈子里的人,他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和当地的荷兰官员们的关系也不错。 很早就知道公司的糖销售出了问题,很早就把甘蔗园都租了出去,只坐在家里收取资金。 “总督大人,我现在经营的产业,是售卖一些货物、开办赌场。而且赌场的税,我都是准时缴纳的。” “我家里的仆人,也都是取得了居留许可证的,而且也是按月缴纳人头税的。这一点,我也是可以保证的。” 瓦尔克尼尔又询问了其余的雷珍兰,六位雷珍兰也都一致表示,自己的甘蔗园和糖厂都是租给别人经营的。 自己从事的行业,要么是放贷,要么是经商,并没有经营这些实体行业。虽然许多甘蔗园和糖厂是记在他们名下的,但自己并不经营,也对糖厂和甘蔗园里的事并不过问。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心里没点数。一旁的道格拉斯赶忙提醒道:“总督大人,我要提醒您。我们只能管辖巴达维亚、安汶等几座城市。对于城市外面的事,我们是缺乏控制的。只能依靠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进行间接的管理。” 道格拉斯未必对这些华人富商有什么好感,只是担心瓦尔克尼尔弄不清楚状况,下达一些奇怪的命令。 他也想提醒一下这位新来的总督大人,在城里居住的华人,是有用的人。他们对巴达维亚很忠诚,而且大多是包税人和商人,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提供一些华人的动向。 真正要清除的垃圾人口,是那些做雇工的穷人,那些人既不缴税,现在蔗糖又没有利润,而且那些人有富有战斗精神。 他希望这位新来的总杜大人要清醒一点,知道以华制华,才是巴达维亚一直以来的政策。如果对这些“忠诚”的华人压榨的太狠,可能会导致华人一条心。这些人有钱,又有人脉,要是把他们逼到和那些做雇工得华人站在一起,才是要出大事的。 瓦尔克尼尔有些不悦于道格拉斯的打断,正要说点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炮响。 玻璃窗被微微震动,屋子里的人顿时混乱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荷兰人匆匆跑进来。 “总督大人,请不要担心。只是对瑞典东印度公司船只例行的扣押检查。而放炮的,是一艘大顺的武装商船,但其船长是一名军官,只是按照规矩鸣放礼炮!” 第二七四章 娘家舅舅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有些不太懂这里面的事,先让那些被吓坏了的甲必丹和雷珍兰们退下,这才仔细询问了一下懂行的人。 “总督大人,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总是赶在新年就起航,力求能够最早抵达哥德堡,抢占新一年的商机。” “我们也总是假装他们是海盗,如果军舰能够捕获他们,就会让他们前往巴达维亚。例行检查。” “他们要出示他们不是海盗的证据,这样就能拖延他们返航的时间。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就不能够在最早的时间拿到货。这个时间差是合理的利用规则,当然他们出示了不是海盗的证据后,我们是要放行的。” 提起来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瓦尔克尼尔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深知那里的走私贩子有多么猖獗,而瑞典人又对客户资料绝对保密,很难查验。 这个可以理解。 可是,大顺的武装商船,什么时候来到巴达维亚还要鸣放礼炮了?军官做船长的武装商船?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港口那边很快回报,说是大顺在对准噶尔的平叛战争中,俘获了一些瑞典战俘。 大顺派了一艘船,护送这些瑞典战俘回国,并且有大顺高阶官员的文书和大顺皇帝的国书为证。 码头旁。 二十五岁的连怀观兴奋地而激动的看着那艘巨大的武装商船。刚刚鸣放过礼炮的硝烟刚刚散去,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就下了船。 大顺的旗帜在巨大的商船桅杆上飘荡着,上面写的几个中国字,即便连怀观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回国祖先的故土,却依旧认得。 “这是咱中国的船!朝廷这是第一次派官船来巴达维亚!可大顺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大的软帆船了?” 连怀观有些疑惑,在巴达维亚,常常可以见到华人海商的船。船都不大,而且都是硬帆的,从未见过这种千吨以上的中国船。 哪怕是荷兰人,多数也只是一些六七百吨的船,偶尔也有一些超过千吨的大船,都是跑广东福建回荷兰的。 看着这条船,连怀观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娃娃,妈死了、爹没了,独身在外,忽然有一天看到了自己的亲娘舅…… 大约就像是这种感觉,毕竟他生于巴达维亚,此时算不得大顺的人,可若说大顺此时算他们这些海外华人的亲娘舅,大抵是不错的。 几名军官先从船上下来,一个个虽然穿着毛呢的军装,可是头顶的红缨毡帽还是很有特点的。 为首的一名军官穿着一身很漂亮的礼服,腰间悬着一口汉剑,正在和码头上的一名荷兰人说话。 说的不是荷兰语? 而是北方官话? 脸色肉眼可见的不悦。 跟在这名军官后面的一些军官,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 一个个昂着头? 一脸的天朝上国的傲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不过说的都是北方官话? 连怀观也听不太懂,但那句字正腔圆的问候别人母亲的话? 却还是可以听明白的。 连怀观有些震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巴达维亚,见到有中国人敢对荷兰人骂骂咧咧的,哪怕是甲必丹也不敢这样。 码头上的荷兰人也只能堆着笑,不断地解释什么。 凑过去听了一阵? 大约也能听得懂? 好像是说经常有海盗悬挂瑞典或者其余国家的国旗,这种例行检查是惯例,希望不要介意云云。 连怀观身边的几个弟兄也是看直了眼,以前也不是没有福建广东的商船来过,可无论哪条船到了港口? 在荷兰人面前都是老老实实的。哪里见过中国人在荷兰人面前破口大骂? 侧耳仔细听了下荷兰人身边的一个翻译,那翻译正在把那些军官的脏话? 用很干净的句式表达出来。 “耽误了去的季风,伯爵大人便要禀告皇帝陛下? 查封你们的商馆!我们的船,不准你们上去检查!我们不是来巴达维亚贸易的? 我们要去瑞典。有什么问题? 你们可以去京城、或者去斯德哥尔摩协商。” 连怀观等人都听傻了? 不敢想象会有这么硬气的对话,而这番硬气的对话之后,那个交涉的荷兰人只能面带微笑不断解释。 自小生长在巴达维亚的连怀观彻底惊住了,在他所认知的世界里,荷兰人最大。至少在巴达维亚,荷兰人就是天。 “天外有天啊。” 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他这个人是个任侠般的人物,也做买卖,家境也还不错,但是专好结交一些城狐社鼠,尤其是巴达维亚城中的一些底层华人。 他们结社为盟,互称兄弟,荷兰人称他们为“乌衫党”。 大多数人没有什么正当的工作,属于“流氓无产者”,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好勇斗狠,算是一批游离在巴达维亚的“高等华人”之外、又不属于糖厂奴工阶层的一群灰色阶层。 连怀观算是其中的异类,他做生意,有钱,弟兄们靠他接济的也不少。 和甲必丹连富光也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两个人都姓连,但却不是亲属。这里姓连的、姓林的都很多。 和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们不同,连怀观最喜欢的故事,是“大丈夫当如是”和“吾可取而代之”,他内心是渴望干一番大事的。 呆呆的盯着这艘大顺的大船出神,身旁的弟兄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正在与荷兰人交涉的馒头,心情并不像脸上表现的那样不悦。 在来之前,刘钰就告诉过他,可能会被荷兰人阻拦。 瑞典人的船无可奈何地来了巴达维亚,他也跟着来了,毕竟没有瑞典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哥德堡。 事情有轻重缓急,刘钰也都嘱托过,他还分得清。 船上的绘图员正在悄悄观察着巴达维亚的城防,这是刘钰安排的:假如荷兰人不翻脸,非要去一趟巴达维亚检查的话,就顺便观察一下巴达维亚的城防。 与荷兰人的交涉也很顺利,荷兰人在得知这是一艘有大顺官方背景的船后,表现的很客气,不敢做什么异样的举动。 毕竟在广东还有荷兰的商馆,每年的贸易额也巨大,荷兰人根本不想招惹大顺。 第一次到南洋,馒头算是见识到了刘钰常说的“海上马车夫”到底是怎样的蛮横。 瑞典人也要老老实实的,在荷兰人要求前往巴达维亚检查后,就算明知道这是荷兰人在拖延货船返回欧洲的时间,也只能乖乖前来。 荷兰人说怀疑瑞典的商船是假冒瑞典国旗的海盗,如果还击就坐实了是海盗、如果不还击就要去一趟巴达维亚接受检查。 瑞典人心里也清楚,只能骂几声,知道荷兰人想要拖延他们回去的时间,但也不敢反抗,只能配合。 瑞典人不走,他们也不认路。馒头开的又是商船,不是他心爱的军舰,只能一起跟着来巴达维亚。 和馒头一样在刘公岛靖海宫官学毕业的大顺海军军官们,一个个都对荷兰人的蛮横,很不以为然:凭啥呀? 这也没有一艘战列舰,大部分战舰也都不如威海的巡航舰,凭啥这么牛逼?说拦谁就拦谁?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在这些年轻的海军军官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反正他们只是听说过荷兰突袭伦敦的战例,却没真正和荷兰人交手过,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很牛。 到了巴达维亚,看了看巴达维亚的城防,更是感觉到可笑。 巴达维亚的周边有十几个小棱堡群,有一道城墙,可这些棱堡群的水平明显落后于他们在靖海宫官学里学到的那些。 法国人对付这样的棱堡轻车熟路,这些师承刘钰而实际上师承沃邦战术的年轻军官们对此觉得,就这样的防御,不需要陆军那群人,自己这些海军军官完全能打出一份教科书式的攻城战。 而且就这破地方,还用攻城吗? 只要海军出动夺得制海权,把周边一围,只要荷兰的海军不能解围,这地方就得投降。 且不说荷兰的主力舰能不能跑到这里,就算能来,从荷兰到这,怎么也得大半年时间。 来了之后黄瓜菜都凉了,要是半年还围不下这样一座城,当初在小站练兵的那些炮兵和工兵的陆军蠢货们就可以自刎谢罪了。 馒头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刘钰决心要下南洋的人,也早就知道巴达维亚是荷兰人在南洋最重要的据点,可现在看来,到处都是漏洞。 码头上不是华人就是爪哇人,也看不到几个荷兰人。 一些背着枪的士兵,也有一些爪哇人,见惯了隔壁青州军的训练,再看看这些荷兰军的水平,难免生出轻视。 青州军训练的严格程度,远非这些殖民地军队能比。小站练兵处也在刘公岛,海军军官们成天看,就像是看多了美人再去看无盐女,能忍住不笑就算是涵养了。 与荷兰人的交涉完成后,馒头甩下一句话:自己是大顺的海军中校,当年对俄一战也曾被皇帝亲自授勋过,码头上的荷兰人级别不够,有什么事,让级别足够的来见他。 撂下这句话,便回了船上。 按照出海得规矩,靠港就把水手们的钱一发,让水手们下去找乐子,惹事可以,但不要搞出来诸如吃饭不给钱、逛窑子不给钱之类丢人的事。 军官们都留在了船上,不准随便外出,主要是怕染上脏病,这年月可不好治。水手们可以征召,这些靖海宫官学出身的军官们,可都是刘钰用钱和有限的精力培起来的,金贵的很。 傍晚时候,有人来到了船长室。 “大人,有个当地人送了封拜帖。想见见大人。” 一封拜帖送来,馒头肯定听不懂当地人说的话,但却认得拜帖上的字:当然,这拜帖上的字,从巴达维亚到精奇里江、从山东到西域伊犁城,都通用。 【汉人连怀观,求见船长大人】 拜帖上就这么一行字,引的馒头很有兴趣,心道这人倒是有趣,遂道:“既为同族,那便上船一叙。” 第二七五章 明知故问 船长在航行途中,拥有无限的、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是各国海军此时的常识,作为船长的馒头也有资格决定是否和一些人会面。 对这个主动要求见面的人有些兴趣,更重要的是刘钰曾说过,西洋人在南洋就像是有了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而巴达维亚就是这道铁链的锁头。 一个有溜门撬锁经验的人非常清楚,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最容易破开的地方不是那些铁链,而是锁头。 锁头一坏,剩余的铁链也就毫无意义了。 馒头是知道刘钰对南洋的心思的,而且从始至终都清楚,借着这个机会,他想要看看这个让刘钰夜不能寐、食不安寝的巴达维亚,到底是什么模样。 考虑到这个自称连怀观的人的措辞,馒头脱下了毛呢的海军军装,换上了一套五品武官的官服。 几名副官很尽责地收取了连怀观身上的武器,将一支短枪代为保管。 一个懂福建话的水手出面做个翻译,双方说的都是方言而非外语,可若没有翻译实在听不懂。 连怀观倒是没有对这艘商船本身发出太大的感慨,巴达维亚有一些华人也是当水手的,跟着商船到处跑,也有一些去过欧洲的,这种西洋软帆船连怀观见得多了。 他出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履及先人故土,也就对一些礼节礼法很陌生,并没有如同在陆上的平民一样磕头见礼。 但是看到戏文中常见的官服,还是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敬畏也不是亲近,而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情绪。 馒头倒是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从奴仆成为了人,对这种礼节相当不在意。叫人泡了茶送来,摆出一副很亲切的笑容。 “连这个姓氏,在京城很少见。我也读过一些书,知道春秋时候有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这连称是齐国的大夫,天朝海军都在威海,似乎也算齐地。如此论来,咱们倒算是半个老乡。” 两人虽然“方言不通”,可一个时隔两千年的典故? 顿时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哪怕馒头出生的京城距离巴达维亚有万里之遥。 当年齐襄公派遣大夫连称驻守戍边? 戍边条件恶劣,约定瓜熟时节前往? 到明年瓜熟时节派人去替换。连称驻守一年? 瓜熟时节已过而齐襄公不派人替换,于是和公孙无知一起? 弄死了齐襄公,留下了一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连称可能不算太出名? 但齐襄公还是相当出名的? 诗经里不少关于他和亲妹妹文姜的骨科诗…… 这个典故或许对于不姓连的人很陌生,但对姓连的,这也算是祖宗的故事,自是小时便听过的。 虽然连怀观这辈子都没去过齐鲁大地? 可馒头说起这个典故? 在他听来却无比熟悉,仿佛这穿越两千年的齐国和他生活的巴达维亚并不远。 凡华人,但凡有名有姓的,往上数个千百年,谁家祖上还没留下过一两个典故? “大人说的是? 这及瓜而代的米大夫,正是在下的得姓先祖。却不知大人名讳?” “哦? 我姓米,名高? 字子明。” “哦哦!大人这字,竟是和三国名将吕蒙相同。” 连怀观读书不算多? 可三国的故事在巴达维亚的流行程度并不亚于在山东、在京城。像是他这种老琢磨着做出一番大事来的? 对三国故事的熟悉程度也是非比寻常。 馒头想着刘钰给他起这个字的缘故? 微微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只可惜我比较鲁钝,辜负了我先生的期待。对了,你找我何事?” 连怀观心想这人的先生却是哪位?此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个官儿了,这位的先生只怕如今也是身居高位。 短短的几句话,连怀观也听出了馒头对他的那位先生的尊重。面对馒头的问题,连怀观忙道:“米大人,若说有事,其实也没事。只是在巴达维亚许久,不曾见过天朝官员来过。今日好奇,故而唐突求见。” 这等场面话,馒头这些年也学会了不少,呵呵一笑,心道谁会没事来就为见一面?若是先生还好,名声在外,若有想要求见一面者也属正常。如今谁人识得我米子明是谁? 见连怀观也不说,他也不急着问,笑道:“如今见也见了,难不成是你想要跟着去一趟瑞典国见见世面?” 连怀观见馒头并没什么太大的官架子,便笑道:“大人说笑了。这瑞典国我虽不曾去过,我的一些弟兄们也做过荷兰人的水手,阿姆斯特丹还是去过的。也听闻过瑞典国的名头,想来也不甚远,小人实无去看一看的兴趣。”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馒头倒是听刘钰说过,从前明时候,其实就有一些华人水手去过欧洲了,如今跑到加勒比当海盗的也不是没有。 听连怀观说对去瑞典毫无兴趣,馒头也不觉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年月水手的死亡率虽然下降了许多,可海上风险依旧很大。 “哦?不知你有什么想问的?” 连怀观没有什么犹豫,问道:“那瑞典国距离天朝数万里之外,天朝尚且遣使前往。这巴达维亚距离福建不过十余日之遥,天朝却无宣慰者前来一次。我生于巴达维亚,亦算是化外之民,可依旧算是天朝子民。却不知天朝何以对数万里之外的瑞典都要结交,却不知来咫尺之遥的巴达维亚?” 他胆子挺大的,但若是生于京城等地,面对官员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出格的话。 巴达维亚说的好听点叫自由,说的难听点叫荷兰人在这里并无基层控制力,颇有些元朝蒙古人统治中原的状态:包税制、啥也不管,说得好听叫无为而治,难听点叫毫无能力,河南行中书省范孟端一个汉人小吏杀光了全省蒙古高官,关闭了黄河漕运,元朝居然没有发现…… 巴达维亚也差不多了,连怀观生于斯、长于斯,并没有生下来就有的那种见官便要先跪的氛围,说起这些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馒头一听这话就乐了,心道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反问道:“你想要天朝做什么呢?我听先生说,这里不是华人半自治吗?有甲必丹和雷珍兰领着,又立有华人的法堂。” 说起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连怀观不由生出一丝不屑,哼声道:“不过是给荷兰人做守土官长罢了。” “干拎拈!面对荷兰人唯唯诺诺,见我等便摆出甲必丹的官威,不提也罢。” 说到兴起,出口成脏,这心里着实积累了太多不满。 他对天朝的了解,几乎都源于故事、话本、小说和戏文,戏文和小说里的天朝是梦境一般美好的,距离产生了美,似乎青天大老爷大有人在,可以拦路喊冤,自有人出面还一套朗朗乾坤。 想着巴达维亚城中的那些放贷的、包税的、甲必丹、雷珍兰,连怀观心里就忍不住想骂人。 心想这等奸佞小人,若在天朝,早已就戮,哪里容得如此嚣张? 他们这些乌衫党人,多数都是被逼到无可衣食,很多人曾经是糖厂的雇工,但糖厂园主压榨太狠,还有一些闹事的便逃亡出来。 这事儿,荷兰人干的很隐秘。 明明是荷兰人把糖价压的太低,导致了种种破产的情况,可很多人看不透更深一层的东西。 人的感觉都是很主观的,越直观的表象越容易理解。哪怕只是藏了一层弯弯绕,这就会让很多人想不清楚。 连怀观虽然此时还没有想这些深层次的原因,但他的身份让他对荷兰人也相当不满。 和那些只能接触到园主糖厂主的雇工不同,他是生意人,处在直接被荷兰人压榨的层面,缺乏中间商吸引仇恨,故而对荷兰人的不满是自小就有的记忆。 尤其是上一任总督任上的时候,为了弥补巴达维亚入不敷出的亏空,简直是把当地的华人当成了挤奶的牛。 当然,比起来这位想把华人直接杀了剔骨吃肉的现任总督还能强点,可谁也没有前后眼,也不知道这位新总督的“宏大规划”。 可前任干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连怀观充满仇恨了。 他是市井中人,那点算计基本都来自《三国演义》,此时想着先主智激黄忠的故事,便对着馒头先来了个激将法。 这天朝都能派船去瑞典了,怎么就对更近的巴达维亚毫不关心? 馒头不懂闽语,可那句“干拎拈”还是很容易理解为干恁娘,心道先生说的果然没错,这南洋的事,靠得住的还是和我一样为奴为仆做雇工的人,而不是那些有钱有势当甲必丹、雷珍兰的家伙。 如今看到一个激愤的连怀观,馒头也没有立刻就信任。 心里想着刘钰对南洋的念念不忘,也不敢确定这不是荷兰人故意派来诈言的,便收敛神情,正色道:“天朝派握前往瑞典,自有要事。你眼中,这瑞典相隔数万里海疆,却不知这瑞典距离天朝,只隔着一个罗刹国。” 担心这个连怀观是荷兰人派来探消息的,馒头嘴里一点风声不漏。可又考虑到这连怀观或许真的是个激愤游侠之辈,这话也没说的太绝。 若是荷兰人派来探底的,这也算是支持的刘钰的战略欺骗,让荷兰人确信法国人前来是为了和大顺签订对俄共同攻防盟约的。 若不是荷兰人来探底的,也算是留了一些余地,只说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罗刹人在松花江以北、蒙古以及西域,还是很有名头的。可到了巴达维亚,就差得远了,连怀观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罗刹是哪里,巴达维亚或许有世界地图,可就算是连怀观看过,也不知这罗刹是个啥,肯定是用荷兰语翻译的音译。 果然,连怀观听的一头雾水,尤其是那个做翻译的把音译的罗刹在闽语中意译之后,更是难懂。 琢磨了片刻,连怀观也算是大约明白了,可能就是北方的一个大国,夹在了瑞典和大顺之间,此所谓远交而近攻也? 这么一想,连怀观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米大人可知这巴城的历史?” 馒头点点头,心道我知道的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用先生的话,你们知道的,不过是眼见和耳听到的,我学的,则是站在更远的地方回看的,岂能不知? “这巴城的历史,我略知一二。” “于海商,前朝闭关不与荷兰国贸易时,每有海船往巴达维亚,当地总督必要赠送金银毛呢,以求下次还来。如今开关贸易,便变了脸,对天朝海商多有苛责,动辄重税扣押。” “于工匠,巴达维亚初建之时,爪哇人不能做工,唯福建人善于筑城、烧砖、种甘蔗、制糖,故而其时多加招揽。不收人头税,急切盼望华人前来。现在城已建成,便广收人头税,又颁法令,少给居留许可证,又禁止华人海船搭载五十人。” “于蔗糖,前朝时候,日本尚未锁国,欧罗巴各国尚未在加勒比种糖。糖为压舱石,获利极大。此时,日本锁国,台湾福建广东蔗糖日多,欧罗巴各国在加勒比制糖,糖做压舱石尚且赔钱。” 这些都是在刘公岛学到的内容,刘钰会通过一些福建海商的情报,用他对世界的认知却解释那些隐藏在深处的道理。 馒头等人对这种看待万物的三观早已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已经在潜意识里认同了这种对世界的认知方法,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方法、也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连怀观听来,也如醍醐灌顶,心中更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朝廷对巴达维亚的事不闻不问,可听眼前这人一说,这哪里是不闻不问?简直是知道的不能再详细了。 只用短短的几句话,说清楚了巴达维亚这百年来华人地位的变化,更是将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说的一清二楚。 而很多“为什么”,是连怀观都不曾想过的。 连怀观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了,惊骇之余,已经忘了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茫然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依大人所见,这蔗糖生意,会是更加难做了?” 巴达维亚的华人,半数以上都是围绕着蔗糖生意而生存的,直接关系之外的间接,放贷的、制衣的、杂货的、走私的,也都围绕着蔗糖。 连怀观自己是有一个糖厂的,不过这个糖厂是他和弟兄们聚会的地方,打个掩护而已。乌衫党里很多前糖厂的雇工,也有一些弟兄现在还在糖厂里做事,连怀观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听馒头说的这么有道理,下意识地问了问蔗糖行业的前景。 这些东西,刘钰给馒头等人讲过不止一次,关于供求关系、贸易等,都是靖海宫官学的必修课,也是塑造或者悄悄改变他们认知世界方法的一种手段。 馒头对这些事当然了解,也没觉得这算是什么秘密,淡淡道:“蔗糖这生意,日后只怕越来越难做。天朝人虽多,可能吃得起蔗糖的少;日本更少,又锁国,况有福建糖、台湾糖竞争。北边就不要想了。” “向东是印度,印度本也产糖不说,那锡兰等地也适合种糖。再往东的欧罗巴各国,美洲的糖尚且吃不完,难不成会舍便宜而求贵,来买荷兰人的爪哇糖?” “荷兰人想赚钱,那就只能继续压低糖价。我看这蔗糖生意,怕是要完。” “反正,我若是这巴达维亚的总督,就得琢磨着把糖厂和甘蔗园的人,都迁到锡兰。就近种糖,就近售卖。” “你若是有糖厂生意,亦或是有亲朋好友,我也劝你一句,早点脱身才是。” “这巴达维亚的糖厂,天朝人有多少?” 馒头明知故问。 现在还不知道这连怀观到底是何等人物,馒头也只能试探着煽风点火。他自小在国公府做仆从,察言观色的水平也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动声色地挑唆了一句,想看看这个连怀观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连怀观听到这样的话,脸色登时大变。 他的眼界终究低了些,算是时代的局限性,也算是层次的局限性,虽嘴上说有兄弟去过阿姆斯特丹,也知道地球是圆的,可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自小接受的教育也好、得到的消息也罢,从未有过站在这种高度看问题的层次。 这些话,浅显易懂,却又蕴含一些颠扑不灭的道理。连怀观自然分得清这是不是满口胡诌,心中如何不急? 倒不是说华人安土重迁,而是他们这些闯南洋的,都知道一件事:闯南洋九死一生。 锡兰那等地方,若是真去了,不说途中要死多少,便是到了那种相对于巴达维亚而言的蛮荒之地,热病、疟疾等等,又要死多少? 真要是这么干了,哪还有什么活路?他虽不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合法”的居留许可证,甚至还是巴达维亚城中和甲必丹雷珍兰们都有交往的人。可他的弟兄们却有不少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不少是根本没有什么居留许可证的。 以往只是感慨这几年的蔗糖生意越发难做,现在听馒头这么一说,这哪里是生意难做这么简单?这分明是有个死路就在众人的眼前,只是众人还不知道而已。 吞咽了一口唾沫,连怀观深知荷兰得总督都是些什么样的鸟人,越发觉得这位米大人的说法,大有道理。 这事儿,关乎生死。 第二七六章 自立之心 “米大人有所不知。这巴达维亚周边的甘蔗园,九成九都是咱们华人在干。那些爪哇人每年只要劳作百十天,便饿不死。这里稻米一年三四熟,林子中又颇多野果,此地人又各有村社,故而很少在糖厂做工。” “唯天朝子民,勤劳勤恳,来到此处一般都要在糖厂做工。若是荷兰人真生出要将我等驱逐到锡兰的想法,可谓危矣!” “锡兰距离此地甚远,途中不知有几人能活。就算侥幸到了锡兰,闷热湿瘴,亦是死多活少。” “天朝既由此推断,难道就要眼看巴达维亚的数万天朝子民死于海外吗?” 对连怀观的脸色略作观察,馒头已经可以确定此人不是荷兰人的探子。如果是荷兰人的探子,不会接这个屎盆子的。 这连怀观不但极为震惊,而且对这种往荷兰人身上泼粪的行为很是认可,显然荷兰人平日的作为让连怀观很不信任他们能干好事。说起来,这件事荷兰人虽然还未做,即便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做,但既还未发生,说一句往荷兰人身上扣屎盆子,至少此时不算为过。 这个故意扣的屎盆子,就是馒头判断这个连怀观到底何等态度的局。 只是馒头还是想多问一句。 “这勤劳勤恳……我着实有些不太了解。缘何华人便勤劳勤恳?既然只要劳作小半年就饿不死,难不成我天朝人就真的是天生勤恳?” 至少,在刘钰那,勤劳勤恳不是什么好评价。 此时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是当收租生活衣食无忧的地主,只怕这勤劳勤恳非是天性,若是懒哈哈的便可衣食无忧,怕也无人愿意勤劳勤恳。 连怀观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爪哇人还有村社,再不济还能回到村社生活。而来到这里的华人,园主为了省钱是不交人头税的,若不勤恳,那些奴工实难生存。若不勤恳,便要报给荷兰人说是没有居留许可的黑户,是要被抓取服劳役到死的。” 馒头暗哂,嘴上淡淡道:“哦,原来是这样的勤恳。” 连怀观也没品出来馒头的真实意思,又道:“这西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西班牙在吕宋,自前朝万历年间就开始屠杀我辈,断断续续也有个七八次了。荷兰人与西班牙人,都是红毛鬼? 他们是做得出这样事的。” 馒头心想这事我当然是知道? 再说先生也不止一次说过。只是先生对巴达维亚的事,另有判断? 自己临机处置? 也需得考虑一下。 他既清楚刘钰的心思在南洋,也自明白南洋的问题在海军身上。 至于到底多大规模的海军? 能够确保对南洋的控制,刘公岛上? 刘钰给出的推断是大约15艘巡航舰? 靠狼群战术放血,截断商船,切断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只要法国稍微配合一下? 荷兰东印度公司很快就会崩溃。 现在威海的海军距离这个最底线的目标? 还有一定的差距。 只是,刘钰的这个计划,是纯粹站在海军的角度来看的。如果考虑到巴达维亚的华人反抗、考虑到能有一支两三千的陆军,其实压力要小得多。 哪怕是此时的英国,一次性往印度运兵也就在几百人左右? 达不到两千的规模。从荷兰到东南亚,就算是商船? 不考虑运兵补给,平均也在200天左右。 只要陆军参与? 只看荷兰人的威胁,可能远不如巴达维亚的蚊子和树林里的蚂蟥。 南洋问题摆在大顺这个封建王朝面前最大的问题? 是南洋的华人? 应该依靠哪一部分? 是取代荷兰人的位置? 让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们继续统治,如同大顺当年为了击败后金对江南士绅妥协那般? 还是依靠巴达维亚周边广大的甘蔗园雇工、奴工、华人小产业主? 大顺将来经营巴达维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馒头和刘钰想的自是一致,于是就很想知道,这里的甘蔗园里的雇工,到底有多少力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见连怀观已经很明确地提到了吕宋屠杀的事,馒头基本确定了连怀观的态度。但这个态度也只是大方向上的态度。 连怀观想要的是什么? 是当顺天保民的英豪?还是想当割据一方的国主?这两者的区别,在日后的合作上便大不一样。 “你们虽然出海,但本朝允许出海谋生。就算出海,亦是天朝子民。若是真有事,自然会管的。” “不过这迁徙到锡兰的事,也只是猜测罢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亦或许,会允许就地开垦种植、放开管制,以绥靖之策宽以相待,以求安稳。那也难说。” 故意说的貌似不想管,连怀观心想,若是荷兰人能放松管制,宽以相待,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宽以相待不会出现,反倒是真的可能将弟兄们都送往锡兰。 南洋地方,很多都有一些前辈海盗们立国的传说,《水浒后传》中李俊海外立国、《风尘三侠》中虬髯客自立为王的故事,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想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他们对大顺这个王朝也没有太大的好感,只能说想着自己在这里风光为王,朝贡天朝即可。 自是不愿意去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王臣,故而连怀观也不说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类的话,只是希望大顺能够对这边有所干预——那荷兰国可以有东印度公司,自己若是能自立为主,做大顺的朝贡国,才最舒坦。 比如若安西都护府下的一众小国?亦或是西域的昭武九姓?亦或者西南的土司? 连怀观是想干一番大事的,但他不是岳武穆,甚至从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一粒大顺的大米,他的偶像不是岳武穆,还是话本故事里海外立国的虬髯客、混江龙。 可是,要干成这样的一番大事,紧靠手底下的弟兄们,怕是不成。他希望能够借助一些外来的力量,比如……天朝。 “米大人,荷兰人是什么模样,在下再清楚不过了。断不可能放松管制的。这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在管,公司公司,要对股东负责,要牟利的。难道荷兰人的股东,都是仁人,花钱为了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活的更好?这显然不可能啊。” “只求大人回去后,向上官申明,还请看在皆为华夏一脉的份上,若是将来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等的事,只求天朝做些交涉……亦或,请些军械,真要是有事发生,我等海外赤民也可自保。” 终于说到了关键,馒头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你如今在巴达维亚,居何职?” “白身。无甚职位,只有些钱财罢了。” “哦……按你说,这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也靠不住?” “呵呵呵……只怕荷兰人下了令,他们会第一时间去帮着把事办了。反正他们多不以经营甘蔗园为生,而且他们都有居留许可证,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是巴达维亚的包税人。缺了他们,荷兰人连税都收不上来,荷兰人多半不会为难他们。” “嗯……如此的话,似也有些道理。你等出海的人,亦是天朝子民。若荷兰人真的这么做,确实是不能不管。只是,我如今还有紧要事,还要去一趟瑞典,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两年。这样吧……” 连怀观一听这似乎有戏,内心兴奋起来,说道:“大人请讲。” “我与你写一封信。你若真有这等为庶民请命的心思,不妨回一趟天朝。带着我的信,去一趟松江。去了之后去寻贸易公司的驻地,持我的信,自会有人带你去见一些人。我人微言轻,可我推荐的这人,足以办成你说的事。” 连怀观心道,这莫不就是这位大人所谓的先生?听此人言谈,似乎对此人颇为尊重。那松江也不算远,去一趟也成。 若是指望这人,且不说去了瑞典还能不能回来,就算回来,也得两年之后了。两年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此,那就多谢大人了。” 馒头点头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一封信,将这里的事仔细一说,用蜡封住。 连怀观又打听了一下松江的事,问清楚了细节,便要告辞。 “待你下船,有些事便不要说。我等去瑞典做什么,倒是可以说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巴达维亚荷兰人的眼线太多,你嘴需得严一些。” “是,某记住了。” 离开了自由贸易号,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在巴城的宅院,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便都靠过来,问道:“怀观大哥,那天朝的官儿,可有什么说法?” 连怀观摇头道:“也没说什么。他要去瑞典给皇帝办事,在这里也不会逗留多久。不过是因为跟着瑞典人一起起航,瑞典人的船被扣了,他也只能跟着来看看。不过,他说天朝似是有些变化,叫我去一趟松江看看。我看,咱们不妨去一趟松江看看?” 这几个弟兄都没什么正经职业,说好听点算是连怀观的门客,说难听点就是连怀观的马仔,自是以连怀观马首是瞻。 他们这些人多数都是在这里出生得,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回过中土。但从巴达维亚回福建、广东还是很容易的。 就算自己没船,连怀观在这里也有不少关系。 很多商人在大顺有家,在本地也有个家,时常错过了季风就要等许久,也需有个知冷热的,一般都会在这里另娶一个,这些商人时常会回福建广东,连怀观自认自己的人际关系还是可以的,去一趟松江看看,也非难事。 若真的能得到一些帮助,莫说去一趟松江,便是去个十回八回也值了。 “弟兄们既然都同意,这事就要保密。待过几日,等风声小了,瑞典船离开了,咱们便要去一趟。” 第二七七章 凶狠而聪明的敌人 瑞典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 总督府内,瓦尔克尼尔正对一名荷兰船长大发雷霆。 “你们为什么要把大顺的官船带到巴达维亚?蠢货!难道你不知道这艘官船会让这里的华人想到,在北边他们还有一个同族的强大帝国?” “你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们敢扣押顺帝国的官船吗?难道我们敢劫掠他们的货物吗?” “他们的官船鸣放的是礼炮,可在那些可恶的华人看来,礼炮和大炮一样都是炮!” 初来乍到,本来就一大堆的麻烦事,哪曾想刚来又遇到了这么一场意外。 拦截瑞典商船队的舰长有些委屈。 “总督大人,拦截瑞典人的商船检查,这是惯例。” “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组织者,考林·卡姆比尔,在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干过,他很熟悉这条商路。我们和英国人有条约,但是和瑞典人没有。他手里有瑞典王室的委任状,我们不能击沉他们。” “但是,公司总部给我们的命令,是尽可能拦截瑞典船只。以怀疑他们是海盗的名头,将他们带到巴达维亚,拖延他们返航的时间。” “总督大人,您应该知道,这些瑞典人在哥德堡做的事。那些可恶的走私贩子,严重损害的公司的利益。” “我们在这里拖延一个月,公司的茶就能多卖出一些利润。” 瓦尔克尼尔怒道:“瑞典人的船可以拦截,但是为什么要拦大顺的船?在明知道他们是官船的情况下,还让他们停靠巴达维亚?”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如果一支荷兰的舰队在曼哈顿停留会怎么样?或者,如果一支英国舰队抵达了普洛沦岛,会怎么样?” 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桩很难说清楚赚了还是赔了的买卖,英国人用东南亚的普洛沦岛,交换了当时还叫新阿姆斯特丹的曼哈顿。自那之后,荷兰的舰队不可能在纽约停靠、英国的舰队也不能在普洛伦岛停靠,为的就是防止当地的移民生出反叛之心。 眼前这件事让瓦尔克尼尔很烦躁,这就像是几十年前英国人割走了曼哈顿而荷兰舰队再度抵达曼哈顿,对那些生活在那里的荷兰人必然会产生极大的影响。 公司总部的政策,瓦尔克尼尔觉得没什么不对。 可是这些舰长们的行为,实在是有些愚蠢,完全不懂变通,和百余年前第一批来到东南亚在日本闯荡的船长们的应变能力相比,真的是差了太多。 大顺的这艘官船,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这里的华人就会多看一眼。 那艘船上的水手和水兵,又完全不是那些私人海船上的脏兮兮模样,闪亮的铜炮和黑乎乎的刺刀? 都会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出更大的胆魄。 这对他设想的完全解决巴达维亚华人问题的构想? 很可能造成威胁。至少在这之前,公司可以确定? 北边的那个帝国不会对海外的事务生出兴趣? 这些散布在海外的移民,他们也了解的不多? 并没有人真正在乎。 如果因为这次意外事件,导致顺帝国对这些海外事务和海外移民产生了兴趣? 很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发过脾气之后? 也没办法处置舰长,只是骂了几句便让这船长离开了。 不过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从现在的情报来看,这一次法国人派出使团前往中国? 中国这边又派出官船前往瑞典……很明显? 不久的将来,大顺和俄国又会爆发一场战争。 只要顺俄之间再度开战,瓦尔克尼尔觉得自己在巴达维亚要做的事,就不会惊动顺帝国,也不会因此产生剧烈的影响? 而且顺俄再度开战,一定没有精力在南洋问题上费心思和精力。 到时候? 生米煮成熟饭,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西班牙人在吕宋搞了不止一次屠杀? 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该贸易继续贸易? 想着自己的计划,他吩咐了属下:这一次不要扣押这些瑞典船和大顺的商船太久? 让他们立刻滚蛋? 沿途也不要拦截? 让他们立刻离开巴达维亚。等到这艘船从瑞典返回的时候,所有军舰不得抓取迫近! 总督有令,属下也就像是送瘟神一样,赶紧将这几艘商船礼送出港。 同行的瑞典人也很惊奇,本来以为被荷兰人抓到,至少要在巴达维亚“检查”个一个来月,不想这一次荷兰人倒是转了性,连上船看看找茬这等例行事都没做,直接放行。 瑞典人当然很开心,这一次顺风抵达,又会比荷兰人的货船早到几个月,完全可以抢占商机,将今年的新茶最早出现在欧洲的市场上。 而且这一次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上,还有一些瑞典水手船长们的私货,算是一种“贿赂”。一旦安全的抵达哥德堡,这些船员们都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自由贸易号上的瑞典领航员在得到了一些很昂贵的礼物后,开开心心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沿途的地标、岛屿、洋流、风向等,全都告诉了自由贸易号上的船长和实习船长,以及大副、领航员等人。 这艘新船的设计很不错,用料也相当奢侈,很快,在瑞典领航员的帮助下,自由贸易号成为了船队的头船,开始穿越大洋。 巴达维亚的总督在送走了这艘瘟神一般的船后,又详细阅读了巴达维亚这几年的情报,第一次以总督的身份给公司总部写了新任总督的第一封信。 距离瑞典船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荷兰的商船才刚刚离开,因为巴达维亚和公司总部之间的利益冲突,使得董事会不得不选择折中手段:一些货船必须要在巴达维亚停留后再回荷兰,而不能直接从广东起航。这种妥协的无奈,使得荷兰商船总是比瑞典商船晚到欧洲一两个月。 在瓦尔克尼尔的第一封总督给十七绅士团的信上,他报告了大顺派官船送瑞典俘虏回瑞典的事,并对法国使团去大顺的目的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顺俄之间,可能又要开战,甚至可能会牵连瑞典……至少,俄国和瑞典可能会开战,建议公司可以囤积一些铁条和铜。 在翻阅了大量的报告和资料后,瓦尔克尼尔也向总部回报了一下日本商馆遇到的种种问题,以及大顺商人在日本那边的贸易拓展。 但他把这些改变,都归结于一个问题。 “对日本的贸易,只要日本锁国政策还在,中国商人的拓展对公司就没有什么影响。” “至于大顺的贸易公司,与其说是某个商人团的胜利,不如说是东方官员的权力的胜利。那不过是一个东方的贵族,利用自己的权柄去谋取私利的故事。” “事实上,大顺的皇帝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富裕,也能让任何一个人贫穷,只需要一句话。而显然,那位和俄国人开战、和蒙古人打过仗的伯爵,不过是因为中华皇帝的眷顾而获得了日本贸易的垄断权。” “但是,不得不说他仍旧是一个蠢货。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可以选择让他们的皇帝关闭海关,不准我们在广东建立商馆,那样他们在日本的垄断利益将会更多,公司也不得不为卖向日本的生丝拿出更多的银币。” “不管是中国的皇帝,还是那个组建了垄断对日贸易的伯爵,他们都不懂贸易的技巧,也完全没有用暴力来维系贸易的头脑——如果有的话,只需要关闭我们的商馆,这对于皇帝而言,只需要一句话,所以可见他们的愚蠢。” “公司在亚洲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但是在巴达维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蔗糖贸易……” 写完了这封关于瑞典、俄国、日本和巴达维亚制糖业和华人雇工的信件,瓦尔克尼尔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改革。 比如,先清查一下不缴人头税的华人人数,大约可以为巴达维亚每个月增加数万荷兰盾的收入,然后再选择分化这些人,从而清洗掉一批对巴达维亚已经毫无意义且不能带来利润的人口。 这种对人口的清洗政策,其实也正是十七人委员会的意思,或者说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思路改变后的选择。 明末顺初,巴达维亚的贸易思路,是中国商人运来茶、丝,运回胡椒香料,巴达维亚再把这些中国货运到印度,获取利润,但这并不是公司总部乐于见到的。公司总部不愿意看到一个拥有自己贸易圈的巴达维亚。这类似于地方和中央和矛盾。 再往后就是荷兰、巴达维亚、广东福建的三角贸易。荷兰商船运巴达维亚的胡椒香料,运大顺的生丝茶叶瓷器。 和之前的贸易政策相比,原来华人海商是旧贸易路线下很重要的一环和参与者;而现在的贸易政策下,华人海商则成为了东印度公司的竞争者。 想要清除巴达维亚的华人,不仅仅是蔗糖贸易这么简单,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确保东印度公司对闽粤巴达维亚贸易的垄断性,用暴力手段除掉竞争者。 瓦尔克尼尔在决定清查华人人头税的时候,也开始了瓦解分化的布局。 清查华人人头税的同时,请求董事会确保巴达维亚的公司员工利益,员工走私和携带私货既然不能禁止,那就把走私变成合法的,公司派船直接前往福建,购买巴达维亚员工的私货。而这些私货,原本是大顺海商和公司员工私下交易的。 这政策一执行,把不合法的走私和私利合法化,让公司割一点本来就得不到的肉,换取荷兰员工和华人海商合作关系的破裂,从而确保他在执行清除华人政策时候,巴达维亚的员工支持他,而不是因为个人走私私利受损而反对。 现在,就等着公司董事会同意他的“私货合法化”建议了。完成这一步,距离对这里的他眼里的“不能带来利润的劣质人口”举起屠刀就剩最后一步了。 ………… 自由贸易号离开巴达维亚后不久,连怀观带着七八个兄弟,找到了一个要回大顺的船长。 龙有龙道,鼠有鼠道,连怀观之前并未生出过回大顺看看的想法,现在想回大顺,却也很容易通过人际关系,找到了直接前往松江的船。 货船上装的是爪哇的紫胶,一种树胶,既可以药用,也可以作为染料,给丝绸上很艳丽的红色。 货船的船长有专门的供货渠道,也有专门的出货渠道,就是靠这一手维持着利润。 船长对连怀观还算客气,是熟人介绍的,就算之前不熟,也得给介绍的熟人一个面子。 连怀观也比较健谈,略微聊了几句,船长就说了一些郁闷的话。 “从巴城一走,我的船得先去一趟邦加,在那里装一些锡块。生意不好做啊,荷兰人把紫胶管的很严,我也弄不到太多的货。要是只装这点紫胶回去,可赚不到太多。” “装了锡块,还能多赚一点。要是赶在清明节回去,还能多赚一点。” “这生意,越发不好做了。” 一说锡块和清明节,连怀观也明白过来这些锡块是做什么用的了。江浙两地的锡箔纸,在巴达维亚也一样烧,宁波的、杭州的、苏州的,都是上等的,那里又是丝绸产区,紫胶和锡块可以直接运到那里售卖。 赶上清明前,就能卖个好价,不论是染丝的紫胶还是锡块。 都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几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政策的改变,体会最深的就是这些跑海的海商,生意确实难做了。 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巴达维亚和闽粤之间的贸易,蚊子小也是肉,以前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看不上这点蚊子肉,现在经营的越发困难,这点蚊子肉也被盯上了。 紫胶、苏木、香料、锡块等等,现在基本都被荷兰人垄断着。不是靠资本,谁有本事谁来,而是靠武力,这对大顺各自为战的海商们而言是无解的。 华人海商想要买,就不得不出高价,而东印度公司却可以直接运到闽粤获取利润,或者相对华人海商降价销售。 短短几年时间,有好几家曾经跑巴达维亚且不运茶叶也能做下去的船主都受不了了,不得不另谋生路。 都是跑海的,只敬妈祖娘娘和许真君,其余的谁也不惧,不是没有人想着当海盗——垄断贸易而非自由贸易,必然催生海盗,可是……如今不比早些年了,现在也打不过荷兰人,几番较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荷兰人用几年的时间基本垄断了巴达维亚到福建广东的贸易。 大顺又不管,海关开着,却没有任何的反制措施,一个个官员反应极为迟钝。而当地的节度使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能也弄不太清楚贸易中的道道。 如今除了这种还有门路的,剩下得也就是靠贩卖点人口赚点辛苦钱,或者是干脆不来巴达维亚了。 单纯的海上贸易的郁闷,连怀观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可荷兰人政策的改变带来的生意不好做,他也一样感同身受。 在巴达维亚他有一些赌场和酒肆,这几年来巴达维亚的华人商船少了,他的这些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第二七八章 不要做梦 整条货船就像是见不得光的鼹鼠,小心躲避着荷兰人的巡查。 在邦加装载了运到江浙变成锡纸的锡块,于当地地头蛇的帮助下,在荷兰人的巡查军舰抵达之前,溜走了。 过福建,又转宁波卸下了锡锭留着紫胶前往松江,也是许真君和妈祖娘娘保佑,算是赶在了清明节之前。 这个时节的松江,显得稍微有些冷清。 去往日本的货船还没回来,西洋货船要在两个月后才能大规模抵达,海运松江苏州漕米的粮船也要再等两个月才能北上,而自辽东运大豆的船更是要等到九月份才能南下。 饶是如此,松江的底子还是厚的。连怀观上岸就感觉到了这里远比巴达维亚富庶,鳞次栉比的店铺、路上匆匆的行人,都有一种远胜于巴达维亚的活力。 他在巴达维亚算个人物,到了这里,连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这番话,都没资格说。虽不是最底层的那种,可也不过就是个小蚯蚓。 “这就是天朝吗?” 连怀观和那些法国使团差不多,只是见到了大顺最繁华的江南,而大顺是被割裂为北方、江南和闽粤的。北方的庶民社会、江南的士绅地主和儒林社团、闽粤的宗族和天主教团,可能如今还要加上松花江和鲸海的府兵性质的移民,各处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度风格。 他以为松江府就是整个天朝,心中也自是想到为什么天朝总说自己无所不有。 如果整个大顺哪怕是西域的伊犁都是松江府这等模样,说一句睥睨地球也当得起。 码头附近一连串的洋人出租屋,配上周边的扬州茶点铺子,看上去和巴达维亚有几分相似,但终究还不一样。 巴达维亚的荷兰人是主人,而松江府的荷兰人只能老老实实地租住当地的屋子,原来就不能随便离开洋人区,现在更不可能——虽然大顺只是禁绝了天主教,可江苏节度使却懒得分或者也分不清新教加尔文改革宗亦或是天主教,索性一并管死。 这可以称之为懒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前几年在江南最大的动作就是禁教,福建还有天主教叛军起事,江南这边的官员可不想去分那么清楚,分出精力去管这些屁事,不如一刀切省劲。 加之从法国使团离开之后? 各地节度使都接到了谕旨? 严防西洋人窃取瓷器丝绸等技术,更是查的严格。 连怀观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 只能看到在巴达维亚作威作福的荷兰人? 在这边一个个老老实实,心中自是感叹。 他不会说官话? 也不会江浙吴语,好在饭庄里还有不少的福建人。 听到几句熟悉的乡音? 连怀观也不敢如巴达维亚那般大大咧咧? 小心翼翼地唱了个喏,询问了一下他要去的贸易公司在哪。 那几个说着闽语的商贾打量了几眼连怀观,见他肤色较黑,便笑问道:“你是跑海的?还是在小琉球种糖的?若是来买股票的? 可是来晚了。好的几样? 哪里有人舍得卖?运漕米更是别想了。” 连怀观也听不懂这里面的事,见对面比较健谈,只好道:“我从巴达维亚来。去见个朋友。怎么,那贸易公司附近还是买卖股票的地方?” “是呢。朝廷在那附近建了一些衙门。你若去,出门便有骡马和马车? 去便是。你从巴城来的?这可少见。难不成巴城也知道募股的事了?只可惜,来晚了。” 连怀观心道巴城哪里知道这里的事? 却也不说破,问清楚了贸易公司的地点? 便按照馒头的嘱咐,辞了这几人。 出了门? 在街角上? 果然便有一些骡马和马车。 早在前明的时候? 江南街角便多骡马,如今松江多出的是一些从威海那边传过来的四轮马车。 富贵人家都乘坐这种带有避震结构的四轮马车,车窗玻璃透亮,拉车的马也被清洗的干干净净,像是想要身边的那些灰骡子相形见绌似的。 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就有了待转向架和避震结构的马车,松江虽晚了些,却赶上了如今技术提升价格降低的年代,加之这里的道路好一些,这东西普及的很快。 巴达维亚也有不少这样的车,甲必丹连富光家里还有一座西洋式的名为“阿马努斯格拉赫特”的大花园,那在阿姆斯特丹也是很有名头的。 只是他不知道连富光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若在江南,实在不值一提。江南的园林讲究内敛,很多有钱人在松江的不过是为了方便生意往来的别院,家里真正的园林完全够接待天子的,因为形制要小心僭越的缘故,反而更加的精巧。 他眼中所见的,只是流于表面的浮华。真正的繁华隐藏在周边城市的园林府邸之中。 但只是这流于表面的浮华,就足以让连怀观生出一种爪哇人从村社走入巴达维亚的感觉。 “天朝果然富庶,怪不得视巴达维亚为蛮荒之地。之前想来,不过是天朝富商不曾去过巴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只见过巴城,却不曾来过天朝。” 生出这样的感慨,不免把自己的姿态又放低了一些。 下了马车,便见到一处正在施工的建筑群,旁边就是门面开阔的贸易公司会馆。 门口有几个巡查的士兵,但对于进出贸易公司会馆的人却不阻拦。 小心翼翼地将馒头的亲笔信和一件信物递上去,很快,贸易公司内有人便出来迎接。 林允文当年跑长崎,和福州帮、漳州帮都打过交道,也会说一些福建各地的方言。 看到馒头的信物,知道此人很是重要,纵然已是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遇到这样的关系也得亲自出来迎接一番。 入厅、上茶,便询问了一下连怀观。 连怀观说自己自巴达维亚来,又将巴达维亚那边扣押检查自由贸易号的事一说,林允文忍不住骂道:“这荷兰人真是不知死活,天朝的官船也敢扣?” 破口大骂,看的连怀观惊诧莫名。 林允文之前也少跑南洋,破产去给刘钰当“倭语西席”之前,也就多跑长崎。在长崎,荷兰人和华人海商一样,都要看日本那边的脸色,都是看人脸色吃饭的,谁也别说瞧不起谁。 这几年他窜起来了,接触的人地位越发的高,对荷兰人就更没有什么惧怕。 他又不是不知道刘钰的脾气,那是绝不会吃亏的人,荷兰人这么做这不是作死吗? 他以为馒头是让连怀观传个口信,告诉刘钰在巴达维亚被扣船检查的事,对连怀观也就多出了三分客气。 “壮士自巴城来,一路辛苦了。既是有米大人的信物,我尽快给你安排去北边的船。却不知自由贸易号可是已经离开巴城了?” 有句话叫居移气养移体,林允文这几年接触的人,再加上成为了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在一些所谓的气度上已经不是在巴达维亚混的连怀观所能比的。 连怀观下意识地躬身,恭谨地说道:“自由贸易号早已驶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并未阻拦,不过在巴城逗留了数日,便离开了。和瑞典的两条船一起,出了巴城去往欧罗巴了。” 林允文本来以为是巴城那边出了点事,现在一听船已经离开了巴城,心里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自由贸易号的造价可是不菲,跨大洲远洋的船可不是福船沙船那样的造价,尤其是很多木料用的是橡木和桧木。 造价既高,沿途又危险,而且还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航线。船长是馒头,虽有官身,可实际上这艘船的所有权还是贸易公司的。 刘钰虽说提了建议,但走出决定的还是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林允文在其位自要谋其政,公司的决策是要对参股的各方负责的。 如果这第一次的对欧贸易就出了问题,不说参股的股东们会对现在的执行委员会成员不满,公司后续的发展也要出大问题,而他们这些参股最多的,更是利益攸关。 公司现在已经处在了瓶颈期。 日本那边已经传达了今年就要禁止运米私货贸易的禁令,南洋贸易暂时很难插进去手,也只能指望对欧洲的贸易打开局面。 连怀观说巴达维亚没有扣留自由贸易号太久,林允文心中的担忧也就散去了几分。 按刘钰所说,瑞典人总是比荷兰人和英国人早回欧洲的,那样就能赶在更多的货来到之前,卖出一个高价。 仅就这一次自由贸易号驶向欧洲这件事,公司的执行委员们心里也有了很清晰的定位。 缺了朝廷的支持,公司根本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 英荷的东印度公司,那是有钱有枪还能开政府、征税、征兵的,大顺的贸易公司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力。 对日贸易,靠的是刘钰。 而对欧洲贸易,靠的也是朝廷。没有朝廷的靖海宫官学,没有刘钰受朝廷之命培养了大批的有远洋航行能力的人,对欧洲的贸易就不可能展开,因为没有能跑到欧洲的船长。 不要说别的,单单是这一次在巴达维亚被扣,若不是馒头有官方的身份,巴达维亚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走了。 现在听连怀观说了巴达维亚扣船的事,林允文心里更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贸易公司的未来,只能和朝廷的对外战争绑定在一起,就像是西京和山西那些对蒙古的商会一样。 朝廷靠军队打开局面,赶走阻碍,他们这些商人才能跟在后面得利:而如英荷的东印度公司,有自己的枪、能征税、能征兵甚至能组织政权这样的事,那就不要指望了。 朝廷不可能允许的。 仅仅是巴达维亚扣船检查这一件事,就让林允文对荷兰充满了敌意。如果将来朝廷对荷兰开战,他觉得,贸易公司内部的大股东们肯定会支持。 又多询问了一些巴达维亚的事,连怀观也不说自己来的真实目的,遮遮掩掩,只说要去见了米大人要他见的人之后才说。 林允文得知巴达维亚没扣船,便知道连怀观前来,绝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太可能只是单纯的贸易问题。 收下了连怀观手里的信,安排连怀观先去休息,连夜找人找顺路去天津的船,顺路将这封信先给刘钰带去,以确保刘钰可以提前知道连怀观此行的目的,做出相应的决策,以免应对不及。 这封馒头在巴达维亚写就、从巴达维亚到了邦加又到福建又往松江最终抵达威海的信,距离写就已经过去了数月。 刘钰查看了一下印记,确定没有人拆过。 仔细的看了看,信上,馒头对连怀观也没有武断的判断,只是把在巴达维亚发生的事仔细说了说,是否值得信任还是希望刘钰自己判断。 自己看过信之后,便递给了他的心腹康不怠。 康不怠一目十行地扫过,问道:“公子以为,此人可信?” “可信,相当的可信。荷兰人要是有这样的警觉,早就该对我们有所动作了。他们哪里知道一定会截住自由贸易号?既然不知道,怎么可能提前准备这么一个细作前来试探?馒头的信上,其实意思也很明确,对这个连怀观是信任的。只是不确定这个连怀观,是怎么个意思。” 对连怀观这一次的前来,刘钰可以判断出来连怀观是不满荷兰的。 只是,反对荷兰,未必就忠于大顺,这一点必须要明确。 连怀观既然能从巴达维亚跑来松江,北上威海,肯定是有野心的。 将自己的判断与康不怠一说,康不怠也点头道:“这人是有雄心的。只是公子以为,此人对公子经略南洋的计划,是利?是弊?” 是利? 是弊? 琢磨了一阵,笑道:“不好说。” “巴达维亚应该是安西四镇,而不是安西诸城邦小国。此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等他一来,问问便知。” 巴达维亚的事,复杂的很。这连怀观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便可窥探一二。 若他为巴城之主,土地政策如何?统治是否还要依靠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包税?甘蔗园的雇工怎么在糖价降低的情况下保证他们的生存?怎么维系对爪哇人的统治? 这些东西,刘钰估计就连怀观得水平,肯定是没想过的。 他也不指望连怀观能回答上来,只是希望连怀观清醒一点,在海外没有母国的支持的,站不住脚。 做羁縻土司,就别想了。 第二七九章 中转港的尴尬地位 针对连怀观的到来,刘钰是有自己想法的。此人敢来,便足见胆识和能力。 只是,巴达维亚的事,只靠这胆识和能力,是不够的。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将来作为大顺统治基础的数万最底层的华人,就要白白牺牲。 他现在不担心海外华人没有反抗的勇气,而是担心勇气过了头搞出来盲动主义。 为了震慑一下连怀观,刘钰摆出来很久没有摆过的谱。 正宗的鲸海节度使,官身在这,级别在这,礼法自然也在这。 青旗、青扇、杏黄伞、铜棍、兽剑、旗枪、回避和肃静牌……基本上没怎么用过的一大串的仪仗摆开。 这不是再给连怀观下马威,只是提醒一下连怀观,天朝制度就是这样,让他在真实的天朝面前和真实的荷兰面前,做出一个选择。 大顺皇帝会对巴达维亚动兵的唯一理由,不是因为巴达维亚有许多海外华人,而是因为刘钰说巴达维亚可以赚钱。 刘钰很清楚皇帝是个什么玩意儿,指望几句热血上涌民族利益之类的话,是说不动皇帝的,不管这个皇帝姓啥。 巴达维亚的局面,在大顺手里,与在荷兰手里,必然是不一样的。 荷兰走的是商业资本主义,中毒太深,加之全国百十万人口,半数在炒股,半数在跑商,除了造船业,荷兰拿不出什么有台面的手工业。 只能采取暴力手段,维系其中的利益。而为了维护暴力统治的成本,又不得不追求暴利。 不管是疯狂地在印尼砍香料树维持“供小于求”的高价;还是压榨蔗糖价格严查走私不准私卖,都是因为荷兰不能把印尼当成倾销地,而只能搞这种最低级的殖民政策。 大顺不同,此时的手工业,若是英法没有极端重商主义的贸易保护政策,是真的能把英法的手工业彻底冲垮的。 皇帝需要的是垄断紫胶、香料、苏木,这需要延续荷兰人对爪哇人的统治方式。 而华人需要的是土改、分地、自由经营和废弃包税制。 甲必丹和雷珍兰们的利益,不是华人的多数利益。 就算收回了巴达维亚,刘钰对巴达维亚的态度也很坚决:不允许巴达维亚的地头蛇依旧控制着巴达维亚,不管是甲必丹还是雷珍兰,通通都得消除。 好在巴达维亚的绝大多数华人从事的是蔗糖行业? 不是香料和紫胶等一系列热带特产的种植和栽培。 占了华人绝大多数的贫苦雇工的利益? 和皇帝的利益,并不冲突? 这就有了一个居中调节政策的环境。 刘钰现在只能确定? 连怀观有反抗荷兰人之心,但却不知道他是站在谁的利益上去反抗荷兰人? 海外的华人? 不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是被不同的经济基础分出了明确不同阶层的群体。 这连怀观? 代表哪一部分的利益? 没有政策? 能让巴达维亚所有的华人都受益。 终于抵达了威海的连怀观,还是第一次见到天朝高阶官员的阵仗。 他在戏文和小说里常听,但在巴达维亚实在没有机会见到。 戏文的影响还在,一片仪仗队的叫吓声中? 连怀观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他不是官渡之战投奔曹操的许攸? 刘钰也不了解这个人真正的目的,不可以用什么倒履相迎的态度。 一番官面话之后,刘钰还是做出了足够温和的态度,连怀观去后堂候着,半晌功夫刘钰才慢悠悠地来到了见客的地方。 连怀观回想着刚才的依仗威严? 心中也先胆怯了几分。 待侍从上了茶,也不敢喝这茶? 只能坐在那等刘钰问话。 刘钰打量了一下连怀观,二十五六岁? 肤色可能是因为在热带晒的,有些黑。 体格很是健壮? 但是腰背笔直? 一看便是自小没怎么干过累活的。 “连壮士从巴达维亚前来? 有何见教啊?有话不妨直说,一会儿我还要去练兵,着实匆忙。” 连怀观本想着先看看再说,一听这话,也只好直奔主题。 将巴达维亚的情况大致一说,又道:“大人,天朝既猜测荷兰人可能会迁徙天朝出海之民去往锡兰,只是不知道如今海上艰苦、锡兰炎热,若真如此,可能半数都要死在路上。” “许多人在福建已无土地,更无半分金银,就算回到福建也难生存。巴达维亚从无到有,不管是运河、城墙还是那些棱堡,以及城外的甘蔗园、土地,都是我等海外天朝子民的血汗浇灌。” “当年巴达维亚初建,在下的先人就是被从澎湖掠去的。那时候巴达维亚还是一片沼泽,爪哇人也不会木匠瓦匠,若无我等华人,哪里会有今日的巴达维亚?” “如今荷兰人见我等已然‘无用’,便要清除,这是何等道理?” “是以,在下希望天朝能够出面,维护天朝的海外子民。” 刘钰心想,枪杆子之下才有道理,荷兰人有枪有炮有钱,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事,解决自然是要解决的,维护也当然要维护,但我的解决方法和你想的解决方法,可能大不一样。 “连壮士此言,大有道理。只是,你想怎么解决?” “大人,海外子民,皆思故土。若荷兰人真的要驱逐我等,数万人无以为生,定是要起事的。若是天朝能在起事的时候,支援一些枪械,亦或是派船去攻荷兰人,巴达维亚子的海外之民,必然箪食壶浆相迎。” 刘钰嗯了一声,连怀观也不敢看他脸色,等了许久,刘钰这才慢条斯理地挤出了几句话。 “荷兰人若真做出这等事,管自然是要管的。你们既有这样的心思,朝廷岂能不顾你们的死活?却不知你想要朝廷管到什么程度?” 连怀观赶忙道:“荷兰人凶残暴虐,占据巴城,又不朝贡。待日后我等若是成事,则必朝贡天子,四季时节,不敢忘却。若如前朝的三宣六慰,我等必然忠顺。” “天朝也不需多少兵马,只要提供一些军械,我等自可自保。如此,不废朝廷多少钱粮,便可得南洋一处忠顺地,大可为之。” 天朝这些年很少在南洋有官方活动,连怀观认为这事就算天朝要管,也就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套,搞一些南洋故老相传的宣慰司之类。 他对荷兰人有些轻视,因为他只看到了巴达维亚城中,没几个荷兰人,华人很多。 刘钰一听这话,就知道连怀观这是绝对轻敌了,只靠当地人,根本搞不成。 而且,说什么三宣六慰……这样的条件,是刘钰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与荷兰人作战,需要朝廷全力以赴,才有可能将荷兰人在南洋的势力连根拔起。 就是现在,大顺的举国之力,也赢不了。至少也得三年后,舰队初成,否则大军军改后的陆军就算再能打,也不可能划着木盆划到巴达维亚。 打完之后,若不见真金白银的利益,朝廷不可能继续支持航海,就算有支持的,阻力也必然极大。 天朝与荷兰英国不同,不可能允许商人组建一支有强大武装的贸易公司,而荷兰人在东南亚经营已久,想要干掉荷兰人只靠当地的那点华人是不够的。 为了让连怀观清醒一点,刘钰便问了几个问题。 “假使将来事成,你只要守着一个巴达维亚?我听闻,这几年爪哇人也不断反抗荷兰人的统治,若将来成事,你们只守着巴达维亚,可能守得住那些爪哇人?况且巴达维亚一地,将来又靠什么生存?” 连怀观微微一怔,不太明白刘钰的意思,他很难理解这其中的问题。 按他所想,赶走荷兰人,他做成一番大事,成为巴城之主便是。 至于将来巴城怎么样,他还真没想过。 说起来,他其实是个壮士,真正的壮士。 只是一种本能般的感觉到荷兰人的统治残暴,想着推翻荷兰人,可是对于荷兰人走后巴达维亚怎么办,他是没想过的。 刘钰见他露出茫然之色,索性说的更清楚一点。 “你明白巴达维亚的繁荣,根源在哪吗?” 连怀观琢磨了片刻,点头道:“源于商船?” 刘钰笑道:“是了,源于商船。没有商船,巴达维亚就不会繁荣。你知道这几年巴达维亚为何衰落吗?” 连怀观仍旧摇头,他大约明白,在心里多少也想过,可真要组织成语言说出来,这就很难。 “天朝闭关,则巴城繁荣。” “天朝开放,则巴城必然衰败。” “你们想回到曾经的好时候,只怕难了。就算是荷兰人走了,巴城的衰败也是必然。荷兰人直接能去广东买货,为什么还要转到巴达维亚?转到巴达维亚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省一些白银,用巴达维亚的各种香料来换,也为了安抚巴达维亚的一系官员。” “天朝不闭关的巴达维亚,必然衰落;而无法控制爪哇、香料群岛的巴达维亚,什么都不是。你扪心自问,凭你,控制得了整个爪哇和香料群岛吗?” “糖价固然是荷兰人压得低,但是天朝自来产糖,印度如今也产糖,欧罗巴以西的加勒比也产糖,数万以蔗糖为生的华人雇工,你想过他们将来转行做什么吗?” “你总不能让天朝为了你们,不要福建、台湾的糖,却高价收巴达维亚的糖吧?” 这些问题,连怀观显然没有想过,刘钰也确信连怀观想不到这些。 巴达维亚的事,不是攻占下来就可以的,攻占的后续处置,才是重中之重。 荷兰人如果被赶走了,马六甲才是最繁荣的港口,只要大顺继续开关,对欧洲的贸易,不会有傻子再绕个圈子绕到巴达维亚的。 巴达维亚在军事上很重要,可以辐射爪哇、马来、文莱,居南洋之中。 可在对欧贸易上,连个鸡肋都算不上。 这种地方和西域、东北差不多,此时是经济上的赔钱货,政治军事上的必争之地。 这种地方,不可能搞出个宣慰司就算了。 当地的华人,刘钰要依靠的是当地的华人雇工,以及那些从事小买卖的手工业者。 至于当地的地头蛇,他是一个都不想要的。 连怀观有胆子跑到这里,可见内心是要做一番大事的,这种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是在合作之初就必须让他对自己的定位有个准确的判断。 荷兰人靠举国之力支撑的东印度公司,靠着波斯印度荷兰以及欧洲北美的走私,才堪堪能够统治爪哇。 连怀观这种靠一处巴达维亚立国的想法,是极为不成熟的,因为拿不出可以维系暴力统治的成本,以及钱。 一旦赶跑了荷兰人,巴达维亚中转港的作用就不存在了。一个靠中转港繁荣的城市,离开了中转港得优势,只会比现在更加衰败。 刘钰怕就怕夺回了巴达维亚之后,当地的富户和地头蛇,无不怀念大荷兰的统治。 这种事靠讲道理是讲不清楚的,所以刘钰也根本不想和这些人讲道理,那里天高皇帝远,他会坚定的站在最底层的、占华人人口绝大多数的穷苦人那边,费除掉任何现存的间接统治。 哪怕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以及包税人都是华人,也不行。 第二八零章 隐忍胜于现在就反抗 “连壮士,这些问题你都不曾想过,如何就敢说效前朝三宣六慰故事?不过你既用护民之心,将来若是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天朝子民的举动,你若立功,我可表奏天子,封你为官。封妻荫子,亦是人生美事。你以为如何?” “圣上也多关注巴城之事,此番你前来,正好我要入京。可携你同往,许能面见陛下。” 这一次拿出许久没用的仪仗,就是希望连怀观看看,在朝廷当官,是“多么威风”、光宗耀祖的一件事。 亲眼见过了刘钰仪仗的威严,又想着只有戏本里才能出现的“面见皇帝”的情节,连怀观一时间有些被冲晕了头脑。 刘钰要带他去见皇帝,足见朝廷的重视,连怀观心里也高兴。 可是,这官到底是怎么个做法?若做流官,实在没有在当地做个一城之主舒坦。 见连怀观还在犹豫,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让连怀观想清楚,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动摇荷兰人的统治。 连怀观的眼里,只有巴达维亚,只能看到一个巴达维亚,知道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并不多,常日接触更是没觉得这些人算是天兵天将。 只是,这么想固然勇气可嘉,做起来却是危险的。 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没有攻下巴达维亚城不说,半途失败也是因为荷兰人征调了当地的土著骑兵。 想要在巴达维亚站稳脚跟,除了要考虑荷兰人,还要考虑当地的土著。没有个三五千人的正规军是不能完全接手荷兰人的统治的。 之所以想着要带连怀观入京城,一则是为了招揽,二则就是为了两头骗。 一头让连怀观一心一意,另一头也是告诉皇帝,巴达维亚很好打,当地百姓箪食壶浆等着王师呢。 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因为刘钰认为,攻打巴达维亚,不需要一个当地的华人领袖,要依靠的只是当地的贫苦雇工。 连怀观这样的华人领袖,有亦可,没有亦可。 若真是非有不可、意义重大,刘钰的态度早就“礼贤下士”来恭维了。 要解决当地华人的生存? 肯定是要搞变革的? 也肯定会触动当地豪绅的利益,刘钰可不想到时候这连怀观又和当地豪绅们夹杂不清。 他可能的确和甲必丹、雷珍兰们有矛盾? 可甲必丹和六个雷珍兰之外的当地豪绅呢? 当然? 有这么一个当地的地头蛇,也是有些好处的。可以提前派人去巴达维亚? 让连怀观弄个身份,在巴达维亚收集情报、训练士兵。 但也仅限于此了? 更复杂的东西? 刘钰不希望连怀观插手。 “连壮士,你勇气可嘉,可我也不得不先挫汝锐气。荷兰人,不是那么好打的。就算你赶跑了巴达维亚的荷兰人? 也难支撑太久。” “你既是想做大事的? 需得想清楚这一点。不然的话,只恐当地的天朝子民要白白流血,死的毫无意义。” “没有朝廷,你们拿不下巴达维亚。你若真的有心,为巴城的天朝子民做一番事? 就需得遵从朝廷的号令。若不然,不但无益? 反而有害。” “我且问你,当地能列阵迎敌、开枪防炮的几人?若荷兰人的军舰来攻? 又将如何对敌?若爪哇人奉荷兰人之命来攻,又将如何?” “此事? 需得从长计议。万万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我知你是一番良心? 可堪嘉奖? 但这事真要做,你就不能自作主张。若你自作主张,只怕要坏了数万巴城天朝子民的性命。” 这么大的大帽子先扣下来,又将巴达维亚的局势,按照刘钰的宏观理解,仔细和他说了说。 一直说了大半个下午,连怀观这才明白,他看到的巴达维亚,只是一个表面。真正的巴达维亚,是周边的马六甲、安汶岛、日本商馆、广东商馆、班西加、三宝垄……等等看到的和看不到的统称,在东印度公司的指挥下,如有臂使,要对抗的是整个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半是恐吓、半是警告的暂时视角,让连怀观冷汗涔涔,心里已经认同的刘钰的说法,知道自己之前想的怕是简单了。 在刘钰看来,现在巴达维亚的事,需要的不是勇气、不是鼓动,而是等待和隐忍。 贸易局势的必然发展、巴达维亚华人的产业结构,都使得这一次排华事件不可避免。 但是,因为刘钰的存在,所以大顺朝廷不可能像个傻子一样不闻不问,整件事都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如果荷兰人在大顺的海军准备就绪之后,才开始排华,这自然恰好。 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成功。 如果荷兰人在大顺的海军还未准备就绪的时候,就开始动手…… 也不是不可控制。 至少,朝廷可以出面警告,几艘军舰去巴达维亚转一圈、关闭商馆断绝贸易警告一波,荷兰人应该是不敢屠杀的。 反正荷兰人的解决办法,基本上就是往锡兰、印度运。因为巴达维亚的华人都是很好的种甘蔗、榨糖的熟练工,运到锡兰或者印度去做一样的工作,可能性最大。 早晚要往印度那边扩张,也正需要一个有点人口基础的落脚点。心狠一点,靠荷兰人帮着华夏完成第一波往印度的移民,也不是不行。 恶名让荷兰人担着、全程朝廷干涉不要让荷兰人过于过分,将来对荷开战攻下马六甲,就可以顺道去锡兰,借助当地被荷兰人移民过去的华人,也不算是坏事。 听连怀观这意思,新来的巴城总督,上来就要清查一下当地华人的人口,要补缴人头税,这就是个危险的信号。 但整个战略是不能变的,日本的国力是强于荷兰在东南亚的势力的——否则,荷兰人早就炮舰外交自由贸易了。 必须要先强后弱,在日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先解决日本,在封闭荷兰的对日贸易,制造摩擦,击溃荷兰。 这个顺序不能错,否则就很可能被日本察觉。 而且威海的海军,至少还得三年时间才能有七成的把握解决日本和南洋问题。 刘钰担心的,就是在这期间南洋出了变故。 如果当地的华人大规模反抗,可能会导致当地得华人遭到屠杀,而大顺这边又没准备好,那就白白牺牲了。 要反抗,肯定需要带头的。这连怀观,从能跑到威海这件事看,应该就是个领头的关键人物。 如果真要是巴达维亚在刘钰没准备好之前就要排华乃至屠杀,他也只能走朝廷的“外交途径”,警告荷兰人不要搞屠杀,迫使荷兰人真的出钱去往锡兰移民。 真到当地华人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也可以接济一些。 两三万人,保持最低的生存,他还是能接济过来的。 大不了,找个中间人把大部分甘蔗园和糖厂,都租到手里,隐忍到这边准备好。也不过十几万两银子,他掏掏家底还是出得起的。 或者,在没准备好之前,当地的人头税,他先给出了。将来再从荷兰人手里抢回来便是。 总归,在日本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绝对不可能对南洋下手。哪怕是花钱出人头税让荷兰人晚动手两年,也得忍。 第二八一章 专业行贿 “巴达维亚的人头税,一个月多少钱?” “回大人,8个大铜子,或者32个小铜子。按月交。” “谁收?” “包税人或者雷珍兰、甲必丹,也可能是街长。各个街都有街长,街长一般是包税人,人头税有时候外包,有时候不外包。” “这当包税人,需要什么条件?怎么才能当上?” 连怀观嘿嘿一笑,心道大人你也是当官的,这个问题还不懂吗? “回大人,包税,有些要拍***如说今年的赌场税,起拍价是900荷兰盾,你要是出的高基本上就是你的。但是,有些不拍卖,就要靠送礼、行贿了。” 一听送钱行贿,刘钰心想这倒是简单了。 “这行贿,得有门路吗?” “回大人,需要门路,但更需要钱。当地的荷兰官员会在政府布告的下面,写出来自己要拍卖自己的‘私产’。比如要卖一个茶杯,你想给他送钱,你就去拍卖会把这个茶杯买回来。前几年,甲必丹连富光买了荷兰人的一个破茶杯,花了400荷兰盾,其实也就值几个铜子的破杯子。” “但这个破杯子,给他换来了包酒税的资格。可以说,什么都能拍卖,荷兰官员家里的勺子、衣服、破车等等,只要想收钱就拍卖。因为……这……不算行贿。” 刘钰忍不住笑出声,赞道:“荷兰人的商业社会,果然把行贿玩出了新花样。妙得紧呐。” “对了,这巴城的荷兰人多吗?” 连怀观摇摇头。 “回大人,荷兰人不多。巴城,是东印度公司的,不是荷兰的。” “因为非公司的荷兰人如果来了,就可能携带私货、或者做私商,会影响公司的收益。故而? 公司不欢迎非公司职员来巴达维亚? 就算有来的,也都是抱着发一笔财回荷兰享受的心态。华人不准经营香料? 但是可以经营甘蔗? 一些荷兰人也就是把糖厂什么的外包出去收租金,靠公司走账? 他们自己都不在巴达维亚。” 城中的荷兰人不多,这也是连怀观生出要取而代之想法的重要因素。 然而荷兰人的确不多? 可是土著不少? 荷兰人可以调动一些土著骑兵。 加之一些土著的税收,也被荷兰人用心险恶的交给了华人包税人……矛盾可想而知。 包税包税,要先交了包税额,剩下的自负盈亏。 商人花那么多钱又是拍卖又是送礼的? 取得包税权? 可不是自己掏钱去为人民去服务的。 就这些情况,刘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如果三四年内,荷兰人还没准备好全面驱逐华人,那么就算了。 如果要是提前动手了,要花钱交人头税? 让荷兰人暂时不动,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个月8个大铜子? 打三五万人算,一年也就三五万两银子。 花上三五万两银子? 在巴达维亚养一支潜在的反抗军,而不是让这支反抗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起事被屠杀? 绝对大赚。 在保留这一批核心反抗力量的同时? 如果能用外交手段和禁运制裁做威胁? 使得荷兰人运送一批人去锡兰,也不是不行。 只要大顺朝廷的反应没那么迟钝,屠杀,荷兰人现在应该是没这个胆子的。 而现在,又是大航海时代的尾巴,哪有什么国际法,也不需要非得荷兰人先动手才能去打荷兰人,根本不需要非得等到荷兰人动手屠杀了才能有大义名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况且荷兰也不是欲加之罪,当年澎湖、台湾、舟山的事儿,还没算呢。继承了明帝国,自然要把这些仇恨和战争借口一并继承了。 “连壮士,你在锡兰等地有熟人吗?” “有。我的一些弟兄不交人头税,被罚做苦工,一些人就被发配到了科伦坡。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连怀观不知道刘钰问锡兰的事做什么,以为刘钰是琢磨着荷兰人要把巴城华人往锡兰迁徙的事。 锡兰这个小地方,位置很重要,尤其是对华人完全控制南洋的澳洲很重要。 因为赤道无风带的存在,想要从印尼群岛去澳洲,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刘钰希望白令去美洲探险的时候,走南美太平洋航线,沿着洋流到澳洲。 锡兰,几乎算是一个此时去往澳洲最近的跳板,要不然就只能沿着这一次白令的航线走山东——绕朝鲜——鲸海——千岛群岛——北美——南美——澳洲的路线,这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做梦。 若将来赶走荷兰人,能在锡兰有个容身之地,就简单多了。 锡兰是信佛的,刘钰对完全占据锡兰毫无兴趣。 但是帮着锡兰王国赶走荷兰人,占据科伦坡城做个据点还是有很大兴趣的。 信佛的,最起码比东南亚这一票信绿教的要更适合华人相处。 如果荷兰人能在自己的操控下,往锡兰移个三五千巴达维亚的华人,就算过半的死亡率,也有一个日后站稳脚跟的基础。 辩证的去看,凡事有利有弊。 想办法在这一次荷兰的排华浪潮中,借荷兰人的船往锡兰移民华人,让荷兰人担上恶名,也算是把坏事变成了有利的好事。 当然,要是操作不好,很可能玩脱了,到时候数万华人被屠,那就是自作聪明了。 心中有了初步的打算,刘钰知道还得坚定一下连怀观的心思,便带着他去参观了一下威海的陆军军营。 这一支名为“靠近海岸熟悉日后海上作战、沿海海运漕米减少耗费”;实则是皇帝派来监视海军的军改后的陆军,是大顺此时为数不多完成了军改的部队。皇帝都没放在京城,而是放在了威海。 威海的炮台也是被陆军接管了,这是平衡与制衡之术,倒不是皇帝对刘钰已经不信任了。 虽然主官不是当年小站练兵出去的,但是军中的参谋和一批基干老兵还是小站练兵出身的,面子还在。 赶着出操的时候去看一看,负责操训的参谋们也认真准备了一场军操。 连怀观虽没当过兵,却也能分得清好坏。 跟着刘钰转了一圈,心中也明白,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自己手底下的那群弟兄,哪里能和正轨的军队比一比? 本想着自立为王,现在看来,真要是朝廷动了心思,自己那点小野心稍微一碾就会粉碎。 如今刘钰给了个这么大的台阶,许诺他事成之后封官,连怀观又不是傻子,在威海军营中黑洞洞的枪口下,很快做出的决定。 “既是大人抬举,小人也不能不识抬举。朝廷既有决断,在下也就放心了。之前着实是担忧荷兰人残暴,做出如若吕宋那般的举动,是以心有戚戚焉。到时候,可能便是玉石俱焚。” 谁是玉?谁是石? 刘钰笑了笑,也没纠结这个说法。 “连壮士,巴城的华人,皆是天朝子民。朝廷自是要管的。可怎么管,这里面就有说法了。信上说,你在巴城也有糖厂和甘蔗园,你庇护自己的弟兄,靠的是钱对吧?” 连怀观点头道:“是的。有钱就好办事。我那几个糖厂,也赚不到钱,我也不靠糖厂赚那点钱。只是给弟兄们找个安身之地罢了。” 这办法的确是个好办法,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连直接统治都做不到,可见管理能力弱到什么程度。 所有糖厂的雇工,都是靠华人的富商间接统治的。 馒头的信上、以及连怀观的自述,加上刘钰早就知道为了牟利的经营者是什么德行,对巴达维亚糖厂雇工的生存状况他心里也有数。 连怀观不靠糖厂赚钱,自有别的门路,那这糖厂的作用也就是给围在他身边的兄弟们打个掩护。 连怀观能这么干,刘钰自然也能这么干,不就是钱吗? “在巴达维亚,租糖厂好租吗?” “好租。这几年尤其好租。很多人都不想继续经营了,可是欠了一些高利贷,只能硬着头皮经营,只盼着今年糖价能高一些。在下愚钝,不知这糖业贸易如今有这么大的问题,可就算在下如此愚钝,却也知道那些人纯粹做梦。这糖,是荷兰人强收的,就算还有利润,又怎么可能主动提价?” 既然好租,那就简单了。白银如今是世界范围内的硬通货,大顺的白银拿到巴达维亚去花,一样有人收。 “连壮士,若要起事,人少了可不行。而且又多分散,将来也是个麻烦。这样吧,我助你一笔钱,你回巴达维亚,买几座糖厂和甘蔗园。将爪哇人都赶走,只留华人。” “我也不图挣钱,就算是为将来做个准备。万一荷兰人欲要屠戮,组织在一起,远胜于分散于各地。” “当然了,我得派人去盯着。这倒不是说不信任连壮士,主要是人多口杂,有些事,你未必懂,而且一旦要是几千人聚在一起,你不要说甲必丹雷珍兰,便是个街长都没当过,哪里管得过来?” 看破不说破,场面话让双方都不那么尴尬,也挺好得。 连怀观想了一下,笑道:“大人高明。荷兰人根本不知道各处糖厂到底有多少华人,甚至连巴城到底有多少华人都不清楚。若有个十几个糖厂,不求牟利,数千人还是养的住的。” “只是,苦了那些不能照顾到的人了。” 第二八二章 放松 让连怀观出面租下几座糖厂和甘蔗园,在那里进行一些秘密的基础训练,把巴达维亚最有反抗精神的一些基干都聚到一起。 组织,是最重要的。没有组织到一起的平民,是一盘散沙,而将平民组装在一起的军队,在同等人数上是足以以一敌十的。 南洋,只能朝廷自己下场,靠大顺的海商是不行的。 单单一个资本的差距,就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差了八条街,怎么玩的过?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去了之后,最有钱的更愿意选择给荷兰人当包税人,压榨其同胞倒是有一手。 组织起来一批人,剩下照看不到的,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真要是荷兰人提前动手,只要不屠杀,连怀观糖厂里的这些人就得隐忍着,哪怕是剩下的人要被送到锡兰。 “买了糖厂之后,荷兰人真要是清查人头税,这人头税我便出了。当然不能当实诚人,十个人出三个人的人头税就好。若不然你交的太多,反倒让荷兰人认定华人尚可再压榨,你这几个糖厂就交了这么多钱,剩下的糖厂雇工要是都交钱,那不是发财了?” “我对巴达维亚不熟,这里面行贿、送礼的门路,我也不清楚。想来你是清楚的。” 连怀观急忙点头,他对巴达维亚的这一套行贿送礼的门路很清楚。只要有钱,他知道钱该送给谁。 而且,总督制度下,没有不贪钱的总督。权力有时限,过期作废,谁不想使劲儿搂一笔钱回荷兰? 钱不用他出,他只是做一个中间人,也就明白了自己在其中的地位。 他的这个地位,不是不可替代的,许多人都可以代替他所能做的事。 刘钰摆出仪仗是震慑、领他观看军营是安心、带他去京城是为了给个荣誉,而真正可以维系合作的利益,他决定给连怀观一部分松江的股票。不用太多,但也足以让这个在巴达维亚都没有混成雷珍兰的资产的家伙? 认真地投入到这番大业之中:为自己的利益。 此事先不急? 待从京城回来之后再说。 叫人先带了连怀观下去休息,刘钰总结了一下连怀观诉说的巴达维亚的情况。他不是太重视太多的细节? 而是在宏观层面上整理了一下巴达维亚的现状。 基本上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荷兰的国力和商业资本主义政策,使得荷兰在巴达维亚的统治岌岌可危了。 和他之前通过东印度公司对巴达维亚政策的变化判断出的“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出问题了”? 基本上可以连在一起看。 可谓是成也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败也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小小的荷兰和证券股票以及商业海运绑定的太深,只要掐断马六甲、打击东南亚贸易? 必然会在地球另一端的阿姆斯特丹掀起撼动整个荷兰的巨浪。 依靠暴力维系垄断的成本太高了? 而荷兰本身脆弱的手工业和金融带来的过高人力成本,又不可能走倾销模式。 荷兰人,这一次死定了。 但为了一击制敌,必须要等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法荷宣战之后才能动手? 如此才能彻底瓦解荷兰的殖民体系? 也算是为承担着给英国放血重任的法国“盟友”做出一点贡献。 这一次连怀观跟着他入京,主要就是给皇帝打一针放心针,告诉皇帝荷兰人真的很脆弱。 可能皇帝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本质逻辑,而连怀观对巴达维亚的主观印象,正是皇帝所需要的信心。 这一次回京城? 倒不是他主动要回去的,而是因为今年的京城注定有诸多大事? 皇帝命他必须回去。 齐国公的使节团绕道罗刹回来了,前几天接到的快马报信知道已经在京城引发了轩然大波。 今年又是松江、苏州二府的漕米第一次经过海上运输? 关乎着今后朝廷对海运、河运的取舍。 加之松江那边的一些作坊已经开始生产,玻璃等新兴产业? 征收的都是附加的消费税? 又是一大笔的收入的同时? 又涉及到一个很严重的“盐税”问题:之前盐从来都只是日用品,现在玻璃产业的中间环节制碱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盐,这些盐怎么计税也成为了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还有朝鲜那边的租借地;俄国要派更高级别的公爵特使前来商定西部边界问题;苏闽粤等海关地收银币太多建议铸造银元的奏折……种种这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消息,每一件都在诉说着大顺这个天朝在慢慢打开九州结界,开始融入外部的世界。 这一次刘钰要回去,要风风光光的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连怀观的事,不过是个添头,给皇帝下最后的决心罢了。 想要在讨论朝廷政策的时候腰杆子硬气一些,这一次海运就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很快,刘钰叫来了陈青海和杜锋,给两人各自分配了新的任务。 这一次漕米走海运,虽然走黑水洋的路线已经相当成熟,沿途也没有海盗之类,可为了以防万一,刘钰还是决定派出军舰进行第一次海运的护航。 除此之外,在他建议下的松江的新增税银,也会用军舰运输,直接在大沽口靠港。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哪怕做足了准备,甚至也有了皇室组织的海运保险公司,可要是半途出了什么事,还是会有大问题。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松江那边也做足了准备。 囤积了大量的南洋米,反正今年日本那边就要禁止运米私货贸易了,大量的南洋米囤积在松江,就是为了防止海运的损失,成为运河派反对海运的借口。 入股了海运漕米的人,都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为此公司也做出了决断:今年拿出一定的钱,多运几成的米,抵消掉可能的海运风险,确保十成十的米运到京城。 不为别的,就为这运米能够携带十分之一免税商品的利益。 若是真能废漕改海,百万漕工的利润,都要转移到了江苏沿海,为了这等长远的利益,今年多投入一点也是值得的。 陈青海和杜锋听刘钰说的是这样的任务,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一副轻松的神色。 这条航线他们可是走过许多次了,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军舰爱得深沉,根本不惧可能的海盗。 况且这些年也实在没见过海盗的模样,他们这些军舰都是靠银子堆出来的,海盗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这一次去松江,整个舰队一起出动,青海做正手,杜锋你做副。一则是为了练兵,二则也是让一些有心人心里有数,不要动歪点子。” “这些有心人,既是国内的,也可能是国外的。可能西洋人都知道咱们在编练海军,可是包括法国人在内,也不知道咱们的海军到底是什么水平。” “所以这一次你们要齐齐整整地去一趟松江。正好,现在是西洋舰船来松江贸易的季节,让他们见识见识。” 说出来这一次航行的目的后,陈青海奇道:“大人不是一直偷偷摸摸、韬光养晦地发展海军吗?这若是被潜在的敌人知晓,只怕心生防备。若是咱们那艘战列舰建成下水了,再如此招摇,似也不迟。” 这些优秀的海军军官们整日听刘钰讲解大航海时代的局势和世界贸易,虽然刘钰从未公开说过朝廷要对日本、对南洋动手,可和刘钰走得近的这几个,心里都清楚。 海军这么费钱,如果不是打仗,养这么一支海军根本不值得。 况且,不打仗怎么建功?不建功怎么升官? 面对陈青海的疑惑,刘钰哈哈大笑,开怀而又放松。 不再是数年前刚来威海时候一切要藏着掖着的时候了,现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可以改变的了。 他之前跪舔日本以求贸易,为的是在朝廷投钱之前,把海军的架子和教育搭建起来,把一个对日本开战有利的群体集合起来。 海军是技术兵种,需要提前许多年的投入。等到朝廷决定投钱的时候,那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造舰,让那些蹲在陆地上学数学的舰长们,拥有一艘真正的军舰。 现在就算是日本猛醒过来了,就算有钱,阴干的橡木柚木桧木不是空手就能变出来的;会炮击和航海的船长和军官,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至于荷兰……且不说能不能感知到这支海军是冲着他们去的不说,也不提东印度公司现在面临的资金和经营困境。 就算他们的神降下启示让他们知晓了一切,就现在的通讯水平,今年的消息,要到明年到阿姆斯特丹,然后第三年才能传回巴达维亚,估计那时候威海的第一艘74炮战列舰都造出来了。 荷兰人在欧洲,是很牛,舰队很强,可来不了南洋,再多也是无用。 现如今刘钰是有恃无恐,正好借着这件事,干涉一下连怀观所反映的情况:巴达维亚可能的排华问题。 对荷开战,不需要等着一个悲惨的现实以求正义性,也不用非得等到荷兰人动手杀人了才动手。 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自己想什么时候打,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信心满满。 “我以前总说,海军建成,非一日之功。什么算是建成了一支海军?你们说说看,现在咱们的海军算是建成了吗?” 对两个心腹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两人楞了一阵,刘钰道:“一支海军,不只是一支舰队。” “而是有靖海宫官学每年收人,报考的人越发的多,开始源源不断有新的毕业生。有更多的储备水手,在新式的软帆帆船上做事。” “有大量可以造船的工匠,舰船出现了损伤只要回港就能修,有完整的伐木锯木和干料作坊。现在来看,大顺的海军算是建成了,只是存量差一些。存量问题,不就是钱吗?真逼急了的时候,朝廷会抠出钱来的。” “所以我现在胆子大了,也不用藏着掖着的。因为我可以说,大顺终于有海军了。” 这和杜锋与陈青海所理解的“真正的海军”不太一样,按他们想,一支真正的海军应该是遮天蔽日的舰队。 但刘钰从一开始就认为那样的海军是一次性的,算不得有海军,只能算是有了一支舰队而已。 就像法国,四万吨的战舰,现如今英荷舰队十分之一的存量,可真打起来数年之内又能成为世界第二海军。 法国的世界第二海军,不在海上也没在港口里,而是在军校、科学院、加拿大的木材、以及水手登记和服役制度上。 威海,如今多少有了个底子,这才是刘钰眼中的海军初成。 “这一次到了松江,返航的时候,青海带队回来。杜锋还要去一趟广东,护送一些人去一趟。陛下拨了一笔钱,允了我上奏的在广州附近建造一个海军港口的奏疏。要能修船,还有修筑一些炮台。这不是你的事,你只要把人送到就好。” “到了松江,去贸易公司那边,让他们借几条船。去广东、福建招募一批水手和陆战队士兵。广东那边少收一点,福建那边多招一点,具体人数我也写好了,你照做就是。” 听到这话,两人都兴奋起来了。这再明显不过了,是要对南洋动手了,所以才要征召大量的广东和福建的人来当兵。 南边气候太热,威海现有的这群海军和陆战队,根本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而且南洋华人,多以闽粤为主,语言不通也是个极大的问题。 皇帝允了刘钰在广州附近的海港建造一个军港的奏疏,这便足见对南洋生出兴趣了。真要是打起来,总不能把船开回威海来修,肯定要就近找一处能修船的港口。 两人相视一望,均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兴奋。终于要打起来了。 海军军官们又不打仗,整日除了练习航行就是在学数学知识,一个个闲的极点,也是私下里打了不少赌约。 有东进派、有南下派,两边互相赌注,到底海军得第一战是东进倭国,还是南下西洋,亦或者两者都要打? 杜锋和陈青海都在“先打倭国后下南洋”的赌注上,压了不少钱,如今看来,显然是赌对了。 如果志不在南洋,这个港口应该修在台湾,而不是广州。如果不是要打倭国,不可能提早在虾夷地筑城赖着不走,囤积粮食。 海军上下,虽然打赌有赌东进还是南下的,可内心谁都盼着下南洋。毕竟,打倭国,还是陆军唱主角;而下南洋,海军终于可以唱一回主角了。南洋的陆上军队,威海的海军陆战队就能收拾了;倭国的陆军,靠陆战队可赢不了。 第二八三章 想干实事的官僚也有不少 舰队南下之前,刘钰的幕僚们也将今年给日本幕府的“唐风说书”写好了。 贸易公司的委员会可以决定装什么货、走什么路线,但一些政治性的事务还是严格受到控制的。 就像是给幕府的“唐风说书”,想要贸易,就必须得上交给长崎。 风说书上怎么写,这就成为了重点审查的方向,贸易公司是做不得主的。 幕僚们按照刘钰的意思,将这一次舰队南下的事也写了。 理由也足够忽悠:朝廷有改漕运为海运的意向,为了防止出现海盗抢劫,便出动了水师护送,日后可能会成为常态。 幕府就靠长崎这一个窗口了解外部的世界,如果只是华人海商倒是好说,那些单独拿到贸易信牌的船主敢乱说话、出面海防机密等,抓起来就是,刘钰这个官也不是白当的。 奈何还有可恶的荷兰人,荷兰每年还要参江户,上风说书,也会诉说大顺的情况,这件事瞒不住。 既瞒不住,那就不妨直接大大方方写出来,反正日本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多半会以为真的是要改漕运为海运而已。 ………… 江苏,淮安。 提议苏、松漕米海运试行的江苏节度使谭甄,正在淮安府尹和几名治河官员的陪同下,查看今年的黄河河段。 自宋黄河改道之后,这些年黄河一直从江苏夺淮入海。 数百年了,曾经的富庶之地,曾经的鱼米之乡,如今成了各个王朝腰腹间的一处癌症,赵宋遗泽。 就像是一块长大帝国伤口上的烂肉,永远好不了,也永远治不了。 谭甄提出试行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漕米沿海运输,现在还不是运送漕米的时候,今年黄河的水患可能就要先来了。 治河的技术官僚叹息道:“节度使大人,有运河在,治河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一切以保漕运为上,其次才是治河。本末倒置,本末倒置,我等也不是蠢笨,而是在先保漕运的前提下? 很多治河的手段无法使用。” “如今泥沙淤积? 黄河淮河自不必提,便是扬州因为运河沟通? 也可能会有水患。” “淤积愈发严重? 若是现在再不加大治理,十余年后亦或是几十年后? 一旦黄河决口改走北道,则江淮富庶地危矣。” “淮河入海之处? 淤泥日多? 若是将来黄河改道,淮河难以入海,很可能就要夺运河、大湖入长江。一旦大涝,那便不只是江淮? 而是大江下游财税重地也很危险。” “水若不多、冲刷不足? 淮河入不了海,就只能南下长江了。长江若是再多一个淮河的水……” 这些年新的测量技术出现,治河水工的数学水平和测量水平也提升了不少,已经看出来了日后的危险。 固然有人想着细水长流,巴不得年年决堤、年年有灾? 这样朝廷就要出一大笔钱来疏通运河、治理河道,每年稍微过一过手? 也能分个几万两银子。 可尧之都、舜之壤,总有那么几个秉持着为生民立命的念头。 天下? 总有这样的“傻子”,而且中华大地也向来不缺这样的“傻子”。 这些人盼着? 彻底治好黄淮? 治好这块隔绝南北、处在腹心之处的烂疮。 谭甄上任之后? 就有人抱着“新官上任试一试”的想法,说出了黄河淮河和运河的事。 上书的人都是历任官员眼中的刺头,奈何真有本事,又不得不用。 谭甄试行漕米走海,未必是出于解决“先保漕运、后保洪涝,以至治河不能治本”的想法。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真的想要为生民立命也好,亦或是为了做出政绩升迁也罢,总归是迈出了这么一步。 他和刘钰没见过面,但却相信这一次海上运米,刘钰那边一定会派出船南下,护送第一批走海运的漕米。 这种默契,源于他知道刘钰是支持废漕改海一派的。 今年的第一波漕米就要起运了,可是江淮今年的雨水极大,很可能又会出现水患。在漕米运转之前,他跟着这个治河的官员来到了黄河边上看看,听着治河官员的介绍,问道:“若是将来废漕改海,你们就一定能治好黄河?” 几个治河的技术官僚都笑了。 “节度使大人说笑了,黄河,非是大禹复生,否则谁敢说能治得了黄河?我等可没这个本事。” “只是,若是能废漕改海,那么治河的第一考虑,就是水旱之患,而不是确保运河通畅。这样,许多现在不能用的手段,便可以用。” “不说能治本吧,就算治标,也比现在的手段好用的多。” 这几个治河的官员不去考虑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不去考虑漕运海运的风险,他们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吏。 他们不考虑政治,也没有太大的大局观和宏观叙事的视角,只考虑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事。 他们也不是谦虚,一些人甚至想,就算大禹复生,只怕也没这样的本事治好黄河。 那时候人少,现在人多,只要改道就会数十万灾民。 保谁?弃谁? 人不是树,被淹死了不能再长出来。 只是,黄河决口几乎是必然的,三年就要来一波小的,几十年就会来一波大的。 不下决心自己改道治理,就只能等着天灾降临的时候死更多。 现在就这么为了漕运而拖下去,将来一旦黄河向北决口改回宋前河道,不只是黄河新道要遭殃,日后淮河没有黄河的水,冲不进大海,从淮安到扬州都会危险。 “节度使大人,本朝治理黄河,是有极大优势的。” “前朝朱明的皇陵在凤阳,除了要护漕,还要考虑到护陵。这样一来,难免束手束脚,很多手段不能用,只能在小范围内闪转腾挪。” “本朝祖陵在天保府,这就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护陵、护漕,二者就只剩下了护漕一事。” “若能解决漕米北运,我等不敢说根绝黄河水患,至少不会有大的祸患。” 技术上的难点,有两千余年的治水经验,可谓此时世界最丰富的。 然而好解决的总是技术问题,难解决的是政治问题,大顺没有保护皇陵不被大水淹没的压力,事实上大顺的祖陵也完全没有被水淹没的风险,若是大顺的祖陵都被大水淹了…… 谭甄心想此事倒也的确如此,遂道:“此事,若想解决,不在你我,而在东海。” “今年试运松江、苏州的漕米,若是今年走的顺利,日后才有治理黄淮的可能。若是今年走的不顺利,只怕是难咯。” “我也没怎么碰过船,之前要么是在京城,要么是在西南平叛改土归流。若论海上的事,还得问鹰娑伯。” “他既一直想要废漕改海,能不能走出这第一步,就看他的本事了。” 虽未谋面,对刘钰的本事,谭甄还是相信的,信心满满。 松江这两年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衙门,增加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税赋,可是松江反而越来越繁华,也没人叫着与民争利,亦算是一件奇事了。 这些他所想不到却有效的古怪手段,就是他对刘钰信心的来源。 “治水之事,本是河道总督的职责。本节度使也不宜越俎代庖。不过,便是河道总督,只要漕运的事不解决,也等于是戴着镣铐做事,想来也难。” “这废漕改海的事,未必能成,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们便先写出一些章程了。” “今年若是运米顺利,赶着冬日节度使入京奏事的时候,我也一并递交陛下。” 官场里的事,很多潜规则。 他这个江苏节度使,虽然管着黄河和淮河,也随时有水患的风险,但绕开河道总督总是不好。 二者不是从属关系,这就显的好像是在打河道总督的脸。 治水的事,最难的反而是官场里人际关系。 谭甄能任江苏节度使,足见皇帝的信任,可论官阶还在河道总督之下。 现如今的河道总督是支持运河派的,不管是因为真的支持,还是利益关系,亦或是考虑到其中的利益群体,总归是和支持海运的谭甄不对付。 河道总督的衙门就在淮安,江苏节度使跑到淮安来,视察水患,这本身已经算是个忌讳了,这视河道总督为何物? 想到这些烦心事,谭甄只能叹息。 “难!难!难啊!” 面着涛涛黄河发出这样的感慨,谭甄心想,终究这件事自己是要做的,也不求留名后世,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想着大顺现如今的局面,他是在西南改土归流出身的,对当今的局势是有自己的理解的。 现在西域平定、蒙古臣服,西北又移民垦殖河套、西域,西北的祸乱暂时安稳了。 南方经济发达、西南改土归流、东北更是被前人犁庭扫穴了一番疯狂移民山东河南的人口……在谭甄看来,日后大顺的内部大患,只可能出在淮地。 这里是沟通南北的通道,一旦水患出现,这里必然溃烂。本身这里就不是什么安稳地方,南下可以直接威胁到大顺的经济重心、溃烂更可能连卷数省。 如果不考虑外部西洋诸国的影响,大顺如果出现前朝末年的情况,淮地只怕要成为前明的陕西河南。 似乎,这是一个可以让皇帝下定决心得理由:趁着皇帝真正壮年、威望正隆、四方平定,尽可能把这个天下最可能溃烂的伤疤治好。 想着在西南改土归流的经验,谭甄狠了狠心,心道真要是因为废漕改海,出现许多无以为生的流民,那就……镇压。 军改,军改,花了这么多钱军改,四周外患已平,总不能白白养着。他心狠,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不知道皇帝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第二八四章 商人是晴雨表 从淮安回到节度使衙门所在的苏州后不久,谭甄又去了松江。 今年是海上运米的第一次,又是他建言提出的,这一次起航是需要他出面的,以示重视。 到了松江,陈青海率领的舰队也到了松江。一番对西洋商馆的武力展示之后,陈青海带着刘钰的礼物,去拜访了江苏节度使谭甄。 谭甄是襄阳人,陈青海是京畿人,但两个人的出身身份还是很亲近的。 都是良家子出身,无非就是陈青海没考上武德宫,而谭甄考入了武德宫。 和正规科举出身的人,总归隔着一层,类似出身的人便自然的亲近,这也是大顺官场体系内的一个特色,武德宫出身的和科举出身的有一种天然隔阂。 陈青海奉上了刘钰送来的礼物,都是一些西洋的精巧玩物,还有一些玻璃窗和玻璃屏风等曾经昂贵、现如今已经不算新鲜的本地货,最贵的就是一支带有水晶透镜片的法国怀表。 “节度使大人,在下奉鹰娑伯之命问候大人。在下陈青海,鹰娑伯派在下前来,护送漕米船队。” 虽然两人都是良家子出身,可终究陈青海走的是“歪门邪道”,举止谈吐和官场里的人差了太远。 他在刘公岛上学的时候,整天蹲在岛上;好容易上了船,一年也没几次机会下船。 说话就有一种在官场内很生硬的气质。 好在这几年谭甄也和威海那边的人打过交道,知道威海那边出身的人都这个调调,也不见怪。 看在刘钰的面上,叫陈青海坐下,问道:“鹰娑伯还有什么见教?” “回大人,鹰娑伯说,这一次大人不用有丝毫的担忧。运粮公司的人多准备了几成的粮食,就算有损耗,也是一粒米都不会少的运到天津。” “而且,黑水洋很多人走过无数次了,历年往辽东贩豆不提,这一次我们海军引路护送,各种导航的器械一应俱全。加之刘公岛等地也都修了灯塔,绝无问题。大人只管放心。” “鹰娑伯言,虽未谋面,却也算是神交。这一次走黑水洋运漕米入京,不只是大人的事,也是他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漂漂亮亮的。” 将刘钰嘱咐的话复述了一遍,谭甄不太懂这两年在松江新成立的那些什么公司啊、保险啊是如何运作的? 也懒得去了解。既是信得过刘钰搞出的这些东西? 或者信得过刘钰无中生有的本事,他也根本不管。 只要税按时交? 不闹乱子? 何乐而不为?况且松江这边比淮安有河道总督还复杂,还有一个属于皇帝家事的西洋海关、印花税银等等? 谭甄也知这里面的深浅,一点不像在这里伸太长的手。 就刘钰在京城的关系? 若说这些新行业里没有勋贵的股份? 只怕不可能。甚至有没有皇帝的股,也难说。 “鹰娑伯既已都准备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海上终究不比运河,想要真的废漕改海? 不只是要快? 还要稳,更要省钱。总结起来,便是快、稳、省。若能做到这三样,将来廷议的时候,才能挺直腰板。” 陈青海和刘钰相处久了? 对官场里说话的态度几乎没什么印象,此时闻言? 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些人,学天文、学地理、单是数学就学了整整五年。别说从松江去个天津? 我们海军都已经开始探索美洲、远走瑞典了。区区去个天津,还要如此担忧? 大人实在是大可不必。” “鹰娑伯常说? 西洋人能从西洋跑到南洋? 走数万里海路,若是我朝连从松江到天津都要畏首畏尾,那还谈什么自比汉唐?汉唐时候的匈奴、突厥是什么水平?现在的蒙古、准部又是什么狗屁实力?斗转星移,海上走出去,方才可自比汉唐。” 他说的极度自信,不是源于别的,而是源于这些年学到的专业知识。知识,使人自信而强大。 在陈青海看来,朝廷中很多人不支持海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过就是知识不足、啥也不懂而已。 平日里自信多了,这时候说起话来难免叫谭甄觉得有些轻狂。好在威海出身的人谭甄见过的几个,大多都是这个德行,一个个恨不得把眼睛叉在脑门顶上,他心里虽有些不爽,却也看在刘钰的面上没说什么。 陈青海却是意犹未尽,在他看来,从松江去天津这点事,朝中还这么担忧,节度使亲来、海军护航,搞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要是对日本开战了呢。 他心想,对日开战,也就这个阵仗了。 蒙元时候就能走的玩意儿,隔着快四百年了,居然现在就跟大姑娘上轿似的,着实无趣。 跟了刘钰这么久,上一次感觉到刘钰很重视的出航,是米高率商船去瑞典;再就是这一次了。 可问题是这完全不是一个难度,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担忧的?日本贸易都跑了这么多年了,这条四百年前就玩的很溜的海路,值得这么慎重吗? 谭甄见陈青海还是那副眼高于顶的神情,笑道:“既是你们有信心,这事我也不担心了。有件事,你回一下鹰娑伯。” “大人请讲。” “就说今年节度使入京,我会奏废漕改海的事。鹰娑伯就不要提了,免得倒像是我等互相串联一般。此事也不写信,只要口传,正大光明的说。” 陈青海不懂其中的道道,却还是记下了。 “正好,你随我一同,去那运米的地方看看。” 此时漕米还没有完全收起运抵,但是为了运米而成立的公司早已就位,废弃了以往个体船主的方式,而是由股份制集结起来的资本雄厚的公司承担,也减少了中间环节,更是便于管理。 松江大部分新建的衙门都在贸易公司附近,不管是交税的、交易所、漕米运送的,都在一处建筑群中。 陈青海陪同着谭甄到了那,公司的人对漕米倒是不怎么上心,而是都忙着在那整理今年北上要携带的货物。 朝廷省了钱,商人得了利,这些免税的货物利润极大。 几个公司管事做决策的,见了谭甄,赶忙跪拜,跪拜之后,又是一顿猛拍马屁。 “我等商贾,无不感念大人。若非大人提出的试行松江、苏州漕米走海运,我等哪里有这等为国尽力的机会?” 这话说的漂亮,谭甄心里也明白这只是场面话。狗屁的为国尽力,还不是有利可图? 但这事,确实是一个三赢的局面。 朝廷省了一大笔钱。 松江和苏州,粮米将近百万石,若是走运河,得照着原来两倍的损耗,这里面有真的沉没、有假的沉没,有克扣,有意外,有民夫的消耗,这些都要钱。 民众也省了运粮之苦。 粮食不可能自己走到运河,也不可能从运河走到京城。虽说朝廷理论上延续和继承了一条鞭法并且有所发展,理论上修河堤、运粮食都是要给钱的,但给的这点钱着实不够。要是一个月三两银子,肯定趋之若鹜,但……但没钱,就不要提什么仁政。 商人又能借此机会得利。 确实三赢,商人们非说自己“为国尽力”,那也不好说不对。赢了里子,也想要个面子。 几个管事的又道:“大人有所不知。以往运往京城的货物,走运河,虽说朝廷规定只有几处税关,可是沿途吃拿卡要,我等商贾也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如今运送漕米,可以携带十分之一的货物免税,这是省了许多的钱啊。回来时候,又正巧可以运输辽东的大豆,一来一回,获利极多,股东们也都高兴。” “大人在这,也不是我等说什么胡话。只是松江、苏州的漕米,实在不值一提。若是要把所有的漕米都走海运,只要提前说一声,这入股的人必是趋之若鹜。” “威海的船厂,更是能造大船。就算不用威海新造的船,也有诸多沙船船主带船入股而求之不得。若是将来朝廷将漕米全都海运,我们公司这门槛,就要被踩坏了呢。” 看得出这样参与者的兴奋,谭甄内心也放松下来,似乎有些理解陈青海为什么之前会如此轻狂了。 商人求利,船沉了,商人就会有损失。到底行不行,商人是心里最有数的。 若真的如一些朝廷人所说的风险极大,这些商人如此精明,怎么可能往这里面钻? 商人的态度,可比陈青海的自信更让谭甄放心。 陈青海对此次海运的自信,或许还能归结为威海那群海军的德行一贯如此;商人也如此,那就真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商人们的自信自然是有各种原因的。 除了早就有船主经常跑辽东贩卖大豆之外,一些广东福建那边来入股的船主也是常跑南洋的,什么吕宋、巴达维亚等地也都去过。 当然,还有就是股份制的风险均摊和保险公司的成立。缴纳一定的保险费,真要是出了事这个新城里的海运保险公司可是会赔的。 如果是从前,这种新鲜事物要被接受,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可这个新成立的海运保险公司,有刘钰站台,凭着这份信誉和这些年在商人圈子里的名头,自然是足够可信。 隔壁的贸易公司本来也有从南洋贩米的业务,漕米真要是出了事,随时可以补充,根本不用担忧。 一人承运,可能担不起风险。现在这种形式,风险均摊,这就容易接受的多。 朝廷也放心这群人配得起、这群人也确信根本就是有赚无赔……早就有人算过,运河的过关税和吃拿卡要太多,这批海运过去十分之一容量免税得货,只要一两年时间,就能让那些沿着运河带货的,赔的妈都认不出来。 到时候,才是海运和河运集团针尖对麦芒的时候。 只可惜大顺的商人,拼的不是资本,不是技术,不是成本,而是看谁在官场的关系深、看谁在朝堂的代言人嗓门大、谁的后台在皇帝面前跪的勤。无可奈何,却无可改变。 第二八五章 黄淮患 眼见商人如此,对运粮一事,谭甄也没有了之前的担忧。 海运既无问题,苏南的事倒可无虑,便剩下苏北了。 江苏不大,可苏南和苏北完全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松江的繁华之下,是苏北黄河沿岸的贫困,几乎年年都要小规模决口带来的灾荒,使得苏北土地兼并的速度远胜别处。 谭甄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在他这一次巡抚苏北的途中,听到了一些极为细思恐极的传闻。 在黄河泛滥的苏北,现如今流传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范丹。 单说这个名字,谭甄当然是知道的。 北方小曲和一些莲花落中常唱: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彭祖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他也知道此人是历史上的人物,汉时的名士,因为党锢之祸,不愿同流合污,以乞讨为生,被视作乞丐的守护神。 然而……苏北、安徽等地传唱的范丹,却不是这个范丹。 而是借用范丹要饭的典故,扭曲了另外一个故事:孔子困于陈蔡、借粮。 这个故事里,孔子派人公冶长去借粮,而公冶长找的是当乞丐的范丹借粮。 东汉时候的名人,化用到春秋时候,就像是李靖成为了托塔天王一样,历史太悠久,乱了朝代,民间也分不清。 这个故事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借粮之后的对话:孔子说,我借了你的粮,日后一定还你,要是找不到你,就还给你的家人;范丹说,我是要饭的叫花子,天底下没饭吃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这个故事在要饭人很多的黄淮水患区流传极广? 故事里最后的这段对话? 谭甄太清楚这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了。 这句话,让穷人吃大户……有了合法性。虽然只是穷人自认为的合法性? 但却减轻了道德束缚。 但凡大户? 家里都有读经书的,所以都是孔子的弟子。 但凡乞丐? 都说是范丹的家人,所以当年陈蔡借粮时候的诺言? 是有效的? 因为故事里孔子没还范丹粮食,所以这个欠债得孔子的弟子们偿还给范丹的家人们。 但凡读圣贤书,就是夫子的弟子,这是谁也不敢否认的。 那孔夫子欠的粮? 找你们还? 难道不应该吗? 遭灾了、决口了、黄河又开了,没饭吃,成群结队去大户人家吃大户,难道不是欠债还钱、祖债孙偿、天经地义的吗?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过此时谭甄并未感慨这一点? 而是在感慨一旦有一日淮上遭了大灾,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明末时候创立的罗教、还是一天不造反浑身难受的白莲教、亦或是罗教演化出的***? 在淮上都有庞大的群众基础。 而这个“孔夫子问范丹借粮没还”的故事,更是为将来活不下去的时候造反找到了合理性。 大顺是靠什么起家的? 在大顺朝廷里当官的哪个不清楚? 吃他娘、和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单单这个口号? 还有点像是“匪寇”。 但人家这个“孔子欠债不还、我们不是抢大户、我们只是要债”的口号? 那就极其合理了? 把最后一点“道德”上的愧疚感都弄没了。 现在苏北、安徽、鲁南地区,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口号有了,合理性有了,组织有罗教、***和白莲教,领袖人物更是直接有宗教领袖都现成的,连年小规模水灾和运河修缮征调民夫导致的土地兼并远胜别地……满满的柴草都泼了油,现在就差一场大的天灾了。 这等危机和松江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谭甄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而升迁的,更是明白这种事不能拖,拖的越晚,越容易出大事。 朝廷,得拿出剜肉的决心,解决运河和黄河问题,如此才能永保太平。 他想做忠臣,正臣,为王朝的长治久安着想,做一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可反过来……谭甄也清楚,如果起义恰好在废漕改海的阶段爆发,或者废漕改海的短痛加速了当地的矛盾…… 这责任,是不是这些废漕改海的人得担着? 自己这个身板,是否担得起? 思虑许久,谭甄还是留了一手。 在第一批运粮船起航之前,谭甄装作无意地又和陈青海谈起来淮上的事。 算是借题发挥,他确信陈青海会把这些事转传给刘钰。 刘钰和他虽然都是节度使,但两个人还不一样。刘钰是勋贵出镇,他是节度一方。 谭甄觉得,有些事,还是刘钰说更好一些。 毕竟这废漕改海的诸多利益,和刘钰息息相关。 得利的人不出来站台、抗事,谁来抗?反正是吃定了刘钰肯定支持,不如自己就打个前锋,引个头,再掀起一次漕运海运的廷议。 ………… 运粮船抵达刘公岛后,军舰就不再护航了。 陈青海将谭甄的口信传给了刘钰,又将谭甄似乎“无意”的临行前的那番话复述一遍。 只听陈青海转述了那个“范丹和孔子”的故事后,刘钰知道,这淮北的事,可能积压太久了,从宋朝之后一直积压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特色文化了。 元末淮上出过大事,明末这里也不安稳,造反常态化的结果,就是塑造出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吃大户求生的正当理由。 倒是那些白莲教之类的宗教战斗力不太行,朝廷也抓的很紧,这一次禁绝天主教,对内部的罗教、白莲等也是严查了一番。 起义想要有战斗力,得有当过兵的参加。而废漕改海,裁撤旧军,每一步都会加剧这种起义的战斗力。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海运、军改、废漕、海外贸易、松江口岸化……这些和黄河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实则每一项都关系巨大。 这个事对于刘钰想做的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很值得仔细考虑。 谭甄的意思是节度使入京奏事的时候,谭甄作为江苏节度使,名正言顺地提出来漕运、河防的问题,这是分内之事。 可后来又和陈青海无意的说了关于淮北隐藏的危机的事,肯定是有深意的,是不是需要自己配合一番? 这该怎么配合? 找到了康不怠,将谭甄的担忧一说,又提到了淮上的危机,康不怠笑道:“这位江苏节度使谭大人倒是好眼光。” “公子请看,这天下之大,无非也就分为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共八处。取天下之中,本朝起家于西北,成事于中原。本朝的危机,还真就如这位谭大人所言,唯有淮上是最为危险的。” “中原平坦,凡起事者,未有于中原而成事的。皆起于八方,待势力成而霸中原,成大事。” “西北,西域平定,河套收复,均可移民,垦殖蒙古。公子借刀杀人,留准部与黄教,隔绝苏菲派与哈乃斐派,西北无忧。” “东南富庶,自不必提。” “东北,地广人稀,异族已灭,蒙古臣服,棱堡驿站,罗刹挤压,亦无危险。” “西南,各族杂居,难成大事。改土归流,皆为小乱,汉人与小族难以站在一起。” “南方,土客之争,自明就有。只是朝廷开放海禁,出海谋生者多矣,公子一心经略南洋,若南洋定,此地亦无大患。” “故而,若真有天下震动的大乱,本朝若乱,必起于淮上。” “不过,只看淮上,倒也没什么。毕竟,淮上乱,也是最容易平息的。” “只是淮上一乱,朝廷调动镇压,别处压制不足,是故淮上乱,最可能为天下乱之首;但最终让天下崩坏的,却又最不可能是淮上。” 康不怠对千年历史中的起义,比刘钰研究的透彻,尤其是苏鲁皖豫地区的情况,更是以史为鉴。 “淮上若乱,南下是江南。江南富庶,必不跟从,此其一也。” “淮上自宋之后,黄河改道,水网纵横,又被运河、黄河分割为小块。京畿地区有重兵,北上不能,南下不能。但是,朝廷想要深入平定,只怕也难。多半要沿河布防,借助运河、黄河等诸多水道,就能将淮上之乱困于淮上。” “闪转腾挪的空间太小,淮上起事,必为王先驱。” “然而,困于淮上,则运河截断,南北分隔。” “南北分隔,朝廷欲要控制南方,海军则为朝廷第一要务,海运之事则可成。尤其是这一次海运如此顺利的前提下,更让朝廷少了对海运的担忧。” “我看,这谭大人的担忧,其实反倒是好事。” 康不怠这番话,已经说的足以掉脑袋了。 也就是在刘钰面前,显然说的是昭然若揭了。 对这种可怕的想法,刘钰也不是太在意。 当初在皇帝面前,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瞬间,生出来“盼着”黄河大灾,改道北上,天灾断绝漕运,让朝廷别无选择,只能改海运、治黄淮的可怕想法。 他和康不怠的想法也差不多,无非一个在等天灾,一个在等人乱。 对朝廷的判断,都觉得得像推磨赶驴一样,抽朝廷一鞭子,朝廷往前挪一步。 只是康不怠看重的,还是海军的地位。 认为淮上要是出了事,海军就成为朝廷控制南方的重要力量和总要同道,到时候一手组建海军的刘钰,也必安稳,才能说话更有分量。 康不怠也没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分,淮上可能的灾祸,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不是他引发的。 他觉得,这只是就事论事。 可刘钰心里清楚,这事儿和他脱不了关系。可能的天灾就是个引子,只要别出现黄河改道山东这么大的天灾,淮上出事的最大可能还真就是废漕改海、松江作为出口中心和初步工业化的策源地。 如果大顺追上并且赶超英国的工业革命速度…… 和满清不同,满清是外力冲击下,广东作为通商口岸导致对小农和手工业的初步冲击在两广最为严重,某种程度促成了广西大起义;而大顺要是自主走到工业革命,松江作为纺织业中心,冲击最大、承受能力最弱的、最先起事得,肯定是淮上。 所以,是不是未雨绸缪,先把淮上解决掉,将来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让朝廷看来危险没那么大? 第二八六章 等天灾、等人乱 想现在解决淮上的危机,增加将来的抵抗力,第一步就必须是废漕改海,花大力气改变淮上多灾多难的局面。 当然,非是一日就能成的事,想要朝廷下决心,刘钰必须证明一件事:海军在天朝的势力范围之内站得住脚,世界排名不算,但于天下范围内全无敌。 这天下,要包括南洋。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安心。 之前吓唬了皇帝一番,固然让皇帝下决心搞一搞海军,但也存了心思,把运河作为一个备选方案。 想着花钱维护着,要是海军败了,还能靠运河统领南北不至分裂和割据。 朝廷做任何事,都需要提前筹备,不能一拍脑袋就上。 废漕改海,不只是海运这一件事。 废漕改海之后,没有了保漕运的优先级,黄河应该怎么治理?当地受影响的人怎么处置?这都需要方案。 人可以杀,可黄河杀不动,现在朝廷在保漕运的思维之下,也根本没有一个在不保漕运的前提下对黄淮治理的方案。 这些方案的研究,也需要工部们忙上几年。 所以这事儿,还真就得今年提。荷兰和日本都不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两国一个幕府体制,一个公司距离本土太远,都是速战速胜论,算起来这两件事最多五年之内就能解决。一旦这两件事解决了,皇帝对保留运河做万一海军战败的保底策略,就可以废弃了。 五年时间,应该也就将将够在不考虑漕运的前提下,勾勒出一个治理黄淮的全面计划。 若不治理,淮上的抗灾能力太脆弱了,又没地方可以迁民垦殖,又距离松江等刘钰设想的纺织业工业革命中心? 哪怕工厂制刚刚起步? 稍有工业的冲击,也必要出大事。 一旦出事? 这屎盆子就要被扣在工业的头上? 就儒家的保守反动退回到井田制为终极解决方案的意识形态,必要疯狂反扑。 现在是这个谭甄要在今年提出来废漕改海治理黄河的构想? 也让陈青海传话了,是说这个谭甄要打头阵、当先锋? 让刘钰跟在后面配合。 问题是该怎么配合?陈青海临走的时候? 谭甄又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将自己在这方面的疑惑一说,康不怠想了想,道:“这位谭大人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这事儿? 他这个节度使? 只能说江苏的事;公子这个伯爵,可以面陈陛下天下的事。” “什么叫天下的事?天下的事,便是淮上是块烂肉,应该下狠心解决掉。” “这事儿和江苏有关吗?当然有关。” “但,为运河所患的地方只有苏北吗?只怕安徽、鲁南等地? 也深受其害。江苏节度使管不管得到安徽?管不管得到鲁南?” “有些事儿,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位谭大人是江苏节度使? 我且问公子,他这个江苏节度使? 让漕米海运,顺利抵达? 使得民众减轻了负担、商人得利、朝廷省钱? 这是不是分内之事?” 刘钰点头道:“这自是分内之事。” “那治理河道? 是他的分内之事吗?” “呃……是,也不是吧?” 这个问题,刘钰还真不好回答。 江苏又不是只有苏南,还有苏北。 这个谭甄是江苏节度使,又不是苏南节度使。 那治理河道,算不算他的职责? 按理说,这是算的。 但是,还有个河道总督管着这个事,说不算,也不能为过。 康不怠又提醒道:“作为一省节度使,提个对本省明显有利的建议,理所当然,分内之责。” “江苏节度使能当多久?将来若是他不当江苏节度使了,这事儿他还怎么提?他要是调任到西京、亦或是将来镇守西南,提八竿子打不着的黄淮运河?到时候,就只能等着别人提,他在后面站队支持,摇旗呐喊,但他是不能提的。” “可公子不同啊。公子这个鲸海节度使,就是个凑数的。公子真正的身份是鹰娑伯和陛下亲信郎官,编练海军的。海运的事,公子也插手太深,将来脱不开干系的。” “废漕改海,就算是实行了,江苏节度使也只是配合。将来和那些支持漕运的人打擂台的,不是这位谭大人,而是公子你啊。” “我看,这位谭大人是想提醒一下公子:以鹰娑伯的身份,立陈废漕改海不只是钱粮的问题,而是有利于黄淮治水、淮上稳定的长久利益。” “当然了,如果将来出了问题,这锅也得公子背着。” 刘钰一听又要背锅,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倒是奇了。那谭甄也是支持废漕改海的,怎么他就不用担责任?我却得担?” 康不怠用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比喻。 “废漕改海,若如女人的月事。朝堂上隔三差五就提一次,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人会真的在意、记恨,因为都是打嘴仗。唯独公子不同,这海运的事,公子是真能办成的,已经过了打嘴仗的阶段了。” “正因为废漕改海是女人月事一般的廷议内容。他就打个先锋,后面的人跟不上,就当在朝堂里放了个屁,味道一散就拉到了,没人在意。要是他打了先锋,公子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那就不是放屁了。” 刘钰赶忙摆摆手道:“别了,我也担不起。废漕改海的事,就根本不在海运上。是,我证明了海运能行,但是运河两岸的事,我解决不了啊。真要是海运出了问题,我可以负责;可运河两岸的锅,我可不想背,也背不动。” 康不怠也是嘿嘿一笑,瞅着刘钰道:“这么想就对了。公子真要想办成这事,得迂回着来。不然,大黑锅非得背在公子身上。” “所以,公子虽然支持,但是和这位谭甄谭大人想要公子做的,可不一样。而是要在办事之前,就把可能的祸患都说出来。” “什么意思?”刘钰一愣,听康不怠的意思,这是准备让自己站在反对漕运的角度,把改革之后可能造成的影响说出来? 这算是啥?算是给对手先提供一堆炮弹? 康不怠笑道:“自己人说,坏事可以变好事,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非是短暂有些苦痛;别人说出来,那叫你考虑不周,不知深浅;别人不说,自己也不说,将来出了事,那要祸国殃民,背个王荆公那么大的黑锅,也不是没可能。” “换言之,公子支持废漕改海,但是公子也要先于漕运派,先把废漕运的坏处都写出来。” “唯有这样,一旦政策定下来,那就才能长久实行,遇到问题也不会就此政息。否则,一旦出了一点事,责任就全是海运派的了。” 刘钰皱眉道:“我支持,可我还先把坏处说出来?就朝堂这个局势,你不是不懂,要做事,就得矫枉过正。你全都说好的,尚且难以说服呢;你这直接把坏处都说出来,这不是自设障碍?” “再说了,漕运一年出的事,也不少吧?谁也不能否认,一些水患,和运河有极大关系吧?” 康不怠道:“事情是事情,道理是道理。立场是立场,事实是事实。朝堂中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本朝开国以来,就是漕运,没有海运。就像是太阳挂在天上,可能会有旱灾,但大家都觉得这不是太阳的错,而是不可避免的。海运千般好、万般好,却如同换了个太阳,一旦出事,那就全是新太阳的错。” “现在漕运毛病很多,水灾也和漕运有极大的关系。但是,现在发生了水灾,就是天灾,哪怕是因为运河引起的,那也是天灾。如果废弃漕运,治理黄淮,那么出了灾,就是人祸。” “什么是天?自古就有的,便是天。运河的事,自古就有,所以什么都不做,出了事就是天灾。天灾嘛,谁也没责任。” “公子真想要搞成……” 康不怠猛然停住,深吸一口气道:“公子真要想办成,要么等天灾、要么等人乱!”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大灾,黄河若不决口,这事办不成;若无人乱,淮上糜烂,运河不通,这事也办不成。” “所谓谋事,就是把利弊都说出来,将来出了大灾,再弊还能弊成什么样呢?届时,公子所陈的弊端,都无意义了,只余下利了。” “谭大人想让公子站在鹰娑伯的角度,替大顺考虑长远,以为这样就能说服陛下,当然也是觉得这锅得公子背。但说这么多都没用,我不信朝中没人知道黄淮是将来天下最可能祸乱的地方。” “所以,就等一场大天灾吧。唯有一场彻底断绝河运、淮北大乱民变的大灾,这事儿才能办成。是以,公子要支持,就要先说废漕改海的弊端,让这件事成不了。” “淮北的事,仅仅是运河、黄河的事吗?土地兼并、人多地少,东南西北都是人多之地,无处可移民。” “早晚要乱,晚乱不如早乱,想要早乱,运河就还得有,继续让黄淮年年泛滥成灾。” “要不然,万一废漕改海当年,一场天灾……嘿嘿,公子可知宋时《流民图》?倒不是公子的前程,而是可能自此之后,再无人敢提废漕改海之事。” “呃……”刘钰有些无语,等天灾,等天灾,要是十年二十年,黄河都不决口,运河都没有中断的机会,到时候这大锅岂不是可能要背在工业革命导致小民破产上了? 听起来这谭甄像是个要真正办事得,自己这么搞,就算嘴上支持,可把废漕改海的缺点猛然一列,这倒像是嘴上支持、背后捅刀子。 都把官做到这等地位了,也在朝堂上混了数年了,很多道德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这么搞,很容易在朝中没朋友啊。 第二八七章 女人的视角看政事 用刘钰前世很常见的那个比喻,现在漕运、黄淮的问题,就像是媳妇和妈都掉进了水里,先救谁的问题。 前明的话,除了妈和媳妇,还有个祖宗,更是个三难选择。 漕运改海,这等于媳妇没掉水里。黄河,母亲河嘛,到时候就剩一个妈要救,手段就多了许多。 康不怠的想法也是简单,这个两难的问题很好解决:等媳妇先淹死了,再去救妈,岂不就不是个两难的选择了? 见刘钰还是在那犹豫,康不怠直接道:“公子,所谓君子远庖厨也。将来黄河出了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扒开的黄河大堤、阻塞的运河。” “那谭大人想的是,在出事之前就解决,可他解决的了吗?依我看,说也是白说。” 这话稍微让刘钰轻松了一点,不管是天灾,还是人乱,涉及到的都是上百万人的伤亡。 这似乎也是没办法,封建朝廷办事,从来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根本没有一个数年的规划。 “行吧,让我再想想。合着盘算了半天,只能靠老天爷发灾?通过这事,让我有些消沉啊。这不还是做修补匠?破了之后才能补?” 康不怠宽慰道:“自古以来,守旧最易、出新次之、变革最难。公子搞海军也好、兴公司也罢,那都是出新,而不是变革。” “唯一称得上变革的,是军改。军改,公子是赌了命的,而对手也不过是准部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治河,废漕,就算不考虑人,你还得考虑老天爷。” “你赢得了人,你胜的了天吗?对人敢赌命,对老天爷怎么赌命?怕就怕不考虑运河而大规模治黄淮,老天爷发大水? 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么折腾? 每年都要死个十几万人。不如一次来一场大的,灾死个百十万? 一劳永逸? 彻底解决漕运、黄淮的事。公子也别怪我心狠,我就是说个实话? 毕竟我没去扒黄河大堤。” 一句“胜的了人、胜不得天”,让刘钰这个自小接受了人定胜天教育的人? 极为不适。 再仔细想想? 康不怠这话也不对。 哪里是胜不了天?分明还是胜不了朝堂上的人。 这些年他尽可能不往朝堂里站,都是在搞一些从无到有的东西,几乎没涉及到变革。而今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朝堂里的人同僚们打交道? 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没底了。 心情沉闷地回到住处? 提起笔,按照平日的习惯,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给在京城的田贞仪写了一封信。 也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建议,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关于漕运、黄淮的事? 又说到了节度使入京奏事大廷议一事。 刘钰已经认可了康不怠的想法,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漕运现在的问题? 都说出来,而且奏折的重点应该放在这上面。 如果将来漕运、黄淮真出了大事? 岂不是就为海运更加了一些砝码? 他有专门传递信件的通道,用的也是约定好的一本查找字号的书? 按照页码写的密信。 田贞仪的回信很快? 然而信上的第一句话? 就是先把刘钰的想法给驳斥了。 “三哥哥要说这漕运、黄淮可能带来的灾患,那三哥哥是想当铮臣,而让陛下去当昏君?若是这几年漕运、黄淮真出了事,陛下是不是还要下个罪己诏,痛哭自己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议?” “三哥哥欲为袁本初之田丰欤?” “三哥哥你好好想想,这几年陛下可能接受废漕改海的决定吗?事情你之前也想的很明白了,在南洋事解决之前,在海军证明陛下当初的那番祸起东海的担忧不再必要之前,运河无论如何都会保留,为的是将来真要东海有患,还有军改后的陆军能控制运河。” “康先生说,就算如果现在废漕改海,出了灾,那就要算在废漕改海派的头上。” “那反过来想,在陛下确定不可能废漕改海的这几年,要是真出了事,三哥哥又提前说了许多,这黑锅岂不是要陛下担着?” “三哥哥以为,这锅要漕运派背着,实际上否决提议的,是陛下还是大臣呢?” “天子,真的喜欢铮臣吗?三哥哥要做的事,没有陛下的宠信,做得成吗?三哥哥对自己在朝廷的定位,是大臣?还是宠信的郎官?亦或是勋贵?三者不可得兼,三哥哥万万要想清楚。” 开头就是一番激烈的言辞,将刘钰想的那些全然否决。 读过之后,刘钰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在考虑背锅的时候,把皇帝给忘了。 而自己,看似是武德宫的魁首出身、鹰娑伯、又是鲸海节度使。看上去既是勋贵、又是大臣、又是郎官,但实际上,这三者不能共存,只能选一个,剩余的都只是这个的添头。 变革总不是一蹴而就的,总可能伴随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需要背锅的时候,皇帝是没人可以追究的,只能假惺惺地下个罪己诏。 刘钰想的是,的确,在南洋战争结束前,废漕改海是不可能实行的。但是,可以提前准备准备,或者先把“不这么办早晚要出事”这样的话先说出来,这种“预言”是最安全的,因为谁都不想出事,而一旦出了事这便是“远见卓识”。 按他想的,到时候支持漕运派的就得背锅,变革的阻力会急剧减小。 但是,田贞仪却认为,到时候真出了事,皇帝肯定会在心里生出罅隙,认为刘钰折损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到时候纵然下了罪己诏,却也一定会对刘钰生出讨厌。 康不怠的侧重点,在于党争。 而田贞仪的侧重点,在于人情。 或者,康不怠认为,大顺有党争;而田贞仪则认为,大顺没有党争,一切都是皇帝的工具和平衡控制,党争只是皇帝允许的一种“假装君臣共治”的局面。 这几年,田贞仪的信都是这般风格。从当初那封力劝刘钰在威海时,一定要想清楚青州军是谁的那件事开始,田贞仪一直都以这个思路在分析问题。 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又似乎没用。 读过前面的这一小段,将信扔进火盆烧成灰、碾碎,又把后面的信对照着字符翻译出来。 信的后面,语气就柔顺的多了,但还是借着“大臣、勋贵,还是郎官”的定位问题,写了一些她这几年深思熟虑的一些话。 “三哥哥,陛下初用你的时候,你也才十七八岁。用当日陛下的话说,不过是个娃娃,考虑不周,实属正常。” “少年人,就该朝气蓬勃,不要瞻前顾后,陛下要的就是三哥哥的一股锐气。” “那时候,是真的喜爱。也只是将三哥哥看成一个子侄辈,在一滩烂泥般的勋贵子弟中找出来了一个还有忧国心思的,自是喜爱的不行。” “那时候,可以容忍三哥哥做很多出格的事。就当是看一个锐气蓬勃的孩子。” “陛下既有雄心,难免有‘慕古’之情。心里只怕也把自己当成了汉武,却把三哥哥想象成霍去病。” “若是三哥哥在平定西域后病死,只怕终此一朝,三哥哥的地位都无可撼动。一部分真的是怀念三哥哥,一部分陛下可能会真觉得自己是汉武转世,这种冥冥之说,实难猜测。” “三哥哥既把本朝比汉唐,把南洋比西域,那么三哥哥是否还是少年,就不在于三哥哥的年纪,而在于南洋何时平定。” “只要南洋未定,三哥哥在陛下心中,仍旧少年。口无遮拦也好、锐气胡闹也罢,都可容忍,甚至淡然一笑,也就轻轻敲打一下。陛下都会觉得,有汉武之志,上天以守常所遗吾,可为吾之冠军侯。” “少年若无锐气,岂称少年?” “而南洋事,是外事。运河事,是内事。若处置内事,三哥哥就不再是陛下眼中的那个锐气蓬勃的少年了。锐气太盛、咄咄逼人,陛下会觉得,这不是他得郎官了,而是一个朝中大臣了。” “妹只是女子之见,可陛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其实心思,女子反倒更易理解。” “所以我才说,让三哥哥想清楚,勋贵、大臣、郎官,三者选其一。” “郎官之盛者,霍冠军也。死后无限哀荣,死前战功赫赫,死时不过廿四年纪。” “依我看,三哥哥这郎官,只能当到南洋平定。” “还有数年缓冲,三哥哥这段时间,应该是让陛下逐渐接受,三哥哥不再是那个少年了,从郎官成长为大臣了、亦或是勋贵了。”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外,则为勋贵,忠勇无双、骄悍之志、不问朝政、一心向外、不懂政治、不问政治,则可为‘安西大都督’,镇守南洋。”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内,则为重臣,稳重深邃,不站队、不选边、利弊陈明,陛下自决,做陛下的参谋——本朝无相,天佑殿就是陛下的参谋,三哥哥在军中搞出参谋制,当知参谋只陈利弊、定计划,却无决断权。” “南洋若定,陛下再也不需要一个锐气逼人的郎官了。到时候之前淡淡一笑以为子侄辈年轻的事,便可能会是心生芥蒂。” “是故,深思,慎思,缜思。” 第二八八章 法国笑话 田贞仪的这封信,完全是从类似于“宫斗”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女人的心思与视角,总和男人不同。 可看过之后,刘钰又觉得这看问题的角度似乎有些意思,仔细想想,好像也真就是这么回事。 之前皇帝的确是敲打过他一次,但平定西域后的那次敲打,实在太轻,简直就像是摸摸头,捏捏鼻子。 田贞仪用的奇怪比喻,好像是说皇帝“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汉武唐宗”了,所以入戏太深就把刘钰当成霍去病。 而霍去病死的太早,等到大顺的“匈奴”平定之后,“霍去病”若是还没死,定位又该是什么? 若想在南洋做大事,那就当个正统的出镇勋贵。如果想要对内变革,那就当个合格的参谋。 要做的事,可以悄悄做,但不要说;那些必须要说的事,也不表态,只是跟皇帝陈诉利弊,让皇帝“圣裁”,不表达支持或者反对的态度。 这封信,“女人”味儿有些太浓,这都不是“人事即政治”了,而是“人情即政治”了。 让刘钰抓住这几年缓冲期,完成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转变”,这让刘钰不得不多想一想。 后面的信,都是一些京城里的趣事、齐国公从罗刹归来后的家事,字里行间里洋溢着小女孩的喜悦,齐国公似乎也有意无意地表达了对两人婚事的支持,至少不反对。 但信的最后,应该是田贞仪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仔细了嘱咐了另一件事。 “三哥哥,差点忘了。黄淮治理的事,如康先生所言,要做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万事俱备,自然包括将来废弃漕运后的淮河治理方案。” “但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派靖海宫出身的、学过实学和数学的人,去寻访、研究、调查甚至找人制定计划。要制定计划? 也要陛下安排人手去办。” 信到这里而止? 后面就没有了,最后的一段话也是写的力透纸背? 和前面的欣喜女子心思全然不同。 一把火将信烧了个干净? 揉揉脑袋,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奏折撕了。 自己应该已经不用在表达支持海运的态度了? 就像康不怠所言,这一次海运成功? 已经让自己和海运派绑定在了一起。 田贞仪和康不怠说的都有道理? 那就不妨折中一下。 这一次谭甄要借海运试行成功的机会上疏,谈废漕改海,但现在看,或许时机真的未到。 也只能继续等下去了。这时候说得越多? 将来真出了事? 也确实在像打皇帝的脸。 皇帝的颜面,在皇帝看来,可能比数十万百姓更重要。 想着谭甄未必是拿自己当枪使,可这事他也只能用谭甄未必喜欢的方式,来配合海运派的想法了。 ………… 及至冬月一到? 又逢今年事多,各地的节度使都要入京。 刘钰带着在去松江参观了一段时间的连怀观一起入京? 巴达维亚没有雪,也根本不曾见过雪? 第一次见到雪花飘飘场景的连怀观显得很兴奋。 那几个追随他来的兄弟,都哆哆嗦嗦的? 带有玻璃窗的马车又不是他们乘坐的? 这些巴达维亚长大的人也不会骑马。 穿着如同狗熊一般? 浑身裹着棉衣,一路哆嗦着到了京城。 刘钰的伯爵府还未建好,好在在京城他也不缺住处,将这几人安排后,去京城里打听了一下消息。 知道今年朝鲜也派出了贡使前来,对于天朝想要租借几块地的事,朝鲜那边看来意见还是挺大的。 安顿好后,刘钰见了该见的人,便去了他舅舅府上,自己的表兄党炫明没有留在欧洲,而是跟随使团一起返回了。 之前一直在西南搞改土归流的舅舅也回来了,拜访之后,表兄党炫明也知刘钰的目的,把厚厚的一大摞书捧了出来。 走的时候,尚且叫一句“守常”;回来的时候,刘钰已经封爵了,即便在家里,还是先叫了一声官名,待刘钰客套地说完你我表亲不必如此之后,这才叫了表字。 党炫明的房间里已经装上了玻璃,被仆从擦得极为明亮。外面的风雪被玻璃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太阳的光,正值正午,太阳暖融融的。 这些玻璃就是前几年刘钰进献给皇帝、而皇帝又赏赐给大臣的。 有皇宫和大臣们带动,京城这几年兴起了换玻璃的风潮,当然最主要是玻璃便宜了。 以前是奢侈品,当官儿的都讲究个清廉,至少表面上要清廉。即便当年十五六两银子一块的玻璃也买得起,却太招摇:皇宫里,之前也就皇帝看书的几处地方安着玻璃,自己家若是全换上玻璃,那就未免有些过于不开眼了。 现如今玻璃哪怕在出厂之前,就先收走了税,价格依旧是京城的富户们都消受得起的。从奢侈品跌落为日常用品,谁也不会选择相对玻璃而言,黑乎乎的窗纸。 党炫明倒是没觉得什么,这一次跟着齐国公去往欧洲,一行数年,逗留许久,玻璃窗这样的东西自是见的多了。 “守常,你要的那几本书,我可都给你带回来了。还有些东西,在齐国公府上。这本《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我也看不懂。只是你走的时候刻意嘱托,这我是不敢忘了的。” 从一摞书中找出了走之前刘钰仔细叮嘱过的两本书,递给刘钰。刘钰翻了一眼,看了看名字,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四哥,辛苦了。这两本书可太重要了。那个,当初我说让你帮我送礼物和信的事,就罗刹科学院里的那几个人,他们给回信了吗?” 党炫明点点头。 “没在我这,在齐国公那。他知你办的事必有大用,在罗刹国的时候,就派人去看望过,也送过礼物。对了,在巴黎的时候,有人还托我给我捎回来一本书。好像是他的儿子在罗刹的科学院当院士,他在瑞士也不什么小国的。” 说瑞士的时候,用的是拉丁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翻译。 翻出来了一本伯努利家族的约翰·伯努利撰写的《积分学教程》,看着这上面的名字,刘钰不由想到了那场著名的交易。 洛必达花钱从伯努利手里买走了“洛必达法则”,靠金币能在科学史上名垂千古,后世大学生必学的洛必达法则,这买卖实在是赚大了。 党炫明笑道:“这人挺有意思的。当年我们临去罗刹之前,陛下不是给那群罗刹使团里的年轻人来了个下马威吗?出了一些难题。这人从他儿子那听说了这事,不远千里往巴黎送了书,还托我带了一封信。” 将信给了刘钰,刘钰展开一读,忍不住笑出声,心道这人的确有些意思。 信上就两个内容。 先是,他不相信,最快降速问题,是大顺普通考试的内容。 如果这样的题目在大顺都是普通考试的内容,那他所做的很多研究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在重复别人已经做过的工作。 再就是,信上一再重申,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是错的,而笛卡尔的以太旋涡理论才是解释天体运行的真正道理,希望刘钰不要再继续研究牛顿的理论,也不要把大顺的科学带上歧途。 这倒不是说他暗中使坏,而是这人是真的信笛卡尔的那一套机械唯物主义的以太旋涡理论,为此没少和牛顿打嘴炮:他是莱布尼茨的好朋友,为了喷牛顿,不遗余力,为此连带着英国人一起喷,可谓此时数学界的垃圾话王者。 信是用拉丁文写的,党炫明虽然认得一些字,但一些特别的专有名词他也不认得,上面又是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是毫无兴趣的。 只是看刘钰看信就看的嘴角漾笑,心道这倒是奇了,我若拿着唐诗宋词给那些人看,他们哪里懂得里面好?反过来他们给我看的那些戏剧,咿咿呀呀的我也看不懂。 倒是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隔着数万里,守常也能和这人交流,甚至打嘴炮? 看来,这应该都是一些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的学问,不分东学还是西学。 待刘钰看完信,党炫明指着那两本星表道:“这两本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嗨,钦天监的那些东西。主要是我在海上有用,既是人家搞出来了,拿来就用,倒也省了自己去观察了。主要是这本《南半球星表》,咱们这想要弄出来实在难,所以我才格外关注,哪怕不惜代价。” 大约了解释了一番,党炫明也听不太懂。 刘钰也知道,这两本星表虽然很重要,但是在没有一个天才解决月球轨道问题之前,还是不能观天以知自己何处。 好在听党炫明说,自己关注的欧拉给自己写了一封回信,在齐国公手里。或许在自己的影响下,欧拉可以更早的解决这个月球轨道问题? 只要欧拉能解决月球轨道问题,他就可以组织人率先编出一份天文年历,大顺的海军在导航问题上,就可以领先英国半个身位:航海钟虽好,不能量产,英国现在的领先还没到无法超越的地步。 收起了这些书本,刘钰此时最感兴趣的,反而是这些人前往欧洲回来之后的感想。 问及这个,党炫明忍不住笑起来。 “这法国人,似乎有个爱好。喜欢叫人看他们怎么攻城。” 刘钰亦笑道:“是,老传统了。” “嗯,我们到了法国不久,法国就和别人打起来了。陛下派我们去,便是去看看西洋人怎么打仗嘛。本以为军国重事,法国人不会同意,哪曾想法国说他们一直有请人参观围城的传统。” “这一次攻个叫什么菲利普斯堡的地方,据说法国之前的元帅沃邦就围攻过,而且用的就是你的那种挖坑推进的方法。这一次又打这个地方,这次带队的还是个元帅,我听说是英国国王的私生子,和个姓丘吉尔的女人的生的。” “乱的很,他的舅舅好像是英国的元帅,他是法国的元帅。完后法国人就说嘛,当年沃邦元帅就是攻得菲尔普斯堡,轻车熟路,也叫我等见见法国的攻城手段,多有彰显武力之意。” “法国人多和我们吹嘘,他们攻城围堡的本事,天下无双。” 说到这,党炫明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结果,这法国元帅命不好,围城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好巧不巧,被守军的炮炸死了。我们就看了半程,后半程全看法国的笑话去了。” 第二八九章 看不到差距 这个笑话确实好笑,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只是……刘钰心想,让你们去那边,可不是让你们去看笑话的。 “四哥,你们不会就只记着个笑话吧?” “怎么会?!” 党炫明像是被踩到了钉子一般跳将起来,连声道:“可莫要瞎说。” “这笑话固然要看,但看他们打仗,也本是这一次陛下派我们去那边的目的。只是……你也知道,这种事不好说。” “明知道是法国人在炫耀武力,我们能怎么说?总不好说,贵国打仗真有一手,这军阵枪械技法大为可怖?岂不是堕天朝国威?” “齐国公说的明白,看可以,但不可惊讶于脸上,心中即便惊诧,也要藏在心里、回来记上。在法国人面前,万万不可露怯。” 出去转了一圈,正赶上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俄奥波都在开战,主战场就在莱茵河。 自从沃邦元帅开始,法国就有叫人参观围城战的“癖好”,菲利普斯堡可谓是沃邦元帅的成名地,也是之字壕掘进攻棱堡法的发源地,估计法国人对这个普利普斯堡比对巴黎都熟。 然而这一次玩脱了,英国逊王詹姆斯二世的私生子、法国元帅贝里克公爵在围攻菲利普斯堡中,被守军一炮崩死了。 党炫明心道这不能怪我笑,任谁也得笑啊。出发之前,法国人可是一番吹嘘的,谁能想到这事简直比看戏还有意思? 若是以往,也就当个笑话了。可刘钰既是问了,如今刘钰和他这等没有官身的又不一样,虽是亲戚,此时也不好嬉皮笑脸。 “哎……这事也是难说。守常,其实我们看过之后,齐国公也是深深忧虑。自觉这西洋人的军阵,大为不同。所以当时齐国公也询问了我们一些人,是否有愿意留下来的。” “也有几个,有心学成之后报效陛下,便留在了那。我们笨一些,单单是这法语学起来就难,便跟着回来了。” “哪曾想抵达罗刹的时候,便听说你的青州军在西域打出了一场好仗,用的是新式阵法。等到了色楞格河将要回来了,便听说陛下也在实行军改了。当时我便想,那几个留下的,可算是白留了。” 刘钰也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也明白这些人谁也不愿意留在那。 大部分跟随使团出行的,都是些勋贵家里的,亦或是有资格蒙荫的官员子嗣,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说,日子过得也远没有在国内舒坦。 陆军的事,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法国此时在陆军上的军事思想,也没太多值得学的。 这一点刘钰很自信,他以一套脱胎于法革人民安全委会员新操典的战术思路,在线膛枪普及之前绝对不会过时,而且也很适合大顺周边的情况。 炮兵改革要熬技术,他也想要轻便而威力大的六磅炮,取消八磅炮和四磅炮,但现在技术还差点,这不是战术思路能解决的纯粹硬件问题。 本想着这些人去一趟欧洲,观察一下,回来以方便军改。 但西域之战过于耀眼,也更为直观,皇帝允许了军改尝试,那些留在法国的意义也就不甚太大了。 要说造舰、海军这些,还是值得学学的。 刘钰试探着问道:“没有主动琢磨海军的?” “也有几个。齐国公留了几个聪明的。我不是听说,前一阵法国使团来了,这边也派人去了?” “嗯,那倒是。齐国公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党炫明笑道:“那是自然,要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他带队去,难不成就只是为了参加罗刹沙皇加冕礼的?他有决断之权,我等谁敢不从?也就是我笨一些,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用留在那了。” 刘钰心道,福?一点都不福啊,你这回来后,能干什么? 他倒没当劝学者,反正学习这等事,是劝不出来的。 主要还想了解一下这些人去欧洲的感触,便问道:“那你们在欧罗巴转了一圈,就没什么感触?” 党炫明琢磨一下,摇头道:“走马观花,感触不大。也不曾见一些看到后就惊掉下巴的东西。” “除了军阵之外,我不知道别人啊,反正在我眼里,天朝处处优越,西洋人很是不行。哦,对了,西洋人的舰船水师也厉害,战舰巨大,白帆扬起遮天蔽日。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哦,对了。到了巴黎我才知道,原来西洋人的街头,也有玩三仙归洞把戏的。” “呃……”刘钰颇为无语,心道你这都是去看什么了? 可再一想,似乎也是,欧洲现在还没有黑烟囱到处,能叫人产生一种地球人见到三体人的那种震撼。 除了军队,真正拉开差距的是这个定理、那个定理,但这些东西又不是直观能感受到的。 科学上的差异难以觉察,文化上的差异他们又不是正统学儒学的,也很难掰扯清楚。 生活生平的话,按绝对平均数,法国是略胜一些的。但这帮子勋贵子弟哪里知道真正底层民众的生活? 按平均工资,此时的英国是大顺的四倍到五倍,法国可能也差不多,除了茶丝等奢侈品,粮食也不贵。 但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指望这些人看到。 想到这,刘钰便想到了使团里当初和自己闹过矛盾的陈震,便问道:“那个陈震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和陈震有矛盾,但走的时候,刘钰又送了金银又送棉衣的,党炫明也就没再和勋贵子弟们合伙折腾他。 “这人留在法国了。法国有个人,好像叫伏尔泰吧,对孔夫子很有兴趣,我们是懂的不多,那陈震却懂。结果没多久,法国就搞了场文字狱,说伏尔泰写的书‘攻讦朝廷、谬赞英夷、学说邪祟’,但也没抓。都知道跑到他姘头那去了,法国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震留在巴黎,和伏尔泰介绍的那些朋友们整天扯淡,咱也不知道扯了些什么。” 党炫明很自然地用天朝的视角去看法国,对法国搞文字狱一事,觉得很是熟悉。 街头上有人玩三仙归洞,朝廷里在搞文字狱,心里不免觉得怪不得法国和天朝接触的远比英荷等国晚,可这关系却是天然亲近。 听到陈震此番没回来,而是和伏尔泰等人在巴黎扯淡,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最容易站在儒家角度猛喷西洋的人没回来,未必是好事,因为走马观花看过之后也难说了解,而了解是喷的言之有物的前提,也不知陈震久居巴黎,看得久了,到底会不会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说到伏尔泰和他的“姘头”,刘钰心中也不免感慨。 论起来,法国虽然地处欧洲,可这思想传播的速度也没那么快。 反正记忆里,《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写成的时候,和郑成功打过仗的揆一还活着呢;但到现在,才由伏尔泰的情人译成了法语,牛顿的学说才第一次用法语在法国流传。 就隔了一个海峡,尚且如此,看来自己另起炉灶而不是“东学西渐”的想法,是正确的。 法国搞西学东渐,《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花了将近六十年,蒸汽机花了将近三十年,这还是只隔着一个英吉利海峡,这要是大顺这么搞,始终都要差个几十年,怕是难谈什么“以求超胜”了。 最起码,那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刘钰看的头疼,太晦涩了。 觉得党炫明毕竟人生阅历太少,文化水平也不够,未必能看到太多的东西。 可他既然知道西洋人的军阵和海军值得学习,这一点就够了,至少这一批去欧洲转了一圈的人,会坚定支持军改和海军,甚至还可以更直观地告诉皇帝,西洋人的舰队的确很强,应该警惕。 再问了问,党炫明也没觉得太多值得惊奇的地方,只是讲了讲法国的那些勋贵的生活,终究走马观花,看不到许多。 “你们这一路来回,其余人怎么想的?” “嗨,能怎么想?大部分人和我差不多呗。” 说着,党炫明笑点了一下那一大堆书道:“可能有些东西在这样的书里,然而我们又看不懂。我们倒是能看懂宫廷礼仪,然而简陋可笑;军阵之事,本以为学到了些,哪曾想回来后知道天朝已然军改;剩下的大儒学问、天地之道,我法语都说不利索呢,就会几句笨猪、傻驴,大部分人和我也差不多。” “至于罗刹国,更别提了。本来是去参加那个小彼得的加冕礼的,结果去了后人就没了,倒是看了一出牝鸡司晨的好戏。乱哄哄,一团糟,迁都迁都又迁都,彼得堡、莫斯科,来回变,无甚可看的。” 说到这,党炫明忍不住嘀咕道:“守常,听你常说西洋人的事,我们以为去了后会见到各种惊掉下巴的事,可哪里有许多?出去之后,我倒是觉得,这天朝二字,更得体了。” “这么说吧,我跟着齐国公拜访了法国的一些勋贵,他们招待我们用的瓷器、绸子……说实话,咱们家里要请客,那样的瓷器是断不能上桌的,丢不起那人。” 闻言,刘钰也只能跟着笑。 党炫明悄声问道:“你可听到什么消息没?陛下准备怎么用我们这些人?” 这才是这些跟着齐国公出访后返回的人,心里最惦记的事。很多人当时不情愿离开,都想着哪怕混个小官在朝中熬熬资历。 若有进取心的,还能跟着去趟西南,改土归流平叛中,立点功;亦或是趁着朝廷平定西域的机会,混出个名堂。 只是这些人中不想着混吃等死的,从巴黎返回到莫斯科的时候,心态就和去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在那里,他们就听说了天朝平定准部、重夺西域的事。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断绝了许多人想要趁机立功的想法,碾碎了不知道多少渴望混出名头的勋贵庶子们的梦。 只想着这一次出行竟算是因祸得福,若不然就算留在朝中,到时候也没功勋可占,还不如出去转一圈。 可转了一圈,仔细想想,也就看到了西洋军阵的手段。然而大顺已经开始军改了,包括党炫明在内,都在琢磨着回来干什么? 刘钰笑道:“我如今常年在威海,你问我?我问谁去?倒是舅舅从西南回来,朝中的消息,我难不成比舅舅更清楚?” 党炫明摇头道:“休提,休提。你舅舅也为我发愁呢。一起跟着去的,有志气的,留在法国去了军校学习。次一点的,也学了些法语、拉丁文、罗刹语。我是真没学到什么。按着原来的规矩,你舅舅在西南立了功,我是要荫个一官半职的。可是如今军改,我们也只能从头干起,当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连长之类。你舅舅的意思,便是问问去海军能不能好一点?” “主要是问问海军有什么好的缺。我也知海上风险,最好是不上船,又能管着后勤的那种。这事儿自是不用你出面办,就是问问有什么好去处,也好有个数。” 第二九零章 翻译运动 明目张胆的腐败和走后门,这在天朝实在是小事。 若说海军有没有肥缺,肯定是有的,党炫明也就是问问路,其中运作也不用刘钰伸手。 “四哥,这事儿……怎么说呢。海军现在也就有个架子,将来升不升海军部,还是要等廷议和陛下的决定。就现在来说,我劝你暂时不要急。” “你们这么多人跟着齐国公走了一圈,陛下肯定会有安排。这样吧,我先去趟齐国公那探探底,得了消息便回你。” “我这么说吧,现在往海军里面挤,不是好时候。” 将来一旦成立了海军部,里面冗员肯定会不少,很多肥缺也必然是这些勋贵子弟亦或是官员子弟占据,比如后勤、被服采购等等,而一线的舰长……这不是往里面挤就能挤进去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到头来还是要看皇帝怎么弄。 党炫明没觉得刘钰在搪塞,只好说道:“齐国公那,也有风声。说是要成立了外交部,齐国公便主管,和礼政府并立。礼政府只管朝贡国,外交部管非朝贡国。说实在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非朝贡国,也没什么油水啊。你看,这一次朝鲜贡使团入京,礼政府那边又揩了些油水,房屋修缮、衣食住行,都有搂钱的惯例。” “人家去朝鲜册封的,正使哪一个不弄个三万五万两?手底下的跟着分分,正副使吃肉,手底下人喝汤……这外交部,不像是有什么油水的样子。我是不想去。” 对朝鲜的揩油,自古有之。除了朝鲜之外,朝贡其实就是一种官方垄断的贸易,里面油水肯定不少。 外交……很多人还不能理解外交,总觉得若非朝贡,自由贸易,油水全被海关的人揩走了,那这外交部还剩下什么? 大顺又不是晚清,外交部意义重大,毕竟守土官长,能不能统治得看洋人的脸色。 现在这情况,确实别扭。 跪舔的,都归礼政府管;剩下贸易的,争端的,归外交部,又不用看洋人脸色,听起来着实像是个清水衙门。 刘钰笑道:“你就这么不看好?” “不看好。就像是和罗刹勘界,这肯定是归外交部管,让礼政府去管,一则人家不是朝贡国,二则也管不明白。” “勘界,能不能搂钱?当然能搂,可这钱……搂到手里,容易掉脑袋啊。去朝鲜就不同了,册封要钱,已然成俗。朝鲜王给,那能不要吗?都不用张口,自有惯例。” “罗刹人就算给钱,勘界这么大的事,谁敢收?所以我说,这外交部,整个儿一清水衙门,发的还是陛下内帑。国库的钱好赚,内帑的钱拿着烫手啊。” “哈哈哈哈……”刘钰猛笑了一阵,才道:“罢!罢!我这就去齐国公那打听打听。这样吧,过几日我摆个局,你把这一次去欧洲的朋友们都叫来,咱们好好聊聊。我那伯爵府还没建起来,先借我父亲那吧。这几天我也打听下消息,到时候咱们再说。” “那我先走了。去舅舅、舅母那告个别。就不要留饭了。” 起身告辞,转去舅舅舅妈那,也说了一声,匆匆赶去了齐国公那。 一进门,多年未见的齐国公便来迎了刘钰,入了正堂。 之前来的时候,刘钰还是没有什么身份的子侄辈;现在大为不同,该走的礼仪一点不能少。 “守常啊,你来的正好。这一次去了欧罗巴,我是感慨良多,有太多话要说。陛下留了我两日,我也才说了一半。” 和党炫明的感慨完全不一样,齐国公的感慨要多的多,看得出神情也极为激动。 几年风霜,看上去老了许多,毕竟大半时间都在路上,俄国这样的破地方、西伯利亚的苦寒,太过熬人。哪怕只是路过,也必是吃了不少苦。 将自己刚从舅舅那出来的事一说,不免谈到了党炫明对这一次欧洲之旅的见识。 “他们这些娃娃,懂的什么?正是鸟之所见,食也;鱼之所见,水也;士之所见,义也;圣之所见,道也。” “我走了这一圈,感慨良多啊。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西洋人有些东西,天朝还是要学的。” 从党炫明的态度上看,刘钰倒真的没觉得党炫明有些骄傲自大,愚蠢无知。 而是欧洲的制度,此时真的没什么可学的。在文化上,天朝也依旧还有极大的优越感。 真正的实力隐藏在表面之下,很难说欧洲忽然爆发式的增长,到底算是量变引起质变,还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种忽然。 单就现在来说,哪怕到瓦特改良出蒸汽机,不要说东方,就连那么近的法国也是反应了好久,直到纺织业受到冲击之后才做出了应激反应。 倒是齐国公的感慨良多,如今激动,让刘钰颇为好奇。 “当时在法兰西,法国人邀我去看攻城拔寨,我就明知这是法国人在展示国威。虽说最后闹个了笑话,但我也是惊虑不安呐。” “好在还未回来呢,就听说天朝军改了,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守常,这件事做得好啊。若不然,这一次我回来,也必是要向陛下上疏,力陈军改之事。” 见又是说军队的事,刘钰不想谈这个,而是谦虚地揭过去后道:“我在舅舅那,听闻陛下欲将外交部委予国公?” “不只是外交部。”齐国公不由叹了口气,皇帝让他管的事,他觉得有些头疼。 “又叫我主管翻译西洋书籍。这一次三四万两银子的书,又非是孔夫子时候的竹简,满满几十大车的书,成千上万。我虽不直接去做通译的事,可翻译的人手不足。” “懂西洋语的,未必懂书中的内容。朝廷禁教,而懂西洋话的,天主教徒居多,陛下是不愿意用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翻译外来书籍,齐国公就是挂个名,做一下组织工作就是。这种事本来也是勋贵们的日常,刘钰的父亲还挂着名,为表达对前朝的重视和新旧交替,还挂名修明史呢。 齐国公的意思倒也好懂。 朝中,或者天下,懂西洋语言的人,其实真的不少。 但是,很多懂西洋语的人,精通的是《圣经》,而不是科学。 哪怕如前朝徐光启那样的人物,几何原本的后半部,也看不懂,只能等着利玛窦翻译。 但利玛窦就是用这东西来钓鱼的,哪里肯一次性翻完?之后的来的几个传教士,水平也都有一般,好在之前朝廷出了几个人物,总算是翻完了。 可那都是两千年前的书了,这一次搞回来的一大堆书,翻译起来可就麻烦了。 尤其是正值朝廷禁教的背景,前朝也曾有过一个庞大的“翻译计划”,可那个计划里的大多数书,都是些宗教类的书籍。 这一次肯定是要剔除宗教类的书籍的。 剔除掉宗教类的书籍,一些懂西洋语的人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他们懂的最多的也就是宗教类词汇,而且也担心这些人往里面添加宗教类的私货。 再者,让他们翻译个神学书籍还行,翻译翻译这些理工科的内容,尤其是这几年的新成果,寻常人也没那本事。 闻弦知意,齐国公是找自己借人?这和自己所设想的路线,完全不同,他不认为花大力气翻译一大堆的书,效费比很高。 “国公,其实要我说,翻译的事不急。我手里是有几个能翻译这些实学书的小伙子,但是……凡事有轻重缓急。” “说句自大的话,哪些书该优先翻译,哪些书可以以后再说,小子心里是有数的。” “我这边的人手,也挪不开。真要用的话,也得个三五年之后,我倒是培养了一批可以接手这些实学书翻译的,但现在都还没学成呢。” “陛下给时限了?” 齐国公摇摇头,笑道:“没给。但陛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只说什么欲求超胜,必先汇通,欲求汇通,必先翻译。陛下听我说了西洋开战的状况,也是急躁了。” “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了书回来,陛下也知道西洋人在机械、军阵上的优势,心里自然是着急的。” “可这和军改终究不同。军改嘛,有太宗皇帝留下的底子,军官们培养起来容易;但这翻译,靠太宗皇帝留的底子,那就不够了。” “陛下又刻意嘱托,翻译时,一定要严格审查。务求不使西洋宗教蛊惑人心之语流传,朝中为官的那些传教士靠不住,朝中懂西洋语的也多半是曾经的教徒。我是思来想去,只能从你这找人了。” “可你既说有轻重缓急,我也不太懂何谓轻重。这样吧,你那边翻译出几本,便送过来,我也好交差。” “主要是陛下叫我去选人,又不能用信教的,我去哪找那么多懂拉丁语的?” 说完了在人才上的缺陷,齐国公又说起来之前就深刻领教过的一件事。 翻译的信雅达。 当初找到刘钰,就是让刘钰帮着翻译一下给罗刹国的国书,当时听刘钰讲了大半天的俄国史和拜占庭简史,这才算是弄清楚翻译的好坏。 现在要翻译的,去掉宗教类书籍,有史书、有实学、有技术,这翻译起来就更难了。 翻译技术类书籍,得有相关经验;翻译史书,得懂西方的历史;翻译实学,得有数学基础。 这还可以归结为“人才”问题,可翻译的标准,才是真正头疼的地方。 “譬如你说的‘代数学’,那传教士却翻译成‘阿尔热巴拉’;你说的‘爱尔兰’,传教士却翻译成‘洗百尼亚’;你说的‘西班牙’,却翻译成‘以西百尼亚’……” “如今,跟着你学的人,知道爱尔兰,却不知洗百尼亚;跟着传教士学的人,知道阿尔热巴拉,却不知道代数学。” “同样一本书,若翻译的人不同,则几乎要成两本书,这如何翻译?” “我若不是亲去了一趟欧罗巴,陛下纵然要我主持翻译,我也就是应付了事,找些人随便翻翻就好,我管是阿尔热巴拉还是代数学?” “可如今既是亲去了,也应知道尺寸之长。既如此,这翻译就不是小事,万万要翻译好。” “否则,当误国之大责啊。” 第二九一章 外交部的格调过低 齐国公对这件事很重视,可能是真的感觉到西洋人在一些地方已经领先了。 但刘钰其实真的不支持西学东渐和翻译运动,至少此时。 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的前提,是全世界的技术水平几乎都是停滞的,可以慢慢翻译,慢慢影响。 而现在,不说一年三变,但说一句十年就会产生许多前所未有的理论,靠翻译是不行的。如果在明末,或许翻译运动还来得及,但现在真的不行。 有些技术类书籍,翻译了也没什么卵用,现在的技术还是得靠学徒制自小学习。 搞得牛顿等一系列顶尖数学家灰头土脸、做出了航海钟的哈里森,刘钰严重怀疑他会不会写字。 瓦特可能不是文盲,但估计也就那么回事。 而专业类的数学等,在欧拉统一数学符号、将微积分抚养成人之前,牛顿的书翻译过来,也得是最顶尖的人才能看得懂,意义不大。 至于代数学之类,需要有大能写一套教学教材,而不是把之前的论文都翻译出来。 当然,翻译还是要翻译的。 刘钰觉得,要搞翻译运动,还是以文史类书籍为主,理工类的还是等他编写完教材、等那批孤儿长大后,另起炉灶吧。 “国公所见即是。这翻译名目若不统一,确实难办。这样吧,我出一本普及西洋地理和简史的书,日后翻译就以此为准。” 齐国公赞道:“守常果然是一点就通。我正是这个意思,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这事还是得你来办。反正我听说陛下说,你在威海也是挺闲,一切按部就班,海军已经可以自行运转。倒是你,今日去松江、明日寻巴达维亚的,闲着也是闲着。” “翻译的事,我就等你的消息了。还有个事,就是陛下有意叫我执掌外交部,罗刹人因为勘界的事,又要派级别高一些的特使来。罗刹这边的事,倒是好说。但陛下又说了件事,就是让我问问你,关于和瑞典人贸易的事。” 和瑞典人贸易的事,挺重要的,知道的人不多。 既是齐国公说陛下让他接手,看来皇帝是把一些事和他说了,刘钰也不再隐瞒。 “这事说麻烦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陛下是有意经略南洋的,这一次也派了船去瑞典,售卖货物。” “一旦对南洋开战,荷兰人必要劫咱们的船。马六甲以东,咱们是不用怕的。但过了马六甲,咱们的船可就去不到欧罗巴了。半途非要被荷兰人劫到破产不可。” “我是这么想的,欧洲必有大战。一旦欧洲开战,法、西两国,必要劫荷、英的商船;反之,荷、英也必劫法、西的商船。这就是个极好的机会,我朝的贸易,完全受制于西洋人,买什么、卖什么,西洋人说的算,中途的利润也都被西洋人赚去。” “是以,借着这一次欧洲大战的机会,他们既互相劫船,咱们当然要趁着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把货卖到西洋去。” “只是……咱们若经略南洋,必和荷兰人开战。所以想着借瑞典,借鸡生蛋,挂瑞典的旗,亦或是和瑞典人谈贸易公司的事。瑞典人肯定又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利益,是以这件事便要靠外交手段。” 和欧洲不同,其实大顺的“外交部”,意义真的不是很大。只是刘钰想要让大顺放开天朝、走入世界,就只能让人以为外交部意义重大,哪怕是装出来、脱裤子放屁,也得造出这种假象。 齐国公一听就明白了,皱眉道:“荷兰国……荷兰国,不可小觑啊。” “我于法兰西国时,正值战乱。这法兰西国可谓强国,军势之强,着实令人惊叹。可即便如此,却也是几次三番纵横捭阖,连在荷兰附近开战的胆子都没,生怕把荷兰拉入到战争中。那荷兰国虽小,人也不多,却是恁地强盛。” 刘钰倒不觉得,笑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荷兰人无非有钱而已,打仗就是打钱。可他再有钱,也不会往南洋花太多钱,在南洋还不是任我等揉捏?国公这次去欧洲,可查看欧洲关税的事?” 这个齐国公还真就考察过。 “查看了。我去的时候,荷兰人正好来法国,又在谈关税的事。他们物产相差不多,若如河南与山东,是以彼此竞争。若法国的酒,荷兰人不收税,则荷兰造酒的就无以为生,反之亦然。” “这事,国朝就不好办。一则互通有无,此时也并无什么竞争;二则便是,国朝海岸绵长,关税也不好管。收的多了,走私便多,从威海到广东,你那几条船,也真的查不过来。” “陛下说让我处理这件事,配合你。可我真的不好配合。” “瑞典国,与罗刹接壤,死敌之争。这个倒是可以做个远交近攻的谈判,但谈这种事,我这外交部哪能做得了主?若是瑞典国与罗刹作战,我要威慑罗刹,威胁开战,外交部哪有这么大的权?” “再一个就是关税,外交部有权决定对谁征税?” “所以,我是真不懂这外交部,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和鸿胪寺什么的,也没区别,管管礼仪?” 新的部门,必然引来权力的分配和重组。 外交部的好处在于,不会侵占礼政府的权责,等于无中生有,阻力很小。 但坏处也是一样存在,外交部占不走别人的权,整个一个摆设。 理论上,外交部如果想要办成事,应该入阁,入天佑殿,对大顺的皇帝兼首相——天子负责。 现在大顺的问题是权责不清,天佑殿啥都管,到处侵六部的权责。 可六部实际上还有自己的头目,有自己的班子。 皇帝不想有宰相,弄了个秘书班子的前朝内阁或者本朝的天佑殿,反倒是很多事都不好办。 外交部想要办成事,现在倒是简单,因为外交部的头头是齐国公,可以越过天佑殿,直接和皇帝奏事。 但将来呢?没有明确的权责分配和讨论机制,换了人怎么办?总不能全靠勋贵,生生把外交部搞成养老院。 按说最合理的,应该是天佑殿里六七个人,分出来一个主管外交部。 英国人也有类似的情况,所以英国有外交部,还有个英联邦事务部。对应下来,倒也可以贴合大顺,一个主管朝贡国事务,一个主管朝贡国范围之外的外交,对马六甲以东称天朝、对马六甲以西称中国。 但外交部加礼部,总得有个主管的,而且也应该是入阁的。 现在这种情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没权吧,又能直接沟通皇帝;说有权吧,屁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这事儿,落在自己身上,刘钰想的也清楚。 皇帝不想让刘钰管太多的事、抓太多的权。 原本这些事,是刘钰直接向皇帝汇报的,现在隔着一个外交部,对西洋诸国的交往交流和谈判,实际上就从“依靠刘钰”变成了“依靠外交部”。 这是皇帝在提前夺走权柄,只是为了办的方便,又让齐国公主管。一则人选合适,去过欧洲;二则,皇帝也知道齐国公和刘钰的关系。 将来,等外交部的班子可以独立运转了,肯定是会换人的。 现在皇帝想要组织两套班子,一套是对内的天朝;一套是对外的中国。问题是天佑殿就一个,既是天朝的天佑殿,又是中国的内阁,这就很麻烦。 皇帝把内朝挪到外朝,使劲儿抓权,抓到现在发现精力有限,又不得不默许放一些权。 可又没形成规矩,只靠潜规则撑着,遇到外交部这种新兴部门,就有些抓瞎,尤其是还没有形成一整套运转的潜规则,自然抓瞎。 齐国公也是觉得,这外交部,纯粹就是个卵用没有的图章。 “守常,你看啊。上一次法兰西国使团入京,咱们这边的正使是英国公。英国公是天佑殿的平章军国事,所以事能谈成。” “那下一次,若是罗刹国、英圭黎国、荷兰国派出使团。要谈正事,那出面谈的,最起码也得是个加平章军国事吧?” “那我不就是负责负责礼仪?出些通译?” 齐国公倒不是有太多不满,他对入天佑殿没什么兴趣,也知道天佑殿的人选几乎是固定的。英国公下去了,还有当年在西北作战多年如今要解兵权的那位。 但皇帝既让他出任这个新部门,他也得考虑这个部门的权柄。 其实刘钰也不是很懂外交部到底是干啥的,外交政策肯定不能是独立的,而是必须要考虑战争、关税等等一系列问题。 那外交部就是个盖章的?出来说话的? 外交外交,大顺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有资格和大顺外交的周边,其实就一个俄国和西班牙。 葡萄牙占着澳门,但名义上是朝贡的;日本国不是朝贡国,但大家都假装不存在,真要是把日本的事弄到外交部去管,必将天下惊诧。 而且也就俄国在大顺这边,常驻个级别差不多的使节,这还是因为边界问题一直要谈,将来是否可以常驻,此时也难说。 西班牙是摊烂泥,暂时假装不存在最好。吕宋屠杀的事,一旦引爆舆论,肯定哗然;但为了搞掉荷兰,又必须捏着鼻子交流,毕竟西法同盟,又都是波旁王朝,搞完荷兰才好往这个泥潭里跳。 这样一来,这叫外交部? 这分明是“对俄交涉勘界处”,格调一下子就从部级掉成了处级机构。 第二九二章 工具人瑞典 要假装外交很有用,是假装天朝变成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想要假装外交很有用,就得拿到一定的权柄。 而勘界这样的事,不是权柄,只是工作。 “国公,这国朝外交,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说难,国朝不比欧罗巴,需得合纵连横,外交部无处施展自己的本事;说易,国朝虽和欧罗巴各国相距数万里,但大海和白帆将其连在了一起。” “若要搞外交,必要拿到关税。如此,方可与那些非朝贡国外交。也唯有关税,此时能让欧洲各国与我朝打交道。” “是以……国公不妨上疏,请收关税权于外交部?” 从这个方向上抓权,齐国公还真没想到。 乍一听,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可再一想,顿觉醍醐灌顶,这外交部的权柄,此时可不就是在关税上吗? 而且西洋关税,一部分是不走国库的,也在皇帝的内帑之中。关键是此时这笔钱不是很多,也就大几万两银子,虽然各个关税司那的油水多,但在上面接手,阻力倒也不大。 齐国公去过一趟欧洲,知道关税在欧洲意味着战争与和平,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谈判手段。 譬如英国和西班牙、譬如法国和荷兰、荷兰与英国,双方围绕着关税、走私等等问题,不知道打过几次了。 大顺空有这样的能力,得天独厚,却几乎从未用过。 要么,就是一刀切,要关闭海关,防止西洋人袭扰;要么,就是如现在一样,关税收的像傻子一样,门户大开,从松江到广东,西洋商馆都能租住在这。 听刘钰说到外交部抓住关税权柄,齐国公眼睛顿时一亮,心道这倒是一条好路。 正好,皇帝让他配合刘钰搞定瑞典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家里在贸易公司里投了一笔钱,但多半是田平投的,他当时在外,家里当家的没有这等魄力,错失了个好机会,可也投了一些。 如果说上一次对俄国使团的接待,算是大顺开了外交之起点;那么这一次解决瑞典的贸易问题,就是大顺的外交部做成的第一件事。 拿到关税权柄,想要让外交部在朝堂中说话有分量,就得给朝廷交出一份有重量的答卷。 这重量,便是金银。 “外交部管关税?嗯……这倒不是不行,我可以向陛下陈奏此事。你和瑞典人的交涉,正好需要关税配合。对这件事,你有几成把握?” 勘界的事,按部就班即可,朝廷有底线,基本上心里也有数,能把边界画到哪。 瑞典的事,才是外交部的开门第一炮。 这一炮,应打的响亮。 “国公,其实对瑞典,无非只能从两方面下手。一是罗刹,罗刹和瑞典的战争,不可避免,法国人也说了,他们为了遏制罗刹,也会唆使瑞典人和俄国对抗。双方打了几十年,仇恨在那。” “这一点上,外交部可以携平定西域之威,未必恐吓罗刹,但却可以保证假使瑞罗开战,居中调停。瑞典人很自信,但毕竟几十万人口的小国,就算以一敌十,那也打不过罗刹。届时,若能出面调停,亦算是一种保证。” “但仅凭这一点,是无法说服瑞典人让利的。” 这一次派出商船前往瑞典,刘钰是在等欧洲大战的机会。这时候可没什么国际法,私掠船到处跑,从印度打到美洲又打到欧洲,欧洲的商船贸易必然受到影响。 一旦受影响,就会出现供应的真空。而这个供应的真空,就是刘钰让大顺的海上涉足西洋的机会。 只要走私量足够大,要么英国降低茶税,对外出口猛增,大顺关税增加;要么欧洲各国就只能看着走私贩子到处跑,把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利润全都抢走。 十几年前,英荷法等国,刚刚肢解了奥斯坦德公司,想要在欧洲立足,必须要利用英法矛盾,确保在矛盾最深的时候插上一脚,赖着不走。 别扭之处,就在于大顺还不能和英国翻脸,把英国商馆驱逐了,英国反正也没了后顾之忧,在大西洋上可劲儿劫大顺的商船;为了不让英国劫大顺的商船,还得给英国笑脸让他继续在这边贸易,以便交涉让英国保证大顺商船的航行安全。 你敢劫船,我就拆商馆,互相有抵押,这才能谈下去。 和荷兰,这就不好办了。刘钰想要的可不只是荷兰的那点贸易,而是要把荷兰在南洋的经营连根拔起。 这就得需要一个中立的白手套。 选来选去,也就瑞典最合适。 俄国最为共同的潜在敌人,这是一个可以谈判的方向。 当然,瑞典人肯定不愿意让中国商人涉足哥德堡的走私业务,这就需要大顺的外交部门在关税问题上做文章:如果不能允许大顺参股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对华业务,那么将对瑞典东印度公司加增关税。 能跑到广东贸易的,没有私人。 因为欧洲各国都有垄断权的东印度公司,私人贸易不但违法,而且会被东印度公司抓获、分货,每年那么多的垄断权真金白银买来的,不是白买的。 就算你有背景,你的背景比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还牛? 刘钰很细心地和齐国公分析了一下可以拿关税做文章迫使瑞典同意的原因。 “瑞典人不是荷兰人,没有巴达维亚。他们在南洋也没有任何的落脚点。所以,一旦断绝贸易,他们连靠国朝海商走私的机会拿货都不可能。” “说句难听的,威海的海军,此时收拾不了荷兰人,还收拾不了瑞典人吗?” “走私不能,欧洲竞争又激烈。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么放弃对华业务,要么割肉放血,分给我们一部分。” “自杀,还是砍手指,正常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也就是欺负欺负之前我朝一直开关贸易,以为真就有这么一处真正自由贸易的天堂罢了。” “再者,瑞典国势微弱,造船又没钱,他们也舍不得造太大的商船。都是些不大的商船,他们的股本也和英国荷兰差得远。” “英国还能卖点印度货,荷兰还能卖香料,他们只能用银子买。股本不够,也制约了他们的贸易额度。我们参股,实乃双赢。” “我估计,瑞典人必会同意。这一次我已经叫米子明带去了口信,希望瑞典派东印度公司的创始人来一趟。他几年前来过广东,也算轻车熟路。” “若能打开通往西洋的贸易,就有钱。有钱,在朝中,便站得稳、说的响。” 齐国公盘算了一下刘钰说的,心下也是大喜,问道:“你要做成什么样?” “简单,瑞典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业务。对华业务,我们出一部分股本,瑞典王室和那几个大股东出一部分。既然出了股本便都是一家人,我们可以优先保证自己的货,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断掉对英、荷的贸易。” 齐国公又问道:“若他们不同意,难不成真的断了贸易?” “对啊,我们不是恐吓他们,毕竟我们还有备选啊。” “备选?谁?” “葡萄牙人。如果不同意我们借他们的壳在欧洲贸易,站稳脚跟,那就收回澳门,让他们滚蛋。当然了,这只是用来吓唬瑞典人的,等将来经略南洋,澳门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要之无用,留着反倒使传教士滋生,我个人是不想和葡萄牙人扯太多关系的,免得将来投鼠忌器。” 这个备选,大出齐国公所料。 沉默的考虑了一阵后,又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极大的,只要把控住方向,完全可以谈的成。 其中关键,就是瑞典人不是荷兰人,在南洋没有落脚点。 所以,要么滚蛋,彻底放弃对华业务;要么分一杯羹,中瑞合力把走私业务发展到极致,让英荷以及美洲都用走私货。 没有靠华人海商走私到南洋这一条路可选,这就使得瑞典人只能接受。 反正其股本也不雄厚,大顺这边出船出货,又不损害原有大股东们的利润,这倒的确可行。 齐国公想了一阵,笑道:“是了。这荷、英,皆强国也,又在南洋、印度有势力。与其合作,则为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唯独瑞典小国,在南洋印度并无势力,又在欧洲中立,唯独与罗刹为敌。罗刹又劫不到瑞典人的船。” 刘钰道:“正是如此。我朝在欧洲贸易,最大的难点就是欧洲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有垄断权的。把船开过去,也卖不得货;而且真要是开了去,半途就会被东印度公司的船给劫持。” “瑞典人是此时欧洲最大的走私贩子,大顺海贸的未来也就只能依靠走私贩子。这正是,一拍即合。” 见刘钰说的这些,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恐怕也早就给皇帝说过。 齐国公略微一想,也明白了其中的制衡。 这件事,本来刘钰自己就能办,但皇帝不希望对西洋的交涉都是刘钰主导,哪怕这种主导必须要禀告皇帝,也不行。 至于说对俄交涉和勘界,这种事,有没有外交部,区别不大。之前勘界,没有外交部,也一样勘界完成了东段线。 这样看起来,皇帝要设置这个外交部,就是想要从刘钰手里分走对外交涉的权力。也算是防患于未然,担心刘钰和西洋人交涉太深,或者担心日后天朝的对外交涉都要指望刘钰。 想通了这一节,齐国公也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外交部的架子,是要搭起来,让皇帝看到确确实实在做事了。 皇帝要看的,想要的,就是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行政官僚化,让刘钰自己办不成事,必须依靠更多的部门配合。 哪怕至今为止刘钰办的事,都是经过皇帝许可的,这也必须要把这个权分走。 齐国公心道:陛下既知对瑞典的策略,又交代我来办,那便是这个意思了。而这种事,陛下又如此上心,只怕内帑也有不少股份在贸易中。只是不肯明说,以免被人攻讦与民争利罢了。 又想着陛下的心思,也应该点一点刘钰,遂道:“守常啊,待这外交部建成,日后对外的事,便要外交部来做了。若能拿到关税权,日后你便不要插手了。有什么事,叫那些商人反应,走正常的程序,由关税那边再交到我这里。” “朝堂上,你是鹰娑伯,海军督办,节度鲸海。该你管的,你管;不该你管的……陛下若难拿捏,自会召见你,亦或是廷议时宣你参加。” 劝诫完刘钰,齐国公自己心里也有数。 心道自己执掌外交部,最多也就到南洋平定为止。 需得合力进取时,陛下自是用上下配合的好的;若到不需进取时,便先要想着怎么平衡掣肘了。 他寻思着,南洋一定,我这外交部就得交出去喽。明知如此,却还得做好,不然倒显得我心有怨气。若做不好,搭不起架子,做不出一两件可为后世例的事,陛下说不定就要借此发难。 第二九三章 第三种可能 对齐国公的告诫提点,刘钰也放在了心上,心想这样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国公说的是,我都记下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既是陛下单设职司处置这些西夷,与这帮子西夷交涉的事,自是外交部来管。孔夫子不也说嘛,从心所欲不逾矩。” 齐国公面上露出微笑,当年走的时候,刘钰还有过多的锐气,身上的棱角太多。 那时候年纪还小,自不算什么。刚才这番叫刘钰注意一些规矩的话,本以为刘钰又会如当年一般嘀咕一些诸如“掣肘太多、想要办成事太难”之类的话,却不想并非如此,而是老老实实的答应了。 “我知你一直把西洋人当成大敌,在我想来,陛下也是如此。即便本朝开国如此艰难,可有一点却不得不‘感谢’当年的东虏。西洋事,朝中会留意的。” 一句感谢,听起来像是反话,实际上却也算是一句实话。 甲申年的事,使得自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有不少人对外部威胁有一种很强的忧患意识。 有点像是汉朝开国,上来就被匈奴欺负,白登之围文景修养,至于武帝时候,疯狂拓边,通西域、开西南。 大顺也有点这样的意思,区别也自不小。当年后金起兵的时候很不起眼,却差点沉了天下,这也算是李淦能听进去刘钰讲的“祸起东海”的原因:荷兰人看似渺小,谁知将来不会又是另一个后金? 谁敢保证,那些看起来此时没有威胁的小国,将来会不会成明末之事? 以史为鉴,此时总算是鉴出了一些道理。 齐国公自是知道刘钰是想办成一些事的,说这些话也就是宽慰一下刘钰,告诉他朝廷既是设置了外交部,虽然此时权责不明,但有明末的历史为鉴,对西洋人的警惕还是足够高的。 “守常啊,西洋人也是人,有些道理,这里用得上,西洋人那里也用得上。之前无非就是除你之外,再无对西洋人了解极深之辈。那些传教士,各怀心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听闻军改之初,陛下就问过你新的军阵兵法之事,你说毕生所学都已勘录成书,毫不藏私。” “这件事,你做的就极聪明。这与西洋人交流交涉事,你也应该一样聪明才是。陛下需要的是一个胜于他人的人才,而不是一个非他不可的天才。你可懂其中区别?” 想着以后自己家族要和刘钰绑的更深,虽然一些事还未明说,可说起话来,却自然而然地夹上了一些长辈的语气。 胜于他人,非他不可,这两者的区别,刘钰懂。 齐国公也算是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赶忙道:“国公安心,这其中的区别,我懂得。懂得人越多,会的人越多,陛下用我才会更放心。” “正好国公不是要主持翻译事?正好也需我将这些西洋诸国的简略历史、文化做些翻译,以作将来翻译的规矩。将西洋诸国的事,写的更为详略一些。” “我不过中人之姿,无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人早知晓一些西洋事。天朝人杰地灵,纵横捭阖之术更是百家时便有争鸣,只要更多的人知晓西洋诸国的事,如何有利如何有弊,想必外交部不会缺了人才。” 齐国公见他上道,笑道:“正是如此。不谈你,只谈我。我能居此高位,非我才能优异,只是有祖上勋功。那科举出身的三甲、武德宫的魁首,都是千军万马杀将出来的,我等这些靠祖先之功的终究难比。” “你是聪明人。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他们想不到,不是因为你比他们聪明,只是因为你比他们更早知道西洋事罢了;我自成年便能处置一些事务,也非是我聪颖过人,不过是家中自小接触罢了。” 刘钰嘴上称是,心里却道这虽大有道理,可落在外交部上,那也不尽然。 这倒不是聪明不聪明的缘故,而是思维方式的区别。 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就不同,知道西洋诸国的历史文化只是个开始,懂得什么叫原始积累什么叫殖民贸易,懂得站在和天朝不同的中国的角度上,这才能做出一些决断。 只是这话也不能说出口,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出身决定了,自己分享的越多,皇帝反而越信任。 很多事自己只要完全分享不藏私,皇帝少了担心反倒会更加重用。 这事也不用齐国公说,当年自己去威海“小站练兵”之前,田贞仪就说过。 练兵可以,但一定要可以复刻,别人照着方法依样画葫芦,一样可以练。否则的话,西域一定,青州军越能打,刘钰就越可能封个侯爵蹲在京城,再也没有办大事的可能了。 当时刘钰就深以为然,想不到父女都是一个调调。 这外交部的事虽不是练兵可比,但皇帝这么搞是铁了心的,既希望和西洋诸国的外交继续下去,又不希望刘钰一手抓成为朝廷唯一一个可以和西洋人打交道的。 外交部的设立,算是大顺绕开了“天下”的范畴,开始尝试着和外部世界打打交道。 不怕官僚化,怕的是连官僚化的机会都没有。反正现在是个比烂的世界,谁也不比谁更效率。 再者刘钰也觉得照着以前那样实在不是办法,随着对外交流越来越多,要都是自己抓着,自己真要成“外相兼海军大臣”了。与其等着皇帝心里起芥蒂,不如现在就该放手的放手。 “国公,正好还有个事要交到你手里。南洋的巴达维亚,有个壮士前来,诉说巴城华人被欺压之事。此人也是个人物,有做大事之心。但这件事终究需要从长计议,是以巴城的天朝子民,还得靠外交部去解决。”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这事最好还是在荷兰人动手之前,就压一压。不要等着荷兰人学西班牙人在吕宋搞屠杀之后,再遣书谴责。” 将连怀观的事与齐国公一说,又大致说了说巴达维亚的情况。 齐国公应该是朝中为数不多知道将来要对南洋动手的人,又是个在朝堂这种天下最肮脏的地方沉浸数十年的,一听便知道了刘钰的意思。 听完之后,齐国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倒是给我的这个外交部,找了许多活做。若不然,这事要么归福建节度使管,要么归礼政府那边管。你既抢到了手,我也正可以施展一下手脚。” “但这事,也是个烫手的。若是我不接手,荷兰人真要是动手屠杀,礼政府多半会说以大局为重,出海之民远隔万里,作奸犯科,荷兰人处置也怨不得他们。” “但我这个外交部若是接手了,真要是没控制住局面,荷兰人动手屠戮,我就要被参上一本,说我无视天朝海外子民云云。但我要控制住了局面,甚至主张开战,只怕又会有人说为海外遗民耗费钱粮百万,大为不值,不若用于河工、蠲免。” “你又想在火中取粟,我也只能束手束脚。毕竟,你只考虑了一种可能。” “可是,守常啊,你想没想另一种可能?我问你,若是荷兰人将爪哇的天朝海外之民皆遣送回来,天朝收是不收?”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刘钰问住了。 他照着历史上的惯性来思维,觉得无非就是屠杀和驱赶到安汶班达锡兰这两种可能。 可齐国公一提醒,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心道是啊,形式变了,随着大顺开始涉足与他们的官方交涉,荷兰人真要是觉得那些种甘蔗的都是累赘了,很可能还会遣送回福建啊。 如果荷兰人这么办了,怎么处置? 吸了一口凉气,正思考间,齐国公笑道:“自是不能收的。福建,山多地少,本难养活太多人,这才出海。若是都回来,一无土地、二无生计,必要作乱。” “况且,将来若经营南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要有移民不可。” “有海外子民在爪哇,上有荷兰压迫,我等去,便是解民倒悬,王师撑腰;若无,攻下爪哇,又强迫从福建移民,那就成了暴虐之政,骨肉分离。” “长远看,荷兰人要送他们回来,我们万万不可收。” 听齐国公如此态度,刘钰略微放心,点头道:“极是!极是!若是那些人不回来,咱们去便是解民倒悬。回来后,不说作乱,将来再迁徙过去,那又是另一个说法了。巴达维亚那等鬼地方,便是去西域伊犁、辽东,若是强制迁民都有万般怨言,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况于那等地方?” 齐国公笑道:“所以我说啊,你给我找个了烫手的麻烦。但这事也好解决,你需给我一个准信。威海的海军,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有七成把握全胜南洋的荷兰人?” 这一次齐国公既没问为何、又没问何以,是用一种全然信任的态度,只希望刘钰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 刘钰想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 “三年?那好说了。” 听到三年这个时间,齐国公也是放心了。 “多了不敢说,三年时间我还是能磨过去的。当年和罗刹人谈判,你在黑龙江打仗,我在色楞格河扯淡,也是与罗刹人扯了一年。那这就没事了。” “现在咱们捋一捋。荷兰人一共有三种可能。” “其一,屠杀。” “其二,迁之于安汶、锡兰。” “其三,遣回福建。” “是以,一定要保证第一种可能不会发生,第三种可能要靠外交扯皮,尽量争取第二种可能,是这个意思吧?” 第二九四章 礼贤下士 “对对对!国公言简意赅,正是这个意思。我之前也派了战舰前往松江,荷兰人在那有商馆,也曾见过本朝已有海军。” 将自己之前做的一些准备一说,齐国公赞道:“除了关税,你的船越多,我这外交部对外说话的腰板儿,便越硬。这件事做的漂亮,反正都以为法国人来我朝,是商量一起对付罗刹的,又派船去了瑞典,你派军舰去松江,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对南洋动手。” 本来以为刘钰给自己找了个烫手山芋,一听只需要三年军舰就能压制南洋的荷兰人,这意味着除了靠嘴去扯淡、亦或是断绝贸易之外,又有了另一种选择,自是把心放的大宽。 想着皇帝既有经略南洋之心,这一次把荷兰的事办的漂亮一些,也是自己出任外交部的功劳。 若考虑皇帝的态度,皇帝当然是既不希望荷兰人屠杀,又不希望荷兰人把那些人驱逐回福建的。若能尽可能朝着第二种可能去做,皇帝自是高兴,也算可以交差,又能彰显外交部的作用。 有些话,皇帝肯定是不能直接说的,更是不可能想背锅的。 这件事还就得外交部去办,就像是荷兰人若说把海外遗民都遣送回来,皇帝若说不允许,那就有些失德了,真要是荷兰人学西班牙人在吕宋的作为,皇帝脸上也挂不住。 心里琢磨着外交部要办的几件事,又想着要在南洋平定之前把外交部的架子搭起来,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齐国公心里也有数了。 任何部门,站在大顺是一个整体的角度去看,这个部门存在的意义,理论上,便是让大顺越来越好。 而若是单独这个部门,部门存在的意义,用“以功彰义”的角度去看,那就是这个部门的官阶越高、官员越多、掌握的资金越多,也就越有意义,越成功。 没有足够高的官阶、没有足够多的官员、没有足够大的权力、没有足够多的的资金,怎么能证明你的部门很重要呢? 至于到底办成了什么事,那倒不重要。 大顺虽然把六部改成了六政府,可就是换汤不换药。想到六部之下,还有各司,譬如兵政府下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等等,这外交部的框架也要依次为模板。 若能把关税权抓到手,这关税司是要有的。 而能和大顺谈论外交的,思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 是故还要有英圭黎司、法兰西司、西班牙司、葡萄牙司、荷兰司、瑞典司、罗刹司等等。 新部门的建立,要么从无到有管新出现的事物,要么就是从旧部门中夺权。 不算新出现的事物,若是只考虑在旧有部门夺权,这倒也不难。 关税司,吏政府本来也只能管一半,另一半在皇帝内帑那,这个只要皇帝答应,问题不大。 澳门,最多也就是从广东节度使那夺走,此事亦不难。 荷兰人也就当年走了个形式,来京城“朝贡”了一次,之后他们不来,朝廷也没要求他们再来,就是正常贸易罢了。 至于各国使节团的接待,礼政府本来也不想管这些事。当初罗刹使节团和法国使团来,礼政府的人可都不愿意处理,一则感觉屈辱,二则不想背锅——指不定哪天就有人参一本,说他们堕了天朝尊严,于礼不合。 当时礼政府不想背锅,把接待发国使团的活推出去了,现如今接待非朝贡国的这个权,也好夺。 顺带借着这一次勘界,还能把那些负责勘界的人抢到手里,这个可以和新成立的枢密院配合,把勘界的这些人瓜分掉,把兵政府手里职方司的一部分权力分走。 现在这外交部还是个空壳,但等到日后交到皇帝手里时候,已经是五脏俱全。 要确保皇帝提问,自己能答,亦或者自己手下的职司部门能回答,这事倒也不难。 “守常,这外交部要与西洋各国交流,又要掌控关税,便需人才。” “科举人才,自是不行的。他们又不懂西洋语言,更不懂关税问题,所以要么从武德宫里选人,要么从靖海宫里选。” “武德宫学的都是些道法,靖海宫学的都是些技术。我看,这事需得回禀陛下,靖海宫就培养这些人,将来考核堪用。” “你那关于西洋诸国的翻译和简史介绍,也需尽快成书,便做教材。” “正好,这一次跟我去欧罗巴的这群人,陛下也正愁如何安置,这外交部便是个好去处。没有本事,就去学嘛。” “有本事的,陛下还是希望他们去学军阵之法,将来做军官的。次一点的,就可以扔到外交部嘛。” 一提起像是党炫明那批跟着一起去欧洲的人,齐国公也是一阵头大。 本想着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军阵技法,回来之后上疏军改,哪曾想还没到家,大顺已经军改了。 至于技术,齐国公又不是彼得,也没有去造船厂真学本事,那些跟着去的勋贵子弟更没有学什么技术。 而且天朝自古以来轻贱技术工匠,让他们去学,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侮辱。 派了一群勋贵子弟出去转了一圈,实际上毛也没学到。留了几个好学的在法、俄的科学院,或者军校之中,剩下那些回来的都是只看了数年的热闹。 可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也头疼这些人回来后的安置。 齐国公觉得,正好,这些人去欧洲转了一圈,多少也会几句西洋人的语言。 不妨扔到靖海宫,找一些西洋教师,学几年西洋语,到时候直接全塞进外交部便是。 反正等着南洋一定,这外交部也就是个摆设了。 正好可以安排这些人有个事做,领点薪水,都是勋贵家里的自己人,也算是为自己人谋了福利。 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皇帝内帑或者国库。 刘钰心说你这话说的,这是把外交部当成了残次品垃圾场了? 这外交部本来就需要涉外语言,所谓家族渊源,到最后岂不是全都是近亲小圈子? “行吧。聘用教师的事,我去做。翻译的事,我也尽快。至于人选……只怕还得陛下钦定?” 齐国公道:“那是自然。沿途表现的优劣,是否可用,是否学到了什么,这都是要奏报的。陛下是要先挑选出一些人的,军改正可用以填充为军官。剩下的,才能扔到你那。” 刘钰想着只要别往海军里面扔就行,至于外交,那倒不是太有所谓。 弱国无外交,海军不强出不得南洋,也就不存在外交。 若是海军强了,外交自然也就简单了。 反正至少今后十几年内,大顺的外交总路线已经定下来了:联法、打荷、遏英、和俄。 总路线已经铺就,大顺不需要苏秦、张仪那样的外交天才,需要的只是按部就班的人才。 细枝末节就没有那种重要了。弄一群勋贵的庶子们当外交官,凑合着倒也行。 “国公,主要还有件事。日后可能要外派他们去往欧洲各国。你可得想好了,这时候去欧洲,与流放三千里无甚区别,他们内心怕不情愿。到时候,定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齐国公哼笑道:“这有什么得罪的?此番之前,可能会觉得像是流刑三千里。去过一次,只能算是外放到京城之外,没有那么蛮荒。衣食住行,虽与本朝大不同,但也不至于若如张骞困于匈奴、苏武牧于北海。” “将来若真立了外交部,有本事的做个各司郎中,没本事的也混个员外郎。一个个又都不能袭爵,如今战功也轮不到他们,给条出路,哪里会记恨?” 这外交部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只是有个空架子,齐国公倒是已经想到了将来的各司郎中、员外郎等职务。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上奏陛下,先定下人选和职司,剩下的再说。瑞典人若能来,这事就我去和他们谈;荷兰人若是真有意图,也是我去管。你就不要插手了。那个叫连怀观的,过几日你叫他来我府中。” 刘钰忙道:“国公,此人自巴达维亚前来,日后我朝若经略南洋,此人尚且有用。虽不说让其如沐春风,却也不好寒了这些海外迁民的心。” 虽然这些大顺的勋贵们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和颜悦色,但刘钰太清楚这些人面对平民时候的态度了。 那种不正眼瞧人的态度,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礼制之下,封建等级制度很严重,这连怀观连个秀才都不是,而且还是出海谋生的,就算在巴达维亚有些声望,可入了京城,在这些勋贵眼里,也就是个小蚂蚁。 虽然刘钰也不想让连怀观自己干大事,之前也曾稍微震慑过。 然而凡事有个度,就怕连怀观来京城一看,勋贵们看他如草芥,心里一冷,心道反正都是当狗,老子还不如给荷兰人当狗,那就完蛋了。 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刘钰觉得还是提醒一句的好。 “哈哈哈哈……守常啊守常,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是什么?” 刘钰摇头,齐国公的嘴里蹦出了四个字。 “礼贤下士。一不花钱,二不让利,他看了我门口的石狮子、大红门、鎏金环,出入礼法森严,下人服从,厅堂开阔,自然会生出一种渺小的卑微。借这些东西,我只要稍微和颜悦色一点,那便让他们觉得莫大荣光。这便叫礼贤下士。” “下,下,有上才有下。若无上下,人无有尊卑,你怎么礼贤下士?若无尊卑,只能言利。你有利,别人才会听;而上下尊卑严苛,礼法森严,这便大为不同。” “你啊你,你只知下,而不知上,更不知这上下之别的妙用。这些事,你当好好学学。” 刘钰心头苦笑,微微叹了口气道:“只恐他在南洋散漫惯了,心向无拘无束。见国朝礼仪颇多,反倒生出不喜。” 齐国公正色道:“经略南洋,朝廷花了钱,出动大军、军舰,你当朝廷是去做什么的?虽陛下立了外交部,这也只是南洋之外的,南洋尚且还是天朝之内,难不成天朝出兵出钱,天朝的规矩却在南洋不行?你心里也清楚,若无朝廷在后,不管是天朝,亦或是英法荷,都难在外立足。不服管教的多了,西南土司,难不成就不改土归流了?” “天朝就是如此,不知规矩,只想恩惠,你可知静海军节度使事?安南如今如何?宋时,南北尚且有别,各有仇恨,自明方才重整为天下,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南洋?” “他若真为了南洋数万华人,岂能因自己不喜天朝礼法就背弃?若他既不想头上有个荷兰,又不想头上有个天朝,那要之何用?” “若只是见了我,就觉得天朝礼仪繁琐,试问将来若陛下召见,他难不成要天子呼来不上朝?我这是试试他,若他连这都觉得繁琐,面露烦躁不悦之色,那最好也不要让陛下召见了,到时候陛下不喜,南洋之事可就难说了。” “礼贤下士四个字,你只知贤、士二字,却不知道这四个字的精髓,在于礼和下。” “天朝是天朝,中国是中国。天朝二字,归于一个‘礼’。他若有本事,在南洋赶走荷兰人,是朝贡也好、贸易也罢,均无不可;若没这等本事,必要天朝出兵,那就要守天朝的规矩。陛下……可不想经略南洋后,再去改土归流。” 这是两人之间的私密谈话,刘钰也没什么要顾及的,仔细考虑了一下齐国公的话,点头道:“是我想的少了。国公的话有道理,若是连见国公的礼仪都觉得受不住,真要是被陛下召见,难说会发生什么事。规矩就是如此。” 齐国公哎了一声,看了刘钰许久,幽幽道:“守常啊守常,当日金水桥问对,陛下能听你说,不是因为你有本事,而是因为你爹是当朝翼国公。你本身就在这规矩之中得利,从你出生,你用跪的人就没有几个。可天下,不是这样子的。” “南洋入天朝,规矩就得守。什么人见官要拜、什么人不用跪,这都是规矩。我还是那句话,他有本事自己成事,天朝不会过问,若不贸易便不朝贡也无所谓;他若没本事自己成事,就得按照天朝的规矩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可以改,但要改也要天朝改,新规矩换旧规矩,而不是北方有北方的规矩、南方有南方的规矩,南洋有南洋的规矩。” 第二九五章 自信的开端 “你既把那样比作本朝的‘西域’,则朝廷若开南洋,比效安西四镇。巴达维亚,或可为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军是要驻的,官是要流的,至于四镇之外的诸多南洋国,则可效西域诸国。” “这些人自明时便迁居海外,对天朝离心,不可只用恩德而不用威仪。今日荷兰人压迫颇深,心慕故国;若将来天朝改制,如改土归流,当地豪族只怕未必不叛。” “我对巴达维亚的情况所知不多,但以史为鉴,却知本朝开国之初,也是靠分了朱明皇庄和藩王的土地、后金东虏的圈地。巴达维亚没有朱明的皇庄和藩王,但却有当地的豪族;巴达维亚没有后金东虏的圈地,却有荷兰人的圈地。” 齐国公并不是太了解连怀观的背景,但却本能地想到连怀观也是当地豪族。既为豪族,首鼠两端,两头下注的事,也是常有的。 朝廷不会允许一个“中华联邦”的形式,只要出了兵、出了力,一定不会允许当地的华人拥有太强的自主势力。 正如刘钰相信的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南洋的经济基础很诡异,种植园经济为主,也就注定了当地的宗族、豪族们若不收拾,肯定拿捏着华人社会的全部活力。 改变当地的经济基础,才能够解巴达维亚等地“山高皇帝远、随时想自立”的想法。 以齐国公的想法,或者说以朝廷的想法,最好还是瓦解成华北地区这种小农的状态:没有宗族或者庄园主士大夫这样的天然组织,而是被官僚统治所替代。 “守常,你应知道,闽粤两地,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人出海外谋生,下南洋。南洋人口必是越来越多,故而从一开始,就要让南洋的‘安西四镇’没有豪族势力。” “这连怀观既能来此,也算是个壮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壮士,日后有功朝廷自然封赏,封赏之后既有品级也该遵守规矩。” 刘钰答应一声,心里盘算了一下巴达维亚的情况,心道南洋的事,与华北还真不太一样。 这巴达维亚的制糖业完蛋了,除非大顺这边的蔗糖消耗量暴涨,否则控制巴达维亚后还是无法解决庄园经济破产的情况。 估计大顺也不太可能放着台湾福建的糖不要,高价收购巴达维亚的糖。 加上正赶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估计欧洲那边乱成一团,蔗糖的消耗量也必受影响。 荷兰人一走,短时间内去欧洲贸易都很危险,荷兰人可能半途劫船……蔗糖销量只会更低。 思来想去,想要救巴达维亚的蔗糖业,就得看日本开国之后,对蔗糖有多大的需求了。 这是唯一一个短时内的增长点,反正大顺的内需不能指望,也基本饱和了。 甘蔗园毕竟不是华北的耕地,分成小块也没问题。 日本市场,撑得起巴达维亚甘蔗园的蔗糖业吗?现在还说不准,估计就算有涨幅,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且巴达维亚除了甘蔗业,真正的豪强都是靠包税和放贷的,土地矛盾并不是主要矛盾。 朝廷想到的抑制豪强,肯定以为巴达维亚都是靠种地为生,豪强都是大地主。 然而并不是,至少在华人内部并不是。 对于遏制当地豪强的想法,刘钰是支持的。但怎么遏制,他觉得不是现如今的朝廷那群小农脑子能想明白的。 齐国公见刘钰在那闷着不说话,笑道:“你不要以为此事很难。此事,我看也简单。江南等地,豪强难制,因为他们读书为官,胥吏一体,朝中有人。” “本朝取天下,从均田免粮,到保天下驱鞑虏,其中变迁你是明白的。巴达维亚的豪强,何德何能,有资格做江南士绅吗?有资格让朝廷妥协吗?” 他以为刘钰考虑到朝廷连文登的“士绅纳粮、摊丁入亩、永佃权”等政策要在全国推广都难,担忧朝廷能不能在南洋控制住,便说破了其中的关窍:巴达维亚的当地豪绅,连荷兰人都打不过,若是天朝赶走了荷兰,那些豪绅算什么? 各省士绅,都是读书人,朝中有人有关系,动不得;那巴达维亚的豪绅,朝中有关系吗?有代言人吗? 还不是想揉就揉,想捏就捏? 刘钰喔了一声,不置可否。 对朝廷整体上动豪绅的大方向,是支持的,本来他也认为南洋最可靠的人是那群最底层的雇工和巴城中的小贩;而当包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天朝控制后,日子只怕比荷兰人在的时候过的要差,他们可不是基本盘。 但他不是很同意齐国公想的解决方法,这方法在土地矛盾集中的地方能用,在巴达维亚这种种植园经济的基础下,不是万能的。 此时他也没直接反对,对巴达维亚的具体土地政策、荷兰人的种种制度,连怀观也只是从他的视角直观去介绍,感性有余,理性不足,这还是要再议。 好在齐国公的话,也解开了他心里的另一个心结。 他之前是担心朝廷直接复刻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的统治方式,为了省事而延续旧制。 现在看来,齐国公的想法认为朝廷不可能允许当地维持旧制。只要在遏制当地豪强的大思路上一致,山高皇帝远,将来还是有很多的可操作空间的。 想着自己应该变一变在朝中的固有形象,刘钰也没再和齐国公深入讨论这个事,心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别让连怀观寒了心就好。 事后问一问,要真的露出寒心之意,那也只好心狠一狠,把他扣住,以免走漏风声。 “国公应该自有打算,这本来也是外交部该管的事,小子也就不多说了。” “还有就是,还是要提醒国公一句,早做准备。我估计,明年不只是罗刹使团要来,可能瑞典人也会来、英国人也可能来。英法世仇,而且英国自从前明时候就想派人来京城,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我朝变化,罗刹人来了、法国人也来了,英国人可能也会来。这罗刹特使是个特例,陛下恩准常驻京城,以便勘界、平西域等事宜。其余使团,估计想要驻京,怕是办不成。我看,不如叫他们把商馆使馆,都迁至松江,以便管辖、也便外交联络?” 大顺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对内还是要假装是天朝上国的。既是天朝上国,平等外交这种事,就不要做得太显眼,譬如在京城开使馆之类。 再者,朝廷对这些西洋人也是充满警惕的,又有禁教的风潮,按照西洋规矩在京城开使馆,根本不太现实。 且不说百姓怎么看,让朝鲜这个忠臣孝子怎么看? 罗刹人特殊,因为之前要勘界、要解决蒙古、要平定西域,这都需要和罗刹的使节直接沟通,故而是恩准在京城常驻,却终究没有一个正式的大使馆。 现在搞出来了外交部,想要外交,当然是要派驻使节了。 聚在一起,方便管理,无非也就是这几个口岸。松江最好,广东太远。 满清时候,太平天国起事,有各种各样的因素。 有一样也要考虑到,便是在南京条约之前,广东一口通商,导致许多江南的货,要运到广东,这就导致了许多以此为生的人。 南京条约之后,上海成为了口岸和买办中心,导致了很多搞运输的、借助一口通商发达的人失业,为天平天国贡献了不少核心人员和核心力量。 大顺倒是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开放了许多口岸,这种变迁引发的影响不会太大。 使馆好说,主要是商馆,扎堆一起也便于监管。海军跑不到欧洲,也暂时没能力在欧洲耀武扬威,唯一能和西洋人听懂的外交,就只剩下一个关税。 齐国公道:“这事我自是考虑过,西洋人有驻派使节的习惯,要显得我这外交部有用,我当然会考虑驻派使节的事。但是,松江是不可能的。” “一则那里终究更远,沟通不便;二来松江地处江南,是朝廷的腹心,这使节团只怕都是细作,哪里是不可能允许驻派使节的。我的意思,是在天津。” “天津?”刘钰有些惊住了,天津固然好,毕竟更近一些,方便沟通。但是,这能行吗? 天津,离着京城太近了,朝中能同意? 齐国公见刘钰惊奇,笑道:“陛下已经同意了。但需得海军立威之后,方可建馆。” “放置天津,沟通方便,此其一也。” “我回来后,陛下叫我去看了看军改后的京营,问我与西洋诸国相较如何?我说胜之!海军与西洋人相差略远,陆军却不用惧,放在天津,天津也要驻扎一军,叫西洋人知我朝军阵不弱。” “商馆不动,使馆驻于天津。那倭人不是每年让荷兰人参江户吗?这边也让西洋人每年入京参觐,若真有事也好处置。” “至于松江,你就不要想了。那里商贾众多,又是江南腹地,朝廷担心商贾和西洋人勾结。而且那里又是长江口,漕运之始,西洋人把那里摸清楚了,将来真要有事,对国朝大为不利。” “京城不能驻,退一步在天津,也正好。凡要抵达天津的西洋船,都需报备,使馆报备,朝廷派船去南边接,而不能让西洋船入渤海。” 闻言,刘钰嘴角浮出笑意,看来朝廷终于在自负之后,有了一丝真正的自信。除却考虑到和西洋人勾结、江南腹心等问题外,这一次允许西洋使节驻扎天津,就在于皇帝真的相信军改后的陆军很强,这是询问了出访欧洲的齐国公后产生的比较后的自信,而非是之前那种极端的自负。 皇帝特意询问了去过欧洲观战过的齐国公,刘钰觉得这是自己之前那些吓唬人的话,把皇帝从天朝的自负吓成了不自信,这回确认之后扔了自负,真正自信了。 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自信就好,自信才能包容,越不自信越封闭。 敢在天津设使馆,皇帝的心态真的变了。 “使馆和常驻使节的事,这都定下了。倒是你那边,瑞典人、英国人,明年真的会来?莫要我在这摆了一桌子菜,客人却不来。” 刘钰想了想,也不敢说满,只道:“七成把握吧。” 说罢,心道馒头应该快要从欧洲那边返航了吧? 第二九六章 英雄所见略同 哥德堡比馒头去过的大顺最北端的黑龙江,还要往北。 从六分仪上可以轻易地算出纬度,这地方的纬度要比黑龙江高得多,可是气候却比黑龙江暖和多了。 冬天并不太冷,港口也不会结冰,也就相当于威海的气候,可能还要再暖和一点。 自由贸易号上靖海宫出身的军官们倒是知道,这是因为北大西洋暖流的缘故。可之前都是从课堂上学的,如今真的来到这地方亲身体验过,才知道洋流真的是太神奇了,真的可以这么靠北还这么暖和。 一些人心想,这要是鲸海也这么暖和,怕不是从汉唐时候,黑龙江就住满了人?哪里还用每年往那花钱移民? 船上,已经售空了从中国带来的各种货物,茶叶之类的紧俏货更是在获得了瑞典国会允许后的第一天就被一群往英国去的走私贩子包了。 此时一群码头工人正在往船上装瑞典的铁器、铜等。 要在西洋历的二月份,也就是过年左右才能返航,和那些瑞典船一样,要先去一趟西班牙的加的斯,在那把瑞典的铜铁卖掉换了西班牙的银币。 前几年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港口淤积,只能把贸易中心挪到了加的斯,那里是瑞典人的最爱,只有在那才能获得足够的银币。 去中国贸易,瑞典人只能用银币,大顺那边也只对银币有兴趣。 船上的商人早就算过了,不算这一次特许的用瑞典的铜铁焦油去西班牙卖的利润,只是单程的茶瓷利润,就有百分之一百一。 扣除掉船只的折损、死人、维修等,还能剩下个百分之八十。 比不过往日本去的双程贸易,可日本贸易就那么点份额,没什么太大的增长。这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利润,传回国内,想来贸易公司的股价又得暴涨一波。 这一次准备的比较充分,一路上就死了两个人。以第一次远航而言,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商人们琢磨着,若是能在回去的途中,在非洲买一批象牙之类的,回去还能再赚一笔,只可惜非洲那地方瑞典没什么势力,也是人生地不熟,这个想法只能暂时搁置。 百分之八十的利润回报率,已经让这些人相当满意。 而且与那些走私贩子们交流之后,走私贩子们认为再多几倍的货,他们也能吃下。 瑞典东印度公司资本还是不足,造船成本又高,尤其是能去中国的船,造价确实不低。 加上中国那边只收真金白银,瑞典东印度公司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真金白银去贸易,在那边又受到荷、英、法等国东印度公司的压制,这让这群在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嗷嗷待哺。 走私贩子们向来认为,自己就是在搞“自由贸易”,对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表现出了极大的好感。当然,主要是能给他们带来利益。 事实上,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组成之前,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就和瑞典人合作过。 他们劫了船,劫了货,总得销赃。 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眼光和刘钰差不多,在欧洲看了一大圈,觉得最佳的合作对象还是瑞典。 英荷法西对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都深恶痛绝,海盗们也没法找他们合作,当时就觉得瑞典的哥德堡简直就是最好的销赃地。 虽然最终没成,却也足见他们是有眼光的。 亦或者说,欧洲现在的贸易局势,也只能从瑞典这打开缺口。 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瑞典这边成立了东印度公司,与海盗的合作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走私贩子们是真把海盗当亲爹的,货又便宜又好,可惜了。 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虽然不是海盗,但在欧洲东印度公司已经瓜分市场、各国贸易保护和重商主义的环境下,也和当年那群海盗差不多了,简直就是走私贩子眼中的亲爹。 只可惜这里是瑞典,在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一次成行之后,下一次行不行,还得看瑞典人的脸色。 走私贩子们在欧洲也没有私港,倒是有走私贩子询问能否合作直接把船开到美洲,干几票大买卖。 船上的军官们考虑之后觉得过于异想天开,在欧洲没有落脚点,到处都是巡航船和海盗,去美洲怕不是给人送菜的? 在哥德堡停泊的这段时间,引来了不少人的参观,也引来了许多各怀心思的人。 此时欧洲正刮起一阵中国热,上一次齐国公到访巴黎,在欧洲引起了轰动,瑞典人是有所耳闻却不曾亲见,这一次算是真正见到了,这艘重金打造的大商船,也算是让瑞典人确信这是一个强大的帝国。 军官们一部分留在船上整理海图,另一部分去参观了瑞典造船厂,看到了瑞典人正在建造的一艘名为“哥德堡号”的大商船。 和自由贸易号差不多大,但可能要一年后才能完工,瑞典人的造船水平此时已经比不过威海了,毕竟穷。 船上几个真正负责的头目,此时都不在哥德堡,而是前往了斯德哥尔摩。 这艘虽然是条商船,但也有官方的成分,想要日后合作,还是必须要得到瑞典国会的允许。 现在的瑞典国王,没有正式的继承权,是“女婿”。 此时瑞典王的媳妇,也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和大顺的宗法制差不多,女王还有个死了的姐姐留下的外甥,外甥的继承权高于她。 “得位不正”,正式国会的那群老爷们所喜欢的:要么答应国会老爷们的更多要求,要么我们就不支持你这个第二顺位继承人。 和俄国枢密院那一套想要夺权的想法差不多,只是瑞典的国会没有玩脱,毕竟瑞典不是“第三罗马”,缺了个禁卫军政变的传统。 既没玩脱,又加上有传言“查理十二世就是被他的妹夫、现任的瑞典王弄死的”,导致瑞典国王的权力受到了极大限制,有事还得国会批准。 这瑞典王还是黑森卡塞尔伯爵,真正的领地在神罗,虽然在瑞典这被议会控制,但在自己的领地内还有大笔收入,再加上他也是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之一,钱倒是不少。 历史上这个人想法挺多,建了一座中国庄园不说,最大的脑洞在于想在瑞典“养蚕”,派人从广东弄回蚕种,想要在斯德哥尔摩养蚕,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次自由贸易号抵达瑞典,瑞典国王夫妇还是用盛大的宫廷礼仪迎接的。 名义上这是大顺官方在“归还大北方战争被俄国俘获的瑞典俘虏”,亦算是一种正式的官方往来。 不过以大顺来看,这可算不得官方:船上人员连个礼政府侍郎都没有,算个锤子的官方往来? 瑞典人也搞不懂,加之顺俄战争的缘故,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的亲近感。 故而国会的老爷们大笔一挥,允许了自由贸易号在哥德堡把携带的货物卖出的要求,为了示好还允许他们这一次免税。 只是仅仅这一次免税和允许售卖货物,可并不是大顺这边的想法。馒头秉持着刘钰的意志,自然是想要更多。 木焦油技术引进的事,出奇的顺利,根本没有太多谈判。 只是提了一嘴,瑞典方面就允许了。反正大顺的木焦油又卖不到欧洲,抢不了他们的生意,还能给这个俄国的敌人示好,何乐不为? 但谈论日后贸易的事,并不顺利。 如果只是国王还好说,但瑞典的国会内,大量在东印度公司持有股份的,他们可是一点都不想叫大顺的商人分一杯羹。 休息的地方,负责这一次商业谈判的正在和馒头吐槽着不满。 “子明兄,你说瑞典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就他们能成立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合着就以为咱们天朝只会自由贸易呗?把他们的商馆一封,不准贸易,他们一文钱都赚不到。” “娘了个腿的,在这跟老子摆谱。广东福建的货,瑞典人不要,自有荷兰人英国人要,他们也不想想,缺了他们对咱天朝可是没影响,缺了咱们他们可是连货都没有,等着破产吧!” 馒头笑道:“莫要急,这事不是你我能谈的。这一次瑞典人不是说会派特使去往天朝吗?关税的事,你谈不妥,回去后自有人能谈。那个考林·卡姆比尔如今也在瑞典封爵了,又是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他去最合适。” “当年瑞典人第一次去广东的时候,就是他带队去的。当时还给了他个对华大使的名头,想着要需要交涉。可连广东节度使都没见到,直接就贸易了。” “刘大人早就说过,我朝的贸易政策有问题。这哪叫贸易?这简直叫放任自流。全天下就没有一个这么搞贸易的,倒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真正自由贸易。” “朝廷之前想不到,贸易可以控制,也不懂。现在有刘大人撺掇,朝廷应该可以做出反应的。” 说罢,馒头又是嘿嘿一笑,摊手道:“要是不同意,那就查封商馆,断绝贸易,让瑞典东印度公司破产呗。多简单。” 那人叹息道:“朝廷手有利器,却不知用。我也不知道朝廷咋想的,之前对北方草原,尚且知道互市贸易可以做筹码,怎么对上西洋人,就把这些老祖宗的经验都忘了?” 馒头笑道:“之前谁也没想到把货卖到欧洲,虽有利刃,无可用处。这一次不同了。瑞典人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要不说关税和断绝贸易的威胁,他们根本想不到。明天,给他们通个信。” 第二九七章 宁与友邦,不给国人 第二日,当考林·卡姆比尔再度约见这几个自由贸易号上的头目时,心里不由地嘀咕了一句谚语。 “un vieux chat aime les jeunes souris……” 老到的猫,总是喜欢抓稚嫩的老鼠。 换成人话,便是欺软怕硬。 卡姆比尔心想,你们倒是去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谈啊,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谈啊?他们才是做大买卖的,却不敢和他们谈,反倒盯着最弱的瑞典公司谈条件,这不是老猫专挑小耗子是什么? 来到斯德哥尔摩的这些人,要么懂拉丁文,要么会一些简单法语,亦或是懂一些俄语,最优秀的几个人都能用拉丁语沟通。 之前的几次接触,大顺这边已经提出了希望在瑞典东印度公司入股的想法,这引起了瑞典东印度公司股东们的极大反对。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愚蠢。尤其是当今天馒头等人说出了如果不同意,大顺可能会在关税和供货方面做出调整的时候,卡姆比尔不得不朝着他们诉苦。 “来自中国的舰长先生,31年,我第一次以瑞典东印度公司负责人的身份去过广东。在那之前,我也曾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去过福建也去过松江。” “必须承认,即便有官员索贿,中国的港口仍然是最适合贸易的,我们愿意和中国做生意。为什么现在要改变这种政策呢?” “你们的商品,只要卖出去就好,为什么一定要由你们装船货运呢?如果瑞典可以坐在家里就有人来贸易,送来银币,我们不会选择冒险的。” “就算是您准备的很充足,这一次远航,您的船上还是死了两个人,这样的风险,我们欧洲人承担就好了,你们没有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你们,就在广东和江苏的海岸线上,收钱就好。” 馒头轻轻一笑,转述了刘钰常说的一句话。 “资本惧怕没有利润或利润过于微小的情况。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百分之二十,就会活泼起来;有百分之五十,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百分之百,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如果动乱和纷争会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它们。走私和奴隶贸易就是证据。” “无他,坐在家里收白银,利润还是不够罢了。每年死在疟疾、热病、坏血病和海难中的欧洲人很多。” 说到这,他轻轻一笑:“我们,也想有死于追逐利润的机会。” “这不是我个人的要求,而是松江、福建、广东的资本希望打开这条贸易路线。这不是个人的意志,而是资本的意志。而且,天子陛下也不希望这些热钱流入到购买土地的贸易中。” “过去的大顺,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但从现在开始,不再是了。我无权决定这样的政策,我只是转达一下政策的转变,希望贵公司和瑞典国会派出足够级别的人前去商谈。” “您既然31年就去过广东,而且也被授予过对华全权大使,这一次前往中国,您是很合适的人选。我只是在您去之前,告诉一下政策的换转变,希望卡姆比尔先生能和董事会、国会说清楚。” 馒头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首要任务是找到做木焦油的工匠,这件事已经做成。 至于谈判,他是不负责的,只是负责把有资格谈判的人带上船。 如果从某种所谓的“道德”来看,这还真就是在助长走私。 不过用刘钰的官方话术,这叫垄断权下的走私,是高尚的自由贸易。 反正大顺是一点都不怕被此时的洋货倾销,一百年后也是靠鸦片抹平的逆差,现在怕什么? 卡姆比尔面对一脸最后通牒架势的馒头,只能耐心的去解释,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有多么艰难。 “舰长先生,您应该知道,瑞典是个小国,很穷。在成立东印度公司之初,国会就极端反对,认为这样会冲垮瑞典刚刚起步的纺织业。如果印度或者中国的棉布进入瑞典,瑞典的织工都会失业。” “本身就穷,又打了常年的大北方战争,人们不希望东方的奢侈品和棉布,换走瑞典少得可怜的银币。” “国会认为,成立东印度公司是愚蠢的。用银币去换取毫无意义的瓷器丝绸和茶叶。” “说我们这些人,努力游说说服了国会。” “即便最后允许了东印度公司成立,可是也不允许中国的货物在瑞典销售,只能卖给第三方。” 馒头心道没错,先生也没指望卖给你们瑞典国。瑞典国才几个人?能买多少茶? “卡姆比尔先生,你放心。这一点我们一样可以保证,我们会遵守这个规定,绝对不会私自售卖。我们要的是合作,是入股,而不是希望直接在哥德堡贸易。” 说着,心里又想,就算你们现在统一开放哥德堡作为口岸,我们也不会同意的。不挂你们的旗,将来打起来,荷兰人非要劫我们不可。 不是不可以多花点钱,买你们这个中立国的船籍。这都是可以谈的,但现在我是不会和你谈的。 卡姆比尔又道:“我们的资本,比起荷兰和英国,差得太远。英国和荷兰政府是有规定的,禁止私人从事东方贸易,只能由东印度公司从事此项垄断。” “这就导致本公司的经营,有很多的特殊之处。要对客户的资料绝对保密,也要对股东的身份绝对保密。” “虽然我们每次航行之后都销毁账本,但是,国会中很多没有机会入股的,都心怀不满。都希望也分一杯羹——虽然在一开始,他们是反对的,但现在他们没有账本,也能估算出我们的利润有多高。” “如果开放给你们参股,国会里一些没有入股的人,一定会反对的。这真的很难办。”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瑞典在四海之内,自然这句话在斯德哥尔摩也是有效的。 一旦允许中国股东参股,瑞典国会里很多没有入股的人,就会质问:为什么宁可允许外国人入股,也不允许我们入股?为什么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不公开?为什么不给我们入股的机会? 大好的赚钱机会,宁与友邦,不给国人?这算什么? 本来这种呼声就有不少,入股的除了瑞典大商人和贵族,便是英国和荷兰商人,账本是无论如何不能公开的。 冒着本国国民禁止参加亚洲贸易禁令的荷兰人和英国人,没办法在法律地位上撼动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将希望放在了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上。他们给了王室很大的支持,也贿赂了不少国会成员,虽然用掩耳盗铃的方式销毁每一次的账本,可哪怕掩耳盗铃也是有效的。 现在如果允许中国商人参股,连掩耳盗铃这一步都不做了,必然会有大量的国会内的“便帽党”,要求公开公司的股份名单,驱赶那些英国和荷兰的股东,方便让自己参股。 考林·卡姆比尔很清楚,国会里的那些反对派,会找许多的理由。 除了股权风波,还有就是当初便有很多人反对成立东印度公司,他们很清楚瑞典那可怜的纺织业,不论中国,单单面对印度的手工业冲击会是什么模样。 英国都颁布的禁令,严禁英国人穿棉布,瑞典何德何能,敢与英国比纺织业?英国纺织业打不过印度,印度的棉布又一丁点卖不进中国,这其中的巨大差距,哪怕相隔数万里的大海和损耗,一样会让瑞典的纺织业崩溃。 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从事纺织业的,在国会中是有席位的,他们认为应该保护民族工业,扩大出口而不是进口,应该提高进口关税,宁可让瑞典人穿昂贵而有质量低劣的国货,也要杜绝廉价的好货。 虽然……东印度公司在成立之初,就承诺不会在瑞典售卖,而是转卖给第三方。可是……怎么可能执行的那么彻底?如果闹大了,那些从事本土纺织业的国会议员借题发挥,公司也会很难办:至少,又得花一大笔钱,在国会贿赂、游说。 现在的局面来之不易,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不管是掩耳盗铃而是借题发挥,打破这种平衡,都可能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当然,这种不确定因素,靠钱和贿赂,还是能解决的。 卡姆比尔也知道,光靠讲讲道理、卖卖惨,是没有用的。中国那边一旦在关税上动动手脚,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就要崩溃。瑞典不是荷兰不是英国,在印度、波斯、南洋乃至非洲,都没有太强的势力,公司的半数高利润业务都是在和中国往来。 他只是希望讲清楚这个道理,和大顺这边讨价还价:走私贩子的人脉,算不算股本?国会这边的游说和贿赂,算不算股本? 馒头也懒得听对方的弦外之音,他也不负责谈判,只是笑道:“彼此制衡,才有合作的基础。没有中国的货,你们公司要破产;没有你们的销路,我们的商人也不能得利。这样的合作,难道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吗?” “至于各种细则,我不谈,您可以到了天朝后,和朝廷的人去谈。只是现在,我想知道,国会能否修改东印度公司的条款?或者,您能否在去之前,确定国会是否同意?一来一回,至少两年时间,朝廷不会等你们两年的。” “况且,你刚才不是说,资本募集困难吗?多了不敢说,一二百万两白银的股本,在大顺还是顷刻间就能募集到的。只要有足够的利润。” 最后这句话可不是吹牛。大顺一点都不缺银子,只是银子没有一个集中和流通的手段,或者说缺银子的是大顺的朝廷。 户政府不是央行,连度支都做不明白,可是皇帝带着把大肥猪们都圈在松江养着的想法,这就使得资本很容易富集起来。 只要利润足够,凭着贸易公司的名头和以往的积累,一二百万两银子还是少说了。 现在瑞典人的资本还是不足,至少商船数量就不够,欧洲的走私者们也还没到吃不下货的地步。瑞典人缺现金,大顺这边有钱,正是天作之合。 馒头心想这谈判就是混不吝,你不接受我就关贸易。 说条件也不是现在说。现在要做的首要之事,是确定国会能否修改东印度公司的条例? 瑞典的东印度公司现在有很多限制,比如船必须要用瑞典的船,以给瑞典造船厂提供订单,增加就业;比如战时,东印度公司的舰队需要划归海军指挥,所有商船船长都等同于海军军官。 比如……随时要和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死磕。 这些条例,可不是卡姆比尔能决定的,还得通过国会。如果国会不松口,卡姆比尔就算去了大顺,谈的条件也无意义。 馒头也知道,国会这东西,和大顺虽然不同,但有个东西肯定能解决:钱。 只是,还需要一个渠道。行贿,也得有关系、有人引荐才行。 “卡姆比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再去之前,请做好如下准备。” “分割东印度公司,将对华贸易业务独立出来。双方的合作,是固定货物比例。大顺的商船不会在战时受控于瑞典海军,但作为回报,如果俄国和瑞典爆发了战争,大顺可以调停。” “主动权既在你们手里,因为你们有市场;但也在我们手里,因为我们货源。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至于国会,我想你们既然能够促成东印度公司成立,也一定有办法促成修改法令。钱……不是问题。如果允许我们的商人参股,公司的事就是他们的事,他们精通行贿。相信我,在大顺的商人很清楚行贿的价值,他们在行贿上绝不吝啬。” 此时能够说出来的条件,必然不是最终的条件,而是可以就地还钱的。 前期的话,可能还需要给瑞典让渡更多的利益,主要是考虑到瑞典在今后的欧洲战争中保持中立,英国荷兰出于对瑞典铜矿铁矿和木焦油的需求,不会劫瑞典的船。 真要是南洋那边打起来,要是挂大顺的旗帜,可能一出马六甲,就被荷兰人给劫了。 这一次既是要借瑞典的壳,也是要借瑞典的人脉和市场。只要能打开这个缺口,就算商人不出钱,刘钰也愿意出一笔行贿的钱的。 况且大顺的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道理?国会,不就是个衙门吗? 卡姆比尔听到这样的条件,心里也是微微一动,他明白这些条件必然不是最后的条件,这也不是不能谈的。 第二九八章 道德绑架 现在大顺捏住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脖子,要在关税和贸易问题上做要挟,公司的董事们其实已经有接受的意愿,宁可少赚点,也好过破产。 但在态度上,还是要打打嘴炮,说大顺这是用官方权力阻碍贸易云云。 可前几天刚说完这番话,就被大顺这边的人狂喷了一通,反问有垄断权的东印度公司算哪门子的自由贸易?只许你国会授权垄断,不许我朝廷命令加关税? 卡姆比尔自知理亏,在讲道理的事上说不过这些中国人。 至少,在自由贸易问题上,大顺真的可以指责任何一个欧洲国家搞贸易垄断。不管是英、法还是荷、西。 大顺不是不开放海关,是开放了之后,你们的货卖不进去,那有什么办法? 不要说现在大顺的关税已经相当低,就算没有关税,除了荷兰的香料和法国的钟表机械,还有什么能卖进去的? 大顺可没出台政策,说中国人不准穿棉布以防印度棉布的冲击;也没有出台政策说中国人不准穿呢绒,以防欧洲的毛纺织品冲击纺织业。 自由贸易,各凭本事。这几个被刘钰影响的大顺军官们一个个都觉得,瑞典哪来的脸,好意思指责大顺以政府命令影响贸易? 辩论又辩不过,武力威胁不敢做梦,真断绝贸易大顺倒是无所谓,瑞典东印度公司可非得破产不可。 短短几句没有什么技巧的谈判辞令,一下子将卡姆比尔逼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绝对的实力面前,谈判的技巧毫无意义。 “舰长先生,如果剥离了对华贸易业务,东印度公司的业务量就所剩无几了。这个条件……” 馒头立刻道:“我不是谈判者,也不是全权代表。我只是替人给你带个话。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天朝再谈。” 说是这样说,但来回至少一年半,去之前就必须要拿出一个可以接受的底线。 这个底线,到底应该划在哪? 明确知道这种谈判毫无意义之后,卡姆比尔星夜前往了哥德堡。 在哥德堡,与等候在那里的东印度公司股东们召开了一个内部的秘密会议。 当他说到大顺这边开出的条件之后,另一位发起人亨利克·雪坪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这是讹诈!这是趁火打劫!这是无耻的、堪比海盗的行径!” “整个欧洲都在说中国人彬彬有礼,是一个绅士之国。先生们,看来这些传言都是错误的,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诈骗犯、讹诈的盗匪!” “只有孟德斯鸠说得对,中国人都是一群诈骗犯,毫无信誉可言!之所以欧洲国家无法和日本贸易,都是因为他们雇佣过中国人当船员,让日本人产生了厌恶!” “让他们吃屎去吧!我们不会分给他们任何一点贸易份额。” 他亢奋的喊叫声引来了几人的支持,几个人嗷嗷叫着,拍手叫好。脑袋清醒一点的却想,不能和日本贸易,和中国船员有什么关系?除了荷兰,只有中国才能和日本贸易,这个叫孟德斯鸠的,到底是从哪得来的白痴一样的言论? 几人亢奋的狂欢后,卡姆比尔冷静地道:“先生们,这样的指责和发泄,毫无意义。你们是小女孩吗?一个会做生意的民族,怎么可能是一个礼貌的民族?真正礼貌的民族,是那些在海岛上用一个玻璃球就能换来半打毛皮的民族,中国人显然不是这样的。” “现在,如果我们不答应顺帝国的条件,他们就会提高关税。先生们,我想你们很清楚,我们的主要利润在于对华贸易。没有他们的生丝和茶叶,我们空有客户,却赚不到哪怕半个铜子。” 一盆叫人冷静的冰水泼下,那几个叫嚣着让大顺去吃屎的大股东们都不做声了。 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按照他们的理解,大顺根本不懂什么叫关税,更不懂什么叫垄断,他们只是傻乎乎地出售他们的货物。 虽然官员受贿,虽然要用在他们看来可笑的东方跪礼去见官员,但整体税率依旧是整个世界最低的,通商环境也是最好的。 在他们所有人看来,大顺自由贸易,是天经地义的。 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当有一天,他们发现大顺也会用关税和贸易作为武器的时候,一个个都难以接受。 惊诧莫名。 逐渐冷静下来的亨利克惋惜道:“我曾在奥斯坦德公司做过事,也去过广东和松江。那里的商人只想着把货送到我们的船上,却从没想过要把货运到欧洲。” “这一切的根源,可以听到自由贸易号的那些军官们提起,都是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刘钰。他的政策,蛊惑了帝国的皇帝,让他们的皇帝和商人变得贪婪。这不再是那个礼仪之国了。” 痛骂了刘钰之后,又道:“还有这一次他们送回来的战俘,那群老掉牙的家伙,就应该老死在蒙古人的手里,而不是回来。他们回来,带来了东方人的贪婪。” “那群被俘的蠢货,就应该在西伯利亚挖土豆!为什么要回来?” 骂的还不够爽,尤其是想到当年在奥斯坦德公司的经历,那时候的广东真的是个天堂般的地方。 可现在,那群中国人居然挥舞着关税的大棒,妄图从他的利益中分走一部分,亨利克怒不可遏。 然而…… “毫无意义。” 卡姆比尔冷静无比地指出了亨利克的话,都是废话。 “辱骂解决不了问题。上帝也不会惩罚他们。我们现在要明确一件事,对华贸易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允许他们提高关税。” “先生们,如果他们提高了关税,我们对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将毫无优势。我们的优势,是可以走私。而走私的价格过高,他们为什么要冒着风险买走私品?为什么不直接去拍卖荷兰或者英国人带回来的茶叶?” 这个最现实的问题,终于直白地摆在了这群无能狂怒的股东面前:如果大顺加了关税,那么客户为什么不去买“合法”的荷兰或者英国货? 等到股东们都冷静下来后,卡姆比尔说了说自己对未来的前景。 “先生们,虽然让中国商人插手,会损害我们的利益,但我们必须清楚,如果不允许,我们将毫无利益。” “我给你们算一笔账。一艘船前往中国,大约需要90万西班牙银元的货款。周期是一年半。我们现在平均每年要派遣大约六艘船。这就是大约600万银元。” “如果他们前往中国,却发现没有人敢卖给他们货物。不算耗损,这600万银元,一年半的利息是多少?只要他们稍微进行一下阻拦,错过了季风,我们从利息上就要损失大约100万银元。而你们都清楚,公司还欠着银行家们一笔钱,我们虽然暂时不用偿还本金,但却要支付利息。” “这还是中国朝廷只是用行政手段进行阻碍的前提下。而如果他们真正的执行了政策,我们就只有破产一途了。” “先生们,先生们!我想你们应该清楚,那个东方的帝国,是个绝对的君主制帝国,他们甚至没有贵族,哪怕是公爵,也只是皇帝手下的官员,他们会用一种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态度,执行皇帝的命令,不会有任何折扣。” “相信我,我在31年之前就去过中国三次,31年又去过一次,我太了解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高效的官僚国家。他们皇帝的话,就是法律。” 一部分股东没去过中国,尤其是一部分股东亲眼见证了瑞典的国会是怎么逼迫女王签署命令放弃绝对君主制的;他们也没有见过真正科举制下的完善官僚体系,一个完全地彻底执行皇帝命令的官僚机器。 可是,卡姆比尔见过,在奥斯坦德公司做过事的亨利克也见过。 刚刚还辱骂的无比爽快的亨利克沉默了,他清楚卡姆比尔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福建的节度使,就能让瑞典商船拿不到一担武夷茶。 而他们,没有走私的能力,荷兰人和英国人会在第一时间向大顺官方举报,他们进行违法的走私活动,从而给荷兰人和英国人一个千载难逢的挤走他们的机会——而上一次搞掉同样类型的竞争者奥斯坦德公司,还是趁着奥地利变更继承法的《国事诏书》,用支持女子即位换取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如果大顺这次真的不允许和瑞典贸易,有大顺商人走私的话,荷兰人和英国人会高兴的燃放烟花。 荷兰和英国人当年在日本的“平山常陈事件”,足以证明他们的胆子足够大,头脑够聪明,并且乐于利用东方帝国的官府来达成他们排挤竞争者的目的。 对大顺的生产者而言,瑞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选择。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都可以承受他们的货物缺口。 大顺,或许是此时世界上唯一一个敢于“放弃部分出口”的大国,并且不会对帝国产生哪怕涟漪一般的影响。 在给这些股东们解释清楚了东方帝国强大的官僚体系后,卡姆比尔又说起来他的展望。 “我认为,我们和中国商人合作,并不会损失太多的利益。首先,我们的银币不足,每次的购货量都受到限制。而且我们在那边的时间很短,在供货方面,我们也竞争不过荷兰人和英国人。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后,英荷都派出了专业的对华贸易人员,始终储备着大量的现金,用于确保不会出现类似的竞争事件。” “如果能够有中国商人参股,先生们,就像是这一次我们拿到订烧瓷一样,我们可以拿到比荷兰英国葡萄牙和西班牙更好的货,而且货源绝对保证。” “我们的客户需要更多的茶叶,更多的丝绵混合布,以及更多的瓷器。我们想要扩大贸易,又必须要造新船。这艘在建的哥德堡号,就耗费了我们今年的大量利润。如果中国的商人能够出船,出货,在保证我们原本股金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和他们谈。” “我们可以划定一个份额。但是,绝对不能够让他们断绝贸易。” “事实上,先生们,公司对国会的最大保证,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货物不会在瑞典销售,而是走私给第三国。只要确保这个保证的底线不被逾越,国会是可以接受我们的条件的——爱国者,会考虑中国和俄国的对立关系;入股者,会考虑东印度公司会不会破产。” “而这,正是我们可以煽动国会攻击反对者的方向:谁不允许和中国商人合作,谁就是不爱国。” 第二九九章 国小而不处卑 此时国会的权力,总是与战争结果息息相关。 君主执掌军队,打赢了,威望就高,就能压制贵族,甚至解散国会,加强集权。 打输了…… 之前的查理十二世,能力还行,和俄国人打了那么久,虽然被俄国人赶到了土耳其躲避,可是能力还是有的。然而他却在回国后攻打挪威的途中,被一颗意外的子弹打死了——有说法,说是他妹夫、现在的瑞典国王开了一枪,引发了卫兵的反应,流弹误杀。 因着他死了,他妹妹的继承权顺位又在他外甥之下,所以国会自然而然地执掌了大权,废弃了绝对君主制。 要搞定贸易问题,首先要搞定议会。 而和俄国的多年战争,使得议会中的激进派们,无一不以“击败俄国、收复失地”为目标。 这就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道德绑架,终究大顺和俄国在此之前爆发过战争,而且大顺又和法国眉来眼去,这一次又归还了大北方战争中被俘的瑞典俘虏,这让许多瑞典年轻贵族喜出望外:这是个天然的盟友。 此时瑞典的公共知识分子们,对中国的印象很好。 和伏尔泰等人一样,这些公共知识分子们,会虚构一个理想国。既然“地上天国”太虚无缥缈而且和宗教绑定,那么就需要虚构出一个现实存在的理想国,来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个理想国不能离得太近,如果离得太近,很容易被人去亲眼看到,然后必然幻灭。 所以这个理想国得很远,寻常人接触不到,才能可劲儿的抡圆了吹,夹带自己的私货。 这个理想国必须长寿且强大。 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是嫌贫爱富且以成败论英雄的,越富庶、越强大,这个理想国就越有吸引力,成功者拉屎都是有道理的,失败者努力都是浪费时间。 比如几年后瑞典人为了鼓吹议会制和出版自由,出版过一本书,叫《唐帝国(618907)的审查制度》,吹嘘道:唐帝国的皇帝是文明的皇帝,他们走进民居,倾听每一位民众的呼声。他们为民众谋求福祉,任何人民都可以向皇帝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要是不知道的,看过这本书后,估计要以为唐朝就有自由出版法案和全民议会制了。 正是越缺啥,也要在“理想国”中描绘什么。 瑞典是此时欧洲出了名的“莫谈国事”——不允许出版任何政治书籍,只要是写成字就不行,甚至包括私人信件——如果私人信件大谈国事,一样要被判刑。 这种情况下,国会很容易被煽动,民众的思想也很容易被控制。对俄国的复仇主义思想,可以讨论,但是不准写字。民众愚昧到了极点,很容易被商人、贵族、有钱人煽动,这正是这些东印度公司股东们可以操作的地方。 比如卡姆比尔所说的,谁不支持大顺的商人参股,谁就是卖国贼。 这是个绝佳的切入点。 而且……此时的瑞典,一场党争正在酝酿,这些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可以决定这场党争的失败者是谁。 ………… 斯德哥尔摩。 瑞典的国会是与别处不同的:都是分成等级和党派,开会的时候比谁的嗓门大,假装可以做出决定国策的决定。 等级院却不同,他们分为四个等级,多出了一个农民等级,因为瑞典的农奴制和封建制并不完整,超过一半的农夫是自由农民,而非隶属于贵族庄园。 国会召开的时候,议员们商定法律和税收——这是1723年女王王夫上位的妥协,之前是没有的——议员们会按照指定的税收标准盯着,谁违反了谁就下台。 法律和税收,并不是国家的全部内政和外交,真正治理国家的,也不是这个乱哄哄的议会,而是一个75人的秘密委员会,以及一个在议会休会期的参政院。 贵族、僧侣、商人和小市民、农民,虽然都有四个等级的国会议员,但75个参政院秘密委员会里,并没有农民的存在。 曾经的女王的丈夫、现在的瑞典国王弗雷德里克伯爵,是真正主持国政的九人参政会中,唯一有两票的人。 不过自从1723年新法否决了双王共治和绝对王权制,将立法权交给国会之后,国王便忙着找情人和生孩子——正妻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反正他是神罗的伯爵,自己在神罗有封地,王室开销不用看这群瑞典人的脸色。 此时真正主持瑞典政策的,是瑞典的首席大臣,阿维德·霍恩。 如果只是从政策上看,这是一位温和派。但如果说的难听点,这位叫“英俄派”。 他的脑子还是比较清醒的,瑞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再是那个脚踢神罗、殴打北方的雄狮了。 所有的政策出发点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韩非子的那句“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阿维德还是很清醒的,打不过俄国,越打越完蛋,不如老老实实的,别去收复失地,别渲染复仇主义,搞好和俄国的关系。 别让俄国再打了。波罗的海出海口,该扔的扔、该割的割,一定不能和俄国开战。 在经济上,他虽然支持重商主义,也鼓励国内的手工业发展,但是认为瑞典也没能力和英荷争霸,俄国海军都打不过,还去撩英荷? 所以,适当降低关税,允许英荷的货物在瑞典销售。 在东印度公司问题上,小心行事,不要高调,不要招惹英国和荷兰,免得英荷不满。 发展个锤子的纺织业,瑞典这环境、这人口、这气温,能不能发展的起来纺织业,心里没点数吗?不如老老实实进口外国的纺织品,搞好英荷关系,卖卖自己的特产钢铁和铜以及木焦油得了。 消消停停,当个小国,别做大国的梦了。 时代变了。 议会中对这位首席大臣的反对派,是激进派,领袖是卡尔·吉伦特博格。说的难听一点,这位叫“法国派”。 他的脑子就相当不清醒,认为瑞典应该延续旧时代的辉煌,脚踢俄国、猛踹普鲁士、海扁英荷。 历史上,法国人口头上给予了大量的支持,可是刷卡时为零。 历史上这位一上台,就对俄宣战,要复仇,要重现昔日的荣光,要让俄国人割让圣彼得堡。 然而法国人只有嘴在支持,俄国那边上台了伊丽莎白女皇,仅次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女沙皇,暴打了瑞典,割走了芬兰,还把伊丽莎白的前未婚夫的弟弟立为瑞典世子。 激进派的经济政策,也很奇葩。 大幅提高关税,高压控制外来的纺织品,努力支持本国大纺织业主的利益,宁可瑞典无好布,不可瑞典用英荷货。 努力支持东印度公司,挖荷兰和英国的墙角。历史上,趁着奥地利王位战争开打、法英荷西互相私掠劫船的机会,猛往广东派商船,到处勾搭走私商,使劲儿往英国卖走私茶叶,开辟了前往美洲的走私线。 换言之,周边的邻居全得罪了一遍。 和法国走得近,这叫远交近攻。可远交近攻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国,弱国搞远交近攻,那是嫌死的慢了。现在的俄国和普鲁士,还是当年的俄国和普鲁士吗? 可想而知,支持他们的,都是年轻军官、年轻贵族、大商人、手工业者,以及最保守最爱国的农民。 卡姆比尔等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盯上的就是国会中的激进派,希望他们在国会中取胜,支持他们,以换取他们的回报——至于瑞典被俄打、被英嫌,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钱,去英国去荷兰去俄国,不一样当大爷? 况且,卡姆比尔本来也不是瑞典人,而是一个英国人。 趁着二月份还没到,商船还没起航的机会,卡姆比尔又匆匆返回了斯德哥尔摩,找到了激进派的领袖人物卡尔·吉伦特博格。 三年一度的国会就要召开,卡尔也是志得意满。 他的支持者们,学习英国人内战时候戴假发和不戴假发的方式,戴着与保守派截然不同的帽子,利用不准写国事不准出书的审查制度,到处煽动对俄复仇的演讲,取得了大量的支持。 他有信心,在这一次国会中,干掉保守派的阿维德,自己成为国务大臣。 而且,不久之前,法国特使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法国和大顺的外交十分顺利,具体谈了什么不能说,但是十分顺利。显然,这意思是说法国和大顺在合谋对付俄国,反正大顺不可能派军舰来打英国。 如果瑞典选择对俄开战,法国愿意提供一笔援助,包括一部分枪支、火炮,甚至一些舰队。 同时,这位可爱的法国使者,还给瑞典带来了一笔很大的订单。 法国的波尔多,盛产葡萄酒,而制作葡萄酒桶,需要上等的铁做箍,瑞典的铁质量相当好。所以法国断绝了和其余国家的铁贸易,将波尔多箍酒桶的铁订单,都交给了瑞典。 以此,作为这一次支持瑞典对俄开战的诚意。 这笔订单,是给激进派的,法国可不会把这笔订单算在保守的英俄派政绩上。 除非激进派掌控国会,订单才会生效;而如果还是阿维德那个老头子,这笔订单是不会交到瑞典手里的。 订单,意味着又能获取一些工商业者的支持,这让卡尔当国务大臣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现在,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大董事、瑞典的勋爵卡姆比尔又找上了他,卡尔·吉伦特博格觉得国会的事,更稳了。 他想,他会引导瑞典人民,攻占圣彼得堡,然后……或许可以凭借威望,彻底毁掉瑞典的绝对君主制余烬,他可以成为瑞典的护国公。 第三零零章 又一个战略欺骗的牺牲品 历史是滑稽的。 历史上,这批激进派,最终成为了保王党。 因为他们对俄开战被暴打,随后又对巅峰期的腓特烈的普鲁士单独开战……当然,全都打输了。 担心保守派要诉讼他们、追究他们的责任,于是激进派立刻转身,支持国王废除国会,以免自己遭到保守派的审判和清算。 此时这种滑稽还未上演,激进派们还处在一种别样的亢奋之中。 闭关锁国和文字狱般的出版审查和信件检查之下,瑞典人并不知道外部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更不知道俄国和普鲁士,都已经不是曾经可以被暴打的弱鸡了。 卡尔·吉伦特博格在对俄开战这件事上,信心十足。 现在,就缺钱了。 卡姆比尔有钱,吉伦特博格缺钱,两者的会面的气氛是如此的和谐和愉快。除了这两人,还有自由贸易号的舰长馒头。 馒头很容易搞清楚了瑞典国会的情况,他跟着刘钰读过不少书,也了解前朝的历史,心道这不就是阉党和东林党?谁上台,政策就要变,眼前这位人是党魁,很可能成为瑞典的新内阁大学士、左平章军国事? “两位,我先声明。我只是这一次的舰长,不是天朝对瑞典的全权大使。我没有资格决定谈判,我只能解答你们一定的疑问。” 来之前,刘钰倒是和他说了不少事。但考虑到这种事不是他这个鹰娑伯能定下的,话也没说的太满,只是给了一些可能的底线。 刘钰说的可能,馒头觉得差不多就是定下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能答应什么、否定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认可刘钰的想法,认为瑞典是打开欧洲窗口的机会,尤其是亲眼见到那些走私贩子之后,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武夷茶在福建,是论担卖的。加上杂七杂八的税、给海关的贿赂,装上船也就15两银子一担,120斤。 跑到这,这茶叶也是论斤卖的。英国一斤武夷茶,单单是税就得收3钱银子,价不算;而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全价也就4钱银子,一担就是48两,暴利。 就算将来运的多了,薄利多销,弄到3钱银子甚至2钱银子一斤,这都有得赚。 而且武夷茶还是比较低端的茶,要换成长炒青之类,利润更高。 再说这些西洋人懂个锤子的茶?他们只能是各国东印度公司买什么,顾客喝什么,各国的东印度公司当然是只选便宜的,不选好的。 可坐在家门口,那些运茶到福建港口的,实在赚不到这么多。一艘船,百十万西班牙银元还能卖得出的。 来时刘钰就嘱咐过他,搞好和当地地头蛇的关系。 该贿赂贿赂、该送礼送礼,五万两之内,通通报销。 不怕对方开口要钱,就怕对方不开口要钱。 卡尔·吉伦特博格知道卡姆比尔是这一次去往中国的全权大使,也知道眼前这个军官很年轻,听说也不是贵族出身,应该也不能掌握谈判。 听馒头一说,他心想这需要先确定一下中国那边到底能提供什么样的条件。 “舰长先生,这一次法国使节团去中国,到底达成了怎么样的协议呢?”试探着问了一下中法会盟的结果,他知道法国和大顺有一些类似国际法的条约,比如海难救助,可是真正核心的密约,并不知晓。 “对不起,我只是个舰长,距离可以商讨国事的三品官还差得远。条约并未公开,也可能现在公开了?但在法国人离开之前,我就护送贵国的俘虏前来哥德堡了。” 馒头耍了个小花招。他护送瑞典俘虏归来,和法国没有一毛钱关系,但这么一说,愣生生把两个毫无关系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卡尔·吉伦特博格果然被这个话术绕了进去,或者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他自己的判断是中法这一次交往,就是为了对付俄国人的。 这种外交小花招是刘钰为瑞典人、英国人、荷兰人准备的小剧场,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战略欺骗。 显然,瑞典人上当了。 “舰长先生,听说您参加过对俄国的战争,还在前线受到了天朝皇帝的表彰?” “是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前线的棱堡攻击战中,曾获得过勋功奖励。我的老师,是对俄谈判的副使,也是这一次对准噶尔蒙古人征战的将军。贵国的俘虏,就是我的老师在阿尔泰山救出来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回来后,一直在北方舰队服役,绘制过北太平洋的海图。我们的舰队里,也有瑞典人,是个叫斯文也不姓斯文的,是当年俄国探险队的副队长。” 他想着刘钰交代的事,和瑞典人交谈的时候,三句不离俄国,弄得简直像是一种外交暗示。 “我的老师在对俄国的谈判中,一直谴责俄国人对克里米亚的侵略,以及对卡累利阿的非法侵占。天朝的将军们在和准噶尔部作战的时候,也被列纳特的炮兵攻击过,大臣们也曾怀疑贵国支持准噶尔部。后来也是我的老师澄清的情况,诉说了瑞俄对立的事。” 句句不离俄国,侃侃而谈。 心里却想,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知道,威海的海军军官们,都是南下派,可没想着要和俄国开战——和俄国开战,海军就只能蹲在威海睡觉,反正不能陆地行舟把船开到西域,连刷战功的机会都没有,总不能跑去勘察加去劫俄国扒海象皮的渔船吧。 朝廷也不会对俄开战的,不会把精贵的军改后的陆军,派去西伯利亚吃雪。打个准噶尔,打出去近千万两白银的后勤损耗,有一千万两,足够把舰队爆成好望角以东最强了。 听馒头一直在说俄国,卡尔心想,这一次对俄开战,优势很大啊。 有法国的支持,有中国的支持,这还不暴打俄国?只要开战,中国人从东边出兵,一定能产生连锁反应——土耳其人如果知道中国出兵、瑞典出兵,也一定不会闲着。 可是,为什么顺帝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在贸易问题上压迫瑞典?这是什么意思?是作为对俄开战的贸易补偿? 他不是商人,想到的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站在一个预国务大臣的角度去看,似乎也说得通。 顺帝国出兵,看上去更像是对瑞典的帮助,从而想要获得瑞典的贸易份额。 而且,显然这群中国人对欧洲研究的很透彻,发国使团出访这样的机会,似乎也没有和法国谈贸易问题,显然盯上的是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 卡姆比尔趁机道:“吉伦特博格爵士,中国商人希望在东印度公司入股,理论上,这并不违背国会对东印度垄断权的授权。公司的股本,也不是只向瑞典募集。但是,顺帝国的一条条件,是违背垄断授权的。” “比如这艘自由贸易号。他们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船,以振兴自己的造船业,增加足够的水手海员。而垄断授权规定,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只能在瑞典建造。” “或许,国会可以修订一下这个授权?” 对东印度公司的股东而言,用谁的船都一样。大顺的船又便宜,用料也好——瑞典可没有柚木和桧木,而且瑞典的橡木也不多,都是些松树和杉树,并不是上好的造船料。 但是,对瑞典的造船业主而言,尤其是在国会中有席位的造船业主而言,他们支持东印度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东印度公司要在瑞典造船。 造船业主是激进派,这不是因为他们热爱祖国,而是因为和俄国开战,意味着需要订购军舰。 可是如果放开东印度公司只能在瑞典造船的限制,显然他们也不太可能会支持东印度公司。 卡尔虽然有些“极为过高的估瑞典的国力,心里没点数”,但在一些事上还是有脑子的。 卡姆比尔这样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果瑞典拒绝,不但在对俄开战的问题上可能得不到大顺的支持,甚至对华贸易都可能彻底终结。 现实很残酷。 说是叫东印度公司,不如叫对华贸易与非洲贸易公司。 瑞典倒是也想在东南亚搞一块殖民地,然而荷兰立刻警告,如果瑞典在东南亚伸手,荷兰就要开战。 瑞典也想在印度搞一小块地方,然而这一次不但英国反对,连准盟友的法国也立刻警告,如果瑞典在印度伸手,就要挨打。 一没香料,二没印度,好望角以东的垄断权,也就有个自由贸易、海关大开的大顺。 他自己也在东印度公司有股份,每年东印度公司还交不少的税和垄断费,这对小国瑞典而言,可能是除了铜铁矿以外的第三收入。 公司的利润当然高,但公司的利润是股东的,不是瑞典国库的。要是东印度公司破产,每年国库就得少一大笔收入。 没钱,打什么仗?怎么拳打俄国、脚踢普鲁士? 而且,自己这个激进党的党魁马上就要上台,就要面临东印度公司破产解散的“重大政绩”? “呃……舰长先生,商船只是一种工具,难道贵国的商人,就不能允许在瑞典造船吗?” 馒头也没说太多废话,而是说了一个奇葩的回答。 “天朝搞海外贸易的商人,都在威海造船厂有股份。” 一句话堵住了卡尔,这个回答简洁又有力,等同于拒绝。 既然在造船厂有股份,那还扯什么? “我不是全权特使,但我个人认为,或许……在战时,天朝的商船可以被征召作为瑞典海军?但可能,只限于对俄开战。” 这个条件,他可没资格答应,但反正要回国后谈,不妨先说出来骗一骗。条件嘛,坐地起价,就地还钱,谈成谈不成的,谁说得准? 这个条件,倒是很有力量。 考虑了片刻后,卡尔心头也做出了一些判断,他应该力促国会,通过对东印度公司垄断法案的修订。 这一次,应该大肆宣扬中国的船只送回瑞典俘虏的事,首先要让俄国知道。不管大顺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让俄国相信大顺在搞瑞、法、中三国同盟就好。 再加上如果大顺提高关税、东印度公司必然破产的窘境,无论如何应该支持。 既然自己可能会上台的缘故,就是煽动复仇主义,对俄开战。那么,或许,可以在国会上,将这件事和收复失地的爱国主义绑定在一起。 只要,大顺能够答应,商船可以在必要时候,被瑞典海军征召对付俄国。或者,大顺可以确定中瑞反俄同盟,这都可以作为他的外交成功,很容易促成国会在爱国复仇的情绪下,通过修改垄断权的法案。 第三零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瑞典的激进派政客,需要一个五年平俄的政绩;东印度公司董事选择利润分出一部分而不是破产;大顺需要的打开欧洲市场站住脚并且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 三方稍微谈了谈,在某种底线上已经达成了一致。 底线可以接受,卡尔却不能立刻给出确定的答复。 他现在还不是国务大臣,即便他很有信心,自己的激进派能在今年的国会中执掌大权,可现在毕竟还没有。 名不正,言不顺。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卡尔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自己可以给东印度公司设置一个底线。 如果,一切顺利,自己的激进派在今年掌控了国会,那么自己就可以承认卡姆比尔在中国的谈判。 如果,出现了意外,那么卡姆比尔在中国谈判的条件,并没有法律效力,瑞典可以直接不承认。 在政客看来,如果瑞典出尔反尔,大顺有反制措施,可以断绝贸易、加增瑞典的出口关税。 但那不重要。 相反,如果出现了意外,激进派在这次国会召开中失败,那么所有的责任都是现任的国务大臣阿维德担着。 这无疑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手段。 先斩后奏,造成既定事实,国会可以后期追认认可。 如果换届成功,等卡姆比尔从中国回来,他这个激进派的新国务大臣,就可以作为一项自己的政绩宣传:看,是我达成了瑞、法、中的反俄同盟,是我守护住了东印度公司股东们的利益。 既然卡姆比尔找到了这里,显然在东印度公司的内部,已经达成了某种共同意识。 和英国、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不同,瑞典的东印度公司账本是不公开的,船到就直接销毁的。所以根本不需要面对汹汹的、数量众多的小股东。 只要大股东们同意,小股东们是翻不起什么浪的——他们连利润到底是多少,都无权知道,只要确保自己的收益高于荷兰国债或者英国国债,就值得投。要不然,在瑞典,留着钱还有什么可增值的投资方向呢?总不能向国王学习,在瑞典养蚕吧? 卡尔·吉伦特博格心中的这个大胆的想法,就像是春天发芽的荨麻,很快布满了心间,用那些剧毒的毛刺驱赶走了其余的杂草。 至于那些造船业主,这是可以用钱搞定的。而这笔钱,可以作为谈判的条件,由大顺的商人出,以作为游说国会的资金,以便修改垄断权条例。 斟酌片刻后,他认定馒头只是在传达某种意图,确实没有最终谈判的资格。 于是请馒头先离开,只留下了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卡姆比尔,商谈这个私密问题。 “考林爵士,你既然作为对华交涉的全权代表,国务大臣给你的底线是什么呢?” 此时还不是国务大臣的卡尔询问了一下,这应该算是一个秘密,有些事是不能够公开讨论的。 “国务大臣并没有给我具体的底线。他说只需要让我对国会负责、遵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条例。这样的谈判,必然是毫无意义的,也定然是会无功而返的。” “如果我遵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条例,那么就意味着:中国的商船不能参股,只能在瑞典建造;中国商船的船主,必须接受瑞典的军职,在战时受控于瑞典海军……显然,这是顺帝国不能接受的。” “他们不能接受,就必然采取反制措施。加增对瑞典的出口关税、增加瑞典船只入港税、甚至封闭瑞典商馆。” “国务大臣的底线,模棱两可,一切责任都是我来承担。” 卡姆比尔脑子很清醒,现任的国务大臣阿维德不想背锅,给的这些个底线,纯粹扯淡。 既要不违背瑞典法令,又要保证东印度公司存活,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无论他在中国那边达成了什么条件,到头来都是错的。 允许中国商人入股,那就违背了国会;不允许中国商人入股,那就造成了公司倒闭。 国务大臣倒是不用担责任,可以诘责他,这种事实在是幼稚的政治。 给他的头衔是对华交涉全权代表,可他能交涉什么?后面的绳子拴的这么紧,往左走是死、往右走也是死。 故而卡姆比尔根本没有指望在现在的国会中纠结,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了国会改组,支持激进派上位,赶走阿维德,换一个和东印度公司走的更近的政客,也就是眼前这位卡尔·吉伦特博格。 故意透露出的无奈,在等着卡尔表态。 “不得不说,我们的阿维德大人的外交政策,是软弱且愚蠢的。国会里像他这样腐朽的人太多了。” “如果我是国务大臣,我会答应顺帝国的许多条件。有芜菁吃,也比饿着肚子强。” 卡尔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卡尔爵士,东印度公司也认为国会的一些外交政策,过于温和。至少,对东印度而言,海外的利益,没有中国的支持,是不可能盈利的。与其叫东印度公司,不如叫瑞典中国公司。这是现实。” “对于英国和荷兰,虽然我们欠荷兰人不少债务,但您知道,荷兰人做生意很讲信誉。当年荷兰和西班牙、法国打仗的时候,只要给钱,荷兰商人是可以把粮食和火药运到法国人的城堡里的。” “即便我们扩大业务,会引起英荷的不满,但……但事实上,您也知道,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从组建的第一天开始,英荷就是不满的。我们给英国的外交照会,英国根本没有拆封给送了回来;荷兰人也差不多。既然他们已经不满了,那么我们再扩大一下业务,也没有什么问题。” 卡姆比尔站在商人的角度上,冷静的分析了一下此时东印度公司的处境。荷兰人的“讲信誉”在欧洲还是很立得住的,就算立不住,有了顺帝国商人的资本,完全可以连本带息地将荷兰的债券偿还。 当然,最好不还。欠钱的是大爷,欠债越多,荷兰动手的顾虑就越大,要是还了本金,反而让荷兰人少了顾虑。 而且东印度公司现在的问题,主要就是两点。 资本少,船少,运的货少。 在中国,被在那里根深蒂固的荷、英、法、西、葡打压,拿不到上等茶叶和瓷器。 大顺商人如果可以入股,确实能把这两个问题都解决掉。不管是荷兰盾,还是西班牙银元,在广东、福建,存量都不比加的斯或者阿姆斯特丹少。 去年商船的订烧瓷,也表明了在大顺做生意,有官方背景的,让你活你就能活,让你死你就得死,让你拿到货你就能拿到货,让你拿不到货你就拿不到货。 这些问题,他和那些不怎么太过愚蠢的东印度公司董事说清楚了,现在也需要向眼前这位很可能执掌国会的人说清楚。 这也不是说给卡尔明白的,而是让卡尔在国会中,接受质询时候的说辞。 “考林爵士,你的话很有道理。中国贸易的利润,不应该被英国和荷兰垄断,瑞典理应分一杯羹。而且,这和我们的激进的重商主义政策不矛盾。只要你们保证,不会将中国的纺织品在瑞典销售,我想这应该是国会授予你们的唯一底线。” “至于其他,您作为商人,商人的第一目标是追求利润,而且您还是东印度公司的发起者和第一股东,我想您在谈判中完全可以清楚地取舍利益。” “国会应该支持,而不是应该反对。” 话尽于此,卡尔也不能说的太明白,毕竟他还不是国务大臣,他的激进派还没有控制国会。 但他已经给出了卡姆比尔底线:只要保证纺织品不在瑞典销售,剩下的都能谈。 “不过,一些国会议员们的利益,或许会受到一些损害。这或许需要一定程度的补偿。这个,或许也应该作为一个和中国人谈判的条件。” 卡姆比尔完全听懂了。他盘算了一下,今年国会要开会,激进派很有可能大获全胜,那么旧的国务大臣给自己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底线,自己完全不需要听。 一朝天子一朝臣。 眼前这位最可能的新国务大臣,已经给了自己新的底线,这一次中国之行也就轻松多了。 那么,剩下的,便是行贿了。或者说,叫游说。 结束了这次谈话,卡姆比尔再度约见了馒头,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条件后,他又立刻返回了哥德堡,解决股东们的最关心的分离对华业务的股权分配。 馒头还不能立刻返回哥德堡,他来的时候,是带了一些礼物给瑞典国王的。 天子既然知道这事,礼仪之邦嘛,就不可能让他们空着手来,自然是赠送了一大堆的礼物,所以他要在这里等瑞典国王的还礼。 天子送的礼物,有贵、有重。 贵者,首先要符合礼制。天朝可不承认瑞典是帝国,依照郡王礼,紫檀木漆器为顶,白玉青玉的一些礼器都是单的,估计瑞典人也不懂,可能也不觉得值钱。 重者,则是瓷器、丝绸、茶叶等三件套,这些在瑞典都能卖上好价钱,瑞典国王肯定是还相应的礼物。 好在瑞典国王是神罗的黑森伯爵,领地不少,不至于拿不出相应的礼物。 在等待瑞典王凑礼物的时候,两对精美的青花敞口壶、四匹上等的倭缎、二十柄对日贸易积压的扇子、两口倭刀、一套朱漆菊瓣儿盘、六团普洱茶等等礼物,被送入了卡尔·吉伦特博格的府邸。 除了这些礼物,还送了一张价值两千两的代金股权,表示将来在中国入股的时候,卡尔的这一份会直接入股到瑞典东印度公司中,股息就作为他退休后的年金,可以直接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哥德堡大楼取息。 不怕送礼,而是怕送礼找不到对的人。看来,这个卡尔·吉伦特博格,是个值得送礼的。 第三零二章 这大英,药丸呐 在自由贸易号停泊瑞典、馒头等人忙着送礼的同时。 英国,伦敦。 从汉诺威返回英国的国王车驾的后面,一群英国的糙汉追着车驾在那骂。 “要杜松子酒!不要国王!” “不减酒税,就滚回汉诺威!” 因为前些日子对杜松子酒征收高额消费税,伦敦的街头已经发生了多次的暴动和抗议。 或许,这只是一个引子,挤压在英国人心中的怒火已经淤积了太久。 英国国王……连英语都说不利索。 国王的母语是德语,王后的母语也是德语。 国王是“汉诺威蛮夷、窃据英国国主之位”,过度温和的外交政策,都围绕着一件事:干涉欧洲大陆太深,汉诺威可能会遭殃。 法国或者普鲁士,确实游不到伦敦,然而汉诺威周围可没海。 所以英国这几年的外交政策,畏畏缩缩,以保王室“龙兴之地”。 这种温和的外交政策,使得英国的海商们大为不满,海商无不怀念大建海军的护国公。 英国是岛,汉诺威是神罗选帝侯,天然矛盾。只是蜷缩在岛上,可以游刃有余挑动欧洲大战;汉诺威,却又必须保持欧洲大陆的均衡,不能选边站,只能对法对普妥协。 保大英?还是保汉诺威? 这是摆在英国国王面前不可不考虑的抉择。 马车上,国王乔治二世看着伦敦的暴民,忍不住用德语骂了一句。 “这群讨厌的蠢货!我诚心诚意地希望魔鬼把你们都带走!还有你们这帮大臣,你们的议会,你们这个小岛。整个英国被魔鬼带走,我就回老家汉诺威去。” 车窗外,响彻着此起彼伏的骂声,没有丝毫的停歇。车轮压过路面的咯咯声,也掩盖不住这些酒鬼的愤怒。 英国人不让他顺心,自己的儿子也不让他顺心。 他不喜欢英国,他更喜欢汉诺威,也更愿意统治汉诺威。这一次前往汉诺威,再度让自己的妻子做英国摄政王,而不是自己的长子,长子已经相当不满。 王后坐镇伦敦摄政,世子心急如焚,惊呼世子尚在且成年,岂有母后监国之故事? 世子周围,团聚着清流辉格党,威廉皮特等人已经崭露头角,号称“真正爱国者”,希望世子即位,对外开战,保大英不保汉诺威。 乔治二世的烦心事,不止如此。 他本来应该在去年就返回英国的,常年在外,英国人很不满。 结果归来途中遇到了风暴,推迟了返程,整个英国立刻都传出了谣言:国王已死、世子当立。 等到得到消息他没死,只是遇到风暴推迟回国后,英国顿时又出现了诸多的讽刺戏剧。 好在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罗伯特·沃波尔揣摩上意,在国会强制通过了《licensing act of 1737》,在英国大搞文字狱。 所有戏院必须申领牌照才能上演含有对白的戏剧。 所有对白,必须经过内务府总管(lord of chamberlain)的审查,如审查不合格,则处以重罪。 查封了一批莎士比亚的戏剧,因为这些戏剧中的某些对白,明显是“另有所指”、“其心可诛”、“借古讽今”,有暗讽“汉诺威蛮夷窃据英吉利国主之意”。 而内务府总馆又是精通德语却疏于英语,按照《licensing act of 1737》之法令,他不止要负责审查对白,还要负责发给剧院执照。 既疏于英语,又不想担责任,索性一共只给两家剧院发了牌照,其余的通通查封,莫谈国事。 但毕竟英国的法律有漏洞,大家一看戏剧有法令规定,戏剧家纷纷改行写小说,反倒促成了英国文学的发展,与满清禁戏而红楼出有异曲同工之妙、照相辉映。 这一次乔治二世匆忙从汉诺威返回,因为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罗伯特·沃波尔传去了消息,希望他尽快回国,有两件大事必须得到国王的许可。 当初之所以选择户部尚书罗伯特·沃波尔做内阁大学士,主要是因为罗伯特能弄钱,南海泡沫的烂摊子,是他摆平的;而且他可以确保每年给内帑弄三十万两银子(10万英镑王室年金),又颇通上意……虽然此人不会德语,君臣交流要用蹩脚的拉丁文,但禁不住枕头风,王后力保。 为此,乔治二世特赐唐宁街十号,为户部尚书宅邸,兼领内阁诸事。 总体上,此人做的还颇得乔治二世满意,深知乔治二世保汉诺威不保英国、英伦只暂居之地、汉诺威方为国本的想法,在外交政策上平和斡旋,力求避免战争波及到汉诺威。 这一次非要乔治从汉诺威回来,非要处理的两件事,都很麻烦。 其一,便是英国的死敌向中国派出了使节团,访问非常成功,签订了没有公开的密约;而中国这边也派出了非正式使团前往瑞典,归还瑞典俘虏。 几位内阁大学士认为,欧洲大陆将有大变,俄国恐遭围攻。 而法国在访华过程中,必多诋毁英国,不可不察;又逢奥地利王至今无男嗣,恐欧洲将有大变。 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利益,没有中国的许可无法开展。如果法国诋毁英国——而这,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必然,正如英国人会抓住任何机会诋毁法国一样——之前中国都是不接受欧洲使节团的,这一次法国人既然去了,英国也必应派遣使团前往中国,以免双方误解,更应澄清法国对英国的不实之言。 虽然不知道法国说了什么,但肯定说了。 而且,毕竟,英国人很清楚,他们在中国有前科。 前明天启年间,英国伙同荷兰,劫海船、抢舟山、攻澳门不克,这些事也不需要法国造谣,只要把这些陈年旧历拿出来,必要触动天朝的神经。 之前倒是无所谓,天朝就像是在亚洲睡着了一般,连东南亚都不管。现在可不同,为了打俄国,都跑到瑞典来送俘虏,这是睡醒了啊。 除了要挽回英国的形象,防止大顺这边听了法国谣言切断了和英国的贸易,还应该去中国考察一下,为啥中国只进不出? 每年巨量的白银流向中国,英国却找不出能往中国卖的货物,偶尔能卖一点呢绒,可这几年东印度公司抱怨,呢绒的份额都被法国人占了,哪怕法国呢绒的质量不怎么样。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东印度公司牵扯的利益不少,对华贸易虽然是大大的逆差,可公司是盈利的。 加之看起来似乎大顺在拉起来一个对俄国的包围网,法国人肯定乐于如此。如果被瑞典和大顺在东西两端……可能再加上一个土耳其,三面牵扯了俄国的精力,法国在中欧的扩张将无可阻挡:如果真的如此,法国是有联合普鲁士,趁着王位继承问题肢解奥利地哈布斯堡的能力的。 这对英国,可是大为不利。 此番前往中国,既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探查一下大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第二件事…… 醉汉们叫嚷着废除杜松子酒税的街头,有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手里拿着一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朗姆酒,朗姆酒里泡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耳朵。 此人正在那里大声疾呼。 “先生们!先生们!没错,按照《塞维利亚条约》,我不能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走私货物,西班牙人也的确有权登船检查。” “可是,先生们,我只是经过那里,而且在我真正走私到港口之前,怎么能算走私呢?” “然而,西班牙人却割下了我的耳朵!” 他把玻璃瓶子里的耳朵扬的高高的,六七年前割下的耳朵,此时居然如此新鲜。 “先生们!这是对英国的侮辱,我们需要西班牙人给英国一个道歉。” “或许,有人会说,走私,听上去是违法的。” “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荣耀。英国的崛起,就建立在走私、劫掠和海盗上,德雷克爵士难道不是走私贩子吗?难道不是海盗吗?” “就算我走私,有什么错呢?” “去他妈的《塞维利亚条约》,去他妈的走私违法!让炮舰去和西班牙人讲道理,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语言!” “我们的国王是德国人,只想着保卫他的汉诺威;我们的首相是马屁精,只会向西班牙和法国屈膝投降。真正的爱国者,应该站出来,将走私视为荣耀、将劫掠视为战功。” 数年前因为走私,被西班牙缉私队割下耳朵的詹金斯,大声疾呼,呼唤民众的爱国热情。有专门人为他写的口号,背后的金主准备的很充分。 几年前他被割掉耳朵的时候,闹腾了一阵,可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这一次,金主们再度找到了他,炒作起来这件已经过去数年的旧闻,煽动起来民众的情绪。 虽然南海泡沫的影响刚刚平息,虽然英国为了征税连杜松子酒都开始加高税,虽然水手们三番五次的暴动要求提高生活水平……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商人、走私船主、工商业者们需要更大的市场,主导整个大西洋的贸易,获得往西班牙殖民地走私货物的权力。 更远的地方,孩童正在那唱着刚刚学会的童谣,这可以换来一些糖。 主佑英,走私成,只因西人太霸凌。 西印度,菲律宾,缉私查办数不清。 割耳朵,吊绞绳,烧杀掳掠太无情。 帆炮艺,都学会,要平西贼不费难。 攻航道,劫商帆,欢天喜地抢宝船。 西班牙,心胆寒,南美北美尽萧然。 波旁家,尽除完,大英一统靖江山。 第三零三章 这一年,世界的轴心在京城(上) 英国商人眼中,西班牙才是头号大敌。 法国在印度还没站稳脚跟,在加拿大也没多少人口,英国商人需要的是市场。 而西班牙拥有几乎整个拉美和最富庶的中美,开发了数百年,人口众多,西班牙手工业又弱,正是一个良好的市场。 呢绒在中国卖不动,在西班牙殖民地还卖不动吗? 可是之前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打完,英西条约一签,英国被禁止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走私。 为了确保此条约执行有效,西班牙舰队可以登船检查英国商船,以确定其是不是走私贩子。 很显然,说是去打渔的,西班牙人又不傻,当然不会信。 提着耳朵的詹金斯,就是这种背景下被割掉耳朵的。 这事原本起不来什么风波,但资本可以控制舆论,可以炒作焦点,六七年前的事此时翻出来,一样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打败西班牙,夺取大西洋的海权,这是每一个英国商人的梦想。 至于法国……港口里的战列舰就剩下六条还能动的了、小农生活水平又高都不愿意去海外、在殖民地的政策也是复制本土使得非天主教徒更喜欢往英国殖民地跑使得殖民地人口稀少没有消费能力……种种原因,打了无益,卖不出去货物,打仗图什么呢? 为国王的汉诺威,去流英国人的血?花英国人的钱? 很快,伦敦的舆论就发酵起来,一番番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开战的呼声,冲开了下议院的大门。 西班牙是个全球帝国,在美洲,在东南亚,都有领土。 美洲的战争自然要打,东南亚的战争也要打,而要在东南亚打仗,肯定是希望搞好和中国的关系。 英荷虽然同盟,英国却不会忘记当年的安汶屠杀事件,更不会忘记荷兰人将英国从东南亚赶走的屈辱。 如果对西开战,如果要打菲律宾,荷兰不会允许英国停靠在荷兰港口进行补给。 因为那样,会把荷兰拖下水。 而且,英国人不傻,荷兰人当然也不傻,在能确保独霸东南亚的情况下,荷兰人不希望英国取代西班牙在菲律宾的统治,更不可能在对西班牙的战争中给予英国支持:至少,在东南亚是不可能给英国支持的。 此时派出舰队前往东南亚,是一个可怕的任务。 商船还好,小船也行,但五级舰以上的战舰走这么远,要带着六成死亡率的决心。 到了亚洲,在哪补给,逡巡一圈,也就只剩下一个中国。 如果能够在中国谈成借港口补给的事,东印度公司很有信心帮助皇家海军夺取菲律宾,取得百年前被荷兰人赶走的在东南亚的落脚点。 否则只在美洲打,那是西印度公司的业务范围,东印度公司可是兴趣不大。 不管是出于对法国访华的应激,还是出于对英西战争补给的考虑,在乔治二世返回伦敦后不久,很快做出了两个决定。 派遣一支访华使团,解释清楚法国可能的诋毁,同时希望在将来的英西战争中,借中国的港口停泊补给。 向西班牙递交国书,要求西班牙国王为詹金斯的耳朵道歉、向英国道歉。 前往西班牙的使节很快出发。 前往中国的使节团也忙着采买各种礼品,时间有限,必须要在三月份之前出发,才能赶上季风,否则可能今年都到不了亚洲了。 ………… 于此同时,俄国,彼得堡。 当年彼得大帝为了西化,远离旧贵族统治的莫斯科,迁都到了这里,这是西化党的胜利。 彼得二世这个小毛孩子,被旧贵族们操控朝政,又从彼得堡迁回了旧贵族根深蒂固的莫斯科,这是守旧党的胜利。 安娜女皇又折腾了一圈,把首都迁回了彼得堡。 这一次不是西化党的胜利,而是因为俄国出现了另外一支政治势力:德国党。 这一次迁都,是西化党和守旧党共同的失败。 在位数年,两万余人被抄家、流放到西伯利亚;当年彼得二世的断袖之友多尔戈鲁基公爵被车裂。 为了防止西化党的精神领袖、彼得大帝此时唯一在世的子嗣伊丽莎白公主上位,守旧党从德国请回了继承顺位很低的安娜,以便控制。 上台之初,约法三章。 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宣战;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结婚;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指定继承人。 安娜答应的很痛快,她一嫁到库尔兰的公爵夫人,怎么就成了沙皇了呢? 守旧党以为此人根基不深,常年在库尔兰,德语说的比俄语还好,必好控制。 然而登基当天,安娜就带着德国势力,与本就不满的西化党一起,来了一场罗马传统。 枢密院被解散,旧贵族死的死,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西化党也发现,这也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的西化,是俄罗斯的近代化,而不是用失去俄罗斯做代价拥抱近代化,更不是搞成一群德国人在统治俄罗斯,这样的西化宁可不要。 彼得大帝生前,组建了两支禁卫军。 一支谢苗诺夫斯科耶团,这类似于羽林卫。 一支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这是锦衣卫。 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能抓、能杀,能审,更有昭狱。 所以,很显然,新皇即位,为了制衡锦衣卫,得立东厂、西厂。 这道理在中国有效,在俄国也是一样。 明朝东厂西厂是太监,因为他们在文官武将中都没有基本盘,只能依靠皇权。 俄国没有太监干政的传统,但有德国人。他们在俄国的文官武将中也没有基本盘,只能依靠皇权。 所以组建了伊兹梅洛沃近卫团,里面都是德国军官。 又组建了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夺了“锦衣卫”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的权,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先照着一千人杀,两万人流放的标准来。 等到把多尔戈鲁基公爵车裂之后,更是人尽胆寒,谈而变色。 俄国的这种混乱政局,也让许多高级人才胆战心惊。 科学院里,伯努利提前溜了,欧拉也已经在犹豫是去普鲁士还是去大顺,即便伊丽莎白公主竭力挽留。 此时此刻的冬宫,气氛和往常不同。 往常时候,一定会有诸多的宫廷小丑表演着滑稽的闹剧,乡下地主审美的女皇会纵声大笑。 可今天,气氛有些沉闷。 坏消息接踵而至。 大顺的船到了瑞典,归还了瑞典俘虏,还去见了瑞典国王,是否达成了某种针对俄国的交易? 法国使节团访问北京,双方签订了密约,而且法国向大顺提供了一种新型的枪械。这种枪械可以拥有膛线,却又有滑膛枪的装填速度——至少,从京城返回彼得堡的俄国特使是这么形容的。 大顺在西北勘界问题上的态度,忽然强硬,要求俄国拆除在额尔齐斯河上的几座要塞。 中国这边传来的消息已经足够叫人揪心,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带来的关于法国的消息,也很糟心。 法国在俄国的使节,最近频繁接触深居简出的伊丽莎白公主,虽然对方一直回避,但显然,法国人很可能勾连俄国的西化党余孽。 对法国来说,德国是敌人。 普鲁士不是德国、奥地利也不是德国;但普鲁士是德国,奥地利也是德国。 谁强,谁就是德国。 现在,俄奥同盟极其稳固,法国一心想要拆散这个俄奥同盟,因为此时看起来还是奥地利更为强大。 安娜作为半个德国人,俄国作为德国党掌权的国度,法国人显然希望一个更加俄罗斯的君主上台,尤其是西化党的终究目标就是向西,和德国必然冲突,这才是符合俄罗斯利益的外交政策。当然,也是符合法国的外交政策,夹击德国,不管是普鲁士还是奥地利。 法国人到底和伊丽莎白公主是否有勾连,这还不清楚。 可联想到法国和大顺之间的这一次外交,以及之后的大顺归还瑞典俘虏、在中亚勘界问题上突然强硬的表现,都在诉说一种可能:法国出枪、瑞典出人、奥斯曼和中国出兵的针对俄国的包围网,在慢慢形成。而法国人也试图在俄国内部,寻找合适的人选予以支持。 俄国不乏人才,面对这种情况,早有人向女皇提出了建议。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如今和土耳其还在打仗,土耳其人虽然打不过俄军,可是却暴打奥地利,现在的情况对俄国来说略占优势。 大顺的态度不明,西伯利亚苦寒之地,不太可能爆发太大规模的战争,这是可以外交斡旋解决的。 法国人只是嘴上有力量,要打俄罗斯,要先踏过奥地利的尸体。 那么,最弱的就是瑞典,趁着这个针对俄罗斯的反俄同盟还未形成,不如先发制人。 外交上请法国人做保,迅速和土耳其缔结和约,在瑞典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对瑞典开战,解决后顾之忧。 然后派遣最高级的使节团,由安娜女皇的宠信近臣、帮助安娜夺权的重要人物、内阁第一大臣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捷尔曼伯爵,率领一支级别足够的访华团前往北京。 授予他在西北勘界全权代表的大权,牺牲一定的利益,拆几座额尔齐斯河的堡垒,画出一片缓冲区。 这个策略很聪明,可是……大多数人反对。 和土耳其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这时候和谈,就算能够拿回亚速,可是进出黑海的权力肯定会被土耳其人否决。 那这就毫无意义了。 不如再等等看,现在神圣罗马帝国虽然处于劣势…… 但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在某次会战中击败了土耳其,那岂不是就能签一个对俄国极为有利的和约?战场上的事,谁说的准?土耳其人固然能打,可万一神罗能打一场胜仗呢? 这场三罗马之战,还应该再看看。 现在和谈,是及时止损?还是不败而败? 花了那么多钱,死了那么多人,终究还是盼着更多的战果,说不定神罗给力,只要那边赢一场,这边就能签俄国梦寐以求的条约,夺取黑海的出海口。 现在俄国面临的问题,是没有一个准确而清醒的战略。 东边也打、南边也打、北边也打、西边也打,真真正正的四面树敌。俄国到底应该往哪边使劲儿? 第三零四章 这一年,世界的轴心在京城(下) 俄国到底是蒙古?还是拜占庭?还是彼得梦想的西方国家?总之它现在还不是俄罗斯。 这是摆在俄国面前的历史疑惑。 东方、中亚,还应不应该是俄国的扩张方向? 虽然俄国现在仍旧很混乱,仍旧没有一个有序的战略方向和外交策略,但在东方和中亚问题,俄国宫廷中已经有不少大臣开始隐约感觉,东进是一个错误的战略。 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军改后的青州军没有吓到俄国,大顺让俄国感觉绝望的后勤能力,吓到了俄国。 从莫斯科到伊犁,可比从北京到伊犁近多了。 青州军再能打,大顺军改后的新式陆军战斗力再强,没有后勤,也是无用。 阿尔泰山一战,俄国的精英看到的,是大顺只要有意愿,完全可以在额尔齐斯河集结一支一两万人的野战部队,并且足以保证其后勤补给。 当然,这得花钱。可大顺似乎花得起,至少此时的中华帝国,是全天下皇冠中最富丽堂皇最沉重的那顶,上面缀着最多的金银。 之前几个前往中国的特使,都是中国的富庶赞不绝口,而他们看到的还只是京城,甚至没有去过苏杭。 在这种情况下,主张对大顺妥协让步的态度,渐渐成为了俄国宫廷的主流。 与其和中国打一仗输掉额尔齐斯河,输掉布里亚特蒙古,输掉勘察加的毛皮贸易,输掉每年给俄国带来大量收入的色楞格河中俄贸易……不如主动让步,在西北勘界问题上退让。 拆除几座堡垒,划归一个双方都不驻军的缓冲区。 或者,由能言善辩的外交家,德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捷尔曼伯爵,祸水南引,签订个中俄互不侵犯条约,让大顺去和荷兰、西班牙、日本折腾去。 当年彼得大帝雄心万丈,亲自接见了漂流到勘察加的日本商人传兵卫,并在俄国建立了日语学校,以求将来打开东方的入海口,开展和日本的海上贸易。 而现在,这个雄心已经不可能实现了,雄心成为了过去的妄想。 及时止损结束第四次俄土战争,趁着瑞典准备不足先发制人打瑞典;亦或是瑞典问题放一放,等着盟友神圣罗马帝国在巴尔干战场大胜土耳其,签订一个彻底得到黑海通行权的条约……在这两件事,俄国宫廷还没有达成共识。 可在让奥斯捷尔曼伯爵作为全权大使出访中国的决定,很快就在混乱的宫廷中定了下来。 ………… 这一年的西洋历二月,正是大顺过年的时候。 季风吹起的时刻,欧洲的海上或者陆地上,几个不同国家的使节团,带着不同的目的,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法国派出了一批很好的造船工匠,几名海军部的文职官员和设计师,乘船前往中国。 在那里,他们将要完成对中法密约条款的执行,帮助大顺建造世界风帆舰海军史上最经典的法式74炮战列舰。 只要他们建成,就可以获得新式的膛线枪技术。 法国的梦想,最终放在了欧洲大陆上。 他们确信,大顺一旦对荷兰宣战,切断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法国将可能夺走低地地区。断绝了荷兰的重要财路,荷兰将不堪一击。 十个印度、十个加拿大,也不如多少法国人梦寐以求的低地,为了那,可以放弃海外的一切。 虽然,商人们不认可,但那不重要。 ………… 英国采买了大约一万五千英镑的各种礼物,乘坐着帆船前往中国。 在那里,他们将要辩解一下法国人必然对他们的不实污蔑,并希望在即将开打的英西战争中,获得大顺港口的停泊权——理论上,大顺作为中立国,禁止英西任何一方停泊。 可大顺在亚洲的特殊地位,可以使国际法当放屁。 英国人希望忽悠一下中方,允许英西交战中都在中国停泊补给,看上去很合理,但其实就是拉偏架。 因为,英国人在东南亚,早就被荷兰人赶走了,一个港口都没有。而西班牙有菲律宾,根本不需要大顺的港口。 ………… 葡萄牙也派出了自己的使团,但葡萄牙人很聪明,他们希望重申一下葡萄牙的朝贡地位,而非外交国。 朝贡国,或许还能占着澳门。 可要是变成外交国,也难说大顺这边会不会把他们赶走。这一次法国使节团访华,给葡萄牙人带来的极大的震动,他们从明朝就和中国打交道,伪明向罗马教廷求援宫廷受洗的书信也是葡萄牙人传递的,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中国居然考虑了“外交”这两个字。 这种改变,让葡萄牙人很恐慌。 大顺的禁教是严厉的,葡萄牙作为天主教国家,在传教士问题上过于积极。大顺禁教之后,大量的传教士躲到了澳门,还有一些“殉道者”冒着被官员抓起来拷打的风险,继续在广东、广西和福建传教,这也让葡萄牙有些担忧。 他们害怕大顺将怒火发泄在澳门上,尤其是大顺的开关贸易政策,使得澳门这个明朝锁国时候的特殊存在变得极为尴尬。 对大顺而言,贸易上,可有可无了。广东福建松江宁波的各国商馆,不需要再从澳门开始立足。 而在宗教上,澳门就成为了大顺的一块心病。天主教的礼仪之争,已经让大顺的皇帝和儒家官员彻底震怒了,不许祭祖、不许拜皇帝、不许拜周公孔子……这既是在向儒教宣战,也是在向世俗皇帝宣战。 贸易上可有可无、宗教上心病易发,葡萄牙人慌了。 外交还是朝贡? 利益最重要。 葡萄牙人希望继续保持一个朝贡的身份,忽悠大顺,反正大顺也从没问葡萄牙要过贡品。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懂朝贡国的含义,即便澳门存在了这么久,他们也不知道朝贡意味着和朝鲜的地位一样。葡萄牙王室变更,是要大顺派礼政府来册封的,之前不过是装聋作哑不管不问,真要认真起来,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 荷兰人没有派使节团前往中国,因为荷兰现在是空位期,既没有国王,也没有执政,各个省各自为政。 不过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十七人绅士团,倒也关切了一下大顺的外交局势,他们在巴达维亚总督的信件影响下,认定了大顺要和俄国开战。 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看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们给巴达维亚总督的指示上,认为应该抓住这一次千载难逢的顺俄开战的机会,趁着大顺来不及反应,彻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冗余无用的华人问题。 最好是悄悄遣送回锡兰、安汶、班达等地,让这些华人去锡兰修要塞。 在大顺和俄国开战的时候,肃清这些华人。因为蔗糖贸易的不盈利,这些人很可能成为巴达维亚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能够及时肃清,即便大顺将来反应过来了,也不可能选择攻打巴达维亚。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华人了,打下来也管不住,而且也没有可能的华人在大顺攻打的时候带路。 只是,这样的指示不能写的太明确,将来真要是出了事,得有个人背锅。 所以没有明确的指示,只是用了一些隐晦的言语,支持了巴达维亚总督的决定。 尤其表扬了巴达维亚总督提出的“私货合法化”建议,认为既然巴达维亚的腐败和私货不可避免,那么将其从违法变为合法,那不就没有腐败和私货了吗? 唯有这样,才能断绝公司的荷兰员工和华人的紧密联系。 只要私货不合法,那么走私和私货就不可避免,而这就必然让员工和华人海商产生关联。 这,是驱逐华人的第一步。 ………… 自然的,瑞典人也派出了他们的使节团。 不过以瑞典而言,这不是第一次派出对华的全权大使了,实际上早在六七年前,考林组建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瑞典过会就授权他作为对华谈判的全权大使。 只是那一次只是为了贸易,而大顺的贸易坏境是特殊的自由贸易,根本没有什么可谈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谈的。 至于说上一次去广东的时候,想着以全权大使的身份见见皇帝?考林有在其他东印度公司工作的经验,当然明白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能不能见到广东节度使都是个问题。 但这一次与众不同。 这一次,是真的可以见到皇帝的,或者至少可以见到伯爵以上级别的高官。 在斯德哥尔摩和哥德堡的密谋是有效的,卡尔·吉伦特博格确定自己可以执掌国会,以此时非是国务大臣的身份,给了考林这个特使一个国务大臣和国王才能授权的谈判底线。 并且保证,他回到瑞典的时候,国会可以通过法案的修订。 贿赂、游说,可能不是一个意思,但至少在此时的瑞典是差不多的。 瑞典人被煽动起来了民粹的复仇情绪,而东印度公司的瑞典股份并不多。 公司的利益或许不是瑞典的利益,但可以假装成瑞典人民的利益。 ………… 苍茫的西伯利亚,行走着俄国的使节团。 这不是俄国的第一支使节团,几年前的黑龙江之战后,俄国就派出过使节团,大顺也来参加过沙皇的加冕礼。 可这一次,有些不同。 奥斯捷尔曼伯爵不是公爵,但权势却比俄国的那些公爵大的多,原本要派公爵前往,此时换成了伯爵,反而说明更加重视。 历史上,安娜女皇死前托孤之际,就是此人和她的情夫在场,可谓重臣。 不管是西化党、守旧党,亦或是德国党,这一次出奇的一致。 不管是色楞格河的贸易额,还是大顺军改后的军力,亦或是对土战争的不顺利,或者瑞典的威胁…… 总归,在东方的态度上,俄国人放下了党争,确认彼得的东方计划破产。 和上一次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不同,这一次奥斯捷尔曼伯爵不是去背锅的,而是去实打实的外交的。 国会各方以及女沙皇,都明确地授权他,可以在勘界问题上让步,以换取东方的和平。 不利的条约,就像是生孩子。 第一次的时候,千难万险,痛苦万分;一回生二回熟,生的多了,顺滑无比。 这一次,不用背锅。 相反,恶劣无比的外交局势,若能签订一个双方的互不侵犯条约,哪怕放弃一些土地,也是巨大的功劳。 第一章 外交无用论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快开打的这一年,法国使节团访华和大顺收复西域前对俄开战的连锁反应,以及对华贸易稳赚不赔的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让京城成为了今年外交的焦点。 没有一个国家是冲着天朝来的,都是冲着中国来的。 天朝的旗号、影响力、意识形态和儒家道德,远不及江西的磁窑、松江的织工、福建的茶农。 只是想来皇帝和官僚们,心里是没数的,估计也分不清。说不定真要是西洋人帆船齐至的那一刻,还真会有不少人以为这算是万国来朝。 此时,这个即将成为外交焦点的城市的中心,紫禁城。 朝堂上,却还在进行着一场“外交无用论”的争辩。 刘钰站在勋贵那一排里,好几次捏紧了拳头准备出来开骂,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家里人也好、齐国公也罢,都劝过他。 皇帝,或许不再需要一个锐气无双的冠军侯了。 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陈奏声,居然让放下了开喷心思的刘钰有些昏昏欲睡。 “江山之固,在德而不在险……” “本朝自比汉唐,然汉唐之旧弊,不可不察。” “昔,汉时。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欲有功名,必好开战。” “于是天下都知道,想要升官,最好是开边,其次是对内镇压民变。然而直到这样可能会导致祸患的人,却少。” “于是,汉朝兵锋强大,士大夫喜欢,民众也竞相尚武。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 “或曰,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这难道是赞赏吗?这不是赞赏,而是痛斥汉时尚武,以致以军功为上,这正是汉朝灭亡的原因啊。” “如今本朝定西域、抚蒙古、流西南。已达极盛。诚以为,当偃兵息武,专注修德于内,而不可再起战端。” “外交者,必多牵扯列国事。涉入既深,难免纷争。” “若无外交,则英法荷等国,远在数万里之外,则可不管。” “何休注《春秋》,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则焉用外交欤?” 又是老一套的关于“把头插进裤裆里,则外面的事就不存在”的老一套说辞,刘钰已经是连出来对喷的气性都没了。 这人说罢,有人挺身而出道:“臣附议。” “外交者,无非摇唇鼓舌的纵横之辈。若如苏秦、张仪之辈,皆小人也。不行正道,不修德行,嘴无实言。以诓骗为荣,以欺诈为誉。挑唆争端,鼓吹开战,以求功名利禄加诸于身。” “此所谓害天下而利己身之辈。” “及至前汉,又有张骞之辈。若张骞不通西域,不访西域,何至有武帝征大宛至户口减半事?” “至后汉,又有班超。本朝大儒王夫之曾言: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或曰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发穴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鯈——有识者笑之久矣。” “像班超这样欺侮弱小凌辱寡少,挠乱这里的人民和动物,以此骗取奇功,班超也不再有人的良心。” “而古往今来人们还都盛赞他的所作所为,这不是更加鼓动的狂妄的人更加狂妄吗?班超这样的人,简直让有识之士耻笑。” “按照如今的说法,此大约即为外交?” “以班超的作为可知,若设立外交官,驻扎西夷,则必以班超为榜样,效仿班超故事,骗取奇功。尤其西夷相距数万里,外交官必多蒙蔽上听,鼓吹开战之事。” “这都是为了学班超谋取自己的私利功名,怎么能是为了国家呢?” “朝中一些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或曰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殊不知,张骞,乃汉武征大宛户口减半之首罪;班超,助后汉争启边衅而以强亡之祸首!” 这话一说,一些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刘钰。都知道那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欲效张博望、班定远”的人是谁。 大顺虽然鼓动一些汉唐言论,可能入朝的,哪一个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不可能会被这几句口号所“蛊惑”。 有些言论,真要是这么有效,明末的事就不可能发生。李过当年或许有雄心大志,努力扭转舆论风气,可惜死的太早,根本无从在根本上改变太多。 很多事,都源于利益之争。 本来大顺就搞出了一个分科举独木桥的武德宫,如今又行军改,使得科举学的那些东西去当将军,根本玩不转。 照着汉唐这一套走下去,军功为首,只怕科举出身的文官们势力越发微弱。 除了朝堂上的权势之争,还有许多文官考虑到将来。 明末留下了很多教训,其中最大的教训没有人学会,但旁支的教训却记得清楚。 文官们都清楚,他们可以收租、可以欺压的根源,是国家的稳定。 不说战乱时候,武将杀文官就像杀狗一样,就算是当年的江南奴变,如果没有政府兜底,他们都要死在奴变之中。 这个政府,谁都行,包括满清,只要能镇压奴变、提供稳定即可。 不管是为了权势之争,还是为了国家稳定,此时士绅出身的科举文官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大顺的扩张,到此为止了。 不能再琢磨着开战了。 如果没有外交,那么周边也就没有值得开战的方向了,安安心心关上门,做天朝,延续着旧有的道路即可。 一旦有了外交,那么外面的世界就可能对内产生影响,大顺就可能继续开战——尤其是大顺建海军这件事,让很多人心里不安。 他们也不都是蝇营狗苟之辈,而是考虑到要开战,得花钱。 花钱,得收税。收税……那文登的白云航,在文登搞得摊丁入亩、清查田亩之类的变革,就可能发生。 因为今年大计外察,这白云航在文登搞得简直有声有色,取消丁税之后,税收居然比原来还高出了几成。 就算不变革,这收上来的税用去打仗,也是浪费,还不如用于民生。比如修修黄河、蠲免钱粮等等。 西域倒是打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每年还要往里面贴不少钱,还得驻军。 是,给甘肃、西京等地的农夫带来了好处,不再是前线,真过不下去还可以走西域、垦河套。 可好处都是甘肃、西京的人得了,税却要从江南人手里收,凭什么?有能耐别在江南收一分钱的税,靠西京甘肃的税去平西域啊。 当初罗刹人入京的时候,皇帝就说过,到平西域为止。 现在又要搞外交部,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只要不外交,和外部就没有联系,也就没有再打仗的可能。 多数人是这么想的,刘钰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士大夫们的思维方式,见惯不惊。 后世的中国,和此时的中国,在三观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王安石在九十年前,还是奸贼,只是大顺搞了变形的三舍法,儒生们也不好喷的太过,那是打朝廷的脸;张骞的评价,也不都是正面的;班超斩杀匈奴使节的事,更有许多人诟病,认为这是无德仗势欺人的体现。 其实,比这更严重的想法,也有。 比如有人认为,四方边境都是累赘,不如舍弃,纯粹浪费钱。 王者不治四夷。当然,辽东不算,那里已经不算四夷了,都是一群移民。 此时朝堂上安静的可怕,这番言论,等同于是在指着刘钰的鼻子骂奸贼了。不少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没这么简单。 朝堂之争,也和打仗差不多。有前锋,有主力,有后卫,有出来和稀泥调停的。 在这个节度使入京陈事的节骨眼,前锋试探火力的,肯定是要派谏议大夫这种有资格说话,但败了己方也无太大伤亡的人。 都知道刘钰在朝堂上就是个孩子,吃不得一点亏。 一些在外的节度使心想,今天又有热闹看了。 连皇帝都没吱声,等着刘钰站出来开骂。 然而被指责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刘钰,却安静的像个羞涩的少女,唾面自干,往那一杵,跟睡着了似的。 等了半天,皇帝见气氛过于尴尬,只好先说话了。 “那西洋诸国,亦非小国。你们难道没看鹰娑伯所著的西洋诸国略考吗?那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战舰六七十万料;齐国公出法国,法兰西国兵也不弱。外交之事,互通有无,知己知彼。” “汉时尚且称赞罗马,称之大秦。西洋诸国,非是小国。鹰娑比素知西洋事,当可信之。” 有人出来道:“世人皆知,鹰娑伯《论语》、《孟子》背不熟练、经典少有研读,这西洋诸国事,倒是如数家珍。他对西洋人的了解,我们自是信的。” 夹枪带棒地羞辱了刘钰一番后,又道:“那英圭黎国,土地不过一广西、人口尚不及山东。如此却收税两千万两白银、战舰六十万料,足可见横征暴敛、穷兵黩武。” “以吾观之,必不可久,定会亡国。地不及广西、人不足山东,岁入两千万,陛下难道以为这是好事吗?” “此等必亡之国,交往何用?” “就算交往,已有礼政府、鸿胪寺。如今又立外交部。” “臣试问,这叫朝鲜、琉球如何看待?朝鲜,孝子也,五服之内;西夷,外人也,夷狄之属。” “招待罗刹,规格高于朝鲜。此重夷狄而轻五服之亲,只恐藩属离心寒心。” “西夷诸国,纵然兵强,又打不到我们,相距又远,何苦交往而寒藩属之心?” 关于外交部的讨论,刘钰不出声,齐国公本为了避嫌不该出声,此时却忍不住道:“诸公难道忘了前明英荷葡等国寇海之事?舟山、澎湖、台湾事,殷鉴不远。” 然而反对者也早已想到,笑道:“齐国公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前明闭关,英荷欲求通商而已。如今我朝既已通商,天朝货物,通于西洋,人人追捧。他们岂敢开战,自断财路?” “另外西洋人多用大黄、茶叶,又食牛羊肉奶,若无茶叶大黄,必腹胀而死。他们岂敢开战,自寻死路?” “本朝只要继续开关,必无战端。西洋人无非求之贸易,贸易事,海关即可办理,何必又要再立外交部?” “还有派人前往瑞典国一事,远交近攻,看似妙极,实则大祸。罗刹人与本朝已定边境,派访瑞典,罗刹人必以为本朝将对罗刹开战,边境增兵,我朝是否增兵?增兵便要花钱。” “亦或者,一些人欲学汉唐事,军功为上,自是愿意打仗的。与罗刹战,有何益处?苦寒之地,那松花江都无人肯去,便是夺了罗刹土地,又有何用?” “军改一事,更使得汉兵可以以一敌五,更是助长了一些边将立功之心。” “臣以为,外敌已无,当修德政,万万不可学汉唐,走上穷兵黩武之穷途。” “臣亦不是那种不知天下事的人,也曾看过西洋人的地球仪。上古便有大九州之说,赤县神州为大九州之一,更是富庶无双之地,只要勤修德政,自是万国来朝,何必用苏秦张仪张骞班固之举?” “欲使西夷不觊觎本朝,唯有教化。教化二字,唯在经典。若求教化,当建番学。招收番人教授经典,实胜外交百倍。” “是以,外交无用,反取祸患。” 第二章 你顺也配碰瓷汉武? 刘钰缓缓睁开快要睡着的眼睛,心道这等于说的是没有用的废话。 真要是内部能改革,以此时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地球最强的手工业生产力,确实只要内部解决了,就天下无敌。 问题是做不到。 只能走歪路子,从外部开始,另起炉灶,培养一群“武德充沛”的海商,而不是一群坐地卖货的坐商。敢冒着五成死亡率玩航海、敢有班超那胆量三十来个人就敢灭国的魄力。 修德,修德,到底怎么修?你要是修德就能修出一个工业革命的北美泄压阀、能修出一个能容纳一省工业化的市场、能修德修出蒸汽机,怎么修都行。 现在不谈别的,就说一个江苏省,要是完成了初步工业化,天底下去哪找这么大的市场? 到时候不往外走,憋在家里,小农破产,流民遍地,照着四五千万的人死,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扛得住? 英国搞的那一套,要不是有个美洲的泄压阀,早炸了;要不是有个印度的市场,那点点工业,法国荷兰普鲁士全都是重商主义高关税,等着内卷吧。 可是这些东西没法谈,谈了他们也听不懂,这些东西是朝堂上的异端见解,天朝就算要变革,也只能从故纸堆里找合理性,而不是说一些完全不兼容的政治经济学。 夫子的书,不是政治经济学,而是道德伦理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道德标准取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西洋的经济基础,除了此时小农颇多的法国,谁会对这一套有兴趣? 再说了,这些经典,凭什么和走底层路线的天主教争? 在广西广东福建这样的自己家里,都快输的裤衩不剩了,一些人靠着走底层路线去对抗族权、夫权,要不是朝廷直接下场禁教……论洗脑能力,连印度那边的宗教都比不过,标准的窝里横。白马寺可是修到了洛阳。 心里想着以后自己要改变一下形象,不要那么尖锐,强忍着心里的怒气不出声。 可偏偏树欲静而不风不止。 皇帝见刘钰也不出声,竟是主动提及。 “鹰娑伯,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叫唤,心里暗骂道这事你让我怎么说? 说好了打南洋,但这事现在不能说出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封了口,不得外泄。 要是不打南洋,外交确实没什么用。 显然皇帝心里也知道,要不说南洋的事,道理肯定辩不过。想着刘钰机灵,也知道刘钰不可能说漏了要打南洋的事,便想着让刘钰出来挡挡风。 皇帝叫他,他也不能不应,只好站出来。 “臣刚才听说汉武之事,不由想到另一件事。若说本朝像汉武时代,倒不如说那英荷等国像是汉武时候。” “说起汉武,臣便想到一人。” 刚才一群人骂他是张骞和班超,刘钰也没吱声。这时候又提起了汉武帝时候的旧事,皇帝和朝臣倒是都好奇起来。 “何人呐?” “桑弘羊。” “嗯?” 皇帝懵了,大臣们也愣了,心道提桑弘羊干什么? 几个脑洞大的、见识过刘钰之前在朝堂上是怎么仗着年轻啥都敢说的,心里更是一咯噔,心道:提桑弘羊,莫不是…… 刘钰悄悄从袖子里拿出一些记录着各种数字的丝绢,扫了几眼。 “陛下,桑弘羊盐铁专营,是以武帝有开边之资。臣观西洋制度,多有桑弘羊之法。” “如东印度公司专营权,非此之外,不得私营。若有私营,抓着查杀。这算不算是桑弘羊盐铁专营之策?” “其桑弘羊之策,使得其国每年岁入数百万,是以可以开边拓土。” “反观本朝,哪里有一丝汉武时候的模样?本朝离着汉武还远着呢。” “臣之前曾托人收集了一下西洋各国在江、浙、闽、粤海关的货物量,很有意思,臣请念一念。” 待皇帝许可,刘钰把自己托田平统计的数据念了出来。 “以泰兴十四年为例。” “泰兴十四年,闽、粤、江、浙各海关,西洋船带货如下。” “茶,英圭黎国,5437担;丹麦,7980担;瑞典,3280担;法兰西,3320担;荷兰,5681担。其余葡萄牙走澳门,此无算;西班牙人的,亦不曾统计。不入账的、走私的,都不算。” “瓷,以箱为算,一箱大约500斤,大约500件。” “合计:英,320箱;法,150箱;丹麦,260箱;瑞典,当年无订烧瓷,却也拿了80箱;荷兰,180箱。葡、西不知,走私无算。” “绸……丝……大黄……” 将海关的明面统计数据念了一遍后,刘钰又道:“不算瓷、丝、绸、布、大黄等,只算茶叶。” “英、法、瑞、丹、荷,共计25700担。以西葡合计5000担,大约30000担。” “一担百斤,一斤最差的武夷茶,在欧罗巴洲可赚2钱银子,另缴3钱银子的税。合计五钱银子,则一担合纯入50两。” “则单单茶叶一项,以桑弘羊之法,西洋诸国就能入近二百万两白银。” “瓷器、丝绸、大黄等皆不算。齐国公去往欧洲,途经罗刹,想来也知道,罗刹的大黄也是官营专营的,不得私卖。” “剩余的瓷、丝等物,皆算是与茶相等,则西洋人以桑弘羊之法,便可岁入近千万。” “这是天朝特产。再说一下南洋荷兰人的香料专营。亦是桑弘羊之法,私人经营,当地爪哇人则砍手、断头、车裂;本国人私营,则没收、击沉、充公。” “我手里倒是没搞到这几年的,但有一份泰兴元年的,那年之前正好欧洲出了点事,有个叫南海商会的,出了点事,牵扯太多,那一年的账目是公开的。” “其中,丁香,80万斤,当年的丁香价格是每斤4荷兰盾,一盾大约是8钱库银。在当地,若如盐在产地,运到荷兰十倍利润,则算盈利200万两。” “肉豆蔻,30万斤。每斤的价格是2弗洛林,大约是两钱黄金,算2两白银。则利为60万两。” “胡椒,胡椒倒是便宜,约莫10斤能赚一两银子。但量倒是多,荷兰国在泰兴元年合计运走胡椒770万斤。则利为80万两。” “诸如蔗糖、苏木、等不算。西洋人如今又喜咖啡,南洋诸国更是开始种植咖啡,此亦每年约百万两。” “对倭贸易,都是从天朝拿货,转口倭国,每年利润约八十万两。” “对波斯贸易,这几年波斯有事,故而大减,却也有近百万两。” “前朝崇祯14年,倒是报过一次总额,折合资产共4800万英镑,折合库银一万万五千万两。当年利润约为四成,扣除战舰、火炮、驻军等,岁入约为2500万两。” “之后虽伴随日本锁国、波斯开战、英法走私香料、葡萄牙的巴西丁香木分走香料,蔗糖降价等等,年入亦有1500万两有余。” “这还只是一个荷兰国。靠桑弘羊之术,垄断专营,年入1500万两不止,公司欠债9000万英镑约合两万万七千万两白银而不散。” “本朝……哪好意思与汉武相较?” “是以我说,这几位大人动辄将本朝借古讽今,说什么汉武汉武,只怕论及与汉武相较,尚且不如英荷。连桑弘羊之术都没有,哪能比汉武呢?” “我看本朝明明就是文景嘛。” 说完这组数据,刘钰心道你个大顺也配碰瓷汉武?英荷,哪一个玩桑弘羊之术,不比你们玩的明白? 桑弘羊玩的是盐铁,合着变成香料蔗糖咖啡茶叶丝绸瓷器,就不是了? 别的不敢说,英国的私人商船敢过好望角,真的是要被击沉货物充公、公司六、王室四的,找国王都不好使。 真要是汉武帝、桑弘羊等一批人主政,就这人口,就这贸易竞争力,就这手工业,就这国外市场,一年不搞出一亿两岁入,都不好意思下罪己诏。 你们这群人哪来的大脸,就好意思碰瓷汉武时代?就汉武帝的外交视野,能让荷兰人占了南洋,连点反应都没有? 不过他本意倒不是在说这个。 这话里有话,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以为刘钰真的是在为“汉武”还是“文景”在争辩。 汉武帝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好,至少此时不咋地,和秦始皇差不多吧。文人眼中,卫青是奴才,汉武帝是暴君。 但文景,就好多了。要是宋仁宗,就更好了。 这时候用英荷的例子,来说天朝距离汉武帝的政策差得远,完全不用担心,实则并非要说这个。 朝堂上知道刘钰要对南洋动手的几个人,都明白这组数据是说给皇帝听的。 因为他既不说英国,也不谈法国,偏偏谈荷兰。 这分明就是在利诱皇帝,告诉皇帝搞下南洋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怕与民争利?没事,反正民也走不出马六甲,也拿不到荷兰人垄断的香料。 不算糖和咖啡,只算香料,只算往欧洲卖的香料,这都将近六七百万两了,数据详实、明明白白,这还不打,等什么呢? 刘钰心里明镜似的,哪有什么君臣共治?自从朱元璋废了丞相之后,内阁也好,天佑殿也罢,通通全是秘书处。 皇帝都是天子、宰相一肩挑的。皇帝不上朝,内阁处理政事,那也只是秘书代行领导的权责,说撸就撸的。 这外交部的设置,也是一样。最后还是皇帝说的算。 只看皇帝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被骂的程度。 当初刘钰说南洋价值几个河南省的赋税,现在把数据明确地报给皇帝了,皇帝脑子只要不坏,就应该清楚,这事得办。 办,就得设置外交部,因为刘钰说英荷同盟,说荷兰有60万料战舰……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欠债9000万英镑。 往好了说,这叫此时正值虚弱,交好法国,避开英国参战,则可一举而定。 往坏了说,欠债也是本事。你大顺国库欠债两亿七千万两白银试试?去了零,都够呛,欠债这么多还没跨,足见实力强劲,不借法国之力“以夷制夷”,恐事难成。 皇帝闻弦知意,心道你倒是滑头,这话是说给朕听的,至于什么汉武还是文景,却也不是废话。 朕要是起了收对外贸易专营的心思,那便是与民争利;若是夺了南洋,本就非民之利,只要不往本国专营,那便会少许多骂声。 到时候内帑留一些,分户政府一些,这嘴便都堵上了。这便是你说的做新饼、别分旧饼? 想到这,又看看刘钰,心道这厮果是长大了。本以为今日朝议,又会口出狂言,疯狗一般到处咬,看来这要结婚的人,以后有个在乎的,身后背的东西多了,果然便稳重老实了。 这便好,朕不怕你有本事,还就怕你没什么在乎的。 第三章 双喜临门 皇帝听得懂刘钰的弦外之音,其余不知情的人却听不懂。 听起来刘钰像是在说,天朝还有继续压榨、对外开战的潜力,距离汉武时代对民间的压榨还差得远。 桑弘羊是法家制度,这一下子朝堂上顿时炸开了。 或曰便是王安石变法,那也是行申商之术而讳其名,如今刘钰口口声声说桑弘羊的这一套,这纯粹是要祸乱天下。 此时四周似已无外敌,当休养生息,万万不可行剧烈之事。 更有甚者,担心皇帝要把一些对外出口的货物官营。 以前还可以只能从史书中找出例子,现在刘钰说了一大堆西洋诸国的制度,甚至连罗刹都是大黄官营,不少人都生怕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搞什么官营了。 公忠体国者清楚,这么搞只怕要搞成宋朝那样,固然多收上来了钱,可是成本太高,天下必乱。 为身后利益者,担心这么搞皇帝完全控制了对西洋的贸易,这会让他们损失很大。 还有一些或是出于懒政、或是出于禁教以防明教不敌天主的顾虑,觉得干脆把海关都关了,就留一个口子,这样既方便征税,也方便查走私,还省了许多沿海节度使的麻烦。 混乱中,刘钰却又变成那种呆若木鸡的神情。 听着朝堂上的各种发言,站在那半闭着眼睛,在一阵喧嚣中酝酿着睡意。 直到散了朝,也没争出个子午卯酉,而很多话完全都是虚空输出,无中生有。 朝堂一散,刘钰出去就赶紧开溜,他是怕一些“出于激愤”者围殴他一顿。很多科举出身的,也是学过射艺的,还是有几分的力气的。 回到住处,屁股还没坐热乎,有人便过来禀告。 “大人,威海那边来人了。有急事求见。” “啊?” 听到威海那边来人有急事,刘钰慌了神,鞋都没穿好就赶忙叫人进来。 威海那边这时候能有什么事? 第一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下水就沉了? 日本那边察觉到了什么,禁绝贸易了? 还是北海道那边的屯粮城打起来了? 自己走之前都安排的好好的,这个时间段要是出事,肯定都是坏事。 很快,一个心腹人进来,递上来一封信,便站到了一旁。 扫了一眼信,是康不怠的记号,刘钰心里更慌。 然而打开信,信上只有四个字。 “镗床已成” 啪…… 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刘钰像是椅子上长出来了一个刺一样,嗖的一下蹦了起来,撞的桌子摇摇晃晃。 手就像是中风了一样发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送信的心腹人不知信上的内容,但也跟着刘钰许多年了,知道刘钰虽不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也是打过罗刹、攻过西域统兵之人,何等事才能让他如此激动? 送信的人不知道,康不怠可能也不清楚这镗床到底有多重要。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这东西,是刘钰开价最高的一个。 当初直接开了几万两银子的赏格,说是要比英国的航海钟赏格还高。每个月需要的银钱,一定数量之内,直接支取。 康不怠不懂技术,但会算数,根据数目大小,很清楚哪些是刘钰看重的。 贵的,肯定就是好的。 中风了一番的刘钰在房间里转了七八圈之后,这才停下来。 一阵大笑之后,口里不由自主地把朝堂上那些屁事的怨气全都喷了出来。 “去他娘的勾心斗角!老子不用陪你们玩了!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这东西没什么难度,只要讲通了原理,换个思路解决挠度和进动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完全做得出。 现在欧洲已经一大堆的蒸汽机了,只不过还没有改良成瓦特的那种,而且没考虑能量守恒定律,导致大量的能量被浪费,所以就像是威海干船坞的那种蒸汽机,就只能用来提水。 此时是工匠的时代,而非科学家的时代。 科学此时有用,但在蒸汽机上,并不是很有用。 现在存在的蒸汽机,就像是威海已经在用的纽可门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就是欠缺一个“潜热”科学——蒸汽变成水要放热、水变成蒸汽要吸热。 但这东西在成为科学定理之前,很多人其实是有模糊的直觉感知的。 正如恩格斯对瓦特的评价:瓦特的改良给它加上了一个分离的冷凝器,这就使蒸汽机在原则上达到了现在的水平。 瓦特找出了分离冷凝器的思路,这个思路对刘钰而言不是问题。 有了思路,当年拦在瓦特面前的,是两道坎。 一道是气缸的精度,钻大炮的水力镗床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靠手工很难完成的任务。 另一道便是英国的专利制度,曲柄传动机构,早就被申请专利了,为此瓦特又搞了一套行星太阳齿轮结构,一直到曲柄传动的专利到期,蒸汽机这才算是定型。 而在刘钰面前,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了。 水力镗床解决了。 而专利…… 大顺根本不存在专利这个概念。 可以说,现在拦在大顺出现第一台瓦特式蒸汽机,应该只差大约四五年的时间,外加几万两银子的投资。 镗床,是蒸汽时代之母。 或许现在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康不怠既然给自己写信了,那足以证明达成了他当时要求的水准。 虽然早就想过,自己真金白银砸出去搞得科技攻关计划,肯定会在数年之内突破。 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镗床已成”这四个字真真正正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巨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他其实还没做好接受这一切可以这么快的心理准备。 米尼弹,算不得什么。战列舰,算不得什么。 而这台“蒸汽时代之母”,才是真正可以改变天下的东西。 用颤抖的手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给康不怠回了一封信,也很简短。 “兑现承诺。不要声张。待我回去。” 写好后封好,交到那心腹人手里,嘱咐道:“速速回去。” 送信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却知此事必然重要无比,也顾不得在京城逗留休息,赶忙骑着快马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刘钰赶走了其余人,就剩下自己后,又把那只写了四个字的信纸拿出,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容。 可笑了一阵后,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镗床的出现,距离瓦特式蒸汽机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最后一步还是很容易迈过去的,但迈过去之后,才是最难走的一段路。 考虑到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刘钰心道,得,烧钱的过程才刚开始。 得用钱烧出一个兜底的选择。 兴奋之后的清醒,刘钰很清楚蒸汽机这东西在朝臣、皇帝的眼中,意味着什么。 如果上来就搞纺织业,皇帝、朝臣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生产力的巨大进步,而是看到数千万小农织工无以为生;看到的是商人的力量可能会不受朝廷控制地壮大。 英国事先砍过国王的脑袋,大顺可还没经过这一步,而且大顺作为一个正统的古典华夏帝国,小农的稳定是朝代统治的基础,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稳定大于一切的角度去看。 至少,此时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只能算是刚刚正式萌芽。 距离拥有对内镇压大规模小农破产起义面不改色;对上砍掉皇帝脑袋以儆效尤令龙椅无人敢坐;对外抢夺市场和原材料基地等等这样的“武德充沛”,还差得远。 在大顺,想做成事,就得要考虑兜底,就得换一种说法。 蒸汽机可以给皇帝看,但给皇帝看的,不可能是蒸汽机驱动的纺织机,而应该是“一条不需要河水、纤夫,就可以通向东北、西北;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蒸汽火车模型。 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对内镇压、为了边疆稳定,皇帝和朝臣对此八成会支持。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玩意还有别的用处,只要在准备好之前别提前暴露,足以忽悠一阵,做一个兜底选项。 为了这个兜底选项,肯定还得继续砸钱,往铁路的方向砸个八百十万两。 这钱,偏偏还不能从纺织业那拿到,这一次的“原始积累”,只能从海外贸易中弄了。 不过转念一想,心道东北问题倒是彻底解决了。 无论如何,从京城到黑龙江的铁路,肯定会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竣工。 外东北和西伯利亚,已然是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了。 凡事都有两面性,只要让皇帝看到皇帝喜欢的、别让皇帝看到皇帝警觉的,就还可以继续忽悠下去。 在没能力确保皇帝不会因为保守江山稳固而禁止之前,机械纺织这条“工业革命的正途”,还是不要走,要剑走偏锋。 正琢磨着后续的计划时,有人在外面叫了一声,刘钰喝道:“不是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大人,宫里来人,请大人速去宫里。陛下召见。” 也不知道皇帝那边有什么事,赶忙换好衣服,匆匆入宫,太监引领着去了天佑殿附近。 待进去后,刘钰有些惊奇。 屋子里只有皇帝和几个重臣,在场连个记录的都没有。 当初在西北被刘钰抢了头功、如今卸下兵权任了新成立的枢密院、其实也就是大顺总参谋部的江辰,亦在其中。 几人身前的桌上,扔着几张地图,只是扫了一眼轮廓,已然认出来那是日本。 第四章 礼法还是利益 刘钰不是来的最晚的,又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见过皇帝后,都赐了座。 待人都到齐了,皇帝先问刘钰道:“你编练海军数年,如今有多少把握赢过倭人水师?” 一听是这件事,刘钰心里咚咚一跳,兴奋起来。 “回陛下,十成把握,没有意外。秋后起航,无有神风。倭国水师,孱弱不堪。” 几个早已知道风声的,带着各式想法,想着这一天总算到了。 支持的、不支持的,此时态度已无意义。 皇帝搞了个小圈子,明显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而且能被召集到这里的,哪一个都是“莫大殊荣”,这意味着皇帝的信任。 这时候再说这个那个、劳民伤财之类,便是不开眼了。 可皇帝问完刘钰之后,还是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国岛津氏攻打琉球,劫掠王城。又派人监视,琉球国不得不两面朝贡,既朝于天朝,又参于江户。” “本朝之后,琉球王亦是遮遮掩掩,不敢以实情相告。朕虽恨其欺君,但念其非是本心,只是迫于淫威,这琉球王的罪过,尚可商议,朕亦可宽恕。” “然倭国如此,朕实不能忍。朕虽外交,然倭国岂在外交之列?此番又与天朝争朝贡国,实乃大罪。” “朕派人去往倭国,得了不少消息。有些东西,你们不妨看看。” 说罢,将那本被康不怠添油加醋、煽风拱火的《国姓爷合战》拿出,分发给在场的每个人。 一些地方都被皇帝特意标红,几个心里不是很支持的,在看过之后也明白,这一仗不可避免了。 书上的内容固然拱火,可能在这里议事的,哪有可能被几句拱火的言语就气的怒发冲冠? 但皇帝假装怒发冲冠,大臣们自是也要假装怒发冲冠。这书上的标红,不过是在告诉这些重臣们,朕意已决。 果然,一阵“狼子野心”的骂声之后,皇帝道:“朕亦非是那种穷兵黩武之君。自前朝万历年间一战后,朕以为这倭国已知天朝不可撼动,必收了心思。如今看来,死心不改。” “正好,罗刹国应会派遣使团、那瑞典国、法兰西国也会派人前来,鹰娑伯说英圭黎国也有可能。既是西洋诸国齐至,也正好叫西洋诸国明白天朝边界何处。” “当初齐国公与罗刹人签了界约,便说这倭国乃天朝朝贡范围,以西夷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论,既为朝贡,则无外交,大事小情均需与天朝报备。” “他罗刹国知道,自是不够的,也需得其余西洋诸国知晓。” “再者,琉球国之事,若掩耳盗铃,终非长久之计。一旦泄露,你们当是折损的琉球国的颜面?那折损的,可是天朝颜面。” “朝贡之国,竟参江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琉球国双面朝贡的事,其实在大顺也不是啥秘密。 只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秘密,毕竟这事太打天子的脸。 一些老成之辈则认为,为了琉球去打日本,劳民伤财,只得一个虚名,无甚意义。 琉球毕竟不是朝鲜,日本若打朝鲜,大顺肯定是要出兵的;可要到琉球,隔着大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元朝攻打日本的记忆还在史书上,觉得打起来实在不值。 现在皇帝“惊呼”原来琉球还有这样的事,大臣们也只能惊呼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国公见这件事和外交有关,连忙道:“陛下,臣以为,应派使者往琉球,质问此事。” “纵然琉球国迫于淫威,但终究有罪。罪,天子可免,却不得不申饬。” “臣常听鹰娑伯言,海军非一日能成。便是派去琉球,倭国有所警觉,其海军也非一年之内能建成。” “故而臣以为,当遣鹰娑伯前往琉球。一则彰显天朝军威,二则也叫琉球王知晓,天朝自有手段护佑其国,使之收心。且威吓安抚当并用,鹰娑比自去威吓,又应再遣一使加以安抚。”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半晌道:“鹰娑伯有句话说得好,战争在开始前,就该知道如何结束。打仗嘛,总要有个目的。” “朕的目的,便有几点。” “其一,处置岛津氏,押送京城受审;倭国必要朝贡,天朝册封。” “其二,天朝征伐,耗费军饷,当由倭人出。” “其三,开放贸易,天朝商贾可以售货于东洋,不受限制;其国既朝贡,则与西洋诸国贸易,非天朝允许不得通商。” “至于驻军占据、统治设府,朕倒是并无此意。” “此番不过膺惩其不敬之罪。” 先说完了这几个必须要达成的战争目的,那几个心里本有些反对的,也放松下来。 既然不是以灭国为目的,这便是周天子的征伐不臣,名正言顺。 而且这么一来,也不会耗费太多钱粮兵力,尤其是大顺军改之后,阿尔泰山一战让朝中不少人信心倍增,认为以少胜多当无问题。 再者若能让倭国赔款,这仗打的也不赔。 况且倭国又不是准部,隔着大海呢,就算打输了,也不用怕天下震动。 几人都看看刘钰,知道决定这一战成败的关键,就在刘钰的海军上。 之前皇帝已经问过刘钰可有把握,既说十成,众人都觉得打仗这种事,刘钰虽年轻,可看的却准。 说有十成,那便十成了。 然而皇帝并没有叫刘钰发表意见,而是说道:“自军改之后,这枢密院行参谋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倒也参谋了一些对倭国开战的办法。当然,未必用,只是做些准备,以备不测。至于安南、缅甸等处,亦有备案。” “这几年也派了不少探子去往倭国,虽倭国锁国,虚实难知,可刺探之下,军力倒也不强。” “自前朝万历年后,少有征战,武备松弛。枢密院的参谋们认为可战,你们不妨听听,共商此事。” “一则验证下军改之威;二则试试这参谋体制如何。” 给一旁的江辰使了个眼色,江辰便把一张日本的地图拿出,随后冲着刘钰一笑道:“此番虽是陆军的事,可缺了鹰娑伯统领的海军,怕是不成。但若如唱戏,这场戏的主角,非陆军莫属了。” “鹰娑伯此番只需做两件事。击溃倭人水师;运兵到合适处。昔日西域准备一战,鹰娑伯叫我西路大军上下怨气哭泣,多少渴望凭此封爵之辈断了念想,这一次可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 “上一次都是陆军,这一次若再有此事,那可是陆海不合。” 江辰就是说个笑话,活跃下气氛,其余人都笑呵呵的,唯独刘钰心里一阵嘀咕,心道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好在大顺日后要扩张,只能往南打才有意义,陆海之争也不至于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尴尬的笑过之后,江辰便将作战计划说了说。 先以海军携载大约三千人登陆,攻下小仓城,隔断马关海峡,关门打狗。 随后再运输陆军,占据长崎,在长崎屯粮屯兵,击破九州岛各处之敌。 待肃清九州岛之倭军,便与幕府谈判,要求幕府答应所有条件,随后撤军。 这样只要海军足够强,只需要一万多军改后的陆军即可成功。 耗费钱粮也不多。 粮草等,海商年年去长崎贸易,绝对比打准噶尔要便宜,甚至可以在长崎用在京城的价格买到粮食。 计划听上去挺简单的,只是刘钰心想这可行了,海军完全成了陆军的仆从了,就帮着陆军夺个制海权? 皇帝对这个简单的计划很自信,笑道:“这一次漕米海运,海商踊跃,损耗几无。天朝本就多有海商前往倭国贸易,也曾往长崎运过米粮。打仗费钱,最费者,辎重也。” “此番可让海商出面,运送粮草辎重。” “日后朕准其特许往倭国贸易。不过日后贸易,得利的便是海商,这劳军费用,他们还是要出一出的。” “却不知这些海商愿意出多少?” 刘钰心说这可多了,真要是能让日本开关贸易、允许铜金银等贵金属交易,这里面的利润可大了去了。 不说别的,便是黄金,日本的金银价,若能用白银套购黄金,这都能大赚一笔。 况且放开的了的话,再把荷兰人挤走,一年大几十万两肯定是愿意出的。 但想要拿到手,这场仗肯定是要表现一下的。 “陛下,臣以为,若膺惩倭国,海商们自是踊跃。若对倭开战,则海商们短时间内又不能前往倭国贸易。依西洋制度,海商船只皆可征用,贸易公司又有一些远航大船,后勤补给辎重,都非是问题。” “江南粮米,可直接转运到长崎;辽东麦食,亦可转运到小仓。转运费用,便不必支付给海商,只算作日后垄断费。” “至于愿出多少劳军捐助,此事……臣以为不宜用捐。既是允其垄断贸易,明码标价,商人皆重利小人,无利可图必不肯做。” “不若这样,对倭作战以两年为限。两年之内,转运粮草费用,折算垄断权两年。” “待日后条约签订,开关贸易,则再议定垄断费用。一来,两年之后,收入多寡,商人心里也没数。两年之后,若是利润倍增,自然愿意多付一些钱。” “此事,松江的贸易公司必可承担。但此事一旦定下,就不可迟缓。” “齐国公既言,臣应前往琉球,质问琉球王朝贡二心之事,恐倭人会有警觉。不过好在倭人锁国,反应迟缓,在其警觉之前,必要定下开战。” “以今年金秋开战为佳,还可就粮于敌。倭人封建,公六民四,只要我朝仁义,少收粮草,倭人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战端之事,无可计较。倭人必败。唯独便是那倭人自有国王,掌权者幕府将军,挟倭王以令大名。真要是令其朝贡,这册封……是要册封谁?” “臣以为,天朝还是保持其幕府体制,如此市场统一,才便于销售货物。幕府经此一战,威望必损,定是难以压服部众大名。到时,必会有求于天朝,令幕府做天朝的守土官长,岂不美哉?” “是以臣以为,此事上,勿以礼法为重;当以利益为先。” 第五章 无夷可征的征夷大将军 刘钰心想,这应该自己最后一次提礼法和利益的选择。 这事自己本不该谈,家国同构的礼法体系之下,外国君主也是君主,外国的尊卑也是尊卑,有些事朝廷还是看的很重,因为不想国内有学有样。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重要,幕府必须存在。 因为刘钰对日本就没有太长久的想法,只是想把它最后的一点黄金、白银和铜都弄走;把它作为一个商品倾销地。 事实上,从大顺开国到现在,日本一共流出了250万两黄金;110万公斤大约1100吨的白银。这里面流入大顺的约莫五分之四,剩下的都跑到荷兰去了。 能压榨的油水已经不太多了。 但就像是日本“贵族”同行的那番话:像芝麻、越榨越出油,估摸着使劲儿压榨一下,还能榨出来个百十万两黄金和六七百吨白银。 刘钰为了能让皇帝和勋贵们看到打日本的好处,可谓是煞费苦心。 好心帮着幕府铸币改革,提供了很有建设性的意见,稳住了物价、制止了通货紧缩,也让日本幕府通过铸币改革征收了不少的“铸币税”,幕府手里现如今是有现金的。 好心帮着幕府推广了地瓜,使得幕府挺过去了经济危机,维系了后续作为一个倾销市场的稳定性,也方便以后无贵金属可压榨的时候,还有大米可以运。 所以可以很方便地要出钱来,要是早几年赶着幕府那边还得要求大名们贡献米的时候,就算打了也很难压榨出来钱。 幕府存在,就有个专门帮着大顺收税的。税收的差不多了,就去收割一波,总比自己下场去收要省事儿。 而且幕府的特殊政体,以及朱子学说在日本的流行,都使得日本幕府名不正言不顺——至今为止,刘钰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幕府会自己推广朱子学说,朱熹的学说怎么看曹操,幕府心里没点数? 这一次若是大顺打赢了,幕府的威望便会直接降到最低。 到时候幕府想要维持下去,就只能依靠大顺,这可以叫卖国,也可以说是阶级意识。喊几句口号就自动放弃权力和利益的故事,基本上只在童话里,幕府别无选择。 况且将来倾销,又不是倾销军火,那最好还是不要搞出来战国乱世。那将严重影响贸易额。 大顺还在在旁边坐个平衡手更好一些。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其余人也都觉得似该如此。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 可这件事还没这么简单。 刘钰是要把北海道拿到手的。 幕府将军的正式名称是“征夷大将军”。夷者,虾夷也。 虾夷都没有了,这征夷大将军往哪征? 这件事上,还是要给幕府个面子的,要不然脸上不好看,不给台阶下,到时候谈判也不好谈。这等于把幕府将军的法理基础给废了。 皇帝知道他已经预先在虾夷地屯粮的事,但之前也没当个大事。 此时刘钰把这件事一说,在场众人全都哑然了。 都是礼法制度下生活的人,这件事当然是一听就懂。日本这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号,确实麻烦。 但对北海道,刘钰肯定是不肯放手的。 “陛下,那虾夷地虽然无甚物产,亦和海参崴气候相近,但论及形势,可比河西走廊。” “得虾夷,则下可监控倭国;上可断绝罗刹。又能防止罗刹与倭国勾连,故而虾夷地此时虽不毛之地,却一定要拿到手。” “陛下既委臣节度鲸海之职,为鲸海长治久安,臣移民迁民事,一直都是先外后里,先把周边一圈的河口、沿海、港口等地占据。所谓画地为牢,四周人口滋生,内部迟早为天朝实地。” “虾夷地于鲸海,极为重要。节度使虽为流官,臣却不得不计长远。” 他是死了心要割北海道,要说经济价值,现在几乎没有,皇帝早就私下里答应过刘钰可以割。 只觉得这种小事可以不用当做预先拟定的条件,到时候一说便是,想来又非富庶地,不过万余人口,即便割走,倭国也不心疼。 然而此时一考虑征夷大将军事,皇帝皱眉道:“这事,的确有些难办。诸卿可有什么想法妙计?” 在场的几个都是些军事重臣,这种事上着实没有太多经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道:“前朝万历年间,册封日本王,不也是册封的关白丰臣秀吉吗?只是之前那是搞不太清楚,如今也不好装聋作哑,这就另有说法。” “天子之下,朝贡邦国,自是只能有一个王的。倭人自称大君,这大君是个什么,他们自己叫叫还好,天朝册封的,却无大君之职……” “此时实在不好办。” 不只是大臣们皱眉苦思,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皇帝也是低头沉思。 皇帝觉得刘钰说的挺有道理的,保持幕府存在,还要保持日本国王的存在,这样才方便控制。 既不废王,也不废幕府,大顺才更容易控制日本。 可不废王、也不废幕府,还要把征夷大将军的“夷”割走…… 制定作战计划都没这么犯难,这件事上确实集体犯难了。 再一个,若是将来日本又对大顺开战,幕府那边挂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号,这也让大顺很不爽——谁是夷? 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皇帝只好道:“罢了,此事先不提。待到事成之后,叫礼政府去想。” “日本不可外交,只可朝贡。此事礼政府去办,最是合适。他们皓首穷经,想来会有办法的。” 刘钰心说这算什么说法? 眼巴巴地又看了皇帝几眼,皇帝笑道:“卿且放心,你为鲸海节度使,鲸海何处紧要,朕自然要听你的谏言。刚才说了征倭三条,如今再加上一条便是。” 听皇帝给了保证、背了书,刘钰谢了恩,心道这事可一定得办成啊。 煤矿铁矿要么在北海道、要么在长崎附近,后者随时可以控制,前者要是拿到手就等于锁死了日本以后的路。 但此时他也想不出办法,只能不再提。 皇帝又说了一些关于此番征倭的事,最后道:“卿等还有什么意见,也都说说。” 老迈的英国公看了一眼刘钰,问道:“此番征倭,以万人规模,是否有些托大?” “要么不征。” “若征,便要以雷霆之力,一击而杀。海运事,守常虽敢保证,可天意难测。一旦兵力不足,又恰逢大风暴雨难以支援……虽说军改之后,天兵以一当五,可倭国亦非小国,昔年入寇朝鲜,也有二三十万兵。” 刘钰赶忙道:“英国公且放心,万人足矣。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倭国关白乱世之中成就大事,兵将都是久经历练;如今……武备松弛。” “再者,我也去过长崎、小仓,窥见过其城池,久不修缮。自德川得势后,生怕手下藩主反叛,各家若修城墙,必要汇报,又难批准。” “其国狭长,江户距离九州岛又远。海军袭扰,其集结兵力也需一年之久。届时我只要去江户周边转一圈,风帆一晾,其必不敢将江户本部兵力都用出。而其余藩主之兵,必不肯出力。” “故而万人足以。若是再多,粮草军备、钱饷抚恤,都需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过……这万人需得精锐。” 皇帝点头道:“自是精锐。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国家耗费钱粮无数军改,正是用的时候。” “且诸卿放心,倭国不是准部。攻伐准部,数千斤的大炮要想运到,千难万难;可倭国近海,这大炮便可多用。” “本朝军改之前,炮便极佳。此战又难得可以多用大炮,料来无忧。” “况且,倭国近海,敌在此,则我在彼,寻其弱处攻打。其部众虽多,路上行走,岂有舰船快?” 这番话,正是一直萦绕在皇帝心头的噩梦。 只是为噩梦时,是刘钰诉说的西洋人侵袭沿海,借助船速运兵,游击袭扰。 这样的噩梦在这一次法兰西国使团前来、签订了互换战列舰协议之前,可谓经常会在皇帝心间,如同幽灵般飘荡,难以抹去。 如今将这样的噩梦撒在别家身上,当真是说不出的快意。 李淦心想,只要刘钰手里的海军能赢,那这一战也就无甚可说的了。 “刘钰,此番征倭,海军事自是你要负责的。然而督办粮草运输,此事也需得你来办。朕就不再找他人来做了,你当初有意成立海军部,想来海军之中也有参谋,运粮之事,你们便一并做了。” “海商诸事,你也一并谈了。条件就如你所言,以两年为期,运送军粮,换两年垄断贸易权。两年权到,再行售卖。” 这一次漕米北运,以及之前的往日本运粮走私,都算是一次后勤演练。 皇帝对此信心十足。 按说,陆军的参谋部要负责后勤计划,但刘钰手底下的海军也有一个参谋班子,这一次陆军想要干成,就不得不依靠海军。故而后勤的事,江辰根本没提,等于直接推给了刘钰。 刘钰和海商的关系,也是有目共睹,这事交给刘钰去办也正合适。 “是,臣遵旨。” 领了军令,皇帝又问了问众人的意见,暂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动,上一次这么干的还是蒙古人。若说教训,也就得了个不要在台风天起航的教训,别的却没什么可谈的了。 “既如此,卿等就先退下吧。此事万万保密,不可言于他人。若走漏消息,以通敌论处。” “刘钰,你且留下,朕还有话说。” 第六章 先装嫩后装孙子 其余人都走了,香炉里升出的紫烟在屋子里弥散,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这里是机密要地,没有安装玻璃窗,而是仍旧用的厚厚的窗纸。 或许是皇帝总在这里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哪怕明知道玻璃窗外没有人,可看到透明的玻璃和炽热的阳光,心里也会不舒服。 皇帝也没有让刘钰等太久,待人都走后,便让刘钰坐在一旁,笑问道:“守常啊,你此番从威海回来,和往年颇有不同。” “今日朝堂上,朕以为你又要狂喷乱骂,如同刺猬。当时有人说你是‘张骞班超等奸祸之辈’的时候,朕还想要看看你说什么呢。实是没想到,你竟如此老实。” 今天朝堂上的一段沉默期,几乎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刘钰会选择回怼导致的。 不只是皇帝,可能今天朝会上的不少大臣,心里也是一阵纳闷。 后面说的那些话,文景汉武之类,已然是出乎皇帝所料,实在没想到刘钰还学会忍了。 刘钰心里想着田贞仪的告诫,来京之前早已经打好了草稿,此时开始缓慢地酝酿了一下情绪,在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他自认为这种神情应该是三分内疚、三分羞愧、四分无力茫然。 可毕竟他的表情修炼的还没那么自然,做出的神情倒像是便秘。 “陛下,臣……臣思虑之前作为,着实有几分羞愧。自当年金水桥问对时,一直到去岁,臣……” 说到这,顿了一下,诚恳无比地说道:“臣说完,还请陛下勿要见笑。” 皇帝笑道:“但说无妨。” “是。臣之前,总以为臣的想法是对的。那时候年幼轻狂,不免觉得自己对,那别人便是错;自己忠,那反对自己的便是奸;自己要做的事对天朝有利,别人反对便是对天朝有害,那不是奸人是什么呢?” “只是这几年臣才想清楚,天下才俊如此之多,陛下英明神武众正盈朝,又怎么可能只有数个忠臣?” “无非就是臣以为那是对的,反对臣的,自然也以为自己是对的。都是想为陛下分忧,只是路线不同罢了。” “是以,臣每每思及此事,想到当初年幼的轻狂模样,便羞愧不已。那时候总觉得,我才是忠臣,你们反对你们便是奸臣,看我不斗斗你们……” 皇帝听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久,瞥了一眼刘钰,心道果然如此,少年心性,哪个不是这样走来的? 他哪知道刘钰是在这故意装中二少年的过往,不由想到自己为太子时候的一些幼稚想法,再想想转眼间自己已经四十有余,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心头感叹之余,不免有一些颓丧。 追忆起当初金水桥问对时候,想着当初刘钰耍小聪明围罗刹城堡,再想到平准噶尔时候默许搞死那些黑山白山派全家…… 被刘钰这么一说,皇帝颇有些完全能够理解刘钰想法的情绪。 心道这么一说便是了,少年轻狂时候,总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那别人岂不就是错的? “你啊你……你可知你的问题可不止这一处。” 刘钰装作一惊,跪倒道:“请陛下指点。” 皇帝这一次倒没让刘钰直接起来,装作无意,脸上却挂着笑容道:“你那时候的问题,不是以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而是你以为天下就你聪明,你能想到的办法别人想不到,或者别人不理解,所以有些事你做起来的时候,总会琢磨着先斩后奏。” “你这种人,朕倒是不怨你,无非便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社稷有利,对君上有利,先做了便是。” “朕当时也觉得,你少年心性。可如今已经不同了,封爵了,日后要执掌大事的。虽说你那鲸海节度使,无人可管,可你却是本朝最年轻的节度使。朕便觉得,要你再历练历练,磨砺磨砺心性。” “今日你能这么说,朕心甚慰,可谓是不负朕心。” “天下的事,哪有非黑即白?就说今日在朝堂上,那些人攻讦你,难道不也是因为他们内心坚定己念,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你是错的?他们自认是忠臣,那你不就是奸臣了吗?” “朕又不是昏君,朝堂上难不成总有半数奸臣?你能想通这一点,也不枉朕的一番苦心啊。磨砺磨砺,总有好处。” “觉得自己聪明,没什么不对的。怕就怕觉得天底下就自己聪明,别人都是笨蛋。” 这番算是敲打亦算是笼络的话,让刘钰装出一副惶恐的神情,叩首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了。只是……只是臣斗胆一问,臣当初如此顽劣,陛下也想到了,如何不提点一下微臣?” 皇帝大笑道:“哈哈哈……提点有何用?人都有少年时,朕也曾年轻过。天下谁人没有父母?难道翼国公就不提点你?只是少年时候,君、父、师说的再多,又有何用?有些事,还是要自己去想的。” “古人云: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如今能想明白,朕之前便说一万遍,怕也没用,还得看你自己。” 说罢,皇帝想到了一句玩笑话,先让刘钰起来,随后道:“朕深知你一心在东洋、南洋、海军。怕不是如今这些事都做成了,便觉得日后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都做了,索性超然物外,小小年纪便先学那老迈之辈?” 这只是一句笑话,而且一点都不好笑。刘钰呵呵地笑了两声,心道这才哪到哪? 只不过南洋之后要做的事,怕是咱们之间就没共同语言了,与其这样,不如先装几年老老实实战战兢兢。 “陛下……臣所想所忧,不论是东洋还是南洋,都是为了社稷,为了陛下。” 皇帝仍然在笑。 “朕自是知道。如果不是,朕便是再爱惜你的才能,也要敲打一番。朕难道连好坏忠奸还分不清吗?” “以前你不愿在朝中,只想出去做事。朕也想着,你年少轻狂,在朝中又要争吵,不若外放你去做些实事。如今你既想清楚了,待南洋事一定,你便入朝,在朝堂上再历练几年吧,学一些朝堂的本事。” “你啊,只会在外面做事,却不会在朝堂做事。如今只是学会了忍,却还不够,还需得学会在朝堂中怎么做事才算可堪大用。” 这个大,说的自然是入天佑殿这样的大。 皇帝不动声色地提到了南洋事一定就要让刘钰入朝,这便等同于收兵权。 刘钰心里明白,却仿佛根本不在意此事一般,说道:“臣的确还是不太懂朝堂的做事办法,也的确欠缺历练。陛下慧眼,臣这几年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管是臣去永宁寺,还是小站练兵,亦或是威海操演海军……臣做的所有事,都是从无到有。无有人掣肘,陛下无限信任,由着臣自己性子来。” “细细想来,臣竟不曾尝试过一件有反对之声的事,也不曾处置过一件非是从无到有而是纷繁复杂的事。” “哪怕臣被陛下点为鲸海节度使,这鲸海也几乎无政事可做。若如一片荒芜,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可真正的难事,是良莠不齐中祛除杂草,这等本事臣还差得远。” 这话不全是假的,而是至少六分真心。 皇帝微微点头,心道的确如此啊。这些从无到有的事,你办起来朕也放心,总需有人去开拓;但朝堂纷争,处处反对,处处掣肘,如何从纷乱之中做成事,你还差得远。 想着待南洋平定,天朝稳固,天下纷繁的事太多,要变革的事也太多。想着自己已经年过四十,总要在死前把许多事做完,一旦南洋平定、海军建成,放眼四周再无威胁,那就该专心于内了。 刘钰这样的人有闯劲,可闯劲有些闯的过头,用在开拓上,绝对可用之才。可日后变革,再这么办就不行,刚过易折,只怕到时候闹出大事。 想着日后变革的事,皇帝问道:“谭甄曾和你说过废漕运改海运的事吧。他给朕上了奏折,提过一句。你是朝中最坚定废漕运改海运的,他这次要在朝会中说,朕还担心到时候你又要冒出一些激烈言辞。朕还想着,怕不是到时候朝堂上真打起来……你如今能这么想,朕也放心了。” 江苏节度使没有给刘钰写信,而是叫人传的口信,也没避人。给皇帝的奏疏中也提过一嘴,皇帝看不看、在不在意是一回事;自己提不提又是另一回事。 刘钰肯定是坚决支持海运的,这一点不是秘密,皇帝乃至朝堂都清楚。 但刘钰之前说话太难听,之前给皇帝的奏折中不止一次喷过,说什么沿途官吏克扣成风,那些官吏却说对国家多少好处…… 这话不是不对,可这些话说出口,场面就不好收拾了。反对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不想担上这样的名声。 皇帝今天留下刘钰,原本也是想要和刘钰说说这件事:谭甄在朝堂上说这件事的时候,刘钰不要跟。在南洋的事解决之前,在海上还有威胁之前,皇帝不可能同意改海运。 但这件事不能直接和谭甄说,因为没法说清楚海上威胁的事,谭甄还不足以知道这种核心机密。 又不可能不准大臣争论,因为皇帝想着等南洋的事解决,就解决漕运这个大难题。而在此之前,又需要每年拿出来炒炒热度,不能沉寂。得让朝臣感觉皇帝摇摆不定,一边一些人体察帝心,年年来一波。 第七章 满BUFF皇子 在漕运海运这件事上,刘钰的发言权是最重的,河道总督也赶不上。 不管谁当河道总督,都不会否认运河严重影响黄淮治理:朝廷自己也得背书,先保漕运、后保黄淮。 如今海上的事多半是刘钰在管,这一次运粮又极为成功,海运派腰板儿极硬。 这时候若是刘钰出来站台,保证海运的耗损率在一成之内、保证海军护航能让海盗吓得都不敢靠前,就能废掉运河派的两个大论点。 皇帝想要废漕改海,但不是现在。也正因如此,皇帝提前给刘钰敲了敲边鼓,让刘钰不要掺和这件事。 作为一个杀手锏,在皇帝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出面,压住运河派的反驳。 再者,皇帝也知道刘钰口无遮拦,之前只当是个小孩子,说话没谱也正常。可皇帝终究要面子。 到时候朝堂上大炮一放,说运河有关的利益群体以公谋私,侵害天下之利,这事又是名瞪眼的事实。皇帝是废运河还是不废运河? 废,时机未到。 不废,刘钰这么一说,倒显得皇帝是个昏君,明知贪腐截留而不管,面子上下不来。 好在刘钰今天说了一番话,显得像是成熟了一些。 皇帝心想就算你成熟了点,这事也是提前告诉你一声,别到时候朝堂上因为海运漕运又争起来,你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太多,到时候脾气一来又冲出来放炮。 皇帝自认摸透了刘钰,心想对这样的臣子,得哄着来。 “这海运漕运之事,朕其实焉不知海运的好处?只是时机未到,爱卿的言论是海运派的秤砣,需得用到合适的时候。若是提前说出,时机又未到,反倒被人抓住,日后再议反驳起来也容易。” “若如征战,需得出一支奇兵以定战局。奇兵何时出,不可早、亦不可晚。爱卿也是打过仗的,这样的道理你是明白的。” “爱卿真有改海之心,就不妨再等等。待万事俱备,一鼓作气而成。” 哄着刘钰的话,皇帝心想这便是因人而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在乎,刘钰这种人既是在意社稷安危,用这样的话哄着最是有效。 刘钰心想这一次入京,本来我也没想着掺和这件事。反正自己是打定了心思,等着黄淮发大水灾,一下子把漕运断了,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康不怠说,君子远庖厨,只要不是自己炸的黄河大堤,那就能落个心里安生。这话虽把百姓比作了畜生,可理却是那么个理,话不好听。 待皇帝说完,刘钰闷声很轻淡地说道:“臣知道了。” 皇帝虽听刘钰说他想了挺多,反思了一番,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刘钰这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半句顶牛的反驳,还是让皇帝一怔,心道果然不同了? 想着就算是反思了一阵,只怕又得梗着脖子支吾一番,着实没想到会连个屁都没放。 这让李淦憋在肚子里的一大堆准备说教说教刘钰的话,无处发泄。愣了半天,只好大笑道:“好,甚好。” 此时此刻的皇帝,已经是个坚定的海运派了。 傻子也知道,海运省钱。 之前担忧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现在看来都可以解决。 最后的海盗或者海军,皇帝也想通了。海盗根本打不过海军了,而海军想要造反更不容易。 这几年他才知道,海军实实在在是个吞金巨兽。一艘大战列舰,动辄一二十万两、甚至七八十万两白银。 皇帝这才想明白刘钰当初说控制军队的那些话,想要控制军队,最好的办法是让军队是重金打造的,自己养私兵根本养不起。 陆军或许距离这种状态还早,海军可真的已经达成了这种境界。 此时刘钰有钱,但将来一旦把刘钰的海军军权收了,换了别人掌军,海军没有政府拨钱、有陆军在岸上看着,那就绝对是最老实的。 “对了,还有一事。朕之第七子,你也知道。自小和你一样,喜好西学,只是……嗯,你也知道他生母是教徒,他自小也受过洗,那时候教廷尚未如此无礼,朝中教士亦多是博学之辈。正好,随你往海军中历练历练。他还小,西学也未必精纯,海军的事,他懂得什么?还是你管着,只当他是个副官即可,跟着你开开眼界。” 一听到皇帝要给自己的海军里埋个副手,刘钰心道这是迟早的,但挑的这个人选,实在是有点…… 这个第七子,在皇室里,算是个残次品,属于完全没可能继位的那种。 从宗教上说,这第七子在天朝,算是个“异教徒”,不可能成为天子的。 生母是个基督徒,受家里影响出生就受洗了。入了宫,生了儿子,按说这算是运气好起来了,奈何生孩子的时候还没禁教,宫廷里还有一大堆的传教士活动,就习惯性地受了洗;等孩子眼瞅着长大了,大顺禁教了。 虽然在禁教之初,这个就破门出教了,但晚了。 刘钰常说“假日改信、日后悔过”的事,皇帝也在朝堂上用类似的词敲打过那些教徒官员,明明白白地划出了红线:朝堂上有信教前科的,不可能再入天佑殿和六政府尚书;宫廷里有过信教前科的,不可能成为太子人选,哪怕现太子意外死了。 不只是皇帝的态度,士大夫们也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受洗过的当天子。 从长相上来说,这娃又出过水痘,脓痘长在了眼睛上,瞎了一只眼睛。 此时就算是皇帝的子嗣,也有将近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很难活到成年。 可水痘不是天花,其实并不容易死人。得了水痘长在眼睛里这种情况,实算是运气极差了。 不管怎么样,就算这时候太子挂掉,这厮也是个完全没可能被立为继承人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皇子,皇帝用起来也放心,海军势力日益强大,皇帝也想找个自己家人在那看着。 选那些有可能还有继承权的,皇帝也怕闹出什么事。 选这样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机会的,太子心里也不会多想,朝臣更不可能和这样的皇子结党。 早晚要让刘钰入朝的,海军那样的大摊子,关乎到将来南洋、东洋乃至漕运安全,皇帝需要提前选一个刘钰的接班人。 日后就算成立了海军部,学法国把海军搞成一支行政海军,这种技术兵种也不可能让一群科举出身的文官去执掌。 这文官不是文武的文,而是经文的文的。 要选优秀人才,海军的优秀人才都是刘钰的“弟子”。 真要是皇帝任人唯贤,那便是让刘钰任人唯亲,皇帝肯定是不做考虑的。 原来没禁教的时候,朝中不少传教士为官,皇帝也逼着皇子们学数学。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皇七子的母亲自小就学过一些西洋学问,故而这个皇七子的实学学的不错。 在宫中,也是人缘很好,因为所有的兄弟都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没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没有利益纷争的兄弟,或许才能是真正的兄弟。 刘钰作为勋贵子嗣,对皇家的这些事还是清楚的,这皇子和皇帝的其余儿子一样,都是有一个怪名,叫李欗,读作兰。 对这个人,刘钰也就只有个大致的印象,毕竟能凑齐“受过洗加瞎了眼”这样debuff的皇子,不想没印象都不行。 但于性格之类,他就不太了解了,两个人差了大约十岁,还没有封号,就是个皇子而已。 刘钰明白这是皇帝在选自己家人以后掌控海军,心想这倒也可以理解,抓权嘛。 再一想这个时间点,也是了然。 马上要对日开战。一旦欧洲那边打起来,肯定要打南洋的。 这两场仗打完,可能皇帝看来海军就没有什么大仗了,就不在需要一个不受掣肘的人一把抓、求效率了。 这一次肯定会涌现出一批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肯定都是刘钰带起来的,不论提拔谁顶替刘钰管海军,都是刘钰的亲近之人。 此时选这么一个皇家子弟中的“有血统却没继承权的残次品皇子”去海军历练,这是皇帝要把中国的海军,变为“大顺皇家海军”。 但问题是海军可不比陆军,稍有不慎是要死人的。难不成要养在陆地上,日后大顺要有个连船都没上过的执掌海军的亲王? “陛下,海上风险极大。不只是风暴,海上又容易得病,船舱狭小……” “朕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往白山黑水间寻永宁寺碑文了。让他跟着你便是,你去哪,便带着他去哪。” 说到这,皇帝还笑道:“他是佩服你的,又喜欢实学,也不止一次提起若有机会当跟着你学习。他自幼多有磨难,朕实心疼,这点愿望朕这个父亲还是能达成的。” 刘钰心想,皇子们想要跟着我拉关系的多了去了,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又受过洗,估计你也不太可能让皇子跟我走的太近。 我去哪,他去哪,马上要开战,我得去日本,他也得跟着;到时候打南洋,我得去巴达维亚,这还得跟着。 这不摆明了要把海军那一套都摸清楚,到时候接我的班? 第八章 偶然 皇帝是有备而来,不多时七皇子李欗便从外面进来。 虽然是皇子,可还没封号,婚也没结。 进来后先给皇帝行礼叫完了父皇,又冲着刘钰躬身行礼,称呼刘钰的爵号。 打量了一下,李欗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左眼上扣着一个眼罩。 痘疹娘娘显然没有很好的保佑他,出痘不一定非要戴眼罩,但要是脓痘长在眼睛上导致的失明,那就非戴不可了,摘下来挺吓人的。 刘钰琢磨着李欗整天在宫里,也怕自己那个看上去吓人的眼睛会导致皇帝厌恶,索性扣上了眼罩,看起来虽然也不符合审美,但总归不吓人了。 个子倒是挺高的,身量未足,还不怎么结实。 想着这样的人生际遇,又是生在帝王之家,要么万念俱灰神形涣散全然无所谓;要么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身残志坚。 接触的少,刘钰也不好妄下结论。 “我少年时便听过鹰娑伯的名头,也曾见过那只飞到天上的气球。当初便是那些西洋传教士,也整日称赞鹰娑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从戴侍郎,实学学问却比戴侍郎还高。今日得蒙父皇恩准,跟随鹰娑伯学习,当真有幸。” 这种场面话看不出什么,谁知道演练过多少遍了?不过刘钰倒是觉得这可能是个真想学习的,因为没有继承权嘛,也就不必表现出一副好学的样子讨皇帝欢心。 夸了刘钰几句,听起来也很受用。 李欗夸完了刘钰,又道:“自从看过鹰娑伯所撰的西洋诸国考,方知地球之大、海洋之广。也曾看过鹰娑伯编写的一些海军册子,知海军作战,之前多以跳帮战,是以一些勇者多戴眼罩,以便从阳光下进入黑洞洞的船舱,只要把眼罩换边即可交战;后远航万里,需得靠六分仪辨别纬度,整日观看太阳,常有烈日灼眼之事,故而眼罩也多。” “我自小便失去了左眼,之前多有怨气,如今却想,这莫不是上苍示我当投身艨艟之上?” 这话说的也挺漂亮的,皇帝赞许地点点头,以示鼓励。 李欗看着眼前的刘钰,不由想到许多年前那个热气球第一次在京城飞升的秋天。 那一年自己才八岁,难得有机会去看看自己的生母,一如既往地生母怜爱着这个自小残疾的孩子。 就在秋日的园子里,生母讲着《圣经》里的故事。 一天,耶稣和门徒们走在路上,见到一位生下就瞎眼的人,坐在路边要饭。门徒问耶稣说:“老师,此人一出世就失明,是谁犯了罪?是他本人呢,还是他父母?” 耶稣说:“他失明不是因他本人犯罪,也不是他父母有罪,而是要在他身上体现上帝的能力。只要我在世上,就要为这世界带来光明。” 李欗那时候还小,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生母接触,宫中自有制度。只是知道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受了洗,那时候他还没有选择的权力,教名和前朝的火器专家孙元化一样,叫伊格纳修斯。 那一天,李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 都说童言无忌,李欗仍记得当时问过自己的生母一个让他多年后想到生母那种绝望眼神时仍会心痛的问题。 “娘,我的眼睛很小就瞎了。可是上帝并没有派耶稣来治好我……是我有罪吗?” 一句话说出口,李欗至今记得母亲的眼泪啪啪地就落了下来,扶着他的脸不住地说:“是娘的罪,是娘的罪……” 他想去妈妈的怀里,给娘擦擦眼睛,却在一抬头间看到了远处空中飘荡的那个热气球。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相信,那是上帝的神迹,是来拯救他的眼睛的。 她的生母也虔诚地祈祷着,恳求耶稣基督能让她的孩子瞎掉的那一只眼睛复明。 然而…… 那一天之后,李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飞到天上的热气球。唯一的一丁点心中才生出的信仰,就此破灭。 从希望到破灭,不过数天时间。 于是那个热气球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怎么飞到天上的。 皇子是要学习的,他问过那些教他经史子集的老师,老师们不能回答。 也问过当时教他们西洋学问的传教士,传教士们也不能回答。 直到很久后,才有人告诉他,做这个东西的人给出了解释,就和孔明灯一样,气受热而胀,若如浮在水面的木板,轻于气。与其说是飞到天上的,不如说是飘浮到天上的。 李欗很早的时候,就记住了刘钰的名字。 而之后的几年,这个名字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耳边。 罗刹开战、父皇御驾的期间,会传来关于刘钰的消息;后来宫中开始大规模换玻璃的时候,也少不了刘钰的名字;海军、准部、靖海宫、西洋使节团…… 这个名字在皇子中很响亮,李欗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当朝的几位平章军国事是谁,却牢牢记得了这个名字。 时不时会有一些新印刷的关于实学的小册子流入宫廷,李欗看的津津有味,沉迷在那些经史子集中不会触及到的另一个世界——世界,到底为何如此?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为何会有四季分明?驱动这世界如此的伟力,到底是谁的? 宫廷是天底下最阴晦的地方,在这里长大的皇子,多半不是变态就是疯子,哪怕表现的像是一个正常人。 可李欗不同,宫里没人欺负他。 正因为他的残疾,他才受到了许多其余兄弟不曾享受过的优待。 缺什么,便要说什么。 正如兄弟相残的皇宫,皇帝对子嗣们最看重的便是“兄友弟恭”这四个字。 一个残疾的弟弟,一个完全没有政治威胁的弟弟,正是在父皇面前表现兄友弟恭的最佳对象。 李欗和每一个哥哥的关系都不错,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取笑他、欺负他。 而随着哥哥们逐渐长大,各种勾心斗角又都彻底把他排除在外,尤其是等到禁教事件后,更是如此。 没有利益纠葛,就没有无端的仇恨。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李欗,可以算作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 出于母亲的影响,出于当日那个让他彻底幻灭后的印象,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西学上——此时改名叫实学了,因为皇帝将西学和实学,在名称上做个分割。 放在东边有效、西边也有效的,称之为实学;放在西边正常、放在东边不能接受的,称之为西学。 禁教之后,很多书籍受到了牵连,需要严格审查才能入宫。而刘钰的,不在此列,所以李欗读过很多刘钰编写的小册子,对世界的地理历史了解的远胜他的哥哥们——哥哥们要读更多的经史子集,而他没有这样的需求。 皇宫就像是一个鸟笼,而这个鸟笼中的正常人,渴望看到更大的世界。尤其是在他成长阶段,有人告诉他世界有多大之后。 冥冥中,李欗在心底是感激刘钰的。 如果那个秋天,没有那个赶巧的热气球,或许他真的会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拯救上,就像妈妈讲的那个故事一样,有一天耶稣会抚摸他的眼睛。 然而如果是那样,或许禁教之后,自己的命运就会彻底成为宫廷的废品。 也正是因为那个赶巧的热气球,让他成为了诸多皇子中实学学的最好的一个,皇帝也多夸赞过。 正因为这样的底子,在皇帝想要一个人接手刘钰的海军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残疾的儿子。 对太子之位毫无威胁,无论将来谁上台,都会搞好和他的关系;是皇帝的亲儿子,不管怎么样这舰队是姓李的,而且一个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人,也没有必要站队,去搞什么政变或者谋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残疾加上自小受洗的劣势,居然在这一次成为了优势。 海军蒸蒸日上,都传言日后必要成立海军部,下属于枢密院,陆军部海军部并列于枢密院之下。 皇子们可以去枢密院历练参谋,可以去军改后的军校学习战争的学问,但却几乎没有机会执掌真正的军权。 而他,可能会是诸多皇子中第一个真的拥有军权的。 权力的滋味,李欗还未品尝过,但却知道那是一种怎样让人迷醉的魔幻之物,以至于会让幼时那些兄友弟恭的兄长们长大后变了模样。 李欗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和那些竞争失败的哥哥们相比,他们将来可能也就一辈子被圈在京城,掌握不到一丁点的实权。而他,不管哪个哥哥上位,自己总会是第一个被拉拢的。 这一切的幸运,似乎都要追溯到眼前这个人,以及那个在金秋升到京城的热气球。 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不用做。 不用管自己哪个哥哥会成为父亲死后的皇帝,自己也只需要忠于皇帝,而不是某个人。将来谁是皇帝,谁就是自己最亲的哥哥,自己也会是那个哥哥最近的弟弟。 此时此刻,站在刘钰面前,李欗的心情有些复杂。面对刘钰,心态也有些异样。 几分冥冥中注定的玄念;几分时常听到战功的尊重;几分仿佛治好了他心病的先知……以及几分心里有数的惧怕。 至于和刘钰说的那几句话,也不都是场面话。但他不确定刘钰是否相信。 皇帝也没说让他对刘钰“得师视之”,只是让他跟随刘钰历练、学习,或许出于某种深意,他也不想去深究,却明白皇帝不说“得师视之”是不想让他和刘钰有正式的师生关系,可不代表自己在实际中不必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欗听到刘钰询问他都看过他写的什么书。 “鹰娑伯的许多书,我都看过。《西洋诸国略考》、《力和惯性,以及万有引力简介》、《物理常识》、《论动量摆与测炮弹出膛及炮术算法》、《荷兰国强盛始末》、《西班牙金银之利弊》、《三角贸易》……” 如数家珍报菜名一般地说了一大堆刘钰写的简本小册子,他有传教士教数学基础,一些东西看起来也便比寻常人容易理解;至于那些看似在说贸易实则在说政治经济学的东西,此时再无别家,也无思辨,只能通读且接受并下意识地深以为然,颇有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之感。 当然,这里面没有可以逆练的东西。 第九章 乱力怪神 “好了,日后有的是时间跟着鹰娑伯学。朕以为,这第一次见面,鹰娑伯要教教他《孙子》。” 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刘钰和李欗之言的对话,然后用一种意味深长地语气说道:“朕以为,你要先教一教《九变篇》,或曰: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重音并没有放在那句“君命有所不受”上,刘钰也不是傻子,就算有心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这句话,皇帝却偏偏要说出来。 刘钰赶忙道:“臣便是教,也不会断章取义。其篇之始,曰:【将受命于君】。” “哈哈哈哈哈……嗯,何时受命于君、何时君命有所不受,此为将帅之始。好了,欗儿,你先下去吧。待过些日子鹰娑伯回威海,你自跟着去。趁着这段时间,去看看你娘亲。” 李欗应声退下,皇帝笑道:“怎么,这孩子看的书,可能学的通海军战法?” “七皇子所学之术,正是基础。远胜旁人。臣必定如陆军战法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来,经征倭、南洋二战,七皇子必然精通海战。” 悄悄提醒了一下皇帝,不用担心,自己不会藏私。 至于等到日后若是车床和拉膛线没那么困难了,米尼弹取代了滑膛枪,现有的战术过时了,那可不是自己不教。 海军更是没必要藏什么私,无非两种战术,要么抢t字头,要么直插然后分割包围断其一指。 这些战术思潮决定的是大顺海军的风格,而战场技术还是要靠那些舰长们利用所学的知识、研判当时的环境风向敌我等作出抉择。 他作出这样的保证,也正是皇帝想听的。南洋的仗一打完,自己要保证七皇子能够接手海军,也算是君臣之间的一种暗戳戳的默契。 皇帝不挑明,他也不挑明,但还明白皇帝想要什么。 许是刘钰不管是交青州军的军权、还是交海军的军权都显得过于痛快,皇帝假装有点不太好意思。 “对了,说起南洋。朕听说你带来了一个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 “是,臣以为,这件事还是归外交部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尤其是听陛下一番教诲,自觉聪明没什么、勿要觉得唯独自己聪明别人都是愚钝就好。想来,外交部能够把这件事处置好,为天朝争取最大的利益。” “嗯。好。那就交由外交部去办吧。朕也准了齐国公的奏请,关税事,他先一并管着。” 关税,是齐国公先一并管着,而非是外交部以后管着。刘钰听出来了区别,知道皇帝不会把关税权日后交到外交部手里管。这足见皇帝对于日后的关税,信心满满,若还是像现在一样一年大几万两银子,皇帝不会这么在意的。 这算是个好事,反正大顺的关税,不取决于大顺的开放程度,而取决于欧洲的开放程度。反正就现在欧洲这种极端关税保护的做法,关税估计短时间内难以提升,除非靠着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冲开英国的茶叶关税。 “好了,你且下去吧。朕还要见见别人,西域那边又出了点乱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兵练的很好,西域那边镇得住。去吧。” 叩谢后,告退出宫,又回头看了看禁城,想着皇帝塞过来一个皇子,心想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好在那是个十七八的孩子,或许能够好好地教调一下。 ………… 禁宫中,刘钰的母亲党氏正穿着繁琐的礼服,在那和皇后聊天。 命妇并不愿意入宫,太麻烦,规矩又多。 前些日子是冬至,冬至是封建王朝的大日子,与元旦一样重要,合称正至。 那一天外朝有例行的大朝会、后宫里京城的命妇们也得入宫朝见皇后。 那样的日子总是烦躁的,大冷天的,不可能让皇后等她们,她们得等皇后,浑身的礼服,头上的朝冠的三根大金簪子和红宝石,压的脖子疼。 今日的党氏依旧穿着礼服,可是心情却愉快的很。 与她一起被皇后召见的,还有齐国公夫人等几个当初开国公爵家的诰命妇。 这不是常规的朝觐,而是属于皇后召集的。 皇后召集,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叫一群老娘们儿嗑瓜子、拉呱。 但很多事又不能说的太正式,只能用这种拉呱的形式传达一下。 “以前便听陛下提过,说守常那孩子素有壮志,最仰慕冠军侯,也说过匈奴未灭不言家。一转眼,好些年过去了,那孩子如今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党氏忙道:“正是。妾生他的时候,方才廿六,如今妾已五十又三。他那时候年纪小,现在想想那些话,妾不免觉得想笑。如今四海升平,匈奴何在?只是如今还未婚配,又常年在威海,也找人去寻了一些,可是都是八字不合。” 刘钰和田贞仪的事,在勋贵圈子里算不得什么秘密。 之前齐国公出访欧洲,一去数年,这才刚回来。这时候两家结亲,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齐国公在外,这些事就没法办。 齐国公夫人此时也在场,自是明白皇后在说什么。 最开始齐国公只是想着刘钰不能袭爵,但看重其才能,想着稍微拉一把,日后把女儿嫁过去也好。 哪曾想在罗刹的事上拉了一把,刘钰直接起飞了,这事反倒有些麻烦了。 勋贵家族互相结亲,那是上一辈的事了。如今勋贵和皇帝之间有默契,毕竟勋贵们在军权上还有很大的话语权,尤其是开国的那几个,都是李来亨把老将们靠年龄熬死的,并没有类似蓝玉案一样的事,勋贵们在大顺内的势力还很强。 勋贵们袭爵的不娶嫡女,这已经成了一种潜规则。换回的,也不只是皇帝不把女儿往勋贵家里扔,还有皇权和勋贵之间的和睦。 现如今刘钰早就封了伯爵,皇恩正盛,二十余岁凭功封爵,日后不可限量。这种情况下,虽说婚事都是各个家的家事,但没有和皇帝打招呼,肯定是不行。 再加上刘钰和田贞仪,这属于是……总归不正常,在一定程度上不怎么合乎礼法。 但皇帝并不反对,反而认为这样可以让刘钰做事的时候有所顾虑,毕竟身后好几大家子,而这时候是有株连的。 皇帝又没法说,只能让皇后传个话,点到为止。 党氏见皇后将这些开国公爵的诰命妇都招来“闲聊”,又提起了刘钰的事,心中大约也有数了。 皇后又道:“古云,子不语,乱力怪神。可事真要发生的时候,难免不想着乱力怪神之语。当年准噶尔部尚未平定,北边又有罗刹虎视眈眈。那时候刘钰这孩子便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陛下爱惜其才,也难免多想。” “冠军侯之事,实不忍一语成谶。当时出征之前,便有意指配婚姻,免得应了乱力神怪之谶,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 “好在上苍垂怜,万事安顺。饶是如此,事后封赏,也压了压,未曾封侯,还是怕刘钰年纪幼小,压不住征西伐北冠军事。如今呐,西北算是平定了,罗刹也安稳了,这早晚是要成家的,我看你这做母亲的,也该多操操心。” “若是日后再有强敌,陛下正用人之际,只怕应了汉武时候冠军侯事。若能成婚,也少了一些谶忧。” 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模仿汉武帝入戏太深的情况,谁也不敢说。这种乱力怪神的想法,或许还真的想过。怕刘钰嘎一下,死了…… 党氏忙道:“谁说不是呢?这孩子说话没个轻重,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孩子?当日征伐西北,妾也是日日忧心,每日祈福。得蒙陛下洪福,得胜归来,我这心才算是放下。” 皇后笑道:“哎,这皇家自有制度,凡为后宫者,必以小家出身。勋贵之家,到没这个说法,只是想来这孩子喜好的,也不是那种藏在家中怕字都不识的德女。” “昔年,我朝太宗皇帝,便曾批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本朝亦曾有过健妇营、宫廷女官。若是女官制法未除,想来这女官最是合适。” “不过如今制法有变,想来还是从勋贵家里选个结亲家才是,日后在一起也多有话说。都说门当户对,倒非是嫌贫爱富之语,多半也是如此缘故。” 话点到这里,便不需要再说的太透,只是将翼国公、齐国公两家放心,这事皇帝是允许的。 后宫不得干政,勋贵结婚按说不是政事,可政治无非人事,真要归类也要算在里面。要不然也不会出台皇后必须是小门小户家里出身的这般硬性的规定。 党氏心中大喜,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刘钰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想着齐国公不回来这事没法办;等齐国公回来了,又要考虑皇帝能否同意勋贵间搞联姻。 现在皇室这边松了口,剩下的事反倒好办了,无非是三书六礼,自有流程走完一套便是。 两家又素来亲近,都有这样的心思。想着只要等着伯爵府修好便可择定日子,党氏心想自己这辈子的心事总算是都没有了。 亲生的子女除了刘钰都结婚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也算是了却了心事,这一趟繁琐的入宫怕是这些年心里最不疲累的一次。 第十章 绑定 回到家中,便是走三书六礼之类的流程。 此时刘钰虽在京城,却并不住在翼国公府中,党氏也没有立刻叫人去叫。 这几天正值大朝会,各地节度使入京,估计朝堂上又要吵得不可开交,还是等过些日子大朝会结束再说。 夜里睡觉的时候,翼国公也没有宿在妾室那。 散掉了丫鬟们,党氏见翼国公神色有些古怪,问道:“老爷,今日朝堂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盛摇头道:“事倒是没出什么。倒是咱们家那个最不省心的儿子,总算是知道进退了。今日朝堂上……嘿,别提了,都是些大事,哪一个拿出来都能吵一天的。” 党氏是读过书的,两口子过了大半辈子了,自小勋贵家里也免不得接触一些政事,翼国公也如平日习惯一般说了说今天朝堂上的几件事。 随意提了几个,党氏便笑道:“是了,不管是漕运还是铸币废两,不吵上天才怪了。怎么,今日钰儿什么都没说?” 刘盛嘿嘿一乐,回忆着朝堂上的情况,笑道:“江苏节度使显然是提前和钰儿打过招呼。要不然他自己就能说不少,肯定是打过招呼后,他做先锋,要钰儿顺势继续说。” “然而钰儿跟睡着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漕运的事,根本就是泥潭,不沾最好。” “市井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用在钰儿身上,我看倒是合适。如今学会进退了,当年玩热气球谋出身的时候,可是没想着他背后还有这么一大家子,几百口人。现在想想,嘿……” 说罢,忍不住摇摇头,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无奈,最后一个嘿,酝了太多情绪,便是三十年的枕边人也听不出来。 党氏沉默片刻道:“这也是好事。管他是为了谁呢,总归不会再由着性子胡来了。这几年他升官太快,我这心里也一直悬着。每年入京,都会搞出一些事。陛下许是喜欢,可伴君如伴虎啊。” “况且,孩子嘛,总要长大了。当年他还小,此时想的多了而已。老爷倒是不必想那么多。再说当年也只是为了给他谋个出身,哪曾想走到这一步。” 两人说起这个,都是感慨莫名。当年觉得,就算是皇帝喜爱,封个勋卫,去黑龙江走一圈,将来西南改土归流的时候去他舅舅那磨练磨练,不说封爵,最起码混个好出身。 可不过十年时间,事情完全超出了当初的计划和掌控。不只是让他们家里有些茫然无措,便是齐国公当初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齐国公当年想的,的确也想过促成刘钰封爵,可没想到会这么快。齐国公那边琢磨的,无非就是勋贵子弟一代比一代烂,自己人里得找出个能抗事的,将来护着自己人。 但也就是想着让刘钰先简在帝心,熬熬资历,积累战功,熬到四十岁,封个爵。 一切都超出了控制。 想到这,翼国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啊,老田那边也是骑虎难下。这回好了,原来钰儿在朝中放炮,就咱们家提心吊胆的;以后啊,他也一样跟着提心吊胆吧。” 党氏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爷觉得田家骑虎难下,殊不知说不定正合其心。都是开国公爵,到了顶了,还能求什么呢?” “还是齐国公想得通透。这勋贵之家,与国同休。大顺国祚长久,勋贵富贵也更长久。若天下有变,秀才举人进士依旧荣华,可勋贵就不一样了。老爷不是说今日朝堂上,齐国公也说了不少?” 与国同休四个字,可能朝中勋贵里,翼国公府上是想的最清楚的一个。 因为占得是人家前朝定国公的宅院,当年权将军入京,拷掠一番,可是不讲情面的。前朝勋贵,活着几个?江南家族,才倒下几个? 刘盛笑道:“老田今日确实说了不少。可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啊,咱们这些勋贵们,在运河上拿不到钱,吃拿卡要咱们是一分钱分不到。非是不想,实在是有心无力。” “可是这几年钰儿搞得贸易公司,可是拉进去了咱们不少人。” “有了利益纠葛,说话底气就不大足啊。” “人家便问:海运对参股的人有好处,齐国公支持海运,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你是没看到今日老田的那张脸,叫谏议大夫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名为公、实为私’了。” “你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指桑骂槐,如今松江搞的风生水起,朝中多少也能猜到陛下内帑怕也是入了股的。陛下脸色也不好看,若是允了海运,这不等于是陛下为内帑之私?” “钰儿本来也没掺和这事,只是齐国公被这么攻讦,他也只好站出来,又扯了一番公私之别、功利仁义之类的废话。” “他能说过人家那些自小读圣贤书的?” “自取其辱。” 翼国公并不太在意刘钰“自取其辱”,哪个混迹朝堂的没被人骂的还不过嘴? 况且骂人要有文化,今天谏议大夫的一些话,翼国公严重怀疑刘钰能不能懂里面的典故。 这一次翼国公和齐国公两家联姻,虽然说刘钰封爵了,等同于分家分出去了,但毕竟还不一样。 至少在他死之前,爵位传给嫡长子之前,很多事脱不了干系的。 今天朝堂上当真如同皇家园林里的鸟兽园一般。 从漕运海运,到废两改元除火耗,又谈到了交子纸币、沿海那几个海关西班牙银元的兑换,简直是吵翻了天。福建和广东的白银,几乎快成西班牙银元为法定货币了,不少人心里自有想法,或是忠国、或是谋私。 明天可能还得接着吵,皇帝脸色也不好看,大臣们一个个也气咻咻的。 翼国公却始终不说话,这几年他也逐渐看透了,刘钰的心思太大。倒不是野心,而是对大顺的未来,似乎有种想法。 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但翼国公却大约能感觉出来。 刘钰似乎想把勋贵们的财富来源,和土地剥离。 要么投资到海贸上,要么投资到作坊里,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局面:就像是今天齐国公被攻讦的一样,只可惜这还没到那种程度,比如勋贵们和大海的利益牢牢绑定。 这样的动作,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很显然,这种政策,就和武德宫与科举一样,皇帝大概想搞一个和土地关系没那么密切的团伙,以便将来清查田亩,先拿勋贵开刀、然后再补海贸的甜枣,让勋贵支持对士绅土地动刀? 这很难说。 所以翼国公判断,刘钰这个主管海军的事,干不长。 将来很可能大顺还要有一次变革,可能会扩大实学的范围,从平民中招收海军生员,从而走类似科举的制度。 依靠广泛的实学,促成一些底层人走考试选拔的路线,“利出一孔”,受控于皇帝。 勋贵可以拿钱,但如果在海上利益深重,那就不能管海军。 所以翼国公觉得,日后麻烦事肯定更多。 不管海军了,就算暂时海上不打仗了,那现在刘钰就是伯爵了,官身也是鲸海节度使,虽然这个节度使可能是天底下最烂最穷管辖人口最少的节度使,但终究还是个节度使。 将来不管海军了,肯定是要入朝的,要么就是外放去做封疆大吏的。这都是些泥潭,沾上就得脱层皮。 之前又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做事的经验,要么在练兵、要么在演海,翼国公很担心刘钰将来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翼国公叹息道:“我倒是盼着啊,将来钰儿能主管实学的事。陛下不是说要建科学院吗?要我说,日后钰儿管科学院,这便最好了。” “他省事,我们也安心。” 党氏笑道:“老爷说的极是。咱们家里这样的,已然是到顶了。安生一些才好。钰儿年轻,又想着做一番事。日后,自会想清楚的。老爷如今也不管事,不也正好?” “再说,老大的本事稀松,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守着这个爵位就是了。钰儿呢,将来就老老实实地做那劳什子科学院的院长,本来他便喜欢那些西洋学问……呃,不,实学学问。” 家里圣母玛利亚的“送子图”在禁教之后都烧掉了,这皇帝钦定的“实学”、“西学”之分,便是无人时候也需注意,免得日后说顺了嘴,祸从口出。 党氏心里想着,日后刘钰结了婚,便有了家室。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话不好听,但当人的孩子,和自己当了父母,终究不一样。 等到不一样的那天,便该明白该退的时候退一退便是了。固然可能想着大顺国祚长久、勋贵们与国同休,此长远计;可在过程中,若是自己出了事,那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无论党家还是刘家,这都是开国公爵,实在是已经到顶了。封建王朝,又正值王朝盛世,也没人想着造反之类,就算干的再出色,难不成还能从公爵升为皇帝? 翼国公和党氏都想的明白,就怕刘钰不明白。 “老爷,那田家的女儿,我自是知道的。也喜好实学,正好合钰儿的心思。待成婚后,等见着了第一个孩子,多半也就想通了。” “我虽听说那女娃娃不一般,但想来也就是别人好静她好动;别家女子女红针线,她喜欢读书也玩过几次骑射罢了。就是个女子,又能怎样?本就是个聪明的,日后也会规劝钰儿几句的。老爷不必担心。” 党氏觉得,田贞仪最多也就是和别的女子不太一样罢了,自己也是勋贵家里出来的,还能怎么样呢? 然而,她若是知道田贞仪给刘钰写过的那些密信,知道田贞仪当年为那些她眼里的史书妖女祸水发的感慨,只怕此时便要吓得连夜跑到齐国公府,把纳彩雁掐死,再把聘书烧了…… 第十一章 不做德女 齐国公府中,田贞仪百无聊赖地听着眼前的婆子在那讲一些婚后男女私事。 说的隐晦又涩难,多用些比方比喻,又说些什么阴阳之类的玄妙词汇。 然而这些东西田贞仪早就知道了,自己的闺中友人早都结婚了,每每相聚的时候时不时也会说些私房话,她自己也看过一些禁书。 这时候田贞仪只是想笑,尤其是听到婆子用一些古怪的比喻之后,稍微联想一下,当真有些忍不住。 可想着这时候若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说不定叫人笑话,只好低着头,努力憋着气,让自己的脸憋出一阵红扑扑的颜色,装出了七分害羞的色彩。 那婆子见田贞仪“羞”红了脸,忙道:“小姐莫要害羞,这种事,乃阴阳交泰,人伦大礼,待日后总不能甚么也不明白。” 婆子只当田贞仪害羞,哪知道田贞仪的红脸儿是憋气憋出来装给她看的。 见婆子信了,便羞涩地点点头,忍住那些奇怪比喻下的笑意,直到婆子讲完。 等人都走了,田贞仪翻了翻桌上的历书,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从相识到知心,再到如今大事终于定下,已然数年。 可现在就算定下了,真正到结婚的那一天,还早。 她知道很多事,可能比一些大臣知道的都多,甚至比自己将来的公婆知道的还多,比如对日开战这样的事。 所以她心里清楚,婚期很可能要在刘钰从琉球回来之后那一段时间。 婚礼的事不用她操心,这不只是个婚礼,更是一种勋贵圈子内的联姻,自然是会办的风风光光。 只是想着两人就算结婚了,自己也不能去威海,可能还是聚少离多。 朝廷是有规定的,勋贵出镇,不得携带家眷;永镇云贵的高氏算是半实封,效前朝沐黔公,不在此列。 勋贵的家眷都要老老实实蹲在京城,反正要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问题,可以在出镇的地方纳妾。 好在之前的信中,刘钰没有选择“督抚南洋,做‘西域’大都护”,而是认为将来还是入朝更好一些,这总算是有了一个盼头。 若真是选择了将来镇抚南洋,那自己就更不可能离开京城了。尺素鸿雁,美则美矣,终究雁声凄凉,况且鸿雁可能去南洋? 这种事又不能主动向皇帝申请,只能被动等着皇帝“开恩特许”,但她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 “哎……” 对着威海新产的玻璃镜子,托着腮,看着里面的人儿,默默坐了好一阵。 旁边书架上的书已经有些日子没动了,丫鬟正在侧屋擦玻璃,田贞仪就那么静静坐着。 直到西洋座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看看时间,先去见了见母亲,说了一阵子话,又绕到了父亲那边。 齐国公正在那等着她,自小他就宠这个女儿,在圈内的人看来已然是有些溺爱了,比如允许女人骑马射猎玩闹。 和刘钰的事,也是齐国公默许的。 田贞仪进了屋,拜了父亲后,便坐在了一旁。 齐国公还在回味朝堂上因为海运的事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脸上却没有一丝朝堂上的不爽,而是笑吟吟的。 想到刘钰在这件事上的表现,齐国公问道:“漕运海运的事,守常和你提过吧?” “是。提过。” “他在朝堂上装闷葫芦,也是你提醒的?他不出声,倒是我被一群人骂了一顿。” “呃……” 小心地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见父亲并没有生气,田贞仪也笑起来道:“父亲涵养真好,唾面自干,可是没生气呢。” “哈哈哈哈……你做得对,做得好。我生什么气?朝上挨骂,那不是常事吗?我只是担心守常又说出什么话来,见他没说,我还在想这是谁点醒的他呢。” 语气里带着三分自豪,七分欣慰,自豪于自己的女儿、欣慰于刘钰这个之前做事太有锐气的人总算有人能制得住了,日后多提醒提醒,没坏处。 两家联姻了,以后都要担着干系。以前看中刘钰,因为刘钰的锐气,现在有些慌张,还是因为刘钰的锐气。 “贞仪啊,有些事也不必瞒你,再者想来也瞒不住。婚期我估计要在七八月份,你也知道其中缘故。” “陛下多半开恩,允你去威海。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担心一件事。” 直接和女儿谈婚期,田贞仪也没有羞涩,觉得很正常。 听说皇帝可能开恩,特许她去威海,心里不由咚咚直跳,真想开口问问父亲这是真的吗?有几成把握? 可想着知道婚期不用羞涩,真要是脱口直接问这个,那便有些不太好意思。 只好收下心思,听父亲说担心什么,想了想,却没想到有什么可担心的。 “父亲担心什么?” 齐国公站起身,摇摇头苦笑道:“当初禁教之前,这洋教在京城贵族妇人中传的极快。若说什么求神仙庇佑,我看与信佛求道无甚区别。但有一样,这洋教禁止纳妾,单单是这一件事,便足够一些当初在京城贵人妇女中传的快了。你母亲当年也是差点信了。” “如今天下禁教,但威海这地方颇为不同。不少洋人在海军中做教官,当地也有一些家眷,在那里是有教堂的。一来照顾那些人求神拜天之心,二来便是若家眷不去守常那里也招不到最好的人手。” “总归,到了那边,万万小心。守常的性子我知道,他不喜妇人足不出户,到时候你又要管着诸多事,难免抛头露面。当地女人多有信教的,这个你可万万小心,莫要因为洋教不准纳妾这样的缘故……” “许多人盯着守常呢,威海暂时又不可能把西洋人都驱逐,里面麻烦事太多。” 当初天主教在京城是很有势力的,朝中一大堆的传教士,单单是在紫禁城附近就有两三座教堂。 一座是前朝万历年间利玛窦建的;一座是利类斯建的。后者源于当初大西军张献忠之死的一些内幕,作为供职于大西军的传教士,给出了一个和张献忠义子们完全不一样的张献忠之死和遗言的记载,成为了大顺分化瓦解大西余部的关键。 一直到禁教之前,天主教又走上层路线,尤其是不准纳妾的教条,很快在女性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田贞仪听到父亲原来是在担心这个,轻轻笑道:“父亲多虑了。妇人多信神佛天主,无非是整日足不出户,闲极无聊,而求诸于心中有个寄托。亦或洋教聚会,有人陪伴,免于空虚。” “便是陛下开恩,允我在威海,我哪会足不出户在家闷着?” “再者,我虽喜好实学,但之前懂实学的多是传教士,欲学实学,必要接触传教士。如今传教士的本事,却哪里比得上他?至于当地女子,我纵有接触,西洋女子懂这等学问的却也不见得有。” “我本担心父亲要说,因着去了一趟欧罗巴,见女子抛头露面觉得有伤风化,特来告诫女儿。原来是说这个……父亲大可放心。信教之事,假意改信、日后悔过者西洋故事里比比皆是。若真有纳妾之心,便是信教也挡不住;若无这等心思,不信教也不会就生出心思。” 齐国公打量了一眼女儿,想想女儿平日里对佛道的看法,笑道:“是了,倒是我多虑了。不过抛头露面之事,我虽算不得开明,却也不是太过在意。待你嫁出去,更是别家人了,我更管不到。守常的性子我知道,他既不肯,又不愿意,你本也是个想要飞出笼子的鸟,我说了又有何用?” “还有一事。我是这般想的,日后你多劝劝守常,该退就退。日后若是陛下兴办了科学院,他本就喜欢实学,到时候便退到京城,做科学院的祭酒,也是好的。天下的事那么多,哪里能全管得过来?” 田贞仪嗯了一声,答应的大大方方,心里却想,此事我才不说呢。 三哥哥视实学为器,以我看来,实在算不上喜爱,只是做工具罢了。 樵夫可喜欢斧子?渔夫可喜欢渔网? 到时候说了,反倒叫他觉得我不懂他,那又何苦? 便是一身荣华富贵,若做不得想做的事,也无趣的紧,到时候每日见闷闷不乐,又有甚么意思? 无非不就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进退进退,便是舍了本心。三哥哥的本心又不在传爵荣华,何必违心去做那等事? 之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道不行,则或隐于深山、或乘桴于海,发发几句牢骚,宋儒妇女之态尽显。 人生于世,何苦不开心?若真的不顺意,如今七洋四洲,凭三哥哥的本事,哪里做不出一番事业?何处不能逍遥快活? 便是不去,真不想退,那就不退,哪怕到了不退将死的地步,轰轰烈烈一场,也胜过不顺心意违心苟活。 想到这,田贞仪心里竟是浮出一股奇异的甜蜜。 心想,他若有心,以慢修稳补之态,治天下之病,将来功成身退,再兑当年之诺,共乘气球自然而动,快意随风。 只怕到时候他是耄耋老者,我也是两鬓苍苍,却不知还能否经得起随风舞动的折腾? 他若无心,以为病不可稳治,需以急躁刀石之法,最差不过是个死。便是那样,也不过死前感叹大事不成,总好过郁郁而终病死于床上哭几声大道不行。 若只能选做德女、妖女,我倒宁可做那妖女祸水。父亲还是别指望了我劝他这等事了。 心里这般想着,却明白这等事不能说,也没必要说,未来尚未可知,何必这时候争辩这些无用之言? 倒不如顺着父亲的话,做个乖乖女,待到出嫁后,枕边之言说的到底是什么,谁人又能知道? “父亲的话,女儿记下了。若父亲之言,这科学院祭酒,许还真是个好去处。但想来,也非十年之事。可积土成山、积水成河,女儿会慢慢提及的。” 齐国公欣慰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需知有进有退,方保安生荣华。当然,该做的事也得做,这其中取舍,你是个聪明的,自会想通。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国运长久,与国同休。他能明白这个,便不枉我一番苦心。” 第十二章 结善缘 田贞仪心想,我早就想通啦。只是我想的,和父亲想让我想的,却又不是一回事。 看着父亲欣慰的神情,心道有时候撒谎真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举动,可以让别人高兴,也能让别人欣慰,何必非要说真话呢? “也不知现在三哥哥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想着婚期的事?” 别过了父亲,田贞仪心里默默思念着,猜想刘钰这时候在干什么。 事实上,此时刘钰并没有想着婚事。 倒不是不想,而是江苏节度使对刘钰的“背叛”深感不满,跑到刘钰的住处来讨说法。 这事已经在朝堂上讨论过了,私下里再交流交流也没什么,谭甄坐在刘钰旁边,手指点着茶杯,语气有些埋怨。 “都说鹰娑伯公忠体国,锐意无双。想不到短短数年,鹰娑伯也学会‘做官’了?” 刘钰自知理亏,陪笑道:“谭大人这话,好似谭大人不会做官一般。便是岳武穆、海刚峰,那都是一等一会做官的人。谭大人今日来找我,无非就是因为海运的事嘛。” 谭甄哼了一声道:“原来鹰娑伯也知道。海运一事,说话最有分量的便是鹰娑伯了。今日无言,明日无言,海运之事何时能成?” 刘钰赔了个不是,戏谑道:“谭大人,朝堂上说诛心之言,谭大人也躲不过去。一则你谭大人是江苏节度使,漕米海运,江苏得利最多,按朝堂上的说法,这是不是出于私利?” 谭甄知是戏谑话,也笑道:“天朝自秦而后,便无封建。我是江苏节度使,却不是封于江苏。便是改海,又岂是数年之内能成的?我这节度使今日在江苏,谁知明日去哪里?诛心之言,却诛不到我身上。我明白了,鹰娑伯的意思是说,今日齐国公被攻讦诛心,鹰娑伯是怕站出来也遭这等诛心言?” “毕竟,这官职变来变去,这财富股份却是亘古不变。可鹰娑伯心里也清楚,此事于国大利,岂能因这几句诛心之谬,就弃了此事?” 按照谭甄的想法,自己打头阵,把话引出来。刘钰补一下做主力,直接就能把支持海运的人都勾出来站队。 结果呢,刘钰屁都不放一个。 只看着齐国公站出来,被谏议大夫们狂喷之后,刘钰居然谈起了什么“义利之辩”,那还有好? 谈义辩经,就刘钰那两把刷子,与朝中大臣相比,自是与龙王爷比宝,叫人喷的妈都不认得了。 许多准备站海运的,一看刘钰都不出头,就知道今天这仗没法打,直接偃旗息鼓,声也不发。 谭甄被人攻讦了一番,心里倒也不是怨气。都做到节度使了,又不是海刚峰那种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点怨气就跑来和刘钰要个说法? 只是借着这个事,来探探口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谭甄也不是那种只会钻营的,在西南改土归流中是做出了成绩的。海运的事,他更多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 想着刘钰毕竟是勋贵,在京城消息灵通,谭甄想问问是不是皇帝有什么指示?亦或是有什么态度? 江苏节度使一般都做不长,尤其是松江开放之后,江苏已然是天下财税之重。基本上几年就要换人,甚至有时候一年就可能轮换,时间一久皇帝就怕贪腐,而江苏这等地方富庶无比,官员很难经得起诱惑。 那日虽听治水的官员说了许多,也看出来了黄淮的危机,但他也是实在不想多说。 大顺之前是大明,大明在哪起的家,谁都知道。 非要说黄淮将来可能会出事,听起来就颇为不吉利。 如醍醐灌顶还好,就怕不是醍醐灌顶,而是真出事的时候,却把怨气都撒到提出问题的人身上。 可谭甄终究还有点良心,还想着做几件真正有利社稷的事,偏偏这事上说话分量最重的刘钰装死。 他想知道刘钰装死的缘故。 要真是有什么内情,自己也就开开眼;若只是刘钰不想惹火烧身,那自己可能还要拼一拼,大不了忠言逆耳,用朱明在黄淮起家的事作为例子,最后争取一下。 刘钰心想有些事,没法和你说,也讲不明白。 反正有一条,皇帝在看不到海军势力足以将海上的威胁止在马六甲之外前,绝无改海的可能。 但这事涉及到大顺的大战略,江苏节度使级别还是不够。今日谭甄来找,刘钰也敬他,给足了面子。 可显然,谭甄想要的不只是面子,也不是专程来和刘钰吵架的。 “谭大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此三者,成败之关键。你于西南改土归流,应知人和之利。” “既说人和,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对应的是什么?” 谭甄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回道:“对应的便是黄淮百姓。难不成运河黄淮,只有百万漕工?” “粮役、水灾、纤役……哪一个不是悬在百姓头上的苦难?要说人和,我看人和在海运。” “至于地利,若不考虑运河,黄淮虽不说能治理成黄河清,可若有大涝,无运河漕运之先,治水救灾也必胜过此时。” 刘钰笑道:“然也。既有人和,又有地利。我是支持海运的。” 这一句话,让谭甄微微有些晕。 天时地利人和,只说了人和与地利,还剩下个天时没说。 天有不同的含义。 此时刘钰说的天,是皇帝?还是老天爷? “鹰娑伯,可知何谓天时?” 刘钰伸出手指,装模作样地算了一会,笑道:“倒是忘了告诉谭大人,我虽学过天文历法,却不会占卜。何时天时,我却算不出。可有一样,若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海运必成。” “只是,届时谭大人上不上奏折,也无甚意义。况且到时候只怕谭大人未必还节度江苏。谭大人之功,我看并不在请行海运。” 刘钰不说人话,谭甄却也是官场的老油子,都混成节度使了,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 海运必成,可运河的事其实是两件事。一件是海运,另一个是废漕。这两个看似是一件事,却又不是。 既然刘钰提醒他说功不再请行海运,难不成功劳在废漕上? 谭甄嘿了一声,无奈道:“若行海运,百万漕工最少的,便是江苏。废漕运事,无论是漕工安置、亦或是治理黄淮,这可都非是我所能提及的。其上且有平章事,我无非一节度使而已。” 刘钰笑道:“谭大人,这么说吧。若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朝廷改海运容易,朝廷随时就能组织起运送漕米的船,不过几百万石而已,轻而易举。” “废漕运后漕工、运丁的安置,无非是钱。那你说了诸多废漕改海的好处,我且问你,如今就算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你说的另一大好处,治理黄淮,可能直接实行?” “朝中可有在不考虑运河前提下,治理黄淮的方案?可有完善的不考虑运河前提下,黄淮分水的计划?” “我不长于政事,亦不会治水河工,我是武将出身,又喜参谋提前预案。我看,谭大人的心思,多用在此处才是。” 点到这里,刘钰索性说的更清楚一点。 废运河、改海运,看上去是一件事,实际上是三件事。 其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件,就是废弃运河之后的黄淮问题。 实际上这件事才是刘钰最关注的的,因为黄淮离他规划的纺织中心松江太近。大顺不是一口通商,不用考虑外贸基地从广州转移到松江之后,自湖南到广东广西的各行各业的失业问题。 但问题不是不存在,只是从湖广粤转移到了黄淮。 海运本身很好解决,蒙元时代就能走黑水洋的海运,这时候技术根本不是问题、资本和运作方式也不是问题,松江已经有了样板和雏形,照搬就是。 漕工问题,只在于朝廷想不想解决,而不在于能不能解决。无非就是钱,海运省出来的钱,怎么也够了。军队也不是白养的。 最容易被忽视的黄淮治水问题,这才是刘钰想说的。 他是等着天时的,他等的这个天时,是黄淮水灾,直接断掉了运河。 朝廷顺势而为,直接改了海运。 但是,没了运河优先的政治决策后的黄淮治理,朝廷并无计划。 前朝祖陵在那,治水的时候就出过问题,祖陵优先,运河其后,最后才是黄淮百姓。 大顺不用考虑祖陵被淹问题,如果废掉运河,是否能拿出一个解决黄淮下游年年水患的计划? 运河、洪泽湖、长江、淮河、黄河……几大水系在那片本该是中国富庶之地的地方肆虐、交叉,可谓是帝国的癌症,尤其是周边外患基本消亡的背景下,这个癌症发作起来,对刘钰将来的计划大为不利。 这个问题又要分成两部分。 其一,不考虑运河,能不能治理? 其二,若能,如何治?若不能,如何规划分洪? 此时朝廷全无计划,整个朝廷就像头毛驴,抽一鞭子往前走一步,就没有一个预先的计划。 既是这样,不如让谭甄上疏。 朝廷派一些有治水经验的技术官僚,去完整地考察一下黄淮刘钰,拿出一个适当的以备万一的方案。 按照刘钰的习惯,可以叫“黄淮治理委员会”,当然朝廷不可能这么叫。 唯有如此,才能更加坚定将来废运河之心,也可以做到一旦“天时”来临,就可以放手解决这件事。 不然,到时候就要抓瞎,折腾一番,又不知猴年马月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永远治不好黄淮运河。 正好谭甄对自己朝堂的表现不满,奏疏由他上,也当结个善缘,谁知将来用得上用不上。 第十三章 琉球啊琉球 刘钰行事本来怪异,谭甄也早有耳闻。 细细一想刘钰的话,果然大有道理,计议深长。若是“天”真的有心废运河、改海运,这等奏疏必定会得皇帝赏识。 再一想,谭甄觉得好像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刘钰是支持海运的,但或许是因为怕被人攻讦“出于私利”等缘故,故而不能提? 亦或许,刘钰在海运一事上说话的分量太重,天时未至,尚不可打草惊蛇? 故而由自己提出为妥,早做准备,以便将来。 “鹰娑伯所想即是,若是贸然改动,确实难以得海运三利之全。只是此事最好还是由河道总督来提,鹰娑伯让我上疏,这似乎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刘钰笑道:“谭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如今难不成就没在火上?” 谭甄一怔,随后一笑,心道也是,自己已经在朝堂上说过海运的事了,自己已经站队了。 可转念再一想,不由反问道:“鹰娑伯就算在朝堂上没说话,可谁都知道鹰娑伯是海运派的。就算明哲保身,却也晚了吧?” “哈哈哈,谭大人,我可还没学会明哲保身呢。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说而已。待到想明白怎么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谭甄终于明白了,心道这可不是没想明白怎么说,分明是早想明白了怎么说,只是时机不对。 既是如此,反正都是为了天下社稷苍生,这奏疏也没什么坏处,不妨自己上了就是。 该试探出来的,已经都试探出来了,谭甄估计自己再多问什么,刘钰也不会说了。 也不等刘钰送客,自己主动告辞,心中始终琢磨着这“天时”到底竟是什么时候? 天时难测,谭甄难以忖度,去还是顺从了刘钰的想法,回去将这件事写成了奏折。 几日后的朝会中,提起此事,皇帝果然态度暧昧地褒奖了一番,却没说海运的事,只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江苏节度使的想法有些道理。 但在海运一事上,也就到此为止了。 敦促了工政府,叫其组织了一批人,按照江苏节度使奏疏上的意思,彻底考察一下黄淮下游的水文。 海运派觉得似乎还有希望,这件事还没完全断绝。 运河派也觉得皇帝算是给海运派个面子,到此为止。 双方也都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只能说天时真的难测。 一直到刘钰返回威海前,年末大朝会几乎一直都是在忙着吵架,他也是学会了在朝堂上休息养神。 可以说,今年的大朝会上,正事一件都没办成,全都是和稀泥的再议,以及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 铸币废两,再议;海运废漕,再议;试发交子,再议;摊丁入亩,再议;永佃试行于省,再议;士绅纳粮,再议…… 可能与刘钰唯一有点关联的事,就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治理有功,行取入京做户政府郎中。 大朝会周期结束,刘钰即将返回威海之前,皇帝再度将刘钰等那些知道对日开战事的人召集入宫。 李淦看着这几个自己认为的能臣,嘴里说着对日开战的事,心中也是无比激动。 之前所做的诸多事,数千年史书中做的比他好的比比皆是。 不管是蒙古高原还是西域,前有强汉、后有盛唐。 而现在要做的这件事,翻遍了史书,可能也就蒙古人尝试着做过。不止于日本,还有南洋爪哇,蒙古人都尝试过,只不过都失败了。 若是自己能够做成这件事,李淦觉得自己亦算是历代皇帝中的佼佼者,至少前无古人。 至于蒙古,李淦觉得到时候自己也可以稍微碰碰瓷。譬如蒙古和罗刹打过仗,自己也打过;蒙古和波兰人打过仗,自己也抓过波兰人的战俘,如今还在军中操练枪骑兵…… 若能服日本、占南洋,自己自比汉武唐宗的时候,再也不用那么心虚,总觉得说出去会被人嘲笑。 当然,不止于此。 若能服日本、下南洋,则海上也再无威胁,更是可以趁着自己还有几年活头,将朝廷的一大症结漕运运河解决掉。 一旦日本、南洋给自己带来了足够的内帑收入,威望正高,甚至可能在死前,将前朝的一条鞭法的惯性继续执行下去,直到完成文登州的种种试点改革推行全国。 届时,自己青史留名,又能留给后世子孙一个稳固的江山,便是后世子孙无能,也能给大顺夺续几辈子。 之前他只是在模仿汉唐,学着之前他所认为的明君——当然不是宋仁宗这样的的明君——而现在,终于要到了比那些明君更进一步的时候,心中如何能不激动? 前两次征罗刹、平西域,他御驾亲征,两次战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威望,顺利地推行了军改。 而这一次,若能再胜,就可以裹挟其威,完成内部的一些他认为能多续几年的变革。 一众能臣中,最年轻的刘钰掩盖了其余人身上的许多光芒,皇帝却并不担心。 他觉得刘钰是个忠臣,虽然是那种社稷为重君而次之的忠臣,但他很自信自己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有利于社稷的,所以刘钰会一直同路下去。 况且两战之后,刘钰的兵权就可以收走了。 若将来复安南、伐缅甸,国势之下、海军既成,也用不到此人,正可用此人于内部变革之上。 此时正说到刘钰今年要做的事,便问道:“鹰娑伯以为,五月份去往琉球,可有什么问题吗?” “朕是这般想着,既然今年至少罗刹、瑞典、法兰西的使节会到,正好叫他们知晓一下何谓天朝。” “天朝、天朝,有威、有恩。天朝之内的天下,也正好叫西洋人知道何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五月份去琉球,七八月若能返回,正值西洋诸国使节团其至。琉球王不能前来,却可命其世子前来朝中谢罪,令西洋人观之。” “九十月份,正值风向好,可伐倭人。速战速决,正好明年元旦时候西洋诸国船只返回,也好传回消息。自此之后,天朝藩属,西洋诸国不得私自打交道,必由天朝。” 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战略威慑,若是征日成功,在罗刹高级别使节团前来的谈判中,必可在西北拿下更大的利益。 皇帝是盼着打完日本之后,勘界条约签了后,欧洲就出大事。 比如刘钰整天提及的奥地利王薨了,法兰西与荷兰开战,便可一鼓作气下南洋,挤走荷兰。 这样好处都占了,还能立刻缓和与罗刹的关系,从而使得北方边疆彻底稳固。 只是这里面的计划,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这时候也不好细说。 之前已经说过了琉球的事,和周天子问楚国不贡苞茅差不多,找个理由便是。 国子监有琉球的留学生,京城太医院里也有琉球在这边学习医学的学生,有些事天朝不提,琉球自己也不提。可要是天朝提了,随便找个琉球的留学生问问,萨摩蕃是不是欺负你们了? 这事本来就是个皇帝的新衣,很多人都知道,但都装聋。只要皇帝假装从一些人那里听到了、主动去问,朝臣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自会有人揣摩上意上疏怒斥倭国无礼。 到时候师出有名,连那句“我蛮夷尔”都省了,免得倭国再上表“无罪”。 刘钰盘算了一下,五月确实是个好时候,除了可能去琉球的路上会有台风之外。 一来到了五月,正值夏收,今年是丰年还是灾年,心里也就有数了;二来九十月份用兵,辽东的秋粮直接可以征调,海运到日本也很方便,再从朝鲜那要一批。 至于皇帝设想的对西洋诸国的秀肌肉,刘钰觉得也没什么问题。 威海的那几艘巡航舰,在亚洲秀秀肌肉足够了,英荷法可能都会觉得这海军不值一提,但大顺又不去欧洲、他们船再多主力舰也来不了亚洲,足够欧洲人接受东亚是朝贡体系的目的了。 “陛下,臣以为五月正值其时。只是若臣为正使,副使……副使最好还是选个既知典籍、却又不是皓首穷经只知文采的。” “斥固然要斥,但琉球国亦无罪,需得把握好度。” “天朝既有恩,也有威。” “本朝太祖时,永昌二年,伪明遣使往琉球。历来规矩,若使者至,必吃拿卡要,勒索求贿,琉球国质押当宫古、八重山,问萨摩蕃借银九千两,以供伪明使者之贿赂。此事教训,日后册封朝贡藩属,需得整治,以免离心。” “更往前时,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倭人入寇琉球,琉球使者求诸天朝,天朝不闻不问,自此之后,琉球亦知天朝管不到琉球更管不到倭国,倭人欺压,琉球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是以,天朝必要有一支海军,日后更不可废弛。否则,天朝颜面尽失不谈,藩属无力自保时天朝无力相助,也只能明贡而阴违。” “是以王土之大,普天至于何处为界,陆上看枪炮、海上看军舰。” “此番臣为正使往琉球,只求三件事。副使要清廉干吏,使船必要用军舰。倭人萨摩蕃在琉球常驻使节监视,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 第十四章 润物细无声 用军舰作为使船往琉球,这是之前几乎没有的情况下。朝廷还是要脸面的,琉球小国,明面上也向来恭顺,派军舰去看上去像是以大欺小。 但刘钰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派军舰去,不是吓唬琉球人的,而是恩赐琉球的,让琉球知道,天朝还是可以依仗的,有冤诉冤、有苦诉苦。 要就是派两艘正常的大船去,琉球人琢磨琢磨,觉得还是日本人更可怕,不太可能说实话。 萨摩蕃在琉球肯定是有耳目的,到时候可能还有可能打起来。顺带着若是琉球王大声诉苦,自己可以直接废掉萨摩蕃在琉球的机构。 反正九十月份用兵的话,日本那边的反应时间没有多少,等于就是去琉球走个过场,朝廷这边搞出了出师有名的同时,大军已经在威海等海军基地集结了。 真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就根本不用考虑保密了。日本九州岛的那点兵,根本不抗打,幕府估计也不敢大打,毕竟还要吸取镰仓幕府的教训。 皇帝心道这一次派你去琉球,本就是没事找事的。真要是萨摩蕃的人和你在琉球起了冲突,这不正好瞌睡来了送枕头? “甚好。朕便允了。至于清廉,你为正使,你不拿钱,副使如何敢拿?朕亦可降诏琉球,日后招待皆有定例,若超定例,必重罚,可允其入京诉案。” “至于军舰,天朝岂可只有恩荣而无雷霆?朕也允了,军舰为使舟,若在琉球国有甚冲突,你亦可决断。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刘钰这才彻底安心,心道既说自己是将在外,那君命的意思就是必然开战。给了自己临机决断的权力,自然会叫这件事彻底坐实,连朝堂上争吵的机会都不留。 如果只是为了开关贸易,刘钰觉得海军自己就能办了。但皇帝想着威慑一下日本,又要日本朝贡、又要日本赔钱,这事海军还真没法自己办成,还得靠陆军。 但皇帝给了临机决断之权,在琉球怎么搞,那就另有说法了。海军是有陆战队的,陆军可没有战列舰。 皇帝又追问了一下琉球那边的诸多情况,确认天朝这一次出兵绝对是“师出有名”之后,又追问了一下枢密院关于调兵的事。 征调的部队是哪些、几月份开始集结、后续以备万一的援军是哪些,这些都是枢密院的权责范畴。 日本锁国之下,内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实在没法派探子。荷兰人手里可能有日本的详细地图,但大顺这边真的没有。 纵然海军优势很大,皇帝也担心陆军出问题。 枢密院的江辰倒是很自信,他是带过多年兵的,军改之后的大顺陆军水平如何,他心里有数。 再三向皇帝保证,只要海军能压制日本海军、能把陆军送上岸,绝无任何问题。 彻底放心后,皇帝这才叫众人散去。 等众人都离开,皇帝一个人坐在那,取出了自己的写的一封书册,看着上面的几行字,呆呆出神。 征倭。南洋。海运。黄淮。摊丁入亩。士绅纳粮。 下面还有一句话:切忌急躁。 看了许久,叫太监取来了镜子,盯着鬓间的几根白发,长叹一声。 “哀吾生之须臾!” ………… 返回威海的刘钰,身边跟着一个七皇子做累赘。 到了威海之后,便领着李欗到处转了一圈。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所说的纽可门蒸汽机?果然神奇。”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说的水力锯木?果然神奇。” “这便是……” 转了一圈,到处发着果然神奇的感叹,直到刘钰领着他去看了看新下水的那门六十四炮战列舰的齐射演练之后,感叹中的神奇化为了惊诧。 他在看书看过军舰的介绍,也知道作战的方法,甚至上面也记载了大致的尺寸。 可即便记载的这般详细,真正看到千余吨的战舰齐射之后漫天硝烟的场景,也是被这种无法想象的场景所震惊。 人们的任何幻想,都要基于曾经见过的事物之上。没见过绿色的人,永远想象不出绿色是什么样,哪怕说的再详细,也难以理解,这是一样的道理。 战列舰的齐射实在是此时海上最壮观的景象,李欗心想,这十几万两银子,果然没白花。 便是父皇,也不曾见过这般震撼的场景吧? 在硝烟弥散之后,李欗忍不住问道:“鹰娑伯,如此大舰,天朝只要有个几艘,东海扬波,谁人可敌?” 刘钰看着这艘战列舰,缓缓叹了口气。 “七皇子,说实话,这艘战列舰并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速度太慢,行动迟缓,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只能在威海渤海游弋。” “十几万两银子,其实不过是买个经验,以便有建造过战列舰的工匠。” “若七皇子日后执掌海军,切记一件事:别不舍得花钱。没有钱,海军建不起来。” “执掌海军,最重要的本事不是海上决战,而是如何要到钱,以及如何赚到钱。海军不用,是赔钱货,毕竟,海军连民变都镇压不了。” 给李欗上的第一课,就是告诉他日后给海军争取军费,告诉他十几万两银子在海军这里,不过就是个买经验的小数额。 李欗忙道:“鹰娑伯说的,我懂。鹰娑伯的小册子上,也说过英荷战争的事,宫中无人在意,我却看的津津有味。蕞尔小国,却可航行七海,成就一方霸主,占据南洋、攻我澎湖。” “经书上说,穷兵黩武。我看了荷兰国事后,便觉得,荷兰人既是商人,自然求利。若无利益,怎肯养这么一支海军?” “鹰娑伯如此紧张,想也能想到,这等大舰,西洋诸国定是数以十计。” “要钱、赚钱,互为表里。能赚到钱,才能要到钱。” 李欗心道我可是没少看你写的小册子,宫中其余人也就是随意看看,我却看得多。 这海军既是你的心血,想必也怕你走之后海军废弛。 刘钰看了一眼李欗,笑道:“七皇子锦衣玉食,居然也知道这要钱、赚钱互为表里事?” 李欗尴尬一笑,无奈道:“本朝制度,未封王之前,俸禄尔尔。封王之后,又禁吞地,只能靠朝廷俸禄为生,居于京城,不得外封,以免前朝藩王侵吞田产事。若有别样差职,还能多拿一些。做皇子的,其实未必比你们这些勋贵的日子好过。鹰娑伯以为,在宫中便不用钱吗?” “父皇既叫我追随鹰娑伯历练,鹰娑伯也万万不要不好意思。我知做海军军官,必要靖海宫官学出身。如今该看的也都看了,还请鹰娑伯准我入学?” 他看似老实乖巧,实则心里想的很清楚,皇帝叫他来就是为了将来接手海军的。 自己虽然是个皇子,但是个残次品,继承大统绝无可能,皇帝对待自己可不会像是对待那些有继承可能的兄弟那样。 要是跟着刘钰许久,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别说接手海军了,只怕回去挨一顿训斥,甚至连封王都别想了。 至于刘钰,眼见他对海军爱的深沉,自己要是学不成,叫刘钰觉得这不是个适合接手的人,以他的性子,定是要上疏不准自己接手的。 这种事,李欗觉得刘钰绝对干得出来。从这些年听到的一些事迹,也能推断出。 自己虽是皇子,可还没封王,在威海还是要老老实实。 想着刘钰喜欢什么,自然是自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学成真本事,那自己自然要投其所好。 刘钰也明白李欗的心思,心道正好这段时间我忙得很,把你扔到靖海宫去学习航海技术,正好免了累赘。 不过靖海宫学到的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那是术,而非道。 将来执掌海军的接班人,未必是海军利益的代言人,却一定是贸易和殖民地政策的拥护者。 这些东西,虽然靖海宫官学教材上潜移默化地灌输着,刘钰觉得未必够。 “七皇子果然勤奋好学。靖海宫官学事,暂时不忙。要到三月份才能下一期开学。七皇子若有心思,不妨尝试一下招生考试如何?” 李欗笑道:“甚好!我在宫中学了不少,正想要知道自己的水平于天下英杰中到底如何。” 看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刘钰心道你的水平当然不错,毕竟我这边的实学建设才刚起步,等着第一批毕业生报考靖海宫还早,现在报考的人数也少,水平也很一般。 皇宫里的教育水平,真想学肯定不低,正好让你爽一爽,迎合一下孩子天性。 “既如此,那便预祝七皇子旗开得胜、拔得头筹。不过在考取靖海宫之前,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七皇子。” “鹰娑伯请讲。” 刘钰双手撑着军舰的船舷,望向远处无边的大洋,看似很随意地问道:“海军,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好像很简单,可李欗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知道刘钰这是在考自己。 越是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反而越难。 若是保卫海疆,固然对,但这可能并不是刘钰想听的。 沉默片刻,李欗想着刚才刘钰叮嘱的“执掌海军”的要素,回忆着几乎是看刘钰的小册子被塑造出来的一些世界观,心下一横道:“鹰娑伯的问题,叫我想起了你书上的一件事。” “英、西之战。英国想把货卖给西班牙,西班牙不想要英国的货。我想,海军的作用,便是让一国有让别人不得不买、或是让别人欲卖而不得的能力。” “天朝之困,在于天朝货物无有竞争,但西洋诸国闭关高税,天朝欲卖而不能。” “西洋诸国海军,是为了鹰娑伯书中所说的‘重商主义’;天朝海军,是为了鹰娑伯书中所说的‘自由贸易’。” “至于保卫海疆,不过顺手为之而已。鹰娑伯以为,我说的可对?” 第十五章 真正的力量 刘钰心想,自由贸易?这也不尽然,但对一个皇族成员而言,能想到这一步也算难得了。 皇帝想要搂钱的话,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西洋诸国一口通商,自己控制垄断特权,不止方便征税还分到一部分货物的利润。 基本上,这对国内的手工业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侵害。 是不是一口通商,都不影响西洋人买走多少货,现在制约西洋人贸易额的是他们本国的重商主义贵金属积累政策,而手工业规模取决于有多大的市场。 此时的世界货币,不是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的美元纸,而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自己少进口一些货,本国的贵金属就能少流出一分,自己强一分,别人就弱一分,西洋诸国都在奉行这个思路,使劲加关税。 刘钰不想搞一口通商,而是想走出去,掌握贸易主动权,哪怕还要看此时已是弱鸡的瑞典人的脸色。 靠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算自由贸易吗? 很难说。 自由贸易有时候就是一厢情愿,就像此时此刻的大顺。 此时是真的想自由贸易,可自己一厢情愿想自由贸易,并不能让英国放开茶税、修改曼彻斯特纺织品条例、废除航海条例、解散东印度公司和取消垄断权。 想是没有用的。 刘钰在李欗看过的那些小册子里,只是随手一点,并没有选择辩经去解释到底什么才算是自由贸易:反正也不用解释,大顺此时不需要关税壁垒,大概便说没关税壁垒就是自由贸易,有就不是。当然,并不是这样定义的,但也足够了。 他想再提醒一下李欗。 李欗此时也正眼巴巴地看着刘钰,希望从刘钰嘴里得到一句诸如“七皇子果然聪慧过人”之类的评价。 他说的这番话,自觉既算是迎合刘钰,也算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然而刘钰并没有开口夸赞,而是讲起来另一件事。 “七皇子可知荷兰国在南洋的巴达维亚?” 李欗立刻把书中的内容背了一遍,道:“巴达维亚,赤道之南,南纬约6度,此地不见北斗。若以京城为天下之中,此地约为西经10度,以东西论约与天保府同经。其地炎热,四季如夏,多雨多潮多发疟疾。地产蔗糖、香料等等,自前朝便有天朝人南下定居,以避闽地八山一水之困。” 这都是小册子上的内容,李欗记性不错,这小册子编写的也算是尽可能以大顺为参照物,背起来却也容易。 经纬度这种事,刘钰编写小册子也不敢胡乱写。要经度纬度不以京城为天下之中,反倒是以威海,那就纯属没事找事了。 等李欗背完,刘钰已经酝酿出了叹息声。 “前朝闭关,不与荷兰通商。故而自天启之后,荷兰人欲要得货,必求天朝海商往巴达维亚,更资助李旦、郑芝龙等劫持往马尼拉的货船。彼时,只要去船往巴城,不但公平买卖,还多赏赐布匹香料,以求下次再去。” “本朝开关之后,荷兰人于闽、粤、江等地建设商馆。自此之后,华商若去巴城,多被克扣,动辄扣货。如今更有传闻,荷兰人以为天朝移民过多,欲杀之除之。” “七皇子以为如何?” 李欗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答道:“自如汉之陈汤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鹰娑伯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汉唐开西域,将士或步行、或骑马、或驾驼。而巴城遥远,非军舰不能至,步行是去不成的。所以本朝开关,似比前朝而言更像是自由贸易,但若无海军,全然自由贸易,反倒助长了西夷有恃无恐。” “荷兰人或想,反正你们要我的银子;亦或者,反正你们不卖给我,我也可以靠海商运到巴城,或是借他国商馆的空子。是以,杀便杀之,你们也打不过来,有恃无恐,有何惧哉?” “哪怕本朝断绝了与荷兰的贸易,只要还继续开关,允许南洋贸易,总会有人把货运到巴城,此难禁绝。所以若想开关而又使得天朝子民在外不受欺凌,必要有海军。”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上,刘钰当然是断章取义,荷兰人想要在巴达维亚排华的原因不是这么简单。 更像是公司的政策出了问题,制糖业需要“裁员”,而这时候裁员就是让种植园的华人饿死,怕他们饿死之前反抗,所以提前屠杀了,自然就不会反抗了。 但这些事,李欗此时还不必知道。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满脑子狂热的时候,灌输几句“虽远必诛”,可比讲清楚其中的本质要容易的多。 刘钰对此回答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道:“如今天朝的丝帛瓷棉,皆价低质高。本朝自由贸易,自无问题。” “若有朝一日,西洋人的瓷器、棉布等,比本朝还便宜的时候……若再自由贸易,则千万以纺、烧为生的百姓必然无业,届时又当如何?” 李欗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自古以来这个问题都不再中华系的统治者的考虑范畴之内。 从汉武帝凿空西域之后,有国外商品倾向中原的时候吗? 虽说大顺名缎里有倭缎,名字虽叫倭缎,也可能源于日本,可倭缎产量排行第一是福建,第二是四川,第三才是日本。 别说李欗还小,就算是朝中那些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们,跟他们说一句倾销,他们肯定都不能理解,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也就无从考虑。 李欗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怪异,刚想说这不可能,可转念一想,心道:鹰娑伯是问我假如有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可没与我争论此事有无可能。若我执念与“是否可能”,便是错了方向。 “鹰娑伯所假设的,若真有那么一天,自是闭关高税,保护本朝工商。天朝虽不重工商,可本朝太宗皇帝也曾说过,士农工商四民一体。况且就算不说这个,我也知谷贱伤农。谷贱伤农,帛贱自是伤工。” 刘钰又问道:“那若是西洋人开船来袭,逼我朝开门贸易呢?” 一直说到这里,李欗福至心灵,一下子想通了。 “我明白了!海军既不是为了自由贸易,也不是为了重商主义。” “而是朝廷何等政策,海军要有能力维护朝廷的政策。军令出于君;政令出于天佑殿。政令要自由贸易,海军就有能力让别家开关;政令要重商主义,海军就有能力让一艘洋船近不得岸。” “若如天子六师,伐楚,曰:不贡苞茅;亦如楚之三军,伐随,曰:我蛮夷也。自由贸易和重商主义,就是不贡苞茅和我蛮夷也,师出有名尔;海军,便是天子六师与楚之三军,师出有名,胜而取之。” “时也,势也。之前我言海军是为了自由贸易,不过是此时此刻。而彼时彼刻,若一成不变,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这个回答让刘钰很满意,心道你总算分得清什么叫仁义天朝,什么叫帝国主义了。 于是大笑道:“七皇子放心。我有一物,可叫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请随我来,让七皇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听到刘钰的笑声,感受到刘钰笑声中的认可,李欗很兴奋。可眼前刚刚看到了这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齐射,这在刘钰眼中都不算是真正的力量,那真正的力量又将是怎样的震撼? 带着这种期待,跟着刘钰上了岸,在威海以南的小山区河谷,走进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大院。 李欗以为自己会看到比战列舰还震撼的东西,可当刘钰在一群工匠的引导下,掀开一块红布覆盖的器物时,李欗懵了。 眼前这个东西,看上去既不恢弘,也不壮阔,好像只是一种水力推动的工具器械。 想着战列舰齐射的震撼,李欗心想这玩意难不成可以一炮糜烂数十里?看着也不像是一门大炮啊。 再看看刘钰兴奋得意的神情,李欗试探着问道:“鹰娑伯,这就是……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力量?这是何物?” 刘钰用一种很淡然却又难以掩饰激动的语气,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镗床。” “呃……” 李欗不知道何谓镗床,细问了半天,才知道这果然是一种铁匠用的工具,可以切铁削铜。 不但不能糜烂数十里,而且可能杀人都不如匕首容易。 所以,这是真正的力量?而那艘可以齐射的战列舰,在刘钰看来只是练手培养工匠浪费着玩的十几万两银子? 李欗有些搞不懂了,镗床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这东西比战列舰还有力量? 摸了摸这个木头居多的家伙,忍不住笑道:“我当这东西可以点石成金?恕我愚钝,鹰娑伯,我实不知其力量何处?” 刘钰说的是“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李欗明白其意在于这东西可以让西洋人的货,始终难以比上天朝便宜。但之前说的是布匹丝绸瓷器,李欗很难把这个钻铁的东西和布匹丝绸联系在一起。 而且和震撼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饶是他觉得刘钰很重视,也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让刘钰笑了一瞬,并没有解释这东西的力量到底在何处,而是将这东西最次等的用途说了出来。 比如,镗炮筒。 第十六章 荣誉 这是威尔金斯发明镗床的本意,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助力瓦特成就了蒸汽机的神话。 大顺对手工业的态度很暧昧,当初太宗皇帝倒是说过诸如士农工商四民一体之类的话。 可是统治的意识形态始终是小农小生产者的那一套,不管是谷贱伤农,亦或是百万漕工,一切以稳为主。 刘钰也就揭过了这东西的真正力量,而是用了个诡辩术,把问题引向战争上。 自然是要投钱搞蒸汽机的,镗床是前置科技,后续科技并无压力。 但镗床对大顺的皇室而言,刘钰想让他们看到的力量更多的还是用于镗炮。 蒸汽机对中国有利,但对皇朝不利;镗炮对中国有利,对皇朝也有利。 刘钰想给皇室展示的,只是他想让皇室看到的;他不想让皇室看到的,等皇室看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炮当然是皇帝想看到的。 现在大顺的炮兵体系,沿用的还是法国体系,如果算上营队配属的四磅炮,也有一部分瑞典体系。 之所以选择这个体系,源于铸造技术和镗加工技术不过关。 现在有了镗床,就可以取消四磅炮和八磅炮,折中为六磅炮,减轻重量,保持威力,同时也能尝试搞出拿破仑时代水准的十二磅炮。 镗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完善大顺军改后的炮兵体系。 将来在法系新战列舰建造的时候,也可以在海军上安装重量更轻、口径更大的加农舰炮,或者更短一些的卡隆炮。 他估计李欗暂时也不能理解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的蒸汽机,所以只说了镗炮之用。 果然,李欗误解了刘钰的意思。 刘钰的本意,说彼时彼刻,自己可以搞出蒸汽机,始终保证大顺有资格维系此时此刻的自由贸易制度。 但李欗听完刘钰说完了镗炮,以为刘钰的意思是这东西可以保证大顺有足够强大的战斗力,以至谁强就打谁的彼时彼刻。 他也不懂铸炮,可听刘钰说完,这个不起眼的机器在他眼里,果然真的有了一种强横的若如战列舰一般的力量感。 只是这份力量感过于抽象,远不如战列舰的直观。 “鹰娑伯,若此物真能让我天朝炮兵更上一层,此事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 刘钰心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皇帝可能会从内帑里拿点布匹丝帛钱财赏赐,可要说封赏功勋,那是绝无可能的,过不了朝堂那一关。 就皇帝能赏的那几个钱,啥也干不成。英国可以拿两万英镑悬赏航海钟,大顺距离这种程度的赏赐还差得远。 他呵呵一笑道:“为此物,我是开出了八万两白银的赏格。其中开销,更是在数万两。七皇子,此事自然是要表奏陛下的,但至于赏赐……钱财我已许了他们,除此之外,还需给一些荣耀。” “七皇子是天家的人,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七皇子可否给这些工匠们授旗以记其功?” 有些东西,除了皇帝,别人不能赏,赏了就是僭越。 但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跟皇帝打招呼的。 本来刘钰是想让自己以伯爵的身份,给予这些工匠一些荣誉,当然是除了钱之外的荣誉,而不是跟皇室和朝廷一样扣扣索索的“系上牛头充炭值”,只给不值钱的荣誉不给钱。 可如今正有个皇子在这,这等事,要皇子来做,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李欗还未封王,理论上比自己这个伯爵要差一些级别,但既为龙子,那又不同。 见李欗还在那犹豫,刘钰解释道:“这些工匠出了不少的力,不说将来大炮更加犀利,便是铸炮用的铜料也能节省不少。八万两银子,不但不多,在我看来反而少了。” “但要说荣誉,天朝制度,士农工商,百工低贱。前朝更有匠户陋俗弊政,纵然本朝取消,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雪消冰融也非一日之春。” “若求陛下封赏授勋,只恐朝中非议,以为陛下重工匠而轻士大夫。况且蒙元时候有封铸炮工匠为万户侯事,此时封赏工匠,恐怕要被士大夫诘责为蛮夷。” “朝中事,过于复杂。但七皇子行事,可少受拘束。毕竟,陛下兴建海军,也是‘一意孤行’,朝中大臣都不支持。陛下既遣七皇子来海军历练,想来也不想七皇子在意这等小节。” 李欗赶忙摆手,示意自己绝无此意,心道我在宫中多学实学,本就是个异类。海军也是异类,父皇叫我来而不叫别人,除了我的眼睛和那个伊格纳修斯的教名之外,更多的也是因为父皇觉得我最能接受一些新鲜事物。 “鹰娑伯误会了,我真不曾觉得工匠一定低贱。昔年周天子时,百工亦可为士,本朝太宗皇帝也多次说过匠户事,我为天家人,如何能不记祖训?” “只是,我不过是个皇子,我想若由陛下封赏,这才叫工匠更觉得圣恩,也更觉得重视。” 刘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此事,七皇子需得想一想。我开出了八万两银子的赏格,陛下若是赏赐,能赏多少?宫中自有定例,朝中自有制度,我便是征西域、俘准酋,亦不过赏银八千两。” “你我都知道,陛下需也得按照规矩来,况且内帑用处颇多,这几年西域也要用钱。纵然陛下有心,也难赏太多。到时候……这些工匠并不知晓,岂不是觉得陛下小气?” 他这么一点,李欗心道是啊,八万两银子?宫中赏赐可从未有这么多过,自己这个没封王的皇子,一年也就千两银子,这事确实不好办。 刘钰赏的太多,皇帝赏的太少,那就还不如不赏。 刘钰又唆使道:“此物虽然可以镗炮,但毕竟不是炮。朝中大臣未必懂其中技巧,便是七皇子饱读实学之书,不也是认为此物远不及战列舰震撼?” “不若等到新炮镗出,进献于陛下,届时也好赏赐。而且七皇子新来,此时也必非七皇子之功。若是数年之后,新炮铸成,新器镗就,届时表奏,又说七皇子为鼓励工匠而授以名誉……” 李欗大喜,连声道:“对对对!鹰娑伯所言极是,这镗床看起来确实平平无奇,不要说和战列舰比,就是和那几艘巡航舰相较,也差得远。朝中大臣又多半不懂其中妙处,还是等新炮铸成之后,再行表奏。” “那这授予的荣誉、仪式……” 刘钰笑道:“这个七皇子放心,我虽少读书,却也知道何为僭越、何为逾制。一切都有人安排,只要到时候七皇子出面就是。” 巨大的文化惯性之下,工匠们的身份依旧低贱。封建制度的宗法等级制深入人心,上位者可以用很小的成本,让下位者感激涕零。 威海的工匠固然和别处有些不同,却也没到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应得的”这种地步。 等级制下,皇帝最大,皇帝的儿子们当然是工匠们觉得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自己这个伯爵,在威海混的太久,并无太多官架子,这时候反倒不如这个没封王的皇子。 顺应时代,自然要用这个时代最低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成果。 等级制下,被上位者当面夸奖一句,级别差的越大,得到的快感折算成相应的白银,也就越多。哪怕后世,刚上班的年轻人被领导不花钱地夸几句,都可能满心兴奋,甚至不要钱也猛干,况于现在。 刘钰是夸得太多了,夸得这里的工匠们多半免疫了,阈值飞升,需要更强的刺激激励。 既听刘钰都布置好了,李欗也完全放心了,只要不僭越、逾制,自己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又跟着刘钰参观了几圈,这就先回去准备一下到时候的发言。因为刘钰提醒他,这些工匠的文化水平都很一般,所以不要用很书面的文言,最好用口语表彰,不然倒像是对牛弹琴,别人听不懂。 李欗觉得大有道理,虽然在这种似乎和正式的场合说白话,有些不太适应,可他还是觉得尝试一番。 待李欗一走,刘钰将几个领头的工匠叫了过来,那几个工匠喜气洋洋,已然是得了金钱,真金白银一分不差。虽早就知道刘钰说话算话,可这么一大笔钱真的落在自己手里,那感觉还是大为不同。 “鹰娑伯,此物按照大人的要求,可以镗三尺的圆,误差不过两三枚大钱那么厚。自然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可也算是堪堪达成了鹰娑伯的要求。” 为首的工匠很自豪地介绍着镗床的情况,比起历史上瓦特挖气缸的那个,精度上差不太多,也是一米直径能差个三四毫米,这个精度在此时完全够用了。 之前他花钱让法国人帮忙买了不少纽可门式的蒸汽机,威海的工匠是各管一摊,反正刘钰使劲儿砸钱,工匠们就按照他的要求拆了不少,基本上纽可门式蒸汽机威海已经可以自造。 这时候拆分出来,再按照之前的技术攻关小组的方式,配属不同专业的人才,使劲儿砸钱是可以砸出来他想要的东西的。 既然这精度弄出个这个时代可用的气缸已经足够,那便不能舍得花钱,照着十万两银子往里面砸,毕竟瓦特可没这么好的配置、以及这么雄厚的资本。 表彰大会还要晚些日子做准备,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刘钰便道:“这东西既是做出来了,银子也给了,我估计你们这回才算是心放到了肚子里,觉得我不是在忽悠你们吧?” 工匠忙笑道:“大人说笑了,之前几个技术攻关的小组早已领到的赏银,分文不差,我们可真是一点没担心。不过也不怕大人笑话,这钱真到了手里,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我们这些人合计了一下,若说回去买地耕读,也没什么意思。这里新奇事物多,还是更喜欢这。可钱在手里,不能烂了,得想办法生钱。若说出借高利贷,在威海这也不好借,还请大人帮着买些股份?日后也好给儿孙们留些财产不是?” 此时的威海,这种商业资本的意识,可能比松江还要浓一些,不说是移风易俗,却也让不少人有了和之前不一样的选择。 “这事好说。不过,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赏格嘛,自然有。你既为领班,明日选一些可靠的,我还有几件事要你们办。” 听到又有新项目,工匠们都高兴起来,这钱,还有嫌多的吗? 刘钰看着这些高兴的工匠,心道我才是赚大的那个,大顺可没专利制度,你们这东西若走专利,和我给的这点赏钱一比,怕真是西瓜与芝麻。 第十七章 一牛之力 最好的一批工匠集结在讲堂中,这些人有搞过镗床的,有拆过纽可门蒸汽机的,还有十几个从那批孤儿中挑选出来的懂科学但不会技术的半大孩子做学徒。 黑板上,刘钰正在那讲一个很关键、但可能这些人听起来像是废话的问题。 “水烧开了变成水汽,得吸热;水汽变成水,得放热……热劲儿,都是煤烧出来的。就跟一桶水,不管你是装进茶壶还是泡在衣服里,总量是一定的。” 这些在工匠眼里似乎都是很直觉的知识。即便自此之后的很多科学都是反直觉的,可此时大部分的科学还是符合直觉的。 刘钰在那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放热、吸热、烧煤的问题,最后才说到改良蒸汽机。 理论上不难,学过机械原理的,曲柄联动系统这都不是问题,反正大顺没专利制度,也不用跟瓦特似的还得绕开专利再单独设计一套行星齿轮系统。 呜呜啦啦地讲了一大堆,下面的人也基本都听懂了,整体问题就是把威海现在已有的、他们很多人已经可以仿制的那种在船坞抽水的蒸汽机改良一下,分离冷凝器、完成只能上下运动到可以曲柄转动、烧更少的煤有更大的劲儿。 至于劲儿到底有多大,劲儿是个问题,功率又是另一个问题,刘钰也没讲的那么文绉绉,而是开了个玩笑。 “要说多大的劲儿,评书上说薛仁贵吃了九天玄女娘娘的面饼,有了一龙二虎九牛之力。这龙虎之力,咱也不敢想到底有多大。但说这牛力吧。我说哪天咱们就测一测这牛到底能干多少活。” “找个深井,搞个滑轮,弄个1000斤的铁疙瘩,让牛在平地上拉着。掐着怀表看一看,这一分钟时间到底能拉多远。这就算是一牛之力。等你们搞出了改良的蒸汽机,若能达成二牛之力,就算成功。若能达成三牛之力、五牛之力,那就另有奖励。” “一牛之力到底多大,过几日你们自己去试试。” 说完,他简单地画了一个定滑轮的样式,前面简笔画了个奇怪的动物突出两个牛角就当做是牛。 直截了当,一目了然,比起硬性去规定牛、加速度、速度、质量这些东西,定义起来功率更直观。 当初那些劫后余生的孤儿学的东西,分得清功率和力,有一套自己体系的换算单位,而且这都是他们的课后练习题,很容易就能解出高度势能转化后的功率。 只是那些工匠却不会算,但听到一龙二虎九牛之力的时候,一个个都笑起来,心道这倒是好理解,一牛之力到底多大,这么试正合适。 听到刘钰的要求不高,也就是二三牛之力就行,一些工匠心想,这比作镗床还简单哩。 镗床也有了,气缸也能挖,曲柄结构也有了,自反馈的调节器也照抄,几人看着黑板上的那些图画,拍着胸口道:“最多两年,便能搞出来。只是,大人,搞出这东西,不是就用来提水吧?” 刘钰笑道:“自然不是。能用水排的行当,这不都能用吗?而且还不用非得有水。一些牛马拉的比如磨盘、磨坊什么的,也都能用。锻铁、砸甲、甚至带动这个镗床,不都能用吗?” “你们先做出来,然后再想将来用在哪。反正花我的钱。” 众人一想,心道也是,反正花刘钰的钱,人家真金白银给着。哪怕做出来玩呢,谁也管不到。 可也有人立刻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行业,心道这东西若真能做出来,说不定还真能省许多事。 譬如四川的盐井,有了这玩意儿,那不是不用养那么多拉辘轳的牛了?这玩意可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休,牛可不能一天到头都干活,便是不睡觉还得反刍呢。 不同的行业想到了不同的用处,刘钰心里也有打算。 反正是不能先用在纺织业上,不考虑对纺织业的冲击,也得考虑到蒸汽机就是个动力,适合动力机械的大型机器还没有呢。 估计英国那边的水力纺纱机也快了,等打完荷兰,找个机会去一趟欧洲,自己评价有什么可以直接“拿来主义”的东西,能抄就抄。 英国的曼彻斯特法案已经实行,这对大顺的棉纺织业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没有这个法案,大顺就没得抄,因为大顺的主流衣料不是羊毛,羊毛仿制技术和毛棉混纺技术,和纯棉纺织技术不一样。 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蒸汽机搞出来,肯定是要先用在一些新兴行业上。 大部分新兴行业都是他控制的,而且也不是小作坊式的,不会引发同行的反对。 磨玻璃、挖矿、锻铁、碎矿、锯木、机械……这些行业都用得上。 和英国先轻工后重工的符合经济规律的发展方向不同,刘钰想要借朝廷的力量推广而不是自发发展,肯定是要先重工的。 辽东的铁矿、煤矿,乃至唐山的煤矿,这些都算是从无到有的东西,对新事物也没那么大的反对。 和满清的情况不同,满清到义和团的时候,未必是反科学,更像是一种民粹——洋人坏,洋人搞的东西我们不用,洋人的东西也没那么好,如果在效率上找不到黑点,那就从迷信中找。 更多的是一种天朝沦落后的失落感的民粹。 这种情绪很奇怪。 如果这东西是你先搞出来的,那便是这东西真好,洋人不会真蛮夷;别人先搞出来就把你欺负的很惨,那就是这东西不好,就算好用那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肯定有好的地方。 这种心态,刘钰摸的很清楚。很多传统行业,越真的有用,越开放包容;越落后无用,越封闭排斥。 既是自己这边先搞出来的,他倒不担心这个。 等这一批自己教的孤儿们跟着实习几年,有科学打底子,也有实践的技术,就可以指望他们搞蒸汽机车,这东西才是最能打动皇帝支持的——不需要水的大运河,方便调兵、方便统治、方便镇压、方便集权、方便阻止出现地方势力等等,皇帝必然是乐于见到的。 反过来如果是搞纺织业,对外倾销的武力基础还不足,只能对内内卷。 无论质量还是价格,大顺的布在国际市场上都优势巨大,可是并没什么卵用,真实的世界不存在不受政府控制的真正自由市场。 这么搞,实际上就是把分散在各个小手工业者手里的利润,富集到蒸汽工厂中。如果要靠这种方法富集资金搞煤铁联合体和修铁路,刘钰觉得都不如搞一口通商搞官营出口贸易来钱快、影响小,皇帝也更容易支持。 他连一口通商来快速搞钱都不想搞,自然是不想走这条路。就算走,也得在印度站稳脚、彻底打开日本的国门后才能搞纺织业,先后顺序绝对不能弄错了。 此时唯一担心的,便是时间了。工匠们信心满满,认为两年之内绝对搞得出他要求的那种改良蒸汽机。 以此推动的蒸汽动力的鼓风机,可以尝试新的冶铁炼钢法,这都没问题。 就是自己培养出的这批寄予重望孤儿们,能否在蒸汽机研究成功后,凭借他们的理论知识和技术经验,在十年之内搞出实验性质的蒸汽机车? 会议散后,刘钰留下了这十几个半大孩子。距离那场大灾荒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些孩子也在刘公岛这样的封闭环境下学了七八年。 虽然这七八年时间,平均下来刘钰每个月只能空出四五天的时间给这群孩子讲课,但还是灌输了足够的、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 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了,从当初那些濒临饿死的小孩,已然成为了小伙子、大姑娘。 “老师。” 齐声声地叫了一声,刘钰叫他们都坐下,说起来火车的事。 他们都学过一篇刘钰执笔的课文,或者叫“科幻”,名目叫《五十年后的模样》。 “先知”书写的科幻不是科幻,而是神准的预言,这些孩子虽然都没见过火车,可不妨碍他们知道火车。 他们不但知道火车,还知道空气中有氮,如果能够富集就能做肥料;知道钢和铁只是含碳量不同;知道人生病是因为细菌引起的;知道天上打雷的电和实验中摩擦起电的电都是一样的电。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只有十岁,哪怕不曾飞上过太空,却也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从未见过根瘤菌,哪怕一辈子都没摸过化肥,却也对大豆下面长者根瘤深信不疑,对氮磷钾这三个字印象深刻。 封闭的环境,专断的教材,让这些孩子和刘钰拥有了类似的世界观和认知。 刘钰很难得地引用了一些诗句,鼓励这些孩子。 “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们将来要做的事,便是这样的事。如果有了火车,胶东饥荒,则可调江南之米;陕甘饥荒,则可用四川之粮。人总要衣食住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住。若能搞出火车,便是行、食。” “你们都挨过饿,也知道挨饿的滋味。如今我都快要三十了,当初我写的五十年后的世界,真到五十年后,我都要七十多了。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是盼着我活到那时候,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世界真的实现。” “好好做,我看好你们。你们已经学到了世界的什么样的,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 第十八章 五月 当初被康不怠以为刘钰要养死士的孩子,一共约三百。几乎耗尽了刘钰所有的空闲时间。 现在,快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除了那批派往巴黎这个革命老区,准备去感受下启蒙时代回来当造反头目的,剩下的那些的命运他也基本都安排完了。 三分之一作为老师,继续播种、收获。 三分之一将来会扔到各个新兴行业,做支柱人才,或是去跟着做几年学徒积累实践经验。 最优秀的,送到欧拉身边去学数学。其余诸如物理、化学、生物等基础知识,刘公岛已经是世界巅峰,毕竟此时的巅峰也不高。唯独数学刘钰自己心里有数,和欧拉、拉格朗日等这批人,真的没法比。 这批最优秀的稍微往下一点的,他会选出最心腹的一些人,教他们组织术和一些屠龙纲要。 这一批被选为跟着那些工匠们做学徒、全程参与蒸汽机改良的,在数学上并不是很有天赋。 不过此时最经典的发明家,都不是数学家,动手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面对刘钰的希冀,这些孩子深知自己身上承担的希望有多大,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个还是表示自己有信心。 “老师且放心。我们常听您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我们分得清。三人行必有我师,《师说》里不也说了嘛,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皆可为师,况且我们也算不得读书人。”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挺清晰的,刘钰笑道:“是啊,你们不是读书人。既不能科举,也不能做官。但说做官为啥,要么求财,要么求权,要么求名,要么就是求利天下民。” “求权你们就别想了,我这个伯爵已经管太多事了。剩下的三个,你们随便求,凭心所好就是。” 几个人便嗤嗤的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几个愕然无比,只说自己真的想要做一些利民之事。 刘钰不在意也不在乎,鼓励道:“不问心,只看迹。我只要蒸汽机车。去吧,跟着他们好好学。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很破例地和这些年轻孩子们握了握手,这是刘公岛那些孤儿们内部的礼仪,孩子们知道这一次握手意味着他们在刘钰心里,算是长大了,不再是学堂的孩子了。 一个个握手的神情都很郑重,最后冲着刘钰鞠了一躬,又喊了一声老师,便按照之前的分配去了各个小组与那些工匠一起忙活着蒸汽机的改良去了。 几天后,在雄壮的稍微有些变调的运动员进行曲的伴奏下,一场威海工匠的表彰大会召开。 天朝是有自己的音乐体系的,但等级之下刘钰没法随便用,民间小调又不适合,只能用这种没有纳入等级制中的“奇葩”乐曲。他哼哼出的调子,那些搞乐器的再编成曲子,走调的地方不少,却也多少能听出那种熟悉的韵律。 礼堂里,一个皇子,一个伯爵,被授勋的是一群工匠。这在大顺,规格已然足够高,仅次于皇帝大阅军队后的授勋。 李欗接受了刘钰的意见,没有用文言而是用白话,虽然还是不伦不类,可身份等级摆在那,配上光闪闪的金银铜勋章,也让这些工匠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满足。 李欗可以感觉到威海的氛围有些古怪,到底古怪在哪,又说不出来。若说是天朝,的确是;若说不是,又能找出诸多不一样的地方。 直到三月份靖海宫官学新生开学后,李欗也慢慢融入其中,不过月余时间,也渐渐被威海这里的气氛所同化。 三月末,第一批京营的军队在天津集结,刘钰派船将他们运抵威海,借助之前青州军的营房和早就有的粮仓,大顺军改后的军队开始慢慢朝威海集结。 同月,巴达维亚的连怀观从京城抵达了威海,齐国公掌握的外交部从皇帝内帑拿到了一笔钱,作为连怀观去巴达维亚买甘蔗园做掩护的经费。 二十多名皇帝身边的孩儿军,以及一百名威海的海军陆战队成员,携带了一些火炮和火枪,和连怀观一起返回巴达维亚。 四月初,京城便开始了走程序。 朝堂上有人忽然提及琉球国两面朝贡的事,皇帝“震惊”,大怒,令速召国子监琉球国学生与太医院琉球国学生质问,不数日,知萨摩蕃在琉球国设立“在番奉行”,监视琉球国贸易。 朝堂“震惊”,皇帝大怒,命鹰娑伯刘钰为正使、礼政府郎中赵百泉为副使,巡琉球,质问琉球王何以不报天朝、欺君瞒上。 而此时刘钰已经在前往松江的船上,他要协调贸易公司的人和财力,为这一次出征日本做好后勤准备。 月中,以换防为名,京城的一支炮兵、一支工兵集、新训练的一支枪骑兵集结于大沽口,乘船前往威海。 四月末,刘钰从松江返回,和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会成员谈完了资军和贸易垄断权。 贸易公司决定,七月份将加增股份,继续募股。 到五月初,威海已经集结了一万两千军改后的新军,枪械齐备,火炮充足,青州军老底子的工兵也都集结于此。 领军大将刘钰不太熟,也是勋贵,但和翼国公家族走动不多。 两家不是同一批封爵的,虽都是勋贵,圈子却不太一样。 主将不算太熟,可主将之外的熟人依旧不少。 征西域时候做过青州军参谋长的吴芳瑞,是这一次的前线参谋长。参谋部的那群参谋里不少都是刘钰教出来的。 对倭国很了解的史世用,也被皇帝派了过来,跟随刘钰去办事,贴身保护刘钰。 能言善辩知晓礼仪的出使琉球的副使赵百泉,也在五月初就到了威海,四月朝堂走程序找琉球的事,五月初副使就到了威海,朝堂上这一次效率无比,可见天佑殿里知情的人早就选好了人选。 刘钰见过他后,稍微询问了一下,可以判断出这应该不是一个迂腐的家伙。 对刘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可能是因为他是科举出来的,而刘钰是武德宫出身的,日后混的圈子不同,没必要走的太近。 不过既是皇帝让刘钰做正使,赵百泉做副使,大事小情都听刘钰的,真正要宣读的质问诏书,天佑殿早就起草好了,赵百泉跟着就是去琉球打嘴炮的。 他既公事公办,刘钰就叫他领着作为使船的那艘,去祭拜海神天地,祈求一路顺风。 他自己则留在了刘公岛,将海军内部的最后几件事处理完。 一千多名为陆战队、实为隶属于海军的精锐陆军开始登船,他们要前往海参崴,在那里修整之后,择机前往北海道。 三艘巡航舰也一同前往海参崴,对东北气候比较熟悉的杜锋,作为那边的军事主官,配合松花江那边调动的一批府兵,做好攻占北海道的准备。 杜锋一脸的兴奋,他当初听了刘钰的,投身海军,在威海憋了快十年也没捞着打仗。 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是最早从实习舰长转正的几人之一,可没仗打这官也就一直升不上去。 日本国的水军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有数,估计海战也没什么战功。 去北海道,至少能打一场好仗,而且调集的府兵不少都是他的老熟人。 他虽然转投了海军,当年额尔古纳河一战的名气还在,在府兵圈子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北海道总共也没多少人,这些名为陆战队的海军,炮兵水平比军改后的京营陆军还要好,工兵之类的兵种更是优秀。 刘钰给他的任务,就是八月份一到,渡海去北海道,汇合在当地死皮赖脸留下的那队人,攻占松前福山城。 封锁轻津海峡,再派些人手前往靠近勘察加的一系列岛屿,把俄国人竖起来的十字架都拔掉。 这是个白送的功劳,松前藩的俸米只有一万石,根据当地传回的情报,总兵力也就六七百人,而且还是火绳枪。 松前福山城也没有多难攻,海参崴已经囤积了足够的粮草,杜锋又是刘钰的心腹人,学的东西也多,他也明白自己的任务就是攻下来后守住就行。 若有本事,也可以尝试渡过轻津海峡去玩玩。当然,那就看自己的本事了,在完成既定任务的前提下,攻一攻、打一打,那都是额外的功劳。 刘钰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叮嘱的,想了一下后道:“只有一样。你们去北边那些岛拔十字架的时候,注意一点。遇到毛皮贩子,扣起来就行,不要杀人。暂时不要和罗刹人起冲突。” 杜锋笑道:“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黑龙江那边有不少咱们的熟人,库页岛上也有当初一起盟誓的熟人。估摸着虾夷人的语言,他们听得懂。当年大人怎么处置黑龙江口的事,我就怎么处置虾夷的事。他们和倭人本也也有仇恨,我心里有数。” 见杜锋思路很清晰,刘钰点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八月份就动手,不可早也不可晚。太晚了,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好行动。” “不管朝廷这一次是否出意外,是否开战,你那边不用考虑。只要按时去打就好。” “想多立功可以,但别出什么意外。当年不是闹过倭寇嘛,你办好了事,顺带也在倭国北边闹一闹,绘制绘制地图。过海峡去交战,那就不必了。” 杜锋应声道:“大人放心就是。我都从实习舰长转正了,还不知道绘图的重要性吗?好说我也是跟着大人攻过斯捷潘诺夫堡、打过额尔古纳河要塞的人。虽转了海军,陆战的本事可没扔下。” “大人要虾夷地,吾便给大人夺来。” 碰了一碗出征酒,送他上了船,眼见他们扬帆起航,刘钰算算日子,心道是该去琉球了。 “传令,海军全军休息三日,饷银预发两个月的。纠察日夜巡视,禁止在妓院门前打架斗殴,直接进驻妓院巡查秩序。” “陆战队第一营集结,分取弹药,准备行囊。” “各舰舰长到我这里开会。” 命令传达,威海顿时热闹起来,领了饷银的海军水手们心里都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了。两个月的饷银三天之内花的干干净净,一片狼藉。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第十九章 假公正 端午,正阳,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天中,正合飞龙在天之卦,大吉,宜行舟。 十四艘巡航舰、两艘运兵船、两艘快速的适合绘制地图和跑路的探险船,在威海祭天后出航。 那艘花了十几万两银子建造的战列舰,留在威海趴窝训练,速度太慢,只能当个摆设。 舰队中的十艘战舰和其余船只会跟随刘钰前往琉球,剩余四艘则分别逗留在松江、宁波、漳州和广东。 一旦开战,外交部会照会荷兰商馆,告诉他们禁止前往日本。而届时,留下的这四艘战舰会尾随荷兰船,如果他们越界,就将他们俘获。 刘钰给各个舰长的命令是:尽可能俘获,不要造成荷兰人伤亡。但如果出了意外,荷兰那边死了人,那就直接登船灭口,免得麻烦。 之前军舰虽没去过琉球,但去琉球本也很容易,经纬度测量在这么短的距离内,靠称漏、沙漏、燃香也能凑合着计算出来。 历史上,满清康麻子年间也用这样的手段测绘过琉球的经纬度,【今测,琉球北极出地二十六度二分三厘,与福州东西经度相去八度三十分】,虽然不是很精确,但也差毬不多。 至于威海这边,手段自是比满清要强。早就有专业人员混在一些商船中去过琉球,测过精确的经纬度。整条航线军舰虽没走过,却熟悉的如同自己家的澡盆。 在松江完成了舰队分离后,舰队驶入大洋。 航行编队由陈青海指挥,刘钰就在船长室里喝喝茶,提笔在那编写日后的翻译标准,在那考虑peter这个名字,到底是按照国籍不同翻译成彼得、佩德罗、皮埃尔、皮萨罗还是全都翻译成彼得。 副使赵百泉则在那无聊至极地翻着刘钰的一些书籍,好奇地打量着时不时来和刘钰汇报的陈青海,用一些他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不知所谓的词汇,说些航行的事。 风向一直不错,万幸也没遇到台风,根据准确的纬度和不怎么准确的经度来算,最多还有两天就能抵达琉球了。 对这一次先礼后兵,刘钰难得的没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 毕竟皇帝认为天朝的范围是马六甲以东,对天朝范围之内的藩属,还是要走程序走礼仪的。 将来和西洋人打起来,那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学学荷兰人直接突袭锚地再宣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不是不行。 朝贡体系要脸。外交体系不用要脸。 只是琉球将来对大顺的态度,刘钰知道这里面还有更麻烦的事。 他其实跟皇帝撒谎了。 琉球的事,比皇帝想的要严重的多。 可以说,从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到现在,萨摩藩岛津氏,在琉球问题上,就是拿天朝当傻子耍,而且耍的似乎天衣无缝,至今没有露馅。 一旁的赵百泉听陈青海说还有两日就能到琉球后,轻咳一声给刘钰使了个颜色,叫刘钰支开了陈青海。 “鹰娑伯,我来之前,平章事嘱咐我,此番去琉球,另有说法。叫我临近琉球的时候问你,不得外泄。” 说完,拿出盖着天佑殿章的一封信展开,上面也没说什么内容,只说刘钰可以告诉赵百泉可以告诉的,以便让赵百泉清楚这一次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眼见也要到了琉球,想着这个人既是选出来的,应该不至于那么迂腐,刘钰考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赵大人,朝秦而暮楚,小邦之罪欤?” 赵百泉闻言,立刻正色端庄,冲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鹰娑伯此言大谬啊。秦虽强,不过诸侯;楚虽阔,亦不敢称王。诸侯相争,小邦欲保其宗庙,左右摇摆,自无罪。” “然如今圣朝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来秦楚之喻?琉球明贡天朝,暗通倭国,此大罪也。” 这是原则性问题,赵百泉久在礼政府,这等事万万不敢瞎比喻。 可他也不是那等迂腐之辈,虽然在原则问题上必须要纠正刘钰的话,心里实际上已经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本来以为这一次让刘钰做正使去琉球,是准备学一学前明永乐朝执番邦之君入京请罪的。 可刘钰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事儿可能不能把话说的太绝,朝廷对琉球虽有不满,但也并不认为罪无可恕。 抛开政治正确,朝秦暮楚,小邦无罪。那有罪的是谁? 显然既非秦、也非楚,而是周天子无能。当然这话不能这么说,放到这种场合,赵百泉明白朝廷这是准备做个有能力保护藩属的天子了。 “鹰娑伯,这琉球国自来朝贡,国王都需天朝册封。虽不及朝鲜依亲王礼制,却也是个郡王。既为本朝郡王,他暗与倭人通款曲,这还是要训斥的。” “朝中有人说,倭人在琉球设有在番奉行,监视其国。鹰娑伯如何看待?” 这件事是皇帝故意在朝堂引爆的,是真是假,现在说不准,所以才要派刘钰做正使去问,以求证据确凿。 刘钰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看待?” 赵百泉心道你们武将自是喜欢打仗的,打仗有军功,升得快,本朝又可以出将入相,谁知道你会怎么办? “呃……莫不是要效班定远鄯善事?” 刘钰呵呵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心道班定远? 琉球还效个屁的班定远啊,琉球国的“丞相”都是萨摩藩委任的,连每次册封迎接天使的法司都是萨摩藩的人在那演戏,这哪是斩杀几个“匈奴”使者的事? 他也没说破,怕这事把赵百泉笑道,遂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赵百泉可以用其余的典故,却故意用班超在鄯善杀匈奴使者的例子,源于他知道当日在朝堂上的那场争论,刘钰被人攻讦为祸国,也借古讽今地喷了一番张骞和班超。 现在刘钰笑的有些瘆人,赵百泉不由叹了口气道:“鹰娑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昔年宋时新旧党争,多以史论评价。新党观史书人物,有一个看法;旧党观史书人物,又有另一个看法。” 刘钰心想没错,这可以算是史观不同。历史终究是为现实服务的,怎么评价历史人物,在于现实需要怎么评价。 这时候赵百泉说道新旧党争,刘钰不由道:“依赵大人看来,当日朝堂上说班固误国、张骞祸首,只是党争之言?” 赵百泉并不点头也不摇头,苦笑一声道:“本朝立国,多推永嘉、永康之学。靖康耻恨,明末东虏之怨,谁人年轻的时候不是一腔碧血?谁人不慕张骞、班固?” “那日朝堂上,明着是在评价张骞、班固,可内里还是在争论朝廷国策。鹰娑伯心里也清楚。” “太宗皇帝昔年也说,朝堂若无党争,反倒怪了。党争不可怕,只要定下了大策,底下的人放下党争,先把事做好,做完之前、做完之后都可以争论,唯独做的过程中便不要争论。” “太宗遗训,我也时常记诵。只是……哎!”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赵百泉心里清楚,若真能达成这种程度,天下早就朗朗乾坤了。遗训在那,并没有什么卵用,党争党争,争到最后就是互相扯后腿,像是理想中的政策制定之前可以争、政策制定之后就要步调一致,在赵百泉看来实在是只在神话之中。 当日朝堂上,如何评价张骞班固,这是一条党争的红线。认可班固张骞,那就是认可大顺应该继续对外扩张;不认可甚至辱骂,那就是反对大顺应该继续对外扩张。 和每个人的真实感官并不相同,可能那天在朝堂上痛骂班固张骞误国的,心里未必就不认可崇拜。但为了朝廷政策,只能表现出厌恶。 以宋后腐朽之道德意识形态治国,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谈理性和利益,只能翻书从故纸堆里评价古人,然后作为论证。 赵百泉是认可大顺不应该继续对外扩张的,他认为大顺已经没必要扩张了,再往外打那就是穷兵黩武了。到时候民不聊生,百姓受苦,打下来边疆又有什么意义?有这钱,不如蠲免一下各地钱粮赋税。 但如今距离琉球不过两日路程了,刘钰又似乎明确告诉他准备要效仿班固在鄯善斩杀匈奴使者的事,赵百泉无奈之余,只能道:“鹰娑伯,太宗关于党争的遗训,固然难成。我也不认可鹰娑伯的想法。但事已至此,鹰娑伯是正使,鹰娑伯真要做,我定不会扯后腿便是。” “做的是否对、是否值得做,待做完回朝再说。这一点,鹰娑伯大可放心,我是不会跑去告诉倭人的。本朝虽有党争,但有些底线还是有的,断不会如宋时那般为党争送土于西夏。” 刘钰哼笑一声,心道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至于朝中,我看未必。 说不定这事换了个人,真就有可能提前告诉日本人让他们先撤,叫大顺抓不住把柄。而且心安理得认为自己这是为了天下苍生,免于战争。这种人,史书上多了去了,大顺多个啥,凭啥可以不一样? 既然避开具体的阶级利益,甚至连利益二字谈起来都有些羞愧,动辄天下天下,那玩起来只能是对政敌政策的全面反动,怕难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行。 赵百泉也早知道刘钰对他们这群人的态度,听刘钰笑的阴阳怪气,想了半天,只好道:“鹰娑伯,党争或有意见,可每一方其实都是为了天下,而且真的相信那么做才是为了天下。反对的就是奸佞。” 刘钰摆手道:“别,天下那么多人呢,漕工和海运,都有人受利有人受损。所以,谁是天下之内?谁是天下之外?动辄就为了天下、为了天下,我看这话得细究。” “鹰娑伯这是对我们有偏见。”赵百泉心道你对我们有偏见,我们还对你有偏见呢。自唐之后,科举取士,最是公平,凭啥你们这些人可以通过武德宫学另一套体系为官? 真要是都走科举……哼哼,赵百泉心想,真要是只能走科举,你刘钰只会实学,怕也就当个小吏,哪能在这跟我居高临下? “鹰娑伯,我素知你的本事和胆量,你要做的事,便是拦也拦不住。况且这一次陛下以你为正使,那便是许了按你的办法来。我赵某人便说句明白话。” “鹰娑伯要做班定远,我自会反对,并且记录下来,将来回朝奏报,我反对穷兵黩武,更反对边将擅起边衅。但鹰娑伯做,我也不阻止,不扯后腿。我此番来,不和倭人打交道,只和琉球王打交道。” “哪怕有功,我也不做。哪怕扬名,我亦不为。” 第二十章 唯一的傻子 “有原则!” 大拇指一竖,阴阳怪气地夸了赵百泉一句。 “赵大人果然有原则。但我要不要学班固,那可都是赵大人的猜测。具体如何,看看再说,赵大人此时还是不要忙着劝。” 刘钰虽夸他有原则,但内心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当官嘛,就得混圈子,刘钰这个圈子里的人升迁另有途径,赵百泉这样的人升官也有途径。没有圈子、没有派系,在朝中是很难混下去的。 在刘钰看来,赵百泉这就是在耍滑头,避开争议话题,回去还得显得他不支持刘钰。 “此番去琉球,有些事我还是要多嘴嘱咐一下赵大人。倭国现在不是天朝藩属,虽劫掠琉球是前明万历时事,但只要琉球一日朝贡,倭人一日在琉球有奉行,这事天朝就不能不管。” “不然,明日西洋诸国都去朝鲜开办使馆,依倭国琉球例,你管还是不管?莫不是到时候赵大人说,礼政府只和藩属打交道,不管西洋人?” “赵大人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天朝副使,却说什么只和琉球打交道,不和倭人打交道,那陛下让你来做什么来了?” “亦或是说,你们礼政府准备把倭国事以后交给外交部?” 几句话把赵百泉怼的有些茫然,刘钰哼了一声,心想老子要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琉球王打交道,还跟你商量个屁? 琉球王终究是天朝的郡王,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当着琉球王的面杀人,甚至可能要杀三司官,相当于天朝的三公加平章事,这里面多多少少也得和琉球王打声招呼。 刘钰要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这都好办,可他现在是天朝使者,这就难办。 天朝不会闲着没事干派官方使者去琉球的,但凡去,一定是老琉球王没了,新琉球王等着册封的时间段。 因为册封之前,琉球王不是琉球王,没级别,所以琉球王要对天使五拜三叩首。 册封后,琉球王才是郡王级别,要只是册封还好,走、迎、送、礼这都有流程。 这一次去琉球,不可能直接去琉球抓人、政变,那显得不是天朝和宗藩,而是帝国主义行径。 还是要走完流程,先宣读圣旨,追问琉球王怎么和日本眉来眼去的?等琉球王解释,然后才能进一步“或逼”、“或劝”琉球王一起抓萨摩蕃的人。 这里面没有赵百泉这个懂天朝礼仪的,刘钰自己做的话,就很容易过火。倒不是说他想搞帝国主义行径,而是他对礼法不甚了解,有时候他做的觉得很正常的事,可能在朝中就会引起麻烦。 怼完了赵百泉,刘钰也不说话,只让赵百泉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朝廷对日本的态度,到底是天下之内?还是天下之外? 反正刘钰觉得赵百泉的表态,纯粹是废话。本来刘钰手里就有兵权,还是正使,皇帝也许了他临机决断,这赵百泉又不是监军太监,自己做什么不需要看赵百泉的脸色。 现在赵百泉一副大义凛然看似公正的态度,说是有原则,实际上还是想和自己撇清关系。 之前说了那么多,又是党争不该影响政策执行、又是本朝不是宋时之类,听起来好像推心置腹似的,实则都是扯淡。 况且除了处置萨摩藩外,还有另外一件事,也需得赵百泉帮忙。 萨摩藩入侵琉球之前的两年,也就是前明万历三十五年,琉球王曾上表请求【照洪武、永乐年间恩赐,再赐三十六姓入琉球】。 但被礼部以“良善之民重去他乡,去者必为沿海奸民,日后必生事端”而给否决了。 这事在刘钰看来也挺离谱的,这么好的文化同化的机会,就放弃了? 这一次他来,自是和万历三十五年不同。 就算处置了萨摩藩的人,自己逼着琉球王接受移民,和琉球王主动上表请求,这也是不同的。 可这话怎么说,他觉得自己把握不好度,还是得靠赵百泉帮忙才行。 现在赵百泉这态度,让他很不满意,于是也不管赵百泉了,让他自己去慢慢想。 扔下那些书卷,走到甲板上,把陈青海叫来。 “青海,待明日到了琉球,舰队一分为二。你带着几艘船,先不要去那霸。就在外海巡逻。一旦发现有船离开,立刻追上俘获。我叫史世用跟着你,他懂倭语,不要叫倭人跑去报信。” 刘钰是准备在琉球搞事情的,在琉球的日本人不少,虽说也不怕跑去报信,但能截住最好。 第二日,桅杆上的瞭望手看到了海岸,从一些来过那霸的海商水手那得知这里距离那霸已经很近了。 船便停住,放下小船,陈青海自去其余船上继续指挥舰队。刘钰指挥剩余的一半舰队直奔那霸。 可以看到大顺的旗帜在那霸附近飘荡的时候,早有人匆匆跑进了琉球王宫,将“天使到来”的消息传给了琉球王。 琉球王尚敬懵了,心说莫不是有人误传了消息,说自己死了? 可就算误传了消息说自己死了,这也不对啊,自己这边没派人去,天使怎么就来了? 虽说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每次王权交接都需要册封,故而对于如何迎接天朝使者是有定式规矩的。 可今天的事,大不寻常。 急匆匆把朝中大臣都召集过来,这种事自然也瞒不过岛津氏。 琉球的外交政策完全受到岛津家控制,大顺得了天下之后,幕府倒是也警告过岛津家,不要做得太过火,以免刺激到大顺,保持现在这种大顺掩耳盗铃不闻不问的现状最好。 但幕府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取消琉球的在番奉行,这等于是默许了岛津家对琉球的控制。 中山王尚敬也是有苦难言,现在心里更是慌成一团。 这是要出事啊! 万历三十七年,琉球王尚宁一家子,被岛津氏抓到鹿儿岛,蹲了四年监狱,签了不平等条约,割让了岛屿,这才被放回来。 在被抓的那段时间,让天王寺的日本长老菊隐为摄政。等尚宁王回来,琉球的三司官,也必须由萨摩蕃的人指定。 琉球三司官,约等于大顺的平章军国事加三公,等于直接控制了琉球的政治。 在首里城,不仅设置有在番奉行监视琉球王,在久米岛等地驻扎武士,监视琉球的朝贡行为。 只要有贸易,难免就会出现海难、落难、打听、探子。 为了防止露馅,萨摩蕃特意编写了一本《问答手册》。一旦发现天朝的船落难,就会派人拿着《问答手册》,按照标准的“话术”,来回答各种奇怪的问题。 这和后世推销的套路一致,把各种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写出来,然后给出标准答案,按照这个标准答案回答就行。 譬如: 问:琉球派往天朝进贡船的数量和贡献期是?可答:如实回答即可。 问:琉球的风俗是?可答:自古以来进贡中国,学习圣人和贤人的书籍。 问:琉球女性的特点?答:重视节操和道义,壮年失去丈夫也不再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乃仰慕天朝风物教化。 问:听说琉球三十六岛中,大岛、德之岛、鬼介岛、与论岛、永良部岛被日本支配。事实是那样吗?可答:三十六岛自古以来就是琉球的属岛,从未被日本支配。 问:虽然这五个岛屿的居民与琉球人相似,但有文书指出,这些岛屿实际上属于日本。你为什么说谎? 可答:我们琉球是个穷国,屡屡遭到台风和旱灾,只能向吐噶喇借粮维持国人生命。随着借粮数量的增加,我们就答应将五岛的土产作为报酬交给吐噶喇。吐噶喇不是日本,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人产生误解吧? 若问:为什么琉球人房顶上有日式风向标? 可答:当家里有人外出旅行时,留在家里的人应该注意风向。所以,通常在屋顶上挂上船形或鱼形的风向标。难道日本也是船型或鱼形的风向标吗?哎呀我们还真不知道呢。(注:此答一定要表达惊讶,以示自己真的不知道风向标是日式的)。 若问:在中国购买的物品,朝贡所得的物品,是否都用于琉球国内的销售?为什么在琉球很少见到这些物品? 答:这些产品是作为贡品或购买物品的报酬送给吐噶喇人的。国内消费品的数量很少。因为我们穷,要买吐噶喇的粮食,所以我们都把他们赠给吐噶喇人了。 若问:吐噶喇是哪?可答:我们不知道(如果问到琉球西部的一些岛屿,可如实回答,万万不可说吐噶喇就是萨摩的代称)。 若问:为什么有些墓碑上,写着萨州这样的字样?萨州是不是萨摩? 可答:这可能是吐噶喇岛的某个地方,但不能确定。我们不知道萨州是什么。 就是靠这种话术,不但应付各种可能的探子、间谍、嘴贱好奇的落难商人,甚至用来应对天朝使者。 天朝使者也不是傻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是觉得琉球过远,没必要为此动干戈;或是觉得,朝贡朝贡,就图个面子,对方虽然回答的很可疑,但面子给到了,回去告诉皇帝,让皇帝乐呵呵的就行了,何必多事? 每次天朝册封的船到了,迎接船的是法司,法司是萨摩藩的人。 因为正常情况下,天朝的官船不会无缘无故到琉球,所以只要琉球王死了,萨摩藩的武士就会隐匿一段时间,等着册封过去了,天朝的使船走了,再出来活动。 萨摩藩之所以这么大动周章,把天朝当傻子耍,因为萨摩藩需要琉球对天朝保持朝贡地位,这样他才能以琉球“参江户”的名义,卖中国货赚钱,若不然一口通商只在长崎贸易,钱都被别人赚走了,岛津家赚不到钱。 琉球朝贡,贡什么,萨摩藩决定;在中国买什么货,萨摩藩决定;回来之后的货物,也必须要交给萨摩藩,当然理论上会“公平交易”,不会“强取豪夺”。 日本要搞小天朝的大君体制,有北海道可以搞个征夷大将军,要是没有个“朝贡国”,自然算不上小天朝。幕府也默许了萨摩这么搞。 琉球虽然心里苦,但萨摩这么搞,琉球王还能喝口汤。而要是不这么搞,只怕天朝会断绝了和琉球的贸易:崇祯九年,琉球商人预付了福建商人四千六百两白银购买生丝,但福建商人吞了钱,不发货。琉球商人遂请福建的青天大老爷做主,结果朝廷嫌弃麻烦,认为这是没事找事,索性断绝了和琉球的生丝贸易,不准琉球人购买生丝。 既有这等故事,琉球人也明白天朝处事的方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了事不管谁的错,贸易太麻烦还容易出事,索性断绝贸易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到头来最后喝口汤都不能,于是琉球也配合萨摩藩演下去。 这就是一场环东洋的闹剧:萨摩藩想演一场只能骗傻子的把戏;天朝使者假装自己是傻子看不出来问题;琉球被崇祯年的贸易骚操作弄得不得不配合萨摩藩演戏;幕府为了所谓的小天朝大君体系有个朝贡国又默许了萨摩藩的各种操作,假装不知道琉球“参江户朝贡”的货其实都是萨摩岛津家的。 天朝大臣听到风声为了天下安定少动刀兵假装自己没听到;萨摩藩为了演好戏提前编写了剧本和话术应对问答;天朝使者见琉球人应答如流便“如实记叙”,以回天子,只要琉球国把该给的“意思意思”给齐了,一切好说。按照惯例,正使去一趟朝鲜两万两,去一趟琉球三千两,这都是有心得的。 所有知情的人都不是傻子,唯一的傻子就是坐在紫禁城龙椅上的天子。 现在忽然来了几艘天朝的船,琉球和岛津氏都没有准备,这可咋办?露馅了咋整?怎么才能欺瞒过去? 琉球上下都乱套了,尚敬急道:“按规矩,天使到,则必须在天黑之前派人将船拉到港,迎如天使馆歇息,不可在船上过夜,以免显得对天朝大不敬。如今船已至,如之奈何?” 法司回道:“可带人去迎接,先将他们安置在天使馆。如往常规矩,宴请数日,问问口风。在这期间,速速安排妥当。此番天使既来的蹊跷,恐要王上亲迎,我等在首里城安排妥当。” 第二十一章 迎天使 “天使若非册封,不来琉球。这一次天使忽来,天威难测,不知祸福啊。莫不是……莫不是事发了?” 尚敬觉得法司的意见有些扯淡,自己怎么说也是天朝的外藩郡王,又不是还没册封的世子,怎么可能跑到岸边去带队迎接天使? 而且回报的人说,靠港的小船上明确说是天朝使者,但大舟造型却是西洋式的,看上去似乎还有不少大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萨摩藩派来的人暗中操控着琉球的朝政,从朝堂到宗教,都极力衰减着琉球的独立性。万历三十五年那次请求再赐三十六姓不成之后,当初在琉球的闽南三十六姓也已所剩不多,大部分也都被琉球化了。 尚敬明白琉球就是小国,只能在中日之间摇摆,天朝固然是个庞大大物,可之前百余年的经验,这个庞然大物只是虚胖,军事实力难以触及到琉球。反倒是距离不远的萨摩藩更可怕。 这时候最担心的还是天朝知道了长达一百三十年的欺骗,前来问罪来了。 萨摩藩的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商量了半天,也觉得法司的做法有些做贼心虚般的刻意。 正在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出面道:“王上勿忧。以往天使来,都是册封。此次非是册封,自然也就不能提前准备。可先安排他们于天使馆休息,王上可派王弟出迎,只说王上在后守次,其余人为天使准备仪礼。” 说话这老臣,姓蔡,名文溥,字天章,号如亭,曾在京城国子监留学数年,因为“汉化”太重,故而在萨摩藩所控制的琉球并不受太大重用,只是作为世子、世孙的进讲官。官至从二品紫金大夫,但并不掌管实权。 此人的文化水平还是很高的,当年册封尚敬的时候,他作诗与天使相和,虽然都是诸如“东藩向化忠忱笃、北阙颁封玉露深”这样的谢恩诗,但也多少可见其水平,估计能在江南等文风昌盛之地考个八股举人。 他既在国子监留过学,礼仪制度方面颇有研究。 毕竟迎接天使得做许多准备,天朝也懂这个潜规则,这时候又没有电话通知,一般都会在天使馆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琉球这边通知准备好了,再办正事。 这就像是忽然去人家做客,人家毫不知情,赶紧去厨房忙活。你也不好一直问啥时候吃饭,只能是啥时候人家做熟了叫你去吃,你才能去。一样的道理。 提出让王弟去迎接,是因为王弟和当年册封的天使关系不错,留下了很好的名声。 二十年前册封尚敬王的时候,王弟尚彻还未成年,也就十五六。 毛还没长齐,也没去过国子监留学,做了首送别诗却也算是有些才情。 凤凰于飞越海东,翽翽其羽鸣雝雝;八月来集佳楚峰,去我归兮乘长风。 乘长风兮不可止,天隔一方兮从兹始;鹿毛笔兮茧纸书,我情以赠远兮聊尔尔。 化自《大雅·卷阿》的那句【凤凰于飞越海东,翽翽其羽鸣雝雝】,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外国人而言,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去大顺应该也能考个秀才。 如今尚彻已经三十余岁,正值壮年,做了琉球的国相。 于公这是琉球国相、于私这个琉球王同母弟;于情和之前的天使关系不错,都是合适的人选。 琉球王尚敬看了看萨摩藩人的脸色,萨摩藩的人却反对让蔡文溥去,而是提出王弟出面可以,但蔡文溥身体老弱就不要操劳了,换一个和他们走的更近的紫金大夫跟着王弟一起去。 尚敬也知道萨摩藩的人怕蔡文溥这样在国子监留学过的人和天朝的人扯出太多东西,可人在屋檐下,也只好同意换个亲日的紫金大夫跟着。 ………… 船上。 已接近了中午,船长的五个实习舰长正带着一群今年新上船的靖海宫实习生,教他们用六分仪判定什么时候才是正午十二点。 测绘员用望远镜观察着那霸港,在那记录午潮的时间和大小。 几个实习舰长在那半是吐槽半是无奈地和刘钰开着玩笑。 “大人,咱们这海军,当真是官儿比兵多、舰长比船多。一群群进士,全都扔到县里的官学当穷先生。一艘船上塞四五个实习舰长,说了三年,三年三年又三年,大人,我们都快实习十年了……” 十年,那是有些夸张了。 如今大顺的海军军校已经步入了正轨,尽量控制人数,一年还有一百多毕业生,船却没那么多,一群群地往船上塞。一些当初从“曙光号”就开始实习的老人,眼瞅着后面的年轻小伙子就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长,都快哭冯唐易老了。 实习过后的考试,他们早就通过了,可现在只能挂着实习舰长的名,在各个船上当实际上的大副、枪炮长、测绘员……因为没有足够的军舰。大顺的海军总吨位,如今只有不到一万吨。 这样的吐槽刘钰听了不止一次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回道:“不要急,舰队会有的……论资排辈你们也在那些新上船的小伙子前面……” 机械式地回答的同时,掏出怀表,听着那群在那学六分仪使用的实习生报告现在已经是真太阳时十二点了,看看这块误差估计已经有六七分钟的怀表,拿出太阳时表对照了一下,摇摇头。 “再贵的怀表也不是航海钟,从松江到琉球才多点距离?这误差都差的没法看了。” 最后调了一下时间,把时间调到了当地的平太阳时十二点,冲着后面呼喊道:“传令兵!” 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水手背心的传令兵跑过来,刘钰道:“传令,除这艘使者船和运兵船之外,其余军舰后撤,在海上游弋,等待命令。一艘船不准离开。本舰和运兵船,下帆!”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赶忙开始升旗。望远镜里,那霸那边也派出了百余条小船,趁着午潮的机会靠近,要把天朝的使船拖入那霸港。 天朝使船不能随便找地方停,必须要停在前朝洪武年间设立的“迎恩亭”之前。当然,除了使船之外,其余的船只平时也不能靠近这个迎恩亭。 眼看琉球的船快要靠近了,刘钰也下达了最后一项命令。 “陆战队留下百人守船,这是去宗藩国,不是去敌国,不好直接就把大炮弄到‘迎恩亭’和‘天使馆’。剩下的人携带六十发弹药,检查燧石,卸下刺刀。各部约束好,靠岸之后不准接头接耳,不准武力恐吓,不准随便离队,不准随意和当地人交谈。” 最后关于军队的命令传达完,一直担心刘钰要搞大事的赵百泉无奈道:“鹰娑伯,先礼后兵,先礼后兵啊!这是天朝藩属,不是敌国。” 刘钰歪头,笑呵呵地看着赵百泉,问道:“陛下的圣旨,你看过没有?” 赵百泉愕然,摇头道:“陛下说,这圣旨只有见了琉球王方可拆开,鹰娑伯难不成以为我敢私拆?至于何时见琉球王,要听鹰娑伯的。难道……难道……” 难道了半天,也没难道出来个子午卯酉,心道不会是陛下要直接抓人回京城问罪吧? 再一想,虽说琉球王是个郡王,但他这个郎中不敢随便抓,天子要抓还是有资格的。 眼看着舰上的水手们正在检查各自的短枪,一些用于近战的回旋炮、大手炮都被留在了船上,看上去这是要准备开片,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刘钰大笑道:“放心,放心,先礼后兵,这个我懂。好了,赵大人是懂礼法的,一会怎么办,那便说说吧。” 赵百泉咽下去有些干燥而好容易积攒出的唾沫,说到了自己的“专业”上,那种紧张的心情慢慢消散。 “琉球国虽小,五脏俱全,官服补子也和本朝基本一致,只是用料不同。” “鹰娑伯切记礼制。” “紫金官以上级别跪拜,你要稽揖礼回答。” “紫金官以下、中议大夫以上,你不能作揖,要拱手。” “中议大夫之下,你要坐着,挥挥手,谓之抗手。” “无官职的百姓,你不能挥手。” “加之此次不是册封,除了迎天使、聆圣旨的时候,琉球王是郡王,高于鹰娑伯,鹰娑伯虽不用跪,但如果是坐着的话,说话的时候要起身说。” “琉球王之下,在天使馆可以坐着,但说话的时候,鹰娑伯不用起身,他们要起身;我和鹰娑伯在天使馆说话的时候,我不用起身,但我和琉球官员说话的时候我要起身……” “此谓等级,揖礼、拱手、抗手,万万不可马虎。大人在威海亲爱士兵,有恩而无威,此地不比威海,乃天朝脸面,万不可错。” 滴滴嘟嘟的一大堆规矩说了一遍,刘钰一一记在心里,心道得亏我在朝堂也混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哪里记得住这些乱七八糟的看官职分大小、下菜碟的礼法? 又等了好一阵,琉球的小船靠近战舰,将绳子系好后,趁着午潮将战舰慢慢拖到了那霸港的迎恩亭。 此亭为前朝洪武年间初建,时时修葺,如今还是和新的一样。 刚下船,一大堆琉球官员已经排列成班,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穿着一件绣着白鹤的官服,看上去很像是大顺官服的高仿品,很容易看出来还有很多不一样的细节,应该是故意留下的区分。 等刘钰走到百官之前,琉球众官员一起跪在地上,高呼:“圣躬万福!” 刘钰和赵百泉也赶忙回一句。 “圣躬万福!” 说完了这句圣躬万福,这才打量了一下琉球百官的官服,一个个品阶都不算低。 刘钰是伯爵,自不必提。 赵百泉虽然只是个礼政府郎中,但按照惯例,出使琉球,皇帝都会特赐一件一品文官官服,特许在琉球穿,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五品官被穿着一品二品官服的人磕头这种尴尬情况。 到了迎恩亭,王弟、琉球国国相尚彻先跪于地,一拜一叩,还不到五拜三叩首的时候。 刘钰想着赵百泉的叮嘱,后背挺直,弯腰向前,以揖礼答之。 “藩属琉球之臣、敕封中山王之弟、琉球国相尚彻,恭迎天使。敕封琉球国中山王守次于后。因着天使忽来,各部亦在后准备仪礼。百官皆在迎恩亭外,请以入谒。” “准!” 果真如赵百泉叮嘱的那般,按照各自的等级品级,分成了三个波次依次入见。 刘钰也看人下菜碟,根据礼法身份,用不同的礼节回应。 迎恩亭流程走完,紫金大夫在前引导,仪仗于两侧开路,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到了天使馆。 标注的中式建筑,开门迎了天使进去,到了仪门那,见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牌匾上写着“天泽门”三字。 尚彻又请道:“仪门上的牌匾,乃前朝万历年间封使夏子阳题。琉球多风雨,字不甚清,还请天使再题。” “另依规矩,凡天使来,也需多题一匾,以使琉球世世不忘天恩。”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刘钰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龙凤凤舞笔力刚劲,可远不是自己这等没下过科举苦功的人能比的。 好在还有个科举出身的副使,刘钰想着自己这个天朝人的文化水平可能还赶不上这群琉球官员,脸色羞红,点头应下。 第二十二章 演戏做全套 入到天使馆中,又走了一遍流程后,迎接的前奏流程就算走完了。 按照规矩,天朝的官方船只和使者抵达,要现在天使馆住着,毕竟琉球要迎接也得准备很多的事。 正常都是等个十天半拉月,刘钰明白这都是萨摩藩的人在安排,他也暂时不点破。 从入了天使馆之后,琉球官员就不用一直跪着了,可以坐下了。 需要对话的时候就起身,正常起身是双方都要起身,因为正常册封琉球不会派级别太高的官员,至于派伯爵去更是前所未有的。 因为不正常,所以尚彻说话的时候要起身,刘钰说话的时候只需要坐着,赵百泉和刘钰说话的时候可以坐着,赵百泉和尚彻说话的时候需要站起身。 这些东西也不用叫琉球人,琉球学的大多都是天朝礼法那一套,内核通用。 “敢问天使,不知此番天朝来人,连带水手杂役,一共多少?也好叫人准备饭食。品级不同,各有供应,还请天使赐予名单。” “琉球国地贫民穷,实无好食,还请天使见谅。” 这个在船上的时候,赵百泉已经准备好了,询问刘钰一共去多少人。 那几艘巡航舰,除了陈青海带走封锁琉球的几艘,剩余的都没有入那霸港,而是在海上飘着。 海军不喜欢也不可能在陌生的地方下帆,入港,一旦要是出现意外情况来不及反应。 跟着刘钰上岸的,只有一艘巡航舰作为天船,剩下的运兵船自是跟着。 合计有陆战队士兵五百,但只有四百上岸,剩下的蹲在船上守着大炮,总不好拖着陆军用的野战炮直接来那霸。 其余水手、杂役、仪仗等约莫二百,加起来需要住在天使馆的合计六百多人,和往常的人数差不多,琉球这边也容得下。 尚彻接过名单,其实心里还有很多话要问。 比如为什么这一次天朝的船,派了一艘西洋船?为什么这一次天朝派了军队?天朝这一次来到底是干啥的? 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却从没想过天朝知道了琉球被萨摩藩控制的真相,因为骗了一百三十年,一直骗的很顺利,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这一次还是有些不同,伯爵级别的天朝官员亲来,这让尚彻心里很不踏实。 本来他就是要来试探的,便趁着这个机会问了一嘴。 “不知天使此番莅临小邦,所为何事?” 赵百泉不知如何说,刘钰说谎确实张嘴就来。 “所为何事?这倒不急着说,待中山王亲来再议不迟,天子自有旨意。” “哦,对了,国相大人,我素来听闻琉球在海商,商贸往来船只通行,却不知道琉球可知天朝禁教之事?” 这事和禁教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刘钰也在这耍滑头,他可没说自己这次来是因为禁教的事,而是说正事他会和中山王说,你这个王弟级别不够。 但是转嘴就是一句禁教,听起来和前者有关系,但实际上和前者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他加了一句“对了”,这意味着话题已经转移。 尚彻却没想这么多,更没想过向来都傻乎乎的天使会耍这种把戏,心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琉球国地处偏远,却也有所耳闻。加之也曾有闽地商人流落此地,中山王也都善加招待,亦曾有所听闻。” 刘钰心想,锤的善加招待,明明是软禁监视防止消息外漏,当老子没派人假装海难来过? 只要靠了岸,就被日本人监视着,有吃有喝,但是不准乱动。 可以求见琉球王,但要等琉球王召见,问的那些问题,与其说是琉球问的,到他娘的像是长崎的唐人风说书的标准问题。 也就这几年大顺开关贸易,用开关让台湾东北边变得治理成本大于利益,终于让那边悄悄活动的西班牙人、荷兰人撤了,琉球中转站的地位下降,倒是总算这种欺瞒也能瞒得住。 这几年对日贸易的主要港口转移到了松江,更是利用西洋航海术直航长崎,落难琉球的人更少了。 可之前派的几波人,回来后总结的琉球人的问题,足见萨摩藩对琉球的控制之深。很多问题根本不是琉球人该问的、或者有意愿问的。 此时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刘钰还要继续撒谎,遂道:“中山王善待落海商贾,实大善也。只是商贾哪里知道许多?你们有所不知啊,前些年天朝禁绝西洋天主教,福建等地教民作乱,焚烧儒庙、砸毁庙宇。这琉球距离闽地很近,却不知琉球可有信天主教的闽人流落?” 故意选择用禁教来岔开话题,因为日本也在禁教,而萨摩藩对禁教看的更严,琉球在萨摩藩的控制下,禁教这种事可以引发“共鸣”。 尚彻还真不知福建教民暴动的事,听刘钰这么一说,心里自作聪明地以为明白了这一次天朝忽然派人来琉球的意思。 “天使且放心,琉球国自有神道、祝女、女巫,自然是禁绝天主教的。不但禁绝,而且严查,凡海难之船,若携有十字架等物,严禁登岸。为了普及,中山王还特命人绘制了天主教相关的一些图画,凡有发现者定有赏赐。令神道祝女亦下令严查。” “本邦绝无天主教事!” 他以为天朝禁教出了事,搞出来像是日本当年岛原之乱这样的大新闻。作为藩属,尤其是可以朝贡的藩属,天朝是有权力要求一起禁教的。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以放心了,反正萨摩藩对天主教也是严防死守,琉球这种海上交通要道更是查的仔细。 想着或许是不是有一些天主教徒乘船跑了,所以天朝派战舰来抓? 而且出现教民作乱的是福建,很大几率跑到琉球…… 这么看的话,这一次天朝派出军舰、随行人员还有军人,这就很说得通了。 刘钰嗯了一声,清清嗓子道:“这个……嗯,这个洋教啊,它……” 稍微支吾了一下,赵百泉便把话接了过去,禁教和礼政府息息相关,那些官方的标准答案他比刘钰更熟悉。 从皇帝圣旨禁教到洋教的种种坏处,按照官方指定的版本说了一遍后,琉球王弟尚彻忙道:“天子圣明。琉球小国,绝无洋教盛行,最近也没有闽人乘船前来,也没有西洋船只抵达。英圭黎国曾于前朝天启年元与那霸设立过商馆,但不久之后便关闭了,自此后西洋人也不曾来过。” 第一次听到英国人来过琉球,刘钰心里一慌,问道:“什么时候?” “回天使,倒是很久远了。是在前朝万历四十三年。自万历四十三年后,英人再没有来过。” 刘钰心道这都百十年前的事了,吓我一跳。算了算时间,应该正是英国人被荷兰人在日本大坑一次的时候,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放心了。看来西洋人的势力已经彻底放弃琉球了。 这时候他又装模作样地说道:“既如此,若有西洋人来琉球,一定要上报天朝。西洋人岂可绕开天朝,单独与藩属交涉?再者,若日后有流亡至此的天朝教徒,亦可一并捕获。” 三句不离禁教,让尚彻完完全全地放心了。 刘钰话锋一转道:“此番来,又非册封,故而也不用准备祭台大礼之类。而且既非册封,也不必去中山王庙,就在天使馆吧。天子差遣我来,自有要事,国相可传话于中山王,尽早尽快。” “固然要守礼,却不可铺张浪费,一切从简。正事要紧。” 尚彻连声称是。 中山王庙那是册封用的,但凡册封肯定是死了人了。 天朝又不可能死人来一波、册封再来一波,所以向来都是丧事喜事一起办。 天使馆的正堂是有一个皇帝的虚座位的,完全可以承担中山王见天使以及谢恩的种种功能。 “天使所言极是。我这就回报中山王。天使周途劳顿,可先暂歇数日。不知天使还有什么吩咐,若无吩咐,我这就退去,不影响天使休息了。” 刘钰起身相送,等到尚彻快要离开的时候,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出口问道:“城中可有妓女否?” 跟在刘钰身旁的赵百泉一下子愣住了,琉球王弟尚彻也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在琉球和萨摩藩的《问答手册》上有标准答案,忙道:“琉球各岛屿都没有。至于一些人传言的琉球疮(梅毒),也和琉球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一些人附会之说。” 再一想之前交流中已知刘钰是“武将出身”,打过准噶尔和罗刹,尚彻心下了然,心道武夫果然直爽。 他也是个机灵的,笑道:“琉球国地处南方,如今正值皋月,夜里炎热难眠,自是要派人来给天使打扇擦身。” 赵百泉心道鹰娑伯啊鹰娑伯,不至于吧?这才几天呢,就忍不了了?不是说接待的时候不能搞这个,但咱们才来第一天,是不是要克制一下? 一旁的刘钰笑道:“国相误会了。我倒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你也看到了,此番我来带了不少兵。这都是在海上飘着的,最近一直在海上飘着,办一些事。最近他们都憋得久了,我是怕他们因为妓子争风吃醋又闹事。若是没有,那就最好,免得闹事,损了天朝脸面,我回去也要受罚。” “此番来,和以往不同。这些兵就不要派杂役来服侍了,我也带了人,厨师之类也都一应俱全。琉球国只要将每天的米面按时送到即可,我是带兵的,治军要严,不可与地方混杂。再说也住不得几日,还要赶紧回去有大事。” 想着自己带的那些兵,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兵,瞒也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说清楚。 也好叫琉球这边放松警惕,往自己“带兵去追西洋人或者天主教徒”之类的方向上去想。 见刘钰坚持,尚彻心道这也好,倒也省了要调用民力了。他既是个带兵的,糙汉武夫,看来应该是因为禁教之类的事,顺路来的琉球,并无大事。 “既如此,那就多谢天使体恤。我这就回报中山王,尽快来迎旨。” 第二十三章 第四把锁 尚彻返回首里城的时候,琉球王尚敬正在那抑扬顿挫地“背课文”。 恭惟皇帝陛下,道隆尧、舜,德迈汤、文。统六合而垂衣,教仁必先教孝;开九重以典礼,作君又兼作师。 荷龙章之远锡,鲛岛生辉;沐凤诏之追扬,丹楹增色。臣对天使而五拜,望象阙以三呼。统王会以开图,合车书者千八百国;占天时而应律,验祯祥于三十六风…… 在京城留学过的蔡文溥正在那奋笔疾书,帮着尚敬写回赠天使的诗,以及马屁天子的表文。 蔡文溥的骈文做的不错,尚敬的汉语说得不太流利,但是汉字写的不错。一会儿不但要“背诵课文”,还要“默写”。 按照规矩,天使走之前,是要赠诗相送的。这和中原的诗会不同,属于命题作文,可以提前准备准备,到时候打小抄。 萨摩藩的人也在,尚彻便将自己在天使馆的见闻一说,不管是尚敬还是萨摩藩的人,都松了口气。 刘钰是个武夫,开口便问城中是否有妓女,显然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琉球虽有在大顺的国子监留学生,可终究不是武将,根本搞不懂大顺的“武举”政策。 这样说来,禁教这个理由,就大有可能。很可能,是有天主教徒作乱,逃亡海上了,所以天子竟然没有按照以往规矩派翰林院出身的人当正使,而是派了战舰和士兵。 禁教…… 这倒是简单了,萨摩藩的人对禁教也相当严格,萨摩藩知道台湾那边有西班牙人,荷兰人也一直到大顺彻底开关、幕府锁国使得荷兰不需要台湾作为一个中转港后才撤走,故而对琉球这个之前很容易被天主教侵染的地方看管极严。 虽然荷兰人曾忽悠日本人说,阿姆斯特丹砸毁过耶稣雕像云云,但日本人又不傻。 明显荷兰人为了贸易什么话都能扯,哪怕多数荷兰人信的不是天主教那也信不过。况且当年荷兰在平户的商馆,就用过耶稣纪年,这还导致平户的商馆被封转移到了长崎,日本这边也很警觉,至少分得清耶稣纪年和年号纪年。 既然大顺这一次派出使者的目的似乎也和禁教有关,琉球人和萨摩人觉得这件事就不必过于紧张。 只要照旧撒谎演戏,保管叫这些人看不出来。翰林尚且看不出来,一个武夫能看出什么? 既然天朝这一次带了士兵和西洋式的军舰,萨摩藩也正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考察一下大顺的军事实力。 只是不能做的太过火,在久米岛上监视朝贡船队的武士最好先避一避。 尽可能在那霸这边观察一下就好,比如可以假装成小贩或者送饭的去船上看一看。 整个日本,对外部了解最多的,除了幕府便是长崎和萨摩了。不管是唐风说书还是荷兰风说书,那都是幕府内部传阅,不能展示给别人看的。长崎作为一口通商的港口,萨摩作为假借琉球之名打擦边球贸易的强藩,对外部世界都有一定的了解。 只是大顺的海军在威海,军改也多在北方,加之刘钰基本垄断了对日贸易,这几年漂流到琉球的海难商人很少。 即便有,多半也是威海靖海宫官学的军官生假冒的。 和琉球有固定的问答手册一样,贸易公司的唐风说书和装作落难海商的军官生也有固定的回答手册。 萨摩藩的人对大顺的军事力量感觉到由衷的好奇,尤其是看到大顺官船改为西洋式战舰后更是如此。 然而,想着假借送补给的机会靠近港口战舰的计划,很快被证明不可行。还没等靠近,就被一群士兵拦住,只说军中规矩,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几日后,又有人传信入了首里城。 说是天使这边会在拜见的那天,试演军操,此虽无定制,叫中山王到时不必诧异。 尚敬不明白这是何等意思,求问于蔡文溥。 “天朝自古尚文,以往遣使,未曾有试演军操之举,此番何意?” 蔡文溥回了一句古话。 “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尔。天朝先胜罗刹,又定西域,彰显军威,臣以为这是叫王上上表恭贺。这贺表,需得重新一份才是。” 这么一说,尚敬心头最后的一点疑惑也没了,心想果然如此,大有道理。 天朝平定西域,自己这边之前并不知晓……当然,以琉球国的大小,尚敬也很难理解西域到底在哪、从京城到西域到底有多远。 如今天朝携胜利之威,欲播威名于远方,这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萨摩藩驯化了,此时竟然完全想不到借天朝之力推翻萨摩在琉球的控制,亦或许也可能是因为万历、崇祯年间的事让琉球已经彻底对天朝绝望了。 此外,也因为推翻萨摩藩似乎对琉球而言也没啥好处。东南亚的贸易被西洋人霸占了,琉球根本伸不过去手。 中日贸易,也不再需要琉球这个中转站。如果和萨摩藩闹翻了,现在萨摩藩吃肉,自己还能喝汤;若是闹翻了,日本那边已经锁国了,琉球靠什么赚钱?只怕到时候只能去啃苏铁种子度日了。 至于祖先的仇恨、国恨家仇、民族利益之类,在王室私利面前,可能永远都只是个附加选项。 ………… 天使馆中,刘钰躺在床上,琢磨着琉球的将来。 一旦中日贸易垄断,琉球的经济地位就会显著下降。垄断中日贸易,里面也会加上一个琉球,以盈利为目的的贸易公司,可不会分给琉球一文钱的利润。 琉球敢随便贸易,贸易公司只要拿到了垄断权,绝对敢抓住把柄击沉琉球商船。 贸易价值不高,但军事价值极高,这里作为海军基地,就如同一把锁头。 在刘钰规划的锁链中,一共有四把锁头锁住日本。 朝鲜、海参崴、北海道、琉球。 这四把锁头,现在就差一个琉球了。 可以尝试让琉球王室入股贸易公司,换取在琉球驻扎海军的权力,这样保证了琉球王室对天朝的向心力,又可以通过赐“三十六姓”的方式,慢慢进行文化渗透同化。 在那胡思乱想,心道说不得日后新垣结衣小姐姐就要叫林结衣了,如今琉球的三十六姓所剩不多,却不知她是哪家的后人? 正在那瞎琢磨的时候,赵百泉求见,刘钰赶忙爬起来,问道:“赵大人又有何事?” 就在不久前,刘钰当着赵百泉的面,部署了几日后见琉球王和琉球百官时候的计划。 赵百泉觉得这实在是有点扯淡,本以为不过是班超于鄯善斩匈奴使,可听刘钰的部署,这分明是要劫持琉球王啊。 再怎么样,琉球王也是个郡王,也是天朝藩属,这么做,麻烦大了。 “鹰娑伯,陛下的圣旨……到底说的什么?你莫不是知道?” 如果是皇帝秘密授意的,这还还说,可要不是呢?赵百泉心里相当的不安。 刘钰摇头道:“不知。但前朝万历年间倭人侵琉球的事,确凿无疑。我亦知琉球物产,琉球朝贡货物,我也拖关系查过,绝对不是琉球国自己的。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赵百泉无奈道:“大人,下官不得不劝一句。大人若要学班定远,我只嘴上反对。可琉球王来接圣旨,你在那时候动手,折损的是天子颜面。” “天朝上国,琉球蕞尔,还要用这种欺诈手段吗?琉球王来接圣旨,那便是心服天朝,若有罪,可问可罚,但却不能在接圣旨的时候动手,鹰娑伯不会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吧?” 刘钰哈哈一笑,嘴里迸出一句日语,问道:“赵大人懂倭语吗?” “不懂。” 啪……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礼毕、起身的意思。这琉球国到底是否有罪,到时候一试便知。他们不是始终说不知道倭国事,和倭国没有联系、房顶的风向标不是倭式的而是巧合相似吗?难不成这语言也可以无师自通?” “你也不是没听过琉球国相说话,听起来分明是福建官话嘛。这琉球语中听着也有几分闽语味道。这便叫让他们无从抵赖。” “陛下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我不知。但我要抓住琉球私通倭国的证据。” “到时候,我用倭语诈一诈。赵大人,若是到时候一群人都起身,我自然会动手;当然若无人起身,那就要靠你来圆场了。” “只是,我先问一句赵大人,若是到时候琉球百官许多人起身,赵大人会怎么做?” 赵百泉还真没想过这么损的主意,心道这办法确实……猥琐。 琉球人的一些回答,明面上天衣无缝,正常天朝能想出来的问题,琉球人都是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可语言确确实实不能说是巧合,真要是一群人听得懂倭语,那就不是巧合,也就无法抵赖和倭国有来往。 这事等于也是琉球自己作的。 琉球离日本这么近,懂几句日语很正常,可偏偏萨摩藩和琉球都做贼心虚,偏偏说和日本没有一丁点的联系,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证据确凿,那可就有的说了。 “鹰娑伯觉得我该怎么办?” “赵大人是礼政府的,我可不是。赵大人不妨先问问自己,礼政府想要什么?天朝想要什么?你要知道想要什么,才能知道该怎么办呀。” 这件事还没发生,可赵百泉见着刘钰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已经信了八成。 可能讲道理,刘钰不行,但论及打仗和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赵百泉也是在京为官的,听过刘钰不少的故事,在这方面绝对的相信。 他反对刘钰的一些做法和做事方法,但事实和立场不是一回事。在“事实”这二字上,赵百泉相信刘钰掌握着“事实”。 分歧在于,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事实之后的立场。 使者,不只是来传话的。 虽然大部分使者都是习惯性地当传声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没有了汉唐时候那股气凶狠劲儿,明明就是个外交官恨不能靠那几个随从搞出封侯的大事。 哪怕赵百泉并不赞同刘钰要学班超的行为,可不代表他反对一切有主观能动性的自主的行动,他反对的只是行动的方式。 现在刘钰把这个皮球踢到了他脚下,赵百泉心道是啊,礼政府在追求什么呢? 如果只是追求一个名义上的天朝,那么琉球这边私通倭国,只要明面上还来天朝朝贡,那目的已经达到了,完全不用做任何改变。 可如果只是如此,天子又何必在不是册封的时机派人来琉球? 想通了这个关节,赵百泉点头道:“多谢鹰娑伯,我想我明白了。鹰娑伯少读经书,不知如何斥责。天朝恩威并施,兵甲之威在鹰娑伯;礼仪之威于在下的这张嘴。” 刘钰拍手赞道:“赵大人啊赵大人,你终于明白了。却不知赵大人要从哪入手?” 这等嘴皮子的事,自不用刘钰教。 “万历三十七年事若为真,则认贼作父。明明与倭人勾连却说没有,则欺君罔上。天朝使者屡来、学生常去国子监,却不言国辱,则以为天子昏暗不能守其藩属,此辱君也。” “然琉球小国也,故不能挡倭国兵锋,这又不是不可以原谅的。但如何才能证明琉球对天朝的忠诚呢?” 说着说着,赵百泉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刘钰准备好的陷阱,后面的话讲不出来了。 证明忠诚,怎么证明呢? 刘钰笑道:“你看,所以说你和我要做的事,都是一回事。如何才能证明琉球对天朝忠诚、之前只是被逼无奈呢?当然是斩杀倭人使者,对琉球来一场大清洗。可琉球兵弱,本爵也只好帮忙了,这不还是班超的举动吗?” 赵百泉自知说到这已经无法反驳了,只好气势微弱地说道:“那……那还是不一样的。班定远是没挣得鄯善国主同意,咱们这么做是要琉球同意,此名正言顺也。” “非汉之霸道,乃天朝王道。” 刘钰莞尔,冲着赵百泉拱拱手,阴阳怪气揶揄道:“所以礼政府存在的意义,就是放屁之前,先找一条裤子穿上。” 第二十四章 问罪 这样的讥讽也在大顺武德宫与科举之争的范畴之中,久而久之,双方早就习惯。 “哼,昔年东虏‘不穿裤子’,兵锋强盛。只以力取而无名,则我朝与东虏何异?况且就算东虏,尚知穿着为前朝幽宗复仇的裤子。” “却不知鹰娑伯极力促成的外交部,到底是穿天朝的裤子?还是穿西洋的裤子?” 刘钰心道,不穿裤子,光腚耍光棍,关税走私先来一套。 现在还没有一条全世界都通用的裤子,不过这条裤子缝制的时候,大顺不可不参与。 这点揶揄还不至于叫两人不欢而散,赵百泉回唇反讥之后,心里反倒轻松起来。 刘钰能打,他很清楚,哪怕带的兵不多,却也让赵百泉相信足以应付。这是个敢带一万兵翻阿尔泰山直扑伊犁的强人,赵百泉确信刘钰有心算无心主动想打的仗,肯定是手拿把攥。 既如此,琉球的事也就不是事。 自己只要能保证刘钰先礼后兵、先抓住证据再动手,哪怕日后真的对日开战导致朝中一些人不满,自己却也做得,以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他在内心已经相信了刘钰的判断,虽说是进士出身,这等临机对答的本事不低,却也知道早做准备的益处。 故而也不再去管刘钰要干什么,开始琢磨着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事如何恩威并施地斥责琉球,又不使之离心。 刘钰则在耐心等待琉球那边的消息。 幸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琉球册封一次,屡次来的天使对那霸和首里城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如今距离上次册封还不过二十年,当年来过这里的天使们还没死,周边的地形地势刘钰早就了然。 这里距离海边港口的迎恩亭,约莫一里路。港口附近有两座小要塞,一名屋良座森城,一名三重城。 石砌,没有防炮土坡,早已落伍。 炮旧,估计还是万历援朝战争时候的水平。 虽然选择和炮台对射的舰长都应该送军事法庭,可这两座炮台不在此列,年久失修,守卫多年不曾征战,可能都没杀过羊。 这两座炮台若能控制,军舰就可以在那霸港口附近集结,鸣炮示威,以给琉球王壮壮胆子,帮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使团现在居住的天使馆院落,大约占地四五亩,出了门向东是类似寺庙的天妃宫,附近是儒庙,距离天使馆二里是中山先生庙,名字虽然叫人不免颇多联想,可事实就是如此,就是叫中山先生庙。 若是册封,是要去中山先生庙的。 把历任中山王的牌位都用红布盖上,然后设置一个空的龙椅。但这一次不是册封,也就不必去中山先生庙了。 不去中山先生庙,这也给了刘钰动手的机会。 不然真去人家宗庙里动手,万一不小心失手砸了人家祖先的牌位,也确实不好。 过了中山先生庙,距离中山王府也就四五里距离。 中山王府的城墙也很容易攻破,连基本的防炮墙都没有。 琉球的城堡都很低矮,大部分城墙都是波浪形的,可波浪形并不代表这就是棱堡,全都是石头砌的,一炮下去就能轰开。 琉球本国的兵力,最多也就能凑出个三五百,加上萨摩藩的武士,五百顶天了。剩下的也就是凑数的,论人数也实在不好意思算成士兵。 琉球百姓只能啃苏铁种子生活,要么就是啃地瓜,自从西洋人占据了南洋、日本锁国、大顺开关之后,琉球就不可能再富足了。 没钱,就没强兵,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钱,庸俗,却有效。 就算刘钰手底下的陆战队不是全套海军型的燧发枪和一部分米尼弹膛线燧石枪,便是大顺军改前的装备和训练,也一样可以吊打。 在等待的这几天,刘钰就在天使馆和旧天使馆转圈,看着那些穿越时空的文字,瞻仰着自前朝洪武年历次册封使者留下的诸如“洒露怀远”、“每怀靡及”之类的墨字。 偶尔询问一下赵百泉,这洒露之类都是出于何等典故,增长一下自己的知识水平。 一身轻松。 以往规矩,每日都有一名通事、二十名红帕秀才前来以供驱使。 诸如馆务司、承应所、掌牲所、供应所、书简司、评价司等琉球方便专门为了招待天使而设立的诸多部门的劳役,刘钰把这个也给免了。 理由和当年去朝鲜册封的那些人弄钱的理由一样:人就免了,所有人折算成一天一百两银子,钱给我就行,我用自己的人,也省了你们麻烦。 这理由很说得过去,武将爱财几乎是一种潜意识里认可的真理,琉球人也没有起疑。 除了每日来送米送菜的,剩下的人都撤了,只是每天在送米的时候,给刘钰带来一百两银子。 至于如何搞仪仗、代表皇帝的扎彩带摆香炉的龙亭,那自然是副使赵百泉的活。 等了数日,琉球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在五月二十五这个吉日接圣旨,具体时间何时算作吉时也都有定制,不会错半分。 军官们都被召集起来,拿出怀表对了对时间,开始听刘钰对明天的布置。 一百五十人会在这里列队,以表演军操的名义,等待琉球王带领百官抵达后,看刘钰的指示动手。 一百五十人在琉球百官进入天使馆后,便立刻出发,攻取那霸港的两座炮台,控制炮台后点火催烟,等待在海上的舰队抵达那霸港。 届时在船上留手的炮兵立刻登陆,推着大炮前往天使馆。 剩余百人留作预备队,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下岸的水手们也都做好准备,但刘钰尽量不会使用他们。 这些人在船上还好,一旦上了岸,根本没有什么纪律性,稍不注意就可能搞出来烧杀抢掠的事。 像是监狱一样狭小的船舱,每日最大的希望就是餐后的那杯酒的生活,是精神病和嗜血狂躁的培养皿,刘钰心里很清楚这个时代“优秀”的水手都是什么德行。 赵百泉又跑过来嘱咐了一句,如果明天真的动手了,不要把枪口对准琉球王。琉球王是朝廷册封的,其余官员不是,在朝廷剥夺了琉球王王位之前,终究是郡王。 次日黎明,天使馆就已经忙碌起来。 门外,琉球王率众官及金鼓、仪仗毕集天使馆前,待时间一到,便请开门。 刘钰亲自打开门,士兵持枪配上刺刀,站成两列,琉球王率领众官跪地道:“请迎龙亭!” 龙亭就是一种象征,代表着皇帝,哪怕皇帝远在万里之外。 象征皇帝,自然不可能在门前或者院子里,必须要到中堂里,将龙亭抬到了中堂。 琉球王在前,其余人皆在其后。 两名司香官,举着香案慢慢来到龙亭前,添香,燃出烟尘。 刘钰站在龙亭的左边,赵百泉站在龙亭的右边。 捧轴官站在东南角;展轴官站在西南角。待一切繁琐的仪式就位,礼官用汉语喊道:“排班!” 排班话音刚落,众人皆不做声,犹如紫禁城中排班时候一样,不敢有一丁点声响。 随后礼官用琉球语喊着节拍,琉球王等皆行五跪三叩首之礼,喊的抑扬顿挫,叩拜之礼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跟着礼官的节奏来。 刘钰等的就是这个沉浸其中的机会,待礼官喊完,一众人还没等到礼毕之语的时候,刘钰忽然用日语喊了一声礼毕起身。 呼啦啦……一群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包括琉球王尚敬也是如此。 可他站到一半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拼着这时候再跪下去必要淤青膝盖甚至脑供血不足跌倒的危险,愣生生地又跪了下去。 “完了!完了!” 尚敬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心都停止了跳动。 虽然脑袋后面没长眼睛,却知道肯定会有不少人听懂这句日语都站起来。 一旦这些人站起来…… 那几个已经站起来的人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不对,可已经晚了。 在两侧站立的士兵迅速冲上去,将那几个站起来的琉球官员控制住,其余人举起了枪,唯独没有对着琉球王。 刘钰暴喝,下意识地就要拍一下身边的东西以壮声势,手都抬到一半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站在龙亭左边,这一巴掌拍下去等于在扇皇帝的脸,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扇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中山王!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敢说琉球国与倭国毫无关联?之前只说别样事物与倭国相近是巧合,这琉球语与倭语难道一样?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百官中有几个意识到问题不对的,站起身就想跑,守在两侧的士兵拿着枪托就猛砸过去。 几名陆战队里人高马大的掷弹兵,手里提着手雷,捏着火绳,盯着琉球百官,至此再也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 一直捏了一把汗的赵百泉,看着一堆人听懂了日语站起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这件事已经定性了,人赃俱获、证据确凿,那么这件事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先抓人,那就是班超在鄯善的举动,属于借天威而兴边衅,很容易受到朝中攻讦。 但现在,就类似于前朝代王六世孙、奉国将军朱充灼之事:勾结蒙古,焚烧大同粮仓、邀请小王子攻打天朝。 这种事就算朝中有人心里不愿意,尤其是如果因此而对日开战的话,但嘴上绝对不敢说什么的。 只在一瞬,赵百泉就坚定了心思,知道自己该站队到哪一边。 况且若无皇帝的许可,刘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一个郡王面前舞刀弄枪。 赵百泉反应极快,见刘钰的人已经控住了局面,高声道:“请圣旨!” 武力已经震慑过,现在还要靠天朝的威严再震慑一番,以给琉球王一个机会:听圣旨的时候,赶紧想想一会请罪的词儿,也好找个台阶下。天朝是想继续保留琉球这个朝贡国的,该给的台阶还是要给。 捧轴官听到赵百泉的叫喊,自东南角走到龙亭前,刘钰捧出圣旨,交由捧轴官。 展轴官上前,两人一起展开圣旨,赵百泉自走到圣旨前,念出了皇帝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恭膺天眷,统御万邦;声教诞敷,遐迩率俾。粤在荒服,悉溥仁恩;奕叶承祧,并加宠锡……尔琉球国地居炎徼,自前朝宣德四年,天朝赐姓尚氏,自此职列藩封…… 藩封者,本天家之屏翰也! 然有人奏于朕,言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人萨摩藩入寇,大掠数日,焚烧王庙,又掠王族入萨州,此国仇家恨。尔等不思复仇,却通倭人……此为真?为假? 念完了圣旨,圣旨写的模棱两可,并没有表达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看似皇帝很和气地问一问琉球王,这件事是真的假的。 然而,赵百泉在念完了圣旨后,立刻把自己憋了好几天准备的词全都喷了出来。 “既列藩封,隐而不报,此无君也!” “宗庙被隳,委身从贼,此无父也!” “古云:教仁必先教孝。倭人掠汝先族,不思雪恨。无君、无父、无孝,岂称人哉?” “中山王,你还有何话说?可有隐情?” 第二十五章 真正的贵族 这已经不是给台阶下了。 而是生怕琉球王找不到台阶,赶紧弯下身子做了个台阶,怕琉球王摔死。 天使不能定琉球王的罪,赵百泉也不想刘钰做的太过火——直接去藩属抓郡王,以刘钰现在天眷正隆,肯定赏而不罚,那岂不是助长边将们都学刘钰? 反正打仗能立功,混好了封爵入相,那还不可劲儿打?甚至很可能土司不反逼其反、藩属忠贞迫其叛。 这大顺真就要以强亡了…… 刘钰大约也能猜到赵百泉的想法,心道你这台阶给的真好。 跪服于地的尚敬不敢抬头,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天朝,而是自己的弟弟,这才是最大的威胁。天子会保藩属的社稷,不会强占琉球,可自己的弟弟和上任天使的关系很好。 想到这,立刻抬起头,朝着地面重重地磕下去。 磕的时候,头贴到地面的时候,迅速一擦,擦出了一道道血痕,直到血流出湿了眼睛,这才冲着龙亭哭道:“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啊!臣日日夜夜岂不思先祖之仇、家国之恨?” “然倭人看管甚严,臣只能效勾践故事,忍辱负重,以求时机。” 他正哭的时候,身后的老臣蔡文溥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王上啊王上,这话可不能乱说了,你又不是没有机会,本国可是派了人去国子监和太医院学习的。你这般说,岂不是罪上加罪? 副使赵百泉也觉得琉球王的话过于扯淡,给台阶可以,但不能把天子的使者当傻子耍啊,编谎话最起码也得用心点。自己这还担着责任呢,回去后皇帝反问一句,这么明显的谎言你怎么都信了,日后也不用混了。 “中山王,就算倭人监视日严,可昔年曹贼如此蛮横,献帝尚有衣带诏之举。倭人虽威逼,可琉球亦多派儒生往国子监求学,难道这些人在国子监学着忠君之言,却对琉球的事一无所知?难不成中山王就不能秘使他们陈奏琉球事于天子?亦或是说,这琉球国去往国子监求学的,都是倭人所选?” 这话只是在训诫中山王,可于在国子监留学过的蔡文溥听来,无一不是在骂他。 再想着刚刚赵百泉说无君无父之类的话,这对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而言,实在是难以接受的屈辱。 再想想这一次天朝的震怒,显然是有备而来,蔡文溥长叹一声。 想着在天朝国子监学到的那些圣人之言,忠君之义,心道王上啊王上,老臣只能助你最后一次了。 猛然抬起花白的头,使出最大的力气,猛撞向地面。 他这是求死真撞,非是做戏。 年纪也近七十,这一撞下,顿时脑浆迸裂,死于当场。 场面一乱的功夫,尚敬一看蔡文溥的在血泊中的头,知其不可能活过来了,遂不假思索地说道:“臣昔年为世子时,恰蔡文溥入京求学于国子监,臣秘使之告知天子,诉说倭人为祸之事。” 说到这时,蔡文溥的家人孩子几十条人命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此番天使来小邦,天兵列阵、艨艟壮阔,臣便以为天朝这是来为臣主持公道来了。蔡文溥叫臣忍耐,也说他在国子监时已秘将此事上奏天听,难不成竟无此事?亦或许他竟私通倭人,隐瞒不报,却来诓骗我已报备天听?” 刘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心里默默地给尚敬竖了个大拇指,心道果然是当贵族的料,当贵族的基本功很扎实。 他也不说破,就听尚敬在那面不改色地扯淡,现在唯一的证人已死,那还不是随你说? 赵百泉对琉球的情况了解不深,也不知这是真是假,但却知道这时候应该相信。 事实,并不是相信的理由。 但台阶给的还是不足,他又道:“中山王,你若真有此心,难道不能派人乘一叶扁舟去天朝吗?” “天使有所不知,萨州倭人看管甚严,往来朝贡之船、所载之物,皆由其控制。臣虽有心为天家屏翰,奈何国小兵弱,兵不足千,实有心无力。如今天兵既至,天使亲来,我邦之仇、祖先之恨,可复矣!” 他又朝着地面磕了几个头,哭道:“臣自知死罪,愿请面陈陛下,若能复琉球宗庙社稷,纵死无憾尔!臣万死不能平罪,只恐死后无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啊!” 又哭了数声,晕厥于地,复又起身,当真有杜鹃泣血之悲、苌弘化碧之叹。 刘钰默不作声,听的实在无聊。 无聊至极地他低着头,看远处死去的蔡文溥流出的血慢慢汇聚,眼中盯着远处的一条砖缝,心道他好像有点高血脂啊,要不然早该流到砖缝那了。 再看看尚敬,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道差不多得了。 这一次他肯定是要把尚敬抓回去的,不是为了皇帝的面子,是抓给西洋人的看的:赤县神州结界之内,朝贡体系等同于领土,皇帝有权处置任何朝贡国国王。 让西洋人承认天朝的内部法理,以后和天朝公示的朝贡国直接打交道不行,得去京城。天朝皇帝是中国加朝鲜、琉球等国共同的皇帝,而不是那群传教士搞的地图上的汉法理王国国王。 这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有资格当天子,但五霸还是凑得齐的。虽五霸制礼不合矩,但也只能如此了。 天朝体系想要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平稳过度,必须要搞清楚藩属到底是什么?是殖民地?是附庸国?还是分封国?联统国?亦或者四者都不是,而是一种超然的特殊存在的地理意义而无法理意义? 这些都需要和将来的“五霸”之四们签条约,搞清楚,得到主要国家的承认。合理不合理的,先有事实再定“国际法”,自然也就合理了。 朝鲜太“忠”,没有借口,这琉球恰恰撞在枪口上,自是要拿他开刀,做个示范。 怎么证明这是自己儿子,户口本可以伪造,但当着外人面打一顿孩子,孩子哭着喊爹我知道错了,那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琉球王尚不知道自己要承担这么大的意义,心中想的全是如何脱罪。 他不敢抬头去看刘钰和赵百泉,心里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天朝,来一波自缚以请罪。 去天朝,可能会死。 但留在琉球,必死无疑。 按照以往规矩,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派世子或者王弟前往天朝。可这时候无论是派世子还是派王弟,都很危险。 此一时,彼一时。 琉球小国,朝贡国的地位是天朝给的。以往派世子或者王弟去,天朝需要遵守礼制,不但不会动歪心思,反而会维持在琉球统治的琉球王,这叫礼法。 而现在,若是派世子或者王弟去,万一王弟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极好,把责任全都推倒自己这个琉球王身上,那自己这个琉球王还能当吗?到时候天子以琉球王尚敬不忠不孝为由剥夺其王爵,授王爵于在天子面前表现了一番弟弟或者儿子,自己岂非要完? 而自己若是去了天朝,留在琉球的名义上只是摄政或者监国,只要天子原谅了,自己的王位还是稳固的。 想到这,他也坚定了心思,明知去天朝可能会死,却也只能赌一把了。 “臣辜负天恩,请自缚面见天子,自陈臣罪。还请天使许可!” 赵百泉刚要说话,刘钰轻咳了一声,止住了赵百泉想说的话。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无人做声,直到外面一人匆匆跑来,在刘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大人,那霸的炮台咱们已经控制住了。琉球人没抵抗。烟也升起来了,在外面的军舰大约在中午时分就能到。” “炮台上的炮都很老,而且都是铁炮,没有铜的。我们也没拆。没啥用。” 刘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低头看了看琉球王。 这时候琉球王也恰好抬头悄悄看着刘钰,想知道这个忽然进来的人到底说了什么,自己的命运到底会如何? 赵百泉也在看着刘钰,嘴炮的事,他负责。但琉球王到底怎么处置,刘钰才是正使,现在刘钰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这件事,琉球这边做的实在过分,放在朝中那是要凌迟的——郡王勾结外邦,欺瞒皇帝,甚至朝中一大堆外邦武士,这还不凌迟那真的是视王法为无物了。 刘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距离正午还有三个小时,他也不急。 “中山王,天子此番差遣我等前来,只是询问琉球国事。你为天朝藩属,只有天子有权处置。你既有心自缚于京城请罪,虽有真心,可这真心只见于形而不见于质。” “来人!笔墨!” 笔墨纸砚早已准备好了,可如今皇帝的龙亭还在,没办法坐着写,站着也没法写,执笔之人只好跪在地上,面朝空空的象征皇权的龙亭,铺纸于地。 “中山王,请吧。倭人在琉球的在番奉行于何处?多少武士驻扎?各居于何处?朝中几人是忠,几人是奸?几人被倭人控制?几人源于倭人的命令才得以为官?” “琉球虽远,天朝兵锋依旧可至。倭人无礼,天子必罚。待六师移之,再说可就晚了。” 跟琉球王说完,又道:“中山王弟尚彻!” 尚彻一惊,忙道:“在!” “上次天子册封,天使归朝对你多有赞许,说你颇通文采,记忆绝伦,想来是真的。中山王年纪大了,怕是有些人记不清楚,你不妨帮他回忆回忆。来人,送中山王弟于偏厢,撰写名单。” “还有琉球国紫金大夫以上官员,也都帮着王爷回忆回忆,免得有漏网之鱼。送走。” 第二十六章 谁的责任? 很快,原本跪在一起的百官中的高阶官员,都被拆散。 要么因为对日语太敏感站的太快而被枪托砸倒、要么就被送到了厢房去“帮助”中山王回忆一下名单。 “中山王,倭人既在这里为祸,天朝自有义务保护王府。速速选人跟随,先护卫王府。” 刘钰不担心萨摩藩的人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而是担心萨摩藩的武士脑子一热,占据了中山王府,让自己投鼠忌器,那就不好做了。 正好手边还有一百人的陆战队做后备,去王府这个任务当然是不能交给水手的。 赶忙交出了信物,选了一个近臣跟随,百余人朝着中山王府疾驰。具体要干什么,刘钰昨天就安排好了,现在就是走个过场。 等这件事处理完,尚敬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考验自己,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有所隐瞒了。自己有所隐瞒,别人“帮着”自己回忆起来,那就不好了。 萨摩藩在琉球的控制很深,也正因为控制的深,所以有恃无恐,所有萨摩藩的人活动都是公开的。 尚敬将名单一一念出,生怕有什么遗漏的,直说到口干舌燥,一份长长的大清洗名单就此出炉。 看尚敬也憋不出太多名单了,刘钰心想这里面的名单还得再审核一下。 有些是墙头草,谁强就站谁那边,这些人无所谓。 有些则是铁杆的亲日派,这些肯定是要洗一波的。 待其余人也把名单都上交,刘钰这才了给了赵百泉一个眼色,赵百泉便顺势道:“此事暂先搁置,中山王与百官谢恩!” 琉球王暗暗松了口气,又度五拜三叩后,跪在龙亭前又问了一句“圣躬万福!” 刘钰也答了一句,一众人慢慢退到了外面。刘钰和赵百泉便要去更衣,这时候穿的衣服是代表皇帝传旨的,一会正常交流就不能穿这一套了。 换衣服的途中,赵百泉问道:“鹰娑伯,如今名单已有,他们必有所察觉。若想一网打尽,不如现在动手?” 刘钰抖了抖名单,笑道:“苍蝇乱飞,哪里好抓?不如找个粪坑,全都聚堆,这才好抓。算上墙头草,一共也就二百来号人,真倭人不多。这几个大族也就有个十几个人的甲兵,不用急。” “无非两处紧要,一则中山王府,一则那霸炮台。如今两处都在我手中,有甚可怕?我最不怕的就是临阵野战,等着吧。我估计,傍晚时候,这些倭人就会聚堆到一起。琉球城堡不少,他们会负隅顽抗的,也省的我到处去找,麻烦。” 赵百泉知论及打仗自己远不如刘钰,见刘钰都有安排,他也就不担心。 刘钰又看了看表,磨蹭了一会,很快就有人跑来报告。 一直在港口外海上逡巡的分舰队已经在港口处集结,正值午潮,可以靠近距离港口很近的地方。 陆战队也占据了中山王府,将中山王的家眷保护的很好,而且秋毫无犯,也没有惊扰女眷,只是在府中警戒。 城中民众也已经被天朝安抚,天朝威名尚在,民众也无太大的惊诧。反正除了贵族能吃米外,大部分民众都只能吃苏铁种子和地瓜,王府和他们也没太大的关系。 刘钰见这一切都差不多了,宽慰有些急躁的赵百泉道:“赵大人且放心。我之前没有急着动手,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赵百泉不解,问道:“等什么?” “等萨摩藩的人演戏呀。本朝使者一来,萨摩藩的武士便要提前撤到中城城躲避,以免天朝人看出问题来。天朝使者也只在首里城逗留,从未去过中城城。” “我给了萨摩藩的人这么久的准备时间,你说他们之前能不去中城城躲着吗?现在我扣住了琉球王,估计风声也传出去了,亲日一派的必然蜂拥往中城城跑。那就是我说的粪坑。” “往粪坑里扔炮仗炸蛆,比到处拍苍蝇可快得多。” 赵百泉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由衷赞叹,心道只怕鹰娑伯早就做好了打算,这可不是仓促之间能想出来的。 “中城城距离此地多远?” 刘钰摇头道:“十里?十几里?反正琉球就这么大,没多远。此地自古就有城,琉球王尚未得天朝赐姓的时候,就在那筑城了。往北是山区,往南就是这一片平原,你可以理解成琉球的雁门关。” “赵大人一直在朝中,还没见过攻城拔寨吧?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叫你开开眼,知道何以称之为船坚炮利。” “反正琉球是岛,他们也没处跑,更等不到援兵。一会儿叫琉球王与百官见见天朝海军,再请他们观本伯攻城,许多年不曾攻城,平准也没机会,如今正有些技痒。” 赵百泉心中大乐,笑道:“是了,谁人不知鹰娑伯攻城之术天下无双?他们困守孤城,这正好解一解鹰娑伯技痒之心。” 刘钰亦笑道:“正是。我已让舰队在那霸集结。欲使琉球百官观之。如何说,这就要靠赵大人的本事了。” 两人说笑着走了出去,在见到琉球王众人的时候,立刻换上一副死马脸。 该给的巴掌都给完了,中山王也主动要求去京城,是时候该秀一秀肌肉让其加深一下印象了。 “中山王,前朝万历三十七年事,天朝亦不怪你们。只是天数有变、神器更易,大顺以水德而灭火明,其志在水、其利在洋,非是前朝腐朽所能及。册封时候,也还了印信,变了服饰,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既如此,却仍旧不告知天朝,那是视我大顺如腐朽前明?” 二话不说,上来又先扣了一顶大帽子,反正明朝已经没了,拿明朝来说事毫无代价。心底固然可以理解明朝的作为,但这时候用来吓唬吓唬琉球人,也只能说的一文不值。 这么大的帽子,琉球王可不敢接,正要申辩,赵百泉立刻把话接过去道:“天朝兵锋之盛,非琉球小邦可知也。” “一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二则,琉球,藩属也。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天朝之兵,只用于蛮夷,于藩属仍以仁义教化。” “你既说之前作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说曾派蔡文溥入天朝秘报,此事尚不知真假。” “若为真,虽有过,想来天子仁慈圣明,自当理解。” “若为假,则蛮夷尔,畏威而不怀德。既如此,便不得不叫尔等见识一下天兵之威,日后另有分说。” “还请中山王移步迎恩亭,观天兵出海。事未澄清,勿怪我以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视之!” 天使没资格撤销郡王,中山王现在还是中山王,赵百泉很聪明,顺着刘钰的意思去做,找了个由头让琉球百官去海边。 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仍在天朝的卧薪尝胆;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事实不重要,只在于皇帝一句话。怎么说,都有理,也都能找出道理。 赵百泉知道礼政府存在的价值,就是刘钰所说的“穿裤子”,明明是武力威慑,却也非要找出一个听起来似乎有理有礼的理由。 尚敬哪里敢接话,只好同意,于是之前被扣押的中山王府仪仗们被放了出来,摆出中山王的规格。 铁叉二人,曲枪二人,狼牙钩二人,长钩四人,钺斧四人,长杆枪三十二人,月牙四人,鸡毛帚十二人,马尾帚二人,大刀二人,黄繖二人,花繖二人,引马二人,提炉二人,黄缎团扇二人,绿珠团扇二人,印箱二人,衣箱二人,轿前红杆枪四人,红鞘长腰刀四人,黑腰刀二人,戴铜假面武士六人,大掌扇一人,红络金炉二人,金葫芦二人,珠兠扇二人,小鹅毛扇二人,蝇拂二人…… 小国不大,排场却不小,浩浩荡荡地朝着迎恩亭而去,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借助午潮靠近那霸的分舰队。 五艘巡航舰列成一排,从运兵船上下来的陆战队炮兵,也把擦的闪亮的十门十二磅、六门十八磅的铜炮在港口处摆开。 琉球一众人才刚站定,舰队便来了一次保留节目:齐射。 硝烟弥漫中,原本心中还有些摇摆、担心将来萨摩藩报复的琉球官员,在硝烟还没散去之前,心中已经打定了跟着天朝走的心思。 三次齐射之后,所有的琉球官员都明白了。 前面的尚敬自此之后便只是天朝体系下的中山王,而不是大君体系下的琉球国司了;日后琉球的度量衡,也只能用大顺的斤两钱厘,而非日本的贯匁釐毫。 尚敬眼望远处的战舰,泣涕道:“天兵如此雄壮,若早知琉球之难,只需数日便可为臣复家国之仇,倭人不堪一击。” “然琉球颓败至此,皆我之罪,我若早些通知天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刘钰心道,还行,还是挺上道的,你这么说就对了。 天朝的藩属被人控制了,天子不管,天子有没有责任?不管怎么说,万历三十七年是上奏过的。大顺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琉球国情况的,不是所有的天使都是傻子。 可天子也是要面子的。 琉球闹出这么大的闹剧,天子当然有责任,但天子不能有责任。 现在你琉球王把责任都背过去,这个责任就不在天子,而在你琉球王身上——谁让你不打报告的?导致天子被蒙蔽。 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当天子的你瞎啊?最亲近的藩属国之一都被人控制了你不知道,被人骗了一百三十多年,天朝都蒙着眼睛吗? 刘钰心道,只要你肯背这个锅,皇帝当然会网开一面。 心想:你看现在这不就挺好?你替皇帝背锅,蔡文溥替你背锅,我给你找台阶下,你给皇帝找台阶下,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乐融融,死了蔡文溥全家,幸福你们琉球尚氏,多好。 皇帝会不会信尚敬让蔡文溥传过话?琉球王肯背锅,皇帝就会信;琉球王不肯背锅,甚至恼羞成怒说天朝不管不问我有什么办法,那皇帝当然就不会信。 见尚敬如此上道,刘钰便道:“中山王此言不错,若是王爷早日报知天子,天兵十日即到,倭人岂能相抗?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是不能推脱的。” “是是是,天使所言极是。如今倭人多半藏身于中城城,还请天兵剿灭,以其头祭祖庙,请天朝雪琉球之耻。”尚敬正式向刘钰发出了出兵剿灭倭人的请求。 刘钰等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点头道:“如此,可见中山王许真的是卧薪尝胆以待时机。还请移步中城城,观天兵攻城。” 第二十七章 雷罚 说是要打,却不着急,而是先让琉球王回中山王府,宣布对倭国的七大恨,稳定一下琉球岛上的情绪。 反正按照刘钰的“粪坑聚苍蝇”理论,拖的久一点更好一些,免得有漏网之鱼。 既然萨摩藩这一百三十年来,都是如此演戏,只要有天朝使者来,监视琉球的武士就都躲进中城城,那么遇到现在这种情况,可能岛上的日本人第一选择就是据守中城城。 为了让岛上的日本人死心,刘钰让分分舰队绕到了琉球的西南边,在中城城可以看到的海湾,占据了那里的一处港口。 后世这里很出名,作为美军在琉球的海军基地,位置极好。 北边是一个延伸出大海的连胜半岛,正面是长长的一片雪白沙滩,后面还有津坚岛、久高岛等一系列抵挡海浪的岛屿,和威海湾一样,是极好的海军基地,有几座小岛和半岛形成的自然防波堤。 加之台风一般都是从琉球和中国之间的海域吹过,在背面的中城港做海军基地最适合:那霸更适合做民用港,不管是去中国还是日本都很方便,但做军港就很不合适。 刘钰已经想好了将来琉球的海军基地建在了哪,就等着平掉中城城,把中山王带回京城,好好聊聊了。 几日后,琉球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大部分和日本走得比较近的家族,都带着家族里的十几个私兵跑到了中城城,加上四散监视的武士,那里已经聚集了大约二百人。 琉球的汉儒与和学之争,和学一直占据上风,日本在琉球的影响力日大,很多官员都是亲日派。 闽南三十六姓出身的高官很少,历史上这个时间段,恰好是第二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执掌朝政,但即便历史上,这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也是执行亲萨摩的政策。 原本历史上,此时正在执政的这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名叫蔡温,崭露头角也是源于朝贡事件: 1683年,满清正在攻打台湾,所以海外贸易处在锁国状态,除了朝鲜谁也拿不到货——也就是那一年,朝鲜靠着特殊环境下的对日贸易,积攒够了足够的重金属,正式发行了货币。 历史上的那一年,趁着册封琉球的机会,很多商人跟着册封船去琉球。 既然当时台湾还没打下,还在执行严厉的海禁政策,显而易见,这一次贸易获利极大。 日本的、荷兰的、西班牙的商人齐聚那霸,把这一批价值几万两银子的货一天之内就吃下了,利润极高。 等到1718年册封尚敬的时候,台湾已经攻下,禁海政策不再,西洋人随时可以在广东拿货;日本自己也有长崎贸易。然而商人们却根本不懂分析大政策对商业的影响,照着1683年的经验,跟在册封使团的后面,准备再来一场1683年的盛事。 这就是一场教科书般的“刻舟求剑”。 然而1718年,局势已经变了,去了琉球之后,发现根本没人在这拿货,也根本不像是1683年的那样,当年的经验坑死了这群海商。 可出海的商人岂是易与之辈?逼着琉球王要求琉球王把所有的货都吃下去,琉球王吃不动,海商们便发扬了海商的传统艺能:能卖货的时候我是商,不能卖货的时候我是海盗,把那霸抢了一遍,逼着琉球王把货都吃掉。 闽南三十六姓出身的蔡温,这才借着这个机会崭露头角,冷静而又圆满地处理了这件事,自此登上了琉球的高层舞台,制定了诸如“均田法”之类的政策,触动了贵族利益,爆发了琉球历史上的一次大动乱。 总的来说,他的政策是外交亲日、文化亲中、左右摇摆、土地改革、抓紧种树以便造船。一切以朝贡为目的,一切政策以保持吃两边的朝贡而制定。 然而这个时空之下,大顺根本就没有锁国过,1683年也没出过全东亚除了朝鲜都拿不到货只能趁着册封在那霸拿货的盛大场面。 故而1718年的册封也就没有多少商人跟着去,也就没有出现这一场“评价事件”,自然蔡温也没有借此出头而成名。时势造英雄,此人虽有才能,可在时代大背景的变化之下,错失了“锥子露头”的机会,此时在琉球早已因为文化亲中而被清洗,担任个闲散官。 于是琉球只有在萨摩藩控制之前,有过一位三十六姓出身的执政大臣,之后再也没有三十六姓出身的执政大臣,也就导致了亲日一派在琉球的极端扩大,无人制衡。 这一次刘钰选择找个粪坑聚苍蝇,也正是如此,不将这些和学派、亲日派一扫而空,琉球迟早要完。 见粪坑里的苍蝇聚的差不多了,便点起兵马,朝着二十里外的中城城而去。 中山王打起仪仗,带着琉球国的五百兵马做个样子,跟着刘钰一起到了中城城下。 这里距离首里城不远,琉球本来也没多大。 有一个大约直径三四百米的小山,测高之后最高处约莫五十丈,有点像是日本的山城,依山而建。 对于只有二百多人的兵力而言,这城实在有些大了。 如果只考虑筑墙的技术,十八磅炮之下,石墙皆平等,只是依山而建就有些麻烦。 还是老样子,升起热气球,参谋们在上面把中城城的城防图看了个遍,将上面的两处炮台标记出来,寻找出适合突破的点。 山虽五十丈,可在热气球面前,还是一览无余。 琉球国一众官员看着热气球,惊诧之余,却也想着既是天朝,有此等手段也属正常。颇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绘制好的地图摆在了刘钰面前,南面是绝壁,北面是陡坡,西面好打一些,当然也是城墙最多的地方。 城墙不厚,最厚实的地方也就两米,用石头铺就,在冷兵器时代或许难攻,但确实连实心炮也防不住。 参谋们很快找到了中城城的弱点,指着西边一处城墙道:“大人,只需要攻下这里,将加农炮都拉上去,慢慢轰上两天,此城便破。倭人居高临下,我们的动作他们也看得清,有限的兵力也都会拉到这里与我们对峙。” 和刘钰的意见基本一致,这城周阔三四里,可很多地方都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只要西边这一点突破,这城也就守不住了。 参谋所说的突破点这,有两道石墙。在山上是一处宽阔的平坦地,正好可以构筑炮兵阵地,只要攻下这,舍得花钱,砸上两天,剩下的城墙都要倒塌。 “行吧,就以这个思路来,天黑之前给我一个详细的计划。听说倭国有不少山城,实践出真知,这次就当是一次预演。” 参谋们得令而去,天黑之前就将作战计划送到了刘钰面前。 攻取山城的麻烦之处,在于加农炮的弹道太直,有山坡阻挡,很容易绕开城墙,伤不到人。 所以作为攻城主力的十八磅炮,只有等着拿下西边的城墙之后,才有发挥的余地。 参谋们也正好试一下威海北方工业商会新出产的一种开花弹,用射速更慢、弹道更曲的榴弹炮和臼炮打开缺口。 第二日一早,沉重的臼炮和轻便的榴弹炮就在阵地前展开,炮兵们试射了两次实心弹,校正了一下距离,炮兵军官们就开始了阵前例行的查表。 调整好了仰角,山上的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的大顺海军陆战队在那慢悠悠地有条不紊。 试着冲过两次,但被米尼弹和滑膛枪组成的线阵打了回去,他们手里的火绳枪又打不了那么远,琉球一些家族的私兵用的还是大明的鸟铳,对射占不到半点便宜。 搬运炮弹的炮兵班组脱光了上衣,从后面将一枚又又一枚的开花榴弹或者臼炮炮弹搬到前面。 开花弹很危险,稍有不慎可能会殉爆,所以不能像是实心炮弹那样直接堆积在大炮前。 要像海军的那些火药猴子一样,从储存弹药的地方把炮弹和火药一次次地运过来。 军官查完了表,喊道:“引线,寸三。准备!” 炮手拿出切锯,按照上面的尺寸,把开花弹前面的木制引信截断。这种开花弹,说白了就是一种大爆竹。 一个空心的木头,里面塞满了压实的黑火药,黑火药里面有硝酸盐作为氧化剂,不需要氧气也可能燃烧,压实之后燃烧的很均匀。 空心铁球里面装着火药,留出的孔插着空心木头的引信,等引信烧到里面就会爆炸——和点捻子的爆竹一样的道理。 野战的时候,这东西最好在头顶爆炸,效果才能最佳。这就需要炮兵军官查表确定外面留多长的引信。 攻城的话,留的太长也不好:万一有胆大的,提着还没爆炸的榴弹扔出来,那也不是不可能,哪里都有勇士嘛。 和实心炮弹在外形上最大的不同,就是后面有一个木头做的弹托。因为这时候都是滑膛炮,炮弹的口径小于炮管口径,炮弹和炮筒之间有空隙,说不准炮弹在里面就会乱转,万一把带着引信的那一面转到了里面,膛压那么大,很可能一下子把引信吹压到炮弹里,立刻爆炸,那可就热闹了:炮组一个也剩不下。 有了这个简单的木头弹托,就可以让开花弹没机会在炮筒里乱转,至少在出膛之前,头是头、腚是腚,不用担心炸膛。 刘钰没在炮兵阵地附近,虽然出事的几率不大,可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更不想让琉球王靠近,万一死在炸膛意外之下,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琉球国已经一百三十年没打过仗了,大顺开关之后,也已经近百年没有海盗了。 再看看大顺这些人打仗的方式,琉球王和百官都有些陌生,不知所谓。 “中山王,这中城城在琉球可算坚固?” 刘钰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回天使,中城城自前明正统年间就多次修缮。万历三十七年,倭人自北来攻,琉球兵少,中城城没有守住。萨州倭人占据中城城,在番奉行亦驻此处。往年天使来册封,萨州武士便会避于此处。加之此地地处险厄,分琉球以南北,故而萨州倭人多加修缮。在琉球,实第一雄城,亦不为过。” 刘钰笑道:“以我观之,如插标卖首耳。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天兵若攻则必克,你若早说倭人为祸,何至于等到今日?” 这是很明显地政治仗,吓唬琉球人用的。既然中城城算是琉球此时最难攻的山城,就算有所夸张,想来与首里城也差不多。 攻下这里,意味着天朝随时可以攻下琉球,也好叫琉球人知道日后该抱谁的大腿。 尚敬面色微微有些难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天使未可小觑,显得好像折损天朝的面子;若说天朝必攻无不克,万一打的不好看,到时候面上更难看。 一共五百多兵,虽看上去威武雄壮,可兵皆不着甲、无有刀,只有火枪,琉球王也不知道这样的兵能不能打,反正他知道萨州的武士都是带刀、着甲的,而萨州的武士打琉球兵又是易如反掌的。 这时候军官跑来,告知刘钰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开花弹还是挺贵的,可这一场既是政治仗,那也顾不得多花钱了,只要能让琉球彻底臣服,回去后皇帝一高兴,钱肯定是报销的。 看看表,已是中午。看看天,艳阳高照,短期之内也无降雨。 “先轰一下午。明天早晨六点开始轰,轰到八点,开始进攻。” “遵命。” 军官领命而去,没过多久,犹如正午太阳正浓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一串串的霹雳。 黑色的浓烟在中城城上爆出,黑烟中不时闪烁出火光,火光闪过后的许久,爆炸声才从那里传来。 犹如台风过境时候的呼号,亦如冬日雷雨时候的轰鸣,琉球王与百官的脸色骤变,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大炮,何曾见过这样的大炮? 就像是神道雷神降罚于中城,虽看不到城中的惨状,却可以想象若是这东西在自己的头顶爆开,会是怎番模样? 几个胆子小的,已经瑟缩于地,不敢抬头去看黑烟与闪光,琉球王尽量保持着镇定,嘴里却也发干。 心道首里城如何扛得住天朝的怒火?亏得自己反应的快,若不然受这天罚的便是自己了。再看看在空中飘荡着的热气球,琉球王冲着西北方向拱手拜道:“天子神威,拯琉球于水火,罚蛮夷以雷鸣。琉球百姓,无不感念天子仁德。” 拜过之后不久,城中那些聚集在西边城墙上的幸存者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轰击。 在几个着甲武士的带领下,高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 宁可死在冲锋上,也不想在城墙上被时不时落在头顶爆炸的炮弹炸死却毫无还手之力。 第二十八章 可压榨的 八十多人的冲锋队伍冲到一半,就被呈散兵列阵的米尼弹散兵打死过半,剩下的想要作鸟兽散,却也被线列的火枪手一次齐射,彻底解决。 本想着做来一场表演秀,却不想看看表才下午两点,一切都要结束了。 刘钰挥挥手,榴弹炮和臼炮停止了轰击,陆战队的射手开始以纵队突击的方式,上了刺刀,攻下了那段已经被毁掉的城墙。 刚才还坐在那,吸着烟、看同袍们热闹的十八磅炮炮组成员,一个个骂骂咧咧地从炮身上跳下来,将横杆插在炮架上,套上马车,把大炮往山顶上搬运。 反正有的是时间,刘钰一切求稳。待山上的士兵挥舞旗帜,示意已经占据了西边的城墙后,炮兵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沉重的十二磅和十八磅加农炮搬了上去。 炮兵一个个没什么好气,简单地构筑了阵地,把那些尸体丢到一旁,就开始轰击里面的两道城墙。 太阳还没落山,中城城里的萨州武士头目剖腹自杀,剩余的人都投降了。 抓了七十多个俘虏,绝大多数都是琉球人的私兵,萨州的武士就抓了两个。清点了一下尸体,确认在番奉行的头目都死了,琉球王与百官全都松了口气。 随后就是无尽的惊恐。 在他们看来,宛如天兵天将不可战胜的萨州人,在刘钰的攻打下,占据着优势地形的中城城,居然连一天都没撑住。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和大人打孩子没什么区别。 热气球飞到空中,依山而建的中城防御与调动尽收眼底;开花弹洗地,故意引诱山上的人力守西边,可没经过排枪抗压训练的武士根本无法做到在炮击之下保持镇定,下山猛冲,全都死在了枪口下;重炮上山,平地展开,十八磅铁球之下,城墙结构不论是相积法、还是乱积法,万法平等。 萨州如此脆弱,天朝若有吞琉球之心,又当如何? 好在,天朝的名声一直不错,对于藩属,那都是尽可能守其宗庙、不绝其祀。尚敬心道,这一次去京城,可万万不能说错了话,若不然…… “倭人守城,在天使眼中,果然如插标卖首。还请移步王府,为天兵旗开得胜开宴。” 引着刘钰等人回了中山王府,设宴款待。 席间,中山王府众人捧着四百两黄金,跪在刘钰面前。 尚敬道:“圣天子覃恩于弱小之邦,天使冲风破浪,艰险惊虞,莫此为甚!天使入国以来,抚绥海邦,剪除倭人之祸,举国臣民,无不感仰。” “本王所深愧者,琉球国小,地处边海荒野,无以将敬,还请代物以金。虽自知乎菲薄,便是十倍亦不能抵天使之劳,可琉球国穷,少产金银,以往朝贡货物,皆由萨州控制。还请天使万万不要嫌少。” 四百两黄金,在大顺大约是四千五百两白银,卖到欧洲大约是六千两白银。 刘钰却没接,瞟了一眼赵百泉。 赵百泉正色道:“圣天子知琉球事,故遣我等前来。” “你国虽介居海中,传国亦有三百载。倭奴一入,王城不守,原野暴骨,庙社为墟。何以至此,岂不细思?前车既覆,后车岂可不引以为戒!” “今日之事,止以大义发愤,岂为金银之利?” 琉球王心道我细思什么细思?就琉球这般大小,如何敌得过倭人?更不要提天朝了。 便是我励精图治,又有何用?难不成这商汤三百里可成帝业还是真的?这话说说就得了。再说我琉球沦落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天朝开关贸易导致的?若只有朝贡而无贸易,琉球何至于此?凭借朝贡的贸易特权,便可多养一两千兵。 在心里嘀咕了几声,脸上堆笑道:“天使所言极是,我等日后定要励精图治,以求自守。只是天兵前来,出力极多,本国这些金银只是聊表心意,还请天使不要推辞。” 如此推脱再三,赵百泉又借机训斥了琉球王一番,以为刘钰只是要假装推脱。 可就要接受的时候,刘钰却道:“中山王,本朝政治清明,岂非旧朝可比?日后定例金银,尽可不用准备。” 他这算是一锤定音,示意这钱真的不要,琉球王惊了,心道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天使不爱钱? 刘钰不是不爱钱,只是不想从琉球这里拿钱。 琉球人的生活,他大致可以总结出来。 琉球王与贵族们,整天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维持朝贡关系,从天朝这里骗点钱。萨摩藩吃肉,他们喝汤,也好过断了朝贡。 琉球百姓,则无日不思逃离这一处苏铁地狱与番薯地狱,非贵族不能吃米,只能白天去搜集苏铁果实,那玩意儿连地瓜都不如。 没什么物产,民众连这么活着都不怕,在刘钰眼中,这简直就是一处绝佳的兵源地。 而且他也明白,自己这么一折腾,对日开战胜利,拿到日本开关贸易后,琉球就算是完了。 中转港地位消失,朝贡国转口贸易不复存在,南洋贸易参与不了,琉球王室和贵族们的日子比现在要难过的多。 贸易公司背后的资本,是吃人的。拿到垄断权,对琉球可绝对不会客气,敢走私,想都不用想,必然击沉。 琉球日后的日子,可以想象。自己想办法拿到中城港作为海军基地,就靠给海军基地种粮食、卖菜、卖女,可能能赚一点钱,毕竟当海军的军饷发的足,还能养活一批小商贩和老鸨。 一方面要想办法安抚琉球王室和贵族,让他们和大顺的海洋政策绑定在一起;另一方面还是要从琉球这里招兵,最好是琉球人花钱,自己出教官,培养一支琉球的陆军,指挥权要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面对正常的贿赂而不接受,自然是想要更多。 “中山王,此番天朝派兵打压倭奴,可日后怎么办?你可想过?” 尚敬已经不再考虑朝贡这个遥远到似乎不可及的梦想了,刘钰的问题就在眼下,正是当务之急。 既刘钰主动提及,尚敬心中亦是无奈。 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退路了。 天朝要是日后不管,萨摩藩的人肯定会杀回来。 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琉球朝贡吃两面,已无可能。最大的愿景,也就是天朝继续保持他这个琉球王的册封,派一支军队驻扎在这,帮着琉球抵御萨州的入侵。 再怎么样,天朝还是讲礼的,不会像萨州那么毫不讲礼。 “琉球国小,实难自守。还请天朝驻一支天兵于此,一应花费,皆出王府。” 刘钰摇头道:“驻扎少了,并无用处。况且,自助者、天助之。陛下就算开恩驻军,琉球贫瘠,也怕驻不得多少。还是要靠自强啊。” “你也看到天兵作战的本事,若琉球有千余这等军队,守住宗庙,也不算难。再者若日后倭人再来,天朝必要派水师前来,那霸商船尚可,军舰却不适合。” “不若这样,你请求陛下开恩,允天朝派遣军官,培训琉球军队。再修一座军港、炮台,天朝少驻些军。” “若倭奴再来,能守则守,不能守亦可请天朝出兵。” 刘钰知道,中山王府还是有些家底的。 但这家底,也就仅限于此了。 整个东亚的贸易,说白了就是谁能从中国拿到货,谁就能赚到钱。一个个对朝贡乐此不疲,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琉球现在已经完蛋了。对日贸易琉球已经没资格参与了,所能压榨的只剩下琉球的劳动力了。 琉球民众那么苦,刘钰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在这招兵: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发一样多的军饷,为啥不在威海招兵呢?发的少了,等于激发琉球士兵的民族意识。 所以这支军队,名义上必须是琉球王的名义招的,你琉球王一个月发多少军饷,和大顺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自己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琉球兵一些好处:琉球兵一方面看着自己的王发的军饷比威海太少,一方面又见到刘钰仁义还见他们可怜多给一些钱,心之所向,那就不必提了。 只要操作得当,这群士兵将来很可能一声炮响,攻入首里城,恳求并入天朝,军饷待遇一按天朝例。 东亚的朝贡体系,只要不是掩耳盗铃的假天朝,周边所觉醒的民族意识就和欧洲不会一样,走到最后应该是“藩属夷狄皆以天朝子民为荣”,而不是民族的独立。 当然,天朝的官员也是贪腐者居多,所以这仇恨就更不能让天朝担着,必须要让琉球王室担起来这些“有战斗力、有枪有炮、将来必要说汉语、渴望平等待遇”的军队的怨气。 琉球的地理位置和土地贫瘠程度,决定了琉球比西域还坑:政治上地缘上必须要拿到手,经济上却根本就是个赔钱货,西域还有天山以南和伊犁河谷可以垦荒,琉球能干啥? 朝廷在这驻军太多,肯定会产生和当地人的矛盾,反而促成了分离主义。所以驻军要驻,但绝对不能多,也就是修个港口、安个要塞就是。 琉球又没钱,也没什么好货物,只能让琉球王担起民役。 尚敬不知道刘钰的真实意图,他也想不到刘钰已经在这琢磨着培养一批特殊的琉球人了。 见刘钰对黄金坚辞不受,又听刘钰说之前收钱而不要仆从驱使,不过是为了麻痹倭人之后,已经把刘钰想成了一个正直忠贞之辈。 再一想刘钰的建议,貌似确实不错。如果能练出一支刘钰手底下的军队,自保应该是足够了。而且如果选择修炮台、筑城、建港口,这也不用花钱。 百姓服劳役是免费的,反正不用王府花钱。 刘钰则心想,军港的好处我拿,黑锅你背,谁叫琉球穷呢,要不我是想让你出钱买两艘军舰我派人指挥,可惜你们又出不起钱。 第二十九章 礼部谈利、军方谈礼 宴会散后,琉球王又使人悄悄来到天使馆,奉上金银。 刘钰依旧没收,又将之前为了麻痹萨摩藩而每天收取的白银退还,叮嘱使者日后不要再来这一套了。 赵百泉看在眼中,心中百味陈杂。京城都传言刘钰好财货,如今看来这些话未必是真。 想着这一次来琉球的大大小小官员,一个个回去定要骂娘,赵百泉倒不在意。他这一次也算是立下了大功,帮着藩属国平定了外部的入侵,如果琉球王真的能够跟随他们回京城,那也算是一大盛事。 “鹰娑伯实乃高洁之人。看来京城的一些传闻,倒是虚言。可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笑呵呵地恭维了刘钰一句,又道:“却不知咱们何时何时归朝?” “归朝需等些时日,一来需要中山王将琉球国政处置一番,清洗一下亲倭家族。二来嘛……”刘钰笑了笑,引着赵百泉道:“赵大人觉得,琉球国抵的住倭人的攻打吗?” 宴会上,赵百泉也拿着官面文章规劝了琉球王一番,示意让他整饬武备,修德政,不能只靠天朝。 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话是废话。 就算再怎么整饬武备,哪怕琉球真的练出一支青州军;哪怕琉球王真的是文武转世,德政无双,怕也难以抵挡倭国的报复。 国力差距太大。 说一些屁话没什么,怕的是自己把屁话当真,好在赵百泉并未当真。 见刘钰如此问,他沉吟半晌,开口一笑,一切尽在那一声轻笑中。 “赵大人,这里无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若是倭人真的再打琉球,你觉得我朝是否要如当年万历援朝一般,出兵来助琉球?” “呃……” 这问题在赵百泉看来是无解的。 他是礼政府的郎中,藩属关系到天朝威严,按说是要打的。 可他又是反对穷兵黩武一党的,私下里认为天朝为了个穷的叮当响的琉球打仗,实在不值。 花的是百姓的汗,流的是天朝的血,为了这尺寸之地,和当年能凑出二十万大军的倭国开战? 朝中很多人,其实连攻打西域也是反对的,认为劳民伤财,只要保持朝贡就好。打下来,每年还得投钱,很多人觉得这图什么呢?就图一个开疆拓土的虚名? 现在刘钰主动问了赵百泉,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道:“想来经此一事,倭人知我天朝威严,日后必不敢再犯。” “我朝可使一扁舟,遣一使者往倭国,训斥倭人琉球事。倭人当知我天朝之强,日后定不敢乱来。” 刘钰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是倭人再犯,礼政府的人是准备自杀谢罪吗?赵大人,有些话,你扪心自问,你自己信吗?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要不我派一叶扁舟,送赵大人去江户城,去和倭人将军谈谈?” 赵百泉被噎了一句,无奈道:“便是去倭国,也是需奉天子之命。若天子有诏,令我使倭,赴汤蹈火,亦有何惧?只是如今倭人已服,祸首已诛……” “赵大人,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祸首已诛?你确定祸首已诛?赵大人这话,可是有违圣人之言啊。” 用杀人者兵也的比喻,赵百泉更没法说这话扯淡,讷讷不语,刘钰乘胜追击。 “再者,倭人侵我藩属,我却只派人去训斥,赵大人这难道不是助长蛮夷侵我藩属?反正也没事,只不过挨几句骂而已,赵大人倒真是合格的礼政府属员呀,礼数全用在别人身上了。” 刷的一下,赵百泉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心道这能怎么办? 以义论,定是要伐倭人的;可以利论,伐倭又是劳民伤财。 内心琢磨着如今这世道,礼政府的人却要谈利、不读书的武德宫子弟却要谈义……这天下,真是乱了套了。 见赵百泉脸红无语,刘钰的语气渐渐转为了几分温暖,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还有琉球,欺瞒天朝这么久,日后谁能保证再无此事?自万历三十七年,一百三十年间,次次欺骗,竟无人知晓,亦或者有人知晓而故意不报。这岂非掩耳盗铃?琉球的事,朝廷应该解决,不应该再这样了。” 赵百泉想了半天说辞,只好道:“宴会上,中山王提及当年事。自万历三十七年被倭人侵占后,其心一直心向天朝。万历四十四年,倭人侵台湾,琉球国亦悄悄向天朝报警。可见琉球人心向天朝,只是有心无力……” 刘钰大笑不止。 “赵大人啊赵大人,你真是读书读傻了。琉球王说万历四十四年,德川家康遣村山秋安侵台湾,琉球预警。你好好想想,是出于对天朝的忠心?还是因为若是倭人占据了台湾,琉球的中转港贸易就完蛋了赚不到钱才报知的天朝?” “以琉球论,最好的情况是什么?是天朝锁国,台湾在天朝手里。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天朝开关,台湾在倭人手里。如果倭人当年占据了台湾,日后与天朝贸易,琉球人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花什么?” “本朝既已开关,如今琉球又清理了倭人,日后琉球贸易必不复存在。琉球人的忠诚,是演给礼部、礼政府看的,为的却是贸易。”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就现在这个局势,朝廷若不控制,今天我们走了,明日琉球就会派人去倭国示好,以求保证贸易通畅。又会借着天朝威严,吓唬倭人,保持自己独立。赵大人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赵百泉是读圣贤书的,哪里懂得这里面的事? 可听刘钰说的,又实在难以反驳。刘钰说琉球万历四十四年的那次预警,也是怕丧失了中转港的地位,甚至可能是故意的造成中日之间的矛盾,从而获利。听起来似乎像是一种从人性之恶做出的推断,可赵百泉内心实在是被刘钰说服,已然信了。 刘钰又道:“别说琉球了。当年朝鲜被倭人打成什么样了?不转身就和倭国贸易?有些事,赵大人坐在家中读书,是读不出来的。” 赵百泉苦笑道:“罢了,这等事我不如鹰娑伯,这赌我也不敢打。可大人想怎么办?总不能复汉时郡国并行的制度吧?难道要天朝派人来琉球,做相邦、三司?” 苦笑之后,笑的更苦。 “鹰娑伯其实心里也明白,本朝朝贡国,实实在在的,这几年都快被你们折腾没了。西边的一些小国,混杂不清,很多都已经早已灭国,却依旧打着朝贡的旗号前来,平定西域后,朝廷严查,处置了好多官员。蒙古各部也都成了内附,不再是朝贡国;准部已灭,回部也是天朝镇守……其实现在,也就只剩下朝鲜、琉球这几个了。” “天朝天朝,岂能没有朝贡国?鹰娑伯开了先河,把罗刹搞成外交,承认了罗刹帝位。西洋诸国纷纷外交而不朝贡,这天下不成样子。总要保留几分天朝体面啊。” “真要是郡国并行,控制藩属朝政,于礼不合。无礼,则天朝何以谓之天朝?” 刘钰不想争辩这个,反问道:“不谈这个,只说教化藩属,天朝是否有义务?琉球这些年多用和学而少用汉学,此非礼政府之责乎?” “我只盼赵大人经此一行,知道藩属到底是什么情况,免得坐在家里猜测臆想。琉球教化,教化到现在,和学大兴,汉学日衰,这等教化,放在英圭黎国,礼政府尚书是要引咎辞职的!” 之所以和赵百泉说这些话,因为赵百泉也要写一份出使琉球的情况交给朝廷。有些话刘钰说的,那是自带政敌的光环,很多人可能会为了反对而反对。 刘钰的身份有些特殊,有些话,还是赵百泉说更好一些。 加之刘钰暂时不准备直接返回朝廷,他要考察一下琉球的中城港,顺带还要带着舰队去日本浪一圈,直奔江户,给幕府带来恐慌,让幕府将来与大顺在九州岛作战的时候,必须在江户预留大量的部队。 刘钰要让幕府提前知道一件事:大顺的海军有能力在江户登陆,以让幕府不敢出动太多兵力去九州岛。 而且还要知道,大顺的海军可以在日本任意一处登陆,不想被人偷家,那就老老实实地每一藩国准备一队应急的兵力,九州岛那边就少去点人,趁早把条约签了,你好我也好。 至于直接登陆江户,这样的想法刘钰暂时没有考虑,他想给幕府多留一些面子,多保留一些幕府的权威,以便让幕府做守土官长。 大顺如果不想在日本卖军火,而是准备卖丝绸瓷器,那就最好让日本幕府还存在,维系现在这种看似统一的市场。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日本资源太缺乏,真要是幕府的权威丧失殆尽,又重回战国时代,各个大名肯定是敲骨吸髓地搞钱、扩军、买军火。那就没钱去买刘钰想卖的东西。 而且军火这东西,卖起来一时爽,后患实无穷。 瓷器丝绸棉布则不然,卖起来时特别爽,后续把其本土的制瓷业和纺织业全打垮后,卖起来更爽。 此外,他还要给幕府那边送一封信,教会幕府一件事:如果大顺真的要逼日本开国,那就去京都,找所谓的“天皇”来背这个锅,这样比较容易给幕府台阶。 免得到时候日本那边没人想到这个找人背锅的办法,以至于幕府死要威望硬撑下去,那就不妙了。 反正就现在这局势,一旦日本开关,谁和幕府过不去,那就是和他过不去。谁敢挑起日本内乱,尊王复政,那就是和整个东南沿海入股对日贸易的股东过不去。 这些问题都和琉球息息相关,日后琉球必要丧失贸易机会,要今年确保琉球不会转为海盗、还要想办法让琉球稍微变革一下,将来这里作为海军基地,最起码能买到粮食,而不是让他的水手和琉球百姓一样,啃芭蕉叶、吃苏铁种。 这些考虑不必与赵百泉谈,可要达成目的,还需要赵百泉去“引导”一下琉球王。 对琉球而言,这也是一次极好的变革机会。 大量的亲日派被清洗,都是琉球上层的贵族。对外政策亲日,对内也是极端反对清查田亩、均田令实行,琉球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搞一下变革的。 以及日后的教化、同化、控制等等问题,皇帝有些话是抹不开天子的面子的。尤其是看上去像是欺负一下琉球这样人畜无害的小国。 赵百泉刚才起了一个很好的话头,那就是汉初的郡国并行体制。藩属到本土之间的过渡,汉朝的这个郡国并行体制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模板。可在刘钰看来并不太适合琉球。 这就像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中央空降到地方的人,地方上必然会抱团对抗,这反倒给了琉球王一个团结琉球本土大族的机会。 因为天朝指派的人,根基太深,琉球王不得不寻求与本地大族合作。 反之,既然还有闽人三十六姓的残存,这些年因为亲日派的打压,在琉球政局上一直没有机会执政。 这倒是一个机会,琉球王应该选择一位闽人三十六姓出身的本地人,出任执政,趁着这一次大清洗的机会,彻底清除本地大族的势力。以强化王权为导向,彻底清除亲日派,扶植根基较浅,但让天朝高兴的三十六姓,这应该也是琉球王乐于见到的。 国相、执政、三司官这样的职位,可以留给本地人。但朝廷还是要派人来,做一些教化……也就是同化工作。 或许在天朝,礼政府是六政府中最没牌面的。但在琉球,掌管教化礼仪的天朝专员,地位就大不一样。 一方面可以执行同化工作,扭转和学胜于汉学的局面,另一方面又可以监视一下琉球的举动。 这一次大清洗之后,一直被打压的三十六姓就可以崭露头角,填补空位了。 历史上的蔡温鉴于琉球当时的局势,采取文化亲中打击政敌、政治亲日维持琉球吃两面的政策,可以理解,聪明人的选择。不能因为他的祖上是“米、苏、蔡、黄”这种史上留名的书法宋四家的嫡系子孙,就觉得他一定亲近天朝,那是在臆想的世界才存在的。 聪明人会随着局势的变化采取新的政策,想来经此一事,政治亲日的选项完全可以被聪明人排除了。 至于蔡温到底能不能脱颖而出,还是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之前琉球是一切为了朝贡、朝贡就是一切。 现在朝贡贸易中转中日没戏了,这时候还能做出政绩,最起码让琉球百姓都吃上地瓜,这才是真本事。否则只要种种树、造造船,能维持朝贡就算人杰,那也未免太简单。 第三十章 鸡肋的军港 这些事,最好在琉球王前往京城请罪之前,“引导”琉球王做出正确的选择,在京城里就白纸黑字的把事定下来、说清楚。 刘钰自认按照现在的三观讲道理,是远不如赵百泉的。很多时候他感觉别人脑袋有问题,可一样,别人其实也感觉他脑袋有问题。 所以他很希望赵百泉把这件事给办了。 “赵大人,前朝洪、永年间,天朝赐三十六姓于琉球。一则教琉球造船,以便朝贡;二则也是为了教化琉球,使之亲近天朝。” “如今三十六姓散落,所剩不多,这些年一直被打压。想要琉球心服教化,为长远计,我看琉球王还应该上表,请再赐三十六姓。” “不过这一次多以工匠、善稼穑者为主。” “至于琉球国政,你我本不该干涉,可倭人之前渗透太深,我等既为天使,便不可不有所作为。” 赵百泉已经见识过刘钰的“作为”是什么意思,听到刘钰又要作为,心里一阵紧张。 心道你上次作为是来了一场大清洗,直接把亲倭一派抓了个遍。这一次还要作为,难不成真要逼得琉球王做傀儡? 然而刘钰后面的话,让他稍微放松下来。 “赵大人,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只会一些实学。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但琉球心慕我朝者不少,三十六姓遗族亦有一些,赵大人何不趁这几日与他们多多交流?” “如今我朝赶走倭人,正占上风,不妨与三十六姓遗族交流交流……恰逢此时琉球官位空出许多。当然,你我既为天使,你又反对学汉唐使者,那我们也不好对琉球过多干涉,可与天朝遗民交流交流,亦不为过吧?” 听到刘钰不是要直接带兵让琉球王指定官员,赵百泉知道刘钰已经退了一步,暗暗松了口气之余,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说是交流交流,琉球王定看在眼中。赵百泉只要摆出亲近三十六姓遗族的姿态,琉球王自然明白这是一个向天朝表忠心的机会:之前都是亲萨摩藩的人执政,现在当然要焕然一新。 到时候在琉球王面前,稍微提点一下,让琉球王自己主动申请朝廷派人教化,也的确是赵百泉可以接受的行事方针。 两人有分歧,可刘钰已经让步,赵百泉便道:“鹰娑伯不妨和我说说,到底要达成什么效果,我也好试试他们是否有才可用。琉球事,毕竟与本朝不一样。” 刘钰问道:“琉球国的酒、面粉、豆腐这样的东西,都只能王室专营,只能由王府制造。由此,民不种米、麦、豆,只以番薯、芭蕉叶子和苏铁果实为食,此弊政乎?” 赵百泉点点头,心道这要是不算弊政,那什么算是弊政?天朝皇帝要是敢这么干,早就被骂死了。 但一想,琉球现在的政治水平,还处在九品中正制的阶段,也不能要求太高。 刘钰又问:“琉球本有均田法,奈何多年不变,使得豪族多占田产。若琉球国行检地清查田亩之政,此德政乎?” 在大顺搞这些,肯定会有许多人反对。 但在琉球,地不是大顺官员的,就可以完全站在三观的角度来考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既得利益,就能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赵百泉又点点头。 刘钰遂道:“琉球嘛,百里之国,哪有那么多政事?谁能清查田亩、取消王室专营米麦、开垦土地,谁就是能臣,谁就有才。其余更多,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一县之地,你还能要求出个殿试状元?” “日后我不求别的,我若领王命出征,能在琉球花钱买到粮食即可。海军可不啃芭蕉叶子,更不可能去啃苏铁果实。我也不求琉球人能贡献多少,怕的是花钱都买不到。就这么简单。” “缺人,缺技术,让琉球求陛下再赐三十六姓,教稼穑百工垦地之法。至于教化,自不必提,必要大兴汉学,摒弃倭学,焕然一新。” “琉球小国,论及人杰地灵自不如中原,加之不过百里之城,也难有大才。可我看,这百里之国亦治不明白,实是政治晦暗不明。赵大人可与三十六姓遗族交流交流,若有人能看到琉球的问题所在……” 赵百泉笑道:“若有人看到问题所在,那便可与中山王交谈时,提及一句:国有才而不用,是以有倭奴之祸。” 见赵百泉一点就通,刘钰笑道:“就是这样的。赵大人若能做成此事,也算是行了德政。本朝清查田亩什么的,暂时我看也不用想了,可在琉球,赵大人又没有土地,我看正是行仁义之政以对本心的时机。” 又是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赵百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也知道刘钰看他们很不顺眼,可这件事确实如刘钰所说,算是实行仁政的机会。 国内没机会行仁政,在琉球总有机会尝试一下。 再一想刘钰说话做事的风格,也觉得刘钰去和三十六姓后人交流,确实不合适:聊不到一起去,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也不会诗文。 “行,那我就去拜访一下天朝遗民三十六姓的后人。” 之后几日,刘钰又和琉球王见了几面,观赏了一下琉球特色的“磔刑”。这一场对亲日派的大清洗,七家大族的族长被分成了八段,这是琉球最重的刑罚。 本来就是做给天朝看的,处刑的场面两位天使当然要在场。 磔刑后不久,刘钰就带着人,骑着琉球王赠送的马匹,带了一些主修要塞工程学的海军军官生,去了中城城,考察了一下日式风格很浓的城墙建造,判断一下攻城火炮的威力,以及攻击那里才最容易造成城墙倒塌。 在上面向下俯瞰,就是刘钰认为最适合的琉球军港,中城港。太平洋的海浪被远处的岛屿阻挡,又有半岛遮蔽周边的海潮,海湾下风平浪静。 两艘探险船,正在那测量水深,以便看看这里是否可以直接停泊,以应对可能会到来的台风天。 这几个学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也一眼看中了这个好地方,指着北边的连胜半岛道:“若大人选择这里修军港,炮台和要塞,可建在那个半岛上。只要海军在,则半岛上的堡垒炮台,就无法攻破;反之,只要炮台在,军港也就安全。互为倚仗,海潮不大,水深若是适合,这里做军港最合适了。” 他们指着的地方,正有一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座破败的城堡,也是琉球人修的,估计很久之前就已存在。 一行人又纵马绕过海湾,去了那座城堡。城堡不大,但是位置极好。 距离刘钰选中的军港所在处,正在此时岸炮的射程之内,而且有一座小小山丘,可以依山修筑。 距离海滩也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而且琉球本就不大,半岛更是狭窄,控制了这里,只要海军不灭,补给通畅,按照新型堡垒的修法,从琉球进攻的兵力无法展开,只要驻守个二百人,配上足够的火炮,即可保军港无忧。 这城堡修的很差,可是眼光不错,地势很好。有天然的土坡,旧城堡的石料也充足,只要能让琉球王出面征发劳役,有专业的工程负责人,修起来并不难。 “你们觉得此地可以?” 这几个军官生都道:“此地地理很别扭。琉球贫瘠,其实在这里修要塞,并不是很合适。补给不足,只能避风,物资囤积不好办。” “但若我们不占,别人占去,这里便是威胁我们海岸的前出基地。” “可其实我们占了,用处也不是很大。就近监视倭国的话,对马岛、济州岛更好一些,补给方便。” “总归,这是个对我们不是很有用,但绝对不能被别人占据的地方。若为守势,则此地可比玉门关;若攻势,则此地可堪称鸡肋。但势无常势,水无常形,先占着总是有好处的。” 这些军官生的眼界是有的,跟着刘钰学了也好些年了,要塞工程学固然要学西方的要塞技术,可也要学山川地理和地缘学问。 怎么修要塞,只是技术;哪里值得修要塞,更是学问。 针对这里是个鸡肋的看法,刘钰大体是认同的,但他还是讲了一下为什么要占据这里。 “若只论我朝与倭国,你们这么说自然对。可不要忘了,倭人和荷兰人走的很近,当年岛原之乱,荷兰人是派了军舰支持的。英国退出倭国后,又想去与倭国通商,倭国以‘英王迎娶了葡萄牙王女’为理由拒绝了。可见倭人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远胜本朝那些大臣。” “虽说都是借口,可能找到英王迎娶天主教徒这个理由,亦可知其对西洋诸国了解甚深。” “日后若倭国想要变革,他们从我朝这里得不到,只能去找西洋人。西洋人若来,唯有此路可通。” “待日后南洋定,此地当真也就是鸡肋了。可现在嘛……还是值得花个几万两银子的。” “你们几个就留在这里,修筑要塞。明年我会把炮运来。今年冬季,我也再运一些大米来,以作体恤琉球民力之意。尽快修好,在明年冬季之前,要塞、港口,都要建成。” 按他所想,明年冬季之前,对日战争应该就可以结束了。南洋的事,暂时还解决不了,就得防止日本与荷兰勾结。 这里可以严防死堵荷兰的走私,必要的时候可以先放下马尼拉大屠杀,日后算账,先和西班牙人配合围堵,只要避开英国打西班牙的舰队,别把英国拖下水就好。 大顺把日本一锁,日本想要学习新技术,只有荷兰这一个选择。荷兰人想要绕开大顺和日本沟通,会选择黑潮洋流航线,琉球是必经之路。 可再想想几年后若能攻下南洋、拿下北海道、迫使朝鲜租借港口经略鲸海、设卡于马六甲……到时候,这琉球就连个鸡肋都算不上。可现在还要往里面扔几万两银子修军港和要塞,忍不住咬牙切齿的一阵肉疼。 第三十一章 可利用的矛盾 即便肉疼,这钱也得投。算是留个保底。 南洋若下,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在手,琉球真就连个鸡肋都不如。 这几万两银子的投入买了个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到的军港,实在有些无语。 花了钱,却盼着将来一辈子用不到,大概就像是皇帝在天津翻修前朝的大沽口炮台一样:花一大堆银子,盼着的却是这些银子全都白花打水漂。可谁要是上书说修天津炮台纯粹劳民伤财,皇帝定要臭骂一通。差不多的道理。 琉球在只有中日的世界里、且中攻日守、朝鲜在手、能割对马和北海道的情况下,实无意义。但有外部势力,那就成了阿克琉斯之踵,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却也不得不装上坚固的胫甲。 这源于刘钰的不太自信。 他心里还是有点怕荷兰人,毕竟有二十万吨的海军存量,还有二百年的海战经验,就算主力舰来不了亚洲,可威海的海军理论虽丰富却终究没有一次实战经验。 他也不确定威海的海军是否有能力赌赢这场国运,是否有能力击败能逼得英国打了二百年英荷战争的荷兰。 要是错过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得再等许久一直等到七年战争开打了,时不我待,他已经等不及了。 不过一件事值得欣慰。 赢了,冲破南洋去吃肉,养肥资本主义萌芽,必要时把门一关,海军中立对外,就能任凭国内可劲儿折腾,起义革命逼宫素质三连,不用担心外部影响。 输了,皇帝必要砸锅卖铁大建海军,因为输了,意味着刘钰的恐怖预言很可能变成现实,皇室统治枷锁更重,但却可以为将来留个足够厚的家底子。 当然,要是南洋赌输了,刘钰就是大顺最忠心的重臣;赢了,那就另说了。 跟随他的海军军官生大约都知道将来要打南洋,内心也盼着在南洋开战,他们可不想一辈子窝在威海,不打仗永远升不上去。 此时听刘钰明知这是一处鸡肋还非要花钱,心中不由窃喜,心道鹰娑比显然是力主南下的。 被留在这里考察和日后监督炮台港口建造的,心下了然,既要执行命令,也觉得这地方风景还不错。 比起那些驻守苦寒之地鲸海以北的人,他们的运气要好的多。 刘钰又嘱咐了他们,一定要喝开水之类的平日里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内容,这才离开了中城港。 几日后,台风来袭,在外巡逻的陈青海的分舰队也回到了琉球,躲避完了台风,刘钰就准备去日本了。 他不确定下一次台风会什么时候来,但玄学的琢磨着弹坑理论,觉得大概刚来了一场台风走了琉球日本线,下一次不会恰好走琉球日本的路线。 琉球国王这边也已经处理好了国内的问题,国内军政由王弟尚彻暂摄,琉球王尚敬跟随赵百泉一同前往天朝。 出发之前,刘钰私下里叮嘱了一下赵百泉。 “赵大人,中山王去往天朝,此大事也。按照以往册封的规矩,都是琉球使者先去京城请封,然后天使再来。这一回换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方便准备。你可先将他安排在松江暂住,一则让其见识一下天朝繁华,以收其心。二来也是先让朝中有所准备。” “不要就把他直接带回京城,朝中无所准备,礼政府尚书大人定要骂娘。” 有些事的内幕,赵百泉并不知晓,比如皇帝准备拿琉球说事,做给西洋人的世界团看,以期达成一种朝贡国即领土的共同认知。 琉球本身是小事,但可以作为名正言顺征日的大义,刘钰得配合皇帝演戏。 赵百泉虽不知内幕,却知刘钰是这一次的正使,有些事还是听他的更好一些。 而且诚如刘钰所言,礼政府这边也没什么经验。 之前实在没有藩属国的国王亲自来京城,而且这次还是自缚请罪的。 正常有藩属使者前来,都是早朝的时候禀告皇帝,皇帝在朝会后接见,这一次大不一样,怎么接待都是个问题。 以郡王之礼接待?琉球王自认大罪,又要自缚请罪,好像不合适;可能定藩属罪的只有皇帝,皇帝还没发话,郡王的级别还在…… 这些麻烦事都要礼政府去管,赵百泉想想也是一阵头疼。 想着先留在松江缓冲一下,倒也不错。 届时再沿着运河一路去京城,也不用担心海船出事,只要到了松江就算万无一失了。 应下了刘钰的嘱咐,两艘战舰调拨给赵百泉,护送他们一起回国。 跟随两艘战舰一起回去的,还有四名论资排辈等了许久的实习舰长,回去后就要接手两艘新造下水的巡航舰,要抓紧时间训练在九月份之前完成磨合。 一一送别之后,刘钰的舰队也从琉球起航,顺着黑潮洋流前往日本。 刘钰要去的第一个目标,是土佐藩,在四国岛。以刘钰所知,以及史世用的情报,可知这个季节,正是各个藩主前往江户参觐交代的季节。 四国岛上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土佐藩的藩主估计这时候正在江户,正是一个适合去吓唬吓唬日本各藩藩主的好地方。 再一次前往日本的史世用,正在给海军参谋部的人说一些日本的情况,这时候正说到倭国大名们参觐交代的事。 “多亏鹰娑伯的本事,给倭国上了番薯救荒之法,又行币制改革。若不然,泰兴十二年之前,倭人的幕府将军已经停了参觐交代。各个藩主也不需要再前往江户。如今倭国幕府挺了过来,幕府有钱了,各地饥荒也减缓了,这参觐交代又恢复了。” “土佐藩藩主的正妻要住在江户,藩主也需每年前往江户一次。四月份启程,在江户居住一段时间,再返回高知城。” “参觐交代,不过是幕府疲敝大名之策。一年时间,三成时间在路上,三成时间在江户,剩下的四成时间才能回本藩居住。一来一回,又要仪仗开销,每年的那些收入,许多都耗费在参觐交代上了。” 史世用当年凭借弓马之术,在刚刚恢复鹰狩令的幕府那边当了数年间谍,对日本了解颇多。 刘钰也就知道土佐藩后来出了个坂本龙马,维新之杰,剑术超群,但第一次得到左轮之后,就左轮不离身,也不去玩剑术了。 他曾说过:《论语》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个世界是在不分昼夜不断变化的,因此,顺应时代潮流才是君子之道,坚定了想法就一门心思去做,那是不对的,是要被时代甩到身后的。 可见孔子的话,可以有一万种解释,关键看需要。 除此之外,他对土佐藩所知不多。 史世用倒是知道不少,因为他在江户教幕府的武士们骑射的时候,土佐藩出了不少事。 前几年,失了一次火,把高知城给烧了。 刚烧完,就赶上了刘钰趁机走私的享保大饥荒,土佐藩受灾极为严重,饿死了不少人,而且还从幕府那借了几万两银子,回来想要振兴产业。 但从时间来算,估计这时候高知城也还没有重修起来,几万两银子就像振兴产业估计也没戏。事实上也确实没戏,历史上土佐藩试图把造纸业收为官营,结果引发了一场大规模起义,最终无可奈何,放弃了造纸业官营的想法。 根据“火灾、饥荒、借钱”这三件从史世用那得知的消息,刘钰判断,土佐藩现在正是一个好欺负的。 战国时代结束后,幕府要求一国一城,尤其是土佐藩这样的外样大名,那都是不可信任的,土佐藩应该就这么一座高知城。 烧了也没几年,之前又赶上大灾,估计现在也没修起来。未必真的要攻打,去吓唬吓唬也足够了。 二十万石的石高,兵力也没多少。 加之土佐藩的长宗我部氏在关原合战中站到了西军那一边,土佐藩现在的藩主山内氏是后分封过来的,之前旧藩主的那些旧部,肯定不能赶尽杀绝,只能区分为上士、下士,新人上位、旧人沦为下士,内部矛盾也不少。 这种地方正适合杀鸡儆猴,搞搞乱子。 史世用想来佩服刘钰的胆子,尤其是当年刘钰真的敢去江户之后,更是深觉刘钰胆魄非凡。这一次刘钰提出要去土佐藩看看,史世用也知道刘钰在琉球砍瓜切菜般解决了萨摩蕃武士的事,亦是信心满满,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 他给在场的海军内的中高级军官讲完了这些,刘钰笑容满面地说道:“想来诸位也猜到了,对日开战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琉球事毕,连东风都有了。” “刚才史大人也讲了不少,只是倭国与本朝终究不同,你们可以大约理解为周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当然,政治正确的说法,倭国岂可比周天子?我这么讲,也只是方便理解。” “武王得天下,封太公望于齐,齐周边便是周公之鲁。所为者何?周公姬姓、太公望吕氏。内外亲疏有别,也有鲁国监视齐国之意。放在倭国,大体上可以这么理解。” “殷商后裔的宋国,是外样大名;齐国,是谱代大名;鲁国,是亲藩大名。” “这土佐,便是一个外样大名。” “古人有句话,叫九世之仇,尤可报也。说的是周天子烹杀齐哀公之事。当然,若是齐桓公时,便是给周天子十个胆子也不敢烹杀齐桓公。此时的倭国幕府,权威大体相当于天子烹杀齐哀公时候。” “至于兵制,倭国农兵分离,各个大名也都有自己的兵丁。大致可以理解成天子有六师,诸侯亦有三军。” “明白了这些,你们便应该知道,此次作战若不以分裂倭国为目的,我们作战的发了该当如何。若能利用好倭国内部的矛盾,胜于数万雄兵。” 第三十二章 无中生有 这些军官们在威海憋了许久,整日看着地图推演种种可能,这是参谋的本职工作。 刘钰用周天子和诸侯做了个不恰当的比喻,虽不完美,胜在直观,倒也更容易理解。 他们推演过无数次,想着若是对倭开战,战场必在九州岛。 现在刘钰说要运用倭国内部的矛盾,造成一种各方心不齐的局势,他们大概也明白了刘钰为什么要去土佐转一圈了。 土佐既是外样大名,大顺的舰队若能在土佐附近击溃海岸防御,以极少的兵力纵横土佐,那么在其余外样大名看来,大顺的海军可以在海岸线的任何一处登陆,很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封地。 这样一来,他们出兵的时候必然会犹犹豫豫,而且也肯定会想办法留足足够的兵力守在自己的城中,以免被大顺偷了家。 至少,不会过于主动,就算不得不去,也得等到幕府那边传来命令,逼着他们不得不出兵的时候才会出兵。而且可能会耍滑头,避开交战,消极等待幕府直辖的兵力前来。 反过来也一样,幕府直辖的兵力也不想都消耗在和大顺的战争中。一旦幕府没有兵力,压不住诸侯,那就是春秋时的礼崩乐坏,外样大名可不会老老实实。 刨除掉亲藩大名,还有一群随时可能当墙头草的谱代大名,这都是不安定因素。 日本国虽大,实际能动员的战争潜力却不多。甚至只要能够对幕府直辖的兵力打出一场万人左右规模的歼灭战,幕府就会立刻求和,而不会选择把自己所有的兵力都用来保日本——相对于保日本,保幕府更重要一些。 去土佐转一圈,就是在给幕府那边埋雷。 外样大名肯定会请求幕府不要调动他们的兵力,让他们的兵力守城,以免大顺的海军沿着海岸线登陆。 幕府答应,那么打仗的主力、死的最多的,就是幕府直辖的兵力。 幕府不答应,就是在外样大名的心头结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即便无可奈何直辖出动全部兵力,必然离心离德。 尤其是刘钰又不是准备只在土佐停留,而是要去一趟江户外海,在那里直接威胁江户城,宣告大顺的海军随时可以在江户附近登陆。 幕府如果在江户预留了大量部队,那么外样大名就会想:你幕府可以留兵守家,却叫我们出全力,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若留兵守家,则去九州岛的兵力就不会多,又定然会集结各地大名的兵力。一方面制造了隔阂和不满,另一方面,这种十八路诸侯齐聚的情况,根本打不好仗。 人一旦多了、杂了,指挥起来就不顺畅,各有心思,各怀鬼胎,大顺陆军那边打起来也就容易一些。 弄清楚这一次去土佐的目的后,刘钰又叮嘱道:“这一次登陆,一定要记得严明军纪。不得烧杀抢掠。咱们要为将来的谈判,来一个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 军官们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无中生有,从何而生?生的又是什么? “倭国禁教,其一大原因,是因为当年岛原之乱,天主教徒起事。倭国又非信绿教,之前也有不少大名信天主教。倭国到底怕天主教什么?” “就像一个人不会水,所以害怕掉进河里。那么他到底是怕水?还是怕死呢?如果怕水的话,是连喝水都怕的。所以,本质上讲,这是怕死。” “倭国也是一样。他们怕天主教,是怕天主教在底层民众中传播,底层民众借此组织起来,反抗倭国暴政。故而,倭国最怕的,是底层民众的反抗,只是天主教恰好可以作为一个组织在一起的工具。” “所谓无中生有,那便是生出一些让倭人幕府、大名都害怕的东西——民众的反抗。” “要严明纪律。要传播一些倭国一点都不想听到的东西。等到和谈签条约的时候,却把这些我们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加在条约里面,这便是无中生有。我们坐地起价,他就地还钱,便可多得一些还价的利。” “日后也必能使倭国更加锁国,除了我们要的开关之外,其余地方必然更加封闭,严禁出海,更严禁求学于国外。” 其实大顺也是一个吊样,也怕底层组织起来造反,但毕竟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天朝早就过去了。 绝对世袭的那一套从商鞅时代就被逐渐打破了,如今更是可以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怎么样,大顺的士农工商和日本的士农工商不是一回事。 大顺有科举这个阶级流动的利器,考上科举就是士;而日本,士这东西终究还是世袭的。 所以有些话,完全可以在日本大肆宣传,而不用担心被朝中知道后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这些话讲好了,也能抵得上数万雄兵。 原本只是大名和幕府之间的勾心斗角,各怀心思;现在还要挑唆一下阶级矛盾,使得各个大名还要考虑底层在大顺登陆之后“一揆”的可能性。 将来谈判的时候,这件事可能也会是幕府第一个要求去除的条件,比如不得传播类似思想、不得接纳倭国自发去往大顺求学的人。 既然要除去这个条件,那就得从别处补,这就得加钱。 大顺再怎么封建王朝,唯才是举、科举取士、轻徭薄赋、出役给钱、四民一体这些东西,依旧是此时的政治正确。可放在日本,哪一句都会引发轩然大波。 底层缺组织,也缺指导思想,组织需要时间,而指导思想这东西可以短时间内灌输一些,底层百姓听不听得懂没关系,反正也是说给高阶武士、大名和幕府听的。 选在土佐,也因为土佐在关原之战后换了藩主,新藩主家的武士和旧藩主遗留的武士之间也有巨大的矛盾,在这里造成的影响会更大。 手里除了水手,也就五百人的陆战队,就算高知城前几年失过火、又恰逢饥荒刚过去,攻高知城也不现实。 可自己就偏偏要靠这五百陆战队,叫土佐藩将来一个兵都不敢出。 至于抢钱……明抢是最低级的手段,刘钰不屑于用。 将自己的计划和众人说完,确保可以明确知晓以便贯彻实施后,几个会日语的通译就开始在那背诵刘钰写的蛊惑人心、煽动情绪的小册子。 很快,前面的军舰捕获了一艘日本的商船。 自从锁国令颁布之后,曾经可以造盖伦船、横渡过太平洋去墨西哥招采矿工程师的日本,已经没有一艘可以出海远航的船了。 这商船小的可怜,也就走走近海,证明这里已经距离海岸不远了。 船主被转移到了刘钰的座舰上,看得出这个可怜的船主已经被吓坏了,这里又不是长崎,这里的船主既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也没见过外国的人。 上了船之后,就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刘钰知道商人最喜欢什么,也想试探一下锁国令对这里的商人有多大的影响,笑吟吟地摸出几枚在墨西哥铸造的西班牙银元——这玩意多的在福建和广东一抓一大把,比银锞子还常见。 跪在地上的商人看到闪闪发光的银元,原本的恐惧一扫而空,知道但凡笑眯眯给钱的,一定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杀了他。 朝着刘钰磕了几个头,接过刘钰递过去的银元。 可银元刚摸到手里,立刻就像是触电一般,把这几枚银元扔到了一旁,吓得更是在地上猛磕头。 因为,银元的后面,印着一个十字架盾徽。 刘钰又摸出了一枚同样的银币,指着后面的十字架盾徽,用自己那口半吊子日语问道:“是因为这个?” 商人磕头如捣蒜,连连称是,若是被人看到这样的标志,是要被钉在十字架上上火刑的。 岛原之乱后,幕府对天主教徒有了标准的处置流程:钉十字架,砸碎了尸体砌在城墙里,看看到底能不能复活。 商人虽不曾出过外海,可锁国令这种事他可记得清楚,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死。哪怕对白银爱的深沉,也只能像是上面沾了屎一样赶紧丢掉,甚至可能上面就算真的沾了屎也不至于如此。 从这个商人的反应上,刘钰可以判断出幕府的控制力还是很强的。便把那几枚银元收走,摸出了一些日本这几年新铸的享保钱,商人眼睛一亮,赶忙收下。 “大人是唐人吗?” 收了钱,胆气也壮了许多,竟然敢主动和刘钰说话了。 “嗯,是唐人。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小人是贩卖纸的。土佐的纸,很有名气。小人是小本生意,恳求大人放我离开。” “嗯,你放心,唐国的纸遍地都是,我自不会要你的纸,也不会要你的船。你是土佐人?” “是,小人是土佐的商人。” “我听说高知城失火了,现在还没有修好吗?” “没有,还没有修。” “你们的藩主是去江户参觐了?” “是的。” “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八月份。” “高知城距离海岸有多远?” 又摸出了两枚享保银币,商人接过银币,回道:“距离海岸河口有约莫十余里。河口狭窄,大人的船可能无法通行。河口往上十里才是高知城,在两条河的夹口处。” “海边有炮台吗?” “没有。” 取来纸笔,一边询问着,一边绘制了一下河口的大致情况。 如果这个商人说的都是真话,攻高知城是不用想了,河口太窄,而且刘钰绝对不会在步兵不足的情况下,将军舰开进狭窄的河道,那是给人送菜的行为。 但城是城、市是市,高知城就是个城堡,绝大多数的人口当然是在城下町居住。 这里百余年没打过仗了,海岸连个炮台都没有。 问清楚了要问的情况后,刘钰还很好心地告诉这个商人,日后若是被人问及应该如何应答。 待商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在银币的面子上认为唐人都是好人的时候,刘钰笑吟吟地露出了獠牙。 “你说的若是真的,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是假的,你的名字定会在土佐流传。” 商人刚刚松懈的精神顿时又被惊住,连连磕头口称不敢,刘钰这才对着刚才口述绘制的地图,询问了更多的细节。 行家出手,是真是假一听便知,终究也是带兵这么久的人了。商人将他知道的情况一一说出,基本可以确定都是真话后,刘钰又赏了他几枚银币。 放他归船之前,又叫他取了一些土佐出产的纸张,询问了一下价格,判断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除非蒸汽机大规模应用,否则无法对日本的造纸业造成冲击。 剩余的丝绸瓷器等常见货物,刘钰门清,每年走私和正常贸易都有详实的价目表。 放了那个商人离开,得知这里距离土佐已经不远,便升旗帜,告诉舰队稍微改变一下航向。 船上,负责测绘的军官生们正在将一箱箱的仪器搬出来,木星定位法没法在摇晃的船上用,所需的望远镜也颇大,一旦登陆,他们就要尽快测量此地的经纬度。 两艘探险船,又分出来两艘巡航舰,折向西边,沿途绘制四国岛的海岸线地图。 舰队主力越发靠近土佐,海上的各种船只也就越多。可是都没有大船,都是些小船,要么是打渔的,要么是运货的,船都不大。 大部分船见了刘钰的舰队,就飞也似地往岸上跑,水手们遵守着刘钰的命令,没有用枪在甲板上射人玩。 围在刘钰身边的军官生看着那些小船,一个个苦着脸。 “大人,倭人连海军都没有,就算有也都是一些小船。咱们海军这一仗,岂不是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要我说,集结陆战队,陆军打陆军的,咱们海军打咱们的。” “咱们把陆军往九州岛上一送,留下一半的船保证海权,监视倭人水师。剩下的,直接沿着倭国沿海转一圈,哪个城兵少就打哪,他们又追不上,咱们想打就打,觉得打不过就撤便是。” “如此,保管叫倭人的兵都缩在城中,一个都不敢出来。” 刘钰笑道:“算了吧。炮弹挺贵的,火药也不便宜,吓唬吓唬得了。攻下来后,能抢到啥战利品?我吭哧吭哧地打一天炮,抢两船大米?就像高知城这样的,都得问幕府借钱,高知城现在还没修好,你说能榨出油吗?” “我为了叫倭国有钱可赔,煞费苦心啊。又帮着他们稳定饥荒,又帮他们出主意铸币改革,就为了今天方便收钱。各个大名每年都要参觐交代,有个屁的钱?幕府前几年穷的连参觐交代都停了,你觉得但凡有钱,能把这种削弱潜在对手的制度停了吗?” “攻下九州岛,能要多少钱那就是定数了,你再攻几座城,他没有你又能怎么办?你要知道,倭国又没有一个英格兰银行,逼急了他也凑不出钱啊。” 说笑间,桅杆上的瞭望手传来信号,已经可以看到河口了。 刘钰冲着旗手挥挥手,示意各部准备战斗,鸣炮示威,任何靠近的船通通击沉。 第三十三章 见过 土佐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也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西洋式的帆船。 明末大乱的时候,张献忠告诉传教士你们那一套搞不通、但是历法还是很好的,不妨回意大利多搞一些天文和数学书籍来,少带神学书;李自成和传教士在北京城一起喝酒,称赞了当时京城里传教士的道德水准和天文水平。 大顺和日本,终究不一样,可能哪怕大西,也会不同。 幕府可以知道查理二世娶了葡萄牙公主,可绝大多数日本人这些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军舰。他们可以知道手里拿有画着十字架的银币会被斩首,可却不知道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伴随着示威的火炮声响起,很多在岸边看热闹的土佐人也被吓得四处乱跑。 土佐藩一共五艘关船,此时能出来迎敌的只有两艘。 当两艘划桨的帆船从河口使出的时候,刘钰猛扇了自己一巴掌,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东晋,心道这玩意不是和《洛神赋图卷》里的船长的一样?千年无寸进,敢相信这是造出过盖伦横渡太平洋的造船水平? 在威海用不要钱似的火药训练出来的炮手们,早已经等不及了。伴随着船只的每一次晃动,最有经验的炮手等待着最佳的射击时间,最早上船的一批老炮手凭着感觉就能掌控这些细节。 刘钰看着远处的两艘关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我知道那些描述是怎么来的了。 其舟长五十丈,横广六七丈,皆置大铳外向,可以穿裂石城,震数十里,人船当之粉碎,是其流毒海上之长技有如此者…… 他还没感慨完,那两艘关船已经在舰队的一次齐射中化为了齑粉,火药喂出来的炮手配合上燧发炮机构,这种慢腾腾的小船就是靶子。 “大人,你说这倭国的海防如此脆弱,金银又多,西洋人怎么不逼其开关?” 陈青海站在刘钰身边,观察着海上飘荡的木板,心中有些不解。 他常听刘钰说日本锁国之后再无海军,可他是跟着刘钰去过长崎的,也见过荷兰的大船逗留长崎,实在没想到土佐的水师会脆弱到这种程度。 “这事儿,感谢前明郑氏吧。要不是台湾那档子事,你真当荷兰人没想过炮舰开国?台湾事后,他们被吓住了。再者,荷兰人在南洋能有几个兵?拿不下印度,西洋人谁也没本事招惹天朝和倭国。” “上回来威海的那个法国佬,杜普莱克斯,那才是个可怕的人物。他琢磨着要招收印度土兵,以夷制夷,这人本事不小。可惜了,法国海军太次,他就算当个印度总督,法国也没戏。荷兰人就更别提了。” “天朝可以轻易集结万人的部队渡海,你让现在的英、法、荷集结三千军队在南洋都不可能。” “海战虽必胜,可倭国又不出口,锁国而不和谈,你能奈他何?咱们,说白了,海军这一次就是陆军的运输队,你指望着在这立功?嘿,别想了,真的,你就算全歼了倭国水师,我都不好意思记功。” 在心腹面前,刘钰没什么隐瞒的,尽可能多和这些心腹们谈一谈外面的局势,培养他们的大局观。 其实荷兰人在南海泡沫爆炸之前,是想过炮舰打开日本国门的。奈何南海公司虽然在英国炸了泡沫,可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没心思在实业和商业上,改行金融业了,南海泡沫也把荷兰伤的不轻。 日本凭着英国股市的南海泡沫事件躲过一劫,可到头来大顺这边还是出兵了。 这一次除非京城地震把紫禁城弄塌了,否则没有意外了。 陈青海看着日本的这些小船,想着刘钰刚才说的话,心道这倒也是,就算把他们的水师都歼灭了,也实在不值一提。 只要舰长不作死,往河道、前滩里钻,海上的仗根本不用打。 再想想刘钰曾给他们讲过的伊达政宗造盖伦、以及万历十年日本访欧少年团的事,不由地也有些感叹。 “时也、运也。若当年倭国维持盖伦船横渡太平洋的水准,纵百余年无寸进,又何至于此?我朝当引以为鉴。” 刘钰只是笑笑,却没接话。没有那么多可以引以为鉴的东西,这里面的事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的,可以说有偶然也有必然。 万历十年去欧洲,能学到什么?远还没到震撼到叫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反倒是访欧少年团的成员对欧洲人把他们擦手的丝绸仔细收好的印象颇为深刻,一股子优越感油然而生。 至于伊达政宗,当时传闻他要问西班牙借兵平分日本的谣言满天飞,没被清算就不错了,还想搞航海?当时荷兰还正和西班牙打仗,船都没回日本,返航到马尼拉就被征调为西班牙军舰了,根本也回不去。 反正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此时大顺先走了一步,而这一步已经提前走了快十年,日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隆隆的炮声中,刘钰也在观察着岸边的情况,和商人给出的情报做了一下对照,心道看来日本对海防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和商人说的基本一致,一条大约宽三四里的河在这里入海,但在入海之前,陡然收窄,只有个不到五百米左右的入海口。 卡在入海口处的,是一处岬角,有一座不太高的小山丘。 可以说控制了那里,就等于封锁了土佐的出海口、也保卫了土佐的海防安全。 那里,原本是有一座城的。 关原合战之前的长宗我部氏的城,就在这一处岬角上,原名浦戸城。 在这地方筑城,只要修筑了炮台,刘钰的军舰就只能傻眼。敢在这种河口滩涂地用舰炮和岸炮对轰的舰长,通通可以以渎职罪枪毙。 若这地方有防御,就只能在旁边登陆,靠陆战队绕后啃下来,军舰才敢靠近。 然而,关原合战之后分封到这里的山内氏,嫌弃这地方太狭窄,在距离海岸十余里的地方建了个高知城。 一国一城令之下,可想而知,浦戸城被拆了。 就算不拆,想着前几年高知城刚刚失火,肯定也会废物利用,把浦戸城的建筑材料都搬到告知城去了。 这一处地势如此重要的地方,如今尽是一片废墟,望远镜里可见之处,半个人都没有。 刘钰松了口气,下令陆战队登陆,先把浦戸城的废墟占据。 一旦将那里占据,把大炮拖上去,莫说山内詈敷去参江户还没回来,也莫说土佐藩只有二十万石高,就算再给他加上一倍的石高,也攻不下这里。 岬角延伸封锁了河口,又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半岛。 只要陆战队爬上去,想要进攻只能从河西边的海岸,而那又在军舰的射程之内,刘钰能让土佐藩连阵前集结展开都做不到。 午饭之前,陆战队便占据了浦戸城遗址,在上面升起来了海军的旗帜。十八磅炮太沉重,暂时都留在了船上,等稳住局面再拉上去。 而轻便一些的榴弹炮和十二磅炮都被拉了上去。 刘钰等人登上了岸,站在后世大概坂本龙马纪念馆的位置,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据说浦戸城当年是作为侵略朝鲜时长宗我部氏的造船基地的,现在已经荒废,只是在河里还有一座小型的造船厂,估计也能造个五百石左右的小船,完全可以忽视。 日本四面临海,可日本此时并不是一个海权国家,山内氏的高知城也根本没有考虑近海防御的功能。 有座山挡着,无法观察到高知城。 想要去看看,就只能走河道,或者沿着河边走上去。翻山的话不太行,没有路,而且树木郁郁葱葱。 浦戸城废墟下,就是一片商业区,下面的人有的慌乱,有的紧张,也有的凑到附近看热闹,但并没有敢上山的。 大炮部署好了之后,军舰轮番放下小船,让水手们分批上岸休息休息。 不到傍晚,两个倭人的武士举着山内家的三瓣花旗帜朝山下靠近,看样子是想要谈判或者询问。 这几人走的越发靠近,拿着望远镜在那看的史世用嘿了一声,有些不太淡定了。 刘钰见史世用神色古怪,抽回望远镜,问道:“怎么,认识?” “嗯,在江户的时候切磋过。那个粗实的,叫林安太夫正。当年跟着土佐藩的藩主去江户参觐交代的时候,我那时候不是正在江户教骑射之术吗?这个是个玩倭刀的,好像还是什么无双直传英信流的门主?倭刀用的不错,只用刀的话我打不过他。” “不过,刀剑皆为下士之学,弓方为上士之学。上士必以弓术而……” 说到这,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刘钰身边那些背着米尼弹膛线枪的护卫,再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燧发短枪,苦笑无言。 刘钰又看了一阵,问道:“那旁边那个呢?” “也见过,两人家里有亲戚关系,你也知道,倭人这些武士之间,基本都有亲戚关系。好像是叫大黑好胜,在江户的时候跟土岐美浓那边的人学过大和流弓术,交流过,他箭术可比我差远了,骑射的话差的更多。大黑好胜的堂妹,是林安太夫正的丈母娘,林安太夫正是上门女婿,得了居合道的真传。” 想了一下,史世用还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很有用的信息。 “对了,这个大黑好胜好像是土佐的大名大目付,监察切支丹教徒的。” 刘钰对什么大和流、无双直传英信流什么的所知不多,也没兴趣,只觉得连剑术大家坂本龙马都认为左轮胜过一切剑术,这破玩意学了无用,否则当初也不会放心大胆地让史世用去日本教骑射之法了。 但听到“监察切支丹教徒”这个职责,顿时明白过来了。所谓切支丹教就是天主教,看来土佐藩以为自己这边是天主教徒? 想想也是,不论是船的形状,还是风帆的制式,产生这种错觉也属正常。也足见幕府这边稳定大于天,生怕有天主教传播。 转念再想,就土佐藩的反应速度,也就是自己人少。但凡再多两艘运兵船,多出来一倍的兵,上午靠港、到傍晚了才派人来查看打探,就这反应速度,早打到高知城下了。 如今己方占据着这么好的位置,正要小打一场给这些人看看,来的正合适。 自己也不用先礼后兵,先把这些人惹出火气,叫其赶紧召集人马来攻才是正事。 第三十四章 下心毒 上了山顶,便是一场令人尴尬的会面。 大黑好胜和林安太夫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史世用,以为自己看错了,面面相觑许久,这才确定就是当初在江户见到的那个自唐国来的骑射大家。 史世用穿着一身武将官服,这时候把头一昂,拱手道:“许久不见。” 大黑好胜确定这是史世用,内心倒是先松了口气。既是从唐国来的,最起码不会是天主教徒,最担心的事可以放下了。 史世用知旁边的林安太夫正的本事,自己站在了刘钰身前,旁边的护卫也拿出了燧发短枪,以备不测。 刘钰见场面尴尬,自己先开口道:“本官是天朝敕封鹰娑伯、鲸海节度使刘钰。尔等小邦之臣,见天朝伯爵,何以不拜?” 大黑好胜确定这是唐国官方的人物,刚想要打几句不拜的嘴炮,就被身旁的侍卫用力踢在膝盖处,让其跪在地上。 两人受此大辱,本欲拼死,可想着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只好忍住。 “唐国的伯爵,来日出之国又是为了什么呢?” “所为者,两件事。一个是萨摩藩的人侵占天朝藩属琉球,圣天子震怒,命我巡琉球。本爵正要前往江户,问问幕府将军,该如何处置萨摩藩?再者,幕府亦应遣质入天朝谢罪,以平琉球之怨。否则天子一怒,尔等小邦伏尸百万矣!” 咋咋呼呼地说了一番,眼看着引起了两人的火气后,刘钰又道:“第二件事嘛,便是我受人所托。本来嘛,萨摩藩的事,我该去鹿儿岛才对,或者直接去江户。” “但是呢,我有个朋友,原来是长宗我部氏的家臣,后来你们藩主山内氏占了此地,据说对长宗我部氏的家臣赶尽杀绝,听说还假意举办了一场相扑大会,还搭了个庆功楼?等着长宗我部氏的旧臣来看的时候,点燃了下面的火药,炸死了许多。” “就算有侥幸没死的,在土佐也是颇受歧视,有人逃亡去了天朝,我与他相谈甚欢,既闻此事,受他所托,本爵特来问山内氏讨个公道。” 一旁的侍从和军官们都是听《英烈传》长大的,庆功楼三字可是熟悉。 大顺自然也是各种开黑庆功楼的故事,一个个都在那憋着笑,心道大人还算是用了些心,最起码说的是相扑大会…… 这话说出来,大黑好胜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土佐一些爱嚼舌头的人嘴里,确确实实有相扑大会杀旧臣的故事,这种阴谋故事向来在市井间很受欢迎。 可问题是……他们家祖上,不单是长宗我部的家臣,更是长宗我部氏的分支,在户次川合战中还为长宗我部氏战死了。 不管怎么说,新藩主山内氏,确实对长宗我部的旧臣不好,而且长宗我部氏的旧臣三天两头造反。原本土佐实行的“一领具足制”,三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必须要出一个全甲的武士,有点像是府兵制。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可后来农兵分离,又受歧视,新藩主收买了一部分上层,下层的也就给了个乡士,一个个若不造山内氏的反,着实屈才。 一方面,大黑好胜觉得刘钰在羞辱他这个背叛旧主的家族。 另一方面,又明白土佐藩内部的矛盾极大,那些旧藩主的旧部确实受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一旦真要是以这个理由起事,只怕一些乡士真的会站在大顺这边,这是极有可能的。 刘钰就是顺嘴胡诌了个段子,找个理由借口给土佐藩找点事做罢了。 大黑好胜也不知刘钰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听起来又挺像那么一回事。再说一想,一个唐国的伯爵,总不可能顺嘴胡诌,难不成真有人在锁国令之后逃到了唐国? “唐国的伯爵,请问这位武士的名字是什么?” “坂本龙马。” 随口念叨了个名字,大黑好胜想了半天,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 他还想说点什么,刘钰道:“我听闻倭国不行仁政,又乏教化,特来看看。又见此地不错,颇为适合筑城做军港,以供天朝艨艟逗留,又可顺带教化土佐之民。尔等可速归,回报山内詈敷,就说浦戸城既是长宗我部氏的旧城,本爵又受其旧部所托,此地就归我了。” “我的名字,想来你也不曾听过。你可以去江户问问德川吉宗,我见过他。” “享保改铸我在场、番薯救荒我提议的。上回你们这闹饥荒,我还往长崎送了不少米呢,说不定你俩就吃过我运来的米。” 随口几句话,彻底引燃了两人的怒火,尤其是话语里对他们的藩主和将军没有一丁点的尊重。 刘钰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侍卫们把他们放开,挥挥手道:“赶紧回去报信吧,我在这等着。若是你们藩主不来,那也没用,我就占着不走了。送客!” 侍卫们将这两人推着送下了山,刘钰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安排道:“今晚上也不用担心夜袭,他们组织不了这么快的。留下哨,叫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休息。趁着今晚上天好,该测经纬度的测经纬度。” 身边的海军军官生都已经熟悉了刘钰的行事方式,想着刚才的胡诌,陈青海忍不住笑道:“大人找的这个理由,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你是见识太少,理由多了去了,我不找也可以。只是给土佐藩留一点心理阴影,加深一些旧臣和新臣的隔阂罢了。这隔阂本已有之,顺势而为,加深一下罢了。” 陈青海看看周边的地势,称赞道:“大人选军港的眼光是真不错,这里确实适合作为军港,尤其是这座浦戸城。只是咱们若撤,将来再来,倭人必有防备。” 刘钰摇摇头。 “暂时不撤了。陆战队暂时留在这。我估计土佐藩很快就会集结部队,想要夺回此地。死伤必重,也无法攻下。我在这边闹点乱子,五百人守这样的地方,留两条军舰封锁海路,撑到九月份、十月份再撤,叫倭人以为我们准备在四国岛登陆。” “防守海岸嘛,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这一仗打得好,就能让倭人明白我军实力,这样他们就不敢单独行动,只能等待大军集结。大军集结,需要时间,而海岸处处都是漏洞,又不敢冒进攻打,海军又没有,换了你,你怎么办?” 陈青海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刘钰的问题,前置条件都已给出,他设身处地站在幕府将军的角度考虑之后,点头道:“我明白了。” “若我为幕府将军,见此情况,必要命令各部不得轻进。而我军随时可以登陆,他又不知道我军到底何时何处,海军又没有,极怕海上封锁。” “是故,必要九州岛一军、数万;四国岛一军、数万;江户城预留大部。若杜锋那边攻的顺利,虾夷地以南也要预留一支机动兵力。” “如此,则其全军至少一分为四,否则很可能被海军分割,导致无法渡海。既无海军,只能集结机动兵团,分地块部署,以不变应万变。” “陆战队炮多,幕府必然可知,城不可守。所以也不能收缩兵力各处守城,只能集结野战机动兵团,随时调动。” 刘钰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陆军那群参谋,还不能理真正理解海军的重要意义。他们制定的那计划,那是纯粹的陆军思维,得亏还跟我在威海学了那么久呢。” “我之所以去江户,就是为了让倭人知道,我可以在任何地点登陆。九州岛、四国岛、江户城附近、乃至虾夷。” “我之所以在土佐逗留,是为了让倭人知道,我军野战之强,使之不得不按你说的,将部队自己分割为各个机动军团。否则的话,倭人步兵的两条腿,凭什么跑过船帆?” “故而我激怒土佐藩,就是让土佐藩的人赶紧派兵来打。打过才知道,天兵不满千,满千不可敌。只有这几点全都做到了,才能让幕府不得不按照咱们想的这样部署。” 陈青海小声道:“若是他们不来打呢?” “那也简单。找那群通译,去下面的城镇宣扬仁义道德,让当地百姓搞‘一揆’嘛。百姓不会,我可以教呀。分粮仓米粮、焚烧高利贷借据,本朝起家的手段,我还是会的。” “还有那些旧藩主时代的余孽,那都是愿意来听讲的嘛。相对攻城,他们可能更怕咱们的嘴。保准三天之内就得来攻。” 理解了这其中的战略,陈青海心道大人做局果然阴狠。 便和刘钰作别,他作为舰队的战斗指挥官,晚上不能在岸上睡觉,必须要回到船上。 第二日一早,各个军舰上抽调了三分之一的枪炮手,登陆到了浦戸城,又将陆战队的重炮都一一拉到了山上。 山上的建筑虽然都被拆了,可是基座还在,很平整;木料没了,断壁残垣却存,指挥部队部署了炮位,构建了简单的胸墙。 趁着土佐藩的部队还未集结,将影响射界的树木都砍了,或是搭建帐篷,或是夜里用来烧火取暖。 拉到山上的十八磅炮都对准了河道,因为这个岬角的缘故,舰队没办法封锁河道,但山上的炮却可以完全将河道封死。 剩余的火炮都对准了唯一可能进攻的方向,浦戸城的西边。东、南、东北三个方向,都在军舰的掩护范围之内,刘钰确信自己在这转一圈等将来走了,这地方日本必是要修炮台的,不过到时候再修就没意义了,自己又不傻,为啥非得往这么险要的地方冲? 山上一共五百陆战队,军舰抽调的三分之一的枪炮手也有将近三百,这种借助地势守城、攻城方又几乎没大炮、甚至铁炮鸟铳都未必太多、己方又有舰队支援完全控制制海权的守城战,刘钰信心满满。 ………… 高知城中,大黑好胜将在浦戸城见刘钰的情况和留守的重要家臣一说,这些家臣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琉球的事,和土佐藩没什么关系,去打萨摩就去去打呗。或者去江户问责也行,这都无所谓。打下江户才好呢,外样大名巴不得呢。 真正让这些留守家臣担忧的,还是大黑好胜说的关于土佐藩乡士的情况,这才是土佐藩最害怕的地方。 “依我看,应将乡士集结,关押监视,如有异动,可先戮之。” “届时唐人若来攻,他们或为内应作乱。必为和奸。” 第三十五章 取义 许多藩都有上士、下士之分,当然也有乡士。内部等级制,必然产生诸多矛盾,土佐藩的情况可能是几个外样大名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大黑好胜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刘钰是来给长宗我部氏的旧臣们讨公道的,这太过扯淡。 可信与不信,和刘钰是否会宣扬,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总有人不满,而且不是少数。 为了平息这种不满,土佐藩还出台了白札乡士政策,如果你从乡士混成了白札乡士,那就是乡士中的最高级别,理论上和上士有着一样的待遇,可以参知藩政。 然而。僧多粥少,终究少数。 武士,哪怕是最低级的足轻武士,也需要住在城下町。可土佐的乡士,很多仍旧住在乡间,在基层有很强的势力。因为他们是旧时代“一领具足制”下的余孽。 有势力也有实力,还不全是住在城下町,又向来心怀不满,留守家臣的担心不无道理。 当务之急明明是要先驱赶走占据浦戸城的唐人,可外部的威胁之下,先想到的还是处置内部的不安定因素。 留守家臣们大体同意了之后,又问大黑好胜道:“唐人到底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长数十丈的战舰十余艘,都是西洋制式。为首的是唐人的伯爵,里面还有一个曾在江户教习骑射鹰狩技艺的武者。看来,唐人预谋已久。浦戸城的唐人都携铁炮,少见矛、刀、剑,亦不着甲。大铳铜炮颇多。少说应有数百。” 数百人占据了浦戸城,留守家臣一阵心慌。 农兵分离之后,武士就是武士,哪怕足轻那也是最低级的武士,农夫就是农夫。 武士连自己在军中干什么都是世袭的,打仗的话不可能如同军改后的大顺一样,抓农民编入军队半年就能成军。 土佐藩此时没有多少兵。 土佐藩当初为了和阿波藩争“四国第一强藩”的虚名,在统计石高的时候可劲儿放了卫星。阿波藩说他们有二十五万六千石,土佐藩便放了一个二十五万七千的数。 事后被驳回,仍旧是二十万石,二十万石能出多少兵? 十万石的标准,是2155个兵。土佐藩理论上共可出兵4000,这4000人都是武士,农民根本不能当兵。既没有资格、刀狩令之后也不准持有武器。 如果幕府要开战的话,每十万石的大名,要给幕府提供700士兵,大约火绳枪350,骑兵170,弓60,矛150,这些大多数时候是要在江户或者大阪等地服役。 现在还没开战,可修城、修水利或者在经常失火的江户城当消防队,这都需要人手,这就去了五六百人。 武家制度之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少了要罚、多了也要罚,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等着藩主犯错误被剥夺领地。 藩主山内詈敷还在参觐交代的途中,理论上他只需要带450个武士跟随,但山内家向来都是好面子的,当年石高都放了卫星,这参觐交代这么好面子的事,怎么能不多带人呢? 理论上每次只能带450,可大部分讲排场的大名都是先派一堆先导、后派一队后卫,簇拥而行,以彰体面。 这又带走了近千人。 还剩下大约两千五六,其中还有300多是不可信任的乡士,一百多是花钱买了武士身份的商人,或者富户垦田的地主。 就算高知城一个人都不留,也就能凑出两千人,火绳枪的数量只占兵员总比例的五分之一。 之前那两艘拼死作战的关船,被顷刻击毁,这是在太过骇人。 留守的家臣考虑了许久,虽说藩主不在的情况下被外人占了领地,家臣应该夺回来,可是…… 可是两千个几乎没打过仗的武士,能攻的下浦戸城吗? 留守的山内旁支最后询问了一下大黑好胜。 “你既然在江户见过唐人武者,他的武艺很高吗?” “弓道特异,手段极高。可是,他既为间谍,却随意传授我等骑射之法,恐怕……恐怕唐人军中一定有比此人骑射更好的武艺。唐人的伯爵说他去过江户,还说改铸钱币的事是他提醒将军的……那本《萨摩芋救荒书》,他也说是他写的。若真如此,则必有恃无恐而来,我看恐难攻取。” 大黑好胜也算是个聪明人,即便土佐藩基本没什么天主教徒,他这个监察切支丹教徒的目付却也需要辨别学习一下西洋人的船,也听说过一些西洋枪炮的威力。 对于靠此时土佐藩的两千兵攻取浦戸城一事,他认为绝无可能。 还是将所有的武士都集结起来,退守高知城,顺带可以监视那些乡士,迅速派人去江户城报信才是正途。 其余其余藩主的兵,没有江户的命令,是不能出自己的领地的。指望他们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然而他的想法被留守的家臣否决了。 “如果唐人就在浦戸城不走了呢?家主回来,又将如何交待呢?孟子曰:生我所欲、义我所欲,舍生而取义也。” “况且浦戸城下,多有商贾,又有村庄。若我等不出,叫百姓如何看待?唐人狡诈,再宣讲一些言论,只恐小百姓造反。” “可令五百人留守高知城,另监视那些乡士。我等集结兵力,先围困浦戸城。” 大黑好胜有心反对,他认为可能难以打下来,而且围困也没有任何意义。唐人是乘船来的,只要不能把那些船都击沉,也就无法切断补给。围困无用,攻又攻不下来…… 然而众人都已议定,无可更改,只好召集了城下町居住的武士。 凑了二百多骑兵,三百多铁炮手,一百五十名弓士,剩余的人或是持矛或是持刀,着甲集结了一千多人,留下了一些人守高知城和监视乡士,便朝浦戸城奔去。 一如刘钰在山上所勘察地形得出的结论,土佐藩的人想要进攻,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在海岸线附近、军舰的火炮威胁之下,列阵集结,自西向东进攻岬角半岛,路只一条。 要么,就撑着小船,在浦戸城上那几门已经构筑了炮位的十八磅炮的威胁下,在浦戸城小丘的北边攻击,而冒着火炮渡河、在火枪射程范围内集结整队发起进攻,需要极高的组织力。这个方向不可能是主攻方向,可能会趁着前面交战的机会,悄悄派一些人从这边登陆。 所谓计谋,在特定的战场环境下,是无法施展的。 意料之中,土佐藩的军队在贴近海岸的岬角西边开始集结。 “大人,舰队升旗询问,是否开火?” 刘钰提着望远镜看着下面正在集结列阵的土佐藩武士,盯着那些像是骡子一样的马匹,心道自己当年走私的那些马数量本就不多,也没教他们养马的方法,这些骡子也能打仗? 再说这些骡子受过类似于炮火轰击而不乱的训练吗?就怕陈青海那边一开炮,还没等开打了,这些人先一哄而散了。 “回旗,告诉青海,先不要开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但我估计他们撑不到第三次集结,那就第一次进攻失败后集结中的时候开炮。” 传令兵迅速跑到制高点,升起了旗帜,传递了刘钰的命令。 榴弹炮的炮手们一如既往地开始按照昨天测量的距离和高度,准备了不同长度木引信的炮弹。 两个连的陆战队按照堡垒防御的态势展开,剩余的依旧列队,插上刺刀,准备冲击。 刘钰又将目光望向了河口,骂骂咧咧。 如果对面不是也伸出来一个岬角半岛,把个三四里宽的水面收窄成三四百米,军舰完全可以进入内河,把退路一掐,管叫一个都跑不了。可惜了一次歼灭战的机会,又是一场赶羊式的击溃战。 参谋看出来了刘钰的不满,建议道:“大人,何不让水手们乘着小船,沿河而上?他们野战列阵自然不成,可要是混战追击,水手们可不差。本来枪炮手都是要练跳帮的,你说西洋人的军舰和咱们的巡航舰一样,都是厚厚的木板,大炮很难击沉,这些水手都是练过肉搏和近战乱战的。” “若是有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乘船再回来嘛。你看,那边有山,只有靠近河的一条路通往山后面的高知城,而且也不远,尽在热气球的监控之下,若有危险很早就能知晓。” 刘钰皱眉想了一下,略微有些犹豫。这些水手确实都是乱战的好手,如果倭人溃败他们堵路猛击,绝对适合。 只是这些水手几乎没有什么纪律,在逼仄的船舱里经常数月不能下船,这年月又没有什么信仰或者心理疏导,有一个算一个都多多少少是躁狂症一样的疯子。 怕就怕他们杀的太嗨,追到山那边,万一有埋伏。亦或者杀的嗨了,直接改打仗为抢劫了,这就不太好办。 他还有笔政治宣传仗要打,打好了至少能在和谈的时候多要个二三百万两,抢穷的借债的土佐藩能抢多少? 算了算土佐藩的兵力,按照石高来算,刘钰估计高知城应该还有个一千多人。如果能把山下的这批人歼灭,不让他们逃回高知城,似乎可以尝试一下攻取高知城,想来造成的震动会更大。 权衡之后,他叫来了史世用,将计划一说,叮嘱道:“史兄,这批水手就由你带队吧。稍微约束一下,不要追过那座山。你是宫里的宿卫出身,应该还能镇得住他们这些人。” 第三十六章 宿命 史世用已经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威海海军的水手们都是什么德行,也可以想象到:他才坐了这么短时间的船,而且还是在精装修的船长室,就已经受不了了。 那些整天憋在甲板炮仓、睡觉只有小半张吊床、每天就求一杯酒、只要放假上岸必打架、海上动辄月余看不到陆地只能疯了似的和海鸥说话的水手,可想而知。 “大人放心,我尽量约束他们。” 交代好了,水手们检查了一下各自的短枪、钉锤、匕首等适合跳帮战的武器,跳上了在下面的小艇,隐藏在侧面,等待着命令。 城下,土佐藩的第一次进攻也就要开始了。 手持铁炮的武士靠前,他们都是世袭的兵种,可是这几年土佐藩财政困难,欠了大阪和江户的商人不少钱,有钱先还利息,也没钱组织需要消耗火药的演练。 虽说一些武士可以赖账,可商人也分三六九等。敢借给藩主钱收利息的商人,账是那么好赖掉的吗? 铁炮手手里的火绳枪,几乎还是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制式,不但落后于大顺军改后的法系燧发枪,甚至落后于大顺军改之前的奥斯曼系中亚火绳枪。 不过,简单的三段击的水准还是有的,对射阶段也看不出什么。 铁炮手一点点地向前,靠近浦戸城,后面的持刀或者持枪的武士跟随于后。 距离一点点靠近到最前线大约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这些铁炮手就开始了攒射。 这还没到弓手的射程,但那些弓手也不着急,显然是在等待铁炮手靠轮次射击的办法慢慢靠近。 山下已经起了硝烟,借着硝烟的掩护和开战的动静,小艇上的水手们也开始奋力划桨,借着午潮,逆着河流而上。 铁炮的铅弹不停地撞击着残垣断壁的石墙,躲在石墙后面的陆战队士兵静静地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居高临下,倭人的铁炮并没有什么威胁。感谢上一任土佐藩的藩主长宗我部氏选的这一处城址,很适合防守。 “自由射击!” 军官很难得地给出了自由射击的命令,前排的用米尼弹的散兵对准了列阵移动的铁炮手,零星不断的枪声不断响起。 后方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榴弹炮和臼炮炮手也终于等到了刘钰的命令,调整好了仰角,点燃了木引信。 山城废墟之下,土佐藩的铁炮手不时倒地,被在空中旋转出螺旋的铅弹击中。他们的甲根本防御不住铅弹的砸击,不断有人倒在地上。 然而对射阶段的伤亡总是可以忍受的,队形虽然已经松散不堪,可整体还是在向前挪动。 弓手们也终于到了适合他们抛射的距离,后面的近战武士们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准备冲锋。 铁炮手和弓手的后方,着甲持刀的林安太夫正悄悄观望着浦戸城的情况,听着一声声不断爆裂的枪响,他心里并不慌张。 昨天和大黑好胜一起见过山上的唐人,山上的唐人没有佩刀,也没有长矛或者大刀,而是全员装备着奇怪的没有火绳的铁炮。 他没见过这样的铁炮。 虽然他的俸禄只有一百八十石,可实际上林安太夫正算是整个土佐最能打的人了。 他从义父或者叫岳父那里继承了家主之位,也传承了剑术,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第十代宗主,居合道斩击之法,在整个日本亦算是强者。 除此之外,他还是小栗流柔术的传人,精通手里剑和太刀术,他的岳父除了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宗主,也是小栗流在土佐的重要传承人。 在江户的时候,他和昨日再见的史世用切磋过,史世用并不太会用剑和刀,如果比拼刀剑史世用赢不过他。 但是马术、骑枪、骑射、弓取这些,林安太夫正也知道自己不如史世用甚多。 听着爆豆般的枪声,林安太夫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头脑中涌出一种异常的兴奋。 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宿命之战。 当日在江户,史世用就和他争论过,弓、刀、剑、骑枪的地位。 那时候,史世用一直在说,骑射和射艺,才是上士之学;剑术不过是防身近战小道。雀屏中选靠的是射艺,而不是斩击;君子六艺也是有射而无斩。 骑枪铁矛才是勇将之术;手里剑和太刀不过是乱军小巧。以太刀对骑枪铁骑,绝无胜算。 林安太夫正那一次在江户,没有争论过史世用。 而今天……他觉得,武技高低,最终是要靠血来说话的。 或许,自己会死在史世用的射术之下;或许,自己会在史世用射死自己之前,用剑术砍下他的脑袋。 今天的宿命之战,只是江户那一次争论的延续。 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想到这,他手里的刀握的更紧,手臂甚至有些居合道高手不应该出现的颤抖。 “宿命的对决。” 仰起头,想要看看是否能看到史世用的身影。 然而,他看到的,是射速缓慢的臼炮闪烁的火光,一个肉眼可以捕捉的黑点在空中呈现出一个弧度极大的弹道,那黑点越来越大。 轰…… 一道宛若烟花的美景,这是林安太夫正生前最后的记忆。 他没有等到宿命的对决,而是等来了一枚装药三斤的开花弹。 近乎完美的引线长度和角度,让这枚开花弹在他的头顶一丈高的地方爆炸,四散的铁片顿时杀死了二十多人,侥幸没死的也只能躺在地上呼号。 后续的榴弹和臼炮开花弹不断在这些土佐武士的头顶爆炸,巨大的十二磅的实心铁球也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起又落下,砸出一道道血痕,像是大地和女人吵架后被女人的指甲挠过。 一队列阵的陆战队士兵展开队形,从侧面来了一拨完美的齐射,土佐藩武士的第一次冲锋,结束了。 地上到处都是断肢和尸体,几个没有死的人在地上努力地爬着,紫黑色的肠子从伤口处流出。 一个被十二磅炮砸断了腿的武士提着自己的断脚,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血从自己的断腿上狂喷而出,试图把自己的断脚安上,可试了几次都没用。 三百多铁炮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撤了回去,将近三百名武士死伤在了开花弹之下。 然而,他们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刚刚退回到本阵的他们,又迎来了海上军舰的炮击,这是他们想不到的距离,更是他们想不到的密集。 十余艘巡航舰一字排开,早已经准备好了炮手拉动了燧发炮机。 和战列舰对轰可能打不动的十二磅炮弹,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脆弱的人体。 海滩上的硬石地面,更是让这一次炮击的威力提升了数倍,乱弹乱飞的铁弹疯狂地收割着生命。 许多人放下了所谓的武士的荣誉,事实上可能也并没有太多的人有,越缺啥越吹啥,否则整个日本四十万在籍武士,只怕要天下无敌。 像是受惊的羊群……或许这个比喻在日本并不恰当,这时候日本并没有易于受惊的绵羊……残余的武士们开始抱头鼠窜,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再也顾不得任何的东西。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躲开这里,躲开如同地狱一样的战场。 几个骑马的被受惊的马摔落在地上,下级武士有责任心的还能去搀扶那些上级武士,更多的人是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他们想要逃回高知城,再也不想和这群唐人打交道,如果他们愿意占据浦戸城就占据吧,或许守在高知城中还能安全一些。 除非粮食吃完,否则很多人打定了主意,不会再下来的。 他们的身后,军舰的炮击已经结束,山上的陆战队敲动战鼓,形成了连纵队,从山上冲下来开始追击。 溃败的武士中,大黑好胜的马丢了,刚才炮击的时候马就受惊跑掉了。他比其余的武士还要强一些,没有扔下自己的弓,只是身上的甲有些累赘,否则他可以跑得更快。 身后不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和枪声,奔跑中的大黑好胜回头观望了一下,终于看到了唐人士兵步战的模样。 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用小跑的方式在后面追击,每一排只有二十个人左右,跑动的速度很快,可阵型依旧大体完整。 他们手里拿着铁炮,只是铁炮上没有显而易见的火绳,铁炮的前面还有尖锐的刺,就像是一柄短矛。 大黑好胜庆幸于这些唐人没有战马和骑兵,否则可能自己这些人一个都逃不回去。 可很快,他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心间……在他们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在从这里前往高知城的山下小径前,站着一群穿着古怪服装的唐人士兵。 他们的手中没有后面追击的那样的铁炮,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武器。 有手持钉锤的,有手里提着口径巨大的手炮的,有手里拿着刺剑的,更多的是手持着一些短小的手铳。 他们的头发有的是如同犯了罪的贼人一样髡发,有的是直接剃掉了头上的发丝。 大黑好胜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头发是因为不堪狭窄船舱中虱子的啃咬而剃的,只是见多了束发的唐人,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些人和那些结阵射击的唐人不一样。 如果说后面追击的唐人,如同撕咬的猛虎;而拦阻在前面的这些人,则像是一群不要命的疯狗。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人,当初在江户见到的史世用。 几乎是下意识地,大黑好胜抽出了一支羽箭,准备张弓。 而对面的史世用也发现了他,看着大黑好胜就要张弓,史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燧发短铳,扣动了扳机。 击锤擦出的火花引燃了火药,大黑好胜的大和流弓道虽还不错,却终究没有火药燃烧的速度快。 他的手臂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史世用短铳里的铅弹已经飞到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锤猛砸了一下,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半拉开的弓终于没有完成最后的动作。 史世用把开火完的短铳插进腰间,又拔出了另一支早已经装填完毕的短铳,走到了大黑好胜身前,不由想到了当日他从日本回来之后刘钰和他说的那句话。 然后他想,当初我去江户的时候,号称第一弓取。然而回到京城后,我练了三十斤火药。 看在躺在地上抽搐还未死的大黑好胜,史世用重复了刘钰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时代……变了。” 第三十七章 朱子阳明 史世用终于知道刘钰为什么不愿意水手上岸作战了。 乱哄哄的战场上,水手们杀完了人之后,都在忙着抢夺战利品。得亏这年月割头不计战功,否则这仗就彻底乱套了。 一个壮实的水手扛着四口倭刀,正在那翻检一个倭人武士的尸体,拔开嘴看看嘴里有没有金牙之类,毫不避讳地将倭人身上的盔甲脱下,摸索出几块银币后,更是引来旁边伙伴的一阵艳羡。 不过这些水手近战的本事相当不错,都是按照对轰之后登船夺舰训练的,刘钰也是下了好大的本钱,人手两支燧发短枪。 若是列阵击敌自是不行,可拦路截杀,正合其擅。 好在刘钰嘱咐史世用的事并未发生,这些水手并没有杀红眼睛,而是红着眼睛争抢各种各样的战利品。也没有自发地去劫掠民众,可能是看到当地的民众比他们当年还穷,自知也抢不到什么。 等到刘钰赶来的时候,水手们已经把能扒走的东西都扒走了,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 战果很快统计出来了。 “鹰娑伯,共杀死倭人四百,重伤的都按你的命令没杀,一会叫人抬到上游等着倭人来收走。轻伤和被俘的近三百人,如何处置?” “先绑上吧。打扫打扫战场,先在河边这一处险要地部署一下防御,派些人去旁边山上看看情况。” 这里距离浦戸城约莫五六里,隔绝观察高知城的那座小山横亘于此,只有沿着河边的一条路通往高知城。 按照防御的规矩,要派一些人占据山丘,剩下的人就在河边聚拢。 这一次让土佐藩的元气大伤,又留下的极大的心理阴影,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攻取高知城。 绕过那座不大的山,已经可以看到高知城了。 北面是一条河,用河道作为天然的护城河。难免入口处有一道挖掘的壕沟,里面也满满是水。 貌似原本高知城叫河中山城,结果取了这名字之后,天天发大水,山内家觉得不吉利,就改成了同音字的高知城。当然是日语的同音,翻译过来后就不同音了,可见这破地方四周都是水,以水为壑,攻取不易。 那条入海口的河道在高知城南还有一道干流,河流对岸已经有倭人的铁炮手防御。 高知城倒是不高,山也就四五十米,只是很多地方修的很恶心,有些地方陡峭无比,想要通行很难。 围着看了一会,刘钰啧了一声,无奈自语道:“鸡肋鸡肋啊。不是攻不下来,只是有些麻烦。攻下来虽有些意义,可这意义似乎又及不上攻击造成的伤亡。” 军舰没法开进内河,这里太窄,风向也不太对。如果是能逆流而上、不用看风婆婆脸色的蒸汽明轮船,那就简单多了。 把军舰一开来,炮击一阵,简单省事。现在军舰上的炮又不能就为了攻下这座高知城就拆卸下来。 又看了一阵,刘钰无可奈何,只好先退了回去。留了一些人占据河南岸的一座小山,距离高知城大约一里、距离河道也就三百米,叫人驻守在那,升起热气球绘制一下高知城的防御图。 回去问了问那些抓获的俘虏,得知往年去江户参觐交代的返回时间,还要一个多月。自己要在八月份之前返回京城,考虑到可能的台风,至少要在七月上就得抵达江户。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是太多,如何在不攻下高知城的情况下,给幕府带来最大的震撼? 几日后,海边河边的商户都开门了,这里的百姓见刘钰的部队不杀人不放火也不抢粮食,相反买卖公平、真金白银而不是用土佐藩发行的藩札纸币。 况且农兵分离之后,农是农、兵是兵,打仗的事百姓们并不管,只要闷头劳作上贡稻米就好。 刘钰也不忙着宣传一些在幕府看来可怕的思想,而是在散播一个很微妙的谣言,以吸引好感。 细究的话,也算不上谣言,只是当初日本饥荒之后,幕府将军不能说是唐人送他的番薯救荒的书籍,贪天功为己有。刘钰只是将这件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说,猛夸了一番自己,又说那是唐人天子见日本百姓饥馑无食而遣他来日本传番薯种植之法云云。 享保大饥荒才过去没多久,土佐藩又是受灾最重的几个地方之一,很多百姓确实是靠着后来的番薯才活了下去。 他们原本也吃不到大米,每年要缴纳定额的大米给上面,番薯再怎么样也比萝卜好吃的多。 刘钰又每天装出一副王师的模样,领着护卫这瞅瞅、那看看,买点鱼、换点蟹,时不时还从怀里掏出一些冰糖块,蹲在地上摸摸小孩子的脑袋,说一声呦西,再把糖块给孩子。 几日间就询问了一下当地百姓的税收、劳役、收入、食物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他是善于挑唆的,往往几句话就把百姓的苦都勾了出来,一些百姓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备说自己所受的欺压。 名义上公四民六,可必然有中间商赚差价,各种庄屋、组头、百姓代,再加上财政一直困难的土佐藩,百姓想要活着,只能靠偷偷地开垦一些私田来种植地瓜、萝卜,纳入正册的田都要种米才能基本满足赋税的需求。 那边饥荒,土佐藩饿死了不少人,这件事也才过去没多久,很多人记忆犹新。 农民们不满,小商人们也不满,尤其是土佐藩的很多赚钱的产业垄断在特权商人的手里,还有一些花钱取得了武士身份,更是有了官面身份。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最贱,虽然一些豪商可以贷款给各藩自然算不得低贱,可小商贩的地位可就真的是四等民了,只比四民之下的工人稍高一点。 大致掌握了土佐藩底层的怨气和不满之后,刘钰估摸了一下对症下药的药,便叫人询问了一下附近的寺子屋。 他想找个能写字的、识字的。 百姓基本不识字,这个可以靠宣讲。 但有些东西,名义上是给百姓看的,实际上是给幕府、大名们看的,这就需要一个有点文化水平的。 但也不能太高,过于文绉绉的,一看就是官面文章,幕府那边也不会当真。 讲造反的内容,刘钰很熟练,可按他说的那些东西,幕府们看了之后也不会有太大触动:大顺官方不可能讲这些,不用担心,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所以既要讲造反,还得讲的符合仁义,又不能高于深奥,也不能满嘴白话,自己的日语是二把刀,史世用和那些通译的日语,也就是些个商业水平,专业的仁义词汇和韵脚大抵不会。 寺子屋类似于村塾,里面教书的人最起码会之乎者也,会仁义道德,这样的人写文章也方便一些。水平不高不低,既能在中低层流传,又能讲出仁义道德。 慢悠悠地溜达到了浦戸城附近城镇的一座寺子屋旁,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小孩正在那读书,听起来好像读的是朱元璋的《六谕》。 寺子屋的师匠正在那讲那本《六谕衍义》,当初刘钰送到江户的时候,幕府那边就很喜欢,立刻让儒学大师室鸠巢加以翻译。 这种要求民众道德的书籍,统治者很重视。此时寺子屋的孩童正在那跟着诵读。 “六七岁时,男女就不得同席而坐,不得共器而食。至于女子,十岁时就不得出闺门,教以针指纺织之法、裁剪衣服之道、饮食酒浆之事……” 看得出,当地的百姓对于刘钰等人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连寺子屋都开学了,这也很符合刘钰的预期:既然农兵分离,既然藩主封建,那么农民就是农民、商人就是商人,武士老爷们打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在窗前等了一阵,一直等到这一堂课上完,里面的师匠也早就注意到了刘钰,赶忙过来行礼。 唐人的伯爵,也是伯爵嘛。 邀了刘钰进屋,刘钰随便翻了翻这个师匠的藏书,发现藏书还是很丰富的,可能是祖上是武士,自己不是嫡长子不能继承,但家底肯定不是一般的农夫。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桌上还摆着一本书,扫了一眼,刘钰有些面红耳赤,一看书名他就感觉这书有点意思。 《呻、吟语》。 汉本的。明末的市井小说很发达,一看这名字,刘钰下意识地以为这定是那种书。 随手翻开,本以为引入眼帘的是诸如什么菩提露、蕊中蜜、甘露、敛却玄牝之类的锻炼想象力的词汇,然而并不是。 反倒是随手翻的那一页,倒是说什么: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就算他再没什么文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果然,那师匠问道:“唐国的大人治何经典?这本《呻、吟语》虽非阳明先生所著,走的却是阳明先生的学问一路。不知此时唐国是治朱子学?抑或阳明心学?”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刘钰却不回答,反问道:“你是学的阳明心学?” 那师匠摇摇头。 “朱子理学?” 师匠依旧摇头,半晌才道:“我学的是古儒学问。朱子理学偏重章理,稍不注意便入空谈;阳明心学只重本心,又偏颇圣贤之意。” “宋元理学,皆悖离周公、孔、孟之言。当直接读先秦古籍,以复孔孟圣贤之道……” 第三十八章 摸不到的理想国是最美的 经,都是好经。 可经济基础改变了、生产关系改变了,经也很容易读歪了。 朱子理学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在分封制还存在、等级制度森严、没有科举这种阶级跨域的制度,可想而知会歪成什么样:天朝还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到了日本,这朱子理学可能就会抓着“人的等级身份是不可改变”的这一点,幕府选择朱子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自有缘故。 这个师匠不喜欢朱子理学,也在情理之中。 可没想到这师匠居然也不学阳明心学,这实在是有些出乎刘钰的意料。 阳明心学为了保孔子,在明亡差点亡天下的大背景下,替夫子把锅全都背了,在大顺被人认为是空谈心性,反正总得有个人背锅,王阳明名气够大,这锅别人也背不动。 但在日本……等级制这么森严,封建束缚如此严重,按说心学是最应该被传播的,也应该最容易被认可的,作为打破等级制的一种理论。 刘钰万万没想到这个师匠居然既不朱子也不阳明,而是古儒一派的。 闻言琢磨了一下,笑道:“复古是假,托古变今是真。古儒微言大义,大义可以注解,随心所欲。心怀不满,却又缺乏理论,只能从古书中找道理,来表达你们自己的想法。” “这叫我想到了一句话,你不妨听听?” 寺子屋的师匠听刘钰给出了这么样的一个评价,内心微微有些激动,却也没有争辩,而是请问刘钰要说的那句话。 刘钰回忆了一下,笑着引用了一段话。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旧的一切无法照旧、新的一切还未建立的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 “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 引用完这句话,刘钰大笑道:“所以你们这些古儒派啊,不过是觉得旧的一切无法照旧、新的一切还未建立,于是借用古人的名字、服装和口号,却演出新的场面。”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你恨士农工商四民划分,士就是士、民就是民。幕府又推行朱子学说,你们也不敢直接说这么做不对,更不敢直接反对孔孟之道,或者周公孔孟之道过于神圣,别人崇敬,于是借用古学的名义,说你们自己想说的话。” “我说的可对?” 寺子屋师匠愕然,回味着刘钰刚刚引用的那句有些难懂的话,竟觉得越想越有道理,似是一句道出了本质,却不知这是哪位大儒所言? 再想想刘钰后面直接点破了这些想法的话,他不禁问道:“唐国亦是如此吗?” 刘钰哈哈笑道:“托古言今之论,遍地开花。何况哪里用得着现在?王安石用申商之术,却讳其名,乃作《周礼新义》。实在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尔在小邦,岂知儒学源流之地文华?” “就我看呢,你们搞古儒也好、心学也罢,早晚要完。说不定哪一日幕府就要出言,说古儒、心学都是异端,必以朱子学为正统,异端不可教学。他既出了令,你的嘴巴虽还能讲,可若是脖子被砍掉了,还能讲吗?” “这里距离江户这么远,我拿带有切支丹教十字架的银币买东西,都无人敢收,可见控制之严。要我看呐,你学也是无用,不如好好学学朱子学说吧,日后也好让子孙后代混口饭吃,别丢了脑袋。” “大义为剑,代替不了剑。夫子尚且一手持剑、一手持经,若少正卯乱其言则诛之。尔等小邦,士农工商,不可逾越,你哪里有持剑的机会?既不能持剑,持剑之人叫你只能学朱子学,你若不学便杀,杀光了异端,那不就只有朱子学了?” 三句不离唆使造反,寺子屋的师匠哪里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间茫然无神。 若说粗俗,可粗俗中却都是一些无法反驳的道理。 若说有理,可这又和他所学的学问完全不是一路。 细细一想,又实在找不出任何的道理来反驳。刘钰心道这要是在大顺,我这几句话刚说完,就要被喷的体无完肤,而且还得是引经据典的喷。也就和你这样的半吊子儒生谈这些,你的知识水平还是不足,想来也找不到足够的言语反驳。 许久之后,寺子屋的师匠喟然长叹,悠悠问道:“唐人大国,来此为何?” 刘钰正色道:“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兴孔孟之言、成万民之义。” 大义凛然地说了这几句话,刘钰没有丝毫脸红,又给自己脸上贴金道:“吾亦为儒生……” 寺子屋师匠大惊道:“你也是儒生?” 刘钰很自然地点点头道:“自然。” “呃……” 他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刘钰,心道你刚才说了半天,一句圣贤之言都没有,哪里像儒生了? 再一想,唐国乃是儒学圣地,莫不是唐国的儒生都是这般模样?舍却繁文缛节,却能求的真仁义? 他也没去过唐国,虽然学过一些汉学,认得汉字,可是幕府锁国已久,除了知道唐国改国号为顺之外,对于唐国并无太多了解。 “我为此而来,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刘钰没有细究自己是不是儒生,而是直接问这个寺子屋的师匠,认为自己如果是为了【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兴孔孟之言、成万民之义】,那么登陆土佐、与土佐藩开战,是对?还是不对? 儒学的仁义,是超越民族普遍适用的,当然不谈论怎么才算是仁义,只谈仁义的话,就是如此。 仁义肯定没错。 寺子屋的师匠犹豫了片刻,说道:“若真为此而来,实非错。本国小邦,不比唐之大,然本国大儒伊藤仁斋,曾言:夫天下非一汤武也。向使桀纣自悛其恶。则汤武不必征诛。若其恶如故。则天下皆为汤武也。” “若唐国真的是为了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实无可厚非。” “我本不信,可见大人的军队举止有度、买卖公平、不扰民不乱民,队列严整,真王师也。却不知大人的仁义、王道,具体又是什么样呢?” 听这人居然引用了孟子之言的解义,刘钰心下暗喜。他知道孟子之学在日本,曾经是很难流传的,和前朝有段时间删孟子一样,日本有段时间也是禁止孟子在日本流传,并且到处散播谣言,说谁的船上装了《孟子》,就会遇到大风和海浪,这谣言流传甚广,刘钰在长崎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 想着幕府锁国了这么久,大顺到底什么样,反正也没人知道,自己正可以抡圆了吹。 至于吹的方向,自然是朝着前世市井间解读大明、大宋的方向吹,反正倭人锁国也看不到,就像是欧洲人抡圆了吹大顺一样。 看不到摸不着的理想国,是最完美的理想国。 看不到摸不着,只停留在想象中,就不会幻灭。托古改制过时啦,毕竟时空二字,时间会产生疏离感,而空间更近一些。 于是照着自己记忆中对大宋、大明的赞扬,很轻松地在这个锁国之下不曾真正见过天朝的人印象中,描绘出了一个仁义道德的天堂,堪比三代之治。 三十税一,农税极低。 内阁政治,君垂拱而治、内阁处置政务。 科举制度,阶层流动,学而优则仕。 不杀文人,不因言获罪。 天子不上朝,国家照样运转。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内阁制,皇权受制于人,此君臣共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思想开放,无人因异端言论获罪,儒学百花齐放,心学引领思想解放。 道德极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儒生六艺皆习,武能开疆拓土、文能入阁拜相。百姓手持《大诰》可以直接入京告状,若官员不受理则夺其官位。 粟米价格极低,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出钱购买民众的米,以防谷贱伤农。商人不得放高利贷,若是高于三分利,三年内若是本息翻番则为大罪,只还本金。 人们只是根据人们的学问和能力而获得尊重,非是靠人的出身和父辈,更没有四民不变的种姓。 当然,也有乞丐,但这些乞丐都是因为懒惰,朝廷会把这些乞丐征召入军中,不但给他们衣食,还在军中设置了营学,以求让他们在解决了衣食问题后,还能学会做人。 有育婴堂、养育院,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朝廷于各处设置谷仓、义仓,以防灾年。 任何内阁制定的政策,只要通过,则内阁有建议权、执行权,也有监督权。天下百官如有臂使,偶尔会有一些奸佞小人,也会被每三年一次的清查、京察和大计,从而将这些败类清除。 读书人只要考中了秀才,就可以免除赋税和劳役,或者继续求学,或者在乡间做教书先生以传播圣人之言。 天子为天下表率,仁义为先。每年农耕时候,必要祭天而亲自扶犁;皇后亦要在春时弄蚕,以彰天下妇女之率…… 这一通说完,寺子屋的师匠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仿佛血液此刻在体内沸腾,冲击着他的心脏,又泵到了脑中,眼前一片洁白的光,那是三代的盛辉、仁义的天下。 锁国之下,他没见过唐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见到了唐人的军队,甚至还看了一幕大戏——昨日,刘钰花了二十两银子,雇了一个陆战队的军官抢了两斤咸鱼,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鞭子二两银子的价格抽了那军官十鞭子——有这样的堪比王师的军队,难道不正说明了只有那样的天朝才会诞生这样的军队吗? 梦幻般的感觉萦绕在他的眼前,无法散去,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伯爵,却如此平易近人,毫无架子,若不是那样的天朝,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刘钰眼见他已经晕了,怕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补充道:“你莫要以为三十税一很少,似不可能。然大顺九亿亩土地,以亩产一石去壳纯粮算,以一石一两银子算,则依旧可以收税三千万两。” “这钱却非天子所有,而是归于户政府,天下为公。一则养军、二则护民。诸如修水利、建宫殿,亦不是征发民夫,而是给钱。民众乐,每逢此事,必争先恐后。” 把这个最可能凭数学找出漏洞的话堵上,实则句句都打在幕府特殊的分封制的伤口上。 寺子屋的师匠口干舌燥之际,他又听刘钰感叹道:“我听闻,日本的民众极苦,公四民六,又有庄屋、组头、百姓代从中克扣。各藩藩主,又穷奢极欲,甚至说农民像胡麻、越榨越出油,私下又征收重税。” “天朝曾有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不过是诗人感叹以刺国政之言。如今看来,日本却是真的。” “享保十七年,饥荒至,我闻日本国民众苦难,特送来番薯救荒之法。却也听闻,一些富户趁机兼并土地,乃至于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既入土佐,又见民众面有菜色,自己种米却不得食,只能啃萝卜和地瓜。人非无情,人性本善,见此堕泪,岂非情通?圣天子远在京城,亦有所耳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兴教化于小邦,非为取其土,实为行仁义也。” “又闻日本如今尚且子承父业,四民不通,又无科举取士之途,庸碌之辈皆立朝堂,朽木为官,以一国为私产……” 狠狠地发表了一通感叹,围绕的全是仁义二字,正说在了这寺子屋师匠的心坎上。 刘钰拱手道:“先生既学古儒,当知何谓仁义。难道我说的这些,不是仁义吗?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阔有万里之土,又岂在乎日本尺寸之地?实是不忍民众之苦,正要推翻暴虐,以兴德政。” “我不懂日文,还请借先生心中浩然之气,做檄文一篇,以激万民之志!” 正是热血上头的读书人被刘钰的理想国冲昏了头脑,又被刘钰最后的一句借他心中的浩然正气一用,再想着自己因为长子继承制而受到的不公待遇,当即泼墨,在刘钰的引诱下,挥毫一篇。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小人治国,灾害并至;此盖往圣之深诫于后世人君人臣者也。东照神君亦尝谓:“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 然于此百年间,在上者日益骄逸,穷奢极侈。不顾道德仁义,以内室裙带之缘,奔走钻营,得膺重任;于是,专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课领内百姓以重金。 享保大荒,民力已尽,饿殍不计其数,然搜刮不停。似此情况,自慕府以至于各藩,相习成风;终至于四海困穷,人人怨嗟。下民之怨,告诉无门,民怨冲天,乃有水决、冷夏、禾虫,五谷不登,饥饿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诫于吾人者也。 然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续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为谋,恼恨天下。 彼辈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等,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各村于地头村长处,本置有纪录年贡租役之账册;毁账之事虽然每多顾虑,但为拯救百姓之穷困,此项账册文件,应即全部烧毁之。 无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养父母妻子者,可使天下均田再分,三十而税一,以兴仁政。 今日之举,既不同于本朝平将门、明智光秀、汉士刘裕、朱全忠之谋反叛逆;更非由于窃取天下国家之私欲。盖惟在效法汤、武、汉高祖、明大祖吊民伐罪之诚心而已。起事初心,日月星辰当能明鉴。 今唐人远渡,秋毫不犯,此诚王师,欲建王道之土,非有侵略之意,既以天朝为模,我国亦可复刻其政。 上有君,下有臣,臣皆才智之士,选拔而出,能者上而朽者下;上有天,下有地,地皆均分于民,民食己力,取粮三十之一而为公用…… 第三十九章 绝户计 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正是刘钰想要的。 里面的典故他大概知道一半,汉高明祖、刘裕朱温,这他自然知道。明智光秀倒是听过,敌在本能寺,挺有名的。 不过,平将门他就不知道是干啥的,可是既然和刘裕朱温并列,估计也都是同道中人。 又问了一下,得知那个说“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的东照神君,就是德川家康的类似于谥的名号,心想也还好,挺有本地特色的。 整篇文章一看就是个乡村秀才的水平,大义不大、迷信天灾警示也有,后面再加上烧账册、烧高利贷借据、再分田地、取消特权商人之类足够吸引底层民众的东西。 可能是这里面有韵脚,但是刘钰的二把刀日语还是下意识地先把文章在脑子里翻译成中文再去理解,也看不出什么韵。 最后面关于模仿理想国建设的真正仁义的王道之土,算是稍微拔高了一下,等于是有了目标,也可以吸引一部分中层或者落魄的武士。 考虑到读书的、练武的都是要被损害利益的,而且尚未被大顺廉价商品倾销冲击导致中层以下全都破产绝望,估计短时间内也不能燃起滔天烈焰,必然失败。 不过这就足够吓唬吓唬幕府那边了。 其实没什么用,但要假装有用,让幕府认为很危险。 拿着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先行离开,回到营地,就把这些东西分发给那些通译,叫他们连夜抄写。 土佐藩工商业的支柱产业是造纸业,土佐纸很出名,这里并不缺纸,价格也低,抄写这些东西的纸张来源很稳定。 史世用和一些参谋们一起看了看这篇文章,疑惑道:“大人,这东西有用吗?或曰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可是倭国大不一样。农兵分离,农人禁武,我朝再怎么说,商人出海也能携带大炮。倭人农人禁武,武士练兵,只怕难成。” 刘钰做出一副惊奇的神色,问道:“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又没疯,怎么可能以为就靠这几句话就能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以迎王师?” 史世用虽然在日本当了很久间谍,可接触的都是些武士阶层,而且基本上还是至少也得个一百五十石以上的武士。 他对倭国的百姓生活了解不多,江户又和宋时的汴京差不多,是个靠着全国吸血愣生生养出的城市,其中生活自与乡间不同。 可他还是知道有些事没这么简单,就觉得刘钰要是想要靠这篇文章办出大事,实不可能。 甚至……小事也够呛。 “大人,我倒是没觉得你是想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可是……倭人没有那么多穷秀才,这檄文,看得懂的都是上面的‘坏人’,我看也没什么用。” 他倒是说了句实话,寺子屋在德川吉宗改革之前,数量确实不多,能识字的多都是武士阶层。 刘钰笑笑,说道:“所以才搞了这么一篇骈不骈、工不工、俗不俗、雅不雅的东西。造反没有‘秀才’,哪能成事?高中状元哪怕中了举的秀才,谁造反?不够雅、不够骈,所以文化不太高的秀才可以看懂。这就叫面向受众,七皇子给那些工匠奖赏的时候,不也只能说白话吗?若说文言,那岂非对牛弹琴?一样的道理。” “幕府和大名眼中的百姓,就是芝麻,越榨越出油,随便榨。可幕府怕天主教,因为天主教能让这些芝麻黏在一起。同样的道理嘛,幕府怕‘有志向的儒生’和百姓一起搞事情,而不担心农民自己搞出事情。” “当然了,倭人没有科举,所谓秀才另有其人。你们觉得,只靠当地的百姓,办不成事?” 这些人全都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办得成? 就高知城的情况,他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初步估计还有个一千多人在那守着,地形险要。 海军加上陆战队想要攻下,可以是可以,但是耗时太多,而且伤亡也不会太小。 这里的农夫根本没握过兵器,均想着刘钰就算有练兵的本事,想要将一群乌合之众练成一支可以攻下高知城的军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刘钰一笑,叫人取来了靠热气球观察绘制的高知城防御图。 若以那座小山包上的高知城为圆心,东、南两面都是城下町居民区。 西北边有一条天然的河叉,不过是死水,就当个天然的护城壕用。过了那条河叉,就是高知城的主城体。 唯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那里除了一条河叉之外,过了河叉到高知城土城之间,还有一段大约十五丈、四十米左右的沼泽。 他的手指点了一下西北边,说道:“我不需要倭人的农民当兵,也不需要他们斩木为兵。只需要我花钱,他们敢拿钱。靠薪柴和土包,在火炮掩护下,把这一段壕沟和沼泽填平。” “参谋们,你们觉得若能做到这一点,高知城还难攻吗?” 一句话点醒了这些参谋,纯以战术论,他们的眼光是很毒辣的。但他们从未考虑到这个战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从侧面填平壕沟和沼泽的战术做不到,人不够。 现在刘钰把问题直接点明,他不需要倭人农夫跟着他一起冲锋,夺山城、抢粮食,只需要农民敢接他们手里的钱,敢去送土包就行。 在火炮掩护下,几乎没有任何的危险,只不过若只靠陆战队,人肯定不够就是了。 几个参谋只是扫了一眼,立刻道:“极为可行。只要填平那段壕沟和沼泽,靠竹竿也能攻下高知城。西北边几乎没有防炮击的护坡,倭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从那边进攻,毕竟我们人不多。” “只是,大人有几成把握,让倭人农民敢拿大人的钱?” 刘钰伸出双手,用两根食指比了一个十字。 “十成。” “诸位,你们想一想,换做你们是幕府、大名,如果你们看到五六百人登陆一处,纠结民众,煽动民意,集合数千之众,甚至可以攻下城堡,你们会怎么想?” “他们还敢调集全部的武士去打仗吗?肯定要留下更多的武士镇守地方。农兵分离之下,一共也就三四十万武士。” “打四分之三留守,四分之一征召到幕府军中,不过十万。” “一则我证明了我可以在九州岛、四国岛乃至江户四处登陆,则其必将军力集结,分成至少五个机动兵团,分开防御。不能抱团,陆军那群人就不用出太多兵,这仗打起来才有赚头。” “二则我煽动了当地百姓造反的理由,是要摧毁幕府和大名统治的。岂忘记昔年‘联虏平寇’事乎?‘虏’尚可联、‘寇’则必灭。经告知一事,倭人必然要预留更多的武士在城中守备,担心民众闹事。那么他的机动兵团还能集结多少兵力?他们会选择和我们和谈?还是拼了命继续打下去,打到我们沿海四处传播这样的文字?” “三则将来谈判,我朝便咬着兴仁义之道为条款,幕府必不敢接受。为此,多要个三五百万两,换取我们不往倭国发放更多传单、书籍、不准收留倭人私自去往天朝求学的学生。多得的这三五百万两,投入海军,就算是三四十万两的一级舰,也能造个十艘,岂不美哉?” “我既主管海军,将来要钱的事还不是落在我头上?你要榨更多的钱,才能分到更多。榨钱,自然是要打在其痛处,我这一招,便是直接在幕府的心里下了毒。不给钱,就加大毒量。” 这些参谋们考虑的,还只是些战术上的思量,并没有想过将来要钱的事。 而刘钰,所有的目的都围绕着一件事,钱。 拿到更多的钱,才能让皇帝和朝廷确信,打仗原来居然他娘的有利可图。 户政府想要钱,或为赈灾、或为蠲免、或行仁义,没钱不行。 皇帝想要钱,或为补江淮烂肉,或为培养直系力量,或为将士赏赐以收军心。 刘钰想要钱,或为海军建设,或为通货膨胀让窖银成为不智之选,以便撬动更多的货币投入社会流通。 一切都以钱为目的。至于瓦解日本,刘钰毫无兴趣。 一旦大顺先走完这一步,日本就彻底丧失机会了,这不需要再费心费力地彻底搞垮:狮子不能因为生病的时候被羊顶了一下,就把羊看成老虎,浪费更多的精力。 他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稍微解释了一下,众人考虑了一阵,心中纳罕,暗道此真毒计也。 倒也有几个人心有不忍,尚存良心,问道:“大人,这是管杀不管埋啊。煽动起来后,我们一走,他们必死。” 刘钰大笑道:“本朝既禁教,可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他们的路,他们自己走就好。我这么跟你说吧,单就儒学而言,我们来这么一次,幕府定会出台法令,规定非朱子学说不得流传,禁孟子、禁阳明、禁古儒。朱子学这等好东西,当然要分享给别人,教化教化,教化的多了,民众心里没了念想,那不就没有怨气了?有念想,有希望,才有怨气。” 众人没有一个是科举出身的,也没有一个认真研读过朱子学说的,内心对于这个学派心中是有鄙视的。 这与刘钰无关,而是大顺的整体环境促成的。 明末差点亡天下的刺激,使得大儒们各种喷,一直在说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大黑锅扣在朱子学派的头上,王阳明跟着背了个小黑锅。 听到刘钰分析,倭国以后肯定会禁绝各种学说,甚至可能要删掉孟子,只学朱子学,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大人这是绝户计啊。” 有人终于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心想这一手着实有些狠毒,饮鸩止渴,这么搞最终的目标就是把全国都变成一个不能流动的大农村。 如今外面的世界一日三变,如此必弱。 而这一切,却不是被逼的,而是如刘钰所分析的那样,幕府会主动去做。如果一切顺利,那或许真的可以多要一点赔款。 多要一分钱,海军就能多分一份,这些海军中的高级军官们的未来也就更加光明。 一时间想通了这一点,这个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在军官的眼里就变得有意义起来。 事实上,他们并不关心倭国百姓的死活,至于仁义之类,他们也不是太在意,整天跟着刘钰,刘钰完全就不讲那种空对空的仁义。 原来不关心,也就不想上心。现在知道此事意义重大,尤其是关系到将来海军的军费,一个个都精神起来。 “那大人的意思,是明日就把这些告示就到处贴发?” “贴发是要贴发的,但只是贴发的话,没什么太大的用。农民又不识字。只是散出去,到处宣讲。还得做些事,让农夫看到咱们确确实实是真的要行‘仁政’的。” 算了一下时间,刘钰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天,我们最多还有二十天时间。一定要在这二十天内,干成这件至少价值十艘一级战列舰的大事。此非小事,亦非仁义,你们一定要做好。威海一大堆的实习舰长们嗷嗷待哺呢。” “此事无趣,又需要大量军官主持,不可懈怠。” 第四十章 商人招恨 第二日中午,刘钰又来到了距离高知城仅有一河之隔的那座小山上,陆战队已经在这里构筑了简单的阵地。 数百份抄写后的文章,正在往热气球上装,升到高空,要趁着午时从海上方向吹来的风,把这些传单扔到高知城的城下町中。 那里,才是识字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 雪花板的传单随风飘舞的同时,在浦戸城周边的村镇中,凭着通译们到处宣传那份檄文告示,已经有四个识字且有志向的人,豁出了将来的性命,加入到了刘钰的宣传鼓动当中。 他们是真的相信仁义的,也是真的有救万民于水火之心的。 但人还是太少。 飘在海上的军舰也征调了大量的高素质军官生,大量的实习舰长、实习军官全都上岸,只留下的标准配置的舰队船员。 他们按照流程,正在各个村子烧毁一些贡赋表单、惩罚那些过手克扣的村头,这是三个矛盾的中的一个。 领主、连接领主和农民的村头,还有一个矛盾点在高知城的城下町中,那才是真正可能引爆农民情绪的引线。 一国一城制下,土佐藩只有一座高知城。高知城不大,就是个城堡,城是城、市是市,城在小山上、市在城之近。 武士们名义上对土地有所有权,但没有使用权,也不准住在村子里,只能聚集住在城下町。 商人们也很少住在村子里,偶尔有一些在村子里的商人,都是小商贩,那是属于民愤不大可以团结团结的。 真正能够引爆农民情绪的,是居住在城下町的一些高利贷商人。 按照大顺的说法,其实叫地主乡绅更适合一些。 纯粹的封建制,没有乡绅。 土地不能买卖,领主将土地分给农夫,农夫按照土地纳贡给领主,这是理论模型。 如果只是这样,理论上农夫只能恨领主压榨的太狠、恨一下村子里负责征税的村头克扣。 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参觐交代制度的实行、农兵分离制下导致出现了一个纯粹的消费阶层,导致日本出现了一个畸形的统一市场,纯粹的封建制已经慢慢瓦解。 而幕府之前的一些政策,又加剧了这种瓦解。 在刘钰送地瓜以走私的那场大灾荒之前,幕府的财政就已经出现了困难。 为此幕府甚至停掉了参觐交代制,换取一万石的石高给幕府上缴一百石大米,以渡过严重的财政危机。 可参觐交代制度,是削弱外样大名的重要政策,幕府心里也清楚这么做是饮鸩止渴,所以还得想别的办法。 封建领主财政出了困难,商人就会发笑,不管东方西方,都是一样的。 而为了度过财政危机,幕府又不得不同意开发新田,鼓励商人参与投资开垦。 开发新田,需要资本。 有资本的商人垦田,如果无利可图不会去干,所以幕府允许租赁制,对土地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瓦解自己的统治基础份地制。 刘钰对纯粹的封建制怎么造反,不是很熟悉——这是大顺的一些人为了防止土地兼并所一直幻想的变种井田制,土地不能买卖,贡赋征收,供养士阶层。 但感谢幕府的改革,他在日本的农村终于找到了大顺农村的感觉,尤其是兼并土地的套路,熟悉无比。 商人放高利贷,农民穷的整天啃萝卜,借钱只能以地抵押。理论上不准土地买卖,可现实很难监管。 几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中,还不起高利贷,很多人以很低的价格将土地质押给商人。 幕府政体之下,理论上不允许有乡绅地主,可这些放贷的商人只是披着商人皮的地主。 原本是领主、农民的二元关系,中间商也就是那些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多收一点,过手的时候多拿一点。 现在则成为了领主、商人地主、农民的三元关系。 理论上的公四民六之外,幕府既然承认了商人可以租佃土地,那么也就在法令上做出了规定,商人地主可以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地租,这是合法的。 可就像是大顺规定了高利贷的最高利息一样,法令是法令,现实是现实,新兴的商人地主可不会只收百分之十五的地租。 稍微使使劲儿,公四民六的贡赋再加上商人地主的地租,尤其是土佐这种享保大灾荒最严重的地区,土地兼并已经很严重了,佃户的整体地租已经在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已然和大顺最严重的一些地方差不多了。 五成地租的永佃制在大顺都可以成为“仁政”,刘钰在这边喊出了“三十税一、均分土地”的口号,诱惑力可想而知。 农民恨商人,也恨领主。 可对领主的恨意藏得很深,因为贡赋制度早已习以为常,农夫已经被制度化,认为贡赋理所当然,就盼着领主老爷开恩,少收一点。 可这些年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而新涌现出的高利贷商人、或者叫新兴地主,这才是农民切身的、最直观的恨。 封建社会,士农工商,是有一定民意基础的。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了,又不搞实业只搞放贷金融和囤地,招恨也是必然的。 那些放贷兼并土地的商人,也就是刘钰认为的引爆农民情绪的导火索。 幕府十五年前出台的《典当地租佃法令》中对租佃制的认可和几年前的那场大灾荒中的土地兼并,就是这条导火索可以引燃的火药。 这些商人居住在城下町中,城下町不是山城,没有城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只是紧靠着高知城的居民区。 刘钰可以很轻松地攻占那里,然后,揪出他们,当着农民的面,点一堆火,烧掉典当质押的文书地契。 而这把火,足以点燃农民的信任。 现在,要等的就是在南边那些乡村村社的宣讲鼓动。 在山丘上观察了一下午,又过了一日,后面几个人跑来,汇报了一下在南边的情况。 这几个人一来,就是一脸兴奋。 “大人!大人!按你说的,果然有用。我们先是和几个最穷困的闲聊,问了问几年前那场大灾荒的时候,很多家里都有饿死的。那一年的贡米也没削减,便引出了话题。” “那年商人放高利贷,占了不少地。越顺着他们说,那些农夫就越恨,后来就有痛哭流涕的。他们很多人种了一辈子的米,可连米都没怎么吃过。领主收贡,没钱只能借贷,也只能用土地质押。” “我们又把村民叫到一起,一人哭出的故事,又引来了许多人的共鸣,一些最穷困的,甚至要跟着我们一起攻下高知城。只说虽不会持刀舞剑,可至少还能搭桥划舟。” “我们也把他们的借贷时候的质押文书看过了,叫他们收集到一起,都在等怎们替他们讨回公道呢。” 刘钰盯着高知城的城下町,嘴角一扬,笑道:“这公道,当然要帮着讨还了。不过不急,告诉他们,继续加大力度。让那些加入我们的人一起跟着宣讲,把各个村子因为高利贷而被质押的土地文书都收上来,记录姓名。” “如果有在乡间居住的,直接解决。抄家、分米、烧质押文书。告诉弟兄们,那点米那点钱,不要没出息。凡有抢劫的,直接断了退役后的股息年金福利。” “告诉军官们,这件事对海军的重要意义。一个个想要当真的舰长,有自己的军舰,就不要贪图那点小利。” 他已经把利害说的很清楚了,大量的军官生分配下去,他们盼着的就是海军得到更多的拨款,让头上那个顶了数年的实习舰长变为正式舰长。 足够的军官意味着足够的组织力,可以避免士兵管不手抢劫。 安排下后,刘钰挥手道:“就这么办吧。不要急。我估计,如果天气一直不错,最多三五天就能见分晓了。” 参谋于战术之外想的不多,问道:“怎么才能算是见了分晓?” “倭人百姓,敢在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就算是见了分晓。” 又是发传单、构建阵地的一天。 后面怎么闹哄,刘钰也不管,他知道真正放贷的大头都在城下町住着,再等两日等到农民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就可以进占高知城下町了。 五天后,刘钰一直盼望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虽然仍旧只有少数的农民主动愿意跟着他们攻打高知城,但更多的农民已经不再害怕他们这些异邦的唐人,而是站在河边和田间,在那看热闹。 说是看热闹,实际上是在等着唐人的军队把他们领主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大量的质押土地的文书都被收集起来,具体的人名姓氏也都登记清楚。在那些住在乡间的放贷商人被烧了文书地契后,更多的农民开始奔走相告,说唐人要打下高知城、烧毁高利贷和地契文书。 多数人还不敢直接和领主对抗,可如刘钰所计划的,一旦他们选择在旁边看热闹,那就意味着民心可用了。 剩下的,只需要让这些人看到他们眼中不可一世的武士,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陆战队已经开始集结整队,军改后的战术体系,使得每一次正常的行军,都像是一场阅兵。 激昂的乐曲,整齐的步伐,陆战队在河边整队。 隔着一条不足百米宽的小河,土佐藩剩余的武士也在河对岸驻扎了不少人。 但刘钰相信,这些武士已经被吓破了胆,一会只要炮火一开,这些人就会溃逃回高知城中。 回头望了望那些在两旁看热闹的农民,刘钰冲着军官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进攻了。 进攻之前,先找了一个铁了心跟着唐人一起反抗领主的本地人,冲着河对岸大声喊话。 “仁义之师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你们如果敢放火烧毁城下町的民居,那么将被视为残暴。参与者,一旦被攻破高知城,全部都要处以绞刑。” 没有叫喊让他们投降,只是不准他们烧城,做出一番仁义之师的模样。 连喊数次之后,炮兵开始射击。 设置在岸边的防御很快就被摧毁,所剩无几的铁炮手再度感受到开花弹的威力,不等陆战队渡河,全都朝后逃走。 在土佐藩的武士逃走的时候,远处观战的农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叫好声。 “嘿嘿吼!” 第四十一章 画饼 过河的连队高奏战鼓,军官擎着一面上书“仁义”二字的大旗,正式进入没有任何抵抗的高知城下町。 刘钰像是旅游一样过了河,站在高知城下町的播磨屋桥旁,低头看了看这座很出名的桥,忍不住笑道:“若是小时候,使使劲儿,我能尿到桥对面。” 身旁的军官听着这个笑话,暗笑道看来勋贵家里的孩子,小时候也这么玩?也有打趣的接话道:“大人年轻力壮,想来此时也定可以。” 刘钰哈哈一笑,也没有真的脱下裤子试一试,只觉得倭人眼中的名胜名景,着实有些寒碜。 站在这座小桥上,习惯性地朝着河里吐了口唾沫,却并没有成群的鱼游过来。 抬头问身旁跟着自己来的那个倭人师匠道:“这里便是土佐藩主的御用商人播磨屋家?” 用日语说了御用商人这个词,若是用汉语他是不可能说御用这两个字的。 倭人师匠点点头,说道:“这便是播磨屋,负责给大名运送大米去江户或者大阪,也经营纸张等业务。对面是柜屋,亦是本地豪商。这桥是私桥,为了方便两家来往。周围都是跟着藩主从挂川一起来土佐的武士,他们都住在这附近。但现在,应该都逃到高知城中了。” 既这么说,这里应该就是城下町的中心了,这个播磨屋和柜屋的主人,在高利贷和典当地名单上,也是名列前面的。 而且这两家在之前的垦田许可中,还出资开辟了大片的良田,拥有很多的佃户。 说起高知的豪商,那倭人师匠忍不住叹息道:“就是这些商人,导致了领主道德败坏。所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也。” “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之辈,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至于彼辈自身,或则山珍海味,妻妾围侍;或则引诱大名家臣于青楼酒肆,饮宴无度,一掷千金。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大人何不效古贤,散发钜桥鹿台财米,以救今日饥馑困顿之百姓?此等钱财,皆不义之财。” 刘钰心道行家啊,散发钜桥鹿台财米……这不就是造反的标准模板? 散,自是要散的,却不是现在。估计豪商们也都一起躲到高知城去了,此时也无甚可散的。 从这师匠的话里,也算是印证了刘钰的判断,在封建经济慢慢瓦解的过程中,底层人对商人的恨胜过对领主的——只要允许土地买卖,哪怕稍微松个口子。 终究这师匠是儒生,哪怕他不是朱子亦非阳明,自称古儒一派,可内心其实始终盼着领主实行仁政的,还没到真正敢造反的地步。 商人,尤其是囤积土地的商人、有垄断特许的商人,是最容易招恨的。幕府其实也是把这些商人当大肥羊来养,由他们吸收仇恨,时不时就出台赖账法令。 只要稍微松一下商人身上的铁链,商人就会让封建主知道什么叫富集财富的效率。至于是否合法,亦或者是否符合道德,刘钰根本不想评判。 反正他在大顺搞贸易公司和实业,最愁的就是大顺高利贷的利息,让他的一些利润稍低的项目根本无法募集到资金。 五成地租亦算仁政的地租水平,更是让大顺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愣是要靠海外贸易才能搞出工商业起步萌芽。 师匠的话,让他对此时的倭国百姓情绪,渐渐加深了了解。 叫人砸开了播磨屋的大门,进到里面,果然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他也不想住在这种地方,市区过于危险,地形复杂,万一真有不怕死的搞刺杀,肯定闹出乱子。 “这样,先张榜安民,只说我来此,非为财货,乃为仁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抢劫者笞……” 将几份重新书写的榜文交到身后人手中,那师匠疑惑道:“抢劫者笞?大人这是不准备效古贤钜桥事?” 刘钰笑道:“武王散鹿台之财,岂可谓之抢?发钜桥之粟,岂可谓之劫?只恐这些财货都转移到高知城中了。不急,不急,先去张贴榜文。” 师匠不知刘钰何意,但见陆战队的士兵肃立不动,对旁边那些富商的房屋虽时不时窥探,可不得命令竟是纹丝不动,心下佩服,便和剩余几个志同道合之辈一起帮着张贴榜文。 武士全都逃到了高知城,可城下町的人也不可能都逃过去。 高知城一共四十米高的小山,可能还没刘钰家里的花园占地面积大,也实在盛不下太多的人。 土佐藩剩余的武士蜗在高知城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钰在这边搞事情,他们无可奈何。 打又打不过,也不敢下来。 好在刘钰之前一直散发传单,宣扬自己是仁义之师,确确实实没有抢劫之类的事发生,对于一些武士的家人也没有施暴,并未骚扰。 城下町的人不怎么惧怕。毕竟不是西洋人,而是这些倭人经常听说的唐人,并没有太多的惊惧。 大多的商户都没有逃走,还是在城中,安静的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这些人,也是刘钰准备使用的工具。 和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话。 每个人的关注点不同,除了民族之外,可能很难找到一个把各个不同阶层的人统合起来的大义。 城下町外的农夫,渴望的是土地,在意的是高利贷,等待的是自己质押土地的文书。 城下町内的商人,渴望的公平,在意的是御用商人的特权,等待的是有一天他们能和武士阶层平起平坐。 于是这一次出榜安民的内容,都是围绕着这些小商人。小手工业者的。 新的榜文上,刘钰先讲了一个故事。 “我在唐国便听闻,尔等小邦有武士庶民之分。听说有商人见武士的身上有个跳蚤,便好心出言提醒。却不想武士大怒,挥刀便将其斩杀,说是跳蚤是畜生身上最多,说他身上有跳蚤,便是侮辱他是畜生。” “若在唐国,莫说区区一个武士,便是宰相,若敢因此当街杀人,也必受戮。如此观之,尔国当真蛮夷也。你们多是商人,想必你们平日也多受武士欺压吧……” 以这个故事起头,用很通俗的语言,拉近了和这些小商贩的关系。 新的榜文把矛头指向了两部分人。 一部分这些小商人们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为之的特权商人。 以及绝大多数的武士。 既然幕府的统治阶层是武士,想要幕府害怕,就得证明自己有能力把非统治阶层的人都煽动起来。 农民有人、商人有钱、一些乡村教书匠有文化、落魄武士有武力。 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做给幕府和大名看的,为的就是幕府没办法进行全面动员。 明明有四十万在籍武士,却最多敢用七八万组成几个机动兵团,大部分还是要留在各地城中维持统治。 榜文的最后,是刘钰的法令,说是城中一切照旧,如有发现抢劫者,可前往播磨屋桥附近汇报。 随后便派出军队,先控制了米铺,强制要求开门营业,并且进去搜查了一下存米的情况。 又叫买米的人不得多买,每人每天只能购买一定的数量。 随着米铺被强制开门,只用了一天时间,整个城下町就再度运转起来。 又一次上演了一下当中鞭笞“抢劫”士兵的戏码,倭人皆称仁义之师,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屋子,前往城下町东边的一处空地,听刘钰等人的宣讲。 城下町的一些人上过寺子屋,认识一些字。 前几日刘钰把传单随风散发的时候,城中的武士到处搜检,可还是有一些胆子较大一点的,将这些传单悄悄收好,对于上面描绘的“仁政”向往不已。 那是大顺都没有的仁政,可那也是这些自小不自觉接触过儒学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合理的仁政。 所描绘的世界,就像是切支丹教徒眼中的天堂。天堂尚且需要来世,可这样的仁政,似乎近在眼前。 城下町的东边空地,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听仁义唐国之人的演说,刘钰也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此番来非是为了土地和财货,乃是为了帮助倭人建设王道之土、行仁义之政。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和这些城下町的小商人,刘钰就抓着武士特权、特权商人这两件事说。 好在他是读过前四史的,一篇《货殖列传》,足够引经据典,说商人对于国家是有用的,是促进财富流通的,四民之一并不低贱,从精神上取得了这些小商人的好感。 又凭借公平的买卖,获取了这些商人的信任。 随后他就公开宣布,正常经营的商人是好的、但是放贷的商人是坏的,尤其是放贷而让农夫用土地质押、凭借天灾低价购买土地的高利贷商人,是不符合“仁政”的,是要处置的。 并且公开点了一下那些农夫提供的放高利贷和囤地的商人名单,派兵守在了他们的家门口,并且给他们两天时间,将所有的质押文书送来,否则的话就要受到惩罚。 大部分小商贩既没有放高利贷的资本,也没有参与土地贸易的人脉,不少人或是带着一些良心、或是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对这项声明拍手称快。 在限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半数的高利贷商人乖乖地把质押文书送到了刘钰手中。 但是那几个真正的大商人,却都躲到了高知城中,他们的家里并没有留下什么人,粮食和金银也都转移了,这也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刘钰训斥了一番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又下达了几项根本没有意义的命令: 所有贷款的年息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 所有贷款,连本带利偿还到一倍本金之后,无论本金是否还完,都视为还清了。 至于能否实行,刘钰根本不在乎,他又不会在这里太久,马上就会离开。就像是所有在野党在在野时候许下的诺言,听起来总是那样美好,这些画饼自是引来了许多欠债的小商贩的拥护。 第四十二章 埋雷 但刘钰也很清醒,小商贩、小商人,不可用,只能用来埋雷,不能用作攻取高知城的民力。 这些小商人狡猾而又市侩,小市民狂热但不持久,自己又不是要搞街垒那一套,无法真正把他们发动起来。 还是要靠城外那些看热闹、等着刘钰烧毁地契的农民。 在城中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收买人心,而是再给幕府和大名埋雷。收买民心的前提是要在这常驻,否则收买民心就是赔本买卖。 收买人心,靠的是肉眼可见的好处。 埋雷,则只需要造一个不可触摸的“天堂”。 既是埋雷,这“天堂”是否可以实现,那不重要。 天主教可以掀起岛原之乱,他用儒家这一套仁义,一样可以掀起土佐之乱。 在幕府和大名没有财政部门专门贷款的情况下谁来放贷?农业社会资金除了放贷和囤地又无可投资的情况下往哪用?这些实际而现实的问题,刘钰根本不管。 反正此时大部分人是愚昧的,他们在意的是直观的感觉,很少有人会用理性去思考这些政策能否实行、是否是空谈。 为了将雷埋得足够吓人,还需要一些成体系的理论。 儒学理论,刘钰狗屁不通。 可是,宋时的王安石却通,他既有心思,早有准备,当即拿出了王安石的《周礼新义》,摘抄出了一整套的成体系理论,大顺本来就有成套的刊印成书的,倭人识字的多半识得汉字,直接分发就好。 《地官·司徒·泉府》里说,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物楬而书之,以待不时而买者。买者各従其抵,都鄙従其主,国人郊人従其有司,然后予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事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余。 这是国家负责贷款、平价、以低息贷款扶植小商人和小手工业者的仁政大义。 《地官·司徒·旅师》里说,掌聚野之锄粟、屋粟、间粟,而用之。以质剂致民,平颁其兴积,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颁而秋敛之,凡新氓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以地之媺恶为之等。 这是抑制豪商、贷种子钱给农夫、平物价的仁政大义。 除此之外,孟子的民本思想、杀桀纣乃杀暴君、大顺一些学派的四民平等理论等等,全都散播一遍,到处发书。 他是要让幕府将来“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把儒家体系里的精华全都用来造反,保管幕府只会严厉禁教、禁异端学说,甚至可能连朱子理学中的“精华”,幕府也会全部去掉。 要是幕府能拿出禁教的控制力,严密控制非朱子理学的儒家传播、再把朱子学彻底封建礼法化,刘钰觉得自己花几千两银子买的书,就算没白买。 刘钰心道,你只当天主教可以用来造反搞出岛原之乱,却不知儒家亦可找出造返有理的内容。管教你朝着“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路上一路狂奔。 他和商人、识字阶层、手工业者讲大义,讲理论。 和基本不识字的农夫,就不需要讲大义、讲理论了。 一把烧了质押地契文书的大火,比什么都有用;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比任何大义都动心。 城下町外,跑来看热闹的农夫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刘钰知道他们在盼什么,攻下城下町时,那些农夫齐声为自己叫好的那一声“嘿嘿吼”,已经证明了民心可用,剩下的就只是把这些民心激发出来。 花了一笔钱,平价从米铺买了一些稻米,雇佣了一些人,就在城下町东边的空地埋锅造饭,请这些自己种米却可能没机会吃过大米的农夫吃白米饭。 据说曾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大名交战,城市被围,围城者断水。城中就用白米给马洗澡,而外面的士兵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大米,竟把洁白的大米当成了水流,认为城中尚且还能用水给马洗刷,可见必有水井,遂撤围。 或许有点夸张,刘钰一开始还不怎么信。 可当他见到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倭人农夫,在米饭蒸熟之后,可以连咸菜都不用一个人吃了一斤生米做的饭之后,他觉得似乎应该可能是真的。 米也就一二两银子一石,每天买上个四五百石,一两万斤,花不了几个钱。 若能攻下高知城,不算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和战略影响,想来上面那么多豪商,只看金银的话也能保证回本。 城下町攻下的那一天开始,有些农夫已经在这里吃饭,如今已经吃了三日,呼朋引伴的传播之下,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从城下町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手中拿到的一小部分地契文书,在这些农民吃饱之后,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将这些地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欢声雷动中,还有更多的农民心怀期待,因为他们的地契还没到手。那些人躲在高知城中。 眼看着别人的地契都被火烧掉,想着持有自己质押文书的人还在高知城中,许多农夫望向遥远的高知城,心想原来吃饱白米饭的滋味,竟是这样的。 如果能够拿回质押的文书,如果能哦实行三十税一的仁政,自己难道不也可以天天吃白米饭吗? 呛人的青芥抹在眼角旁,刘钰饱含热泪地冲着这些吃了三天白米饭的农民,声音哽咽地做了最后的鼓动。 “百姓们,天朝乃礼仪之邦,此番来,只为施仁义、行仁政。不取寸土。”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今日烧了地契和质押文书,就算今日说了三十税一,若是武士老爷们、领主们日后反悔,又怎么办呢?” 那些已经拿到文书的,心一下子凉了。 是啊,唐人是仁义之师,不取寸土,唐人走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那些豪商和藩主关系密切,武士老爷们会允许他们只缴纳三十分之一的贡赋吗? 就算拿到了质押文书,将来还不是可以索要回去? 数千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声请愿道:“请大人留下!请大人留下啊!” “领主怎么可能会行仁政呢?” “大人请不要走啊。大人若是走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该怎么办?” 刘钰“洒泪”道:“我有我的仁义,我若留下,岂非是为了取土而来?为人,岂能无信?” “不若这样,待我攻下高知城,抓获你们藩主的家臣和那些豪商。我来作保,要他们不得违背仁政,不可再收回你们的土地,如何?” “攻取高知城,你们无需冲杀,我来替你们讨回你们应得的一切。只是虽不用你们冲杀,却需你们拿起你们的农具,助我一力,可乎?” 本来已经心凉的人,此时再度又燃起了希望。 既然唐人可以作保,或许真的就能实现这些唐人所说的仁政。 眼前的这位大人是如此的好人,如此的诚实,如此的守信,他还有可以把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打的屁滚尿流的军队,这样的人作保,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白米饭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实行唐人所言的仁政,日后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只要这些唐人可以攻下高知城,可以把藩主的武士近臣抓获,把那些豪商抓住,和他们签订契约,不准盘剥,想必藩主和武士老爷们一定会遵守的吧? 武士,也有他们的荣耀啊,而诚信难道不正是其中之一吗? 只要这些唐人作保,不但可以保证仁政得以实施,还可以让领主和武士老爷们对此事再也不追究,这就太好了。 再度回忆起一顿吃饱白米饭的感觉,数千农夫纷纷道:“请大人做主!我们愿意干。” 见人心可用,刘钰正色道:“好,各户有心者,明日即可拿着农具前来。家中有女子者,可趁夜晚编织竹筐、木筐。每个作价银钱,当即交付。” “各人回到本村,本乡,可将今日我所说的话广为传播。”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稻米就要熟了,若能做成,今年你们就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了!” 号令一下,数千农夫纷纷朝着家里狂奔。 或是叫女人连夜编织竹筐、草笸箩;或是自己呼朋引伴,将这几日经历之事大肆宣扬;亦或是悄悄从怀里摸出偷偷藏着的饭团分给家里女人孩子。 这些倭人乡民离开后,军官们都兴奋起来。在他们眼中,明天只要有个几千人赶来,就可以在一天之内填平壕沟和沼泽。 而那,几乎是攻取高知城唯一的障碍。 唯独几个心地善良的军官感叹不已,摇头道:“大人何必骗他们?就算逼着那些人签了契约,难不成就真的既往不咎?就真的能三十税一?” “我等这几日也研究了一下倭人的制度,别说三十税一,便是十税其二,只怕倭人都没法养这么多的武士。” “我朝亦知前朝教训,兵是募来的,必要花足了钱。兵若不稳,宗庙必隳。倭人又不傻,武士也非军户农奴,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农兵分离之下,若对农民仁,则对武士不仁。武士不稳,其国必乱,倭人绝不会允许,也不能答应。” “大人何不直接按那倭人师匠所言,分钜桥之粟、鹿台之财?我等军势强横,倭人百姓亦看在眼中,只要振臂一呼,必然跟随。” 刘钰失笑摇头道:“农民很狡猾的。除非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人造反?岂不闻,历来皆是反奸臣不反昏君?你们不读《水浒》?赵王君是好的,高俅是坏的。” “天朝百姓,造反经验丰富,汉高、明祖皆布衣而成大业。又有《水浒》等书流传,《西游》更直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倭人造反,尚未有此等经验,心存侥幸幻想。” “天朝自有国情在此、倭国亦自有国情在彼,岂可不知变通?” “既存幻想,那便顺着他们,只说作保签契约,他们便敢来。若说诛暴虐之君,他们吃饭肯来,做事却未必敢来。” 第四十三章 君子圣徒 军官们对各种造反研究不多,自也不知倭国自有国情在此。 若不是因为《典当地租佃法令》,这倭国的情况和大顺截然不同,除了造反的“酸秀才”也会来几句鹿台钜桥之类的典故外,实无相似之处。 除了几个心地善良的觉得将来这么一走,土佐藩怕要血流成河,良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要帮他们攻高知城的百姓。其余的军官也没觉得什么,唯独担心如刘钰所说的那般,吃饭看热闹的时候,来好多人;等真正办事的时候,便不来了。 好在陆战队的军饷向来充足,又关系到退役后的年金,且不像水手那般病态,大量上岸补充的军官生也都知道这件事关系到海军将来能拿多少赔款以造舰,总算是维持了基本的仁义之师的模样,赢的了当地人的小小信任。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就提着家中的农具赶来混饭吃。 除了农具,他们手里还提着家里的竹筐、背篓,各自登记,就在当场领到了钱。 伴随着太阳升起,天上没有早霞,预示着几天之内都是大晴天,刘钰的心情也如同这朝阳一般,蓬勃开怀。 不及中午,已有数千人聚集于此。 下了军舰的军官生融入其中,各配了通译,组织当地的百姓将陆战队的大炮拉到了高知城的西北角外空地上。 靠着数千人手里的锄头铲子,填平了高知城西北角的稻田。告知造纸业发达,附近树木极多,砍伐树木,很快构建出了对准高知城的炮位。 观察了一下高知城,刘钰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惜前几年的大火将高知城的天守阁烧了个干净,若不然此时炮轰天守阁,定能让这些倭人农夫欢声雷动,一会做起事来也必更加卖力。 至于攻城,这是战术问题,他已不必躬亲,参谋们早已拟定好了方案。 纵然语言不通,也不影响,只需要一会炮击毁掉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压制城上的防御,让那些农民用竹筐担土,填平壕沟就是。 中午十二点一到,炮兵已经准备就绪,参谋们最后来询问刘钰。 “大人,攻城已经不难。只是我军人少,又不可分散以免被倭人寻机击破,故而不能围之。这些倭人农民,空有热情,奈何一辈子都没摸过刀剑,亦不可用。万一土佐藩的武士跑了呢?” 刘钰不以为然地笑道:“跑就跑了呗。有句话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能跑,高知城的稻米金银能跑吗?况且,我要让幕府看到的,是我攻下了高知城。至于我军野战之力,浦戸城废墟一战,倭人已经亲眼所见了,就不需要再演示了。” “日后我若不掌海军,你们参谋们一定要想清楚,打仗的目的是什么。达成这个目的,制定相应的战术,成全背后的战略。我攻高知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武士,是为了让幕府知道,我有能力在倭国任何一处登陆、借用百姓怨气,千人即可攻城。令其不敢倾全力与天朝决战于九州岛。” 想着皇帝已经把李欗安插进了海军,有些战略上的考虑也需要对这些参谋们进行一下培养。 讲清楚战术、战略的区别后,最后看了一下怀表,冲着参谋点点头道:“开始吧。先炮击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倭人百姓填壕与沼泽。” 轰隆隆的炮声开始作响,不到半个小时,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已经坍塌。从各个军舰上抽调的、负责在桅杆上狙杀敌舰指挥官的火枪手也靠近了护城壕,随时盯着可能露头的铁炮足轻。 高知城中,土佐藩的留守家臣悄悄观察着城下集结的数千农民,心惊胆战地发了一句感慨。 “水可覆舟啊。” 抵抗已无意义,唐人的炮击太猛烈,知道如何打仗的人都可以看出来,下一步那些农民就会将护城壕填平。 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一战,已经让许多武士吓破了胆,他们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火枪火炮的面前不值一提。 最后的依仗就是高知城,十余丈高的山丘和城上的石墙,或许挡不住唐人的火炮,却可以给武士们带来一种安全感。 就像是夜里怕鬼的人总会盖好被子,骗自己说鬼钻不进被子里一样。 可现在,这个自己欺骗的谎言已经破灭,石墙很快完蛋了。 土佐藩的留守家臣在考虑到底是自杀,还是投降。 山下的唐人高举着“仁义”二字的大旗,这两个字他们当然看得懂。仁义大旗的后面,是被煽动起来的万千农夫。 唐人或许会走,这些农夫可走不了。想着这些天城下的传闻,几个家臣建议不如先投了。 “唐人以仁义为名,只说要均田地、废贷利、另作保以求仁政实施。投降虽是武士的耻辱,可既然唐人只是为了仁义而来,不如先假意投降。骗其离开,待藩主归来,再行定夺。” 面对这样的提议,有家臣犹豫不解。 “这个唐人的伯爵,到底要干什么?他说来我邦,是因为萨摩藩的人占了琉球,这是萨摩的事。若是他们不知道萨摩藩在何处,我等亦可告诉他。” “或是去江户,追究此事,亦非不可。他有巨舰,也不是去不得江户。” “土佐不产金银,亦未曾侵入琉球,更是穷困之地。他若是占据浦戸城做港口,亦可说得通。可纠结兵力、煽动暴民,来攻高知城,所为者何?” 决定是否先假意投降谈判之前,这个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唐人的伯爵带着军队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唐人有意入侵,必选西海道,怎么可能跑到四国岛? 去萨摩,这里也无陆路可通。萨摩那群人侵伐琉球,惹怒了唐国,与土佐何干? 土佐石高不过二十万,也无金山银山。就算攻下高知城,也无甚好处,况且就算唐人善战,可以以一敌五,那也不过五六百人。纵有舰队,若四国各藩集结藩兵,未必不能胜。 城外的消息只说,唐人的伯爵是出于仁义。 这个理由,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释通的,但傻子才会信。怎么可能真有人为了仁义打仗? 若真的是为了仁义,当然可以先假意投降与之谈判,答应农夫的条件,日后可以再反悔就是,只要让唐人离开,这些手无寸铁的农夫不足为虑。 可是,怎么可能是为了仁义二字?可若是别的,又实在解释不通。 到底信还是不信,在炮声中争论了一阵后,伴随着炮声越来越密集、倒塌的石墙越来越多,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诸君,我觉得可信。诸君可还记得禁切支丹教后,尚有许多人前赴后继殉教?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众,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们心中的‘仁义’吗?” “以我观之,这唐人伯爵名刘钰者,多半是个儒家君子,亦如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徒,只是为心中之仁义。除此之外,我实想不出他为何非要攻下高知城,又蛊惑无知农民。” 有家臣提出了这么一个看法,竟顿时让一些疑惑不解之人茅塞顿开。 仔细一想,又似乎的确真的实在有些道理。 “你是说,这唐人的伯爵,和那些被切支丹教封圣的在我邦殉教的圣徒无二?他是真的信‘仁义’二字?” 提出这个想法的武士点点头,其余人又都想了想,均觉得除此之外,再无理由了。 除了和那些切支丹殉教者一样的疯子,谁会真的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理由开战? 当年长崎的街上摆上圣象,令人践踏而过,以验是否为切支丹教徒。哪怕明知道拒绝踩踏便死,却还有许多人宁死不踏,甘受火刑。 怎么看这唐人的伯爵都是这等类似人物,无非他不信切支丹教,而是真的相信仁义罢了。 这种疯子做事,难用常理忖度。 留守家臣细细思量间,开花弹的爆炸声又密集地来了一轮,待炮声暂停,遂道:“他既携舰队前来,又为琉球萨摩之事,恐怕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一则有长宗我部的旧臣流亡至唐国,诉说土佐诸事,为朋友之义来;二则便是他真的相信仁义之道,故而践行之。其余之外,实想不出他因何非要占据告知。” “既如此,只要暂且答应,他必撤走。此智计也,非投降之耻。” 本来就想不通刘钰为什么非要打高知城,再经过有家臣联想到禁教之后层出不穷的殉教者,觉得刘钰是真的相信仁义、真儒家君子的推论,就越发可信了。 再说如果换个思维去想,投降是耻辱,可如果是用智计来骗走唐人,这便不但不是耻辱,且可为后世所称赞。 瑟缩在山上的家臣们听着持续不断的炮击,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山下逃走,没受伤的武士可以逃,可是受伤的、家眷等等,又怎么可能逃得掉?况且高知城尚有许多米粮,还有金银,只怕若无唐人作保,那些狡猾而奸诈的农民非要把这些东西都抢走不可。 再一想这唐人的伯爵既是儒家君子,又讲仁义,在城下町亦是秋毫无犯。想来必是个诚信君子,只要和他谈好了,他定会遵守。 “孟子言:故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他既是君子,当可欺之。若不然,待其带那些无知农夫攻下高知城,他纵君子,手下兵卒岂皆君子?农民万千,岂可讲理?届时城中焚毁,粮米被分,又怎么和家主交代呢?” 心里断定了刘钰是谦谦君子,先投降的想法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都知道再拖延下去必要出大事,唐人的战术一眼可知,然而明知他们要那么干就是挡不住,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不宜迟,应速派人持白旗下山,约其详谈,亦可暂先答允其行仁政之事。随后礼送出境,或寻岛津、或问江户,便与我等无关了。他虽君子,唐人天子岂君子乎?又怎么可能会真的为仁政一事,出兵远渡大洋而攻土佐以保仁政实行?” “待唐人一走,农夫皆为蝼蚁,不足为虑。” 第四十四章 怕疼 高知城的城门入口朝南,那里并不在大顺军的炮击范围之内,外面只驻扎了一小队监视的士兵。 当举着白旗的武士出现之后,双方语言不通,但武士送来了一张写满了汉文的信,说明了来意。 军官急匆匆跑到刘钰身边,将这张纸递了上去,问道:“大人,见还是不见?谈还是不谈?” 此时第一轮炮击已经结束,后面的倭人农夫已经开始背着石土往壕沟那跑。 这和攻棱堡不同,棱堡还要挖之字壕,以避免棱堡的炮击。 可高知城的西北边根本没有炮,也没有修出来如同棱堡一样的低矮不易瞄准打击的炮台,甚至还是石砌的墙。 这些农夫也就不需要之字壕的掩护,直接从后面将大量的石块往前运。 刘钰没有立刻看信,而是慢悠悠地看了一阵农夫的忙碌,这才不缓不急地说道:“见,自然要见。只是,一边见,一边谈,这边的壕沟也要填平、沼泽也要铺好。我倒要听听这些倭人想谈什么条件。” “农夫有人、商人有钱、读书人有文化,还缺个底层武士的刀剑嘛。若能投降,筛选一下,再多说几句,也算是圆满了。” 挥挥手,将战役指挥权交到了参谋部的手里。 自己与史世用带着一些卫兵,就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攻城阵地附近,只叫军官过去把那几个武士押送过来。 四名武士被押送着来到刘钰身前,炮声再度响起。 为首的武士当即便道:“我等下山与贵国来谈,为表诚意,还请停止炮击。” 刘钰一听这话,冷笑道:“你是何出身?现居何职?我堂堂天朝伯爵,你何等身份,竟而不拜?都言倭人蛮夷也,不知礼节,无有礼仪,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懂吗?” 倭人武士的头目没有就日本不是大顺的朝贡国这个方向来反驳,而是也学着刘钰的神情冷笑道:“唐人既知尊卑,却缘何要和低贱的农夫站在一起呢?”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小邦,尝有人言,倭人有小礼而无大义。此言得之。” 想着要让日本“取其糟粕、去其精华”,便又故意将孟子的话说了一番,随后便指着远处正在填平壕沟的倭人农夫,与为首的武士说道:“你真个儿要与我辩经?我时间倒是挺多的。” 那武士顺着刘钰的手指看去,见壕沟已经填平了大半,脸色大变,只好屈膝跪下,想着刘钰既是唐人的伯爵,怎么也算是一个藩主大名了,知道这时候在礼节问题上不能拖延,只好行此大礼。 “唐人的伯爵大人,我等也听闻了你的仁政宏愿,只是家主尚且参觐未归。我等虽不能替家主决定,可是待家主归来,亦可进言。大人的条件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可以答应,将来减少农夫的贡赋、规定最高的贷款利息、一切之前的土地典当质押文书均为无效。” “大人既要去追问萨摩岛津氏侵琉球事,可调转船头向西,土佐亦可出人领航;若大人要去江户,我等亦可相送。” “萨摩岛津与琉球之事,土佐实不知。” 刘钰面色稍霁,装作一副很讲道理的样子,启口道:“尔等真有谈判之意,可让出高知城。携带刀剑从城南出,如此方有诚意。否则,我缘何要信?” “我虽仁义,却非宋襄。高知城旦夕可下,我本不欲见你,只是想着交兵必有死伤,心有不忍。” “若不然,我会继续攻城。在此期间,也不会停下攻城。你可速速回报,备说如此。” “天朝乃礼仪之邦,我亦为仁义而来,尔等若能谈,我必可保证众人安全,不会伤害分毫。” “你若迟疑犹豫,不妨在这旁观,见我如何攻下高知城。” 直接告诉土佐武士,自己的条件就是城中立刻放弃抵抗,自己可以保证安全。但不管谈不谈,自己不可能停下攻城的。 为首的武士眼见那些农民还在继续填土,也知道不能在拖延下去了,可他还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大人既来自唐国大邦,必读太史公言。前汉时,李将军尝为陇西守,羌尝反,李将军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李将军诈而同日杀之。王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李将军所以不得封侯者也。” 刘钰呵呵一笑,随口便道:“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於鬼神,可羞於王公。既如此,又何必以李将军诱杀俘虏之事说之?你且放心。” 土佐武士这才放心,转身欲行,又被刘钰叫住。 “且慢,还有一事。若出城,必要上缴武器,包括佩刀。由我属下代为保管。待契约成,我军自退,武器也会一并交还。” “什么?此事断不可行!”武士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反对了一句,想着下山也就罢了,可要交出自己的佩刀?这怎么可能? 刘钰摸出腰间皇帝赏赐的簧轮短铳,笑道:“我要杀汝等,你们带不带刀都无影响。叫你们交出佩刀,自有缘故。我闻尔邦有《刀狩令》,农人见了武士必要行礼。如今我既作保,定仁义之契,农夫与你们面谈时候,你们若佩刀,到底是拜还是不拜?”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然而那武士却道:“佩刀是武士的性命和荣耀,不可轻下。” 刘钰闻言,也不说话,转过头看着已经在填平沼泽的农夫。 倭人武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时间紧迫,刚要说一句,才开了一个字,就被刘钰打断。 “昔年春秋乱世,卫懿公好鹤亡国。翟人追杀卫懿公,尸体残破,唯肝完好。忠臣弘演,寻到卫懿公的肝脏,便剖腹自杀,取出自己的肝,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棺椁,纳主公之肝而葬之。此切腹之始也。” “我也素闻尔邦有剖腹之礼,以证其忠。此事看你们怎么看了,若是以为此事为仁义,主公并非受辱,则可出城暂降;若觉得此事终究是受辱,那就剖腹以证己忠。” “去吧,就这么说。觉得这是为了仁义而不算受辱的就出城,觉得这是受辱的就剖腹,亦算是给他们些体面。否则,你难道忘记了浦戸城之战的死状吗?我虽仁义,我收下的水手却鲜有仁义之辈。” 说完这一句,刘钰就转过身不再搭理这几个人。 为首的武士想到那日浦戸城之战后,那些唐人水手杀人的残酷暴虐,以及对尸体的极不尊重,心中暗寒。 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咬咬牙,一溜烟地朝着城中跑去,只想把这个消息传递回去。 到底这算是智计?还是仁义?还是屈辱?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若不早做决定,那就只剩下战败的屈辱了。 现在出城,还可以说这是出于智计,亦或者可以说出于仁义。但要是被这些唐人攻破高知城,那就只能算是屈辱了。 跑回高知城,将刘钰的条件一说,藩主留守的家臣也立刻出现了分歧。 有人认为这是智计,只要先把这些唐人骗走,才能为家主守住基业,这是忍辱负重。 也也有人认为,摘下佩刀,实在是耻辱,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炮声还在继续,已经来不及争论了。 出城野战的胆量又没有,那些认为是屈辱的,只有一死了之了。 三十多个认为是屈辱的人被集中起来,迅速找好了介错人。 炮声还在继续,过多的形式也来不及上演,但基本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只是捧刀的助手捧着的,却不是刀,而是一柄柄的扇子。 有人不怕死,有人也不怕疼,可不怕死的总是多于怕疼的。都是凡胎肉体,谁不怕疼? 切腹那么疼,一般的武士也不会选择真的切腹,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或是用木刀、或是用扇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稍微划拉一下,介错人抓紧时间砍下脑袋,一刀的事。 不然真的切腹,怪疼的,着实需要极大的勇气。 显然,土佐藩的这些武士,有些真的敢死,但却没有一个敢用刀切腹的。 许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之战,可能是这些武士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血,那时候就有不少人腿软了,况于切腹。 这些认为是屈辱的,拿着扇子比划了一下,后面的介错人手起刀落,砍掉了脑袋,就算是切腹完成。 三十多个人还没全都切完,两枚臼炮的开花弹就在他们不远处爆炸,介错人忙匆匆地不等剩余的人拿扇子比划,就把脑袋赶紧砍下。 随后,剩余的还能动弹的武士都来到了城门处,遵守着约定,等待大顺军抵达后,将佩刀一一摘下。 他们并没有多少忐忑和不安,觉得刘钰是个君子,必然说话算话,不会加害于他们,诱而杀之。 很快,这些人被押送到了攻城阵地附近,那些已经忙完了自己事的农夫,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们没了佩刀,欢声雷动。 刘钰悄悄附在史世用耳边道:“史兄,你带一队兵,再带许多农夫,先占了高知城。封了粮米金银,不得轻动,叫那些农夫将山上的伤者都抬下来。” 史世用见刘钰似乎真的有意要谈,奇道:“大人这是真把自己当仁义君子了?怎么说谎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呢?难不成大人还真和他们废口舌?” 刘钰大笑道:“我废什么口舌啊?我只作保。你只管去,那几个豪商富户也都在山上,若是金银都在山上最好,若不在山上而是藏在窖中,我还得教这些农夫一些本事。” 史世用一怔,心道什么本事? “我大顺开国汝侯、追武威郡王、太祖皇帝麾下节制百官权将军,当年在京城的本事啊。” 第四十五章 死国矣 史世用笑道:“大人果然内行。土佐多木,夹棍做起来却是容易。只是大人既要做谦谦君子,这钱可等不到喽。” 笑罢,自带人上山,占据地势,又叫人将山上受伤的武士都抬下来,自领了一队士兵占据被烧毁还未修复的天守阁。 将那面硕大的“仁义”大旗树在故旧天守阁上,又将一面书写“替天行道”四字的大旗竖起。 城下,刚才还敢跟着刘钰填平壕沟沼泽、甚至敢在看到武士们被俘之后欢声雷动的农民,此时这些武士已无反抗之力,却反倒生出了一丝丝畏惧。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甚至一些武士猛一抬头瞪了那些农民一眼,农夫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向后退却。 长久的欺压已经形成了一种威压的惯性。 权力,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怕此时武士的刀剑都被收缴、哪怕替天行道的大旗在高知城高高飘扬,那个千百年形成的、阴魂不散飘荡心间的魔鬼,却还在农夫的心头不散。 刘钰知道,想要搞事,需要头羊,于是与众人道:“我只作保。既做保人,便需有双方代表。如今武士在此,却还需庶民的代表。” “谁人敢来,行此仁义大事?” 连问三声,最开始和刘钰接触,帮着刘钰写过檄文的寺子屋师匠先站出来道:“此大义也,我敢!可还有读圣贤书的,通圣贤之义的,站出来与我同事?” 此时来看热闹的,可不只是那些农民,连同城下町的一些人也都前来围观这场“闻所未闻之盛事”。 寺子屋的师匠带了个头,人群中一些读过书的,心头有些犹豫。 此等事,确实是大义,也是大利。 且不说那些传单上说的仁义新政的终极、四民平等的遥远,便是此时能谈的这些条件,对他们何尝不是有利的呢? 废除高利贷、降低利息、藩主出钱作为官钱出贷、均分土地、废弃典当土地文书、平抑物价、减少贡赋……总有一项,和他们息息相关。 况且,这些都是符合圣贤大义的,自己读过圣贤书,这时候难道不该站出来吗? 可也有人想,就算唐人作保,可藩主回来,只怕还是要报复的。若是别人站出来最好,有了好处,落不下自己;若将来报复,也不在自己身上。 想的最简单的,反而是一些穷的只剩下条裤子、根本不识字的几个农夫。 他们想的简单,自己一无所有了,土地还被质押了,现在根本还不上钱。四成领主的贡、一成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两成富商的租佃金,自己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 前几日吃了几天的白米饭,方知吃饱的滋味,更初晓白米甘甜,实远胜萝卜百倍。 又想着那几日吃饭时候听这些唐人说起的一些故事,心道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倒不如欢欢快快做一场。若成了,日后吃米;若不成,无非一死。 几个农汉刚要迈步出来,就见那些被俘的武士恶狠狠地朝他们瞪了一眼,几个胆气不那么壮的,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可那几个胆气壮阔的,心魔一除,心道原本你是武士老爷,如今还不是手无寸铁,还有什么可怕的?你既做的老爷,我缘何做不得?便做一日,也快活一日。 目光一触,不但不退,反而恶狠狠地反瞪了一眼,迈步出来道:“俺没读过什么书,可既是地契文书的事,唐人作保,我等小百姓也该站出来为一方。” 连不识字的农民都站了出来,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跟着向前一步,愿意加入到和武士老爷以及藩主们谈判的一方。 而最叫人意外的,竟是武士中也有两人站出来,走到刘钰前面冲着刘钰鞠躬道:“感谢大人,我们才得以知道什么是仁义。贤者不能上,而朽者不用下,此国政颓然之因。我等愿站在仁义这一边。” 刘钰扫了一眼这两个武士的衣服,心道这肯定是那种俸禄五六石、饭都够呛吃得起,还得来回去各处服役的那种最低阶武士。 “你们如何得知我的仁义?” “回大人,我们从传单上得知。大人遍洒仁义于半空,我等奉命搜查,私读之后,若拨云见日。回想己身,实羞愧之。今日举大义,连农人都知大义,我等岂能不懂?” 一人从怀里摸出来一张一直藏着的纸,又对刘钰施以感谢,然后阔步走到了一惊站出来作为和大名武士谈判一方的人中。 随着这两个武士站出来,更多的人也开始往前站。 至于要谈什么,大方向上刘钰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且这根本也不是讨价还价,只是让这些武士们签字承认,将来等藩主回来,促成此事。 刘钰虽是保人,却不用参与谈判,只留下了一队士兵在这掌控秩序,自己带人登上了高知城,与已经在城中搜检许久的史世用会和。 “大人,这倭人穷困至此?稻米倒是不少,可是金银只有约莫万两。我看这金银可以拿走,稻米就散于倭人百姓,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稻米又带不走,不如散掉。金银自是要带走的,这也不多,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稻米,刘钰心道是不是倭人的大名都有囤积大米的癖好?至于金银,也足见幕府搞参觐交代制的效果,根本存不下什么金银。土佐应该还是有钱的,但钱应该都在那些豪商手中,至于当地百姓敢不敢拷掠豪商,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几人就坐在稻米堆上,军官们问道:“大人,此间事算是了了?咱们该去江户了吧?” 刘钰眺望着山下聚集的人群,摇头道:“还欠点火候,不急。你可知道咱们如今坐的位置,便是倭人大名所谓的天守?倭人百姓其心已动,只差最后一步,叫他们踏足原本只敢仰望的天守阁,得知不过一堆石土而已,想来待咱们一走,会很有意思。” “来人,去知会一声那个倭人师匠,便说他若欲行大义,此地便是钜桥。若有胆魄便行之、若无则我代行。” “告诉他,自古变革者,未曾有不流血者。切支丹教徒尚有岛原之勇,古儒一派难道只会口称大义?” 军官和通译领命,急忙下山,刘钰从怀里摸出一叠简单的小册子,上面是他这些天夜里奋笔疾书的“术”。 如何组织、如何鼓动、如何守城,都是速成之法,或许仅适用于高知城及如今土佐藩的局势。 纸上也明确地说了,藩主未必可信,应该如何如何做、如何如何扣押人质、如何如何不能轻信等等。 眼下,那些人还只是在和土佐藩的武士谈判,似乎还在祈求领主的施舍。 但如果有人敢走到天守阁,将大名的财米分掉,那就不是在谈判了。 若有几人敢大步走上来分米,那么此地便是钜桥、此地便是鹿台,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不负他所望,不只是那个寺子屋的师匠,还有其余几个识字读过书的人也都一并来到了他们之前只敢仰望的天守阁中。 刘钰坐在米堆上,笑道:“此地米多,钱财却少。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 “我大顺太祖皇帝起义兵,入京城之前,前明幽宗欲守城而无钱,遂请借贷于百官。然百官皆清廉如水,此事遂罢。待我朝太祖皇帝入京,权将军做夹棍五千,拷掠京城百官,得钱数百万。” “所以这里只是钜桥?亦或者这里既是钜桥,亦是鹿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前几日你说那些富商豪商,若纣之夜宴,想来钱财不少。这些钱皆取自民脂民膏,我不欲取,你若有心,替我发还于百姓。” 这几个读过书,但也只读到明朝灭亡之前的事。之后锁国,他们对很多事并不知晓,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当年唐国京城的细节,心下惊奇,也将这番话记在了心底。 刘钰也不讳言,直截了当地说道:“这里是钜桥也好、鹿台也罢。可要知道一件事,武王若败于牧野,则必为醢酱。我看你们倒也有几分胆色,却不知这胆色到底几分?” 领头的那个师匠大笑道:“大人说的对。既然切支丹教徒尚且敢殉教,我等儒生岂无舍生取义之勇?况且天朝可帮一时,岂可帮一世?乾坤昏暗,自当有人化为闪电,纵一时之光,亦可叫后人心生希望。” 他刚要出言赞许,却不想旁边又有一个新面孔,小声嘀咕道:“况……若此为鹿台钜桥,天朝若武王,吾等其实不愿做微子启。武王固仁,比干岂无义?仁义相通,却终非周臣。” “我来此,只不想唐人分此财货于民。既分为义,吾等亦可为之。” 刘钰闻言一笑,明白这个新面孔的意思,不是要学比干被杀,而是说……他不会做微子启那样的带路党,哪怕攻打来的真的是仁义无双的武王。 反正听这意思,好像是说反正这些米都要分,那他不能让刘钰这些唐人来取这个仁义。 不过这都无所谓,这人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根本活不了。活着,也无所谓,他那一套,不管是阳明还是程朱,亦或他们的古儒,道都走不通了。 轻笑之后,刘钰转为大笑,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递与之前的那个师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死国矣!” 第四十六章 物伤其类 留下了一地鸡毛,刘钰只带走了小部分大米和那不到一万两金银,舰队即将起航前往江户。 至于土佐的这些人到底会做成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做给幕府和大名们看的事已经做完,统治阶层不会因为底层泥腿子和他们一样都是日本人,就少收税少盘剥的,幕府也不可能保日本不保幕府。 既要保幕府,就得对土佐的事严防死守,想要刘钰以后不要这么玩,赔款的时候就得加钱,很简单的逻辑。土佐之乱,只是刘钰在想幕府证明,自己可以这么玩,而且自己还能玩出许多花活。 登上熟悉的战舰,炮手们按照刘钰的命令,在万民相送的背景下,按照海军条例中哀乐葬礼的规格,鸣炮送别。 土佐必要血流成河,此时送别,当以丧情。 已然见多了生死、见过胶辽地区那场大灾一死死一村的场景,与此情此景刘钰没有太多的感叹,反倒是在哀鸣的炮声中开了个玩笑。 “得走了啊。武王伐纣,还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汉高斩蛇,倒是没听说有秦人饿死不食汉粟。留在这,反倒容易叫倭人底层分成两派,难以合力。” 陆战队的士兵暂时留在了浦戸城,只是将这里作为军营,给当地的倭人农工商们壮壮胆,但他们会严格遵守刘钰的命令,不会下山。 等到刘钰从江户回来,他们才会和刘钰一起返回。而浦戸城暂时就作为一个海军基地,探险船将会在刘钰去江户的途中,负责绘制四国岛周边的海岸线地图,大量的测绘人员也都留了下来。 陆战队虽能打,刘钰也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可以凭这点人和号称十万武士的江户城对抗,而且江户城是有炮台的,舰队也就是去转一圈、送一封信、证明舰队可以抵达江户罢了。 大顺开国之初,幕府还从荷兰那拿到过四十磅的臼炮,北条氏长还在一个瑞典人的帮助下编写过《荷兰攻城法》,虽然都是过时百年的东西,但底子还是有一些的。 反正那年月瑞典的炮兵挺能溜达,除了天朝,周边准噶尔、罗刹、日本、缅甸都有过瑞典的炮手,倒也足见瑞典的炮术是有两把刷子的。 既无奇袭江户之心,考虑到日本此时的水军水平,之后的一路就只能当旅游了。 真正要做的事已经在土佐做完,刘钰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船上还有两个土佐藩的高级武士,山内的亲信家臣,目睹了土佐发生的一切。 他们将作为信使,替刘钰送信。本来史世用自告奋勇要去送信的,勇气可嘉,可刘钰估计幕府那边肯定会恼羞成怒杀了史世用。 毕竟……威海的第一艘军舰,是对日贸易的钱赚到的,军官也全靠长崎锁国的信牌垄断制培养的,而让刘钰垄断对日贸易的信牌,正是幕府将军交到刘钰手里的。 史世用这个大顺的间谍,愣是在江户生活了数年,还被江户的一些武士奉为座上宾,为恢复鹰狩令后的武士传授骑射之法。 史世用之所以想着要自己去送信,是想让刘钰效仿一下诸葛武侯三气周公瑾,搞点大新闻,最好把德川吉宗气个脑出血之类的——史世用在江户搜集了不少情报,德川吉宗的长子是个成年还尿床、话都说不明白的,很有晋惠帝的潜质,在加上幕府体制的一大堆外样大名,史世用觉得这是个搞出“八王之乱”的机会。 按史世用所想,自己去送信先打打幕府的脸,刘钰再把这些年的事添油加醋一说,保教德川吉宗吐血三升、威望尽失,自己亦可青史扬名,颂歌于市井之间、流传于文章千古。 但刘钰的想法和史世用正相反,他想要一个看似稳定的幕府,否则幕府体制完蛋,去哪再去找四十万有消费能力的武士阶层?谁来维护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 史世用有心成名而垂青史,可惜刘钰不给他这个机会,心情略些烦躁,在船上闷闷不乐。 刘钰除了在船舱编写翻译手册外,便是和史世用一处闲聊吃酒,宽慰道:“史兄的心情我也理解,说句难听的,见土佐武士的惨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原本史兄武艺超群,如今虽也练了三十斤火药,可这玩枪的手段,军中大把高手。原本是鹤立鸡群,如今是鹤归鹤群,心情难免不佳,又怕自己日后泯然众人,再难有立功名机会。” 史世用呷了一口苦酒,只觉刘钰的这几句话像是钻到了他心里面一般,苦叹一声道:“鹰娑伯这话,可是说到了我心坎里。论新军学问,我和这些小年轻的相差甚远,人年纪一大,学东西也慢;论弓马骑射,只怕日后也少有用得到的地方了,我见那波兰人在京营按照鹰娑伯的手段编练的骑兵,个人武艺与我相较甚远,可若结阵冲击,我不能及。” “若说兔死狐悲……不免说,还真有那么一丝滋味。” 之前刘钰指挥的几次战斗,史世用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这一次土佐之乱,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火药燧发枪、开花弹时代的战斗。 虽然他可以在杀死大黑好胜之后轻飘飘的说一句,时代变了。可他也只是跟上了时代,却再难如从前一般站在时代的浪尖上了。 曾经武艺超群的他,在这个大顺军改的大背景下,泯然众矣。那种最后的武士一样的感叹,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亦不算错。 骑射骑射,燧发枪让他的射再无意义;京营的新式枪骑兵让他的骑也不甚重要。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的时代结束了,史世用感叹之余,心中迷茫失落。 “史兄,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幸之甚也,史兄腰间的火枪,便是顺之。史兄虽老,子嗣犹在,这等醒悟,当传之子孙。自己又何必如此感怀?” “倭国之事,我自有打算,实为国之计深远。史兄想要留名后世,我倒有个主意。” 都说喝闷酒的人眼睛会没有光彩,可这一刻史世用的眼睛分明是明亮的。 人活一世,到了一定地步,要么求名、要么求利,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有点追求。 “史兄可读过《英烈传》?” 史世用点头道:“市井之间,谁没读过?” 大顺又非蛮夷,对明朝开国的事还是赞许的,理由也很简单:你朱元璋能解民于倒悬,我大顺亦解民于倒悬,你做得,我亦做得。这本书又不曾封禁,流传甚广。 刘钰的父亲还曾拿这本书给刘钰做个例子,鼓励他学学郭家出的定襄伯,也不是靠袭爵还是打出来的。 “史兄既读过,想来也知道市井间的传闻,说是此书乃前朝郭勋找门客幕僚做枪手而写成,便是为了突出鄱阳湖水战,郭英射死陈友谅事。其中真假,难以分辨,可市井皆知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史兄做间于江户,所经所历,可堪传奇。加之国中又少有人知道倭国到底何等风情、习俗。待倭国事一定,史兄何不找人,亦作小说一本?” “备说昔年卧底江户之事,亦或说说自己与倭人第一剑客、第一弓取之类较量的事。反正无人知晓真假,史兄便可劲儿吹便是,加之有异国风情,市井间传播必广,这岂不也算是扬名了?” 刘钰的语气像是开玩笑,可也不全是开玩笑,若真写成,这本书还是有些意义的,不只是一本小说,更是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 可能史世用印象最深的,不会是江户卧底的那段时间,而是这一次土佐之乱。将来若能加在书中,叫人看看当年的第一弓取,最后也兴叹皆不如火枪,在市井间传播出去也大有好处。 “史兄若是缺钱,我可以帮着找人做枪,这不是正好?常言道,为细作者,名字无人知晓、功绩永世长存。待倭国事一定,史兄这番经历,自可写出,便是名字无人不晓、功绩永世长存。” 史世用怦然心动,嘿笑一声,心动归心动,可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心道这三国不是诸葛亮写的、说岳也不是岳爷爷写的,实在没听说自己写自己的经历做小说,难免叫人觉得有自吹之嫌。 可再一想,自己在江户那段时间,也的确如刘钰所言,颇会了倭国的不少高手。弓马枪槊之术,他自狂傲,也确实和一些高手较量过,只要稍微添油加醋一番,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略琢磨了一下,不由问道:“鹰娑伯这不是另有什么目的吧?” 刘钰笑道:“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只是之前我也看过不少市井小说,说岳也好、扫北也罢,这北朝看上去就是国朝的模样,除了人名古怪,实在看不出那是北国风情。史兄是真经历过的,也算是为个榜样,开个先河嘛。” “再者也需叫天下人知晓,外面世界颇大,便是熟知的倭国都有诸多不同,也好叫人好奇西洋到底如何。再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连史兄这样的人物,弓马娴熟、枪棒称雄,亦不免生出诸多感叹,心灰意冷,也省的叫人再去学骑射之术,不若多去学学实学。” “你便有万斤力气,若人间太岁,赤手搏虎,又岂能与火枪大炮相抗?” 史世用一想刘钰的一贯行为,一贯想法,心想这便是了。不过对自己也有好处,甚至正合心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自嘲笑道:“我于江户时多风光,便有土佐拔枪时多抑郁。便如斩颜良诛文丑方有麦城之恨意;闹东京征辽北更显蓼儿洼之悲音。当真有些意思。” 第四十七章 旧相识 总算是稍微消解了一下史世用的情绪,刘钰心道大时代之下,谁又能幸免呢? 故而这骑射马槊将来用不上了,科举所学今后又有多少能用得上呢?这样的感叹,只求有几人知其心声,把原本用在科举八股上的心思,用在实学上。 史世用虽然在自己的事上微微释怀,可是在对日政策上,依旧不能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保留一个完整的幕府。 以他所知,刘钰绝对不是那种迂古不化之辈。也知道刘钰在土佐所宣传的“仁义”都有目的,可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刘钰。 “鹰娑伯,倭国的事,自有你们这样的朝廷重臣做主,可我在江户的时候,曾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倭人有大儒名为山崎闇斋者,其弟子问他:若唐国以孔子为大将、以孟子为副将,率万骑来攻我邦。则我等学孔孟之道之徒,如何为之?” “山崎闇斋回道:若不幸逢此厄,则吾党身披坚手执锐,一战而擒孔孟,以报国恩。” “我朝开国时候,尚有我朝是否为贼、东虏是否为明复仇之辩。可倭国读书人的态度却大抵如此,便是孔孟亲至,亦要披坚执锐而擒之。” “那日在土佐,那些倭人亦说什么宁为比干、不做微子启之说。大人的决断,我不细知,只是觉得还是多提醒一句。” 刘钰点点头,面色却不凝重,笑道:“史兄多虑了。萨尔浒之前,人人都是华夷不两立,你去京城问一个,保准没一个说蛮夷亦可为中原之主的,各个忠臣。萨尔浒后,那又不同。” “再说了,倭人自己都没搞清楚呢。那幕府到底不过是曹贼,曹贼尚不能除,谈什么报国恩?倭国的事,日后还有的乱呢,这才哪到哪?” “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要纯以德政教化的人吧?史兄这是侮辱我啊。” 史世用哈哈大笑,心道我就算相信你将来会造反,也不相信你是那种纯以德政教化的人。事我已经说了,论见识我着实不如你,那便不用问了。 之后无话,船队过了和歌山的潮岬,延顺着黑潮,不几日便从伊豆大岛以北穿过,在伊豆的一处河流入海处暂停了一下,躲避了一阵风雨。 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轰轰作响。 刘钰将自己书写好的信,交到了两个被抓到船上的土佐藩家臣手中,让他们下了船。 “此地距离江户已经不远了,你们两个这就去江户吧。想说什么,随你们的便。只是这封信是给幕府将军的,我也算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便知晓。” “我的舰队会在这里歇息三日,你若骑乘快马,一日当可抵江户。告诉尔邦将军,我的舰队要往浦贺,若他有意要御敌于海岸之外,我给他两天时间纠结水军,与我会战于浦贺。” “若嫌两天不够,只管再多给他些时间,我自等着便是。” “若无水军决战的心思,可叫人速速给我回信,不要拖延。至于条件,我都写在信上了。” 放两人上了岸,交还了他们的佩刀,目送两人离开后,舰队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起航前往江户湾。 他也没急着进入可以直达江户的海湾,而是在海上漂了一日,叫人记录潮时、海流、每日的风向变化,以确保进得去也出的来。 在江户湾的两个半岛形成的湾口间徘徊了一阵,观望着这里的地形。 当年英国人三浦按针建议英国人把商馆放在这,这儿附近还是三浦按针的封地,可是英国那边并未同意。 后世来看,这里地势险要,扼住了进出江户的咽喉,后世名横须贺。 然而就三浦按针的那个年代,就算把商馆放在这也没用,英国没什么可以给日本提供的紧俏货,被荷兰排挤,早晚要退出。 考察了一下,觉得若是日后能在这里租借一块地,往来贸易,说不定幕府还真有可能同意。 幕府直接掌控贸易,总比被鹿儿岛等那些外样大名自己贸易搞走私要强。可这里距离江户又实在太近,这还是要看陆军的大哥们在九州岛打的怎么样,若能打疼,便有希望。 海军能做的事实在不多,日本锁国之后,禁止五百石以上的船,按照一百五十公斤一石来算,也就是最多允许七八十吨的船。 威海的海军,假想敌连荷兰都不是,而是将来在印度的英国舰队,这才不惜用技术换法式战列舰,可从没有把日本放在心上。 直到看到岸上开始有武士往岸边集结,看来幕府那边终于得到消息了。 确定了军官们已经大体掌握了江户湾的海潮和水流情况,刘钰终于下令,将舰队开入了江户湾。 ………… 江户城。 德川吉宗看着刘钰的信,还未细读,只是看了眼开头,便木然无语,胸闷若窒。 昔年江户一见的场景历历在目,刘钰作为第一个前往江户“参觐”的唐国人,又几乎影响了他的种种改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不深刻? “狡兔三窟”的话,言犹在耳,可现在在这封信面前,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不只是刘钰,还有那个当初在江户教授骑射的史世用,都是谎言。 当初史世用来到江户,德川吉宗对史世用并无任何的怀疑。骑与射自然有用,唐人若为间谍,怎么可能会蠢到把真本事都拿出来? 也正是史世用,使得后续的诸多事件串联在了一起。 战马、角弓、药材、铠甲、情报、兵书……这些寻常人拿不到的货,就像唐人不可能出口的“武士”一样,被刘钰源源不断地送到长崎,换了一张又一张的贸易信牌。 而刘钰来江户那一次,更是用狡兔三窟、只要有钱处处是窟的理由,让德川吉宗失去了最后一点怀疑。 因为长崎本来就有贸易,刘钰也只要贸易,哪怕就算刘钰是唐人天子派出的,那也没什么。 自那之后,长崎的唐人贸易,完全被刘钰垄断了。荷兰人给的风说书,也难知道大顺具体的情况。 现在出了事,也可想到,大顺海商给的风说书,实在没必要看了,肯定全是假话。 事实上,在这件事之前的几天,德川吉宗还怀念过刘钰,认为天朝果然大国,人杰地灵,竟有这样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他施行的种种改革,都和刘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没有这件事,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曾经来到江户的唐人。 有才而无德,这是当初德川吉宗听刘钰“狡兔三窟、有钱处处皆为窟”的说法之后给出的评价。 有才,是真的有才。无德,是真的无德。 享保十六年的大灾,受灾者数以百万计。是刘钰送来了番薯种植备荒的技术,使得德川吉宗的统治稳固了许多。 当时他都准备要应对可能的一揆了,这些地瓜使得百姓总算有了一条活路,比起整日吃萝卜,竟算是生活有所进步。 长崎走私稻米,那倒没什么,数量毕竟不太多。可是长崎作为幕府特殊的直辖地,也是当年灾荒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那些走私到长崎的大米也的确保证了长崎的稳定。 随后的铸币改革,也是刘钰送来了关于“通货紧缩”之类的分析,使得这一次改铸十分成功,不但稳定了市场,还提高了米价——禄米制下,谷贱不止伤农,还伤那些武士,作为幕府将军心里很清楚谁才是帮着自己统治的基本盘。 不但提高了米价,还借助这一次成功的改铸,使得幕府征收了大量的铸币税,存金银数以百万。 原本一直窘迫的财政局面得以缓解,至少数十年内不会重回以放弃参觐交代换大名贡米的地步了。 再之后的鹰狩令恢复,史世用的天朝射术,也使得武士的技艺有所增进,学会了唐人的一些传统射法和一些特殊骑术。加之刘钰走私过来的一些战马,使得幕府手里真的有了几匹真正的好马。 扶持朱子学,刘钰也是全力支持,搜集了大量的书籍送来。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的改革如此顺利,那个叫刘钰的唐人实在是帮了大忙,不说心存感激,也时不时会想起。 可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山内家的两个家臣来到江户,说了土佐发生的事,整个幕府震惊了。 他们不惊讶于唐人因为琉球的事来问罪,既然敢做,就早就料到有一天唐人可能会干涉。 这一点他们心里有数,纸里包不住火。萨摩藩能欺骗天朝大国一百三十余年,从万历年骗到新朝泰兴年,这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在刘钰之前的长崎贸易中,不管是荷兰的风说书,还是唐人风说书,都诉说过大顺海防的情况、军舰的情况,似乎也就比幕府这边略强一点,却也就那么回事。 当时便想着,就算打,难不成唐人还真能打到琉球去?况且有蒙元殷鉴,估计唐人也实在不敢渡海来攻。 然而,山内氏的两个家臣说了一下土佐的事后,这就完全超出了所有的预料。 仁义? 替天行道? 这是要干什么? 哪怕这唐人去打鹿儿岛,这都可以理解,甚至直接来江户,也可以理解。问题是跑到土佐搞仁义,这实在难以理解。 图什么? 德川吉宗放下了手中的信,却不准其余人看,哪怕是身边的人也不得看。 “唐人刘钰到底带了多少人?军舰虽大,却不能陆地行舟。你只说他登陆的人有多少?” “五百至多。” 有幕府重臣要出言斥责,区区五百之数就不能胜?然而德川吉宗提前制止了可能的斥责,让烦躁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 山内氏的家臣便把土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舰皆南蛮样式,关船尚未靠近,万炮齐发,便糜烂为齑粉。唐人登浦戸旧城,我等围攻,死伤数百。遂退入高知城固守。” “唐人秋毫无犯,张榜安民,竖仁义大旗,蛊惑百姓。百姓皆和贼也,附和唐人,于西北角为唐人担土拉炮。高知不能守,便以智计取之,骗唐人离开土佐。” 德川吉宗听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百人纵横土佐,不足为惧。 十数日间,使得百姓皆为和贼、赢粮景从斩木为兵,此诚可惧也。 再联想到史世用、刘钰都是间谍,只怕早就存了攻日的心思,彼知我而我不知彼,又能联络百姓做和贼带路,兼有坚船利炮……实不可与之争锋。 败,是必然的了。 只是,唐国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 是叫岛津氏自杀谢罪? 还是……更屈辱的质子、朝贡? 至于仁义,德川吉宗却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并未考虑。那是骗老百姓的。 他以为的屈辱,最多也就是到朝贡那一步,于是再度展开了刘钰的信,继续往下读。 第四十八章 二虎竞食 信上都是汉字,德川吉宗亲自在圣堂给人讲过朱子学,汉学水平还是足够的。 越是水平够,看的越来气。 刘钰现实义正辞严地质问德川吉宗,为何要纵容萨摩藩侵占琉球?固然是从德川家康时候开始的,但是延续到现在却未制止,难道这不是罪恶吗? 知乱而不拨,亦为罪也。 又质问德川吉宗,何以行桀纣之政,征收超过四成的贡赋,此隋炀亦不耻云云。 看到刘钰满篇的仁义,德川吉宗不怒反笑,他是真的被气笑了。 在刘钰垄断长崎贸易之前,也不是没有其余船主的唐人风说书,里面对大顺的情况介绍了许多。 的确,理论上大顺的正税不高,可是佃户依旧缴纳将近五成的地租,甚至更高,这些东西唐风说书上都写的明白。 心想无非是我将税直接收到手中,而唐国朝廷是没收那么多,可是地主依旧收的不少。 况且只怕你唐国尚不如我,若如前朝大明,若能保证公四民六、一人一作、地不得买卖,岂能亡国?若真能做到一人一作、公四民六,只怕亦算是善政了。 又想我虽为了增加收入,又加了税,以致五公五民,可我至少控制了土地兼并,不至有唐国兼并之势。即便开了商人垦田、默许租佃的头,以增加收入,却也未至之前唐人风说书中富者阡陌相连的程度。 我虽抬高米价,可武士与农民欣喜,商人固然苦痛,可自古仁政,岂有士农工商四民皆喜之政?米价低,则士农苦、工商乐;米价高,则工商苦、士农乐。世间安有两全法? 越看刘钰的信,越觉得刘钰虚伪。 只觉唐国之民尚苦,你既仁义,不去解唐人百姓之苦,何以来用仁义刺我? 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着这些洋洋洒洒的数篇仁义道德的指责,德川吉宗直接翻了过去。 仁义问题,自有儒生争辩,这都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想知道刘钰到底想要什么。 翻过了四五页仁义、仁德、仁政的废话,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德川吉宗骇然,这才明白这一次事情严峻了。 他以为大顺最大的要求,无非就是让岛津氏谢罪,再不掺琉球事。亦或者又是打嘴炮,逼其朝贡,哪曾想看到后面,句句惊心。 胸间郁结的气血不断上涌,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倒像是江户湾的海潮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脑袋。 直到看到最后,刘钰又“很好心”地提醒他,若是不想背这个锅,可由住在“僭洛阳”的那位去背,亦算是全了两人一面之缘的交情。 德川吉宗哼哼冷笑数声,心道你倒好心,连这个都想到了? 抬头又问那两个土佐的家臣。 “唐人舰船,着实不可胜?” 两个土佐的家臣回忆着在高知见过的战舰,回忆起战舰齐射将关船打碎的场景,伏地不敢言。 许久才道:“船坚炮利,非水军所能敌。一炮糜烂数十里,当者皆碎、山石俱裂,诚不能胜。” 又实打实地形容了一下唐人舰队的规模,将刘钰说“给他时间整理水军、会战于浦贺”的话转达之后,德川吉宗知道水军无论如何是赢不了的。 刘钰和史世用都来过江户,此番来既是有备而来,且有恃无恐,自是打定了水军不能交锋的主意。 若是信上的条件稍微再宽松一些,德川吉宗其实有心直接同意。可信上的条件,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的,答应了便是死,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水军不能胜,陆军看起来也不能胜,就算是江户最精锐的旗本,也不可能五百人攻破高知城,纵横土佐数十里无人能挡。 况且大顺大国也,岂能只有五百可战之兵?加以百倍,亦不算多。就算所有在籍的武士都召集起来,老弱病残全算上,江户也不守了,也不过三十万,这还打什么? 头越发的疼,德川吉宗扣下书信,叫那两个土佐的家臣先退下,又将亲信重臣老中奉行等皆召至身前,先将刘钰信中关于“开国”的要求说了一下。 后世日本电视剧里的常客、身份和名气类如天朝包拯的大冈忠相,此时正类似是“开封府尹”,留下了不少断案的传奇,此时又兼推广铸币改革和番薯种植,在开国一事上正有一些发言权。 当日刘钰来江户的时候,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研读过刘钰留下的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当时还以为这是个不忠不孝只求自己快活的世外高人,哪曾想转眼就成了欺压幕府的大敌。 “将军殿下,昔日新井白石曾言:金银者非比米粟,不可再生。自朱印船贸易来,本国金银多半流失出外。为此新井白石立贸易信牌制,严防金银外流。将军虽不喜其人,却延其政,足见善政。” “唐人之丝、绸、瓷等,皆被追捧。而长崎那边,唐人海商只喜铜锭,如俵物等皆不肯携带。” “若开国,唐人货物涌入,本邦金银外流,不消数年,金银日少、货物日多,则金银价日贵一日,只恐両替商人必囤积金银。如此,恐又有唐人刘钰所谓‘通货紧缩’之祸。” “本邦除铜之外,无货可卖出;唐人除铜之外,无货不可入。虽唐人亦禁切支丹教,可锁国之策万不能变,国门万万不可开。” 日本和大顺不一样,大顺的“央行”是日本和西洋诸国的东印度公司,要不是这几年开发云南,伴随着经济发展,可能连铜钱都铸不起了。 可是大顺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往那一坐,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根本不会去考虑太多。 日本自己有金山银山,而且还不是比喻意义的金山银山,而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对于金银外流的事,还是极为敏感的。 新井白石的改革,断了大顺海商的财路,导致了大顺海商内卷,从原本的合力控制议价权合伙坑日本商人,到之前的海商内卷分成了漳州帮、福州帮和浙江帮,这些幕府都看在眼中。 要不是刘钰之前确确实实给幕府帮了大忙,德川吉宗也不会默许刘钰在长崎贸易上的垄断地位。 大冈忠相此时再提此事,就此断言,万万不可开国,哪怕大顺也禁天主教,那也不行。 一旦开国,想都不用想,日本的丝织业和工商业就彻底完蛋了。 所有的经验都源于总结,天朝没有机会总结,因为哪怕到一鸦的时候、哪怕英国人已经偷了茶种在印度种植自产自销,依旧没有总结的机会,因为即便算上鸦片依旧还是顺差。直到被人倾销到小农破产的时候,才有“有识之士”想明白。 日本却有经验,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有经验,大顺海商的瓷器把日本刚刚起步的瓷器差点搞垮。 趁着明末战乱西洋人在天朝无法拿到货的机会好容易生长起来的瓷器产业,在大顺稳定天下后不到二十年,就岌岌可危。 不得已出台了政策,在长崎抓到运瓷器的船就直接扣押、取消贸易信牌,这才保住了日本的瓷器产业。 而且那还是大顺海商主要卖丝、顺带偶尔当压舱石运瓷的情况。 既有总结经验的机会,便不至于这么应对是错,对于开国一事,从纯粹的经济角度考虑,万不可开。 德川吉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刘钰小儿深谙水战之道,怕难有镰仓神风之助。他通实学、晓天文,如今更是可以直接来到江户。既能来江户,况于长崎、萨摩?” 大冈忠相却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进言道:“殿下,我邦国小,又无大船,水战的确不能胜。可我邦不善水战,却有善于水战的。我正有一驱虎吞狼之计。” “哦?计将安出?” 德川吉宗话音刚出,立刻想到了荷兰人。若说日本此时能联系到的,又善于水战的,也就只有荷兰人了。 当年岛原之乱,也多亏了荷兰人帮忙,舰队炮击岛原的天主教徒,加之每年荷兰商馆的人都来参觐…… 可是,驱虎吞狼,虎又不傻,如何能驱? 德川吉宗自是读过三国的,摇头道:“荀文若二虎竞食之计,乃操为汉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故可表刘备为徐州牧,乃使吕布深恨之。老夫有何可使唐、荷相争?” 大冈忠相见德川吉宗已经想到了荷兰人,便将自己的策略解释了一番。 所谓驱虎吞狼,非是借刀杀人,更准确来说,也可以叫“二虎竞食”。 既是竞食,则必先有食,而且这个食,还得是二虎都想要的食物。 原本大顺和荷兰之间,并没有可争的食物。 但现在既然大顺要求日本开国,荷兰也一直希望日本扩大日荷贸易,多发几张贸易信牌给荷兰,那么大顺与荷兰之间,便有了“竞食”的基础。 日本自己的金银,或者叫市场,便是二虎所竞之食也。 大冈忠相解释了何以驱使虎狼之后,德川吉宗点点头,面露笑意,可随后又道:“若荷兰人胜,则恐赶走了狼、又来了猛虎。” “唐人的舰队,我且不能战胜。若唐人都打不过荷兰人,那么荷兰人的舰队,我又怎么可以战胜呢?” 大冈忠相胸有成竹,宽慰道:“殿下放心,于唐国水军,荷兰为虎。于我邦,荷兰不过兔也。” 第四十九章 传教千年 “哦?” 德川吉宗仍旧没想清楚其中的关键,心道虎吃了狼,除非两败俱伤,可…… “昔年荀文若以二虎竞食之计,竞食之食已有之。然若除非自己亦是猛虎,否则若是扑朔小兔,纵然二虎有伤,又岂能敌之?曹操佣兵百万,故可以驱虎吞狼,坐观其败,无非削弱而已。” “可以唐人、荷兰水军之强,即便各有损伤,我等也难抵挡啊。欲要驱虎,必先有虎之爪牙。荷兰若能胜唐,岂可称之为兔?” 大冈忠相却摇摇头,并不认可德川吉宗的想法。 “殿下,荷兰人所求者,固然是贸易。可若只是荷兰人的货物,我邦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呢绒,远不如丝绸,本也难以售卖。苏木、香料,就算敞开了卖,又能卖多少呢?” “我们怕的是唐人的丝绸、瓷器、纸张、桌椅等等诸多,可不是怕荷兰人的呢绒、铁棒、铅块和香料。” “如果荷兰与唐人相争,唐人难道还会和荷兰人贸易吗?唐人断绝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只靠香料和铁棒,我们又能损失多少金银呢?” “况且,唐人刘钰垄断长崎贸易,每年带走金银铜数百万。这数百万本就是要流出的,就算荷兰人能把这些金银全都带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此其一也!” 当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德川吉宗只是考虑到锁国政策不可轻开,完全没有考虑开关对象是荷兰还是大顺的区别。 大冈忠相的计策,在其看来,正打在了关键处。 的确,如果荷兰人和大顺开战,那么荷兰人就没法从大顺拿货。 无法从大顺拿货,就算荷兰人敞开了贸易,就靠荷兰人自己的贸易品,能不能赚走本该被刘钰带走的金银都难说。 所以,日本可以给荷兰一个极好的条件:日本断绝唐人贸易,将唐人所有的贸易信牌,都给荷兰人,使得荷兰人每年可以来日本的商船数量增加数倍。 荷兰商馆的人,几乎每年参江户的时候,都会提出扩大贸易的想法。 庄稼不收年年种,荷兰人也是如此,幕府不许年年提,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已经提了百余年。 这既是荷兰人日思夜想的,对日本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害,倒是的确可以以二虎竞食之计。 德川吉宗既是幕府将军,可能在经济问题上想的不是很清楚,但在阴谋诡计上却是精通。 他已想到,到时候召见荷兰商馆的馆长,只说大顺要求垄断贸易、让日本驱逐荷兰人,只允许大顺进行贸易。 这件事,荷兰人就算去问大顺那边,就算大顺说并非如此,荷兰人也不会相信,认为这是欺诈,一旦做成了就会翻脸。 每年荷兰人能从日本带走不少金银,这么大的诱惑,加之百余年一直孜孜不倦的要求日本扩大贸易的要求,在可行性上,确实是大有可为的。 德川吉宗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刘钰的海军,因为刘钰可以在日本的任何一处选择登陆。 而土佐的事又证明了,刘钰有各种各样的姿势,让农人商人做和奸,层出不穷,蛊惑性极强。 可恨的是幕府这边并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水军,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钰到处乱窜。 这就导致了整个幕府针对大顺可能入侵的防守战略,就必须要被刘钰牵着鼻子走。 因为……信上,刘钰就很“好心”的告诉德川吉宗,最好是把武士们分成几个机动兵团,分兵把守各处,否则他就会乘军舰到处登陆,从长崎到土佐、从和歌山到仙台,只要他想去,可以处处插“仁义”与“替天行道”之大旗。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就这么说了,却又不敢不信,只能像是耕田的牛一样,被刘钰在前面牵着鼻子,那还打什么? 这也正是德川吉宗被刘钰气的头疼的地方,简直就像是戏耍,不但要打他,还要好心教他怎么防守。 狂妄到这种地步,可见自信到了何等程度。 五百人能搞的土佐一片狼藉,那若两千人呢? 两千人,就得至少六七千方敢野战,六七千人,至少也得是四十万石的石高,各藩大名又有几个四十万石以上石高的? 船若顺风,一日夜百里,士兵又不困苦。 照着土佐那种情况,十天就能攻下一座城的效率,还能把百姓全都弄成和奸……也就只能按照刘钰给他“出的主意”,将武士们集结起来,分成六七个野战集团,都有能和两千大顺军野战的能力,分散部署在各处,以抵消大顺以船运兵的机动速度。 刘钰有船,有制海权,这两千人可以当五万人用。那里虚弱就往哪里跑,反正你抓不到,而他又在土佐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攻城。 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在德川吉宗看来,正打在了刘钰的破绽处。 只要荷兰舰队出面,刘钰就绝对不敢带着陆军运输船到处跑,那么自己这边就可以集中兵力,专心防守九州岛即可。 不管是走琉球,还是走朝鲜,大顺必定会登陆九州岛,这是不需要考虑的。 数千人的军队或许可以乘船乱窜,但数万大军只能走对马老途,似别无他法。 而且,只要荷兰人出兵,那么大顺就不敢冒险渡海,以免被荷兰人截断退路,成为瓮中之鳖。 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要大加夸赞大冈忠相,猛然一个想法一下子冒出,就像是赤壁火攻之前的那个西北风的旗脚,让德川吉宗心口猛然一疼。 “唐人既有准备,刘钰、史世用之辈十年前就埋伏于此。再者,以刘钰之能,岂不知琉球事?难道真的是今日才知?” “非是今日才知,而是今日方才准备好。他既来,定是有备而来。唐人若不日渡海,荷兰人纵然有心,又哪里来得及?” “土佐事,你亦非不知。刘钰兵不过五百,土佐便不能敌。唐人若有万人,在冬日前登陆,荷兰人又岂能在冬日前抵达?” “此计虽妙,只恐来不及啊。” 大冈忠相刚才只说了个其一,正准备把这二虎竞食好处的二三四五六都说出来,就听德川吉宗这么一说,心下也是一沉。 德川吉宗又拿出刘钰的书信,将刘钰“阳谋”,教他如何防守的那番话念了一遍,说道:“如此张狂,此人大才却非那种夸夸其谈之辈,谋而后定,若如毒蛇,数年前便已盯上我。隐忍数载,只等此时此刻露出獠牙。我只恐……我只恐他连当初改铸金银之事,也是为了今日一战的赔款啊。” “他去琉球,绝非因为才知道,只怕早就知道,不过是师出有名而已。毒牙已伸、恶信已吐,纵有捕蛇者,亦来不及啊。” 大冈忠相沉默片刻,知道这件事唯一的转机,就在荷兰人身上。刘钰既然敢在信上这么写,又在土佐做出了好大事,便是证明他真的可以这么干。 丢失一两座城池,问题不大。今日丢了,明日多回来就是。 可刘钰在土佐的事,不一样之处就在于,一旦这城丢了,就夺不回来了。 因为夺回来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城了,而是充斥着数万“刁民”、“和奸”的一揆之城。 岛原之乱,集结十余万武士方可剿灭,人要换种,一个不留。若是几十处岛原之乱呢? 刘钰不是切支丹教徒,可他有比切支丹教徒更可怕的东西——仁义。 切支丹教要做事,还要先花时间传教,就算传播力极强,也得个十几年才能搞出岛原之乱。 刘钰用仁义搞事,连传教都不用。 因为从遣唐使开始,已经传教千年了! 当年山崎闇斋的关于“生擒孔孟”的话,听起来不应该是感觉到喜悦,反倒应该感觉到危机。 因为……他的弟子能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证明思想已经混乱。 如果思想不混乱,没有疑惑,又怎么可能去问这个问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有惑,方有问。 如果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弟子吃饱的撑的,去问屎好吃还是饭好吃? 山崎闇斋只是解答了弟子的疑惑,这反倒证明很多人心存疑惑:若孔子为主将、孟子为副将来攻,是投?是战? 换言之,仁义高于主权?还是主权高于仁义?正因为搞不明白,所以才问,这才是最可怖的地方。 再换个说法,周武王伐纣,到底是跟着纣王干?还是面向武王投?这个问题本就是无解的。对农民来说,德川吉宗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己就是纣。 如果现在要这么干的,是切支丹的南蛮国,或者是荷兰国,德川吉宗并不紧张,打就是了,死不投降,能奈我何? 百姓再怎么样,也会对赤发碧眼的南蛮人心怀恐惧,而且锁国多年,天主教徒基本死光了,再怎么样也不会搞成土佐那种“替天行道”的模式。 但儒家仁义,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像是一些知名儒生,如太宰春台,甚至认为神道教是从唐国传来的,非日本之所旧有。 既然神道教也是从唐国传来的,儒学也是从唐国传来的,那还纠结什么?舍弃神道教,罢黜神道独尊儒术得了。太宰春台的想法,又非一人异想天开,而是有极强的基础的,不少儒生对此都颇为赞同。 传教传到了这种地步,又加之五公五民的改革,德川吉宗很清楚,整个日本已经是一个堆满了薪柴的大火堆了。 就算他知道大顺的赋税也就那么回事、大顺的仁政也不见得比他高到哪去,可架不住刘钰根本就是管杀不管埋——德川吉宗觉得,真占了日本,刘钰只怕要比五公五民还狠,但没占之前,喊喊三十税一的口号,那还不容易? 再想想明末之事,心道你们的李自成不是也喊过均田免粮?却不见大顺如今免粮!可当时喊的时候,万民影从,箪食壶浆,之后的事谁又知晓呢? 这口号,偏偏刘钰真的可以喊,此才是最难办之处。反正刘钰若无侵占之心,别说三十税一,只怕均田免粮他都敢喊。 荷兰人来得及吗?只要来不及,刘钰就能让几十座城都乱起来。德川吉宗想着荷兰人,再想着刘钰,不禁想到了荷兰人曾说过的那个故事,南蛮古之名将,汉尼拔纵横罗马……或可,间之? 第五十章 锁国之困 用间的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三圈,可也终究只是转了三圈而已。 唐人风说书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大顺政治情报,在刘钰涉足之前,商人的能量不足以接触到真正的核心圈子。就以刘钰的家庭做比,翼国公并不认为商人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级别的州牧、府尹和他是一个圈子的。 等到刘钰基本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后,唐人风说书都是要经过审查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有专门的人撰写。 现在刘钰和史世用都在江户外的海面上飘着,德川吉宗亦明白近十年来得到的唐风说书的情报,估计全都是假的。 况且就算之前有那么多唐人风说书,不管是刘钰之前的风说书,还是刘钰政审才能发表的风说书,都没有把大顺最基本的政治构建说清楚。 跑长崎的商人,没有接触过顶层建筑,根本难以理解大顺的政治构建。正如前朝从勋贵、文臣平衡到土木堡后太监、文臣平衡的转化,若商人能搞清楚这个,有这等本事,早学那《水浒后传》的故事去海外立国自为国主了。 德川吉宗也根本无从知道,大顺的靠的是皇权在勋贵、良家子、文臣之间搞平衡,而且也完全没法弄清楚那些良家子的准确定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良家子的特殊之处,还要感谢德川吉宗口中的“南蛮”,西洋人带来了一些西洋学问,大顺太宗皇帝李过深知变革之难,故而早做准备,虽大业未成而身死,可也留下了一群古怪的“边缘人”。 良家子就是那群边缘人。 那群良家子学的是几何原本、学的是测量法义,学的是“阿尔热巴拉”,也学武经七书,史书通鉴,可偏偏对儒学也只是个略知皮毛。 再加上故意为之的国子监和武德宫只隔了一条街的斗殴,良家子不婚科举臣,良家子自有的一套选拔系统和科举争名额卡位,导致皇帝基本盘的良家子们和科举文臣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良家子在学识上可能知几何懂代数,但在经济基础上只是一群学数学的“武士”、“骑士”、“耶尼塞里”、“古莱什部族”、“罗马公民”——和士大夫的区别在于,士大夫喝的是自己兼并来的土地上佃户的血,而良家子喝的是大顺朝廷财政从全国吸的血,只靠那点土地而若无其余福利是养不出一家一个脱产士兵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哪怕就算假如这些良家子人人精通牛顿力学、开普勒定律、开口微分、闭口积分、绣口一吐就是半个曲线簇的包络线,只要还是跟着皇帝喝人血的经济基础,屁股决定脑袋——和历史上那些拎lv包、戴劳力士表、用万宝龙金笔、打羽毛球、听留声机、用柴油发电机、喝麦乳精、看过狭义相对论的雪山农奴主,依旧只是农奴主类似,并无二致。 至于大顺的勋贵,则因为李自成、李过、高一功等人相继早崩,导致继位的李来亨太年轻。 而刘宗敏又死的更早、田见秀因为仁义没烧西安的粮仓背了刘宗敏和李自成之死的大锅、谷可成战死、刘芳亮在阵斩勒克德浑时阵亡、马世耀潼关诈降失败而被屠于多铎、张鼐因为护卫李自成不利自愧而将玉玺交给李过……种种、种种。 既不需要蓝玉案,也不需要诛淮阴,靠时间的魔法把那些爷爷辈里在阵斩勒克德浑之后还活着的袁宗第、刘体纯等人都熬死了。 刘钰是大顺做“催化剂般存在”的勋贵,而他手底下的第一批海军军官生,则大多都是家在京畿周边的良家子。反间之计,并不好用。 这些最基础的细节,德川吉宗都搞不清楚,脑中闪烁出的用间的想法,也只能往歪路子上想。 将想要用间的想法说出,本丸老中本多忠良沉思片刻,便有了个大体的想法。 “刘钰既在土佐大谈仁义,此人又颇有本事,若使人散播谣言,说刘钰欲占和国而自立,收买人心。只说刘钰到处,施行仁政,百姓齐呼万岁,涕泪横流欲留其为主。此人能水战、亦能陆战,又讲仁义,可以安民,和国与唐国相隔大海,若自立为主,唐主岂能不惮?” “只是,用间或可除去刘钰,时间却恐来不及,只能算是提前下毒,日后发作,或许就算他能大胜将来也不免死于猜忌。然而这只是九世复仇之策,非是保国之法啊。” “况且,殿下,若战中用间,必要久战不分胜负,方有可能战时换将。可以土佐之事来看,恐难有久战不分的可能啊。” 说来说去,不管是用间,还是用二虎竞食拉荷兰人下水,最大的问题就在时间上。 如果大顺那边是早就准备充足,只等着琉球这件事找个由头,那很可能开战就在眼前,不管何等计策,似乎都来不及了。 德川吉宗思索片刻,咬牙切齿道:“就算来不及,也要用此间计。刘钰此人,老夫深恨之。此人狡如狐、残如狼、毒如蛇、眺若隼,更有之前欺骗,若不除此人,实难解恨。” “此人对我邦了解颇多,只怕唐国征伐的幕后黑手,亦必是此人。纵一时战败,待日后除掉此人,未必不能复仇。” “越王勾践,亦有尝粪之辱,然卧薪尝胆,二十年终复大仇。尔等可牢记此故事。” 几个重臣都听得出来,也不知道刘钰在信上还写了些什么东西,以至于将军大人似乎对这一战的前景完全绝望,现在就开始考虑将来隐忍复仇的事了。 本来给众人带来了一抹希望的大冈忠相在众人的沉默中,眼神猛然透亮起来,禁言道:“殿下,刘钰既以阳谋明示,无非就是他复刻土佐的事,可能做,也可能不做,但因为可以做,所以本邦多有忌惮,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哪怕他可能只是恫吓。” “既如此,我们何不效仿?” 德川吉宗问道:“如何效仿?” “殿下,唐人若是早有准备,只是在等琉球事做个理由,那么必有兵力调动,总会有蛛丝马迹。” “若唐人并未早有准备,那么邀荷兰人二虎竞食之计,就来得及。” “若唐人早有准备,那么就可以说,荷兰人在给本邦的风说书里,已经发现了唐人的调动——只要调动,便不可天衣无缝——只说荷兰人已经准备出水军助战。” “正如刘钰的阳谋,是可能做、可能不做,但可以做到;那我们也是一样。既不可能天衣无缝,那么我们的话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但荷兰人确确实实可以对唐人水军造成威胁,所以他必不得不防,正如我邦不得不防他可能在别处登陆复土佐事一般。” 既是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算是此时唯一的希望,他又借刘钰信中吓唬德川吉宗的阳谋为引,似找出了问题的关键。 几个重臣顿觉似乎可行,可再一想,本多忠良便问道:“那刘钰狡猾如狐,如何肯信?荷兰人每年参觐一次,只在春日,如今通译已返。若是荷兰人在,刘钰多半会信;可荷兰人既不在,他便难信啊。” “江户又向来不准南蛮人久居,昔日唐谍史世用,因是唐人,方可逗留。荷兰人与和人所生子女,亦全都赶到离岛。刘钰岂能不知南蛮人面孔?” 大冈忠相早已想到这一点,自信满满。 自锁国令颁布以来,幕府视西洋书籍如洪水猛兽。明朝崇祯七年,有文人刘侗写了一本《帝都景物略》,刘侗可不是天主教徒,就因为《帝都景物略》里有很小的一个篇幅描绘了一下京城的天主教堂,于是这本书就被封禁了。 至于徐光启等人的书,因为天主教徒的身份,更是只要发现就要烧毁,长崎船只携带徐光启等人的书,通通焚烧。 到德川吉宗时代,德川吉宗比较喜欢荷兰学问,所以适当地有所松动。这种松动,便给了大冈忠相可以操作的机会。 “殿下,之前您尝说:吾闻世有兰书,惜未曾读焉。若能观一二,则无憾矣。遂有臣下进荷兰书,然只能看懂图画,却不得其中文字。殿下便遣儒生青木昆阳、侍医野吕元丈习读荷兰文。” “何不使青木昆阳以荷兰语,做伪书一封?” “刘钰既知本邦诸多事,当知本邦锁国,不可能流传荷兰文字。他见荷兰文,便必然相信。” “他若相信,若准备就绪,必不敢贸然发动,定要去先找荷兰人问个明白。如此错了风季,便要明年。” “如此,殿下可趁这个机会,以重金贿荷兰人,再允其贸易,荷兰人必会相助。” 人心算计,本在计略之中。 锁国之政,竟是祸兮福之所倚,反倒因为锁国更加深了荷兰伪书的可信性,因为大冈忠相换位思考了一下,若站在刘钰的角度,知道日本锁国,便觉得日本不可能有人懂荷兰文,所以这封荷兰书信,必是荷兰人所做。 “妙极!” 德川吉宗拍手叫好,心想正是如此,遂连忙叫人去吧青木昆阳叫来。 并不知道当初刘钰抢了他的《番薯考》,还把刘钰当成好人的青木昆阳,本没有资格参与这种核心圈的军政大事。 等忧君忧国的青木昆阳弄清楚了这个计策后,心中不禁叫苦,面露苦涩。 “将军殿下……我虽有心研读,可兰人参礼,只在春日逗留数日,一年一次而已。我亦有公务在身,不能潜心,是以……” “是以虽懂几个荷兰文,却也只限于日、月、龙、竹、梅、天、地、人而已,会写25个字母,至于以荷兰文作信,实不能也!” 第五十一章 对骂 “野吕元丈,尚不如我。” 德川吉宗以下诸人的心情,就像是享保十七年的那个夏日,方才晴,片刻便雨,随后就雪,从二虎竞食到阳谋恐吓,一个又一个的希望生出,又一下下破灭,心情实在难以明说。 一片绝望中,青木昆阳又想到了一件事,出了一个“馊”主意。 “将军殿下,长崎之西善三郎曾于荷兰人处借阅了一本书,名为《kunstwoordenboek》,大意是学术词典。其中词汇,晦涩难懂,都是一些南蛮学问的专业词汇。” “此书词汇难懂,料刘钰也未必懂荷兰文。何不从这本书上抄写一些文字?有些文字冗长,便是荷兰人也不认得,尤其是学术词汇,非这些经商的荷兰人所能懂。” “便将此书中,摘抄一些冗长词汇,胡乱编出一封信。” “我虽不才,却也知其中的分类,有法令、国际法、海战条目。虽不知那些词汇意思,但从这些条目中挑选一些,亦可以假乱真。” “刘钰若得此信,必不认得。心中生疑,多半会回唐国,找荷兰人翻译。然而,荷兰通商者,必不认得这些冗长的学术词汇。自难翻译。” “偶尔有一两个能认出的,也和国际法、海洋、法令、海战有关。若此,刘钰便可能更加疑心。” “荷兰风说书,亦多有言与唐国不慕,想来唐国亦难有懂荷兰语的。况且唐国方才禁教不久,其国所会的,多半都是南蛮切支丹教的教语,不与荷兰相通。刘钰就算有学问,也多半懂的是切支丹教教语,若西班牙、葡萄牙语。” “我亦知此办法不好,可如今也实在没有其余的办法了。是否实行,还请殿下定夺。” 这主意简直是馊到不能再馊,的确,西洋文字若是不认得的去看,定会一头雾水。尤其是一些特殊的专业词汇,更可能是完全看不懂。 但要是能找对辞典的分类,专挑一些海战、海洋、贸易有关的内容,就算能找人翻译出来一两个,反倒更容易叫人起疑。 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大冈忠相道:“此荷兰书信,只可叫刘钰一撇,不可叫其所得。他纵技艺超群,也只能记住几行字,一闪而过。日后临摹,找人翻译,只要故意让他看的那几行文字是关于贸易、海战的专业词汇便可。” 将这个漏洞补上,德川吉宗犹豫了一阵,终于做出了决定。 一边迅速派人前往长崎,急招荷兰商馆的人来江户,尽快将借荷兰水军的意图传达出去。 一边就要派人去和刘钰接洽,尽可能完成大冈忠相的构想。 两日后,两天两夜没睡的青木昆阳,伪造了一封他自己都不懂的荷兰人书信,又仿造了一份荷兰风说书。 快马派出小船,告诉刘钰,并没有会战于浦贺的想法。 若刘钰有心谈判,则在三浦会谈,幕府将军号称相信刘钰的仁义,所以不会派出军队,如果刘钰还不相信,谈判地点可以在刘钰的军舰上。 谈判的人选,这是不用提的,自有制度。 既是和唐国人谈,免不得又要争仁义之类的词汇,这正使,再无第二人。 必须是圣堂大学头、类似于天朝的国子监祭酒、日本的儒学精神领袖、颇类衍圣公一族的林家人,林信充。 江户是有圣堂的,还挂有炎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人的画像,执笔的是绘过《长恨歌图》的狩野山雪,当年刘钰去江户的时候还去圣堂看过尧舜禹汤的画像——他当时好奇,想去看看是不是如满清那般有想象力把孔夫子剃了月代头,结果看到了崇祯九年,朝鲜使者的画赞诗,用的是汉语,写的还不错,就是这个时间点朝鲜人往江户跑的挺勤就挺让刘钰惊奇的。 正使没有第二人选,则副使也无第二人选,必是此时的江户町奉行大冈忠相。 其余如青木昆阳等儒生,亦随行前往。 刘钰自觉这时候陆战队全都不在船上,水手们下了船也搞不出好看的仪仗。 军官生全下船倒是好看,却又怕鬼子搞什么阴谋诡计,把他苦心培养的这点军官生全报销在了岸上,索性摆了个架子,叫人乘船迎接,就把谈判地点放在船上。 林信充既是圣堂大学头,苦读儒学经典,对这等坚船利炮的事并无太多感叹。 大冈忠相、青木昆阳等人,远远看到刘钰的战舰,又听闻礼炮声响,一个个只能喟然长叹。 迎接他们的小艇就在岸边,大冈忠相远眺着海面上漂浮的战舰,心想如何能敌? 江户的那些小船,便是三五百艘,又有何用?除非刘钰昏了头,把船开到海况不明的滩涂,或者是进入了一些河道,否则只在海上激战,纵然智计百出、武士效死,那也无用。 当年番薯救荒和货币改革留下的那点“好印象”,此时全都变成了狡猾的预谋,不管是青木昆阳还是大冈忠相,对刘钰都是恨的牙根痒痒。 等上了船,刘钰早换上了他的正式官服,拱拱手和对面算是打了声招呼,这时候谈判他就算能用日语沟通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说日语,肯定是要通译的。 两边也没太多客套,就在甲板上摆了个横桌,各占一方。 开头第一炮,先是林信充来的。 “吾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和人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和人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顺天子为中华之主,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 “岂不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汉武开边,遂有轮台之诏;唐皇拓土,故有安史之祸。蒙元广阔,终为尘土,宗庙隳颓……此诚应天道也。” “和人知天损余补足之道,岂有吞琉球之心?况征夷大将军居于江户,琉球万里之外,岂能得知?” “以刘将军之谬论,唐末藩镇之乱,生灵涂炭,此皆唐皇之罪?明征安南之役,兵卒屠戮,此皆永乐授意?” “况且,顺且无贼?官皆清吏?以刘将军的谬论,岂非是刘将军诽谤中华天子?” 林信充抓着刘钰之前说的话里的漏洞,来了个先声夺人。 刘钰说刺人而杀之,非兵之罪,乃人之罪。林信充便反问,手底下的人屠杀,难道不知情的皇帝要担责任? 死咬着幕府这边根本不知情,又说幕府知道“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的道理,绝对不会生出吞琉球的心思。这事,是真是假尚不清楚,而且就算是真的,幕府也并不知情。 可惜此时赵百泉已经先回了京城复命,刘钰身边这群人,在嘴炮方面没有一个能打的。 他也不是来打嘴炮的,就是给幕府施压的,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现在要试探一下幕府的态度,以确定谈判的时候到底能咬下来多大的一块肉。 此时吃了文化水平的亏,心道你要是真有种,就去和紫禁城中的谏议大夫们唠一唠,在这里跟我打嘴炮算什么本事? “你说你家将军不知情?那琉球参江户,难不成琉球人见的是鬼?” 他知道讲这种天道大义之类的嘴炮,实在是本事不足,索性拿出泼妇吵架的态势,阴阳怪气,开口便骂。 和刘钰一边的史世用等人哈哈大笑,心道也不知鹰娑伯是怎么回事,称倭人的时候时常顺嘴便叫鬼子,如今却讽那倭人是鬼,看来是说惯了嘴。 不想林信充倒是沉得住气,冷笑一声反问道:“刘将军,按你所说,琉球一直在欺瞒天朝。那么,琉球既然一直在欺瞒天朝,为什么他们的话就可以相信呢?之前可以欺瞒,刘将军去了他们便不欺瞒了吗?” “吾尝闻,獬豸神羊,能别曲直,难不成刘将军竟是獬、豸?” 獬豸,林信充直接用汉音读出,而且故意停顿了一下。 待通译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刘钰身边的军官全都破口大骂起来。 最后一句话,在大顺之前,绝对是一句夸人的话。说人是神兽獬豸,这怎么也算不上骂人。 可是……就像是从宋朝之后,很少有人给孩子起名叫秦桧一样,大顺开国之初的一件事,使得原本这能辨真假、分曲直的神兽,成了骂人的话。 大体相当于从小姐到小姐、从同志到同志,词汇总有历史变迁的沉淀。 大顺开国最难的时候,可是有个人叫孙之獬!大顺开国的意识形态从均田免粮转为了保天下,也就注定了这个人在大顺的小本本上,与洪承畴、吴三桂等人并列。 从那之后,无辜的神兽獬豸,就和无辜的桧字一样,在大顺绝迹了。 獬豸獬豸,如今不再是被人尊敬的公检法神兽,而是被拆成了两个字,顿时全都变成了骂人的话。 獬不必提,虫豸也不是什么好话。 林信充可不是随口说的,肯定是有备而来,明末的时候可有不少人东渡日本,即便日本锁国,这事儿他们也不可能不知道。 刘钰身边的军官不是没文化,也不是丘八,可在大顺的政治环境下长大,獬这个字在大顺几乎可登上文人咒骂的顶尖。 平日最是尊重刘钰,这时候自是一个个口吐芬芳,恨不能直接掀了桌子。倭人骂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通译犯了难,脑筋一转,也不口译,直接将字写下来。 刘钰听着身边人一个个骂人的话都没什么文化,心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日方知,礼政府的意义是多么重大。也不用郎中侍郎,娘的但凡有个礼政府的员外郎,今儿自己这边也不至于吵的如此没水平。 第五十二章 画蛇添足 林信充见刘钰这边只能破口大骂,心中暗自得意。 谈判中吵架,若是到了问候对方直系亲属并且准备抖擞精神的地步,实则吵架已经吵输了。 刘钰见林信充面有得色,心中静如止水,心道吵架并没有什么卵用,大顺的嘴炮高手都在京城呢,自己不过是来探探底,便任你唇枪舌剑又能如何? 出言叫手下军官不用使劲儿骂下去了,林信充见大顺这边渐渐平息下,正该是趁势抢先的时候。 “纵天朝无礼,有兴战之心,然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且水泽之地,山海之洲,且有天之助,岂忘昔年蒙元神风之败?” 刘钰听到林信充又在那谈神风、山海、水泽,回想起在朝堂上和朝中那群大臣们争论时候的恐怖,朗声大笑。 从琉球开始,就怪出了极致。 以至于军队的人谈礼、礼部的人谈利。 想不到自己今天居然可以把那句在朝中整日被怼的话,用在别人身上,当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宛若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出透了汗。 “在德、不在险!” “吾逗留土佐,见民众面有菜色,方知公民对半之赋。尔小邦既不修德,岂能久乎?圣天子既为天下仁义之表,自当解民倒悬之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处中华以治万邦,若如朝鲜、琉球等国虽弱,兵不足千,但其既兴仁义之政,天子亦不征讨。尔邦虽大于琉球,奈何仁政不兴,纵有武士四十万,亦要征伐。”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尔等纵有山海之远、水泽之深,亦不可守。届时我提兵前来,民众无不箪食壶浆来迎!” “难道说,公四民六之事,也是假的?” 林信充一时无言,大冈忠相心道自也是假的,如今已是五公五民了,哪里是四公六民呢? 既是刘钰死捏着“仁政”、“修德”这两个词,这就没法再争论下去了。 任林信充有千言在心,奈何一旦说到了仁政、修德,这就是世界观层面的事了。 日本可以不承认普天下之莫非王土,但大顺认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不是一定要直辖统治,但理论上如果王土之内的诸侯不行仁政而无道,天子是有资格征伐的。 现在刘钰拿大顺的世界观在说自己正义,林信充如果拿幕府的三观说日本根本不在王土之内,之后的一切也就不用谈了。 他是儒生,既要打嘴炮,要在儒学的框架内打,否则撕开遮羞布,那不只剩下“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略略沉默,林信充知道不能顺着刘钰的话继续往下说了,遂冷笑数声,反问了一句。 “昔日文王百里之地,修德而八百诸侯来投。如今天下纷纷,大顺藩属不过琉球、朝鲜、安南寥寥数国,难道不先反思一下自己吗?若中华天子德被尧舜、仁比文武,本国岂不早日上表朝贡称臣?既不称臣,可见华夏天子的德行,也就只够琉球、朝鲜为藩。” 刘钰心道反思?自是要反思的,老子反思的结论就是军舰还不够多。 只是这种反思,可以给皇帝私下里说,可以和大臣交谈的时候说,唯独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因为毕竟此时此刻他还是以大顺臣子、大顺伯爵的身份在和外邦人说话。 一旁的大冈忠相此时接话道:“还请刘将军回复大国天子,若修明德,待德厚,再来管本邦之事。我国民赋事,自有国情在此,非唐人所能知也。” “况且,如今天下纷纷,邦国林立,中华天子莫再言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邦尚有圣堂,却不知那切支丹教诸国,可有孔孟学问?恰如西有犬戎,夷狄之种,而楚不贡苞茅,周天子伐楚而不问犬戎,若孔孟复生,必耻笑也!” “若唐国真要恃强凌弱,本国岂肯跪途而奉之乎?从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既如此,若要战,便请战!” 先柔后硬,咋呼之后,又冲着刘钰拱拱手,脸上露出一副早已知情的古怪笑容,阴笑一声道:“哼哼,刘将军,需知世上并无天衣无缝之事。本邦虽在海外,行锁国之政,然大国欲加之罪、调兵遣将之事,早自有南蛮良心之国告知。征伐大军,粮草辎重,岂能瞒天过海无有半点端倪?”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什么了,简直就是明示,因为日本锁国政策下所能接触到的外部消息渠道,只有一个荷兰。 朝鲜的脑子再有问题、再有私心,在对马贸易的时候,也知道绝不可能把战马卖给日本。 这时候忽然搬出荷兰,刘钰心里也是略微一惊,毕竟前年开始,大顺的步子就迈的稍微有些大,还有法国使节团来访之事,以及叫人带着军舰去松江亮肌肉的事,难不成荷兰人真的搞到了什么消息? 虽说自认自己做的已经天衣无缝,叫馒头以护送列纳特回国为名去瑞典,尽可能在欧洲造成一种中法同盟坑俄的假象……可难道荷兰人已经警觉了? 心下微微有些惊诧,脸上却不动声色,闷声问道:“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大冈忠相哈哈大笑道:“刘将军固然善战,我邦国小,舰船皆弱,实不能敌大国的艨艟巨舰。然而,若刘将军远渡大海来攻,纵善战无敌,比项羽如何?项羽尚且难敌十面埋伏,若我邦调集大军以十面埋伏之策围攻刘将军,刘将军岂不必败?” “刘将军所倚仗者,无非海军,以为纵横和国无人可当,进可攻薄弱处、退可乘船而走。可刘将军细思,若是此时有外邦良善之国,不忍和国被大国欺凌,起水军来攻,毁掉你的战舰,你便是项籍复生,并不过万,又能如何?” “中华大国,名为仁义礼法,实为利益。你既求利,难道别人便不求利?刘将军垄断长崎贸易,每年的金银百万,尚不知足,难道别人便不眼馋这百万金银吗?” “荷兰商人之风说书,已言中华调兵之事,叫幕府将军提防。只说若唐人来攻,荷兰必出军舰,只求长崎贸易独占。” “幕府将军与刘将军有一面之缘,其时尚且信赖刘将军,并未应允。如今事已成真,哼哼,还望刘将军好自为之。” 刘钰本来有些担心,听大冈忠相这么说,反倒是瞬间放松下了心情。 仰头长笑了许久,直笑道林信充与大冈忠相等人皆一头雾水,这才将已经有些眼晕缺氧的笑声停住。 笑过之后,刘钰却问了一个和此事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可曾看过《源氏物语》?” 这个问题实在问的有些古怪,而且极为跳脱,完全是个不相干的事,比之风马牛差的还远。 林信充与大冈忠相对视一眼,皆不明白刘钰大笑之后问这么个古怪的问题是何等道理。 然而这本书如何能没看过?于是只好问道:“自是看过,却不知此书与此何干?” 刘钰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若此书是一个乡士、疑惑寺子屋师匠所作,会写出其中滋味吗?” 这个问题亦算是刘钰前世的另一个问题,一个没有经历过钟鸣鼎食生活的底层文人,写得出红楼梦的细节吗? 大冈忠相略加思索,摇头道:“若乡士、师匠执笔,断不可能。” 刘钰拍手大笑道:“着啊!你们拿荷兰国诈我,也是一样的道理。自新井白石审问意大利传教士偷渡传教案之后,你们已经多久没见过除荷兰人之外的西洋人了?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荷兰人介绍的西洋风物局势,岂能为真?” “你们连天下局势都不知道,却拿荷兰国来诈我,这何异于叫一乡村师匠,闭门而造《源氏物语》中的平安京风华?” “大冈忠相啊大冈忠相,你自以为聪明,借荷兰人诈我,却终究不知天下大势,以致一眼可知为诈。” “尔等小邦,锁国太久,便是说谎都不会。你若说荷兰人早就对我多有诽谤,或说荷兰人早就投书与尔国,说要提防天朝,我多半就信了。” “但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自觉若只说荷兰人投书诽谤我、亦或叫尔等提前秣马厉兵提防天朝,却无大用,对我并无影响。是故你说什么荷兰人会出兵相助……哈哈哈哈,画蛇,何必添足?荷兰人若肯助你,我的姓倒着写!” 大冈忠相见刘钰笑的如此开怀,心中难以确定刘钰时不时反诈,正欲冷笑继续保持诈术,奈何心里已经先虚了半分。 的确,自新井白石审问过那个偷渡传教的意大利传教士事,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莫说西洋,便是南洋,日本所知的也不多。 因为知道的少,所以骗人被人反诈,哪怕认为他是反诈,也觉得有些心虚,一时间有些慌乱,不知该怎么继续应对。 第五十三章 有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刘钰自来也不怕荷兰出兵来帮日本打仗,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唯独担心的就是荷兰是不是早就对大顺有什么警觉,以至于南洋那边有所准备。 若是如此,或许真的会搜集一下大顺的情报,告诉日本,想让日本牵制一下大顺,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荷兰已经在那传播挑唆,就证明荷兰那边对大顺的举动有所担忧,怕他的趁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机会借法国之力肢解荷兰的战略出现纰漏,怕荷兰人到时候学缩头王八,为保东印度公司而不宣法国…… 他担心的是这个。 故而大冈忠相一开始提到荷兰人,刘钰心里确实有点慌。 可大冈忠相此时用荷兰来诈他,反倒是让日本这边露了底,自己正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林信充和大冈忠相彻底崩溃,探一探荷兰人到底是否有任何的察觉。 这些年刘钰为了防止荷兰人警觉,一直管着自己的手,没有插手南洋的任何事。 直到这一次馒头去哥德堡,才和南洋的华人第一次有了联系,为的就是隐忍,在实力不足以拿下南洋之前、或者说至少让荷兰对法宣战之前,不让荷兰人警觉。 日本这边,正是一个试探荷兰人的绝佳中介。 大冈忠相既是用诈,他可以确定的是荷兰人绝对不会派舰队来帮日本,但也仅限于此。至于荷兰人的态度,则可以通过荷兰人是否在风说书里和日本谈过一些事来反推。 他已识破荷兰人派军舰是诈,但不确定大冈忠相之前关于荷兰人叫日本这边提早准备的话,是不是诈。 既可确定大冈忠相耍诈,此时必定心虚,正可乘其心虚,一举击破其心理防线,套出话来。 他往椅子上一靠,敲了敲桌子道:“尔等可侧耳倾听,我先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圣天子尚为太子时,荷兰人贩卖茶叶于西洋。彼年,西洋国地名为比利时者,为奥地利王哈布斯堡氏下之藩主,受其所派,亦于广东购买茶叶。荷兰人将茶叶降价销售,便是在福建购茶尚需二十两,荷兰人转运到西洋,却只售卖十两。” “那一年,损失百万不止。明知赔钱,却依旧赔钱卖,何也?” “喝茶的就那么多,荷兰人便是为了自己赔钱,也要挤垮其余人的茶叶,使之日后不敢再贩茶叶往西洋。荷兰人贩茶赔钱百万,却依旧大胜,此谓之垄断。” 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但几乎可以说是八真二假。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大冈忠相几乎是第一时间听懂了这个故事的内涵,荷兰人有钱,所以可以靠砸钱、宁可自己赔钱,也要先保住垄断地位。 这些事,荷兰人的风说书里却没有提及。但刘钰这么一说,他已先信了七八成。 心下暗暗算了一笔账,日本虽然也有茶叶,可是荷兰人却几乎不在日本采购,因为没得赚,而且不好喝。 刘钰脱口就是“赔钱百万”,潜台词大冈忠相也听懂了。 荷兰人为了垄断茶叶,宁可赔钱百万,足见其中长远利润,远胜百万。 自己刚才说,长崎百万之利,荷兰人为了百万之利而答应出兵相助,这不就是扯淡吗? 长崎利润百万,和荷兰人和唐国的利润,单单是茶叶一项,便宁可赔钱百万,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长崎百万之利而和唐国交恶? 他本就心虚,听刘钰随口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后,原本心虚时候只是信刘钰了四成,如今已是信了八成不止。 刘钰又道:“昔年明末之乱,华夏战火肆虐,以致西洋人无法拿到江西瓷。尔邦奸诈,万历年侵朝鲜,而得工匠,自以为得瓷器之秘。恰逢明末之乱,西洋人多买尔国伊万里烧,以至尔国以为瓷器之巧已不下于华夏。” “且问,如今,荷兰人还买尔国瓷器吗?” 一句话不断嘲讽了一番,还翻出来了万历年侵朝鲜的旧账。 荷兰人垄断茶叶的事,大冈忠相不知晓,可是荷兰人这些年再不买日本瓷器的事,他可是很清楚的。 闻言心下顿时一冷,暗道难不成自己真的是如“欲写《源氏物语》的乡士”?只把百万两金银当做巨大数目,足以炫目而影响一国之政,却不知外部世界,这百万两贸易实在不值一提? 这便是眼界的差距吗? 刘钰偷眼看了一下大冈忠相的表情,见他眼神游离,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基本被忽悠开了,此时正要再加一把火。 “百万金银,与尔小邦眼中,只怕如夜郎眼中的夜郎河川,以为河川壮阔不过如此。殊不知百万金银之利,尚不足广东一季之贸,更遑论澳门、漳州、福州、宁波、松江?荷兰人岂肯为区区百万之利,而拱手让千万之资?” “昔年新井白石亦知晓一些西洋事,然而三十年前,岂能与如今相论?西洋诸国,于大顺贸易者,有东印度公司者、或陆上相连者,有西班牙、葡萄牙、丹麦、瑞典、奥地利、荷兰、英圭黎、法兰西、露西亚……” “天朝所出货物,有白丝、青丝、绸缎、茶叶、瓷器、大黄、金陵布……无一不得利数倍。” “为垄断贸易,荷兰人而三十年前或能赔钱百万而求茶叶垄断,如今便是赔钱百万又有何用?更何论如今各国虎视眈眈,如群狼等食,皆待荷兰与天朝交恶而分其利也。” “尔邦小国,所出者,不过铜料。荷兰国所能赚金银者,又多为天朝绸丝。” “你既谈利,我亦谈利,既谈利,则可作数而算。荷兰人弃千万而求百万,莫非荷兰人是尔国义父?” “你若不信,大可待荷兰人再至,去问问荷兰人,我说的这些西洋国家,是否为真。” 几句话讲完,大冈忠相脸色惨白,知道刘钰说的必定都是真的,自己的眼界终究因为锁国而太小,哪里知道这外部的世界竞争如此残酷?哪里想得到当初在平户混不下去的英国人如今在大顺贸易中也风生水起? 这些,荷兰人都不曾说过。 若只谈利益……正如刘钰所言,荷兰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长崎的贸易,就断绝和大顺的贸易? 刘钰的眼睛又不瞎,眼看大冈忠相这等神情,已知自己的这番分析已经完全让大冈忠相崩溃了,遂大笑道:“至于说什么荷兰人风说书上,说什么提防天朝,哈哈哈哈……更是无稽之谈。圣天子乃是听闻在国子监的留学生说起琉球事而震怒,即刻遣我往琉球质问,荷兰人莫非是未卜先知之能?” “况且,荷兰人若真预警,萨摩藩岂能在琉球如此张狂?九州、四国岂能毫无防备?” 他今年根本就没去九州岛,这时候纯粹说瞎话,就是在暗中观察这几人的表情。 荷兰人应该不可能知道大顺调动战备的事,但如果荷兰人对大顺将来的战略动向有所警觉,在日本这挑唆一下那几乎是必然的。 幕府那边又不是傻子,如果真的挑唆过,幕府怎么可能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就不相信荷兰人? 见这几人面色依旧如死灰,甚至连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半个,刘钰最后的一点心病也算是去了。 空对空的谈道义、仁德、对错,他很难说服别人。 可实打实的利益、金银、贸易,这都是详实的数据,他很容易说服别人。 大冈忠相回味着刘钰所举的种种反驳,面如死灰,刘钰贱笑道:“有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侧身与身边军官道:“我估计他们也不能理解其中高度。” 军官们嘻嘻笑着捧哏道:“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现在来日本全部的目的既已达到,该吓唬的也吓唬了,该试探的也试探了,当真是一身轻松。 大冈忠相拿荷兰人来扯谎诈他,证明了一件事,幕府那边已经被他在土佐搞得事吓住了。 如果不是被吓住了,幕府会觉得自己尚有三四十万在籍的武士,未必不胜。 可被吓住之后,思维方式也会转到怎么才能让刘钰不打“海上游击战”,到处登陆,插替天行道的大旗。 那才是幕府最怕的事。 哪怕占了九州岛,幕府也可以继续打下去,可以学学勾践尝胆。 可刘钰扬仁义旗,反幕府不反百姓,这就让幕府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可能了。蹲在江户卧薪尝胆,放任刘钰到处鼓动一揆? 想必这才动了脑筋,往海战上想,拿荷兰人来恐吓。 至于背后出于什么想法,刘钰觉得可能是拖延时间,可能是吓唬自己,也可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土佐的事给幕府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阴影,哪怕九州岛上陆战出了意外,自己只靠海军也稳能赢到预计谈判的底线。 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反倒刘钰还害怕幕府这边真叫岛津家的切腹、再把德川吉宗的尿床儿子派去大顺当人质,这就反倒让大顺这边有些掣肘于出师之名。 到时候反倒麻烦。 此时既已让大冈忠相无话可说,刘钰扶了抚腰间长剑,起身道:“本来我欲谈仁义礼仪,有些事,只要尔邦答允,忠心朝贡,立誓再不做有违道义之事,此事也便罢了。” “所谓,兵不厌诈。你既使诈,是谓我为敌也,便是开战之意。非兵战而用诈,于礼不合。” “你既耍诈,那便已经开战了。我本考虑,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若能谈便最好。哎,你既开战,我若不接,岂非堕天朝威名?圣天子之颜面?” “此番开战,皆由你起。” 伸出手指,怒目圆睁,正指着大冈忠相,把开第一枪的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曲起手指。 “又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罢罢罢,且送你回去。告诉你家将军,牢记我信上的话。我可能那么做,也可能不那么做,但我可以做到。” “送他们归去。对了,你若喜欢,过些日子我叫荷兰人主动去和幕府将军谈谈,亲口告诉你们荷兰人不会出兵。” 第五十四章 实封 海浪拍击着战舰,甲板一阵阵韵律的摆动,晃得大冈忠相想吐。 他并不晕船,至少在刘钰告诉他找荷兰人没戏之前,不晕。 此时刘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大冈忠相集中精神,分析着刘钰的话,无可奈何地恳求道:“刘将军何不在此等待数日?你的书信,将军大人已经看到,贵大国的条件,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一开始颇占上风的林信充,这时候也无话可说,他觉得刘钰根本没什么文化,这就如同对牛弹琴,说这些大义完全无用。 现在刘钰丑陋的嘴脸露出,一副就是要找茬开战的态度,再谈大义实无意义。 谈判接触本身,大冈忠相才是话事人,林信充不过是因为圣堂大学头的身份,在和天朝谈判接触的时候更适合做正使而已。 现在大冈忠相已经怂了,林信充便是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典故讽喻,复又何用? 刘钰有心开溜,心道万一德川吉宗真把快三十岁还尿裤子的儿子扔船上,直接答应了朝贡怎么办?到时候朝中怕不是要吵翻天?支持开战的本就不多,再闹出这么个事,他可处理不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这位林大儒不但不认错,反而强词夺理。再谈下去,我受辱倒没什么,可是只觉天子受辱,所谓主辱臣死,到时候我的部下一怒之下,将几位扔到海下吃馄饨面,这便有违了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若有机会,咱们京城再会!想来不远矣。你若有本事打到京城,我自服输;你若没本事,我自在京城等你。总归,京城再见。” 说完,直接背过身,径直走向了船舱。 大冈忠相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只能被一群人“护送”着上了小艇。 本来都走到船舱门口的刘钰,见这几人走了,立刻折身又回到了甲板。 “大人,真的要走?不等等他们讨论一下大人的条件?我观他们神色,已经绝望。古人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大人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大功也。” 身边的军官提了个建议后,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道:“再说,我看若对倭人开战,咱们海军也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倭人也没什么战船。这大功,何不就让咱海军自己拿了?” 刘钰心道拿个锤锤?自己真正想要的条件,日本那边怎么可能答应?真要是学勾践,倒是自己不去尝粪,弄个儿子去京城当人质尝粪,皇帝脑袋一热觉得已立不世之功,群臣再劝谏一番,真就不打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皇帝,要的可不是朝贡体系,而是想要日本的金银做原始积累。 只是心底的这番话,也不好说出口。 皇帝敲打过他,让他不要再干先斩后奏的事,他要假装做个乖宝宝,这嘴日后就不能没有把门的。 船上肯定有皇帝的耳目。他可以在日本随便闹腾,这都没事,唯独这种话不能说。 刘钰呵呵一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给了一个很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是等不及了。自古有礼,天子聘后一年而婚,诸侯半年、卿大夫一季。我既封了爵,亦算有诸侯之制,鹰娑再小也是个地名嘛。这半年之期要至,如何不急?撤撤撤,赶紧回国。” “再说了,现在正是夏日,台风季节,若是换个时间我自会等下去。这时候,我还真怕蒙元神风之败。速速升帆,开溜。” 半是开玩笑,半是让皇帝觉得刘钰或许真的是很在意婚姻家人,总算有个“缰绳”可以拴住他这匹烈马。 “我还以为大人要把船开到江户城外,开上几炮再走呢。”几个军官生嘟囔了一声,觉得意犹未尽。 不等刘钰开口,陈青海先骂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入海湾、不近滩涂。倭人水军唯一能胜的可能,便是在狭窄处以纵火船来攻。这等课程你们都忘了吗?” 斥责了一番,这些军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只好散去,或是去测船速、或是去绘海图。 待人都撤了,陈青海凑到了刘钰身边,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大人,此番若对日开战,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点头示意陈青海可以往下说,陈青海平稳了一下心情,知道自己要说的这件事可能很大,提醒道:“大人,在下要说的话,可能要请大人于朝堂中提一提。” 这算是给刘钰一个心理准备,刘钰笑道:“说便是。我是不怕事的。若有道理,自是会提。” “是。是这样,我随大人攻土佐,亦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倭国的国情。若如西周封建,农夫又多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领主都不曾见过,只知道种粮缴贡。既如此,何不封建之?既得其地,驱走武士,让朝廷将有功之人取而代之,若如有功勋者,封建倭国,效武士制度。如此,不过百年,则倭人皆用汉语,如春秋之夏君夷民。” 悄悄打量了一下刘钰的神情,陈青海看不出什么,又道:“我亦读过柳宗元的《封建论》,【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这一点我是认同柳宗元的,有人说,封建制之下,封建主必然爱惜自己的封地,而郡县制下的地方官,就是为了政绩而升官……他认为这样想是不对的。” “但他认为不对的原因,我认为可以细分来看。若如唐之藩镇、明之分封,若是操作的好,未必出乱。况且若封功勋之士,或百户、或千户实封,只要没有封超过万石的,完全不用担心出祸患。” “如此,于天下之大公,可如春秋夏君夷民,百年分封,倭人必入夏而与天朝子民无二。说汉语、写汉字。” “于将士之私,舍生忘死作战,自然是希望封妻荫子,留产业遗子孙。若能得实封,将士必多死战。” “于实际情况,倭人封建制稳固,只是换了主人,农夫照常缴税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反抗呢?” “封建南洋,自是不行。一来疾病肆虐,二来当地制度并不适合封建,三来语言完全不通,四来儒教不兴而多信绿教。然而封建倭国,我看此事大可为之,多有好处啊,最起码乡间识字的,都会汉文。” 刘钰似笑非笑地看了陈青海一眼,笑道:“你的意思?还是军中一些人的想法?” 陈青海呵呵一笑道:“大人,我说句实话。我是第一批舰长,日后海军大兴,我是有前途的。所以其实我的想法虽支持封建倭国,但是我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夏君夷民而化之。” “但是呢……军中的想法,那又不同了。未必为天下之公,只是为个人之私,可并不影响将来的结果啊。都是当兵,大人觉得,当兵的想不想当武士?立功的,想不想真的为子孙留一些产业?” “天朝土地虽多,如今又扩鲸海。只是我也和杜锋聊过,松花江土地虽多,人口却不足。若是分一块地给立下功勋的,立下功勋的想当贵族,没有纳粮之民,地再大难道自己去种?” “倭国现成的封建制,而且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们真正的领主武士,直接换人,毫无影响。” “如今每年立下功勋的人,朝廷若给地,朝中并没有那么多官田了。我是良家子出身的,良家子的非嫡子都只能另谋出路,若是封建倭国,立功可受分封之赏,许多庶子幼子亦可从军而谋功业……再者,这样每年不是也能为朝廷节省一笔赏赐战功的开销?” “税收一两,底层便要承担三两五两,何不把原本要赏赐的钱,合算成石高,直接封于倭国呢?” “封小而不封大。十二转之功,上功封虚爵入朝为勋贵、下封封实地就封于倭国。” “百年之后,倭人皆用汉文,岂非周公封建而定中原两千年汉言之大业?” “倭人有四十万武士,等同于本朝可封建四十万战功。以四十万战功,南洋何愁不定?印度何愁不平?” “鲸海虽大,无民可依,便是封一千亩荒地于鲸海,也不如封一百石在倭国,这更叫人奋勇立功。” 陈青海越说越是兴奋,他是良家子出身,他们这群人都算是最低级的贵族——和军户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有一套不同于科举的升迁路。放到倭国,则类似于年俸五石靠扛活出大力混日子的武士,依旧也是贵族。 屁股决定脑袋,即便陈青海已经是海军的军官,考虑政治问题的时候,在刘钰听来,似乎还是那套小贵族的思维方向。 出于公,他是真的考虑到周公封建而定中原基本盘的故智。 但于利上,这是数万良家子庶子幼子、每年数百低级军官的利益。 就像是陈青海所说的现实,鲸海土地广阔,就算现在黑麦大豆高粱土豆可以种植,但那种荒地做赏赐,等于糊弄朝三暮四的猴子。 对这种想法,刘钰第一时间没有去考虑对将来的影响,而是立刻警觉起来。军中有了自己的思想? 不过这种警觉也没有付诸于颜色,而是笑呵呵地问道:“看来军中基层军官,有不少人这么想?怎么,你们这是读完了《封建论》,又去读了读文正公的《朋党论》?” 第五十五章 三人行,必不远 虽见刘钰是笑眯眯的,陈青海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滋味,跟着刘钰混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对大顺的政治结构还是有所了解的。 大顺允许甚至鼓励儒林结社议政,这是太宗遗训,而并没有如女官制一般不久即遭废弃的原因,是因为大顺皇帝手里有一支不可能结党结社的良家子。 良家子若能结社结党,皇帝肯定会第一时间灭掉苗头,儒林结社那无所谓,他们嘴再厉害,也没有枪杆子。 可枪杆子若是自己结社结党,皇帝必然不允。 他哪能不知深浅?赶忙道:“大人,并不是的,只是大人在土佐的时候,我们在海上飘着,闲着无事讨论了一下而已。” “其实主要还是想着,若有四十万可以分封的战功,南洋印度,唾手可得。海军分走十万、陆军分走三十万,这也足够了吧?” “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不置可否,哈哈笑道:“此事……哎,青海啊青海……” 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他需要仔细考虑。 这么搞,将来非要搞出来一支几十万有枪杆子的、最保守的阶层,没有之一。 本来他对良家子和府兵的定位就是保守,这一点他很清醒:当整个天下比保守还反动的时候,保守就是进步;但当天下开始变革的时候,保守就是反动。 只不过军事贵族,相对于礼教教士化的士绅贵族,也就是两堆垃圾中选一个不那么恶臭的而已。 所以他才放着基础极好的良家子们不用,非要花大价钱办实学,培养平民子弟,逐渐取缔良家子充斥的军官生。 但陈青海的这个想法更狠,对刘钰的计划简直算是釜底抽薪:既然靖海宫中的平民子弟逐渐增多,那就直接把他们也拉入到小军事贵族的行列之中,大家变成一家人,不就没有分歧了吗? 原先位子就那么多,大家分歧很大,现在天下之大,广阔天地,去外面自己给自己找位子不就好了?大家都是拿枪的,倭国又是现成的分封制,这不白送的四十万战功位子吗? 平民子弟将来会选择为多数人的幸福提着脑袋反不公?还是直接加入到国力上升期的军官生新贵族行列? 这选择是不需要深入考虑的。 打下蒙古,对军官生而言,并没什么好处。百姓或可去垦荒,军官生总不能去那边当放羊的农奴主。 打下西域,对军官生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反倒是要蹲在蚊子如云的地方垦荒,戍边,驻守。 打下南洋,对军官生而言,还是没什么好处。多半是一群信绿教的,而且还是原始村社制,分封到那,疾病丛生,分封到那活下来的概率也就五成。再说那是贸易公司的利益,就算有股,相对于土地实封的诱惑还是小了些。 唯独日本,大为不同。 分封制深入人心,百姓对贡米制也习以为常,乡间寺子屋还不多,识字人口极少,统治阶层的武士都是士兵,又都住在城下町,在乡间几无势力。 武士皆为兵,一扫而空,势力即可真空。 这对渴望当小地主、小贵族的军官生而言,简直是天赐之地。 五公五民,居然还如此稳固,那至少改五公五民为十一税甚至五一税,那不是轻易便为仁政?岂非轻易便坐得稳? 按刘钰的设想,是培养一大批儒学科举之外的边缘人的新识字阶层,将来要么改科举、要么天下大乱。 但陈青海的意思则是,国内的蛋糕我们这群儒学外的识字阶层不要了,我们去外面抢蛋糕。国内爱怎么科举就怎么科举,保持不变就是,学实学的都去当兵,去外面当地主不就好了? 虽然他可能没这么想,甚至可能想法真的就是很简单的“效周公分封而化中原两千年基本盘”的想法,但这件事一旦开始做的后果,怕是有些难以控制。 刘钰怕就怕在军改后的新军中、海军中,中下层军官生普遍怀有这种想法,甚至结社,那可就有意思了…… 陈青海仰头看着在那失笑支吾的刘钰,自觉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大家都很支持,而且将来打仗开疆扩土也更有干劲。加之鹰娑伯向来与朝中文官们不和,怎么看都觉得刘钰应该支持他的想法才是。 半晌,刘钰只觉得这件事需得仔细考虑,衡量利弊,这时候还是不要轻易表态的好,遂先找了个理由道:“青海啊,朝中自来就有‘汉以强亡,皆因军功封爵’之故的说法。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是在朝堂火上浇油啊。到时候,必有人站出来说,若这么做,定然使得人人思战,则与暴秦无二,穷兵黩武,助长军功,恐有祸。” “此事,我看再议。先打完这一仗再说。反正倭国就在这里,跑不掉。这一仗打完,日后便如一块发糕,今日切一块、明日切一块,随时可以。这个不急。” 陈青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常听刘钰说起朝中的事,对这个话题再熟悉不过了。 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船舷防护板上,仰天长叹道:“昔日明末时候,东虏不过十数万人,差点陆沉神州。我等如今以狮子搏兔之势,放着倭国这等天生封建、农兵分离的天赐好地,缘何我们便做不得‘八旗’取而代之?今日也以强亡、明日也以强亡,窝在家里就不亡了?” “军人们打死打生,不过求个封妻荫子,为子孙留些基业。实封在外,又不抢士大夫的地,更不抢国内百姓的地,便去外面,有何不可?” “倭人乡间,寺子屋尚不多,百姓多不识字。天朝文化渗透已深,识字的武士见一个杀一个,不过四十万而已。若行此法,百年之后,倭人百姓皆与天朝无二。这不是信绿教的南洋,也不是只能放牧的草原啊……” 愤懑之情,化为一拳拳砸在船舷上的咚咚声,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事再议。” 陈青海哎了一声,扫了一眼四周,唉声道:“大人,我觉得,在国内做事太难了。文登的变革,要想推广全国,猴年马月。我说句难听的话,大人还请见谅。” “说。” “大人一直想做事,可大人的事,未必做得成。国家按地摊派,明税虽低,可地租实高。加之小户摊派最多,以至一些土地不过二三两银子一亩。” “小户买,摊派、亩税、天灾,稍有不慎便会血本无归,故而一亩地一年或可产一两银子,但地价却也就二三两、三五两。” “大户买,既能避税、又能抵御天灾,又可不用摊派。” 说到这,陈青海直接问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刘钰心间的问题:“大人的买卖、作坊、贸易……有几样可以确保回报率比买地更高?假设地三两银子,大户买之,五成地租,三年即可回本。大人真有那么多的本事,可以保证年金分红率,都在三成以上?低于此,大家会买地还是会投资呢?” “还有大人整日给我们讲的,西洋人银行国债的事,大人觉得,朝廷给得出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给不出这些利息,凭什么募集国债?大户将银子买地不好吗?那可比大人口中的国债赚的多,更保值,还不用担心朝廷赖账。”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很多良策,怕是不能学来用的。” “英国地租低,且永佃,故而迫使驱民而并田,为求得利。本朝地租,动辄五成,何必并田而求利?” “文登减租、永佃,大人真有本事推广于全国吗?大人敢这么干,那就是死。国内的事,大人干不成,真的干不成。” “大人也说,国朝七八亿亩土地,不说三十税一,便是二十税一,国朝岁入不过三千万,若算起来,二十税一足以。大人真的见过哪里二十税一吗?” “既如此,何不实封于外?外地不可买卖,则实封的收入,或是消费拉动大人的贸易和作坊;或是不能买地只能投资于股份之中而求生钱。如此,难道不是好事吗?” “皆为军功者,又投资于贸易、军火、战舰、布匹、玻璃、煤铁、冶矿……必全心对外开战,夺取大人所言的市场。既求战功增封,又求投资多利,两全其美。到时候,实封之军官生,皆愿开疆拓土,取西洋之地而卖货。” 刘钰被陈青海的这番话惊住了,心道这是个啥?容克?财阀?对内兴建产业投资压榨、对外扩军开战扩大市场? 从一开始,不管是军改新军还是海军,刘钰都是以此时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建立的,也没有太多的不符合时代的思想教育。 军中思想,就是一片荒地,他也不种粮食,而是任由杂草生长。但他实在没想到居然在内部自发演化出了这种想法,颇有些意料之外。 刘钰愣了半天,歪头问道:“在你看来,修修补补,自上而下,纵荆公复生、太岳再世,也变不了了?” 陈青海心道这可不是我想的,而是平日里听你说过一些只言片语,大人你倒是没明说,可我自己思来想去,只觉得没戏。 再说王荆公、张太岳,别说复生了,活着的时候也没干成啊。 他想了想,面色很郑重。 “大人,我非是米子明,自幼与大人相识,心意相通,尽得所学;亦非杜锋,与大人在松花江初遇,一心求功名,名扬后世求封侯伯。我平日少言,多思。” “米子明本为大人家僮,十余年为仆而一朝为人,有些言语,恕我不能认同;杜锋一心为功名、封伯求侯,出武德宫而转学靖海之学为此、每日苦学法语拉丁几何亦为此。” “我当初不过是为了生活,不想做教书先生,为谋个出路。可跟随大人久了,学的多了,有时候我也会自己想一些事,闷在心里。” “米子明求公平,不愿再有奴仆,更不想天下再有卖儿鬻女之苦,愿求人皆平等,此心可嘉,然纯属做梦;杜锋求功名,为己之功名可以对自己狠,一点不喜欢几何却从不放弃,亏他生于此世,若在明末,亦未可知;我惟愿汉旗高扬,实封倭国而求周公分封同化之智、下南洋求汉民垄断商贸之利。” “我知大人素来对地主不喜、更厌实封食利之辈,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天朝之内,佃农多苦,若能变,则变。若不能,为何非要管?朝中做事太难,大人何必非要求做事于内?何不留种于海外?西洋人可殖民而布种天下,我等为何不可?我等便实封倭地,敲骨吸髓,坐而食利,只要能把钱投入到贸易、工商之中,那又如何?” 第五十六章 敌在本能寺 陈青海慷慨激昂,刘钰依旧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盯着墨蓝色的海面,看着摇晃的波涛溅出珍珠样的泡沫旋即湮灭,久久不语。 沉默间,心里有些想笑,心道这些军官生终究还是太年轻。 能打,有地,有钱,世袭领地,还有文化,还隔着大海,还想投钱于贸易和工厂的海军军官生,实封在大海相隔的海外?大顺皇帝确是汉人,可首先是皇帝,这种事用臀想也知道绝无可能答应。 身后,升帆、挂侧帆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喧闹中的沉默总不会太久。 “赵佗闭五岭四关,遂成割据。倭国隔海相望,懂海战的海军军官生却想隔海实封?周公故智,确实定了华夏千年基业,可秦皇汉武皆不姓姬啊。青海啊青海,动动脑子,想想这可能吗?” 给出这么一句话后,刘钰再没多说,径直回到了船舱,只留下陈青海一人站在甲板上皱眉思索,许久只发出一声哀叹。 回到船舱里,刘钰铺开纸笔,将自己从琉球和赵百泉分开后的沿途行程汇总成奏折,着重写了写土佐的事。 对皇帝而言,最关心的是开战能否获胜。 其次,在刘钰看来应该就是土佐的事了。 如同许多年前刘钰给皇帝讲的那个“预言”一样,这样的事此时此刻的确发生在日本,但也可能发生在中国。 他希望通过这件事,让皇帝加深一下印象。 做缩头乌龟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已不可能的前提下,要么解决底层民众普遍贫困、地租过高的问题,以防在外力到来时候,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要么就继续加强海军,确保不会有人用刘钰玩土佐的战术在东南沿海这么玩,将外力扼杀在海滩之外。 二选其一,想来皇帝也分得清,哪件事做起来简单、哪件事做起来难;哪件治标、哪件治本。 日本的事,算是给大顺一个教训:锁国的前提,得有一支强大的可以选择开国和锁头的海军,否则那就是单方面挂免战牌,只在小说之中。 倭人之事,可为大顺之师。 天子与其同为封建主,当哀之而鉴之。 将写完的奏折封好,交到两艘快船上,让他们先行返回。自己还要率领舰队去土佐,汇合那里的陆战队,完成对一些海岸线的绘制。 ………… 江户城中。 德川吉宗的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大冈忠相带回的消息很不好,断绝了二虎竞食的可能,他也只好再度仔细审视起刘钰的信。 信上的内容,很多是不能公开给别人看的,当日讨论二虎竞食之计的时候,也就只说了一下刘钰的阳谋。 真正的内容,德川吉宗深知不能给外人看。 信上最不能见人的那一段,如果只从语气上看,似乎还是当初在江户柔声细语提说狡兔三窟的刘钰,可内容却今非昔比。 “或有言曰:德川家康若司马懿。然不论行事手段如何,终究成就了一番事业。传至今,业已百年,公继承基业,当细思之。” “古人云:以史为鉴。公不见镰仓幕府之事乎?” “蒙元攻日,镰仓幕府虽胜而败。如今我大顺来攻,你们终究只能防守。” “就算赢了,又能如何?战功赫赫者,赏乎哉?若赏,只是防守,并无多出的土地人口,又拿什么赏赐呢?若有功而不赏,岂能久乎?若赏,则将直辖土地赏赐出去,将来又如何压得住外样大名?” “直属旗本,与大顺军对攻,死伤惨重,将来又如何镇得住?你若非要战,我便让开外样大名,打幕府不打大名,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若要封赏,必要土地人口,公以为,还能效丰臣攻朝之事乎?你的水军,过的了对马岛吗?防守战有战功可没土地封赏,你这不是要步镰仓幕府的后尘?” “况且公不过为征夷大将军,其余大名尚且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活在京都。公当细思之。” “镰仓幕府抗蒙元,日本存而镰仓亡;周宣王以六师征诸戎,五霸兴而七雄立。” “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望公细思。” “其二,若日本开关,天朝可以选择在长崎等幕府直辖地开关,亦可选择在萨摩、平户等地开关。公且细思,到底是你主动开关选在你直辖地好?还是选在萨摩、长州等地?” “你若朝贡,则为天朝藩属。便如琉球,小国也,兵不满千,天朝何有吞并之意?若你朝贡开关,外样大名若反,自有天朝助你平叛;若你不朝贡开关,自有天朝大军助外样大名大政奉还,以正天下礼法。” “思之!思之!” 正是信中的这些内容,注定了德川吉宗不可能将信上的内容全部示人。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危险,就算是荷兰人也未必把日本的情况搞的这么清楚,可刘钰的信上死死地抓住了这个矛盾。 德川吉宗很清楚,这和刘钰在土佐做的事几乎是一样的,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会怎么打,但你却无可奈何。 萨摩、长州等藩,忠心吗?德川吉宗很清楚。 旗本都打光了,压得住那些大名吗?德川吉宗还是很清楚。 大顺要的是朝贡,幕府将军朝贡,还是京都的那位朝贡,有区别吗?德川吉宗依然很清楚。 锁国政策下,长崎直辖,作为唯一的贸易海关,利润均为幕府所得。如果大顺选择和萨摩、长州等藩贸易,幕府如果无法做到垄断,还能拿到贸易的全部利益吗? 此消彼长,或许真如刘钰所言:镰仓幕府赢了蒙元,那又如何?周宣王中兴而攻诸戎,那又怎样? 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是旁支入主幕府的,或有人称他为“家康第二”,还是有些能力的。可是他立下的世子,快三十了还尿裤子,口齿不清,习惯性地咬着牙不说话。 若是没有这一次的事,德川吉宗以为凭借自己的改革,就算自己立下的世子是个废物,也足以压得住。 可现在,有大顺这样一个庞大的外力,若是真如刘钰所说的,直属的旗本都打光了,只怕战国重现。 到时候,谁能和大顺搞好关系,谁就能成就大事。而论和大顺搞好关系,萨摩岛津、长州毛利,哪一个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外敌难防,内贼才最叫人揪心,部下有时候比敌人更可怕。 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已无可能,至此已知必败。 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怠。刘钰早在数年之前就开始谋划,德川吉宗翻了翻这些年的唐人风说书,对大顺又了解多少呢? 史世用将骑射之法倾囊相授,大顺毫不在意,因为他们有了更犀利的火器。土佐之战,既是“仁义”诛心,又是火器杀人,这仗实在没法打。 又将刘钰的信仔细读了一遍,停留在信的最后一段话上,默默无语。 “公之所忧者,非天朝也,实内藩也。” “何不趁此机会,削弱内藩?旗本不动,而叫萨摩、长州等藩兴兵,天朝除之。” “天朝所需者,名分、大义也。” “我所求者,非土地也,乃财货也;非兴德也,乃开关也。” “借天朝之力,尽除强藩,削其羽翼,于公何损?” “若不然,公之旗本尽丧,而萨摩长州等藩借大顺之势,或走私军火、或私练新军……” “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虽然刘钰给德川吉宗留下的印象是狡猾且叫人作呕的骗子,可不得不说信上的几句话,确实让德川吉宗心动了。 借刀杀人? 借大顺之刀,削弱长州、萨摩等藩? 自己既有和刘钰的关系,或可派心腹人和大顺这边秘密接触。 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 西南诸藩,本就强横,让其与大顺相争……只要大顺真的不求土地,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趁机削弱对手的机会。 德川氏有百余年的根基,不需要靠领导抗顺,来获得大义,成为真正的领袖,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是领袖了。 京都的那位有名而无权,开销不过十万石,也养不起兵马。 农兵分离政策之下,统治的威胁就是那些外样大名。 只要刘钰不派兵到处登陆,复刻土佐的事,那么农兵分离政策之下,农民十辈子也翻不了天。 土佐的事能成,不是因为五公五民的暴政,而是因为刘钰带的兵把土佐的武士打爆了。如果没有外力,就算公六民四,百姓不还是榨油的芝麻?刀狩令下,连兵器都没摸过,凭什么和武士打? 九州岛……九州岛。 有些战略是不需要预测的,大顺要打,肯定会登陆九州岛,而不可能是别处。或是走朝鲜、或是走琉球,刘钰可能带几千兵到处乱窜,可兵一旦上万,非九州不可。 而在九州岛上,幕府直辖的,只有一块用作一口通商贸易的长崎。剩余的,全都是些不省油的灯,借大顺而除之,亦未尝不可。 只是,大顺真的不要土地吗? 再一次将刘钰的信拿出,仔细阅读,数次之后,豁然开朗。 就算要土地,又能如何呢? 九州岛上诸城,本来也不是幕府的辖地啊! 而刘钰,恰好又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不抵抗的机会:土佐事前车之鉴,当可让各处城主在城中固守,幕府大军分作几队机动防御。 如此,就算不集结大军去九州决战,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觉得幕府在借刀杀人。或以万人旗本,前往九州,就算输了,那也不会动摇根基。 而若倾全幕府直辖的武士决战,就算不考虑刘钰到处登陆鼓动一揆,一旦战败,便真如刘钰所言: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这个征夷大将军,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兵,才是维持统治的根本。 第五十七章 不担责任的表演 想通此节,德川吉宗哀叹一声,将刘钰的信件付之一炬,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封信流传出去。 再想想这几年刚刚好转的财政、刚刚有了一些积蓄的府库,暗叹一声,心想刘钰啊刘钰,你真是煞费苦心,怕我将来没钱赔款吗? 纵然刘钰在德川吉宗心中印象不佳,可配合这些年刘钰的作为,德川吉宗还是相信大顺不是为了土地人口的征服。 如果真的如此,早在几年前享保大灾的时候,刘钰怎么可能又是送甘薯又是教铸币改革稳定物价? 此时可以断定一件事,至晚在刘钰送来史世用和战马等违禁品之前,大顺已经起了攻日之心。 如果是为了征服,趁着享保大灾的时候进攻不正好吗? 如果是为了征服,何必要帮忙出台各种政策稳定幕府的统治,甚至让幕府有了余钱,足够打一仗的?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幕府可是穷的连参觐交代制都暂停了。 越想越觉得可信,德川吉宗的心情虽然仍旧阴霾笼罩,可也总算不至如此绝望了。 如果只是要钱、开关、朝贡、册封,有何不可? 当然,打还是要打的,直接投了,威望骤降,那些外样大名不但有了大义名分,而且力量也没受损。 再一想刘钰和大冈忠相谈判后,没有逗留等消息,直接开溜,德川吉宗甚至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意相通”之感。这不就是怕他直接投了吗? 在确定了这一战要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借刀杀人而安内的大略后,德川吉宗再度将身边近臣重臣召集过来。 “刘钰已走,唐国开战之事,已不可避免。荷兰人恐真为刘钰所言,不肯因小而失大,定不助本国。” “萨摩藩事,虽其自主,然既为内藩,幕府岂有不周护之理?刘钰小儿的信上,要我交出岛津氏谢罪。我为征夷大将军,断不可答应!” 上来先起了一个高调,让众人以为刘钰的信上真的写的是交出岛津氏这样的内容。 高调一起,幕府将军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重臣近臣亦是高呼,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然而精神的力量不是无穷的,这些人也清楚现在和大顺开战,毫无胜算。 大顺有刘钰,不是不会玩船的蒙元,指望神风,这一次怕是指望不上了。 “待明日,我便召集众旗本,亲领前往西海道,与唐人一决雌雄!” 表演般话音刚落,本多忠良、大冈忠相等人立刻齐劝万万不可。 德川吉宗等的就是这句话,大冈忠相出言道:“殿下,土佐之事,不可不鉴。刘钰既能说到,便能做到。若殿下亲领大军,与唐人合战与西海道,一旦刘钰领兵登陆别处,又将如何?” “他以五百兵,便可攻下土佐。若其领三五千人,殿下大军在西海道,他却以水军隔绝水路,届时内地无兵,他岂不随意纵横?” “农民皆苦,以‘仁政’而诱之,恐必大乱。殿下万万不可领军与唐人合战!”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但这句话德川吉宗是不能说的,他得做出一副不屈的姿态。 将来真要是坏了事,亦可推罪于他人,说是有奸臣不让他决战。 他本就定下了借刀杀人的想法,不过是等臣下规劝,此时话既有了,便做出一副忧愁状,无奈咬牙恨道:“刘钰、刘钰,果然奸诈!水军不能胜,荷兰人又不出兵,这将如何是好?” 本多忠良无奈道:“为今之计,只有如刘钰信上所言了。叫各处固守国城,集天下武士,分为多队。” “刘钰攻城,最多十五日。可将各队分开驻守,间隔七八日路程。若刘钰攻,则城中坚守,大军前去解围。” “各军相距七八日,若刘钰攻,则两军相合而援。待刘钰撤,再分开。唯有如此,方可守得住。” 这战略,本就是刘钰出的,如今却只能按照刘钰的步骤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 真有些当日教你怎么种地瓜、教你如何改铸货币,今日再教你怎么打仗的意思。 可若不这么做,按照土佐的攻城的速度,一国一城的政策之下,哪里守得住? 大冈忠相又补充道:“可将土佐之事,整理成册,迅速发给各藩,叫其小心。征发农民,加固本城,操训武士,以待唐人来攻。” 德川吉宗道:“可是西海道又该怎么办?唐人大军来攻,必攻西海道。且唐人商贾久在长崎,知其底细。况且唐人善战,又有刘钰的海军助阵,登陆万人,如何守卫?” 这也确实无解。 如果没有刘钰在土佐搞出的事,最多也就是在江户多留一些人,剩下的怎么也能凑个七八万大军,集结于九州岛。 就算大顺军强横,和渡海远攻,按其所想,也就二三万。 以七八万对二三万,总还有些胜算。 可现在被刘钰在土佐这么一搞,在九州岛上能集结多少部队?真要是全军集结准备决战,海军把海峡一封,几千人就能搞得处处开花。 不管是本多忠良还是大冈忠相,其实内心都认为,西海道根本守不住了。可又不能直接放弃。 就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些事,若是直接放弃,西南诸藩就得先反了:何不跟着王师去讨幕府?只要大顺答应保留西南诸藩的领地,这些藩主完全可以带路来攻,做明末时候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岂不美哉? 就算不做,可难不成还能玩坚壁清野?大顺的国土那么大,郡县制收税都能收明白,在这种分封制的地方收税,那不是易如反掌?分封制是行政管理能力不足的一种体现,能玩郡县的去分封制的地方收税容易、反之却难。 这又不是南洋,又没有水土不服、疾病多生的情况。一旦放弃,明年稻米收获的时候,大顺连军粮都省了运了。 可打又打不过啊。 大冈忠相只好直言道:“殿下,我以为此战恐无胜算。不若召集西南诸藩之兵严守,若能胜,固然好。若不能胜,不若死守别处,拖下去。” “拖到请和,昔年勾践有耻,二十年复仇,本邦可效之。” “唐人所仗者,水军也。请和之后,卧薪尝胆,暗请荷兰人为助,编练南蛮战舰。想来三年即可成军。” “将来再打回去便是,只要全灭唐人海军,刘钰所用之策,我等皆可百倍还回。他能四处登陆袭扰,将来我们也可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刘钰,我们岂知外面的世界变化如此之大?火器如此犀利?战舰如此强横?幸于唐国也只是编练不久,我们还可奋起直追。” 大冈忠相亲眼见过刘钰的战舰,明白那是此时不能对抗的。 但考虑到之前的唐人风说书所记录的内容,大顺的海军应该也就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 一艘船到底需要多少钱,他不清楚。一名合格的军官需要多久才能培养出来,他也不清楚。 但他觉得,大顺既然可以在数年之内攒出一支海军,只要幕府励精图治卧薪尝胆,三五年之内也足以搞出一支海军。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而且还可以从荷兰人那里购买,只要还有金银,怎么可能会有买不到的军舰?到时候可以聘请一些荷兰人,传授海战之法。 日本自古也会造船,岛上木头也有不少,想必造几艘南蛮战舰,当无问题。 无非是船而已。 其实他还有些话,只是这时候真的不好说出口。 在大冈忠相看来,根本打不过,那还打什么?打仗还要花钱,不如把这些钱省下来,直接投了,留着原本用来打仗的钱,或是购买军舰、或是购买大炮、或是购买火器。 这才是正途。 就算是恢复了鹰狩令又怎么样?唐人既然敢把善于骑射的人派来做细作,教授骑射之法,足见骑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那两个土佐来的家臣武士却是仔细形容过土佐之战的情况。不考虑那些农夫的一揆,刘钰手底下的火器部队,也是无法击败的。 新式的大炮让可以凭此坚守的山城,变得轻易可破;插着刺刀的铁炮手,更是在野战中无法战胜的。 要么就孤掷一注,赌刘钰只是吓唬人,将兵力全都集结到九州岛,合战一番,胜便胜、败便败。 要么干脆就不打,学学越王勾践,把省下来的钱作为日后复仇的资本,购买火器战舰。 现在说打,却又分兵防守,各个击破;说不打,却又集结兵力,非要在九州岛试一试。 这完全就是瞻前顾后的办法,正中唐人的陷阱。 战略上应该不打,省钱装孙子卧薪尝胆;可政治上,又不能不打,若是一仗不打就选择答应唐人的条件,幕府的威严必然扫地。 哪怕明白知道这一战必败,去往九州岛的军队必亡,可终究这一战还是要打的。 不是打给大顺看的,大顺知道幕府不能打。 是打给那些外样大名看的,不是幕府不打,实在是尽力了却打不过,再答应大顺的条件,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要考虑政治,大冈忠相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没法说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川吉宗此时想的却是:若由西南诸藩和大顺接触,暗地走私,编练新军,则恐幕府的统治不能稳固。谈判时候,一定要与刘钰接触,力求大顺不能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为此可以答应更多的条件。 第五十八章 治标治本二选一 外敌当前先考虑内斗、开战之前先考虑削弱部下、谈判之前先考虑怎么防止部下做大,然后还要打赢外战,这就需要很高的技巧。 德川吉宗也就是个守成之主,并没有这么高超的技巧。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刘钰的劝告: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 “本能寺?这本能寺是怎么回事?” 大顺京城,皇帝看着刘钰的奏章,询问着对倭国有所了解的大臣。 旁边还有一些大顺核心层的人物,天佑殿与枢密院众人都在,刚刚还在讨论琉球的事。刘钰的奏章送来,皇帝便直接于众臣面前展开。 从过完年开始,对日开战已有苗头,琉球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准备打一仗在找理由了。 有资格参与的大臣自是要狂补一些倭国的情况,以便皇帝问及的时候可以有所问答。 有大臣想了一下,回道:“……大抵类于司马昭弑君之前,贾充忽成了大魏忠臣,助天子曹髦诛司马昭?” “或者……始皇帝将统天下,而被王翦刺之?” 这两个类似似乎也不太正确,只是思来想去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类比,关键是实在想不明白那是图什么,又大致地解释了一下。 皇帝李淦抖了抖刘钰的奏折,笑道:“这便是不读书,用典不是太恰当。德川吉宗所忧者,藩镇也,可不是忧他的幕府重臣。” 奏折上自然要附上刘钰给德川吉宗的信,写信的时候也没有避开皇帝的耳目,以证清白。 下首的江辰主管枢密院用兵大略,听完了刘钰奏折上的意思,心中服气,赞道:“陛下,臣以为鹰娑伯也不是不读书,这兵法便读的很好,深得其味。孙子曰: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他只凭五百人、一封信,便使得倭人大军不能集结,不得不分成数队,此胜过五万大军。” 这个评价,在场的其余大臣不管是亲近刘钰还是反对刘钰,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战术上可能他们不是太懂,但战略上都读过兵书,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而纸上谈兵又未必一定是贬义的。 李淦心中也认可江辰的说法,嘴上却道:“你们当他只是有五百兵?却忘了威海耗费数百万国帑的战舰。若无舰队,倭人有何担忧?” 当初支持造舰,李淦也算是力排众议了。现在说出了,自是等群臣的一番话。 果然,等到了。 “陛下高瞻远瞩,圣明远见,非臣等所能及。诚如陛下所言,若无陛下当初一力支持兴海军,鹰娑伯便是再多数倍的士兵,又如何能将倭人土佐城搞成这般模样?倭人又哪里会如此担忧?” 李淦嗯了一声,抛下刘钰的奏章,便如当日在东北苦寒之地那般,习惯性地把刘钰的想法揽到了自己身上。 “卿等皆国之重臣,朕今日有些话方可说出。当日朕之所以力排众议,兴建海军,所担心的,便是怕有外敌做鹰娑伯于土佐所做之事。” “海军不兴,而敌有大舰,则从广东到天津,处处都可登陆。纵然陆军善战,可处处布防便要如此时倭国一般,兵力不足,易被各个击破。” “若不处处布防,集结大军,粮草辎重,兵力集结,又岂有战舰跑的快?今日方至广东,明日敌军却至松江、后日至山东,如此如何能守?” 这几乎就是当初刘钰吓唬李淦那番话的翻版,反正李淦知道,当初知道这件事的几个内侍都“意外亡故”了,刘钰又是绝对不可能对外宣扬这件事的。 如此说出,正显得自己高瞻远瞩,圣明天子。 他倒也不只是为了这点威望,而是今日海军已有小成,刘钰也保证了威海的海军已成体系、足以自保,以及法国那边的使者抵达,送来了刘钰一直想要的造舰工程师。 造舰得花钱,而造舰的钱,又不是皇帝的那点内帑能够的,简直是九牛一毛——若按刘钰所言,造能和西洋人的一级舰对抗的大舰,此时怎么也得个十二三万英镑,折合一下就是三四十万两白银,再加上军官水手补给训练,皇帝内帑里的这点钱,也就是补补牙缝罢了。 考虑到大利还在南洋,南洋是李淦内心天朝的边界,日后还得造舰花钱,还得大臣们支持,不如就趁着现在提个醒。 “杜牧哀秦而言: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土佐之事,众卿当引以为鉴。不兴仁政,则天下不安,一旦有外力来袭,必成大乱。仁政、仁政,有士大夫之仁政、有百姓之仁政。” “倭人之政,于武士岂不仁乎?前朝之政,于藩王士绅岂不仁乎?而于百姓……若仁于百姓,太祖皇帝何至起义兵而席卷天下?” “昔年福建教案事,天主教众固然其心可诛,然其于秋冬衣无衣、于饥馑食无食,百姓信教者遂多。固要禁教,也需当成教训。” “若无海军,若西洋人领万人而至福建等地少民贫之地,假意兴仁、买卖公平,百姓岂不从之?” “如今只看倭国笑话,朕实有兔死狐悲之叹。” “或以治标、或以治本,众卿当细察。” 几个大臣心中均是一惊,暗道陛下啊陛下,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当初与罗刹国外交的时候,便来过这一套了,先说要做吓死人的大事,再说一个众人能接受的事,叫大家二选其一,不得不接受那个看起来不怎么吓人的条件。 如今还不是一样? 你要造舰,便直说就是,却说什么治标、治本? 治本,怎么治本? 难不成真要如北派大儒颜习斋、李刚主之言,要搞均田、限田?以三十年为期,五五地租永佃,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于佃户? 颜习斋也好、李刚主也罢,仁义之心是有的,均田限田也该做,可这么做那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谁有这本事,能主持这么大的变革?天下二十余省,人口两万万有余,就靠这点官僚?况且皇权不下县,乡村皆为士绅所管,叫士绅主持此事来割士绅的肉? 能入天佑殿言事的重臣,或许未必一定有王佐之才,可也不是书呆子。 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是考虑可行性,也知道颜习斋、李刚主等人的地租赎买政策只能是空想。 土佐的事,发生在日本,可在大顺的一些地方,口号一样可用。无非就是一个是幕府大名五公五民,而大顺是佃户士绅四六分账而已。 皇帝也不傻,既不可能治本,那便是说要治标呗。 治标怎么治? 自然是造舰、造舰、造舰! 农民造反,杀就是。怕就怕有外力前来,联合农民一起搞事,至于怎么做,刘钰已经在土佐做了个榜样。 大顺开国太难,在南方是妥协了的,如果荆襄之后还打着均田免粮的旗号,恐怕现在大顺只能从满清修的史书里找了。 福建教案固然有宗教冲突的因素,其中宗族吃绝户、绝户以宗教为组织对抗、富户欺压太狠、百姓无可依靠等等原因也不能不去考虑。 坐在这里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有一个算一个,都清楚大顺有病、先天不足,可谁也治不了。 皇帝的言外之意简直算是直接糊在了众人脸上:要么你们把大顺胎里带的病治好、要么砸钱造舰不使外力和内忧合流。 治胎里的病,又非大顺独有,可谓是秦汉隋唐宋元明都有。谁也治不了。 李淦看着重臣,话,点到即止,最好是等到别人主动说出他想做的事。 一片沉默中,李淦索性把话说开了。 “众卿,这社稷若如人,则病有内有外。” “自秦征匈奴起,社稷大病,皆在北方。幸赖太宗皇帝远瞩高瞻,遗训辽事;又赖将士用命,北和罗刹而平蒙降准,自秦以降两千年北病平矣。” “然旧病虽祛,新病又生。前朝徐光启言,东虏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大祸在于东南外海。原本以为不过危言耸听,如今看来,恐是先见之明。” “北病去,南病生。北病者,药石为战马、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何物?” 众臣纷纷道:“如陛下所言,北病者,药石为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战舰海军。” 李淦大笑道:“然也!昔日扁鹊与蔡桓公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一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诸卿当细思。昔日鹰娑伯力陈海军之事,卿等是否也觉得,鹰娑伯‘好治不病以为功’?” “诸卿细思,若倭国今日有战舰十艘,鹰娑伯就算胆大如斗,他敢去倭国吗?那当初若是倭人有远见之辈,兴建海军,见鹰娑伯不去,是否也以为建海军,乃‘治不病以为功’?” “如今天朝海军初成,再无东南之祸,百年之后,朕亦恐有人以为,朕不过是‘治不病以为功’。我看也不用百年,便是如今朝中,也有人不免这么想吧?” 第五十九章 最难的三件事 这话无人敢接。 要说没有,那是欺君。 要说有,这时候就是火上浇油。 天佑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皇帝笑声并没有余音绕梁的能力,笑声之后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难言。 威海的海军现在可以挺直腰板,说把大顺的水师全灭,这一点朝中无人不信。 而且这还不需要名将,随便换个靖海宫官学里出身的,都可以做到。 当初反对的声音,在刘钰的倭国之行映照下,显得颇为短视。 可朝中当初反对建造海军的,又岂是仅仅几人? 诚如皇帝所言,有了海军,别人就不敢打了,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那这海军建的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白花钱? 倭国已经给出的答案。 许久的沉默后,有人进言道:“陛下远见,这海军要建。鹰娑伯当年曾建言,设海军部。既是要大建海军,这海军部事,也需早做考虑。” “鹰娑伯大才,忠心可鉴。然其一手承担,若将来海事一平,鹰娑伯尚可入朝大用,这海军不成制度,又岂能保证人人都是鹰娑伯?” “当有制度,明确权责。此为海军第一要务。” 这话算是一句皇帝想听的话,海军如今已经过了草创的截断,是要开始明确制度和权责了。 完全放权的藩镇,比之制度化的禁军,总是能打的。但不可持久,皇权亦不可能放心。 海军部的成立,是制度化问国库要钱的基础。现在的海军,名不正言不顺,要钱全靠皇帝动用君言即法的特权,并非好事。 对此李淦本就有些想法,既有人主动提出,看来众大臣也听明白他是要铁了心继续扩建海军了,便顺势道:“朕亦想过,无规矩不成方圆。鹰娑伯忠贞可鉴,又不贪婪,朕自是信得过的。只是海军军费造舰花费,动辄百万两,若换了别人,未必不动心。” “只是,到底是设陆军部、海军部并列?亦或是设枢密院,而下辖海军部、陆军部?此事待鹰娑伯归来之后再议,他既掌管海军,这等意见,还是要听听他的。” 一旁的江辰对此并无太多想法,他这个陆军挂名的总参谋长,或者叫枢密使,很清楚就算是将来陆军、海军不单列为部,尽归于枢密院,那他也没有实权,只有练兵权和为皇帝制定参谋计划的责任,并无统兵权。 如今虽然只是草创,但他这个养老一般的枢密使也算是搞清楚了刘钰所说的“参谋部”到底要做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集众人之脑,达成孙白韩卫的头脑。 如何调动粮草、何处扎营、何处进攻、何处防御、如何制定行军路线、如何达成分进合击等等这些,把这些东西形成制度和计算,用无数繁琐的计算来代替孙白韩卫的天才头脑。 按江辰的理解,大约韩信、卫青、李靖等名将,既擅长临阵战术,也可以说有“一人便是参谋部”的能力,能一个人谋划出后勤、行军、分进合击等一系列地计算。 现在江辰唯独不能理解的,便是刘钰此番去倭国折腾这一圈,到底是否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若说不是,确确实实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对倭国整个战略计划的调动。 若说是,参谋部日后是不是还要把情报、地形、绘图、邻国军备、外交查探等等权责都拿到手? 那这部门的权力,似乎有些过大。 如果皇帝认为这样很好、很有效率,那么将来枢密院下辖陆军部和海军部,几乎就是必然,这种大战略上的谋划,皇帝必须要有掌控能力,而不能分开陆军、海军让他们自己去搞。 理论上大顺以前有专门负责刘钰此时在倭国干的这些事的部门,军师……然而开国之事闹出太多的意外,军师之职已经没了。 似乎,大顺还真的需要一个能统合陆军部和海军部的的枢密院。 而那样的话,就又得和天佑殿分开,或者是枢密使为天佑殿一员、或者就是干脆分开天佑殿管政而枢密院管军。 这还是要看皇帝怎么想,江辰觉得这海军部、陆军部和枢密院的事,自己没必要多说话。但真要说,觉得还是以成事为先,最好还是枢密院下辖,而不是分开各搞各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江辰不想说话,皇帝却笑吟吟地问他道:“这一次鹰娑伯倭国之谋,比之参谋部的征倭之略,终究算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江辰见皇帝笑吟吟的,也笑道:“回陛下,不好说。以鹰娑伯在土佐的事来看,便无此事,依旧可胜。倭人成平日久,武士糜烂;天朝军改已毕,阵法新颖,只要登岸,便可大胜。” “不过,臣也只管陆军的参谋,却管不到海军的参谋。以臣之大略,战功皆归陆军。海军深知倭人无船可战,只恐沦为陆军运输船。故而去转一圈,谋些军功。只是鹰娑伯用此谋,化腐朽为神奇罢了。” “倒是如今,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膺惩倭国的首功,非要归鹰娑伯不可了。” “若枢密院既管陆军参谋计划、又管海军参谋计划,两番合力,定出此计,此番调动倭人之功,便尽可归于枢密院。” “如今,只怕日后海军见陆军言:若非我们去倭国转了一圈,调动了倭人不敢集结,你们岂能胜的如此轻松?” 知江辰是说笑话,李淦大笑道:“然也,然也。不过此等谋划,也不算什么。只要情报足备,知倭人底细、兵制、政治,做出此番计谋不难。鹰娑伯也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就盯上了倭国,有心算无心。” “日后这枢密院,总要知己知彼方可。” 一句话,江辰便明白了,皇帝是要给枢密院加权的,还要把情报绘图等一些列的权力集中起来,要负责大战略。 那便是说…… 江辰暗暗心明,心道恐怕征倭只是个开始啊。陛下如此集权,如果不是为了办成大事,没必要如此,反而应该拆分。 既如此说,那就是征完倭国,至少还有一两场大仗要打……又要兴建海军,若非南洋,便是安南、缅甸。 对倭国的大战略调动,刘钰一个人已经完成了,如果征倭即止,实在再没必要搞出一个以效率为先的枢密院了。 心下暗暗摸透了皇帝的想法,牢记心底,暗道日后若再有开战与否的争论,自己需得明白陛下的心思,免得站错了位置。 李淦其实自己也清楚,以这些臣子的心思,借着刚才自己和江辰谈枢密院的事,也能领会到自己的想法。 提前说出来,也有好处。善于揣摩上意者,自有心思。至于那些反对者,无非还是老生常谈。 但主要还是要看这一次征倭之战,是否真的如刘钰所言的那般:不需要耗费太多国力,反而有的钱赚。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日后那些反对的老生常谈,便无什么说服力。 如今刘钰的奏折已到,倭国已经被刘钰逼到了不得不按刘钰教的办法排兵布阵的地步,李淦实在不想再浪费时间去讨论。 时不我待。 “众卿,朕前些日子翻看史书,恰好读到唐太宗征高句丽那一段。众臣皆劝,然太宗认为,太子怯弱善良,可以守成却未必能攻下高句丽。若不征伐,只恐高句丽将来成事。读及至此,朕心豁然。” “倭国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加之西洋人已在南洋落脚,荷兰人与倭国又颇多来往。若非鹰娑伯造舰,倭人一旦有有识之士,先走一步,恐怕如今要面临‘土佐之困’的便是我们。” “琉球事,证据确凿。便无此事,朕也决议征伐,以免养虎为患。” “众卿都是国之重臣,非比那些不懂大事之辈,此番征战,卿等万勿阻挡,亦勿进言。朕心已决。”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大顺这一点倒是做的完美。之前的大朝议,又是漕运、又是铸币的,那都是明知道要扯淡的事,自然要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只把朝中重臣召集,皇帝甚至拉下来了脸面,直接说不管是否有罪,这一仗都要打,已经算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了。 只要皇帝拉下这个脸,众臣便是再想说什么,也没的可说了。今天这小会,从一开始皇帝就一直在说造舰造舰,已经借着刘钰在倭国的事把之前反对之人的脸打了一遍了,趁势而上,这时候再反对实在是没什么力度。 “如今大略已定,众卿需得尽快督促三件事。” “其一,琉球王虽被倭人逼迫,但终究欺君。朕可赦之,但不可不罚。无规矩,不成方圆,若琉球如此而无罚,则安南、朝鲜等,如何看?只知天朝有恩而不知天朝有威,断然不可。可着礼政府议,削其王爵,降而为公,此有礼可依乎?” “其二,倭人僭征夷大将军号,倭人尚有真国王,若倭人战败称臣,此如何封?若是只封其幕府将军,恐被人耻笑天朝竟不知倭国内事。若封其真国王而不封幕府将军,则倭人必死战到底,徒耗将士之血,大可不必。” “其三,齐国公既管外交部事,荷兰人与倭国来往甚密,且鹰娑伯在倭国时,倭人便以荷兰为诈,此事外交部尽快解决,以关税为矛、茶丝为剑,告诫荷兰国万勿插手。又恰逢英、瑞、法、葡、罗西洋各国使节前来朝觐,务使其知天下几何,必要使西洋诸国知晓,天朝藩属外交事宜,尽归天朝。” “此三事,尽快解决。” 第六十章 朝贡算不算侵犯垄断权 三件事中,最容易做的,反倒是看起来最难的外交部事。 剩下两件,极为麻烦,涉及到在千年未有变局之下对天下、礼法的新解释。 旧经新解,这很需要一些本事。 相反外交部没那么多的政治正确要考虑,头上也没有太多紧箍咒,做起来反而简单。 众臣自是领命,不免想着这些事看似简单,实则还需要大儒出面解释其合礼性,甚至很可能动摇儒林的“天下观”。 将来这大顺走到何种地步,实在难料,说不定这便是礼崩乐坏的开端。 李淦倒是没想那么多,反倒是在考虑将来对日谈判到底张多大的嘴、咬多少肉,以及怎么做才能免除后患。 如此还未开战,便已经想着战后谈判的事,这也算是李淦即位以来,第一次打这种十足把握的仗。 上一次征伐准部,刘钰编练的新军到底战力如何,李淦心里尚未有底。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李淦也是紧张不安,并无百分自信。 这一次,有了上次征准带来的信心,又有刘钰的布置,军改为凭,当真畅快。 暗暗想着刘钰递上来的密折,心里算了一下日期,心想那个叫杜锋的应该快要在虾夷地动手了。 这一手算是做给德川吉宗看的,只看德川吉宗能不能看懂了。 若是个聪明的,正可趁此机会,更加名正言顺地不去管西南诸藩,以免大顺处处登陆,借助北部外样大名的危机感来牵制一下西南诸藩。 若能顺利攻下虾夷地的倭人福山城,便可使得倭人东北大名支持刘钰给德川吉宗出的“分兵机动防守”的主意,也叫西南诸藩无话可讲——只你西南诸藩有危险?福山城都被攻下了,若大顺渡过津轻海峡怎么办? 若聪明,便可看懂大顺给他的台阶,顺势去做,两边默契于心地配合,走个形式,顺着大顺的台阶,把条约一签,就算完事了。 若蠢笨,看不懂这里面给的台阶,那还要考虑征夷大将军的名义,必要集结兵力北上虾夷地。虾夷都没了,征夷大将军还征个锤子? 想来那应该是一个聪明的,毕竟李淦所知他是旁支继位的,也算是拼搏出来的,非是那种父死子继没经过事的。有听闻他所做的事,设身处地代以倭国政局法度一想,亦算是雄主,只可惜时代变了。 此时想到了德川吉宗,李淦也不免想起刘钰当初忽悠德川吉宗的那番关于“狡兔三窟”的话。 正值宠信,又觉得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纵然这一次征倭海军没有海战的机会,大军统帅也非刘钰,可征倭首功非他莫属。若真能成,伯以进侯,已是必然。 如此心境,去想刘钰那句“狡兔三窟”的对话,和年迈年老或者大事已定的时候去想,当然不同。 李淦心想:若真有一日,真出了什么问题,哪怕真有那么一日,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真想去外面做富家翁,又有何不可? 这番想着,不由下意识地随口与众臣一句:“想来鹰娑伯也快到威海了吧?” ………… 威海,旌旗招展,热闹的很。 两艘新的巡航舰正在下水,干船坞中,从法国来的工匠正在抓紧时间建造大顺的第一艘法式74炮战列舰。 打下手的工匠有之前刘钰砸了十几万两银子造无用的六十四炮战列舰的经验,此时做起来也是顺滑无比,并无什么难处。 刘公岛上,用镗床镗过内壁的新型短粗铜炮正在试射,不时发出轰轰响声。 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机勃勃。 刘钰刚刚返回,在威海的驿馆中,从松江来的林允文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三四月份刘钰去过一次松江,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些贸易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严守可能要开战的消息,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消息封锁。 刘钰还没回来,林允文等人就已经等不及了,匆匆来到威海。 康不怠接待了他们,虽然作为刘钰的幕僚门客,很多事康不怠可以做主,可这件事不在按部就班的范畴之内,只能等刘钰回来再说。 昨日刘钰已经返回,林允文也知道,大战在即,刘钰公务繁忙,未必此时就能接待他们。 可他们一个个心里就像是有蚂蚁爬一般,实在是心痒难耐。 倭国开关之下的对倭贸易垄断权,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些人已经数日没有睡好了。 到晚上的时候,林允文终于等到了刘钰宴请的消息,来到威海的七个人方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赶去之后,酒菜已经摆好。除了刘钰和作陪的康不怠之外,并无其余人在场。 分了宾主坐下,略微客套了几句,林允文便道:“按照大人的吩咐,运送粮米的船都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只待朝中消息一到,即可增募股份,钱不是问题。大伙见有大人作保,心中绝无疑虑。此事不只是关系到个人财富,也关系到身家性命,知道的不会说也不敢说,大人放心就是。” 话是好话,就是刘钰听来略微有些别扭,终究这里面的事,靠的还是自己的信誉和面子,可不是朝廷的信誉。 也可能朝廷对商人而言确实没什么信誉,这也难怪。 这一次运米的事,在技术上资本上来讲,一点都不难。莫说万余新军的补给消耗,就是再扩大十倍,贸易公司也足以完成。 当年征伐准噶尔,全都是陆路运输,而且兵员数量何止数倍,商人也能承担。海上运输既方便也快捷,而且又有之前几十年对日贸易打下的底子,自是毫无问题。 其实大顺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行动,只不过以前运粮给的回报,一般都是盐引。盐业专营制度之下,其实也和这一次贸易公司对日垄断贸易为回报差不多,都是国家寻租垄断权而已。 但这一次事毕竟有些大,包括林允文在内的商人头目一个个已经激动兴奋地许久没睡好,可内心又还充满担忧。 刘钰算作一个中间保人,牵线商人集团和朝廷。在商言商,有些事商人必须要问清楚。 尤其是这个垄断权。 “大人,这一次垄断权固定下来,出钱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还有两件事,我们需得问清楚。” “这第一嘛……就是……嗯,垄断之后,琉球、朝鲜、荷兰那边怎么算?” 有刘钰作保,商人集团不担心朝廷出尔反尔,而是转而担心自己的利益。 琉球是可以朝贡的,朝鲜也是有朝贡贸易的。琉球有对日贸易,朝鲜也有对日贸易。 再加上一个让早些年在长崎就多有矛盾的荷兰人,这三个问题弄不清楚,这个垄断权到底值多少钱,就不好说。 如果没有琉球、朝鲜、荷兰,真正的垄断,贸易公司愿意出资百万甚至更多,买这个垄断权。 可要是琉球、朝鲜、荷兰都可以继续贸易,这垄断权的价格就要大打折扣。 琉球、朝鲜,总还有个朝贡的限制,能拿到的货不算多也不算及时。然而荷兰人呢? 大顺开关贸易,荷兰人可以随便在大顺拿货,如果不管荷兰人,这还垄断的屁? 岂不是花了大价钱,打了一大仗,却是在帮荷兰人让日本开关? 现在双方竞争还不是那么激烈,毕竟日本锁国,贸易信牌制度下,能运去多少货,不是看资本和竞争,而是看长崎奉行发的贸易信牌。 靠着这个,贸易公司躺着赚了几年钱,日子过得美滋滋。可要是一旦倭国开关,贸易公司的基本盘在松江,荷兰人在广东却也是根深蒂固,两边竞争之下这就难说。 荷兰人的信誉不错,不像英国那样有时候没有现钱只好用呢绒之类抵押。荷兰人垄断着香料苏木等贸易品,广东的一些商人为了拿到香料会想办法满足荷兰的条件。 到时候松江的贸易公司等于是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加广东的一些香料商人对线,这就必然增加成本。 当年奥斯坦德公司在广东福建的茶叶战才过去二十年不到,砸钱搞垄断,至少此时看上去荷兰的钱还是很厚的,贸易公司自觉砸钱未必砸不过荷兰人,但这也是成本啊。 贸易公司倒是敢跟荷兰人干,问题是朝廷也太可能允许贸易公司买军舰,没有军舰怎么干?朝廷又怎么可能允许商人有军舰? 要么允许贸易公司买军舰和荷兰人干,要么就是朝廷出面保护自己人的利益,用关税或者军舰去搞荷兰。 再加上令这些商人闹心的琉球、朝鲜朝贡贸易,他们实实在在想要问清楚。 刘钰见林允文代表的商人集团终于知道商业求利的关键处,显然也明白了“垄断”是什么意思,笑道:“看来你们觉得若是倭国彻底开关贸易,对这前景极为看好?” 林允文堆笑道:“大人,新井白石新政之前的老海商,还有活着的呢。那时候生意就比现在好做,况于真正开关自由贸易之后?我们虽没大人的本事,可是在这种铜臭阿堵物上的嗅觉,可是灵的紧。” 其余几个一路的商人也都点头,心道这还用想吗?只要倭人敢开关,允许金银贸易,我们便是去拿银子买金子再把金子卖成银子,都能发财,何况这些货物? 这几年云南的铜矿开采日多,铜生意已经不那么好做了,虽还有利润,可终究比前些年差了些。 好在这几年大顺扩军,海军造舰,铜炮的需求带动了铜价,总还没有跌到不值得贸易的地步。 可现在倭人的政策卡的严,往回走的铜越来越少,俵物越来越多,硫磺又禁售,俵物这玩意根本不好卖。 猛吃干海参、鲍鱼干、昆布,又能吃多少?倭人的乱七八糟的工艺品,也就那么回事,确实不好卖。 一旦开关,那就大不一样了。 担忧的不是生意不好做,而是在权衡这垄断权到底能值多少钱。 就他们一家,和有朝鲜、琉球、荷兰四家一起搞,当然不一样。 第六十一章 垄断权的军事义务 对大顺整体而言,纯粹理性去考虑,刘钰不认为垄断权是对的。 可整体考虑,所谓的整体也只存在于理论之中。 现实情况是为了让朝廷支持,必须要拿出足够的真金白银,将朝廷用于海关巡走私的任务,转嫁到贸易公司身上,这样才能让朝廷看到白花花的银子。 否则的话,可能一年连十万两的税都收不上来。 对外出口的走私好不好?若说不好,可对外走私确实可以促进国内手工业的发展;若说好,朝廷收不到钱。 理论上的最佳解,是人人遵纪守法、自由竞争、各凭本事往日本卖货、从不逃税漏税主动缴纳海关出口税,大顺也没有垄断集团。 然而这是做梦。 故而,理论上不支持垄断权,可实际操作上刘钰很支持,人家都搞垄断公司,自己这边一盘散沙,那是念叨自由贸易把自己念傻了。 荷兰的事,他早就考虑过,但此时不能说。 琉球和朝鲜……这倒可以说。 有些话,碍于政治正确,朝堂里不好说,但在这些一心求利的商人面前,就可以敞开一些。 “既然你们都看好,那我也不妨说一下。琉球朝贡有假,这一次我去了琉球,琉球出了大事,琉球王前来京城自缚请罪。琉球毛都没有,之前朝贡不过是运倭国萨州的货来我朝贸易。” “但怎么说琉球王也是个郡王嘛,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增发股份的时候,可以给他留一部分股权,出钱就是了。但朝贡,别想了,天朝岂能只有恩而无威?” 林允文等人早就来到了威海等刘钰,以便商量垄断权和对日开战后运粮辎重的事,此时还不知道琉球的事居然这么严重。 听到这,三块悬在心头的石头已然落下了一块。 琉球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朝贡?朝个屁,朝廷就算再要面子,也不可能去跪舔琉球以求朝贡以维持天朝体面。 “那朝鲜呢?大人,朝鲜国和倭国在对马是有贸易的,这个我们都知道,大人当然也知道。” “再说,朝鲜是孝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朝贡也来的勤。我们也打听过,他们朝贡来京,也有贸易。” 刘钰闻言微笑,摇头道:“日后朝贡是朝贡,贸易是贸易,这要分开了。今日我也不妨告诉你们,这一次的垄断权,包括朝鲜和倭国。朝廷已经派人去朝鲜了,要借用几块地。一则为鲸海移民戍边,二则嘛,便是在那开关贸易。” “什么?” “可当真?” 包括林允文在内的商人,都惊住了,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本以为这个饼已经够大,没想到不但大而且还剖开了往里面夹了肉。 等这些商人的兴奋劲儿压住了,刘钰才道:“凡事没有白来的。对倭贸易的垄断,可以靠钱。但朝鲜的事,我是废了好大的劲儿,这可就不只是钱了。” “若要垄断,必要答应两个要求。” “其一,将来一旦开战,朝廷若有需要,贸易公司的船只朝廷可以征用备战。当然,仅限于海战,若是西北、西南出了乱子,你们也没有陆地行舟的本事。” 几个商人本以为会是什么大事,一听这条条件,顿时笑了。 “大人吓煞我等,我等只当什么要求。便是大人不说,我们也当为之。西洋人的贸易公司,我们也不是没询问过其中道道,也是如此。况且若无海军、朝廷,我等凭甚么垄断?若无朝廷开战,倭人锁国,我等贸易还要看倭人脸色,行贿于长崎奉行。” “只是……这第二件,是什么?” 第一个条件没什么可考虑的,直接便可答应。商人们也不傻,均想着若是海战,打完倭人,也就剩下南洋了。 打下南洋,那还不是我等得利?那些散人的南洋海商,如何与我等相比?无论股本、关系、势力,那还不是轻松碾压而夺食? 只是怕荷兰人而已。 反正若要求最大获利,做海商的早晚要和荷兰人打,正该答应。 刘钰也没直接说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而是卖了个关子。 “有个词,我需得赠给你们,你们也需时时牢记。” “大人请讲!” 商人们都向前微微弓着身子,做侧耳倾听状。 刘钰咬着牙,迸出来四个字。 “武德充沛。” 说罢,笑道:“什么叫武德充沛啊?既是朝廷给了你们垄断权,我且问你们,若发现公司以外的人运货去倭国,怎么办?” 这四个字,几个商人一听便懂,哈哈大笑道:“自是击沉、截货!” 这倒还真不用刘钰教他们,海商们自古就是如此,能商则商,不能商则贼。 原本历史上十几年前的琉球事件,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直接在那霸暴动,逼琉球王把积压的货都吃下去。 只不过海商们因为不能联合成公司,一盘散沙,导致有些欺软怕硬,在琉球敢打砸抢,在南洋荷兰人面前就怂的多。 这倒怪不到海商身上,只怪朝廷没有足够的海军,势力范围到不了南洋。 此时今非昔比,刘钰只需要提这四个字,这些海商当然明白该怎么做。 刘钰暗道,你们也只管放心,皇帝在里面还有不少托名的股份呢,只要你们敢抢,就算我这腰板扛不住,还有皇帝撑腰呢。 可这时候又不好把皇帝扯出来,只好道:“到时候,你们只管去做。一则朝廷白纸黑字的把垄断权给了你们,二则就算那些走私的背后有人,我罩着,你们又怕什么?说句难听的,便是江南大族也不妨试试,看谁大腿更粗。” 林允文笑道:“有大人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但若说没大人这句话,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怕。论起来,朝廷盐政,亦算垄断。前朝盐引动辄分给藩王,导致拿到盐引为朝廷运粮的商人赚不到钱。这种事常有。” “倭国之前倒好说,这倭人自己闭关,便是你在天朝关系再硬,却也无用,前朝的剑斩不得本朝的官;国内的关系也用不到倭国去。” “可一旦开关,我们只怕一些人眼红,到时候名义上我们有垄断权,每年垄断费给朝廷交着,却叫一些人不交一分钱便去贸易。” 其余商人纷纷点头,刚才那句“武德充沛”听着畅快,可想着日后盘根错节的关系,要没有刘钰那句撑腰的话,他们还真不敢做太多。 之前日本锁国,一些江南大族在大顺有关系,可去日本就没关系了,耍脾气搞关系搞不到长崎去。 可要是开了国,那还不像是蚊子见了血一般?真要是击沉了,到时候再告他们个“贼寇”之罪,闹将起来,说不定凭着关系就把这贸易公司转给了别人。 刘钰有心给他们壮胆,便道:“到时候,只管抓就是。拼关系、比后台的事,交给我。我虽不喜拼关系比后台,却也不得不做。这里面又不止有我的股,英国公、齐国公、鄂国公、襄国公……我们圈子里一堆人在里面都有份儿呢。” 几乎把开国的那几个世袭公爵和侯爵的名目都念了一遍,这些商人也终于放了心,刘钰引话道:“但有道是,打铁还得自身硬。海上你们能不能抢他们,这就得看你们的本事了。” “海岸线太长,关口太多。日后海军是不太可能帮你们巡查走私的。你们交给朝廷的金银,那是买来了名正言顺的垄断权;名正言顺了,你们有没有本事保得住,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 绕了个圈子,迂回到了真正要说的事,商人们都竖起了耳朵。 可刘钰先讲了一个故事,依旧是“刻舟求剑”的故事。 “荷兰人当年做生意,要考虑通行税、过关税,那过关税又按船收,是以将商船造的皮薄馅大,装的货越多越好。这是聪明的。” “都说,商人求利,但荷兰人的聪明,放在你们身上,那就不聪明了。” “荷兰人要考虑过关税、通行税。你们想想,你们有垄断权,没有过关税和通行税,你们要考虑什么?” 略加启发,几个商人交头接耳地讨论了片刻,笑道:“是了,要考虑劫船、截货、海贼、匪寇。” “然也!”刘钰拊掌赞道:“所以这第二个条件,也说不上是条件,应该说也是对你们有好处的。” “我知道,若只是求对倭贸易,福船最合适。成本也低,运货方便,水手好找。但是,福船不利海战,而且会操控福船的人,不会西洋战舰的软帆。” “这第二个条件嘛,便是贸易公司的货船,只能是西洋式的软帆远航船。水手、船长,海军这边有退役的,你们也可以自己培养。一旦开战,这些水手要被征召参战。” “我也知道,西洋船造价高,近海航行不擅,水手不通硬帆不好招收,只是对倭贸易,根本没必要。但是,这就是条件。” “当然,也是为了你们好。朝廷原本只允许提防海盗海船可携大炮八门。你们随便携,只要不是巡航舰以上级别的军舰就行。” “而且只要是威胁到你们垄断权的,尽可击毁……包括,荷兰人。允汝等巡航倭国开关口岸。” 第六十二章 模式选择 “当然了。还有一些小事。” “凡参股万两以上的,未经允许,出海二年而不归者,股份充公。” “本朝没有迁茂陵令,但参股三万两以上者,均要住在松江。” “贸易公司所有舰船、大炮,均不得在海外建造。贸易公司不得招收非国人水手……总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不必单说了。” “你们日后倒是不用纳税了,一次性付清,买了垄断权,进出口税尽可全免。” 相对于前面两个条件,后面的这些实实在在可以算是小问题。 刘钰又开了个玩笑道:“本想着建言朝廷,贸易公司参股得利者,禁止买地,以免大量的金银都流向土地而不是工商,奈何狗改不了吃屎,哪里是不准吃就不吃的?我想了半天,不想让其吃屎,就得弄块更肥的肉,这才是治本之法。” 商人们也不是分不清好赖,知道刘钰比作狗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手里的金银。 他们多少也知道刘钰很不喜欢把钱往买地租佃的方向上流,可实实在在是管不了,投资囤地租佃的利润实在太高,而且长久保值,风险还小。 且看明亡顺兴,北边虽是均田免粮了,南面不还是一样,地归旧主,难以撼动。皇庄虽灭、藩王亦除,地契却持久,管他明清西顺。 既刘钰说可能会有更肥的肉,几个商人对刘钰的手段也算是有所见识,心中也自信了几成。 即便当商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转型当地主、考功名,可这些年也着实见到了一些新玩意儿,保不准真有什么新的作坊可以获利比买地更多呢。 “诸位,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再多的应该也没有了。你们都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片刻,嗡嗡嗡的如同是一堆苍蝇,虽然他们都会方言,可还算是给足了刘钰面子,没有用江浙吴语在那嘀咕,而是尽可能用官话。 刘钰自顾自地端着酒杯自饮,尽可能不给这些商人压力,等了好一阵,林允文出面说了几句。 “大人,这条件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有一样,若是我们听话,又是造西洋舰、又是培养水手……可若是将来朝廷大手一挥,说我们与民争利,放任贸易。那放任之下,他们一不需要造厚板的船、二不需要培养水手,那货运成本定是原低于我们。” “到时候我们竞争不过,再扣一个我们与民争利垄断无能的骂名,儒林结社的舆情一边倒……我们可就惨了。京城勋贵可以参股,亦可撤股,到时候他们造便宜的福船,用更廉价的水手,我们哭都没地方哭啊。” “所以,还请大人给我们个准话,亦或是朝廷能不能白纸黑字地写清楚?” 这正是商人们最担心的地方,这些条件都可以答应,但前提是对等的权力也要确保。 他们出钱出人出力,甚至可能要参与朝廷将来与荷兰人的对抗,结果等到用完之后,一纸“与民争利”的大义一扣,直接拆解亦或是允许私商出海,那就要赔死了。 只是他们的要求,让刘钰觉得有些可笑。 丹书铁劵都未必有用,白纸黑字当个屁用? 真有本事,就靠暴力把自己打成统治阶级。 没那本事,就算朝廷给了白纸黑字也还不是随时能撕? 老想着朝廷开恩守信,着实是费拉不堪。 但这话此时还不能说,否则自己就是鼓动商人造反。 这件事的关键,还是要落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以及他这个保人、润滑剂的态度。 看似给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增加了诸多条件,像是防贼一样,实际上还是把商人阶层身上的锁链解开了一些。 商人的政治力量太弱,需要找一株大树。 文官不世袭、政策经常变,人亡政息的事见得多了,今日支持明日反对。最好的大树就是和那些世袭的勋贵利益绑定,维系政策的延续性。 大顺不可能允许大顺出现voc、beic这样的有权、有钱、有军队、有战舰、可以征税和成立政府的贸易公司。 所以要学的话,大顺其实更适合西班牙的模式。政府和大贵族主导,商人因为军事义务太重而不想参与。 西班牙玩脱了,是因为西班牙对自己本国的工商业水平没点数。 西班牙曾经坐拥金山,缺钱了挖就是;而大顺也坐拥“金山”,只不过这金山是大顺的手工业。 西班牙要是有此时大顺江苏一省的手工业水平,他的殖民和贸易政策就玩不脱,反而会蒸蒸日上。自己本国手工业水平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就出台些禁止外国货去殖民地的法案,要能执行的了才是见了鬼了。 观英荷模式,不是不好,而是不现实,刘钰在朝中,只能带着镣铐跳舞。 大顺皇帝就算再开明,也是封建帝王,不可能允许一个有军有钱有政权有海外领地的庞然大物的。 林允文所代表的商人们,现在不担心士绅大族们将来抢食,而是担心将来勋贵们一脚把商人们踢开,用后即弃。 比如到时候朝廷直接放开竞争,股价就会暴跌,到时候勋贵们稍微用点手段,就能花钱买到手。 贸易公司因为要承担预备役水手和武装商船的军事义务,导致成本过高,放开竞争对他们并不“公平”。 若那些眼红的人一拥而上,名正言顺说他们与民争利,他们到时候也只能束手投降。 这个事商人们想的倒是远,可实力还差得远,也根本没想过诸如“你敢违约我就杀进紫禁城逼你承认”的想法,翻来覆去所能想到的也就是期待朝廷开恩守诺。 刘钰也知道自己这个保人不好当,面子和信誉虽有几分,说服力却也没有强到这种程度。 “诸位,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这一次米子明从瑞典回来,你们也该知道西洋贸易若垄在手,获利有多少吧?” “咱们说句难听的,汉不过四百年基业、明不过二百载安乐,历朝基业尚没有做那么远的打算,你们想的未必太长远了。” “你们当朝廷非要你们答应那两个条件是为了什么?若只是攻伐倭国,你们也不想想,用得着那么多后备水手吗?若是这时候担心这个,倒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话实在算不上承诺,可也多少算是一种奇葩的安慰。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在背后垄断权的巨大利益上,总算都笑了起来。 心想的确如此,有道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莫说朝代,就是当年的七宗五姓,不也无非数百年而已,也实在无需考虑太久远的事。 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说富不过三,如今实在不必想着太久远的事。 又想着若是朝廷真的有心开拓,鸟不尽必不藏弓,西洋远在数万里之外,谁知道猴年马月方能到鸟尽兔死的程度? 听刘钰代替朝廷提出的两个条件,商人们自也明白朝廷的目的。 征用船只自不必说,那非要建造西洋样式的软帆船,也是为了大批量的培养水手。 若是只靠海军培养,是要花军饷的。 但要是贸易公司和海商们培养,战时就可以直接强征,开战再发军饷,不开战的时候,水手的工资由海商出。 这里面就不只是单纯的商业和金银了,而是涉及到朝廷将来的方略。 只要朝廷的方略仍旧是对外扩张,商人们觉得自己就是安全的、被朝廷重视的;若是朝廷哪天不扩张了,便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海外扩张,他们应该是最支持的。 商人们又商量了一阵,便道:“大人,既如此说,我们听从便是。既要造舰,我看还是造大船的好,如同西班牙人那样的大船最佳。” “今日可以用来对倭贸易,明日说不定也能用到西洋贸易上去。若为远洋,造价是稍微高了点,可未雨绸缪,有些时机转瞬即逝。真要到有时机开拓贸易的时候,却无可以远航的大舰,那不是追悔莫及吗?” 刘钰见他们很上道,赞道:“说得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考虑过西班牙模式的利弊,大船贸易怕的是狼群一样的私掠船。这一点至少在东洋、南洋,大顺的海商不需要考虑这个。 东南南洋,没有一个英国和荷兰,也就不用担心狼群一样的私掠船。 西班牙模式的许多劣势,在大顺这边都不存在,借而用之,正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而且将来真要走出马六甲,这船当然是越大越好。 “看来诸位也都没什么异议了,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日后贸易公司的造舰,尽可能造远洋大船吧。威海的造船厂还是可以满足需求的,只要钱到位,船不是问题。” “其实说实在的,诸位这一次赚大了。倭国一旦开国,你要知道可不只是原本的那些货物。” “辽东的冶铁厂、玻璃厂,这些原本不能入倭的物件,也都可以售卖。获利不会少的。” “造舰、水手,亦算是你们出钱替朝廷养预备役。朝廷只要还要往外打,你们便有好日子过,且放心就是。地球这么大呢,还怕无国可战?” “万事俱备,至于你们能不能压得住可能出现的倭寇、海贼、走私犯,那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第六十三章 平平无奇 举起酒杯,商人们也都纷纷举杯,遥敬一下,一饮而尽后,借着酒意,商人胆子也大了一些,问道:“大人说包括荷兰人的船,若在倭国附近,亦可击沉。这……这可是朝廷有何深意?” 刘钰瞟了一眼那商人,笑道:“此朝廷大事,自要名正言顺。可不是鼓励你们做海贼啊。” “那是、那是。有正经生意可做,谁去做贼?不过大人放心,我等自是武德充沛,若是荷兰人到时候真的违背了朝廷禁令,只要朝廷允许,我等便敢干。昔年郑氏也曾打过荷兰人,我等手段也不差,又有了大人的船厂新舰,更是无惧。” 商人连连表示自己可以做到有武德,又会遵纪守法,这听起来也是新鲜,刘钰也不揭破,待酒饮了七八分的时候,便叫人撤去了菜品,上了茶。 随便说了几句真正事关朝廷的正事,也就是些转运粮草辎重的内容。相对于贸易公司垄断权的争论,这件正事说起来反倒容易。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之前这些年往长崎不知跑了多少遍,琉球路线、松江直航、威海直航种种路线,全都走过。 在长崎外的五岛上甚至还设有当初夹杂稻米走私时候的私港,那里比较闭塞,历史上直到黑船事件后,岛上居然还有从德川家康时代偷偷遗留下来的天主教村落。 加之如今海军优势极大,在这些商人看来,和以往去长崎贸易没什么区别。 算来算去,反正今年要开战,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无非也就是支出一些船员水手的费用,值不得几个钱,等同于是白得了两年的垄断权。 喝茶期间,商人们也试探着问了问瑞典贸易公司的事,刘钰只说这个先不急,齐国公负责接洽谈判,等出了结果自会通知他们。 叫众人安了心,又选了两个要和他一同入京的,贸易公司的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第二日正午,又下了命令,叫所有正式的副舰长以上级别的人都要前来开会,顺带又去靖海宫请了七皇子李欗。 晚上人一到齐,卫兵就将门关上。 屋子里颇有异域风情的玻璃吊灯里燃烧着上等的鲸油,闪烁出在大顺审美看来有些艳俗的气质。 光影下,刘钰请李欗坐了左边上首,自己站在右侧下首。 即便李欗如今只是皇子,还未封王,可他终究代表着皇家人,自己不想惹一些诸如跋扈不敬的麻烦,这种事上还是要小心些。 李欗再三推辞,只说自己未封王,刘钰是伯爵,理应在上首,如此推脱了几次,下面的一些军官难免有暗暗撇嘴觉得麻烦的。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参加海军内部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在威海也居了半年,知道如今海军的形式是舰长比军舰多,哪一个实习转正的都是靖海宫中的佼佼者。 原本李欗以为自己在禁宫中什么书都能看,学识一定丰富。等进了靖海宫官学,又和那些新手们一比较,更是高傲。 然而几次偶然中他才知道,哪怕是那些混不上军舰的实习舰长,这实学的手段也比他的高得多。 好些都是第一批靖海宫的军官生,跟了刘钰也十年了,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人外有人,军舰就那么多,轮不到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经此一事后,李欗也收住了自己的傲气,方知单就实学上,这里着实卧虎藏龙。 刘钰去琉球的时间里,李欗也是杀下心在靖海宫中苦学,他也不打听海军的事。 自己也有分寸,想着既然是父皇叫他来威海的,刘钰觉得必要的时候自会叫他参知海军军事。 本以为自己还要在靖海宫官学里学上一两年,哪曾想刘钰才从琉球回来,就把他请来参加会议,这让他很是紧张。 又怕自己说错话被人耻笑,又担心刘钰说的那些东西自己不懂,坐在上首,把个脖子崩的僵硬,生怕错过了什么内容。 只是没想到刘钰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阵叫人丧气的话。 “诸位,此番对倭开战已成定局。不过咱们海军,这次只能是陪太子读书,唱不得主角。建功立业,不在倭国。” 多数跟着刘钰走了一趟日本,知道日本水军的情况,心早就散了。 剩下那些没去的、留守的,昨日便从同僚那里知道了,此时听刘钰直接明白地说出来,一个个全都在那苦笑。 下面有军官起哄道:“大人,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等被养了三千日了,不知道朝廷还要养多久?” “就是嘛,军舰是派不上用场,不是还有陆战队吗?大人在土佐的事,带人再去做几次。” “要不叫陆军那群人和倭人主力对峙,我等却去偷了江户如何?” 李欗坐在那,看着下面起哄求战的军官,心下也明白这些军官求战的心思,无非就是谋个战功升官。 如今眼看着战功混不到,一个个心里自然急躁。 再一想自己之所以会来威海,见此时军官求战的热情,心下暗暗提醒自己:若将来有朝一日父皇真叫自己执掌海军,需得记得最好的将帅,要叫属下有功可立,否则便不是个好将帅。 又想着这海军的军官生都可算是刘钰的弟子,从无到有建起来的,纵无仗可打,依旧镇得住。自己可没有这一层身份,非得打一仗才能收众军之心。 若是打仗,就不免要坐船,自己的本事还是要多练练。就现在看来,这些海军的军官生,可不会服一个不懂开船、不敢上船的将帅。 李欗心道这一次刘钰叫众人来,莫不是担心这些兵将不服调令为求战功冒进不顾大局?故而才在开战之前,先将众人的求战心思压下去,以免贪功而坏了大事? 正准备学些刘钰会怎么压服的时候,却不想刘钰压压手笑道:“都不要想这么歪门邪道了。如今我在这站着,七皇子亦在,怎么,你们是觉得立下功就能取而代之当海军大帅了?” 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听出来了刘钰的意思,暗示日后七皇子是要执掌海军的,下面一阵哄笑,李欗听着也是舒服。 人群中有人嚷道:“大人,这是颜面啊。若是陆军在前面对峙的时候,我等不说攻下江户,便是攻下了几座倭人大城,这等面上也有光。若无海军,陆军上不得倭国,只是咱们没捞着仗打,只怕陆军未必承咱们的情。” “再说了,若是倭人赔款,咱们造舰,怕不是陆军自觉他们立功颇大,缘何这钱咱们海军拿大头?” “就是啊,攻下倭人几座城,城中武士商贾的,怎么不要个百十万两的赎城费?我等回来,也可驽马换赤兔,搞艘战列舰乘一乘。” 刘钰听了一阵嚷嚷,悄悄看了一眼陈青海,心知自己那日和陈青海私下里说的话,他应是听进去了。 今日在这嚷嚷,就没有人在那喊诸如封建倭国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这些人知道当着皇子的面喊不好,还是说他们私下里组织的社团达成了某种共识。若是私下里组织了某些社团,他也不想管,任其发展去吧。 虽然嚷嚷的厉害,却也都是围绕着造舰、分钱展开的,并没有说太多惊心动魄的言论。 看来这些人虽然狂傲,却也知道轻重,脑子里还知道皇权面前有些话哪怕心里想着也不能顺嘴就说。 今日开这个会,刘钰既不是为了战前动员,因为那没有意义;也不是为了压服众人防止冒进,因为没什么可冒进的机会。 这个会算是为坐在上首的皇子李欗开的。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刘钰就把对日开战、要求开关之类的事一说,这在海军内部也不算什么秘密,转而问道:“战争在开打之前,就要知道为了什么开战,还要知道打完之后的预期。你们都说说看。” 这一次没有像刚才那样乱哄哄的说,军官生们很守秩序地做好,依次举手畅谈。 为何开战的原因说的五花八门,甚至很有一些奇思妙想,或是引人深思,或是引来一阵笑声。 坐在那的李欗听了一阵,对一些理由不由自主地点头,直到最后,李欗才猛然醒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么多理由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因为琉球的事”、“因为不朝天子”之类的原因。 一句都没有。 反倒都是些诸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打他将来他打我怎么办、开关弄钱、赔款造舰、赔款多建实学学堂等等缘由。 最让李欗感到惊奇的,便是自己好像也被同化了,甚至自己第一时间都没想到诸如大义的理由,反倒想的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不但如此,还觉得这些想法大为合心,甚至对一些听起来有些奇怪的想法拍案叫绝,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尤其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军官生说的几句话,更是让李欗彻底迷失在了海军军官生的思维方式之中。 “我追随大人去了土佐,询问了一下物价,只觉若是倭国开关,我朝别的都好,唯要提防一件事。那便是朝鲜和倭国的纸张。” “朝鲜自不必提,纸张为贡品,我等良家子每年也有陛下的赏赐。倭人的纸张质量也不错,而且工价极低。” “商人重利,明知若是倭国纸张入国,国内造纸的生意多半不好做,难以为衣食,可他们却不会管的。什么赚钱便会做什么。这个需得提防一二,或是加增关税以护。” “只此一件,剩下的便都是好处。” “我看这倭国的丝织业、棉纺业、冶铁业、木器业和制瓷业都要完。倭国既完了,本朝以此为生的便可得利,卖的更多。” “倭国金贱银贵,倭国的金子我看用不了多久也要没了。他又少有能换金银的,倭国的武士又是米俸,定会想办法以稻米出口换金银丝帛,商人稍微压一压价,这武士们便要破产,活不下去,定会思变。武士思变,其国必乱。” “倭人若有卧薪尝胆之心,必要加赋以造舰,农人本以极苦,如此一来,岂不处处一揆起事?” “待倭人农人起事,我朝或可以仁义之名出兵助农人以裂土;或以礼法之名出兵助幕府以平乱。前者蚕食、后者养猪割肉,我看这倭国算是完了。” 一席话语,更让李欗惊叹的是竟无一阵阵惊呼高见的声音,反而只是一些人点点头,一些人笑着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人补充了一下各藩和幕府对立的考虑。 这等想法在此间竟不过只是寻常之言。 平平无奇。 第六十四章 我是谁 这一场预定计划中给皇子潜移默化洗脑的会议结束后,李欗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种种讨论中不能自拔。 只剩下一只的眼睛时不时眨动一下,润一润干燥的眼睑。手里的笔将他觉得有用的话语都录成简短的文字。 军官们都散去了,刘钰小声地问道:“七皇子以为这些人说的如何?” 李欗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那个护住因为出痘瞎眼的眼罩,没有说诸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类的话,而是想到了《过秦论》中的一段内容。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鹰娑伯,有句话我说,你莫要见怪。靖海宫的军官生,也就是中人之姿。不说良家子考武德宫可比科举简单百倍不止,便是良家子中最优秀的人都在武德宫里,靖海宫的军官生就算是在良家子中也非是拔尖的。” “可他们的见识,却实实在在胜过不少科举出身的人。考科举之难,鹰娑伯即便没考过,却也应该知道。” “只论聪明才智,历届进士,胜过他们何止百倍千倍?可若论见解,比之他们实在是差得远了。” “我心里想的便是这个,总觉得有些不对,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番从过秦论引出的话,叫刘钰不禁对李欗高看了几眼,他本以为李欗最多也就是认同一下这种分析局势的方法和结论,却不想他站在了一个不该他应该考虑的高度去想这个事儿。 这便有些意思。 或许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继承权的残次品皇子,不用背负那么多的政治正确,才能考虑到这一点? “七皇子以为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 一时间李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默然片刻,讷讷道:“鹰娑伯休怪。这科举出身的,哪一个都是人中精华,万万人口中选出来的。过目成诵者有之、七步成诗者有之、倒背如流者有之,比之靖海宫的这些人……” “靖海宫的人,之于良家子中也只算二流人才,之于全天下可能也就是三流人物。可是对于贸易问题的见解,三流胜于一流,这总是不太对的吧?” 刘钰忍不住笑了,心道这么说也实在不能算错。良家子的人口基数决定了,人才绝对不是全国顶尖的,而是个小圈子里顶尖的。 可一个丰沛就能出全了汉初半数人才,一个凤阳也一样明之支柱,一个延安府也提供了明末抵抗力量构建了支柱。 英国才多大?荷兰才多大?此时的“大争之世”,还用不到把全国所有的顶尖人才都选出来才能争强的地步。 “七皇子的话,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只是他们,连我也是中人之姿啊。无非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学了一些古怪学问,于是中人之姿亦能做出一些事来。” “就是一些‘术’罢了,和种菜、砌墙、打铁也没什么区别。” 李欗忙道:“鹰娑伯过谦了。不过鹰娑伯的话,让我想到那荷兰七县之国,竟可称西洋强邦。以体量、人口而论,于各国之中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却成大事。鹰娑伯,如今我这心里实在不安。如果中人之姿学这些东西就能胜过圣人之学的佼佼者,那……那岂不是说,圣人之学,其实没什么用?” 刘钰大惊道:“怎么可能没用?七皇子差矣啊,万不可这么说!” 他说的是万不可这么说,却没说万不可这么想。 李欗笑道:“鹰娑伯不要紧张,我如今是李欗,给我取名伊格纳修斯的时候我还不会翻身呢,时也、命也、运也,与我何干?” “父皇也钦命天下,西学是西学、实学是实学。西洋经书为西学,百工技艺为实学。我说的还是实学,这贸易之法,是实学可不是西学。大可不必紧张。我只是在想,圣人之学能干什么?” 刘钰心道这又不是什么很神奇的东西,《管子》的轻重之术通篇都在讲这个。但要说儒圣人之学,可以唱歪经,却不可否经,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现在看来,不管是皇帝李淦,还是这个皇子李欗,都有些蠢,脑子有问题,居然想要正向变革,而不是反动倒退。 能拯救大顺和给大顺续命的,不是火器军舰,也不是科学技术,而是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四书五经和礼教教法化。 如果旧的统治方法不能照旧统治了怎么办?砍断双手双脚,倒退回可以照旧统治的时候就好。就像是成年后有了欲念,割掉便可永治。 幕府这一点做得就很聪明,锁国、四民不等、限田一人一作、推广朱子学,提高米价、打压工商。 人家幕府这叫治标治本,大顺军改和造舰则是饮鸩止渴。 这皇族的脑子也可想而知了,李欗居然口不择言否定圣人之学,刘钰心道也就幸于你眼睛瞎了一只没了继承权,否则你怎么被兄弟玩死的你都不知道。 他也不好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只好引而诱之。 “七皇子实在是想多了。正所谓,圣人垂拱而治,各司其职。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各有本事,难道居庙堂者需要全都懂吗?七皇子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所以七皇子要多学一些这样的学问。” 李欗摇头道:“鹰娑伯这话还是不对。兵者,器也。如何用,难道不还是庙堂事吗?若庙堂不知对错,难道要靠海军独走行事而利国?就算我将来执掌海军,明明有利,而庙堂大臣愚笨不知其利,海军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单就贸易、倾销、金银积累这样的道理,朝中有几个明白的?连这个都不明白,纵然将来海军存量超过了英荷,有器而不用,若无器何异?” 这话刘钰不能说,李欗却可以说,毕竟在皇室看来,这天下是他们的家事。这话刘钰说,便有藩镇自政的那么点意思,李欗估计在外面也不能这么说,但私下里在刘钰面前还是说的很直接。 现在海军的军官生都能看出来巨大的利好,朝中身居高位者依旧有反对的。若是将来还有类似的情况,朝中反对的声音更大,那该怎么办? 当初李欗被皇帝安排来威海的时候,皇帝在刘钰面前给李欗的第一份敲打,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该怎么理解。 当时皇帝也说的很清楚,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这仗怎么打,归将所管;这仗打不打,却不是将的范畴。 若以打不打而作为将之责,那是朝廷无论如何不能允许的。 一旦允许,强汉、盛唐的下场,“哀之而不鉴之”就是大顺的墓志铭。 李欗所疑惑的,是这些中人之姿都能想到这些,尤其是刘钰身边的参谋团,一个个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那如果这些学问,被那些大顺真正最优秀、最顶尖的人才学到呢? 将这个疑问说出,刘钰依旧微笑,反道:“七皇子,你以为对的,别人以为是错的。他们说了那么多,或许有利,但有利一定是对的吗?譬如那些人说的,待将来倭人卧薪尝胆而农人起义一揆,我朝或可蚕食、或可养猪割肉。” 李欗反问道:“鹰娑伯,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呢?他们嘴里没有仁义道德,可于本朝有大利。我在威海这段时间,只感觉威海的对错,和别处的对错,不太一样。” 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一句话让刘钰大笑起来,摆手道:“七皇子啊七皇子,仁义道德怎么能是错的呢?仁义道德当然是对的。” “啊?” 李欗大惊,万没想到刘钰会说这句话,下意识地拉了拉眼罩,奇道:“鹰娑伯难道不支持他们的说法?” “当然支持啊。倭人开关,我朝工商发展,织布的、缫丝的、跑海的、烧瓷的都得其利,这难道不是仁政吗?本朝重永嘉永康之学,所谓‘既无功利,则道义者无用之虚语尔’。仁政,要靠功利来体现,商贾工匠得利,这是不是仁政?” “再者,倭人开关之后,若要卧薪尝胆,必要积累财富,出口稻米。我朝动辄饥荒,广东早就开始吃南洋米了,这倭人稻米入国,正可缓解饥馑,这难道不是仁政吗?” “但反过来,洋米日进,而本朝地租赋税又多以金银铜钱,米贱则农苦,说是暴政,也不能说错。” “便如倭国,米贱则武士苦、商贾乐;米贵则武士乐、商贾苦。仁义道德,绝对没错,只是世无双全法,能让人人都说是仁政的。七皇子不要想错了,以为仁义道德本身是错的,这可就大大的不对。”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脑子一热便逆反的以为仁义道德错了,要行霸道方才热血。这种逆反刘钰也能理解,王道和霸道之争,贯彻在大顺这些年的朝堂上,只是王道退化曲解成了空谈仁义,难免会叫一些逆反的连仁义本身都反对。 可一旦这么想,就陷入了政敌的圈套之中:仁义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可以在这个政治正确里画圈玩,但不能推翻这个政治正确,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皇帝把李欗安排到这,将来可能要接管海军,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他灌输点正确的三观。 当然,是带着枷锁的正确。 李欗终究年轻,第一次听人和他掰扯清楚,各有各之所利、彼之利吾之害的话题。 思索一阵,像是一个想要求表扬的孩子一样问道:“鹰娑伯所言倭国米事,古来便有说法。魏之李悝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 “进口稻米,只要朝廷调控,定出一个价格。” “高于这个价格的时候,便进口;低于这个价格的时候,便不许进口。这不还是平粜之法吗?” “无非就是原本各省有常平仓,如今我朝的常平仓,却可以在倭国、南洋、暹罗等地。” 他回忆着在威海这段时间里,那些被潜移默化灌输的内容,又见刘钰没有反驳,心中自信渐生,接着说道:“各省的常平仓,只要朝廷有令,就必须得放粮平价。靠的便是,若是节度使不听话,朝廷就能抓来杀掉,京城的数万大军确保了各省节度使必须听话。” “如今若把倭国、南洋等地看作常平仓。只要海军足够强大,只要朝中有懂贸易的,那不是和各省的常平仓无甚区别吗?” “我朝有丝、棉、瓷、布之利,不求明抢,只求要买的时候便能买到即可。这便是海军存在的价值,白帆所至之处,只要我朝工商发达,则皆可为常平仓矣。” “买不买在我,且本朝货物都抢手。只要海军能保证鹰娑伯所言的‘自由贸易’,这不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咱们不怕做买卖,只怕别人不做买卖。” 刘钰微微点头,心道你和陈青海倒是有共同语言,国内的事根本不用去管,只要把国内看成一块模糊的具象化的铁板,只考虑整体就好。 能这么想,也算是有了些见识,于是先夸了一句七皇子聪慧之类的话,又叹息道:“天下人,本有内外之分,内部又有士农工商之别。” “四民之利,本就不一。学会取舍,评以利弊,彼之仁政我之桀纣;我之暴政彼之善行。岂不闻宋时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七皇子不要觉得仁义道德本身错了,而是要知道天下不是一块铁板,世上也没有对所有人的仁政。还是要心存仁义道德,想清楚此事对谁仁、对谁暴,这便是了。” “王荆公变法,尚知用申商之术而借周礼名;武侯治蜀,却是行申商之术而得仁义颂。七皇子万万不可想‘对错标准本身错了’,而是在想是否有人曲解了对错标准。” “仁义道德是错的、圣人之言无用这样的话,七皇子日后万万不可再提。” 一套组合拳下去,李欗略有些晕,逆反而年轻的心思一时间难以接受这里面的弯弯绕,脑子里只想着那句“天下不是铁板”这句话,若有所思,心道只怕未必是曲解了对错的标准,而是曲解了仁义的对象。 农有农所盼的仁政,士有士所盼的仁政,工有工所盼的仁政,商有商所盼的仁政。 越想,头脑更乱,许久躬身问了刘钰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是谁?” 第六十五章 我不是谁 刘钰看了一眼瞎了一只眼睛、颇有几分被陈永福射过之后李自成模样的李欗,听着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笑着问道:“白马是马吗?” “是。”李欗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难,于是清心静心,只凭着此时此刻的感觉来回答。 “白马是黑马吗?” “不是。” “倭人是牛,我们是马,所以白马黑马黄马都是马吗?” “是。” “牛死了,剩余的草料马儿来分,白马黑马黄马还都是马吗?” “呃……” 见其语凝,忍不住大笑道:“七皇子,我们要先知道自己不是谁,然后在反对别人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而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知道自己不是谁而已。” “本朝开国之艰,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均田免粮,知道自己是谁。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的时候,是让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谁。” “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 “以马论,七皇子以为自己是白马或者黑马?还是……牧马者?” 就像是鼻塞时候猛吸的金丝熏,刚刚还迷迷糊糊的脑袋,此时通畅了一些,点点头道:“以此论,鹰娑伯是牧马者、我亦是牧马者?只是各管一色马群?”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军港。 没有带太多的护卫,威海和刘公岛的炮台之下,舰队终于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终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点点灯火,像是一艘艘飘荡在海上的楼房万家火,湿湿的海风吹过,升腾起的水汽折射着船上的火光,曲曲弯弯。 正在享受餐后酒这个一天最快乐时光的水手们发出阵阵叫喊,即便海潮也压不住他们的笑声。 更远处的造船台上,灯火通明,火把燃烧,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战舰。 背着火枪的士兵来回巡逻,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并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寻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无法并入舰队作战的第一艘战列舰还在港口里,旁边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欧洲的自由贸易号商船。 李欗知道海军是刘钰的心血,一手建起来的,感情深厚,却不知道为了这支舰队刘钰准备了多久。 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刘钰还是没有回答李欗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而是讲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术”。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军是为了贸易,是为了把倭国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仓。贸易带来金钱,有钱才能造舰。若无贸易而只有海军,可见前朝郑三保的舰队,岂可长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军小成,却不知道为了这支海军,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兴海军,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学,教授几何测绘、遗训开国不得锁。于是靖海宫可成,学员不缺,也不需要再重头去学几何测绘之法。” “欲兴海军,必保贸易。为此,朝中先行在陆军军改。” “陆军军改,兵将分离,勋贵可统兵而不练兵不掌兵。于是勋贵可以投资海贸,以此树大根深,不至于海贸之策人亡政息。” “若无贸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争得过荷兰、英夷等西洋诸国?散沙岂可比之合股的金铁?” “若不军改,勋贵既有兵、又有权,这是不可以的。而勋贵若不入股贸易公司,贸易利益虽大,‘我非白马、岂管白马之事’?对倭作战,无利可图,朝中岂肯兴兵?如今有反对的,有支持的,但勋贵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脑的支持。将来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军改、合股这一步,才算是不至于人亡政息,才算是我朝的海军终于建起来了。” “否则的话,便是建了永乐时候那样的舰队,不过守家之豚尔,久之必朽。” “从一开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从未改变。陛下深知。” “陛下准我练兵,许我征准,所为者非准部也,实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于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则可名正而掌海军。” “陛下力求军改,不惜震荡,所为者非陆战也,实贸易也。” “兵将分离,参谋定制,勋贵出战而不练兵,是为勋贵投股工商铺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钱,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钱。” “直到今天,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军也算是终于建起来了,并且可以保证不会昙花一现了。” “此时此刻,七皇子却问‘我是谁’?” 这些东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谙平衡之术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头,算不得什么秘密,这些话刘钰可以说给李欗听。 封建倭国、封建南洋,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贸易取其财货,虚封给以财物,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对外开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战是为了封妻荫子,可大顺吸取了前朝教训,不可能允许出现大量的皇庄、藩王地、勋贵田。因为大顺开国时候太清楚这些东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赏,便不得不想到了这一块之前被忽视的肉。 自然,刘钰说的有些夸张,但历史的上的事总有不同的视角去解读,站在海军和贸易的角度,这个视角也不能说不对。 李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大顺之前这十年的脉络竟是如此,再看看远处的那些舰船上的火光,只觉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十年……这可不只是造舰这么简单,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只要别犯大错。他想着,或许也正是如此,鹰娑伯才将此中艰辛说于我听,此事自是不可外传,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着刘钰反问他的那句“我是谁”,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自己不是天子,也绝不可能成为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将和海军息息相关,和贸易息息相关。 至少在几十年内,自己都会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儿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担心的同根。 因为……海军不能造反,最多只能叛乱。 李欗明白,这是刘钰在为把海军托付自己做准备,终究这海军是他们李家的,不是刘钰的。 而现在,这句“我是谁”,便至关重要。 许久,刘钰才道:“海军只能对外,不能对内。靖难之事,海军无用;玄武门之变,军舰开不到玄武门。民变起事,更不可能让海军去打。” “七皇子,我说‘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其实,这又何必问?” “只能对外的海军,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我现在再问七皇子,七皇子是华夏子民吗?” 李欗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是。” “是荷兰人吗?” “不是。” “是倭人吗?” “不是。” 刘钰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么呢?朝廷内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么关系呢?是均田永佃,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资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没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又何必问自己是谁呢?” “一支只能对外,对内无用的海军,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话。” 李欗躬身道:“鹰娑伯请讲。” “只问外事,不问内事。问了内事,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谨受教。” 牢牢将这句话记在脑海里,回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觉得这句话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尽的甘蔗,本以为只余渣滓的时候,总能再品出一丝清甜。 年轻人的心性总是激昂的,大顺开国时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谁”的舆论余波至今,史书中的汉唐外战气概充斥着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这些话,更让李欗热血沸腾,心道正该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谁便可。 正如苏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岳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这便够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虑均田免粮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无前朝伪明那般联虏平寇的机会、叫奉祀侯府没有上《上剃头奏稿》的机会。这便够了吧?毕竟,北已无强虏,锐夷皆在海。 仰起头看看远处黑夜下的大海,一时间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轻的心中激荡。 只是,李欗却不知道,自己被刘钰骗了。 海军是和贸易绑定的,贸易又是和工商绑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要对外扩张。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却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吗? 第六十六章 翻译优先级 李欗还在消化这些灌输,刘钰却没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去消化理解,而是告诉他准备准备,要和他一同前往天津。 靖海宫官学里学的理论并不是太多,正常而言半年也就要开始上舰实习了,这也是此时各国海军军官生的通行做法。 只是之前人才多、军舰少,过度延长了靖海宫官学的理论课学习时间。 完全不是正常的军官生课程,而是照着绘图、测量、数学计算、弹道等超纲内容安排的课程。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搭乘军舰,心里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第一次搭乘军舰就吐在了船上,叫别人笑话,日后也难镇住海军。 可也知道若是连军舰都不敢乘坐,就算将来刘钰走了,桀骜成性的海军军官们岂能服气?只好硬着头皮,做出一副“为海军者自当上舰”的态度。 “七皇子,此番去天津,路程不远,所为者就是西洋诸国的使节都汇聚天津,需得舰队齐出震慑一下。” “一则方便日后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震慑一下荷兰人。我邻去琉球之前,齐国公已经照会了荷兰人,让他们派人前往天津,如今都到齐了,正要给他们略微施压。” 李欗刚刚被灌输了一番“我不是谁”的道理,也听说了一些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情况,问道:“是要给荷兰人施压,防止其支援倭人?” “那倒不是。” 刘钰呲牙笑了笑,想着荷兰人此时连个联省执政官都没有,七省各自为政,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然后才是荷兰人,笑道:“若只是倭人的事,关税就足以做破阵之矛。主要还是南洋巴达维亚的天朝海外遗民,这个是要靠军舰给他们讲讲道理的。” 李欗此时还不知道巴达维亚的事,刘钰知道日后李欗是要接手海军的,便将巴达维亚的事,用民族史观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没有和李欗讲当地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和黑户奴工之间的关系。 寥寥数语讲完,已是让李欗心急,心道何不遣派舰船接回这些天朝赤子? 他虽不解,却也没问,只当朝中自有手段。 又想着这一次去往天津,要把那艘航速过慢、不能编组到巡航舰中的战列舰带上,定能震慑荷兰人。 这艘花了大把银子练手的法式六十四炮战列舰,在此时的东亚海域没什么用处,对轰没有对手、船速跑的太慢,此时更多的也就是作为一个仪仗。 去吓唬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订好了三日后若是天气晴好便出航,便叫李欗自回去准备。 出航之前,刘钰私下里把馒头叫来,仔细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瑞典之行的细节。 明面上要做的两件事都做成了,木焦油技术的工匠高薪聘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和瑞典爵士、苏格兰人考林·卡姆比尔也第二次以瑞典对华全权大使的身份来到了中国。上一次只去了广东,这一次却可以前往京城。 明面之外,还有些暗戳戳的事。 这一次和瑞典人的谈判,名义上是齐国公执掌的外交部负责,实际上他才是幕后人,哪怕他不管具体怎么谈,也要将各种情况整理出来。 而与瑞典人谈判,是奥王继承战这个历史机遇期的大事。 这里面又涉及到荷兰人在知道大顺参股之后,一旦南洋开战,荷兰人会不会劫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 “这一路上,你旁敲侧击地问出来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给瑞典公司提供了多少债券贷款?” 欠钱的是大爷,暂时不要过度动荷兰人单纯商业上的利益。 看在瑞典公司欠了荷兰东印度公司钱的份上,只要大顺只是以私人名义参股仍旧挂瑞典旗、只要瑞典借的荷兰债足够多,荷兰人就不会劫。 劫了瑞典船等同于对瑞典宣战、钱也不还了,权衡之下总要有所考虑。 私下里无人,馒头也只叫刘钰为先生,摇头道:“先生,瑞典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想让我们知道。想想也知,他们不想在谈判之前先露底。但欠荷兰的钱,这是肯定的。欠多少,实在难知。” “听说荷兰东印度公司,如今主要靠放贷和金融,这个赚钱更快。他们的海运和南洋贸易,这几年好像都不怎么挣钱,远不如金融和放贷挣得快。” “瑞典挺穷的,跨洋贸易周转期长,咱们又只收金银现货。加之英、荷那边也禁止非公司股东开展东方贸易,他们集股有些难,只能借荷兰的。应该都是些长期的,每年还利息就好。” 不知道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真实底细,这谈判起来就有些难搞。 确定欠钱,只能说谈判中有了个谈的方向。 长期债券,每年只要还利息。 瑞典人应该不敢还本金,一是怕现金流出问题,毕竟大顺这边只要现金。 再应该,就是可能预想到欧洲要乱,所以琢磨着趁机扩大对华贸易,造舰要花钱,估计之前会借债准备翻本。 “瑞典人在造船是吧?”刘钰知道那艘很出名的哥德堡号,应该就是这几年下水的。 “对。他们那边也在造新船,挺大的,和自由贸易号差不多大。但估计得明年才能完工,而且造价太贵。瑞典没有那么多好木料,松杉造远洋船不太行。” “除了在咱们这贸易,瑞典人别处也没什么贸易了吧?” “嗯。他们虽是叫东印度公司,实际上就是中国公司。货基本上都是广东、福建的货。别的我还真没看到。” “瑞典人对罗刹的情绪如何?” “收复失地,呼声强烈,颇有开战之意。依我看,主和派的宰相必要下台。” 或是不想当未卜先知的妖人,或是引诱馒头按他说的去说,大致理顺了瑞典的情况,对谈判一事有了一个粗略的判断和建议。 这些东西要汇总成报告,递送给外交部。 他不会直接参与谈判,但写报告的笔在自己手里,倾向性引导一下,便可掌控局面,也显得自己不会插手太多事。 又说了一些瑞典国的情况,馒头便取出了几个大箱子。 “先生不是叫我搜集一些西洋诸国的报纸吗?我也搜集了不少。只要花钱,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就能弄到。” “这一箱是荷兰的、这几箱是英国的……” 翻出来一叠英国的报纸,说道:“英国人如今叫民众莫谈国事,为了防止谈论国事,对报纸课以重税。先生叫我搜集的英国报纸,多半都是些官报。” “报纸都课以重税,但官报有补贴。英国人的手段倒是高的很,若想赚钱,那就英国朝廷让说什么便说什么,否则便无有补贴,非要破产不可。” 刘钰闻言,赞叹不已。 “妙啊!也不说不准谈国事,而是收重税,那还不是谁想拿补贴谁就管住嘴?” 馒头亦笑道:“我在哥德堡听一个英国的走私贩子说,有个写小说的叫什么笛福的,好像是写过一本一个水手漂流到荒岛上的故事,挺出名的。他倒是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征报纸以重税,为求百姓不谈国事,然而谈国事是禁不了的,只能由明转暗。” “然而英人朝中并不听从,以为此政可一举两得,既收到了钱、又控制了舆论。” “如今英人正大搞文字狱,听说前几年有个叫富兰克林的,因为不满英西和约,说了几句牢骚话,以‘诽谤罪’入狱,罚银6800两,关押一年。如今若有妄议国政、暗讽王室乃汉诺威外族的,皆以重罪。另依判例,凡对名人有所讽刺评论的,不论事情真假,皆为诽谤。” 说完这些笑话,馒头的神情又转为了担忧,叹道:“英人如此作为,可见英人实为大敌。若在本朝,朝廷哪里管得了儒林结社说什么?英人不但管得住,而且管的井井有条,可见其控制力,实非本朝所能及也。” “英国小邦,但所能管控的人口,其实与本朝差不多。先生对英国一直怀有敌意,如今方知其实力非凡。” 这种感慨是发自真心的,从那些走私贩子的话里,足见英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和施政手段,此时确确实实远胜大顺数筹。 窥一斑而见全豹,这种控制力,意味着往英国走私,只怕不易。 刘钰随手翻了几页报纸,馒头又将一叠杂志递到刘钰手上,扫了一眼,杂志的名目倒也好认。 《绅士杂志》 “走私贩子说,这《绅士杂志》,里面记录的都是英国议会开会的内容,他有关系和门路。” “但里面的内容也不敢说人名,便用一本小说里的故事‘影射’。这小说叫《格列夫游记》,把英国议会的内容,说是‘格列夫所游的小人国议会发生的故事’。先生若想看看英国议会的议题,这《绅士杂志》正可看。” 刘钰抓过两本,笑道:“倒有几分《西游记》里比丘国小儿药引子以影射嘉靖炼丹的味道。” 用小人国来影射英国议会,虽然人物是虚构的,但议会讨论的内容是现实的,这应该也是钻了英国“诽谤罪”的漏洞:诽谤罪的前提是是诽谤的人存在。 不过即便这样,这个能摸到议会去记录内容的《绅士杂志》的老板,后台也绝对够硬。 这些杂志和报纸都是多多益善的好东西,得找人将他们都翻译出来,尤其是里面还有刘钰极为关心的贸易政策等等问题,以确定如何打开对英贸易的大门。 这些都是情报,如果日后外交部真的要派人常驻西洋,这些报纸是一定要搜集的,免得坐在家里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 这本《绅士杂志》,看来当属优先级最高的,和瑞典那边谈成之后,去欧洲的船每年都应该把这样的报刊带回来。 既要翻译,翻译这些更有用一些。 第六十七章 反将一军 “对了,走私棉布的事,你问了吗?” 这也是刘钰很关心的一件事。英国人此时还不会纺织棉花,之前点的一直是羊毛纺织专精。 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棉布比呢绒更受欢迎,这时候若能走私或者正式贸易,利润及大。 坏处是棉纺在英国是新兴产业,没有那么多的行会规矩约束,就像刘钰搞海军如此轻松而大顺改革只能在文登试点一样,从无到有创立发展总比在旧的泥潭里面改革容易,英国的棉纺织业若不打压必要起飞。 茶、丝、瓷的老三样,此时终究算是奢侈品,比起棉布在销量上肯定要差一些。 “问了。走私贩子说,只要不是纯棉的,或是毛棉混纺、或是丝绵混纺、亦或是麻棉混纺,他们就能找到门路。法令有漏洞,他们在英国海关那边的关系也只能打擦边球,法令规定,纯棉的不行,英国的法令都挺死板的,可以钻空子。” “还有,先生让我问的美洲棉花籽的事,我也问了。走私贩子说他们可以去办,明年就能带回来。钱嘛……也稍贵一些。” 此时大顺的棉花产业还是明朝强行推广的遗产,棉花品质不是美洲棉,不太适合起步阶段的初步工业化生产。 走私贩子既是收钱,那事儿就好办。 “钱不是问题,花钱买种子,多花一些也值得。棉布嘛,走私贩子既然敢要货,那就是有门路可走。混纺……嗯,我记下了。” 此时他也不知道大顺的混纺布水平如何,但只要能抄来技术,走私贩子那边打开销路,这边推广倒也快。 刘钰对松江地区的棉纺织业是充满信心的,内卷之深,历史上哪怕工业革命二鸦开关之后依旧有一战之力。直到苏伊士运河开通运费骤降,这才给了松江棉纺业最后一击。 能卷到有工业代差且强迫开关几无关税的背景下,尚且还能再战29年至运河开通。现如今逼着全世界一起卷,看谁卷过谁。 又说了几句机密话后,便叫人将这几箱子的报纸杂志等打包装箱,运到船上。 临行之际,又嘱咐了一下馒头。 “我此番回京,需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把航海日记拿出来,给军官生们上课吧,讲讲沿途见闻地标,以及远航的注意事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些东西还是你这个亲自去过的,才能讲明白。” 将该布置的事都布置完了,起航的时间一到,正是一个大晴天。 与李欗一起上了那艘战列舰,带着四艘巡航舰,扬帆前往天津。 在靠近大沽口前,便先叫小船带着信件上岸,得到对面许可之后,这才慢慢靠近了大沽口炮台控制下的天津港。 各国使节团的船只都在这里泊靠,都不是战舰,这时候就算是英国,也不能将超大型战舰开到亚洲,若派小战舰又恐被人轻视,索性都是大型商船。 刘钰的战列舰在威海军中用处不大,在这里却是意义非凡。 当初只有建筑而无新炮的大沽口炮台,此时也已经部署了真正的大炮,在炮台的控制范围内,西洋船只都老老实实的。 哪怕是英国船和法国船靠着、荷兰船与葡萄牙船靠着,也没有起任何的冲突。 既有之前的提前通报,岸上一列官员正在等待。 这里不比威海军中,一切从简。李欗虽未封王,可刘钰这个伯爵是实打实的,又将仪仗排开,繁琐的礼仪来上一套。 走近才发现来迎接的多半都是些熟人,不少都是当年跟随齐国公去往欧洲的。当年走的时候刘钰还和他们一样,即便不是同窗也是圈内纨绔伙伴,此时身份却早已拉开了鸿沟。 组建外交部需要懂外语的人才,大顺禁教之后,传教士肯定是信不过了,只能从这些跟随齐国公出访欧洲的年轻人里面选拔。 虽然各国语言不通,但毕竟还有拉丁文这个“雅音”,再不济他们也去过巴黎会些法语,沟通还是足够的。 各自见礼之后,有人道:“齐国公如今也在天津,如今西洋各国的使节都到了,齐国公自京而来却一直未走,想必定是在等鹰娑伯回来。” 一路打着仪仗,各国将来的使馆区就在海边不远,并未设立在天津城中,此时也只是草创,房屋尚在建造之中。 依着大顺特殊的国情,使馆区的房屋可以建造西洋式的,但必须是大顺这边出钱,房子也算是租给各国使节团的,和南方各处海关一样。 进京是绝对不可能的,倒不是说怕洋人样貌奇特引来惊诧,自前朝时候教堂都有一堆了,京城人早就习惯了。 实是出于“天朝”和“中国”的身份之争,只能选择这样一个折中的方法:叫朝鲜、琉球等国假装大顺是天朝;而叫西洋诸国明白大顺是中国。 搞使馆区在京城,朝鲜贡使前来的时候,心里肯定嘀咕,这也好意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鲜儒学兴盛到扭曲出两班种姓的地步,历史上满清入关后,那可真是宁吃正统的草、不用蛮夷的粮。看到大顺和蛮夷平等外交,定要惊呼泰兴之后无中华矣。 将西洋人隔绝在天津,保持使馆建交,但又无诏不得入京,亦算是妥协之下的最优解了。 到了外交部在这里的衙门,看在李欗的面上,齐国公自出来相迎。略微客套,引着刘钰进了正堂,便说起了正事。 “守常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京城里接到先回来送信人的消息,我这边就赶紧来天津了。” “陛下嘱咐外交部要办的头等大事,便是叫西洋诸国知道天朝边界何处、藩属乃为天子之臣。我估计风季已过,现在还没来的,今年便不会来了。” “如今计有荷、英、法、葡、瑞各国使节。以我所知,再算上必要来的罗刹国,西洋大国中基本上也都来了。” “陛下已经命琉球王入京,掐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只等你回来,便一起入京。” 刘钰笑道:“想来朝中都准备好了,无非就是在西洋诸国眼前,展示一下藩属主动来天子前请罪,以权示之便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你给他们讲仁义、礼法,他们也不懂啊。这就跟他们跟我们讲他们的继承法,我们觉得奇葩一样。他们的国书都翻好了?” 齐国公知道刘钰关心什么,笑道:“你且放心,没有掩耳盗铃。是朝贡便是朝贡,是外交便是外交。国书都是用拉丁语写的,翻译的也都是熟知官场的自己人,错不得。只是英国人非要在他们的头衔上加一个法兰西国王,法兰西使节对此相当不满,希望咱们在殿上宣读的时候不要把那个头衔念出来。” 这桩公案实在是个问题,李欗也知道这桩公案,眼珠一转,嘻嘻笑道:“这也简单。反正要念汉音,只要把英国国书上的法兰西,翻成佛朗西不就是了?再每个使团发一卷雅正的世界地图,各国译名便是。我等只知法兰西,不知佛朗西,想来英人也只是嘴上过过瘾。” 几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齐国公也将各国使节前来的缘故大致说了一下。 英国是想要军舰在广东补给,希望大顺能够允许英国军舰入港,到时候可以降下旗帜、封闭炮门。 瑞典人一则为了贸易,二则为了俄国,看看大顺是否有出兵征俄的态度。 葡萄牙人是知道大顺先败俄又平准、又接待发国使团后,放低姿态,以朝贡的身份前来,希望天子恩赐,保留澳门。 法国则是派出的正式常驻大使,同时希望大顺能够派出一位官方的常驻大使前往巴黎。 唯独荷兰,不是七省共和国官方的人,而是东印度公司的人。对日开战的消息此时当然不能对荷兰说,而是以“听闻巴达维亚华人困苦、荷兰人有意驱赶”之名,要求东印度公司派人来天津谈谈,妥善解决。 然而一旦来了,那就不只是谈这个事了,而是要谈对日开战时荷兰的态度问题。 这里面以国家主权而论,最重要的是葡萄牙。占着澳门,这是涉及到主权问题,而且此时开关,也根本不需要一个澳门做窗口,是要收回的。 但这个,可以以后再谈。 以长久贸易利益论,最重要的是瑞典。这关系到大顺的海商能不能走到关税极端保护的欧洲。 至于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荷兰。 “守常啊,荷兰人已经察觉到我们要对倭国动手,不过这个事他们只是表达了一下震惊,询问日后他们前往倭国贸易是否受影响。” “但巴达维亚天朝遗民的事,他们反将了一军。示意那里的华人许多都没有入境许可,他们愿意维系与天朝的关系,所以要把那些人遣送回福建。你也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李欗还年轻,有些不理解,奇道:“国公、鹰娑伯,那巴达维亚的子民,亦是我朝赤子。若在那里困苦,何不以船接回?” 齐国公看了一眼李欗,心道果然年轻。 刘钰不忍打破李欗心中的美好幻想,摇头道:“七皇子,巴城的产业多半出自天朝子民之手,人回来,产业却留在那?这哪里说得通?便要回来也行,定要荷兰人把产业折算成钱,一并奉还。况且那巴达维亚属爪哇,自前朝永乐年间便来朝贡,凭什么荷兰人说没有居留许可便不准居住?” 齐国公听刘钰像是哄孩子一样给李欗讲些废话道理,看看刘钰,见刘钰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把世界的残酷真相告诉孩子,多留几年天真浪漫,便也微微一笑,没有把真相说出。 对李欗的这个解释,虽然幼稚,却正合李欗的心思,一想也觉得是自己想的简单了,凭什么把人赶回来呢? 虽然理由不是这个理由,可这不影响荷兰人反将一军的事实。 “我看,此事一码归一码。” “倭国的事,荷兰人不得插手,以贸易去谈。” “巴达维亚的事,军舰做保,与贸易无关。只说若是产业不兴,可以允许荷兰人将其移至锡兰、班达等地。” “他既将军,我们便再反将回去,就说巴城华人皆天朝子民,必服天朝官吏,可派人前往巴城宣慰。荷兰人必不能答应,如此或可折中。他不谈遣返回福建,我不谈派军舰宣慰,而取迁锡兰、班达之折中策。” 第六十八章 当假装外面世界不存在已成习惯 单纯的李欗还不能理解其中博弈的阴暗。 大顺要南洋,要巴达维亚,要班达,要锡兰,这都需要华人。没有人口的占领,是毫无意义的。 大顺自己移民,花钱不说,热带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强制移民去台湾都有哭声,劝君莫要去台湾的歌谣,传唱在闽南各地,况于南洋? 可以逼到百姓活不下去而自己“主动而自由”地下南洋,但官方移民只能是辅助,这一点英国就做的很好。 以大顺这悲催的基层控制力、官僚惯性,搞大规模官方行动,必然要成为一场灾难。 正如馒头所担忧的那样,英国可以对新闻报纸和舆论管控到那种程度,无论是基层控制力、还是行政手段,大顺都差的太远。行政管理本身也是一种科学。 大顺朝廷所能真正管控的人口,其实也就几百万,剩下的实际上根本管不到,也控制不了。 此时当然不可能允许荷兰人把巴达维亚的华人都送回来。 从明朝就开始的移民,让人打包送回来,且不说回来无事可做必要造反、大顺也没官田给他们……便是这数百年的南洋人口积累毁于一旦,也绝不可能接受。 让荷兰人花钱把人送到锡兰、班达,这年月强制移民,还是在热带,必是要死至少三分之一的。 这一点刘钰知道、齐国公也知道,但李欗根本不懂,年轻小伙儿以为移民这种事往那一送就行。 送去锡兰、安汶,则仇恨让荷兰背着,移民的钱让荷兰花着。 这对大顺和荷兰而言,是一场双赢。 大顺是赢。 荷兰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赢。 荷兰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抛开种种迷雾,单纯从资本主义的角度来理解巴达维亚的事,也可以很清晰。 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先是一家公司。 公司要以盈利为目的,要以回馈股东为第一目标,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荷兰不准非公司的荷兰人在荷兰的巴达维亚自由的贸易、荷兰不欢迎非公司的荷兰人在荷兰的巴达维亚定居。 巴达维亚的华人困境,也源于此。 当初蔗糖这个产业很挣钱,所以公司董事会决定了,大力扩张蔗糖业,确实有补贴和贷款支持,百分之九十五的蔗糖业也是华人在经营。 爪哇本地人……且不说有没有种甘蔗的技术,村社还未解体,自己还有土地,稍微干一干就饿不死的热带环境,给钱少了谁肯去砍甘蔗? 华人要的钱少,下南洋到这里还没有地,技术好、工资低、效率高,自然是尽可能雇佣华人。 荷兰人知道华人种植园主私下买卖华人奴工的事,但却假装不知道,从而配合华人种植园主压低工资:要么接受契约奴的低工资,要么高等华人举报华人奴工没有居留证,你不接受最低工资就去给荷兰人服劳役判刑。 董事会脑子不好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导致蔗糖行业扩张的太大。 然而,到现在,原本的第一大客户欧洲吃上了加勒比糖;第二大客户萨菲波斯爆炸了;第三大客户日本锁国了。 结果,可想而知。 董事会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过度扩张,没有提前部署转型,但这后果自然不可能让董事会来承担,而是必然转嫁给雇工。 第一选择自然也是解雇工人。 如果是一个经济多样化繁荣的地方,解雇之后,雇工或是可以当小贩,或是可以找些别的活混口饭,社会还能保持稳定。 但若是整个地区的支柱产业忽然垮掉,解雇之后,雇工一分钱没有,找别的活也找不到,自然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做安安饿殍,乖乖饿死。 要么,加入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吃他娘、喝他娘,打下巴城自称王,快快活活做一场。 其实东印度公司也有两个选择。 要么,雇工之前为公司出力颇多,解雇之后每人发一笔钱,保证饿不死,然后慢慢转型。 要么,杀。死了,不就不需要吃饭了吗? 东印度公司的选择,决定了当地华人的选择,而不是反过来。 然而随着大顺开始逐渐变革,外交部的出现,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了另外一个选择。 把这些雇工扔还给大顺:利润我来拿、救济你来办。 单就大顺朝廷而言,荷兰人这一招反将一军还是有杀伤力的。 先和大顺说:要遣返。 大顺同意,则打包扔给大顺,当地完成蔗糖业削减,转型,把这些逃离了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华人再扔回人口早已饱和的福建,顺带清理了当地华人,免除后患。 大顺不同意,屠杀出现,大顺就得背这个“不顾子民”的大黑锅,想来大顺也只能自己淡化此事,不会借机生事。 但当刘钰带着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抵达天津之后,事情就又有了另一种答案。 杀,这个选项,在大顺战列舰的炮口下,已经可以被东印度公司排出了。 军舰去巴达维亚宣慰,原本一盘散沙的华人在炮舰射程之内,定会知道自己“不是谁”。 那就只能捏着鼻子,拿出一点点钱,安排这些雇工去锡兰、安汶“再就业”。 这里面的博弈过于阴暗,牵扯到数万人的生死,不用和李欗讲清楚。 但整件事的视角,刘钰还是用了资本主义公司的视角去讲,之所以没有单纯地用民族视角去讲,因为这里面绕不过一个问题。 大顺拿下南洋,仍旧无法扭转蔗糖过剩的事实,华人雇工还是要求活。不是说大顺把巴达维亚一占,那些华人雇工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相反中转港地位一消失,不只是蔗糖产业要完,巴达维亚的其余一些依靠中转贸易为生的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现在巴达维亚的蔗糖产业就是一颗马上要炸的雷,是炸在荷兰人手里?还是炸在大顺手里? 炸在大顺手里,结局就是当地华人中上层无不怀念荷兰统治。 炸在荷兰手里,结局就是当地华人上中下层皆箪食壶浆以迎天子之师。 这里面的区别,大了去了。 这些东西李欗可以理解,也正是刘钰希望李欗去看事物的角度。 唯独没说的,便是如果促成荷兰人迁民往锡兰、安汶,以现在的死亡率,至少要死个七八千人,这还是很保守的去说。 随便几句话就决定了近万同胞的生死,终究有些过于黑暗,还是假装移民无关生死的好。 齐国公也是老油子,见刘钰避而不谈迁到锡兰、安汶肯定会死人的事,心道你既不说,我亦不说破便是。 李欗此时顺着刘钰解读的视角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喃喃道:“人皆趋利而避害,于是当年奉祀侯府剃发上表,而今日南洋天朝子民,也未必一心,还要用这等手段……哎。” “是以宋儒言:以利和义。仁政与否,要用百姓是否得利表现出来。利,实是仁义的外化。南洋百姓之利,在于何处?” 刘钰笑道:“七皇子,只要将来海军能逼得波斯、印度都买南洋的糖,那就是对南洋子民的仁政啊。所谓内仁而外霸也。” 这完全曲解了内外的含义。内圣外王,是说内心圣而行为王,可生生被刘钰曲解成了对国人仁、而对外国人霸。 齐国公虽非大儒,却也明白刘钰在曲解内外之意,不禁莞尔,心道你小子倒是会真唱歪经。 在这件事上,他本也是支持刘钰的想法的,既不希望荷兰人将当地华人屠杀干净,也不希望荷兰人把这些人真的遣回福建。 只是对于刘钰所说的“以宣慰恐吓”的想法,仍存疑虑。 “七皇子、守常,我看此事宜急不宜缓。若荷兰人说遣返回闽,我们直接拒绝,到时候他们于南洋散播,倒是叫当地天朝子民寒了心。宣慰是假,以宣慰为条件,坐地起价是真。只怕荷兰人觉察我朝征倭之意,知我朝不可同日开战两国,以致荷兰占了谈判先机。” 刘钰笑道:“国公差矣。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荷兰人是个公司,以盈利为目的,不想鱼死网破。他们的根本利益是南洋,本朝要假装的底线,是‘天朝颜面’。” “荷兰人久在中国贸易,本朝变革初始,他们仍旧以为本朝的政策还是之前的政策。” “知道了不去管,便是不仁;假装不知道,便不是不仁。” “不是不仁不是仁,但却至少不是不仁。” “一旦我们真的去宣慰了,那么‘我们假装不知道’的机会也没了。这反倒是荷兰人所不愿意见到的。” “按他们以往的经验,天朝要的,只是颜面而已。只要可以假装不知道,天朝不会关心外面的事。” “可若连假装不知道的机会都没了,天朝为了颜面仁义,总要出手的,哪怕走个形式。荷兰人可并不想打仗。” “所以,先机不在荷兰,而在我们手里。只要我们先说要去宣慰、派出官员去看看当地情况与传闻是否为真,荷兰人必要退缩。” “他们眼中,天朝一贯如此,能假装不知道就尽可能假装不知道。但一旦无法假装,就总会要个说法。” 说到这,刘钰起身,冲着齐国公行了一礼道:“只是这件事要做好,便要齐国公做个吕宋事时候的窝囊派,七皇子与我做个激昂壮志的少壮派。” “七皇子与我,怒发冲冠,冲进谈判处怒斥荷兰,非要宣慰。齐国公却老成谋国,只‘求’荷兰人留些面子,不要闹得沸沸扬扬,这边假装不知道任他们处置便是。” “七皇子与我怒发冲冠做激进派,荷兰人便不敢屠戮,但又不可能让其继续全留在巴达维亚种甘蔗,只能选择迁民别处。去锡兰修城、或去安汶种咖啡香料。” “齐国公只说不欲起争端于南洋万里之外,只要个天朝颜面,也不准荷兰人再提遣返福建的事,只当此事不曾发生便是。” 第六十九章 强盗逻辑 齐国公皱眉思索了一下刘钰的说法,心头不禁苦笑,暗道还真是如此。 就像琉球的事,哪里不知道呢?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而已。 南洋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点口风?马尼拉都杀了多少次了,不还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吗? 只要不知道,便可不用去管,这也是困于“天朝”二字。 因为一旦不能装不知道了,那就一定要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闹将起来颜面全无,皇帝丢脸是要上史书的。 可打而无利,空耗钱财。 然而君子言义不言利,天子更不好言利,便不能说是出于利益考虑不合算。 可自己的子民被人杀了不去管那也确实不仁义,那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 这也可谓算是上下一心了。 从前朝万历年间开始,去琉球的册封天使几乎都是如出一辙,明明都清楚,但都认为自己是为国远谋,不说为妙。 如今要和七皇子与刘钰配合唱双簧,齐国公笑道:“守常啊守常,你这是又把我坑进去了。如此一来,将来征南洋,我必要支持。” “我若支持,今日便是用计。若不支持,百年之后,软骨头的名头便要落在我头上。”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本就支持征南洋之事,自己亦算是大顺背锅最多的公爵,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当日和罗刹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背了不知道几个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唯独李欗心里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刘钰的话有些刺耳,心道我煌煌天朝,在西洋人看来就是个把头埋进沙子里装外面一切都没发生的傻鸟? 暗暗把拳头握紧,指甲直扎入手心。再一想澳门的事、琉球的事、当年澎湖忽悠其退往台湾即可的事,似乎也真是如此。 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发出咯咯响声。 刘钰和齐国公只当看不见,又拱了几句火,便将此事议定。 ………… 至此为止,荷兰东印度公司仍旧相信,法国使节团来华一事,是中法之间围绕俄国的包围网。 这一点东印度公司上下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十年间,大顺打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在东北和俄国人打,一场是西北和准噶尔人打,背后不可能少了俄国人的事。 去年大顺的自由贸易号停留巴达维亚,而目的地是去往瑞典,这更让荷兰人确信大顺可能要对俄再度开战。 此时身在天津的尼利斯·菲利普斯曾经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此时虽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日本的风声,他也不以为意。 公司只关心对日贸易是否受影响。 而普利普斯也相信,整个事件就是一场意外:日本侵占大顺的藩属国琉球,事发了,皇帝为了维护天朝礼法,不得不出兵,但规模不会太大。 他的判断如此。 普利普斯并不属于巴达维亚总督管辖,他是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直接对十七人委员会负责。 这很容易理解。 巴达维亚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但地方和中央的矛盾哪里都有。 巴达维亚想搞间接贸易,以巴达维亚为中转站,如此巴达维亚才能繁荣,地方才能得利。 然而中转贸易,绕个大圈,以地方利益为重,就自己能玩的话还无所谓,可大顺开关,英法奥瑞丹全都在搞贸易,唯独荷兰绕个大圈中转,自是慢半拍,公司总体收益受损。 二十余年前,哈布斯堡的奥斯坦德公司,靠着直接贸易和优势,差点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贸易给废掉。要不是股本雄厚拼降价、拼血槽、降价降到看谁先撑不住,那一次茶叶贸易就要被哈布斯堡拿走欧洲定价权了。 那事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直接隶属于十七人委员会的对华贸易委员会,虽然地方和中央的角逐最终和稀泥,半直接半中转,没有效率优先,但总算是缓了口气。 加之哈布斯堡为了女儿继承,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做代价,少了一敌。 然而巴城地方和公司总部之间再也不是当初开拓时候了,如今就像是一个老人,暮气沉沉,各有心思。 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本来就是制约巴城地方势力的,也有公司授予的对华交涉的权力。 这一次大顺要求荷兰人前往天津,也只能是委员会成员的普利普斯前来,对华贸易委员会成立后,巴城总督理论上是没有对华交涉权的。 普利普斯也清楚巴达维亚的情况,知道巴达维亚新总督对华人的激进政策。这一次大顺召见荷兰人的原因,也因此而起。 他怀疑是上一次停靠在巴达维亚的大顺船只得到了什么消息,传递回了大顺朝廷。 当初逼船停靠的事,被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一致认为是蠢货行为,可也没办法斥责,只能表达了恼怒。 巴达维亚这边也很委屈。 抓到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就逼停到巴达维亚检查,以拖延一下瑞典船的回程时间,这是惯例。 瑞典人晚回去一个月,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的货就能多卖出一些钱,击沉又不可能,只有用这种屡试不爽地“怀疑瑞典船是海盗伪装”的借口,“检查”一段时间。 可谁能想到逼到了一艘大顺往瑞典送俘虏的船? 现在十七人委员会还不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普利普斯心想,如果十七人绅士团知道了,对于那个逼停的船长的处罚肯定会更重。 若没有哪条船,可能巴达维亚把当地华人杀绝了,大顺都未必知晓,哪里会像现在一样提前得到了风声?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策,来到天津等了一阵,见到了大顺负责外交的公爵之后,直接就申明了情况。 其一,那些华人是偷渡过去的。 其二,他们没有缴纳人头税,也没有居留许可证,而且大多数人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不是贼就是盗。 其三,如果大顺要维护他们,巴达维亚可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回福建。 情况说明之后,大顺这边就没有了动静。 普利普斯认为自己打在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上,他相信大顺肯定不会把这些人口要回去的。 既然你不要,那么我们怎么处置,你也不要管。将来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提前通知你了,而且给他们定性为“盗贼”,你们也没反对。 他知道召见他的大顺公爵是大顺的“外交大臣”,也知道这个大臣出访过俄国和法国,但他仍旧不认为大顺照比以往有太多的变化。 在天津逗留的这段时间,欧洲各国使节齐至,在他看来这也毫无意义。 甚至他自认都能猜到这些使节来大顺的原因,不过是大顺对俄开战、对法外交之后的余波而已。 英国人来这里,是担心法国人说他们的坏话;法国人来这里,是为了巩固对俄包围网;葡萄牙人来这里,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澳门;瑞典人来这里也是因为俄国,大顺送还的俘虏正是因为俄国。 至此,他还不相信大顺知道什么叫外交。 在他看来,葡萄牙占据澳门,只要假装朝贡一下,维持天朝皇帝的虚荣和面子,就可以让所有欧洲人羡慕地得到一块在中国本土的殖民地,而代价只是冲着皇帝磕几个头而已,简直是太赚了。 可惜大顺并不想再来一个澳门,否则自己去磕几个头割走舟山,回到公司定会升职加薪。 一个明明有实力收复澳门却只要一个朝贡名分就不管的国家,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外交? 今天再度被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的外交大臣、那位姓田的公爵召见,普利普斯毫不担忧,一如既往,按照大顺的繁琐的礼仪行了礼。 齐国公再度问起来巴达维亚华人的事,普利普斯也照旧将原来的三个理由讲了出来。 齐国公打着官腔道:“可是,有人向本官告状,说是荷兰人对天朝子民区别对待。其余如爪哇人,也不用缴纳人头税,缘何我天朝海外子民便要缴纳?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你们做的着实不对啊。” 普利普斯听着这个调调,心下暗笑,想着这不过是为了找借口要一些贿赂而已。 毕竟对华贸易也开展了百余年,荷兰人自觉如今已是深知中国的官场了——当年李旦作保,让荷兰人“借”给明朝官员一笔钱,其实就是行贿,可荷兰人事没办成直接翻脸拿着欠条去要钱,就这觉悟和格局,还想贸易? 今非昔比,普利普斯心里琢磨着应该给这位公爵塞多少钱,嘴上赶忙道:“尊敬的公爵,请您不要听那些盗贼的一面之词。他们懒惰而不劳作,成群结队在城中乱窜,自号乌衫党。或是偷窃,或是抢劫。对于这样的人,难道贵国不也一样要惩处吗?” “我想,来告状的人,一定是因为偷窃或者抢劫被惩处了,这才来挑唆两国的关系,请您一定不要相信。” 齐国公慢斯条理地呷了口茶,眼神微微向上一翻,慢声问道:“难道绝无此事?可不要骗本官啊。” “呃……事情是有的。但是,华人在巴达维亚也不需要服兵役。事实上,他们缴纳人头税而不服兵役,其余人服兵役而不缴纳人头税,这难道不是对华人的照顾吗?我想,人们更愿意缴纳人头税,而不愿意服兵役。” 齐国公心道狗屁的照顾,不过是担心当地天朝子民手里有枪而已,亏得守常早就跟我说过,要不然还真叫你说的天花烂坠。 此时他要做昏聩之官,便将眉头一皱道:“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莫不是那些乌衫党确实多有不法之举,以致受了刑罚而不忿诬告?此事到底如何,本官需得再多问问才是。” “本官既蒙天子信任,执掌外交部,此事便不可不查清楚啊。你说的若是真的,似也的确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可若你说的是假的……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出海弃国,多半也是些求利无义之辈。然而……” 然而之后,并无后话,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在思考。 普利普斯心知肚明,这便是在索贿。 一个执掌外交部的公爵,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还是靠他的一句话。 说是,就是。 说不是,便不是。 普利普斯知道,这不是一个昏聩的老傻瓜,而是一个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巴达维亚同胞的生死,他显然并不关心,而是关心这些人的生死可以为他带来多少的贿赂。 况且,此时的巴达维亚最多也就是传出了一些风声,总督只是要求各个甘蔗园统计人口以便缴纳人头税。 可能会有一些聪明人觉察出了不对,甘蔗园和糖厂被压榨的已经够狠了,如果再缴纳人头税,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普利普斯认为,应该就是上次前往巴达维亚的大顺去瑞典的船,让当地乌衫党的领袖们认为找到了一个名为“祖国”的靠山。 但显然,这个靠山并不可靠。 “公爵大人,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并不会处罚任何遵纪守法的人,只是处罚那些窃贼和强盗,只是那些窃贼和强盗,恰好是华人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们按时缴纳人头税,我们是可以保证他们的权益的。” “如果贵国真的坚持,他们也是贵国的子民,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窃贼、强盗送回福建。但我相信,公爵大人可以明辨是非。” 第七十章 送礼的格局 道理能否说服别人,有时候不是靠有没有道理,而是靠给多少钱行贿。 这一点上,菲利普斯从齐国公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在广东贸易的时候没少和当地的官员打交道。 现在他该陈诉的已经陈诉完了,于是说道:“公爵大人,具体的事项,我会回去写成书面的报告,送到你的衙门里。” 这意思也很明确,今天的事有些突然,我得回去准备送礼的礼物,到时候会一并送到你手里。 齐国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回去好好‘准备’吧。两日之内送到我这。” 说罢,也没有再多的表示,而是端起来了茶,举而不动。 菲利普斯起身告辞,回到在天津暂时的住处后,顿时犯了难。 现在很清楚了,要行贿。 可是,怎么行贿、用什么行贿,他却犯了难。 之前在广东的时候,一般也就是和海关的人打打交道,那些人在顺帝国内的官职都不高。 如今却是主管顺帝国外交部的公爵,该送多大的礼? 若只是考虑送多大的礼,这还好说一些,可是又不能直接送金银。 公司有规定,有财务制度。 毕竟这是一个股份制的公司,送礼在招待费中,需要十七人委员会找会计审核的。 不能说送礼的人说送了多少就送了多少,要是说送礼一千两,结果只送了三百两,报了个一千两的账,那七百两不就被私吞了吗? 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送礼是有讲究的,按照惯例的海关贿赂有定例。 但新的,那是要“借”钱给收礼人,要让收礼人写借据的。 这就是一种变相的行贿,借出去也不用还。 可是……眼前这是一位帝国的公爵,菲利普斯对中国官员还是有些了解的。 不要说公爵,就算是节度使级别的官员,行贿的时候还要写借据,在官员看来那就是一种侮辱! 送礼写借条收据?得,这礼我也不要了,你拿回去吧。办成事难,叫你办不成事却容易。 想到这,普利普斯不禁在心里咒骂着鹿特丹人,如果不是鹿特丹人非要纠结账目,也不会有这么奇葩的规定,现在实在是难办。 七省共和国的贸易公司,自然是数个省的商人合力办的。 十七人委员会里,八个人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剩下的省分掉其余八个,但是第十七个席位必须从除阿姆斯特丹商会外的人里选。 也就是不可能允许阿姆斯特丹拥有九票,从而使之获得单方面的控制权。 鹿特丹如今拿到了第十七人,拿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泽兰、代尔夫特、侯恩、恩克霍伊增,以九对八的优势,质疑“对华直接贸易的账目”有问题,要求必须要把对华贸易的账目公开。 包括行贿送礼,也必须要制定规范流程,以免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人中饱私囊,超额报销。 普利普斯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他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惹麻烦。 包括泽兰在内的其余商会最近对阿姆斯特丹商会的意见很大,普利普斯虽然自认为没有私心,一切都是因为这场突发事件而尽可能保住对华贸易。 可外部问题好解决、内部问题难解决,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爆蓄积在公司内部已久的诸多矛盾。 当初奥斯坦德公司与荷兰争茶叶贸易的时候,是阿姆斯特丹商会“力挽狂澜”,派出了直航船直接前往广东和福建,稳住了茶叶贸易。 所以阿姆斯特丹商会“自恃功高”,认为应该:公司出钱,阿姆斯特丹商会出人,自行其事,只按照公司要求的茶叶数量运回即可,至于到底带了多少货,那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事,和公司总部无关。 很显然,这样会给阿姆斯特丹带来“小金库”。 本来这件事很好解决,十七人里除了阿姆斯特丹的八人外,第二多的是泽兰的四人。 只要把泽兰拉过来,有钱两家一起赚,保住十二人,为了制约阿姆斯特丹的第七十人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然而泽兰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跟着阿姆斯特丹干,那肯定是阿姆斯特丹商会拿大,他们拿小。 若借着鹿特丹商会反对的机会,泽兰站到鹿特丹这一边,就可以迫使阿姆斯特丹达成:阿一条船、泽一条船、其余省共分一条船、巴达维亚妥协一条。这比与阿姆斯特丹商会合作阿做大、泽做小要强得多。 这已经不再是百年前勠力同心、效率为先、通力合作、开拓时代的年轻小伙了。 而是一个快二百岁的耄耋老人,一个政治体活了二百年,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必然陷入内斗为先的时代。 历史上也的确如此,要不是七年战争荷兰中立、普鲁士的【埃姆登王家广州中国亚洲公司】在七年战争中被迫关闭、英法西在七年战争中在海上死命劫船贸易阻塞,导致荷兰吃了一波中立红利,就其债务问题而言,实际上七年战争再晚两三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就会破产崩盘。 现如今大顺开关导致的各国贸易量增加,荷兰东印度公司面临的竞争比历史上要大得多,内部的矛盾更是早就压不住了。 鹿特丹商会的要求便是:本钱既然是公司出的,那么船上的货物、账本、资金流水等等,都必须要在公司内公开,不能像以前一样,你阿姆斯特丹商会拿了公司的钱去肥你们小团体。 其中,行贿必须“写借条”的规定,也是公司财务制度之一。普利普斯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人,在这个风口上,他想的很清楚。 自己违反财务制度去行贿,救了公司,大顺不会去管巴达维亚的事。 可救完之后,鹿特丹和泽兰会不会揪着他不放?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对华贸易保住了,那他就是一个可以被扔出去的替罪羊。 可自己如果不违反公司财务制度,不去行贿,真的导致对华贸易出了问题,他的前途也就没了,可能还要被质问“为什么当时不作出决断行贿”? 派人回总部请示,一来一回,快一点两年,慢一点三年,根本不现实。 开拓时代,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么效率怎么来。那时候的公司职员不会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现在,时代变了,不再是那个不需要考虑内部勾心斗角的时代了。 将忧心的事和随船的第一商务代办大致一说,随船的第一商务代办笑着说道:“委员先生,这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 “六年前福尔德因号商船前往广东贸易,您是知道的,所有的水手和船长都会购买私货,回去售卖。当时茶叶在阿姆斯特丹的售价很高,船长手里的现金不足,于是将福尔德因号船长室里的镜子,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和广东的商人交换了三十二箱工夫茶。” “回到阿姆斯特丹后,他只用了一箱茶叶就换回了福尔德因号的镜子,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的收入。” “中国人不会制作玻璃,更不会制作镜子。您可以将船上的玻璃和镜子都拆卸下来,再加上船长室的装饰品,作为礼物送给中国的公爵。” “这是默许的商业行为和船长福利。而且这样也不违背公司新的财物规定。我想,那位中国的公爵看到一面这么大的镜子后,一定会高兴的跳起来。” 一筹莫展的普利普斯眼前一亮,认为这真的是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既可以绕开公司的财物制度,避免内部将来的冲突,又可以为公司立下功劳,回去后升职加薪。 而且,公司计算的成本,是以阿姆斯特丹的价格计算的,自己巧妙的利用一块镜子阻止了可能的外交事件,简直就像是拿着玻璃珠子与美洲土著交换黄金和毛皮一样,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被人传诵,成为一段传奇。 ………… 与此同时,英国人那里,正在举办一场内部的小酒会。 常驻广州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总办法扎克莱,作为一个在广州住了快十年的人,这一次跟随王室特使一同前往天津。 今天这场酒会,为的不是别的,而是为荷兰人被大顺质问巴达维亚的事而干杯。 虽然,英荷同盟。 但是,法扎克莱早在六年前就接到了公司总部的命令:严密监视荷兰人在广州的直航贸易,尽可能动用当地的关系,用行贿、散播谣言的方式,破坏荷兰人的对华贸易。 理由,也很“名正言顺”。 奥斯坦德公司是英、荷、普等国合力逼迫哈布斯堡关闭的,英荷两国在合力施压之前,是有过协定的。 即“保持各方对华贸易之现状”。 现状是什么? 现状是荷兰继续保持巴达维亚的中转贸易,阿姆斯特丹的直航贸易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奥斯坦德公司关闭,就维持原本的贸易模式。 结果呢?奥斯坦德公司一倒闭,你荷兰人不但没恢复原样,反而变本加厉,船越来越多,这是【无耻而令人作呕的商业欺诈】。 而泽兰商会,又是对英茶叶走私的大客户。本来荷兰人已经不讲信誉破坏了密约协定,泽兰商会又火上浇油,英国人已经很不爽了。 用英国那些私下的大谈国事之地下小报的话说,这件事叫“我们伟大的乔治国王用英国的影响力,无私地帮助荷兰人扫清了对华贸易的最大竞争对手;热情地以汉诺威选帝侯的身份承认了神圣罗马帝国《国事诏书》继承法的变更,并发誓用英国人的鲜血来保卫特蕾莎公主。那么我们英国得到了什么?答:他的儿子,又一位不会说英语的英国国王。” 这一次荷兰被大顺质问“巴达维亚华人生存状况”问题,法扎克莱不只是幸灾乐祸那么简单,而是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特使先生,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让荷兰人退出对华贸易的机会。当年荷兰人用造谣中伤、诽谤,甚至屠杀的手段,将我们驱赶出了东南亚和日本。甚至当我们试图重开对日贸易的时候,又是荷兰人向日本诋毁,使得日本人以我们的国王娶了天主教的凯瑟琳公主为理由,拒绝了我们的贸易请求。”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造成中国与荷兰之间的猜忌和不信任,如果中国能够单方面禁止与荷兰的贸易,对整个公司的利益提升是巨大的。我们就只需要应对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就可以了,而不用去考虑更恼人的泽兰走私贩子。” “现在是一位中华帝国的公爵主管外交,我们或许可以用荷兰人当初在日本阻挠我们的手段,来对付荷兰人。” “oculum pro oculo, et dentem pro dente!” 特使很认可这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法扎克莱先生,波沃尔伯爵特意叮嘱我,您在广州住了许多年,对中国的了解远不是那些在伦敦的人可以相比的,一个绅士应该善于听从别人的意见。这一次除了用于采购礼物的一万英镑经费外,还有八千英镑的特别经费,用于一些意外的开销。如果您需要贿赂这位工具,可以从八千磅的特别经费中随时支取。” 说完,举起酒杯,微笑道:“敬‘oculum pro oculo, et dentem pro dente’!敬可敬的东印度公司。” 法扎克莱举起酒杯,轻碰之后,笑道:“这一次是帝国的皇帝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京城,您可能不知道中国有一句俗语,大概就是说撒旦很容易见到,但撒旦手下的小鬼们很难对付。” “而这,也正是我们在一百年前很难开展对华贸易的原因。如果可以见到皇帝,一切都容易解决。但事实上,那时候我们连他们的县长都很难见到。” “如今我们可以直接见到公爵,甚至不久之后可以直接见到皇帝,那么这些‘特别经费’应该使用在合适的人身上。” “皇帝不需要贿赂,皇帝只需要国礼,他有整个帝国。公爵,并且还是主管外交的公爵更理应得到这份特别经费。如果能够获得他的好感,那么我们在中国的一切行动都将很顺利——在他们的官场上,上级的命令是下级必须遵守的,而上级的命令下级也会巧妙地找出其中的关键,并且做成上级希望做成的样子。” “我认为,特别经费的一半,都可以用在这位公爵身上。而他带给我们的回报,必然是十倍于此的。” 第七十一章 可笑狂言 送多大的礼,求多大的事。 法扎克莱一口气就要拿出四五千英镑、约合一万四五千两白银的贿赂,要求的事自是很多。 商议之后,决定以请吃饭为理由,邀请齐国公前来。 计划席间送上礼物,便把几件事说一说。 法扎克莱认为,大顺现在既然选择了禁教,那么一定要和大顺说清楚:我国自宗教改革以来,信基督教但不是天主教。并不是葡萄牙、法国那样的国家。 并且借机洗白,说明帝国时候与中国闹得不愉快,主要还是因为葡萄牙传教士因为宗教问题而进行了诽谤和中伤。 的确荷兰人袭扰台湾的时候,与荷兰人有过一定的合作,但那绝对是以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天主教国家为目标。事后荷兰人要进占台湾的时候,我国深知这是对中华帝国利益的损害,坚决反对,并且放弃了与荷兰人签订的“东南亚共同防卫条约”,而且荷兰人背信弃义还屠杀了安汶岛上的英国人,我们也是受害者。 这两件事,一个提醒大顺,法国是天主教国家;一个提醒一下,荷兰人是个不讲信誉的恶棍、连盟友都杀。 如果一切顺利,这两个话题,就能引出法国和荷兰,从而得到造谣中伤和挑唆的机会。 随后借此引出“西班牙的传教政策”,指出西班牙是狂热的天主教徒,无时不刻不想着传教,吕宋距离大顺的海岸近在咫尺——前朝天启二年,东印度公司就是从马尼拉往长崎的商船上,抓到了隐藏在船上的传教士,可见西班牙对禁教的大顺而言是坏人。 为了保证大顺的人民拥有信仰儒教的自由、不被天主教所侵蚀,英国愿意在大顺需要的时候,与西班牙作战。 从而引出希望大顺开放港口供英国舰队补给的话题,如果能够通过贿赂,让主管外交的齐国公割让一块土地作为囤积货物或者补给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整体的计划已经完毕,现在要等的就是看看大顺和荷兰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等荷兰那边的情况明了,便可进行这个计划。 在这之前,可以通过英荷之间的良好关系,刺探一下荷兰人准备给大顺的公爵多少贿赂,以确保自己给出的贿赂要比荷兰人更多。 ………… 英国人没想到,荷兰人的贿赂会是一面镜子、一些玻璃和一些船长室里的装饰。 不只是英国人没想到,齐国公也没想到。 看着荷兰人送来的镜子,齐国公的脸颊有些抽搐,他觉得这真的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受贿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可齐国公觉得要不你就公事公办,要么你就意思意思。 问题是你弄个威海如今都量产、早已在京城普及的玻璃和镜子来送礼,这算是怎么回事? 折合一下银子,不到百两。 齐国公心说我好歹也是个大顺的世袭公爵,你拿百十两的礼品,这是打我的脸? 老子混的还不如接待朝鲜贡使的那些小吏? 心里越想越来气,想着自己现在要处理的,是巴达维亚数万华人的生死。在你们看来,几块破玻璃就能把我打发了? 史书上收受贿赂的不是没有,比如那句“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最起码也值个百金。人们最多骂一句此人利令智昏,见利叛国、以私利误国事种种。 可自己呢?若这事真成了,史书上怎么记载?齐国公田某得荷兰人银百两,遂不问巴城事,乃至万人被屠? 齐国公心道这连个“以私利误国事”的评价都混不上啊,以私利误国事最起码还不傻,可这事儿后人解读定要评一个“眼界不若村绅”。 想着要办的正事,总算是强忍住了怒气,将菲利普斯写好的文书收上,摇头晃脑地看了几眼,心里真的是有些忍不住了。 百两银子加糊弄傻子一样的文字,看的齐国公只想笑,只能生生忍住。 忍住之后,心里却犯了难。显然这荷兰人并不了解此时大顺的情况,最起码并不知道玻璃和镜子在京城早已不是几年前的稀罕物了,一旦去了京城,必要发觉。 自己若是为了这点东西就袒护他们,反倒会叫荷兰人觉察到不对。原本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收个七八万两?到时候收钱办事,看在钱的份上,那也说得过去。 坑一波荷兰的钱,顺带把正事办了。 哪曾想这荷兰人就送了这些破玩意,如何能圆的叫荷兰人相信? 正琢磨间,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迎客的声音,喊道:“七皇子至、鹰娑伯至!” 通译翻译之后,菲利普斯一怔,心道坏了,多一个人便要多分一些贿赂。现在又来了两个人,这可怎么办? 再一想,听说这个鹰娑伯就是主管如今停留在天津的军舰的人,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见礼之后,普利普斯悄悄打量了来的两个人。 一个人看服饰应该就是皇子了,另一个人做很有中国特色的武将打扮,穿着一身甲,进来后便嚷嚷道:“齐国公,可从这荷兰人这里问出什么?” 齐国公笑道:“原来是有些误会,荷兰的使节说了,那些人都是一些盗贼和强盗,受到了惩罚之后胡言乱语。” 通译翻译之后,普利普斯也连忙称是。 却不想刘钰猛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桌椅,反问道:“齐国公以为我的人带来的消息是假的?去往瑞典的船在巴达维亚被逼停,叫我的颜面何在?驾船的是我的人,我战罗刹、攻准部,便是罗刹的伯爵侯爵亦知我的名字,对我客客气气,荷兰人不给我面子,停我手下的船?” 荷兰通译的脸色很不好,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后,菲利普斯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人并不关心巴达维亚岛上的同胞,只是借题发挥而已。这个人这么年轻就是伯爵,是个被宠坏的年轻贵族,或许是那种为了颜面可以决斗的年轻人,这反倒比那几万华人的命更难办。 普利普斯赶忙致歉,连声说道:“东南亚海盗很多,他们也经常劫中国的商船。而且这些海盗经常假冒各国的旗帜。巴达维亚的总督也是为了保护贸易的安全,当得知是贵国的船后,不但立刻放行,而且还主动帮忙补充了给养。” “伯爵大人,这实在是一场意外。” 李欗听完通译的翻译,心中冷笑。这里面的道道,刘钰和他讲的很清楚了,前朝万历年间为了逼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劫去马尼拉的船、扶植郑芝龙等事,且不用说。 只说今日这嘴里的事,李欗心道亏得鹰娑伯早就讲清楚,你们不过是借机扣船拖延时间,却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鹰娑伯早就说,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等腌臜事,也能说的如此义正辞严? 刘钰正要按照之前定好的剧本,等齐国公出面打圆场。按说这时候齐国公应该出面,说一句:“既是误会,便不要深究了”之类,可这时候齐国公却道:“既荷兰国说是误会,你不妨问问清楚,看看他到底怎么说。” 刘钰和李欗心里都是一愣,心道这剧本不对啊?瞥了一眼齐国公,见齐国公提起笔在那写什么,刘钰心知可能有什么不对,便向前一步正站在菲利普斯和齐国公之间,挡住了视线,追问起来巴达维亚逼停自由贸易号的事。 齐国公则提起笔,用汉字将荷兰人送了几块破玻璃当贿赂的事一说,只说自己没办法“收钱办事”,荷兰人恐会生疑。 待刘钰又问了几句,齐国公这才出来打了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看多半是误会。守常,你看,这是荷兰国所书的巴达维亚事情,我看还是可信的。” 说完,将那张纸夹着自己写的“意外”送到了刘钰手里,刘钰扫了一眼,心道荷兰人“慷慨”之名,果然不虚传。 再一想,也想的通了。禁教之后,西洋人不得随意乱窜,只能在海关规定的地方居住,更没有机会深入到京城。 荷兰人出了名的“不卖机械、不卖八音盒、不卖奇技淫巧”,自从拿了南洋之后,毫无开拓之心了,就守着香料苏木紫胶等货,吃着老本。 但想想也是,法国费尽心思,小心翼翼运来玻璃、八音盒、钟表等巧物,可也还是混成个年逆差四五十万两的惨状。 荷兰人不废心思,躺着吃老本,依旧是西洋诸国里对华贸易逆差最少的。那又何必关心?就算用尽心思如法国、英国,又能怎么样? 反正香料总会卖得出去,那又何必关注大顺的变化? 恐怕荷兰人根本不知道大顺的情况,脑子还停留在百年前,根本没什么改变。这倒正好。 只是齐国公没收到钱,就没办法演拿钱办事的剧本,心里略作沉思,刘钰直接翻起了旧账。 “荷兰人,我信不过。” “昔年前朝时候,占我舟山、澎湖、台湾。听法国人说,荷兰人也不讲信誉。狗改不了吃屎!” 那翻译倒也是有些本事的,把那句狗改不了吃屎的精髓,用圣经里的那句“狗总会吃自己的呕吐物、就像愚蠢的人会重复犯错一样”将其翻译了出来。 随后刘钰又道:“要我说,直接断了荷兰人的贸易。也不用怕没人买咱们的茶和丝,荷兰人走了,法国人自会补上。难道法国人出不起钱买不起货?” “与法国、瑞典交往,尚且还有共同的敌人,可以相互帮助。与曾经侵占过我们的荷兰人,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甚至还要贸易,这简直不可理喻。” “齐国公也不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以当前开战为重,怕个什么?倭人侵我琉球,那便打!罗刹人占据准部牧场,那便打!若荷兰人真的欺凌我朝遗民,打就是了。我天朝地大物博,人口万万,便是连战三国,又能如何?如今我有战舰十余艘,真要打起来,怕他不成?我愿驾舟杀往荷兰,俘获荷兰国王!” 第七十二章 最后一次外交(上) 刘钰的“表演”,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二十五年前的荷兰,也曾是这样的“年轻”,那时候的菲利普斯也是个年轻人。 巴掌大的小国,要做世界的霸主。 爱国主义的狂热,使得荷兰动员了全部的力量。 结果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被法国放干了血。 十四万荷兰士兵,用狂热武装着精神,用银币武装着躯体,去和一个人力相较于荷兰而言似乎用不尽的法国作战。 他们背后的家人,承担着欧洲最高的赋税;荷兰的商船,一艘艘的被法国击沉;海军吨位急速下降,根本养不起…… 从七十年独立战争开始培养出的、持续了百余年的爱国主义热情,此战之后,彻底消退。 去特么的联省执政官!去特么的世界大国!去特么的海上马车夫!去特么一流军事强国!去特么的国际会议话语权!去特么的七省联合!去特么的海上荣耀! 荷兰此时连执政官,人民都不想要,七省各自为政挺好的,为何非要有位执政官统合七省大建海军、组建陆军呢?为何非要去当个世界大国参与世界的纷争呢? 二十五年前,像此时此刻这个中国的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阿姆斯特丹、泽兰、鹿特丹比比皆是。 也正是靠着这股子爱国的热情,巴掌大小的荷兰为了独立,和西班牙打了八十年;为了获取海上贸易的垄断权,捐款造舰和英国打了二十三年,舰队全灭再造;为了不让法国拿到比利时也为了荷兰的战略缓冲,和法国前前后后打了二十年。 而现在,想此刻此刻这个中国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七省都已经不多了。 各省的大资产阶级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不想再为造舰拿钱了,不想再为扩军出资了,想要的只是累进退税政策和各省独立。 曾经那个初生牛犊一般的东印度公司,放弃了开拓,转而奔向了赚钱更轻松的金融业。把国内的资本投向英国、瑞典、奥地利和俄国,收取利息。 一场“南海泡沫”的割韭菜,击鼓传花的击鼓手们赚到盆满钵溢。而普通民众,血流干了,爱国的热情消退了。 许多年后,彼时彼刻的那个法国,一定是最理解荷兰此时此刻的“知己”。 现在刘钰口出狂言,菲利普斯并没有觉得太可笑。 中国太大了,既不需要如同荷兰的狂热爱国时代人人狂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能够达成二十五年前的百年间荷兰人那样的爱国狂热,这就是一条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巨龙。 荷兰几十年前,尚且独自力抗英、法联军,几乎算是力抗世界第一的海军加世界第一的陆军,此时偌大的中华帝国说几句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可笑。 唯独可笑的地方,就是这个年轻的伯爵太过气盛,几乎把大顺的战略意图直接明说了出来。 而明说出的战略意图,更是让菲利普斯暗自得意:这印证了他的判断,大顺之前的种种动作是为了俄国,而日本是琉球事件导致的意外。 一旁的齐国公顿时明白过来,刘钰这是借机欺骗,威慑已经施加了,这是让自己往这方面圆,而不再是原本计划的索贿而卖国的方向。 果然,气冲冲的刘钰又补了一句。 “齐国公对荷兰人如此客气,莫不是收了荷兰人的好处?这可事关国之尊严!” 齐国公“怒”道:“胡说些什么?这是外交事,天子叫我掌管外交事务,你年纪轻轻,懂些什么长远谋国?还请离开!” 两人假意对视了一阵,七皇子这时候出来打了个圆场,“硬拉”着刘钰离开了。 前脚刚走,齐国公立刻将那份礼单退给了菲利普斯,正色道:“本官向来公事公办,日后你不要再做这等事。” 与前几日的那一副标准索贿神情,简直是判若两人。 菲利普斯犹疑片刻,顿时明白过来,心想这位公爵大人不是不喜欢贿赂,而是因为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认为他收了好处,所以绝对不能要了。 可若是这样,这位齐国公会不会表现出一种强硬的态度,以证明他并非是收受贿赂好处的人? 正担心时,就听齐国公又冷笑道:“我不会为了区区一面镜子、几块玻璃,就徇私。你拿这些区区百两的东西做礼物,莫不是与我耍笑?今日我不妨教教你,若入了京城,真要送礼,这等礼物是要被人当做侮辱的。” 菲利普斯还不知道大顺这些年的变化,脑子还停留在几年前,福尔德因号船长的“聪明故事”在阿姆斯特丹很有名,难道现在镜子竟已这么不值钱了吗? 难道……法国人要对奥地利和俄国有大动作,以至于连玻璃和镜子技术也作为了外交条件? 他不知道齐国公为了防止使团到了京城、看到许多的玻璃窗和玻璃镜已是寻常物时会产生狐疑,正趁着这个机会挑明,以免将来出现纰漏。 菲利普斯的脸色有些难看,从前几天的态度来看,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是喜欢贿赂的。可自己的无知,导致了这是一场失败的贿赂。 幸好,有那个年轻的伯爵搅局,否则自己以为自己送了很贵重的礼物,误判了形势,那可对谈判大为不利。 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如果自己可以动用金银,这时候还可以圆场,说这些礼物只是随船携带的,真正的礼物日后会悄悄送达。 可现在连圆场都没法圆,因为他没法说后续还有礼物,自己又不敢保证十七人委员会是否能在两年后回信允许他送礼。说送礼而不送,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一阵尴尬的气氛中,还是齐国公主动打破了尴尬,也没再提送礼的事,而是说起来了外交事务。 “刘钰还是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叫国之利益。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很喜欢他,他也跟随‘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习西洋诸国事,可却不能让他执掌外交部的原因。年轻人,总是太气盛,根本不知道国之利益到底在哪。” 这些话,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些许共鸣,在他看来,当年本国的狂热者,也是一样的。而他们的狂热,把荷兰的血流干了。 再一想齐国公说刚才的那位伯爵曾经跟随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学习过,菲利普斯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加之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一直在说法国完全可以承接出口贸易,而且似乎此人对法国好感很高……难道,难道这是一位隐藏的天主教徒? 大顺禁教,所以这位年轻的伯爵假意改信、日后悔过?这位伯爵实际上是一个狂热的十字军战士? 荷兰人至今仍旧认为,明朝的时候之所以没能和中国开展官方贸易,其最大的原因就是耶稣会的传教士在明帝国内诋毁新教的荷兰,加上明朝很多的天主教徒官员对新教国家有种天然的反感。 他们把葡萄牙人在日本说“荷兰人都是一群海盗”这样的话,称之为诋毁。 这么一想,种种的一切都在菲利普斯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逻辑自洽的环。 心想怪不得这位气盛的年轻伯爵,对东正教的俄国、禁教的日本、新教的荷兰都怀有敌意,原来这里面有隐藏的宗教因素。 甚至或许那位皇子,可能也是一位隐藏的天主教徒,或许到了帝国的京城后,可以打听一下这位皇子在禁教之前的公开信仰。 自认摸清楚了其中的关键后,菲利普斯很快将刚才的担忧扔掉,听起来眼前的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公爵大人,并不狂热于开战。 之前的态度,或许只是为了索贿?甚至大顺本身就没有这么强势的态度,这个公爵只是借机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若是这样,似乎不送礼还是一件好事呢。 果然,齐国公在迟疑了片刻后,说道:“他的话,并非是天朝大部分人的意思。他只是朝中的一小撮人,这些人渴望军功,甚至把个人的军功放在了天朝的整体利益之上。” 菲利普斯连忙道:“公爵大人说的太对了。年轻人总是狂热的喜欢战争,军官们也总是喜欢依靠战争提升自己的名声。荷兰当初与明帝国的战争,一切都源于明帝国受了天主教徒的蛊惑和耶稣会对荷兰的中伤,只是一场意外。荷兰绝对不会再有类似的想法。而且我们当时只是想要贸易……” “贵国如今禁教,荷兰也不是天主教国家,我想我们之间会有更深刻的了解。” 将强盗逻辑再说了一遍,齐国公也只能忍住心中哂笑,称赞道:“明帝国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和明帝国开战,我们为什么会因此记恨你们呢?只有像刘钰这样的狂热年轻人,满脑子都是帝国、荣誉、族群这样的想法,才会说这些幼稚的话。这些话可以说给别人听,但如果自己相信了,那就是不智了。” 菲利普斯连忙称是,心想这才是一个成熟的、聪明的人,自己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和那群狂热分子打交道。 “你也不要急着高兴。天朝中的一些年轻军官,还是很容易被煽动起来的。尤其是他主管的海军军官,你要知道那句话,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他是种豆人。” 这是在警告菲利普斯,虽然朝廷的态度看起来是不想多生事端,但你们荷兰也不要做得太过分。 在确定菲利普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后,齐国公正色道:“前朝万历年间,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屠杀事件,朝廷不希望出现。虽说四民之中,商人最贱,又是远国趋利之徒,但若是再出那样的事件,恐怕天下舆论难以控制。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以刘钰为首的年轻贵族们,一定会借助这股力量要求开战。而这是朝廷所不能允许的,这不是天朝的利益所在。” “那里的人,都是些贼盗去国之徒,实在难以管理。而且天朝如今还有很多内部的纷争,西南地区的地方土司叛乱、准噶尔部的旧部、西域的绿教徒、蒙古人……这些都极大的牵扯了朝廷的精力。” “从秦开始,天朝的毁灭总是来自北方,哪里才是天朝最危险的地方。朝廷不希望在别的方向动用太多的力量,更不想大量的出口白银受到影响,这关系到朝廷的财政。” 不再是一副受贿之后拿钱办事的态度,而是一副老成谋国的远虑,或者说更像是无法受贿之后的道貌岸然。 第七十三章 最后一次外交(下) “你们这些小国,冒着生死,拼搏于大洋之上,只为天朝的一些货物。天朝坐在这里便能收钱,和你们这等小国是不一样的。” “朝中很多人是反对外交的,认为你们这等小国只要朝贡就好。只是出于对罗刹的考虑,罗刹在北方,天朝的历史告诉我们北方才是真正的威胁。所以我们要结好法国人,这叫远交近攻,你们是不懂的。” “法国人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不承认他们是朝贡国,哎!可是同意了和法国外交,英国也不会朝贡的,他们认为他们有法国的王冠……” “这一下子,就全都乱了。” 一声叹息,菲利普斯心中暗笑,心想原来你们也终于见识到了法国人令人厌恶的高傲。考虑到英法之间的破事,显然这件事英国绝对做得出来。 又想,你们虽然或许有远交近攻这样的谋略,但你们的外交部是幼稚的。或许你们的历史给了你们谋略,但却根本不懂外交的尔虞我诈,像你这样能够把底牌都说出来的人执掌外交部,可见你们根本不懂外交的精髓。 心里嘲讽着,嘴上连忙说道:“是的,公爵大人,法国人总是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英国人也总是不会允许自己在法国之下。但不管是英国还是法国,都不能拥有荷兰的财力,法国人是不能够吃下贵国的出口贸易的。” “如果贵国被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所影响,几十万采茶、缫丝、织布、制瓷的工人,都将无以为生,贵国的国库白银也必然受到影响。荷兰也绝对没有和天朝为敌的想法。” “事实上,即便巴达维亚的那些人偷窃、抢劫、游手好闲,可如果贵国真的要维护他们,荷兰也愿意将他们无罪释放,都送回福建。” 齐国公急忙摆手道:“不可以!这些人回来之后,没有工作,没有土地,难以谋生,这会引发一场叛乱的!” “如果我答应了,将来叛乱发生,这责任就是我来承担!” “可是……”眼看齐国公的反应如此强烈,菲利普斯更是确信自己抓住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心想我或许可以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外交谈判。 外交大臣不可以轻易露出自己的态度,露出态度,就会被对手抓住机会。 菲利普斯心想,既然你害怕我们把他们送回福建,那我就抓着这件事不放,达成我想要的结果。 然而,他的可是二字刚出口,齐国公就拍着桌子道:“没有什么可是,这件事绝对不行!如果这件事做了,将来发生叛乱,承担责任的一定会是我。” “如果荷兰一定要这么做,我宁可支持刘钰的开战计划、断绝贸易,这样我还能获得一个爱国的名声!” 菲利普斯心道,公爵大人,您愚蠢的外交技巧,过早地暴露了你们的底线,而你没有了主动权。 “公爵大人,请您考虑清楚。如果贵国对荷兰开战,意味着什么。出口贸易将可能受到极大的影响,数万采茶、缫丝、织布的工匠可能无以为生,仍旧也是叛乱啊。。” 齐国公冷笑一声,反问道:“与我何干?” “您说什么?”菲利普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与我何干?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我的外交部允许了遣返福建,发生了叛乱,责任在我;开战导致了工匠无以为生导致叛乱,责任在当地县令、州牧、府尹、节度使。与我何干?” 菲利普斯彻底懵了。 他以为外交是靠技术,但齐国公用简单的一句极为自私的话,告诉他了一个道理,外交是靠实力。 在实力面前,菲利普斯自负为傲的技巧,毫无意义,甚至在根本不符合外交技巧的话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开战……荷兰不怕大顺的这十条破船。可问题是荷兰和法国打生打死是为了比利时缓冲地、和英国你死我活是为了海上霸权,和大顺开战是为了什么? 为了中荷贸易,而对自由贸易政策的大顺开战,逼其断绝中荷贸易? 刚才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位主管外交的公爵,根本不知道何谓外交,也不懂什么叫贸易是双向的。 菲利普斯因此才想着用他根本不敢用的“断绝贸易”,来吓唬大顺,以获取主动权。 可眼前的这位公爵,却用一个极为自私的答案,逼的菲利普斯无计可施、无话可说。 在菲利普斯看来,这位齐国公如果在欧洲,就外交水平而言,或许是不入流的人物。可就是这个不入流的人物,却能将他逼到绝境。 是啊,反正返回福建要叛乱背锅,那不想背锅担责任,就打呗。至于对整个国家的影响,在自己的爵位面前,那算什么呢? 之前齐国公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出现西班牙在马尼拉那样的屠杀事件,否则少壮派的贵族和渴望战功的军官,一定会煽动民意开战,尤其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伯爵,而那个年轻伯爵的身边还有一位皇子。 现在又坚决拒绝将人遣返福建,甚至用毫无外交技巧的话,直白的告诉菲利普斯,为了公爵的私利,他不惜开战。 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大臣,却将菲利普斯所能想到的后路都封死了。 “公爵大人,可这件事必须要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已经为祸已久。您又拒绝他们返回福建、如果杀掉他们您也不同意,那我们该怎么办?” 齐国公摊手道:“那就是你们要考虑的事了。总之,不要给我惹任何的麻烦。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便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如果你非要将他们遣回福建,我只好选择支持刘钰和七皇子等少壮派,开战。” “如果你搞出马尼拉那样的事,我这个主管外交的,仍旧要担责任、被政敌攻讦。我也只能选择开战。” “不要给我惹麻烦,懂吗?” 菲利普斯无言,此刻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个纯粹的道德的真空,是一个私利压过国家利益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在力量均衡的欧洲做外交大臣,那将是所属国的灾难。 可是在亚洲……或许,在亚洲,大顺不是不懂外交,而是根本不需要外交? 此时此刻,菲利普斯也对之前他认为“无可厚非”的那个逼停大顺帆船的船长,充满了怨气。 这一切,都是那个船长造成的连锁反应。 如果没有那件事,在大顺即将对日开战、对俄开战的大背景下,完全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华人。 全部杀掉。 大顺没有得到风声,也就不会质问,等到事后发觉质问的时候,只说那些都是些盗贼和强盗就是了,料来大顺的朝廷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巴达维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有刘钰这样的狂热的少壮派,到时候派船去巴达维亚查看,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又能看出什么呢? 现在,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已不可能,眼前这位外交大臣公爵又不准给他惹麻烦,否则他将为了自己的私利立刻转投到主战派,这该怎么办? 见菲利普斯在那闷着,齐国公心道话已至此,也就止于此了。 想着之前也听守常分析过,只要你们一不遣返、二不屠戮,只有将他们分拆送往别处这一条路可走。 在外交问题上,齐国公是很信任刘钰的判断的,之前也将其中因由讲的很清楚了。 不送走必炸。 送走就是为大顺将来下南洋留下了一支分布各岛的“归义军”。 甚至,大顺对倭国开战,更会加速矛盾的爆发,最后一个成规模的蔗糖市场也要崩盘。 至于存活率,或者防止荷兰人在海上直接把人抛进海里淹死,大顺可以要求荷兰方面在执行之前报告,派两艘小船,载三五个小吏,监督执行便是。 齐国公也清楚,以大顺现在的海军实力,以及贸易优势,完全可以直接给荷兰施压。 但那样,必然引起荷兰在南洋方向上的警觉。 朝中的南洋战略,都赌在了刘钰所说的“奥王之死、欧洲必乱”上。 如果荷兰在南洋方向警觉,而南洋又是荷兰的钱袋子,很可能导致荷兰不参与欧洲的战事。 朝中要借刀杀人,借法国的刀,杀荷兰人。这就不但不能让荷兰人在南洋产生警觉,相反要让荷兰确定大顺对南洋毫无兴趣,甚至对南洋的华人也漠不关心。 用刘钰的形容,现在荷兰在南洋的对华贸易日趋稳定,这就像是一头每天都定时喂养的猪。荷兰猪。 喂的久了,这头猪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就会认为每天的投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你做事的时候,会考虑很多,但却不会考虑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怎么办。 断了投食,这头猪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现在这头荷兰猪很可能要和一头恶犬打仗,断食早了,荷兰猪会放弃与恶犬相争;只有在恶犬和荷兰猪打到关键的时候,忽然把食断掉。 此猪,必亡。 这才是大顺对荷兰外交的最难之处,既要管那些华人,还要装出一副不想管却迫不得已不得不管的态度。 齐国公自认自己发挥的还不错。 一个私利压过国利的外交大臣;一个狂热少壮的海军大臣;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朝廷;一个误判的对荷开战有损国家利益的错误研判;一个不逼着砸屋就不会开窗的惯性。 虽然之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可这出戏总算是唱完了。 ………… 齐国公要唱的部分唱完了,刘钰的戏却还没唱完。 军舰上岸的水手,正在刘钰的指挥下,在英、法、瑞、葡等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下,与荷兰水手进行着一场斗殴。 下一幕戏,或许会发生在京城,比如当着西洋诸国的面,“天子斥责、罚俸三年”。 李欗此时终于搞清楚了大顺的外交目的,心有微微的疑惑。 “鹰娑伯,外交上尔虞我诈,只可用一次。下一次再用,便不好用了。此非长久之计啊。” 刘钰微微一笑笑,淡然道:“可是,我们不需要长久之计啊。若是成了,我们就不需要外交了啊。天朝,需要合纵连横吗?干就是了。” 第七十四章 还是朝贡 说的如此狂妄,可实际上刘钰心里还是挺保守的。 既没有想着拿下南洋就是天朝,也没有齐国公想的那样借法国灭荷兰,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只是有些事在朝中说要化繁就简,有些话还要负上大顺自有国情在此的思维。 水手斗殴的场面很快结束。 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的水手,总可以暴打一艘标配85人荷兰商船的水手。 再剩下的戏,京城的大臣们自会自发地演完,南洋扩张派终究只是少数,知道的更少,而更多的就算知道也会反对。 那种朝堂上的保守氛围,不需要再做戏。 水手们那种暴躁的风格,也不需要做戏。 双方都很克制,没有动兵器,最多也就是动用了水手斗殴常用的甘蔗酒瓶子。 维持秩序的军队抵达后,军舰的水手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得到消息的菲利普斯是独自一人从衙门离开的,他的通译被齐国公“很不讲道理”地扣押了,理由是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通译是在广东找的,大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法治,公爵要扣个人还是很容易的,菲利普斯也无话可说。 看着己方被打的水手,心知刘钰这是记恨上了荷兰,可能是宗教因素、可能是年纪轻轻就当了伯爵没有吃过亏故而对荷兰扣船检查的事耿耿于怀、也可能是许多年前荷兰常见的那种爱国者。 经历过只为私利考虑的齐国公外交事件,菲利普斯明白,大顺没有一个联省会议,皇帝和官员自上而下地治国,而个人的喜好甚至可能决定国家的政策。 心里不由担心。 他急于回到巴达维亚,将这件事和巴达维亚总督商议,尽快拿出一个“低调而让大顺脸面过得去”的解决办法。 可发生了这次斗殴事件后,他知道自己暂时没办法离开。 看热闹的法国和英国,像是一头等着叼啄尸体的秃鹫。 这次斗殴明显是刘钰出于私怨,但菲利普斯考虑到英法两国使节并不知情,定会以为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一旦英法误解了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很可能趁这个机会火上浇油,趁机挤走荷兰的对华贸易。 所以他还不能走,要跟着,要提防这些可能的敌人、诋毁、中伤——虽然可能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实话实说,但荷兰所做的一些事,比全凭想象的诋毁更叫人厌恶。 为了证明这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他不得不再度去见齐国公,希望大顺处置一下带头闹事的,齐国公故作惊道:“你是说……让本公因为殴打夷狄,而处置一名伯爵?或者说,你让我一个公爵,去处置一名皇子?我看你是疯了。” “你懂天朝吗?你连天朝都不懂,荷兰国居然派你来负责对天朝的贸易?” 痛快利落地拒绝了菲利普斯的请求,只说这件事只有天子能够做决定,自己没资格决定。 只是天朝以仁义为先,还是给了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又找了跌打损伤的大夫去看了看。 菲利普斯也是费尽心思,大张旗鼓,像是迎接大官儿一样,将跌打损伤的大夫迎去,只为让英法两国看到斗殴事件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他很清楚,自己要盯紧的,是此时的盟友英国。 法国早就见过了大顺的皇帝,该诋毁的估计已经诋毁完了,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 反倒是英国,这是其第一次见到大顺的皇帝,第一次和大顺的外交部接触,这个可疑的盟友才是最要小心提防的。 可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英国人设宴请齐国公赴宴,宴会参与者不多,到底谈了什么,双方都讳莫如深,菲利普斯并不知晓,但却能猜到英国人一定是行贿了。 英国这是官方的使节团,从伦敦来的。事实上,大顺也没有邀请英国人来,是英国人主动来的。 荷兰一则没有一个联省执政官现在处在空位期,二则东印度公司认为对华贸易稳固的很,根本不需要谈什么;三则荷兰人确定大顺之前的一些列动作都是为了俄国。 本就没有邀请,荷兰也不主动,只能被动地让对华贸易委员会的负责人菲利普斯前往天津,可他并不是一个中国通。 各国之间的猜忌,在没有前往京城之前,就已经越发的深。大顺可能的外交态度,对欧洲各国而言意味着真金白银,这种猜忌使得他们彼此之间互相打听,但对打听到的情况都不相信,哪怕对方说的明明是真话。 很快,京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允许西洋各国使节团入京觐见。七皇子李欗登舰逗留天津,在各国使节团返回之前,执掌抵达天津的战舰,以免出现任何的海上意外。 ………… 京城。 西洋使节团入京后的第二天,又一个重磅消息如同京城春天的风沙一般,铺天盖地传遍大街小巷。 圣天子要摆驾正阳门,琉球王自知罪重自缚请罪于圣朝。 琉球王到底也是个王。 大顺只要还将一天礼法,郡王终究是郡王,那些落难到琉球的海商给琉球王、实际上是给萨摩藩的人写“盘问录”的时候,称呼都是王爷。 琉球国在市井故事里的出镜率还是挺高的,京城不少人都听说过琉球。有文化的,知道那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国;没文化的想着这怎么也是个王国,那不得三千里江山? 至于琉球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京城的传闻可是多了去了,但总体上都绕不开琉球投靠了倭国。 京城不靠近大海,倭寇这样的记忆即便京城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没经历过。 可是,再怎么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也都听过,开头便说日本国关白作乱,遂有了李甲纳粟入监之事。不但知道这日本国有关白,还知道当初作乱的关白叫秀吉,姓平。 至于再多,百姓们也就不知道了。日本国锁国已久,从未来朝贡过,百姓的记忆也就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茶馆里那些说书的,有的正赶上杜十娘这一段,便道:“却说前朝自永乐帝九传至于万历帝,已历十一世。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说到兴起处,说书人也不免加上几句颂扬本朝的话,说到:“但若说到本朝,那前朝万历年可就又不如了。圣天子亲征罗刹、收复西域,复汉唐之旧疆、防北患于未然,如今更是万国来朝,便是那西洋诸国都来了。你们可知那西洋诸国距离这里多远?” 茶馆里的人鲜有高官,也不知道紫禁城中因为“朝贡”还是“外交”的争吵,只当那些西洋人是来朝贡的。 朝廷也要装出一副天朝上国的样子,自然不会去解释什么是外交、什么是朝贡。 加之西洋人也实在没给京城人留下太多的记忆,早些年倒是有去洋和尚庙看光景的,这几年洋和尚庙也关了。 而刘钰也没给火柴以洋火之名的机会,京城的玻璃京城百姓也不知道这东西源于西洋,就知道京城的玻璃都是遵化州产的。 至于火铳、大炮,乃至于大顺的军改,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火铳古已有之,或有知情者知道这火枪仿自法兰西国,却也没有闲的没事干取名叫洋枪的。早些年那满满罗马味儿的“鲁密”铳,都被传为了“禄米铳”,当兵吃粮之意,况于在命名的时候根本就绕开了仿制名的新式燧发枪。 京城跑动的带转向架和避震弹簧的高档四轮马车,也被叫做征西车,说的是当年征准部的时候这样的四轮马车在京城露了一面以作后勤之用。 皇帝圣谕,分开了西学和实学,在这个使使劲儿还能超胜的年代,西学和实学完完全全的分开了。 读孔孟的,叫读儒学;学几何的,叫学实学;跟着洋和尚唱弥撒的,那才叫西学。 既已分开,这西洋诸国在百姓眼里,自然只能是来朝贡的。 茶馆里说书的起了性子,拍了拍当朝的马屁,终于又收回了正题,讲到了杜十娘的故事。 可正讲到孙富遇到李甲的关键处,就听几个人从外面进来,喊道:“还在这听什么书啊?去看热闹啊。琉球王自缚请罪,天子摆驾正阳门,去的晚了可就没地方站了!” 这么一喊不要紧,茶馆里的人纷纷起身朝外涌去,转眼间就只余下了杯茶残点。 说书人本想着再赚几个叫好钱,一看生意也没得做了,暗道:“我等说书的,虽是靠嘴上的本事,说前人的事,可还这是少见这等风光。何不也去看看,长长见识?日后说起唐太宗顺天门斥颉利可汗的时候,也好说的天花烂坠天子气象?” 这等风景着实也是难得一见,于是收拾了一下,便也跟着那些人去了。 第七十五章 四宗罪 正阳门外。 没有持枪的士兵。 天子仪仗,持枪过于危险。虽然勋卫近卫都是“自己人”,精挑细选,可万人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是皇帝知道了膛线枪米尼弹之后,这种摆驾出宫的场面,附近还是没有枪的好。 反正昨日西洋使节已“观中式军操表演”,单就京营选出的几个营队的表演来看,战术体系与西欧大为不同。 为了迎接这些使节团早做的准备,新式的更轻便快捷的炮兵体系变革先在禁军实行。 镗床和黄铜技术的融合,六磅炮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重量已经接近七年战争末期水平的重型炮也做了一番展示。 足以惊掉此时欧洲使节团的“队列阵型转换速度”,宣告了大顺已经放弃了纯粹的线列阵,走向了一个与此时主流不同的战术体系。 或有知兵的外交使节认为,这是大顺因地制宜的战术,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鞑靼游牧骑兵,亦或是为了在非平原的山区小型会战中作战。 至于这种战术体系,还是如今的纯粹线列阵,哪一种更适合西欧的平原会战,大顺终究是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 倒是打过准噶尔,但此时各国对俄国的卡尔梅克骑兵的评价都不怎么高,还没有到蒙古人在东普鲁士的最后高光时刻。 不过单就纪律性和奢侈的禁军黄铜炮来看,这些外国使节确定这是一支不弱于法军的陆军。 所以这样一支强调快速变阵、明显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骑兵为假想敌的陆军,似乎理所当然地和大顺亲法、交瑞的外交策略印证到了一起。 联想到他们来大顺之前还未结束的第四次俄土战争,一个想要趁着俄国筋疲力尽的机会插一刀的陆军强国形象,跃然心中。 既是该给西洋人看的都已经看过了,那这一次正阳门外御驾仪仗,自是不需要再部署火枪手,而是明盔亮甲的禁宫仪仗。 李淦居于中,西洋使节团在侧旁观礼,文武百官早已排列,远处都是围观的百姓。 上一次大顺有这样的盛况,还是克复京城、平定辽东的时候。 当时的高宗皇帝李来亨,就在这里,在百姓的围观下,借着威望,降衍圣公为奉祀侯,送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大匾。 转眼几十年过去,再一次有了这样的盛况。尤其是当自缚的中山王尚敬从远处走来,百姓发出阵阵欢呼之际,李淦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心想刘钰这事做的确实是漂亮,既要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若以天朝兵锋,或是贬斥或是削爵,这都容易。 可让琉球王自缚来京,尤其是在西洋诸国使节的面前,不只是皇帝的面子,更是在告诉西洋诸国天朝和藩属的关系。 抓来的,显得暴力。 自己来请罪,这是天朝仁义教化,人尚且有本善之心,自知有愧而来。 虽然皇帝知道,中山王此次来,靠的是威海的舰队、靠的是刘钰在琉球忽然发动的对萨摩藩和亲日派的大清洗。 但是,别人不知道啊。 所以还真有那么几分“武王以仁义治国、修德而天下皆自服以臣”的味儿,这简直是做天子的在宗教教义上的至高追求。 心里不免想着,当初让刘钰“便宜行事”,还真是做对了。要是换个别人,要么就是空讲一番道理、要么就是碍于天朝体面不好像刘钰那样直接派兵扣押了琉球文武百官。 只是这件事还是要低调一些,有一个刘钰就够了,要是武官文臣皆以刘钰为榜样,却又学不到精髓,一个个擅启边衅以求功,那可就不好了。 远处,琉球王身着郡王衣冠,自己象征性地用绳子绑住了自己,身上不能用荆条,因为负荆请罪是将相合,用在天子身上不合适。 中山王的是否有罪,要天子钦定。 所以在论罪之前,中山王终究是王,衣冠制式还都保留着。 尚敬只是对着书上的文字想象过天朝的繁华和人口,也想象过天子的威严仪仗,可即便想象过,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那种营造出的威压感还是让他的双腿有些发抖。 这本就是死中求活的办法,若是天子大怒,只需要一个小吏就能将他斩杀。哪怕是躲在琉球又能如何?舰队须臾可至,琉球连萨摩都打不过,还能力抗天朝吗? 紧张的汗水浸湿了尚敬的衣衫,终于挪到了皇帝身前,跪倒在地,以浓浓的闽南味儿的汉语哭诉道:“臣尚敬,自知罪重,特请圣天子之责罚。” 身旁跪着的通译,将尚敬所说的罪责一一用汉语念出。 当日在琉球的时候,赵百泉站在礼法的角度,认为从天地君亲师五个方向,琉球王的罪已经可以定到“诛九族”的地步了。 有些罪可以赦免,有些罪是不能赦免的。国法是作为一种表率的,如果连“不忠不孝、无君无父、欺君罔上”这样的罪都能赦免,那礼法可能就乱了,而有礼法才有天朝,没有礼法只有法律的只能是中国。 这一点尚敬心里也如明镜似的。 所以,一些罪坚决不能认。认了的话,退路一点都没有了。 幸好,当日刘钰在琉球大清洗的时候,忠臣蔡文溥为了保全琉球王而自杀了,为琉球王说谎提供了一个机会。 于是尚敬把自己的罪,定为了“身为藩属,即便假意委身倭国,那也是错的;不能舍生取义,也是错的。所以才来请罪。” 为什么之前一直瞒报?那是祖先的事,和我无关。 为什么即位之后也没上报?因为即位之前我就趁着蔡文溥来国子监留学的时候,让他避开倭人耳目,偷偷上报天朝,但谁知此人竟是个奸贼,隐瞒不报。 这是个明显的谎言。 尚敬知道自己在撒谎,也知道皇帝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自己若想活下去,就必须要冒着再度“欺君”的大罪,把责任全推给已经为他而死的蔡文溥。 这一点,朝中不知道,但此时位列文官中的人,当年也曾和蔡文溥交往过,知道这个人应该不是的。 可这时候,还是都要假装相信的好。 要不然,牵出王八带出鳖,要牵连很多人。 如果说尚敬在说谎,那么,上次册封琉球王的天使、副使,有没有罪? 琉球国上上下下文武百官,有没有罪? 明知道尚敬在撒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互相给个面子。 要不然,这件事就只能有一个解决办法:把琉球王室一族诛九族杀干净、把亲日派的家族全部清洗,然后直接郡县化。 可朝中算了一笔账,又觉得实在不值。那破地方老百姓穷的啃芭蕉叶、苏铁种,而且直接把琉球郡县化,恐“藩属惊诧”。 再一个……大顺作为一个天朝,尤其是这些年对外部环境有所了解、准部又把西域犁了一遍使得前朝那群骗贡的空国都不存在了;自己骗自己玩的高兴的西洋朝贡国又被改成了外交。 使得剩下的宗藩真的不多了,使使劲儿连十个都凑不齐了,也实在是不太好看。 不管是里子,亦或是面子,留下尚敬、保留琉球这个朝贡国,总还是必要的。 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显不出天朝的控制力。 皇帝把这个问题交给了礼政府,礼政府想出的主意是“罚琉球、赦其主”,把琉球降格。 面对跪在身前的尚敬,李淦心想谎话连篇,只可惜那个为你而死的忠臣了。 “琉球本为宗藩,屏护东海,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不能不罚。” “于其一,琉球自明时便朝贡,明败于萨尔浒,关外尽失,中原有陆沉之危。尔等既为宗藩,却不出一兵一卒拱卫中华礼仪之大。” “此一罪也,王国当降为公国。” “于其二,新朝鼎立,以保天下为大义。琉球知新朝鼎立,亦知保天下为本朝大义,却依旧瞒报倭人事,以致知此事者,无不耻笑天朝。” “此二罪也,公国当降为侯国。” “于其三,倭学兴盛于琉球却不管、汉学衰弱于那霸而不问。国中汉学日衰、倭学日盛,虽倭人亦谈孔孟,但非正途。不守正则偏。” “此三罪也,侯国当降为伯国。” “于其四,为迎伪明,割地于倭国求款。朕非恨汝侍奉伪明,其时本朝不近海,恐琉球亦不知,总归没有侍奉东虏,此罪可赦。然朕恨割地以为区区九千两白银,需知社稷无价,此诚为大罪!若此无罪,日后子孙皆以恶小而为之,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寸土,国岂能久?” “此四罪也,伯国当降为子国。” “此四罪,非朕所能恕。至于你,既曾有心,奈何无力。天使既至,亦能早早反正,又自知己罪,朕以仁义而治天下。此罪可恕。” “尚敬,仍守琉球宗庙。” 说罢,身边的护卫上前,就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拔掉了尚敬穿着的郡王服饰。 尚敬知道自己的命留下了,也知道自己的位子保住了,在被拔掉了郡王衣冠的那一刻,尚敬已经知道该怎么回报天子了。 天子既然提出了降琉球王国为琉球子国的四罪,那么显然要回报的就要从这四方面入手。 既说第一大罪,是作为明朝的藩属却没在天下有变的时候出兵,那自然要很上道的提出“希望天朝派人去帮着琉球练兵、天朝对琉球兵有征调权”。 一次类推,四罪是罪,但天朝想要的回报也可以从四罪中反推出来。 想通了此中关键,没有了衣冠只余内衬的尚敬匍匐余地,高呼:“臣尚敬,谢主隆恩。” 咚咚的磕头声,叫旁边观看的西洋使节,终于明白了天朝所谓的宗藩国是什么意思。 皇帝明明惩罚了国王,而国王被惩罚之后,还要感谢皇帝……在其中的滋味,不在于磕头的礼仪,而在于那个“谢”字。 至少,这绝对不可以套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各地诸侯,去理解天朝和藩属这两个让他们很难理解的法理关系。 第七十六章 内外有别 若说是殖民地,那就更不是了。琉球也好、朝鲜也罢,不是天朝委派总督,而是当地王室世袭。 若说是附庸国,有几分像,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朝鲜琉球王是天子的臣子,但朝鲜的臣子不是天子的臣子。 套用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这算什么? 李淦之所以让西洋使节先入京、琉球王后入京,也正是出于这种目的。 当初齐国公问刘钰俄国国书翻译问题的时候,刘钰很是坑了一把传教士。 那个写着“regnum sina”汉法理王国的地图,确实让李淦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爽。 加之刘钰的添油加醋,对西洋人动辄把帝国拆分成各个法理王国来画地图的事,李淦心中始终存着一丝警觉。 今天这件事,就是要借着琉球,来告诉西洋诸国,宗藩体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交流,总是试图从基础开始讲清楚,力图让西洋人站在中华文化的角度去理解问题。 可讲起来太麻烦,既文化不通,解释不清楚天下的概念,那就用事实化用到对外交流中。 既分了“礼政府”和“外交部”,内外有别。 内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外部的话,只要结果就是了。 所谓结果,便是让西洋诸国签下条约,认同宗藩体系之下,大顺拥有附属国的外交、政治等种种权力,西洋诸国不得绕开大顺和天朝宗藩接触。 果然,这是有效的。 几个西洋使节大约也看出来了这其中的意思。 瑞典使节心想,此事与我无关,我瑞典最多在马达加斯加有一群海盗,东亚、东南亚的事我们管不到,也没有资格来制定国际法,只求贸易正常。你们说啥就是啥。 英国使节则想,幸好荷兰当年把他们驱逐出了东南亚和东亚,当年倒是差点在琉球建立商馆,但天启元年就撤走了,之后再也没去过。而印度的莫卧儿帝国,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你的藩属国,此事也与我无关。 葡萄牙贡使心想,西班牙惹上麻烦了,苏禄可是大顺的朝贡国。至于东南亚,当年我们是有些势力,可是被荷兰人赶走了,这事也和我无关。 使节们各怀心思,除了荷兰和没到场的西班牙之外,谁也没把手伸到东南亚。即便英法在明朝的时候伸过来过,但都被荷兰人赶走了,这时候自是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谁也不想招惹此时的大顺,开关贸易之后,竞争激烈,大顺可以决定对谁禁售,或者直接驱赶商馆。 何必为一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去损害自己的利益呢?葡萄牙为了保住澳门,在能外交的情况下仍旧朝贡,这时候对大顺没事找事,那不是傻吗? 虽然基于文化差异,他们不能够理解天朝的概念,也不能理解宗藩的含义,但却用他们自己熟悉的思维方式,明白了大顺要表达的意思。 西洋人终究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对朝贡体系之外的西洋人来说,这一次只是大顺在宣示一下所有权。 但对同样处在朝贡体系内的朝鲜而言,却看出了几分杀鸡儆猴的意思。 这一次大顺也是要求朝鲜派出贡使前来,都是算好的时间。对倭开战需要让朝鲜知道。 未必需要朝鲜出兵,可日本开关之后的朝鲜贸易、天朝租借两处土地用于贸易和鲸海移民这些,都需要借着这件事彻底敲定。 看到琉球王自缚前来的时候,朝鲜使臣心里很不是滋味。 真要是按照琉球这么论起来,朝鲜的屁股上也不干净。 如果大顺真的要找茬,都不用鸡蛋里挑骨头,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师出有名。 直到李淦宣布了琉球国的四大罪,朝鲜使臣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终究是中华文化圈的内部人,对于这种皇帝出面的公开场合所表达的深刻涵义,还是能听懂弦外之音的。 很显然,天子训斥琉球,降王国为子爵,看似在说琉球,实际上也是在给朝鲜传达一个消息:朝鲜的那些事,大顺不会追究了。 天朝,是有传承的。 顺灭了明,取的是明的正统,但在西安建制之前,明依旧是正统,这一点大顺不会否认。 就如同李世民抓到颉利可汗之后,宣布颉利可汗的五大罪一样,第一大罪就是:你爹启民可汗是靠大隋坐稳了位子的,隋朝有难的时候,你一个兵都不出,这就是罪。 只是对大顺而言,这唐朝说这句话的心态还不一样,即便大顺整天自比李唐,却有个绕不过去的坎儿。 唐虽然也是争天下的,可隋炀帝不是李家杀的。而且名义上,隋是禅位于唐的。 可大顺不同,大顺连走个禅让形式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只能学“莽新”。 王莽封了汉太子为定安公;李自成也封了朱三太子为定安公,这多少也算是圆上了。 结果一片石大战后,定安公不知所踪。 崇祯终究不是满清逼死的,确确实实是死在了人民的反抗当中,虽然那棵树不是饿殍们种的、绳子也不是饿殍们挂的,但满清也确确实实是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名义入的关,南明也确实承认过南北二帝兄弟之国,唯独大顺是贼寇。 这就导致有些事,大顺说起来其实很别扭,一直回避一些问题。 今日李淦借琉球在萨尔浒之后不出一兵一卒为理由,炸了琉球的王国头衔,反倒是让朝鲜长松了一口气。 明知道这是欲加之罪,唐王起兵勤王都不行,更不要说琉球了。 固然担心这种欲加之罪有朝一日加在朝鲜身上,可此时此刻这番话对朝鲜而言终究还是所幸者多、所忧者少。 朝鲜内部其实一直视明为正统的,并不认可大顺。而且当年朝鲜投降满清之后,还出过火枪手和大顺在辽东打过仗。 内部也一直暗戳戳地用崇祯某年纪年,甚至在三十年前崇祯上吊一甲子的时候,朝鲜王还设坛祭奠。 不过考虑到大顺逼死的崇祯,倒是没敢明目张胆地祭奠崇祯,而是祭奠的万历,以感谢其再造之恩。这就属于搞擦边球了。 大顺不是蛮夷。 但朝鲜仍旧不喜欢大顺。 一则明对朝鲜有大恩,明太祖赐国名、万历援朝保全宗庙。 二则朝鲜都搞出来种姓制的两班贵族制了,对大顺这种底层起义得天下的有天然的反感:如果大顺的天朝、是合法的,那么将来底层起义推翻朝鲜李氏,合法与否? 三则朝鲜内部党争不断,朋党已成,但君子言义不言利,朋党实际上是因为利益,但面上还要说大义,大顺得国正不正的争论,也被党争所利用。加之大顺的官方的意识形态不是朱子学,而是破而不立的混乱永嘉、永康学。 四便是因为大顺大规模往辽东移民,导致朝鲜极端紧张;而大顺因为明末辽东的刺激,这种移民又是一种应激反应一样的偏执。加之人参贸易、越境采参、边境走私等等问题,双方摩擦不断。 如果大顺真要找朝鲜的麻烦,实在是有太多理由,所以当琉球王自缚请罪的时候朝鲜使臣才会惊恐不安。 当年日本改年号为正德,都导致大顺过度紧张,以为日本这是要借前朝之名,还导致了长崎贸易那一年没有中国船,因为写着正德年号的贸易信牌都被大顺没收了。 如果大顺真的在年号问题上找麻烦,这罪过可就和琉球差不多了。 朝鲜知道大顺知道,也知道大顺在假装不知道。可以说,直到今天,大顺才算是表明了一下态度,朝鲜用明朝年号的事,不算罪。 一个是训斥琉球在萨尔浒之后不出一兵一卒,另一个就是说琉球在崇祯上吊之后奉“伪明”为正朔也没啥事,毕竟没有直接投满清。 这是在说琉球,也是在说朝鲜:朝鲜投过满清,但是这事在官方上算是揭过去了,旧罪不重提;朝鲜暗戳戳奉明为正统,那也有情可原,毕竟有过大恩,这种大恩要是忘了才算是忘本。 有些话是不能直说的,大顺皇帝不可能抓过朝鲜使臣问:你们是不是还在用崇祯年号?一旦问了,这事就没完了。 就像是今天这场盛会,大顺没有找越南一样,因为大顺也知道越南对大顺称王、对内自己称帝玩,所以今日的事就不能找越南参加。要么一直假装不知道、要么就是一个战争借口。 那不是像朝鲜的擦边球行为:怀念再造之恩、和自己称帝僭越,这可不是一个层面的事。 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实际上是告诉朝鲜两件事。 其一,这种“欲加之罪”,大顺想找随便都能找到。你看到琉球的下场了吧? 其二,你们的事,就这么算了。但我的要求,你们必须答应。 朝鲜使节知道大顺想要的回报,要朝鲜开放两个口岸,大顺要租借两处土地,一处作为贸易和开发鲸海的中转;另一处则为了监视狼子野心的倭国。 理由也很合理。 实边鲸海,是为了防备北边的罗刹,防罗刹是为了保护朝鲜。 监视倭国,是为了防止壬辰倭乱再度发生,圣人未雨绸缪,明朝救过你们,我大顺要让倭国彻底没有再打你的机会。 而朝鲜,此时是欠大顺人情的。是上国出面,认可了朝鲜王李昑的合法性:天子降诏,认为“李昑用人参汤毒杀兄长”,是谣言。 第七十七章 胪音 当初礼政府还出面斥责了写李昑继位教书的赵泰亿,没文化不会写就不要瞎鸡儿用词,继位教书楞写成了“烛影斧声”的版本,水平有待提高! “谁知半夜之间,遽承凭几之命;若仁、明之相承”。在朝鲜,朝鲜仁宗被毒死的,已经和赵光义砍死大哥的故事一样深入人心了,再加上前面那句“谁知半夜之间”,简直是教科书般的合法性质疑。 按朝鲜的礼制: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天子曰诏,诸侯曰教。 这教书,就是李昑继位时候当众宣读的,基本等同于天朝的登基诏书。教书写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 满清故事里的传十四和传于四;赵宋故事里的斧子砍头,总归是个传说,可朝鲜这玩意儿却是个当众宣读的。 当年北上与罗刹作战的时候,英国公就提出过趁着朝鲜内乱的机会,加大对朝鲜的控制。 权衡之后,大顺没有支持举着为先王复仇、李昑毒杀兄长旗号的“乱党”,如果支持了现在就该叫“讨逆之师”了。 虽然支持这些起兵的反对派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甚至可能直接让大顺拿到对朝鲜极大的控制权。 但是询问考察之后,发现这些乱党可以号召民众、底层士人多有参与,甚至可能颠覆朝鲜的腐朽政治使得朝鲜政局焕然一新。 长远看对大顺不利,故而还是支持了李昑,继续维系朝鲜腐朽种姓的朝政状态。 人情太大,总要还。 现在,是要回报的时候了。 至于地方,刘钰也早就选好了。 南边的釜山,东北的元山。 前者是为了隔开日朝,防止朝鲜搞走私贸易,监视日本。 后者是为了移民鲸海,将来他是希望移民穿越朝鲜在元山登船的,这样可以极大的缩短距离,使得移民成本骤降。 至于贸易,只要打开一个小缺口,慢慢自然会冲击朝鲜原本的真正封建社会,以物易物的时代很快就会崩溃。 釜山对朝鲜很重要,但只要大顺死咬着将那里作为出兵日本的中转港,日后赖着不走,朝鲜也无计可施。 朝鲜君臣虽然打心眼里不愿意,但使臣现在看着趴在那的琉球王,就知道这事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天朝要脸,自然好说。 可天朝只要还是一天天朝,若是不要脸了,藩属又能怎么样呢?越南还能靠气候、炎热、疟疾、蚊虫、水土不服等等,大顺的京城和朝鲜京城却几乎是统一纬度,靠什么? 再说天朝的理由,朝鲜也没法反驳。 罗刹是洋人,若是鲸海不实边,将来真打过来,朝鲜不也跟着遭殃吗? 日本只要有狼子野心,必然要从朝鲜登陆,拿不下朝鲜就别想进入中国。为了防止朝鲜遭受前朝万历年间的灾祸,先把日本打一顿,朝鲜不支持那就是反对。 况且琉球王都已经哭诉日本的侵略了,而且大顺还故意选在了正阳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攻倭已成定局。 攻倭借你点地方屯兵怎么了?大顺开国之后,可是没有倭寇之患的,打倭国还不是为你们这些藩属国打的? 这理由太过名正言顺,朝鲜使臣心里盘算,这个交易也是值得的。 自己所能争取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让天子手书一封,宣布朝鲜之前暗地里以明为正朔,是出于报恩之心,有情可原。 既往不咎。 白纸黑字,免得大顺以后在这件事上找麻烦。剩下的给琉球定得罪,朝鲜一个都不沾。 只是,朝鲜使臣感觉到,大顺的宗藩政策,似乎要有大的变动。 朝鲜使臣希望仔细聆听一下琉球子的话,判断出来大顺今后的宗藩政策到底会是什么样。 跪伏于地的琉球子尚敬,很快便根据刘钰之前在那霸的“提点”,根据天子给琉球国定的四条罪,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 鉴于琉球兵弱,一旦宗主有变,琉球也不能支持,而且远隔大海,是以请求天子允许天朝海军在琉球驻扎。 琉球会出人修筑军港,琉球会出资建造两艘战舰,请天朝派人去担任舰长,并且训练琉球的水军。 鉴于琉球倭学兴盛而汉学衰弱,琉球子恳求圣天子效前朝洪、永旧事,赐三十六姓于琉球,教化琉球百姓,兴盛汉学,清除倭学的影响。 鉴于琉球把岛屿割让给了倭国,是愧对社稷,琉球子恳请圣天子征伐倭国,为宗藩雪耻,以彰天朝之威。 另外当年日本掠夺了琉球的王室珍宝,作价五百万两,此些珍宝本欲献给天朝,恳求天朝问日本要回这些珍宝,琉球愿意献给天朝。 尚敬将这几项说完,心道朝贡贸易的事,这时候也不要提了。 不如好好表现,等到日后再提吧,现在说这个,这是不长眼力价。 李淦听完尚敬的请求,心道你也是个聪明的。 第一项是军事控制,第二项是文化同化,这两项也正是天朝此时想要的结果。 虽然刘钰认为琉球的军港,在大顺拿到北海道、南洋之后,就是个鸡肋,但考虑到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算是一个保底的退路,花点钱就花点钱吧。 第三项请求大顺出兵,就算是为对倭开战一事定下了基调。将来要战争赔款,那也是替琉球要的。 此事,大局已定。 这一次故意把仪仗摆在了正阳门,允许百姓旁观,就是因为李淦受不了朝廷的廷议了,直接当着百姓的面,借着天朝的自豪感,直接宣布对倭开战。 谁要反对,谁就要冒着被百姓戳脊梁骨说是窝囊废的风险。 虽然明知道这么搞是没有退路的,将来一旦怂了,就会遭到极大的反噬。 但李淦想的可不仅仅是日本的事。 对日开战,就算朝中有反对的,也完全可以压住。 日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天朝颜面全无被骗了一百多年,琉球王哭着来京算作被迫告御状,就算又反对声也不成气候。 可是将来下南洋,那就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名正言顺了。 放任荷兰人屠杀巴达维亚的华人之后再动手,有一利一弊。 利是,朝中反对的声音能够被压服,名正言顺,谁反对就把谁头上扣个大帽子。 弊是,杀完人再动手,将来在南洋立足经营就很不利。 问题是,刘钰判断,照南洋的蔗糖贸易和畸形的种植园经济,荷兰人最晚在两年之内就必然要动手。 这是经济规律,是无法扭转的。 而两年之内,可能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所以这一次要拖下去,默许荷兰将巴达维亚的华人迁到别处,大顺对此可以表示认可。 如果这件事认可了,将来动手的话,朝中反对的声音必然极大。认可荷兰对南洋华人的迁徙、甚至派人去监督,那似乎就等同于认可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到时候又不屠杀,似也师出无名。 南洋太远,攻之无利,地主阶级的文官得不到利,反而会助长一批特殊的军功阶层;香料贸易,很可能被皇帝内帑垄断,被人眼馋却分不到,那就等于无利益。 反对恐怕是必然的。 预想到将来的事,李淦觉得有必要提前准备准备,等到将来机会来了,还可以再来一次这样的办法,将民众的舆论煽动起来,给反对派施压。 大顺控制不了江南儒林的舆论,但却可以试着控制京城的。 这一次既是尝试,以为南洋;又不仅仅是为了南洋,而是……更多其余的想法。 李淦知道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宏大,不可能让看热闹的百姓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而也早有准备。 之前尚敬还是琉球王的时候,便明知故问了琉球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叫琉球王把万历三十七年的琉球惨剧说一遍。 从萨摩入侵、到琉球宗庙被烧、再到琉球王室被抓到日本监禁、再到“逼迫”琉球欺诈天朝继续朝贡等等事,全都说了出来。 说的时候,有人记录。 记录之后,便以传胪。 上传语告下称为胪。 天子的话,通过书面,传递到在百姓面前的内侍或者勋卫,再由这些人将上面的内容直接念给百姓听。 在京城百姓的眼里,这琉球虽然是国,但却也是天朝的一部分,听到琉球发生的惨剧,一个个也是义愤填膺。 这些年京城没有遭受什么灾荒,北面也没有夷狄侵扰,战争都在距离京城的数千里之外,死人最多的还是和普通百姓够不太上的良家子,京城的百姓这些年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小日子过得不错,才有对天朝二字的荣耀感。即便战火已经远离京城几十年了、京城遭受战火洗礼的人即便那时候才出生现在也都垂垂老矣,在听到琉球发生的事之后,情绪还是很快地被煽动了起来。 远离百官的百姓发出了一声声的叫喊,激愤的情绪响彻云霄,震得官员的耳朵有些痛。 官员之中的年轻人固然激愤,老成者心中却忧虑。 这件事,皇帝似乎做得有些越界了。 文武百官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以为皇帝摆驾正阳门,是为了学学当年唐太宗在承天门斥颉利可汗的事,彰显一下威严罢了。 可没想到,皇帝竟然绕开了朝廷,直接把舆论抓住,做成既定事实。 现在让朝中怎么说话? 大势已成,朝中就算有反对的,又能说什么? 点火容易,灭火却难。一些大臣心想,这么做固然一时得利,可却后患无穷,民众群氓亦愚,天子若是做个穷兵黩武之君,日后谁能阻挡? 天子身前,群臣不敢说什么,只能互相看看,默默摇头。 摇头的未必反对对日开战,甚至也有不少是坚决支持对日开战的,但这件事不该用这种形式。 这打破了长久以来的规矩。 事实上,勋贵群体中站着的刘钰,也不知道皇帝会选择这么玩,这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隐约间,刘钰感觉到有些不太对,皇帝想要的,怕不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甚至也不只是日后继续扩张的原因。 皇帝想干什么? 第七十八章 春秋大梦 传胪之音仍在继续诉说着倭国的无礼,虽还未说开战之事,但大义已据,战端已成定局。 刘钰作为此次事件的核心层,自是早就知晓。早知道之后再去走一遍形式,无论如何是提不起精神的。 唯独能提起精神的,也就是这场皇帝之前并未说的“超越规矩”的做法到底意味着什么。 想到规矩,刘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朝鲜使臣,一阵烦躁。 他这个正牌的鲸海节度使,明日还要宴请一下朝鲜使臣,感谢其“对实边鲸海提供的帮助”,以及为对倭战争后的朝鲜问题打个基础,继续吓唬吓唬朝鲜人。 心想皇帝要是早点不“守规矩”,早点拿出今天这种坏规矩的胆魄,当年朝鲜“乱党”事件,简直堪比东学党起义,是再合适不过的干涉机会了。 奈何朝廷有几个有识之士却也无什么大用,考虑到朝鲜这个藩属的标杆,皇帝也不敢动作太大,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这发,还是秃顶之后就剩下不到十根头发里最长的那一根。 当初派个三五千兵马,或是助朝鲜王、或是助“乱党”,如今什么条件谈不下来? 何至于这么麻烦? 非要守着旧规矩,这回倒好,明明军改之后大军东亚无敌,当初三千兵足够把朝鲜从朝贡国变成傀儡国,现在却还得和朝鲜扯淡。 ………… 朝鲜使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能干出这样的事,居然直接传胪百姓,忍不住想到那句话。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见着百姓激愤,再想想琉球子希望天子“准许驻军、准许派三十六姓”等事,心里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慨。 念及自己此番来华所为之事,暗暗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不止。 朝鲜使臣心想,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煌煌天朝,如今却以晋文之术,实非正途。 天子煽惑群氓,实无王者之风。 若是真的为了维护礼法宗藩,这便是齐桓公那样的正途。 可听琉球子所说的几条,又是驻军、又是问日本讨回琉球的财物赔款,这不就是晋文公打着尊王的名号去称霸吗? 齐桓公也是争霸,可齐桓公的本心是仁义的,是真的想要尊王攘夷的。 晋文公也是争霸,可晋文公的本心就是为了争霸,是借天子之威而兴霸业之名。 诸葛亮治蜀用申商之术,可心存仁念;王安石用申商之术,可一心求利……如今天子以谲术而称仁义,这其中的区别,煌煌天朝竟无一人看得出? 天朝真的是为了宗藩事、琉球被欺压而要对倭国开战吗? 琉球子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来到京城,自缚请罪的吗? 想到这,朝鲜使臣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心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个忠言逆耳之辈,只怕长此以往,天朝亡矣。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天朝这是要行霸道,行霸道者非王者之风。 以力假仁,岂能久乎?不施仁义而以霸术,纯以力取之,与蒙元东虏何异? 再想想大顺对朝鲜要求的条件,心中更是凄苦,心道今日借我釜山、元山;待明日我强,割尔辽东,又有何话说? 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德服人,心悦诚服。而今大顺却以力压人,日后必遭反噬。 悄悄地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自己的道理,对此时大顺的评价,更低了几分。 若以此论,朝鲜理学昌盛,又是宗藩。 若周丧,称王者七;汉丧,称帝者三。唐之崩离,抱蜀正南面者亦七八矣。 天朝既以霸道而行,反不如朝鲜之有大义。如今观之,心道则我朝鲜,比之战国七雄之一;三分天下之一;五代十国之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日以力屈从于顺,待明日其势衰,则可以力征之。或成秦之一统;或为三分魏蜀;或比十国割据,亦未可知! 再如南宋,国虽褊削,民虽羸劣,甚至对金人俯首称臣,曰臣构言,可犹为诸夏之真王,未有人称金为正朔。 以力压人,力不恒久,皇明尚有甲申之祸,待得明日大顺力衰,或可取而代之为正统。 正天下之气、彰王者之仁。 如今大顺已失诸夏之王道,纯以霸力,又办西学,结西夷以外交,降衍圣公为奉祀侯,如今又将琉球的王爵降到了子爵,只怕大顺已失天命矣。 《易》曰:帝出乎震。 震,出于东。 帝者,阳也。 阳出于东,朝日鲜明,谓之帝出乎震。 莫非是……天数有变、神器东移,百年之后,天命在朝鲜? 如今倒行逆施,多用霸道之臣,又多学西洋学问,士林之中必多不满。 日积月累,待到天下有变,举“明教大义”之旗,届时再天降一雄主于景福宫,未必就不能成武王之事! 念及于此,朝鲜使臣心中一阵激动。 可激动持续了不过须臾,便又想到了现实。 大顺虽悖弃王道而行霸道,日后必遭反噬,但此时正如日中天,尚不可伐。 如今之计,还是先把“借”地给大顺的条约签了,再求大顺皇帝写一份声明,表明朝鲜暗戳戳以明为正朔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免得大顺借机生事就好。 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或许幻想是抹平此时屈辱的最好方法。 朝鲜使臣已经接到了刘钰的邀请,要以鲸海节度使的身份,感谢朝鲜这些年对他移民实边等事的支持,好几次移民的船都要在朝鲜的海岸暂避风浪。 虽然此番来京城的朝鲜使臣并没见过刘钰,但这几年朝鲜和大顺往来颇多,不只是朝贡册封那些事,故而朝鲜使臣常在群臣中听说刘钰的名字。 朝中许多和朝鲜交好的大臣,对刘钰的评价都不高。 都说此人多用霸术而无仁心,以司马光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无才无德的愚人,也不要才胜于德的小人。 对刘钰,朝鲜使臣是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的。 但他也知道,此次去琉球,就是刘钰带的队。 至于说到底前琉球王是不是“主动”自缚来京城请罪的、那霸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虽不曾亲见,却也能猜想一二。 加之大顺和朝鲜之间最近一直谈的“借地”问题,也是刘钰一手在背后站台,而且他还是鲸海节度使,之前还派人去朝鲜测绘海岸线。 虽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可这种优越感此时也只能聊以**,并无什么用。 这种能直接在藩属国动武、甚至可能是劫持藩属国国君的人,用道义去争取是毫无意义的。 想到这,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也不知道明日宴会上又将受到怎样的刁难。 也知道天朝最终还是会要颜面,会由懂典章制度的礼政府敲定此事,但在礼政府正式谈之前,先让此人私宴…… 虽不能说不合礼数,但恐怕多有深意。 第二日中午,朝鲜使节中的正副二人来到了在京城新造好的敕造鹰娑伯府,刘钰在门口亲迎。 见礼之后,刘钰就像是自来熟一般,拉着朝鲜使臣的手笑道:“本爵奉天子之命,节度鲸海,移民实边。这几年也多受朝鲜国的照顾。前些日子朝中派人去朝鲜,我本有意为正使前往,奈何琉球忽传倭寇事,实脱不开身啊。” 一边笑着,一边迎了朝鲜使臣一同入府,待入座后,刘钰又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我节度鲸海,多有叨扰。今日正该回报。今日我是送一桩财富于朝鲜,使者不妨听听?” 朝鲜使臣一怔,心道还有这等好事?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着这里面肯定有幺蛾子,朝鲜使臣立刻回道:“鹰娑伯说笑了。同为天子之臣,天子有命,岂能不从?鹰娑伯虽为鲸海节度使,却非封建鲸海;朝鲜为船只提供便利,是为报天子也,而非为鹰娑伯之私情。”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刘钰笑着拐了个长音。 “我回报朝鲜,难道是为了私情?还不是为了公事。前些年朝鲜国乱党起事,以‘烛影斧声’故事起兵。此事之后,听闻朝鲜要改革兵制、役制?但凡改革,绕不过一个钱字。阿堵物虽俗不可耐,可天下言义的君子少啊。我这番好处,是为朝鲜有钱变革兵役制度,难道是私事吗?” “一则,若再有乱党事,若无兵,则无法镇压,到时候又要请求天朝出兵。二则,倭人在侧,更有洋教徒见缝插针,此事亦需朝鲜有可自保之兵甲。” “若是再有前朝倭乱之事,若朝鲜能够自保,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这怎么能说是私情呢?分明是公事嘛。既为臣子,当为天子分忧,忧天子所未虑,正是臣子本分。朝鲜国若是改革军税失败,不能自保,这恐非正途吧?”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朝鲜使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选择听下去,心里警觉更甚。 心道此人对我国内事一清二楚,甚至连李麟佐之乱后要改革兵役制度的事也知道,只怕心思不小。 联想到琉球的事,就是此人出力碎了琉球的王爵,更是此人早就盯上了琉球。如今见其所知甚多,非可以喜,实可堪忧啊。 第七十九章 两全其美 刘钰既节度鲸海,驻地却在威海,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朝鲜、日本的情报,对朝鲜发生的事当然是知之甚详。 对倭开战,开战不是目的,战后的东亚新秩序、新格局才是目的。 东亚新秩序,总要把朝鲜搞进去。 今日这话题的引子,他也没先说“借地”的事,而是先说起来“送钱”的事。 朝鲜没钱,也不用钱,现在还是实物税。大顺没有迁界禁海,而且一直主导着对日贸易,导致朝鲜到现在也没攒够发行货币的贵金属。 小国不大。但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两晋门阀、宋的冗官冗员、明的士绅招纳良民为奴免税、唐之党争等等毛病,几乎全了。 能把诸夏这千余年政治制度的好坏精确的“去取精华、取其糟粕”,当真是舍朝鲜其谁。 “乱党”事件后,朝鲜自然想要改革兵役制度,想要拥有一支能打仗的禁军,想要改变一下兵役制度,这都可以理解。 但是,没钱。 按朝鲜自己往脸上贴金的说法,他们行的是府兵制。 军户从军,邻人二十户作保,帮这一户种地、劳役、支付财物等等。 理论上,只有分工不同。 实际上,很快军人就成了有“二十户农奴”的农奴主。 最后搞不下去了,只好由国家代收,逐渐演化成了人头税。朝鲜没钱,自然也不收钱,而是收布,可能布匹承载了货币的功能,也可想象此时的朝鲜生产力是什么水平,居然还能维持这种状态。 问题是,奴隶不用纳税,大族也不用纳这个税。很多良民都主动当奴隶,投效大族。 能收钱的越来越少,三千里江山、近千万人口,折合下来岁入二十万。 乱党起事之后,朝鲜有意改革,朝鲜王李昑就想搞“士绅一体纳粮”,想要不论贵贱,都缴纳这个税。 大宋自有“与士大夫治天下、不与百姓治天下”;朝鲜也有那句很出名的“国家宁失小民之心,不可失士夫之心”。 学完了大宋变法,又学了学崇祯筹钱:李昑说,勋贵大臣、封君王族,何不带头交钱? 结果不问可知,崇祯筹钱是什么结果,李昑筹钱就是什么结果,各个清廉如水,衣着补丁。 大臣们还不算完,见你不是要变革吗?好啊,不就是要钱吗?那王上你的“内帑”、“内司”一并罢了,这不就有钱了吗?还有冗官,合并州县,裁撤冗官,这不也有钱了吗? 两个办法一说,李昑立刻消停了,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刚经历完李麟佐三军缟素的叛乱,就来个裁撤冗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那是生怕位子坐稳了。 刘钰所说的“送钱”,正是因这件事而起,于是道:“我有一策,可既不伤士大夫之利、又不给小民增困,国不加赋而军费足。” 朝鲜使臣有些好奇,虽明知道刘钰不安好心,可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鹰娑伯有何良策?” “开关,贸易。征收关税,货值二十取一,如此一来,岂不国不加赋而军费足?所谓税收,就像是拔鹅毛,要让鹅不叫而把毛都拔了,那才是好税。如同天朝盐税,这便是叫鹅不叫而收之。” “朝鲜国百姓也得用铁器、农具、布匹、瓷器等等,朝鲜国又产纸张、牛马、粮食等等。设置海关,征收关税,此充盈府库之良策啊。你看啊,百姓用的货物,若都用大顺的,这每年关税不就是很大一笔钱吗?” “你看啊,好比说,天朝的玻璃。此物入朝,士人大族两班必多用,如此一来,士人两班得到了玻璃,心情喜悦;朝鲜的府库,得到了二十取一的税赋,日益充足。” “哎,要不是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西洋诸国货物难以售卖,我真是恨不得天朝也行这样的政策啊!可惜,可惜……” 说完,还面露惋惜之色地摇摇头,忍不住时时叹息。 “这……” 朝鲜使臣实在没想到刘钰会出这么一个王八蛋主意。 开关、贸易? 那朝贡贸易怎么办?每次朝贡贸易,朝鲜大族都有参与,借着朝贡之名在京城买货,然后回去出售。 可君子不言利,朝鲜使臣也不能直接说出这可能会招致极大的反对,因为这会损害两班贵族的利益。 天朝册封的使臣去朝鲜,定例也就是抠个几万两银子;朝鲜贡使来京城,那可是来搞垄断贸易的,这里面的利益大了去了。 然而不等他说,刘钰先道:“我知朝鲜穷苦,于是进言陛下,若如楚贡苞茅,苞茅不贵,重在礼仪。是以日后朝鲜的朝贡八包贸易就停了吧,” “一则天朝一些官吏多有索贿之陋规,这有损天子颜面,也叫尔国多有困扰。天子仁慈,故而杜绝,正是治本之举。” “二则天子考虑到朝鲜贫瘠,也实无征兵之钱,府库空虚,不若就把这关税之利交给朝鲜王。” “三则朝鲜官员随行携带银两贸易,倒叫京城百姓误以为朝鲜竟无君子、官员如同商人贱民,竟然开市买卖,实在不成体统。长此以往,风气难收,是以圣天子也是为了告诫朝鲜国官商之别。” “最后嘛……” 说到这,刘钰的语气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我听闻,朝鲜国为了朝贡贸易八包之银,竟将人参售往倭国以求白银。或有人言:一等好参卖日本、二等好参贡天子;又或有人言:日本国不产人参,天朝辽东却产人参,是以人参卖向日本,所得银钱是卖向天朝的数倍?” 一句话,吓得朝鲜使臣一下子跪倒在地,面向紫禁城方向哭道:“冤枉啊!冤枉啊!愿圣天子明察,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朝鲜恭顺不二,岂能好参售给倭国而次参贡给天子?还请朝廷勿要听此谣言!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刘钰哼了一声,冷声问道:“绝无此事?我前些年去过倭国,见倭国圣堂,多有朝鲜通信使之题诗。倭国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上位时候,朝鲜国以‘日本国大君’称之,此事也是假的?” “我读书少,可读书再少,却也读过《易》。” “【师卦: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却不知除天子外,谁有资格分封开国、承家?大君即天子、天子即大君。莫非你不曾读过《易》?” 朝鲜使臣的脸色变得煞白,后背已经汗湿,忙道:“鹰娑伯,若中原称虎、楚称於菟。这大君,在倭人语中,非……非……非是此意。本国也称之为‘大君殿下’。是殿下啊,殿下!” “况且,这大君之名,朝鲜国亦有别意,是本邦封君的一种。其实也是本国视之为蛮夷,降其身份而其不自知。绝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大君。” 殿下不是陛下,此大君非彼大君,刘钰笑道:“那你们交往用的莫非不是汉字?” “呃……” 好在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只是吓唬吓唬朝鲜使臣,遂笑道:“罢了,我听说,当年箕子建朝鲜,本以为朝鲜必通《易》,想不到连‘大君’这种封号都敢取。” 羞辱之后,刘钰也不做声,只叫朝鲜使臣无法回答。 说是不行,说不是也不行,只是冷汗直流。 刘钰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这事就看怎么说。那你要非说大君是朝鲜方言,皇帝可以选择相信,叫其改了名目就是;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询问你一朝鲜王,法理上的郡王级别,就敢封天子为下属封君? 反正真要是想找茬,称日本为“大君”这事儿,可严重多了。 考虑到朝鲜太穷,占领的成本太高,朝中也没有开战的想法。打日本还能榨出金银铜,朝鲜有啥? 又叫朝鲜使臣在那紧张了一阵,刘钰才笑着将其扶起道:“此事或真是虎与於菟之别?” “但暂时不提此事,与倭国贸易人参可不是假的吧?你们为啥要和倭国贸易呢?” 朝鲜使臣心想,你们在长崎不也贸易的不亦乐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鹰娑伯说笑了。天朝既与倭国贸易,本国也只是跟随天朝脚步。若天朝禁止与倭国贸易,本邦自然禁止。本邦与倭国贸易货物,都是遵守天朝禁令的,绝无违禁之物。” 刘钰勃然作色,大怒道:“你怎么能说这等混账话?纵当年有倭寇之乱,可倭人没说烧了天朝宗庙吧?万历二十年,倭国可是占了朝鲜王京、焚烧朝鲜宗庙的。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宗庙被隳,其仇与杀父何异?天朝可以去长崎贸易,你们怎么能去贸易?” “莫说金银,就是能得到长生不死药,那也不能去啊。毁宗庙之仇啊!” “都说朝鲜国向来守礼,我看这是狗屁。且不说不知《易》而胡乱用词,连九世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自万历二十年至今,可历九世了?” 朝鲜使臣顿时又没有话说了,虽然刘钰侮辱的极为严重,可他能说什么? 说朝鲜很懂《易》,那你很懂《易》,泰然处之叫日本为大君? 说朝鲜很懂礼法,那你很懂礼法,把你宗庙烧了还没到九世,就去和人做生意? 好半天,朝鲜使臣哭诉道:“鹰娑伯,朝鲜国小而民穷,只有人参特产,又不产金银。朝贡天子,这总不能没钱……” 刘钰大骂道:“放屁!圣天子难道不知朝鲜所产何物?朝鲜朝贡,无非貂皮、人参、纸张,难道圣天子叫朝鲜朝贡金银了?譬如楚产苞茅而贡之,你可曾听天子叫楚国进贡肃慎貂皮了?你这不是胡扯吗?这话说出,就该割舌,圣天子何时要朝鲜进贡不产的金银了?” 使臣忙道:“圣天子自是圣明的。可是往来行程,衣食花费,加之总有小吏索贿,岂可无钱?”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刘钰,此时脸色顿时变成了笑意,赞道:“着啊!所以圣天子仁慈,知道朝鲜不产金银,也知道小吏索贿、沿途花费。若是不体恤藩属,只怕叫人嚼舌头。这不又说回刚才的话了吗?” “日后朝贡,一切从简。八包贸易,彻底取缔。如此,于朝鲜,则不必与焚宗庙之仇的日本贸易;于天朝,亦可全天子仁德体惜之仁声。” “两全其美,两全其美啊!” 第八十章 逼迫 刘钰心道皇帝就是让我来给你们提个醒,咱们这是私下谈。到礼政府出面谈的时候,是要有书面记录的。 所以有些事吧,你们主动一点,免得大家都不好看。全了天朝体面,这不挺好的吗? 为了再度提醒一下,刘钰道:“其实朝中都传我这人粗鲁,实则不然。我是个儒雅随和之人。论及骂人,比起谏议大夫们可差得远。” 提到朝中的嘴炮强者,朝鲜使臣的脸色剧变。 刘钰真的算是儒雅随和的了。 这要是天朝里的嘴炮强者,顺着刘钰谈的“大君”、“九世之仇还贸易”这等事,多了不敢说,禽兽不如这四个字,那是上限。 可国家大事,岂同儿戏? 开关贸易,朝贡从简,不准八包贸易,这……这也不是他这个使臣所能决定的啊。 这时候就算是心里直骂娘,也只好面露感激之色道:“朝鲜国上下,实实在在感念鹰娑伯的大恩。若有人提及,还请鹰娑伯一定要澄清大君、贸易等事。只是,鹰娑伯所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好是好,可这也非小臣所能决定。” “啊,这个嘛,不急。你先派人回去,说清楚这事儿。当然了,你们和对马藩的贸易往来一直通畅,若是泄密给倭国说天子震怒将要攻倭,天朝也不怕。” “鹰娑伯说笑了!朝鲜国向来忠顺,其可做出这等悖君之事?”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那也未必。但就算做了,老子也不怕,正事办完,要是打你们需要陆军帮一丁点忙,算我输。 朝鲜使臣此时已经出汗出的有些虚,这地方实在是一刻都不想逗留。 天朝摆明了是不要脸了。 当年前朝洪武爷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向天子提出,朝鲜贡使总是私夹贸易货物,应该征收商税。 但洪武爷却大笔一挥,曰:跋涉万里而来,不可与本国商贾同语,听其交易,勿征其税。 这等天朝体面,一直延续。 天使入朝,无非就是索取一点贿赂;朝鲜朝贡,却是带着货来交易的,而且免税。 这不是贡品和回赐,而是朝鲜在贡品之外携带货物,这些货物只要不是“违禁之物”,就可以在京城销售,哪怕是从日本那边倒饬来的铜都可以卖。 现在刘钰要朝鲜开关,又要禁止八包贸易,携带贡品要严格按照礼单检查,超过的货物一律扣押或者征税。 这摆明了是要把原来属于朝鲜商人的利益,转给大顺的商人。 大顺并不想再为了这点天朝体面,任由朝鲜人把持着中朝贸易了。 朝贡和回赐不是冤大头,既有面子,也有里子。 朝贡过程中携带的货来交易,才是冤大头:这钱让商人挣也好、皇室自己组织个皇商交易也罢,最起码还能每年赚个几万两银子,使使劲一年一艘不配大炮的战列舰还是妥妥的。 可却是白白让朝鲜拿着免税权在京城自己卖货买货,赚的钱既没在商人手里,也没进天子内帑,更和户政府国库没关系。 理论上,对手工业并无影响,因为朝鲜人也是卖了货之后再买货回去的,对生产者而言这些货依旧卖了出去。 但是,这就像是蔬菜。 种菜的菜农不挣钱、买菜的人嫌弃贵,那钱都让谁挣了? 东印度公司不生产丝茶瓷,他们只是瓷茶丝的搬运工,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才有资格欠下一亿三千四百万荷兰盾的债务,而且还能维持支付利息。 对西洋诸国的贸易是这样,朝鲜的问题也是这样。 算起来唯一正常点的,就是既反对西洋贸易、又距离大顺较近的日本却又不朝贡的日本,算是正常一点的贸易。 这也是刘钰为什么反对一口通商、为什么非要搭上瑞典的船把货往欧洲卖的原因。 有一说一,一口通商和朝鲜朝贡贸易差不多,并不影响手工业发展,国内政策的变动都不如英国一个《茶叶法案》的零头影响大。 非是想象中的只要放开贸易,西洋人就高兴的不得了,国内立刻就能一飞冲天资本萌芽长成参天大树。 事实是现在英国今天敢自由贸易,明天资产阶级就敢把威斯特敏宫炸了,抱着护国公的头骨哭灵。 可惜大顺的海军距离到泰晤士河喊一声“开门、自由贸易”的水平还差得远,那就只好先对不起“忠心耿耿”的宗藩们了。 这也没办法。资本积累和工业发展倾销,需要市场,也必带来小农破产和剧烈动荡。 不是大顺自己人死的多,便是外面的人死得多,总得选一个做祭品。 朝鲜使臣不知道其中的大危机,只想着此时的那点蝇头小利,在其看来,这就是天朝不要脸,无王者之风,实非皇明那般可敬。 朝鲜早就有人暗地里也有人称之为“贼顺”,与皇明相对,如今这事若是成了,只怕更是坐实了这种厌恶。 在这里真的是一刻都不想逗留来看刘钰的丑恶嘴脸,起身正要告辞说是回去准备此事,刘钰立刻出言挽留。 “此事不急,还有别的事呢,一并办了。” “鹰娑伯还有事?” 朝鲜使臣吓坏了,最大的事绝对不会先说,一般而言都是先轻厚重。 第一件事就这么大,后面的事得多大? “嗨,不要紧张嘛。我这人吃甘蔗,向来都是先吃大头后吃小头,剩下的事就是小事了。” “你也知道,承蒙陛下信赖,叫我节度鲸海,移民实边,以防罗刹人成东虏之患。此事对朝鲜国也是好事,东虏之害,你们也领教过。” “但是吧,这移民实边去海参崴,还要绕路对马,实在有些远。好在,威海到平壤,也不过两日之程;从平壤陆路到元山,亦不过数日车马。再从元山到海参崴,那也不过数日船程。” “沿途移民,皆结对而行。一不扰民,二不劫掠,三不逗留。此事,你也顺便提一句。” 这是他一直想在朝鲜办成的事,这事儿从提出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可惜并无什么进展。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自是要一并办到。 一则加深对朝鲜的控制,二则想要稳固鲸海、移民北海道,这条路线也必是要打通的。 然而这可并不是刘钰所说的“小事”,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大事。 朝鲜使臣愕然无比,忍不住就要拂袖变色,可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气愤,堆笑道:“鹰娑伯,此事可非小事啊。” “怎么不是小事了?天子遣人戍边,过诸侯之境,有何不可?昔者周天子伐虎方、扬越,过七十二国,难道周宣王还要先让辛伯、谋父去各个诸侯国交流方肯允许过境?”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时代早就变了,朝鲜使臣心想我们虽说是朝贡国,名义上是诸侯,可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见他不说话,又道:“天子派我经营鲸海,难道不是为了防备罗刹吗?罗刹若是南侵,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按说这开拓鲸海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再者天朝建海军,难道不正是为了防备倭人攻朝鲜之事吗?这海军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 “天子仁德,不叫你们出钱。我就不过是借路戍边,你们还叽叽歪歪的,大可不必。” “如今可不比从前,西洋人自万里之外,一路灭国无数。若无天朝照顾,宗藩诸国谁能安稳?” “朝鲜与之天朝,非唇亡而齿寒,实巢穴于鸟卵。父母之国,必护子邦。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如今又是教你们收取关税为费、又是要实边鲸海护全你们,你们却支支吾吾,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 朝鲜使臣哀叹一声,像是要把今日淤积的愤懑都叹出来一般。 久久不语,心道以利假仁,岂能久乎?岂能久乎? 暗地里呼号诅咒了许久,终究没奈何地点头道:“此事我这便派人回国,报知王上。却不知鹰娑伯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 “别的倒是没有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朝鲜使臣片刻都不想再留,刘钰也没有留客的意思,加之刘钰也不会吟诗作对,和朝鲜使臣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剩下的事都要礼政府去办,且非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日后的唇枪舌剑也和刘钰没什么关系了,便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送朝鲜使臣出了府门,目送他们离开。 朝鲜使臣一走,刘钰也要离开。伯爵府还要为结婚做准备,一群人正在那忙碌,都是父母那边的人在管,自己搏出来一个伯爵之后,和兄长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当真是兄弟和睦,家里人一并张罗。 他的心腹人也不在这里,府中的人都是父母那边给找的,没什么心腹,只是分出来几个能管事的,先把这边照看起来。 正要离开,就见打远处来了一辆四轮马车。片刻后,又胖壮了一圈的田平从车里跳出,直接喊道:“守常兄,我来的还真是巧。” 刘钰一怔,奇道:“你不在松江,怎么回京城来了?” “嘿……我父亲如今管着外交,又要分出西洋诸国关税的事,松江这几年越发成了钱袋子,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如此还得多谢守常兄的折腾……不过也算是升了一升。” 语气还是熟络的玩笑话,见刘钰府上正忙着,便道:“我也不去你府上了。且去找一处僻静地方,饮上几杯。” 第八十一章 驻英大使 牵来马,田平仍旧不敢骑马只是坐车。两人便去了一处附近的一处酒楼,随便要了一桌菜品,也没点陪唱陪玩的倌人。 才坐下,田平笑着扔给刘钰一本书道:“我妹妹叫我捎来给你的。” 刘钰扫了一眼,知道里面肯定还有信件,便先将书收好。 田平也不客气,自饮了一杯后道:“我回京这事,也是我那好妹妹跟父亲提的,只说不合适,也免得日后有什么事叫人攻讦。再者,如今松江那边管的事越来越多,银子收的也越来越多,我这样的品级也不适合管那么多了。” “不过这几年又是收印花税、又是多了关税、股税,多亏了守常兄,这里面也折算了我的功劳。想想也是,如今松江就是个大钱袋子,地位不比从前。” “父亲也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在那久了,免不了惹麻烦。日后那里必是一个多事的地方,银钱太多,稍微管不住手,便要出大事。” 刘钰敬了一杯,笑道:“那里是肥缺,但也确实容易出事。既是升了品级,回来也好,远离那是非之地。” 田平既从松江回来,这应该不只是田贞仪和齐国公说的,而是此时情势下的必然。只是既主动提出来,皇帝也好借着这个机会调一调。 这几年松江蒸蒸日上,借助丝、棉产地的优势,对外贸易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这个钱袋子日后只会越来越大,皇帝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所以既是让齐国公兼领关税的事,田平也就只好离开。 看来皇帝对将来的贸易收入信心满满,只怕日后松江海关、交易税等等部门,要安排节度使品级的官员去管,而且还得是皇帝的心腹。 不管是自己,还是即将成为亲戚的齐国公一族,日后可能很难再伸手这个皇帝眼中的大钱袋子。 “田兄既回来了,又授何职?” 一说这个,田平脸色就难看起来,苦恼道:“旧职已去,新职未授。但我可能要被扔到欧罗巴去,做驻使。” 刘钰大笑道:“不能吧?当年跟着你父亲去欧洲的人可是不少啊,应该也是从那里面挑才对吧?再说在松江就避嫌,在外交部就不避嫌了?” 田平苦笑道:“外交驻使,避什么嫌?和我一并选出来的人好几个,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去学些西洋的礼节。况且西洋诸国又非只有罗刹和法国,那些人便是去过,也还不多是走马观花?我在松江,总还了解关税等事,亦知行情。” “陛下又讲了个故事。” 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说罢,田平道:“陛下以为,若以科举臣任驻西洋,其心必怨,以为天朝体面全无,必不尽心,且多以为耻辱、流放。而且其辈重礼,不能‘从其俗’,恐因礼节上的事,出现不快。” “我等这些武德宫里出来的,又是接触过西夷的,本身也不那么偏执。加之驻外大事,必以本国为重。陛下以为,勋贵子弟,顾及家中,不那么容易收受西洋贿赂,亦或将一些事和盘托出。” 刘钰点点头,心想皇帝想的有一半有道理,有一半没道理。 自宋之后,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对于一些事确实看的很重。 这也难怪,自信之下,天朝体系尚未崩解,主动外交,无疑是奇耻大辱。 当年占了澳门的,又是葡萄牙这等天主教国家,明末开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必然是天主教徒。大顺之前能看看外面世界的,也还是那些天主教徒,但信仰问题和宗教问题,使得这条路不可能走得通。 此时的大顺还没有蒙古那么强的军力,不说逼得教廷出台1258年赦令,允许天主教徒祭祖等,就连逼教皇把这份文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历史上直到日本那边的天主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伪满洲国需要祭孔等缘故,这才使得天主教允许东亚教徒祭祖、祭孔——上帝之名,也是那之后才允许使用的,因为“上帝”是“东方的异教邪神”,不可以称呼陡斯之名。 现在这种情况,是天主教徒的,从教皇搞出礼仪之争后,基本上就彻底完蛋了:你们天主教徒祖宗不拜、孔夫子周公也不能拜、皇帝也不能拜,那你们还是华夏人吗? 也是幸于徐光启的时代,耶稣会里还有些聪明人。要是当年就搞礼仪之争到如此剧烈的程度,就明末的那个环境,天主教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喷死。 如今士大夫们对大顺降下天朝身份,和西夷外交的事,本就相当不满。 派他们去当驻外使节……不说能不能办成事,很可能今天下了任命,当天晚上就写了绝命诗上吊自杀以免其辱。 就像是满清末期郭嵩焘出任驻英公使时候,弹劾郭嵩焘的三大罪之一,便是因为天冷,英国人给郭嵩焘披了一件外套,于是被弹劾,认为“宁可冻死,亦不当披”。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东西,罗马人不会因为卡莱战役就认为该全盘游牧化;中国也不会因为白登之围就把自己变成匈奴,这是千年文明积累的自信和高傲。 至于此时的西方……士大夫觉得可以学什么?徐光启自己都没学会几何原本的后几卷,指望此时的士大夫读得懂后世菲尔兹奖获得者都觉得晦涩难懂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然后惊呼不可战胜? 还是会认为东印度公司模式、血腥积累贩奴、东南亚屠杀保证供小于求稳定香料价格、济贫院和圈地运动是“三代之治”、“仁比文武”? 东方此时还是有文化上的自信和优越感的,法国启蒙运动所构想的那个理想国模板里,也有华夏儒家仁义的一席之地。 刘钰不认为这时候的士大夫做错了,作为一个原生文明,这些士大夫守住了文明。 但如今,驻外使节,确实不适合儒家士大夫担任。 再说大顺对外交往,看重的是“实学”,而不是“西学”,这些武德宫出来的、学过几何算数的,最起码还有些底子,也有一定的拉丁文基础。 而“实学”和“西学”的分野,加上西洋使节的到来,使得刘钰“垄断”西洋情况解释权的机会,丧失了。 估计皇帝也怕一些古儒派的士大夫,觉得英国模式“议会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鎔鎔乎三代之遗意”,回来再搞出一些大新闻,所以还是派一些在经济基础上最保守最反动最支持皇权的勋贵子嗣去。 现在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正是雄心壮志开眼看世界的时候,别刚开眼就看到皇帝害怕的东西,直接当了缩头乌龟埋头鸵鸟。 “田兄可有消息,自己要去哪一国?” “嗯……英国。陛下说,反正朝中懂西洋语的,也就是拉丁文,最多还加个法语。这英圭黎国语言,朝中本就无人懂,谁去都一样。” 听到田平可能去英国,刘钰忍不住笑道:“哈哈哈哈……田兄受苦了。古有苏武北海风雪牧羊,今有田兄北海湿雨睦洋。此北海,非彼北海,天气可是差的紧呐。” 田平以手拍桌道:“说的就是啊!我在松江就听说,英国天气阴寒。父亲去了一次巴黎,说巴黎非是茹毛饮血之地,虽不比京城,却也别有风味。可是……可是法兰西国与本朝交往甚厚,驻法一职极为重要,陛下另有人选。” 多少听闻过英国的坏天气,田平也是不想离开,但这件事怕是难以更改了。 “田兄,我看此事,齐国公也是拿你做个榜样。驻外使节,给士大夫,以为是屈辱;给咱们这些人,又觉得是苦日子。国公如今执掌外交部,陛下又指定是勋贵子弟去往历练,他也只能先把你扔出去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去处。” 田平大约也能猜到父亲的意思,可对刘钰说的“这是个好去处”,并不认同。 “好去处?守常兄,不必如此安慰。” “英圭黎国,虽是西洋大国,可与本朝素少来往,周边也无争端。此时远不如瑞典、罗刹、法国、荷兰。我看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刘钰轻笑,也不解释。 田平的看法,现在看是绝对正确的。驻英大使,此时在朝廷眼里,可能都不如在瑞典重要。 瑞典最起码还能牵制俄国,荷兰在东南亚和大顺有交集,法国自不必提,英国此时除了有点贸易外,连马六甲还没买进来呢。 谁要说驻英大使将来必是极为重要的职位,听的人肯定以为是安慰,根本没什么交集的国家,怎么可能会重要? 刘钰知道将来一定很重要,但他这时候也不能说,只是劝道:“田兄,有道是天道无常。这英国语言,朝中本就无人会,对英国也所知不多。待你日后回来,你便是对英国所知最多的那个。说不定哪天英国强盛到与本朝有了交集,你不就水涨船高了吗?” 田平无奈笑道:“你这是挟洋自重的说法啊。按你这说法,我倒是应该盼着英国越来越强,日后与本朝有所冲突才好?罢罢罢……此事既已定下,不提也罢。今日就是朋友小聚。” “我一来是给妹妹送信,二来是知你素来支持外交驻使。对我而言,这是个苦差事,却知道你必喜欢,特来告知。” 第八十二章 黄道婆计划 “其实我们也知道,我们去那边,不过是当个细作。只是这个细作有朝廷的身份。海远山高,便是朝廷有什么事,我们也无法第一时间传达。只是我们当细作,朝廷到底想让我们看什么?” 刘钰大笑道:“朝廷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怎么知道想让你们看什么呢?朝廷觉得,西洋的很多技巧可以抄来用,但是朝廷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也就不知道该抄什么。等到将来知道了,想要抄的时候,你能找到就好。” 他说着绕圈子的话,田平也听懂了里面绕的圈,摇头失笑道:“那倒也是。但上次我父亲去罗刹和法国的时候,你是找了咱们的一堆朋友一起吃饭,嘱咐了好多事。我琢磨着,想看什么,你许是知道,或者至少给个路子。” “这次和上次不同。我可真没什么路子。”刘钰想了想英国的情况,心想此时唯一想搞的就是航海钟,但英国虽然给奖励的时候扣扣索索的,可控制人才外流却把持的严,根本没戏。 遂摇头道:“你去了该吃吃、该喝喝,就当寄情于山水之间,学学英夷言语也就是了。” 和上次出访之前刘钰嘱咐了许多事、目的性很强不同,这一次刘钰真不知道该嘱咐什么。 的确,驻英大使现在绝对是一支潜力股。现在可能对大顺的重要程度不及葡萄牙,甚至赶不上瑞典,但必然会是有资格和中国争“天朝”大位的强敌之首。 但是,潜力股此时终究只是潜力股。 英国距离真正发力还早得很,哪怕是传说中的珍妮机,尚且还得二十年。想到这,刘钰一拍脑袋道:“对了,田兄在松江,可听过黄道婆的故事?” “何止听过。我在松江还去宁国禅寺观瞻过,宁国禅寺里有黄道婆的塑像。前朝天启年立的,松江本以棉纺闻名,进香者甚多。我在那里,岂能没听过黄道婆的名号?” 田平也顿时明白过来刘钰的意思,拍手道:“你是要我学黄道婆?” “哈哈哈哈哈……田兄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哪会纺纱织布啊?便是想学,也没这本事啊。” 田平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不由笑了起来,但玩笑之后,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在松江这么久,英国货船也接待过几艘,羊毛纺织的呢绒布虽然不好卖,但每次多少总会带一些。 刘钰不会无的放矢,说起黄道婆,田平自是想到了西洋呢绒布。 这等呢绒布在京城勋贵家里,几乎没有,档次不够。西洋各国若论布匹中的上等货,也就俄国那边有一些,不过其实是波斯或者土耳其的货,松江的西洋海商运来的呢绒都是市面货。 若是纺织,他自是一窍不通。 但也知道,若是大顺能学会西洋的种种技巧手段,现在西洋的呢绒布只是难以售卖,而若是大顺学会了,那西洋呢绒布便一点都售卖不了了。 他在松江也颇受刘钰影响,但刘钰嘴里喊的“自由贸易”,实质却还是积累贵金属的重商主义,只是大顺的情况特殊,可以用自由贸易伪装一下重商主义的实质,喊喊口号罢了。 金银内流,在田平看来,这是正确的;金银外流,自是错误的。 就像是他在松江听过的黄道婆的故事,一旦松江学会了,便成了天下棉纺最佳,而黄道婆学手艺的海南崖州,如今哪里比得过松江? 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却也被刘钰泼了冷水,心道自己确实对纺织一窍不通,就算学,又怎么学? “守常,这事你一提醒,我想到了一处难做之处。法国人来过之后,朝中有令要严查西洋人对瓷、丝的接触。我在松江也接触过西洋人,他们猴精猴精的,可不傻。这事儿若是朝中派人,大张旗鼓,怕是办不成。”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刘钰也知道,朝廷就算派人去,也无人可派。朝廷能掌握的,都是有官身的,有官身的,怎么可能会这些贱业? 对纺织,其实刘钰也一窍不通。甚至他在威海收的那些孤儿,学的都是基础知识和理论,刚刚开始在机械和铸造行业开始实习而已。 他也就听说过飞梭、珍妮机这些东西,也知道珍妮机纺的纱并不适合大顺的棉布生产,要逐步改进一直到走锭精纺机出现后,才算真正可以达成工业生产。 要说此时大顺的技术落后?确实有些已经落后的,比如机械加工和钟表精加工之类,这些是肉眼可见的。 而很多东西,又是此时看起来没什么用,量变积累而达质变的。 这些量变积累达质变的,可能是一套全新的产业链,比如玻璃、制碱等这种线性产业链,最终达成了化学上的突破。 他知道的有玻璃,不知道的肯定还有诸多其余的行业。 正是因为这种“肉眼还看不出的差距”,使得刘钰没法复制当年的“留美儿童”的手段:蒸汽机、电报、铁路、化学这些东西,那时候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差距,学就是了。 现在去学,时间也确实尴尬。 英国的纺织业距离平地起飞还差五六十年。 可是现在,技术真的不如大顺;三四十年、五六十年后的起飞,效率一下子反超,但这绝不是一条平滑的上升直线,而更像是前一秒还在平地,下一秒就直接飞升了。 理论上,英国是飞梭导致了棉纱需求增加,诱出了珍妮机,然后改进最终走到了走锭精纺机。 路是这么一条路,可刘钰很清楚不能刻舟求剑,因为这条路在大顺走不通。在珍妮机那一步就会直接卡死,那破玩意纺出的纱,在大顺只会亏本。 所以唯一用抄的就是走锭精纺机,但这东西此时又真的没有。 朝廷那边,和法国的关系比较好,之前和法国密约中,已经派出了第一批前往欧洲的学徒,不过主要集中在军事、造船等行业。 田平要去英国,刘钰所能想到的就是纺织业。 现在,技术肯定是不如大顺的,但是思路是不是可以借鉴呢? 既是术业有专攻,应该派点专业人士去看看。 “田兄,我是这样想的。一国之大,无非衣食住行为基础,然后才有绘画诗歌军舰大炮。这军舰大炮,我觉得没什么可学的了。反倒是衣食住行这方面要多看看、多学学。” “所以想到了黄道婆之事。既如此,我倒有个黄道婆计划。我出些资本,再找一些人只做你的随从,到了那边后,投资一些纺织作坊,不图赚钱,就图偷师。”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尚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但总能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一样。” “再者,西洋呢绒,用的是羊毛。如今朝廷控制了蒙古、西域,若是能在那里开办一些呢绒作坊,亦能加深对那里的控制。如此,将来若真成事,田兄不也大功一件?” 田平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刘钰也知道田平在乎什么,在乎的是功绩,他自是抛出了一个功绩作为诱惑。 田平来找刘钰,一则真的是出于朋友之义来告诉刘钰这个“好消息”,他知道刘钰对于在西洋驻派使节的事很在意,这算是知情人士透露已经敲定。 于私,也正希望在那里能再立功勋,等到回来后提拔一级,升上一升的。 他又没有前后眼,自不知道英国才是西洋诸国中潜力最大的那一个,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说不定是朝中对英交涉的第一人,“挟洋自重”、英夷越强,他将来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至少超越此时看似更重要的瑞典、葡萄牙,绝无问题。 此时真要想干出些功绩,就得走邪道歪途,想着刘钰对西洋诸国所知不少,想听听刘钰的意思。 见刘钰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他有在松江的经验,知道刘钰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一条道路,之前他在松江“颇有政绩”的原因就是因为海关税、交易税等等税源的开辟。 听刘钰称之为“黄道婆计划”,便笑道:“原来我不是黄道婆,竟是让我去掩护黄道婆们。” 刘钰神色郑重道:“田兄,此时驻外使节,其实都是小偷。西洋诸国的事,本朝也难参与,虽知本朝军力强盛,可远在天边,那也不等同于不存在?倒是衣食住行的诸多技巧,偷到手便是自己的。” “法国人想投我们的瓷器丝织技术,我们也想着偷西洋人的东西。能偷来,就是本事。要偷的东西多了去了,产毛的羊羔、良马、技术……这些,西洋人也不傻。若你能偷来,那就是本事。” “法国那边,不好动手,以免两国关系紧张,伤了情分,坏了大事。英国那边,正好可以偷。暴露了,反正本朝和英圭黎国关系也就一般,没什么大事;不暴露,你带回来,那就是功绩。朝廷有功归你,偷来的东西这也能给你换算成钱。” “搞一个作坊,或者雇请个英国人打理,建个工厂,打个掩护,有些东西偷起来也方便。至于偷什么……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这就看做事的人脑子是否灵光了。” 第八十三章 意外之请 田平还只是觉得当这驻外的使节就是细作,刘钰却更进一步,叫他做“贼”。 本来还有些迷茫的田平,顿觉豁然开朗,心道果然这功绩是要人引路的,若非守常点明,我如何能想到偷窃也是一种功绩? 当真是于无路处指明途,如此去那阴冷的英国,总算是可以不那么委屈了。 本来去就烦躁。 国内官员上任,理论上都是不能携带家眷的。更不要说去西洋诸国,而田平就算在松江日久,常见西洋人,这审美观终究还是没变,实难接受。 便单这一件事,就足够烦躁。更加上那英国和大顺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明显就是去熬日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刘钰点了他一下,叫他去偷东西,才算是赶走了还没到伦敦就已笼罩到了身上的阴霾。 “守常啊守常,拨云见日啊!这就明白了,偷来东西,便是功绩。这办法可行。人选你那边帮着找几个机灵的、心腹的,心里大约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也好知道该偷什么。我就不成了,只怕我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刘钰亦笑道:“偷容易,偷来之后送回来,却难。所以田兄去了,记得多多交往。有些东西,看似中外殊途,但内里也差不多。无非面子、关系、人情、金银,这等事,你既是公侯府里出生的、也在海关这等地方做过,想来本事不差。” “哈哈哈哈!不差,不差,好得很呐!”田平大笑道:“这等本事我自是有的,结交关系无非是钱,我在海关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怎么收钱送钱却学的明白。” 他素知刘钰在这等事上舍得花钱,朝廷给的经费不多,而且不可能私下里授予这等任务,既是想不到,也是一旦走公账就太麻烦,户政府对驻外使节一事本就不满,皇帝内帑补钱也舍不得太多,况且就像刘钰说的那样,皇帝也不知道西洋人到底有什么,又怎么会知道该花钱去偷什么呢? 钱,刘钰自然是要资助一部分,但除了钱之外,还有些值钱的东西。 “我看这样吧,咱们两家,家里都有些不是市面货的东西,平日里也用不上,压在箱子底下。或是赏赐的,或是别人送的。这些东西不是市面货,西洋那边也得不到。哪怕是一两件女人衣裳,咱们家中的,到了那边送人,可远比在这边卖钱典当值得多。” “不妨搜罗搜罗,折成现银我给买下。你带去那边,送礼也好、结交也罢,既有面儿、也贵重。金银在这边是金银、去那边也是金银;玉石虽贵重,不懂君子如玉的西洋人眼里就是块石头。” 田平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着接话道:“是了。官窑的瓷、内绣的衣裳,这才是到那边送礼的好东西。” 刘钰正要再叮嘱他几句,田平只道:“守常且放心。” “我之前只是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是故迷茫。不知该去往东西,就算腿上有万斤力气,那又何用?” “你既指明了方向,这些细节事,也就不用叮嘱了。你要是知道该偷什么,那就最好了。这叫什么?这叫你是官儿,我是吏,你不需要具体怎么做,只需要告诉我做成什么样就是。但说起来,这事儿该是我父亲管……叫父亲来管外交,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千头万绪,也想不到这些细节处。” 刘钰哀叹一声,摇头道:“便是说了又有何用?就说一句:西洋风物,尽要细察,择其善者而学之。可什么是善?什么是不善?术业有专攻,其实朝廷应该多派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方能知道西洋诸国的巫医乐师百工何为善可学者、何为不善而可弃者。” “派我们这些勋贵子嗣,麦苗韭菜都分不清。派士大夫们,必要盯着礼仪制度去看。譬如懂音乐的,要从礼,观西洋乐曲必以为失了中正平和云云;不懂音乐的,要识字的小孩子到了那边从头学起。可学了这些也不能做官,聪明的大把前途可以科举和必要去?不聪明的去了事倍功半未必能学成。” “难呀……难呀。不管是海军还是铸炮,军官还是参谋,数学还是科学,都是天下第三、第四等的人才在搞,什么时候天下第一等的人才会学这些东西,我就真的放心了。如今我朝是拿着天下三四等的人才,去和西洋第一等的人才去争雄,我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也就只能发发牢骚。大顺能够做出现有的改变,已经是出乎刘钰的料想了,亦算是皇帝“圣明”了。可刘钰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么大的框框困着,想要做成事,难度倍增。 田平起身拍拍刘钰的手臂,安慰道:“我天朝人杰地灵,这三四等的人物,总可当他们二三等的人物。再说了,西洋诸国,分崩离析,一省之地,又能出几个状元?” “原本离得远,西洋诸国离得近。他们此国有了,彼国便去抄。我天朝之前不同,你说去抄谁?抄朝鲜?抄倭国?抄安南?无处可抄,自是稍微落后,守常不必担忧。” “如今朝廷不是有所改变了吗?已经派我们这些人常驻西洋,真有什么好东西,我们也会知晓。就算别的不懂,那枪炮火器的好处,我们还是看得出来的。只要枪炮火器不落后,便无大事,慢慢来嘛。” “再况且,西洋一等人物在本国,想来在我朝周边所谓殖民地的,也都是些三四等人物。大家都是三四等人物,实在不必担忧。” 一番安慰,刘钰心中阴云稍解,知道自己也只是发发牢骚,科举改革暂时看不到希望,只是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好吧,不提此事了。只喝酒。待过几日,我找一些人给你送过来,到时候去了西洋,只是别忘了这个对你前途攸关的‘黄道婆计划’就好。” “放心吧,别的事能忘,关系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能忘了吗?赶明儿我便回家里,跟父亲说说,把家里那些用不上的、压箱子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到了那边好送礼结交。” 碰了一杯,便不再提这些事,只让刘钰讲了一些英国的大致情况,田平也没觉得有什么惊奇的,将这些事一一记在心底。 酒酣之后,送了田平回去,展开那本书,翻出田平传递的书信,迷迷糊糊地扫了几眼,刘钰就知道这信上的事有些大,酒后不宜思索田贞仪说的是对是错。 赶忙回去,藏好书信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仔细又把信读了一遍,一把火烧掉后,便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像是拉磨的驴子一般在房间里转了一整天,最终点了点头,觉得这想法看似诡异,可实际上却有好处。 第二日早朝之后,皇帝召见了刘钰,正要问问朝鲜国使节的事,刘钰想着田贞仪信上的内容,最后下定了决心。 李淦并不知道刘钰脑子里在想什么,笑吟吟地问起了朝鲜使臣的事,听到刘钰连诈带吓的那番话后,不由莞尔。 “朕实没想到,对朝鲜这等宗藩,还有行霸道手段。朝鲜国定要说朕以力假仁,嘴上不说,腹诽总是有的。” “不过你那以商控蒙之策,确实卓有成效。加大对朝鲜的控制,也非是就你一人的想法,英国公昔年也说过。但这一次的要求,确实有点过了。” 刘钰忙道:“陛下是天子,天子令诸侯做点事,那不也正常吗?他若不情愿,那边证明他们不够忠顺;他若忠顺,便不会不情愿。” “哈哈哈哈……这话是这么说,但这等虚言,你不是平日最不喜欢的吗?朕也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墨水,就不要在朕面前谈这些虚言了。你和朝鲜国讲的那些道理,哪是什么道理?分明就是讹诈。” “臣不过狐假虎威而已。若无陛下治理天朝、国盛民安、军马正壮,只怕那些道理都是废话。只是臣的话,也不是那么没道理,本来实边鲸海、大建海军,也是为了维护天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小国不知道理而已。” 李淦心知是这么回事,却还是摇摇头。 “守常啊,朕是迈出了一大步,这一步迈出,便不再是宋明之天朝了。汉唐霸道过重,朕心中其实也是有些担忧的。” 刘钰知道皇帝只是这么说说,既已做了决定,这时候再改已经来不及了。但为了让皇帝放心,他还是说了些宽心的话。 “臣最喜欢的故事,便是刻舟求剑。汉唐霸道过重,或确实如此。但汉唐时候,一无火器、二无炮舰。汉唐时候的过重,并非本朝的过重。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但以史为鉴切忌刻舟求剑。譬如以史为鉴,可知祸必起于北,如今北祸将安出?是以,以史为鉴,应知祸必起于夷,而非祸起于北。如今西夷正强、北夷衰弱,若只知北而不知夷,这便是刻舟求剑了;再如西域,此时西域,正在南洋。” 李淦点点头,也知道正是这些话当初让自己做出的再行一些霸道的决定。只是该有的担忧仍旧没去,何时才应该算是适可而止? 正要再和刘钰谈谈“以史为鉴”和“刻舟求剑”之际,却见刘钰忽然跪倒于地奏事道:“臣有事相奏。对倭一战,臣请暂去统领海军之职。” “臣昔日曾言,要使兵将分离,既换主将,亦可凭借训练与科班教学,使在周边无敌。陆军已做到,臣亦想让陛下看到,海军亦是如此。” “七皇子纵然年幼,只要陛下授职授印,以官低的参谋部,亦可辅佐;以舰长们的学识、水手们的训练,亦可全胜。” “有臣亦可,无臣亦可。海军是天朝的海军,草创之初,臣领事独断,只为效率。如今当有制度,亦算臣兑现当初的诺言,兵将分离,参谋定策。” “此战胜之必然,不足以为功!但若臣不领军亦可运转自如,臣才算是完成了陛下所托。” 第八十四章 止于何处 皇帝先是有些懵,看着跪在那奏事的刘钰,心里瞬间闪过了几十个想法。 一切都太过突然,所以才懵。 这是要干什么? 真的是要做纯臣? 是有人提醒他担心鸟尽弓藏功高震主? 还是出于心中自认的大义道理? 亦或是只是随口一提,等着自己宽慰几句,再给他一个放心丸,叫他放手去做事? 懵有懵的原因,可不管原因是出于什么,这请求总是让皇帝欣喜的。 李淦并不怕海军的军权集于一人之手,在他看来,海军既不能对内镇压,也不能陆地行舟炮轰紫禁城。 但是,海军是刘钰一手建的,上上下下都和刘钰有诸多关系:师生情谊,在天地君亲师中,这在封建礼法道德下,是仅次于双亲的。 李淦之前塞了一个李欗,刘钰二话没说,君臣之间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说的明白点反而互相面上都不好看。 身为帝王,虽刘钰给他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天真烂漫”之辈,可在朝中斗的久了,一时间也有那么一瞬间考虑刘钰是不是在倒逼? 比如叫才去了海军半年的李欗来执掌海军的初战,是不是在表达一种不满? 消极对抗? 可这种想法,很快消散。这种猜测只是下意识的帝王心术,但在瞬间之后就认为绝不可能。 因为,按照刘钰的说法,日本的水军和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照这个意思,只要领军的不是秦桧就奔着投降去的,根本不可能输。 而且就算是真要这么搞,那也得是面临一个强敌的时机,心道刘钰就算再不懂朝堂事,这点事也是明白的。 故而只是这么一瞬,李淦便倾向于,刘钰在说一件事:藩镇之祸、汉末军头,这些问题请皇帝不要去担忧。免得有开拓之机却顾虑内斗,束手束脚。 这让李淦略微有一些不太爽,他自认自己是个心胸开阔的,整日自比李唐太宗,至少自以为这般。若是被人如此想、尤其是被自己信任的人这么想,确实有些不太是滋味。 可这种不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心想刘钰或许,所求者,人亡政不息。 人亡政息或许有很多因素,皇帝担心一方大员、统兵大将兵权太重、距离太远难以控制,这正是人亡政息的一大诱因。 须臾的阴晴之后,李淦用一个尴尬的玩笑,叉开了话题。 “爱卿莫不是新婚在即,便想着偷懒,在家守着娇妻美眷,再无开拓之心了?” 虽明知道不是这样,皇帝还是很尴尬的用这个笑话,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刘钰也顺杆爬道:“陛下明见,或真有这样的原因。” 君臣一笑,皇帝不想再去问刘钰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出于何等目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权衡之后,觉得只要不是刘钰想要趁着大战在即要挟朝廷、非其不可,便都算不得什么。 刘钰回想着田贞仪信上的内容,心道贞仪想的真是没错,皇帝并未有任何不快,甚至都不想深究原因。 刘钰是在做一个姿态,皇帝随时可以控制海军,这海军是姓李的,不是姓刘的。 哪怕是他离开了海军,海军依旧运转,依旧有战斗力。 因为如果连他这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的人都能如此,之后不管是谁,都可以放心。 一名宣读小吏、一纸诏书,足以。 海军只要能握紧,莫说南洋在万里之外,就是印度,也不用担心有人在那拥兵建国。 对族群而言,《风尘三侠》的虬髯客、《水浒后传》的混江龙,那是好事。 对皇帝而言,虬髯客、混江龙,和龙川县令赵佗、靖海军节度使吴权,并无二致,都是坏事。 对大海的天然恐惧,哪怕此时已经知道海上万里不足路上千里戈壁更远,却依旧在潜意识里觉得离得太远,要考虑在外领兵的主将割据自立的事。 自古以来,总喜欢以史为鉴,但史书中并没有海军的故事可鉴。 若是殖民、封建,史书可鉴,但鉴的结果分别是春秋战国乱世、吴楚七王之乱、朱棣靖难夺位。 史书上没说,一支强大的海军在手,南洋诸地便不可能学赵佗、吴权。 刘钰一直试图让皇帝相信这个道理,但这个道理最终还要落实在刘钰身上,有些事他要以身作则。 如果连他这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的人都可以随时撤换,那么皇帝对大海的最后一点隐藏的心病也就没有了。 李淦不想承认自己心里隐藏的心病,他想和刘钰来个君臣和谐不相疑的典范。 可能他自己入戏太深,但田贞仪早在之前就告诉过刘钰,最好的冠军侯,是二十四岁英年早逝的冠军侯。 李淦既不想承认自己隐藏到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病,此时也不再追问原因,只是觉得自己懂刘钰的想法,遂道:“爱卿所想的,是利在千秋之举。制度定下,人才辈出,也确实胜过爱卿披坚执锐在前。” “但你可想好了,这一仗若是出了问题,你就是大罪,弹劾之词,必漫天飞舞,朕也护不住你。” 即便这个主意是田贞仪出的,即便目的并不是皇帝想的那么简单,可刘钰是自己思考过的。 皇帝所说的问题,他也想过,但就像是一个学霸可能发挥的不好,可能分数不如另一个学霸,但就算考试前拉稀,也绝不可能比倒数第一考的差。 日本的水军什么水平,刘钰去转了一圈,太有数了。不要说威海这几年疯狂造舰,哪怕威海的海军只出动一半,也依旧可胜。 绝对的实力面前,没有意外,而此时的海军更是一个远比陆战意外更少的兵种。 如果遇到台风,那他去不去都没有意义,大顺走向大海的一切构想也就会化为乌有,可偏偏台风不是他能控制的。 尽人事、听天命。 田贞仪的信上,只围绕着一句话。 欲止于何处? 若只是止于南洋,那么这件事可以不用提。 靠着皇帝的信任,一手抓起海军的事,待南洋定,功成身退。 问题在于,南洋拿下,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吗? 若心思不止于南洋,那这件事就要提出来。 靠着皇帝的信任,把海军制度化,先保证人亡政不息,再做心中事。 南洋若定,还有不止之心,哪怕还只是外战,若到时候刘钰一直统兵,到时候提出再开拓,皇帝心必生疑。 可能到时候哪怕心里明知道刘钰说的再开拓很有道理,却也会心生疑虑担忧。 对倭一战,既然自信满满,必能胜之,何不趁此机会“识大体”、“真忠国”,先退后而进之。 李欗年幼,不知军事,但其身为皇子,心知肚明是来接刘钰的班的。 那么李欗就应该知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计算手底下的人立下再大的功,也威胁不到他的位子。 既如此,李欗必虚心纳言,不会刚愎自用非要表现自己。 参谋制度既已成熟,海军临阵又有上好的军官生,唯一担心的就是李欗亲自带兵傻呵呵的非往泥潭、滩涂、河口里钻。 但李欗是皇子,又是明显的海军接班者,那么此事就不用担心李欗非要表现自己,这也就连最后的意外都不存在了。 既如此,若将来还想更进一步,此时便要退后一步。 而此时退,南洋一战皇帝或可再启用为帅,因为荷兰不比日本。 但到时候,那就是依着军改后的思路,勋贵出镇领军,而非一手建起海军的大将领军。 虽人为同一人,在皇帝眼中却是两个人。 田贞仪可能并不太懂战略,但是却懂朝中人心这些事,她半句没提对倭的战略,只是在刘钰绝对自信的基础上,提出了针对人心的想法。 甚至田贞仪也不知道刘钰到底想要什么,但之前的信上她就问过刘钰了。 要想清楚,将来是做“安西大都护”、还是“左仆射”。 如果认为要做的事,非要做成“安西大都护”方可成,那么就抓着海军,在皇帝的信任消散之前,南下南洋。 如果认为要做的事,终究还要落实在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那就不如趁此机会,在一个想要攻讦的人都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扔下海军,回京。 朝廷里的事,比之外面难做。 或许不喜欢朝中的气氛,或许觉得在朝中掣肘太多,或是觉得不喜欢朝中的玩法规矩,但既是心思在内,外不过是为了内,那总要去面对的。 既要内,那就要学会朝中的规矩,从心所欲不逾矩方为本事。 不管是编练新军也好、建设海军也罢,那都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而是在无规矩处定规矩,难度大不一样。 圣人所言的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才是庙堂高手。 既如此,不如趁此机会,以此时退,为将来进,学学朝中规矩、做事手段。 初时不会,则可不鸣。潜心观察,闷声蛰伏。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此时退一步,比之一直执掌海军南下南洋后再入朝堂,更好一些。 免得到时候功高震主、君臣生罅、不通朝堂事。 若非要掌军,要么拿下南洋后,永不入朝;要么,就不要一直执掌海军拿下南洋再入朝。 所以,问题就在于,止于何处? 拿下南洋,是不是一切问题就都不用管了、自会风顺而成之? 第八十五章 战前就分赃 信上,田贞仪许是怕刘钰觉得她失了心气,便说的很清楚。 知进退,是知何时退才方便将来进,却不是进到无处可进时再退。前者尚可再做大事,后者不过老矣蹉跎。 这个时机,刘钰醉日酒醒后考虑了一整天,权衡得失,深以为然。 别说自己可能只是皇帝入戏太深觉得自己当为汉武、身边不能没有一个霍去病的自我加戏;便是真的是皇帝生的,亲儿子又能怎样,历史上皇权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故事可是比比皆是。 皇帝眼中,最好的霍去病,是那个在二十三岁英年早逝的霍去病。 自己没死,那就当不成最好的霍去病,也就最好不要再去当霍去病了。 况且,自己所做的一切,也确实是为了“由外催内”,却不是“由外而内”。 由外而内,和由外催内,终究不同。 由外催内,外部环境只是一个催化剂,终究还是要在内解决。 大顺靠着军改有了一副钢筋铁骨,可胎里的病、五脏六腑却一直没变。 刘钰不喜欢庙堂这个大泥潭,可真要做事,又不可能一直在外。 只是之前他以为回内的最佳时机,是拿下南洋。可却没想到田贞仪的意思是连倭国之战都不要参加,直接回内。 此时回内,南洋之战仍有九成可能出镇为帅,掌军自决。将来是内是外的转圜范围,也更大一些。 田贞仪的想法,配上刘钰对征倭一战海战的绝对自信,压到了他自己的想法。 听得出来,皇帝也很高兴,因为皇帝嘴上担忧的事,正是心里最不担忧的。 会失败吗? 皇帝自己也清楚,这一战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刘钰谋划了十年的准备,咂进去了数百万两白银,怎么可能会失败? 明知不会失败,还要假装担忧,刘钰当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 “陛下信任臣下,委以重任。臣昔日狂言,所求者不过是为陛下开疆拓土、又不至于汉唐之祸。从始至终,臣都是以此为初心而不改。” “臣要编练的海军,是一支‘有制之军、不可轻败’的海军。臣思虑许久,如平准一战,臣领军在前,难以证明臣的话。如今伐倭,正可展给陛下看。” 刘钰再度说起平准、军改的事,李淦心中暗暗称是,不免想到了当初胡闹到金水桥时候的场景。 不忘初心的四个字,再度把李淦拉回到曾经的记忆。不是当初那个倔强的少年再度出现在眼前,而是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尚且年轻的十余年前。 “不忘初心,不忘初心!好啊,难得。若朝中皆如你这般的赤子,朕又何忧?” “若真能以战养战,不耗费钱粮无数,朕难道就不想打仗吗?” 感叹之后,李淦没有再问刘钰这件事的缘由,而是问到了另一个问题。 “有制之军、有能之将,岂不更善?” 刘钰暗笑,回道:“陛下,观天朝四边,并无有制之军,唯天朝有。是以这等问题,何须考虑?” “行军、后勤、路线、大略,皆为参谋部的职责,依定而行之即可。古之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用兵,临阵固然名将,但其所能战无不胜者,一人可当参谋部而已。” “至于临阵之后……若平准一战,大策零敦多布智计百出,然有何用?臣领军前出,孤军深入,兵家大忌全都犯了一遍。然之若何?” “至于海军,此战海军只要压制倭人海军就好,这等事,海军能做成的不下百人。十五艘巡航舰,近五百门大炮,倭人就算水战有如朝鲜李舜臣者,可就靠那些关船,凭什么胜?” “战略者,行军路线后勤补给有参谋。” “战术者,临阵野战,陛下给臣五万新军,大炮充足、火枪齐备,便是对阵领着五万秦军的白起、领着五万汉军的韩信,臣也敢言野战必胜。”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狂傲,可李淦却听笑了,心道多半如此,到临阵野战的阶段了,若无大炮、也无火枪,就算韩白又有何计可施? 李淦知道刘钰看上去有时候狂傲,但分得清将帅职责。 为小将时,攻伐罗刹,可以豪赌一场;为方面主帅时,谋而后定,十足把握。 想着他之前已经去日本浪了一圈,直接把舰船开到了江户,这就像是西洋人直接把舰船开到了天津,如此尚且没什么损失,可见倭人的水师确实不值一提。 不管刘钰出于什么目的,这件事关系到大顺日后能否走出大洋,也关系到刘钰的命运,更是关系到刘钰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 这时候还敢做这样的请求,可见自信到了极点,皇帝心里最后的一丁点担忧也消散了。 “那运粮之事呢?” “海上运粮,比之赶海运货尚且不如,往来都是熟手。况且海上千里,其实都未必及得上路上三百里,此事不会有分毫差错。” “若立海军部,本也该有后勤补给军需一处,自可负责。况且,商人所求者,利也,陛下给之,若如功名之于束发苦读;军勋之于披甲从军。” 李淦忍不住笑道:“功名、军勋,不还是利吗?朕也想明白了,这读书人尚且不能人人求仁义而轻生死,何必要求商人重义而轻利?” 说罢,示意刘钰起来,赐了座,唏嘘叹息道:“朕是真希望能解决自秦汉以来的大难题的。” “外重内轻,则有军阀藩镇之乱;外轻内重,又恐重蹈宋明之覆辙。若真能解决这些问题,朕难道就不想开疆拓土吗?” “你说得对,平准一战,你只是证明了新式军操可以一敌三,但却终究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此番征倭,陆军皆以此术,海军若也能如此,当真是天下之大福。” “待伐倭结束,海军部当建起来,明以制度。你当尽心,定规制矩。”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很明确、很正式的提及海军部建立,明确海军制度的话。 这里面自然有个前提,那就是征倭海军大胜。 但这个前提不用说,如果败了那就连提都不用提了。 熬了十年,废了数百万两银子,若连此时锁国百余年的日本、不得有五百石船的日本都打不过,还下什么南洋? “臣敢不尽心竭力?” 得了这句准话,刘钰也放心了。 建立海军部,也就意味着有了一整套的官僚,人亡政息的事就可以不必担心了。 水师可没有一个在朝中的水军部,这里面的意义截然不同。 皇帝这些年如此军改,兵政府仍然存在。海军部若是建立,形成制度、完善选拔体制,哪怕搞出一支法国那样的行政海军,也足以称雄了。 李淦心里盘算了一下,心道你必是也知道,小七将来是要接你的班执掌海军的,你心知肚明,朕心知肚明,小七也心知肚明。 如此你若交权,叫小七执掌,既为初战,他心里也必明白:只要胜就好,其余人的功再高,也高不过你,更不可能执掌海军,那自是虚心接纳那些参谋的意见,按部就班地执行便可获胜。 若是真的不听,刚愎自用,非要使自己居功,甚至非要有正法而不用偏偏要凸显他自己,也算是提早暴露了心性,朕也不会再用他就是。 随后又想,你既要形成制度,不贪恋海军大权,海军一事上的一些之前难办的事,此时便好办了。 日后自是要以文控武的,但靖海宫建立之后,靖海宫出身的亦可作文官。 以文控武是对的,文臣不取决于他们是否精通兵法谋略乃至战术技巧,而是取决于他们的官职管辖权责。 但是在前面掌军、为一方舰队指挥的,还是要能打的、有才能的。 海军里此时通水战、有才能的,全是刘钰带出来的。 这一次若是真的指挥顺滑毫无滞涩,便可见他们也知道以朝廷为先,有些事就好办了。 “爱卿啊,待海军部建成、定下规矩,朕看要将海军略分。” “一部常驻威海、旅顺,钥锁京城。” “一部当驻于松江,巡航倭、琉。” “一部当驻于闽粤,剿灭海盗,监视南洋。” “若需大战,则派一人统领;若无大战,则巡航海路。你以为如何?” 刘钰心想,本该如此,只是之前自己一直管着海军,这等扩军的事,自己也不好提。 而且这样一来,又要裁撤水师,这里面的事不免负责。 “臣以为,正当如此。” “嗯,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朕也知道最早转正为舰长的几人都和你关系匪浅,或曾为主仆、或在白山黑水间便已熟识、亦或是以你为师自称弟子。但朕素知你是唯才而用的,到时候这些人选,朕自会亲拔。” 这件事是公事,属于本该这么做、但一直碍于刘钰一手抓着海军而导致没有做。 皇帝也知道刘钰对此只能是感觉到理应如此,这可算不上一个甜枣,又道:“你虽逃得过这海上颠簸,却逃不过和倭人舌战谈判。对外谈判,齐国公管的外交部,他去谈不合适;礼政府的人,谈谈礼仪朝贡还行,谈利益他们能把你这十年苦心所求的都扔掉而不自知。” “与倭战后,若能得赔款,八十万两归户政府库银,四十万两归内帑奖赏将士、赏赐功劳,百万两用于兴办实学。剩下的,你能要来多少,朕便都投入海军。” 第八十六章 清华园 “也正好,罗刹国使臣尚未至京城。在罗刹人那,你刘钰的名字还是够响亮的。对倭一战,你既认为这是杀鸡用牛刀,那你便留下,吓一吓罗刹人。辅助齐公把西北界约签了。” “罗刹人对你很熟,最知你本事,见你不为主将征倭,定以为你留在京城是为了应对我朝与罗刹可能的冲突。” 皇帝允了刘钰不直接指挥对倭海战之后,脑子动的也灵光,迅速想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位置。 本来还在头疼需要作出什么态势才能让罗刹相信,天朝可能会为了准噶尔的牧场和罗刹开战。 现在刘钰既不去海上,以刘钰和罗刹国的几次交流,以及平准一战打给罗刹特使看的那一仗,留下刘钰当抵挡上调动万余人做姿态。 “待你婚假一过,便每日去枢密院。你与枢密使两人,一陆一海,共掌此番对倭军机。你既是认为后勤辎重运输,海军部也需有专门的后勤处,便先把这个搭建起来,推荐人选做这后勤处的主司。” “此特事特办,日后陆海军官武选,自有制度章程。” 看上去一下子给刘钰分配了一堆任务,可不管是刘钰还是皇帝,都认为这算不得什么抽不开身的事。 对倭一战被刘钰在土佐难么一折腾,几乎不太可能出什么意外了;与罗刹谈判也是齐国公负责讹诈,刘钰只需要露个面,做个讹诈时候手里的刀剑便是。 刘钰不是很关心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对倭一战又不是赌国运的地步,在刘钰看来和西南改土归流的难度差不多,并不上心。 他上心的,是皇帝真真正正要拿钱兴办实学了? “陛下所言,若是倭人赔款,要拿出百万两兴办实学?陛下可有计划?” 李淦笑道:“此事正好与你说说。我问你,太宗皇帝当年为何要办武德宫?” 刘钰心想,肯定是觉得四书五经那一套有点落伍,又没能力魔改儒学的永嘉永康学派,破了却立不了,也不能“我注六经”,又不敢和天下读书人为敌甚至打出保天下的大旗来团结士绅地主阶级,那就只能这么折中了呗。 但这些东西也不太好和皇帝说,只好道:“本朝开国太难,在东虏的大炮上吃尽了苦头,而东虏的大炮实源于登州兵变。之后与伪明交战,倭人铁炮足轻、葡萄牙火枪手、郑氏的黑人卫队,足见西洋学问在兵事上有用。故而远见卓识?” 李淦微微摇头,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学自然有用,太宗皇帝当年也说过要兴实学。” “但怎么兴?铺的太大,反而无法兴,天下必然反对。是故太宗皇帝也只好只在良家子中推行,并不妨碍天下读书人的科举之路,并行而不乱。” “朕小时候,便有西洋传教士教授学问,朕岂不知实学之大用?但其大用者,与其之大害,孰轻孰重?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难不成要让实学胜过圣人之言?太宗皇帝言,明取天下,取于元少科举;本朝取天下,取于西安建制后开科举取士。” “兴之一字,当可深敲。铺于全国,非兴也,实乱也。” 这道理,刘钰自是明白,当年的那种情况,大顺争天下的时候敢兴实学,满清就会高举圣人明教的大旗,那就不用争了,躺平等死就行了。 最终留了一个良家子营学三舍法、武德宫的底子,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往下走就走不动了。 所以这才是刘钰想问的地方,要兴实学,怎么兴? 李淦见刘钰一脸疑惑,笑道:“朕记得你以前说的分饼论。这已经分掉的饼,朕动不得。可若是学了实学,无饼可吃,只怕也难兴。幸于军改、兴建海军,多出来一些饼可以分。” “再者,摊子铺的太大,反而不妙。古之三代,有学校之法,王荆公之三舍法亦义出于此,可于全国,不好推行。是故只推行与良家子中、京城、松江、鲸海四处。” “鲸海新建,并无阻碍;松江商贾居多,朕允其子弟学实学为国效力。京城就在朕的眼下,多给他们些饼吃;良家子本学实学,只是略改教材深入而已。” “至于别处,一概不动;各省举人名额,一概不动;科举进士人数,一概不动。” “靖海宫归于京城,并入武德宫军校,只分步、炮、海、骑各科,海军在京学一年而至威海再学一年,上舰实习。爱卿以为如何?” “呃……臣以为,甚妙。”刘钰心想,出于何等目的,这也能想到,无非就是加强统治而已。 给京城的人更多出路,让他们成为军官支柱,实际上就把军权抓的更稳了。以京城统治天下,确保京城是忠诚的。 忠诚的京城,就是一支足以扭转天下大局的力量。 至于松江,那不用提,不过是想把商人也绑到皇权上。良家子是基本盘,动不得,但是人少,可以直接改动教材,而且有之前的底子,不会有太大风波。鲸海现在一共也没几个人,也就是给刘钰个面子,毕竟之前在那花了不少钱了,不能白白扔掉。 军改之后,一旦挺过这几年,旧军裁撤干净,每个士兵摊在身上的钱是增加了的。 军官作为一个体面的职业,也算是被纳入了这种并行的“另类科举体系”之中,算得上是吃官家饭的了。 新学、旧学都吃官家饭,皇帝居中搞搞平衡,也算是把天下最有本事造反的人都笼络住了。 没文化去造反,只能为王前驱,成不的事的。科举加新学军官,在皇帝看来把有能力造反的都拉入了官饭中,又可相互制约,自可长久。 皇帝说的分饼,无非是分财政的饼,看来皇帝对将来开拓财源还是有信心的。 这对刘钰的计划毫无影响,不好也不坏。 但他还是想提一句。 “陛下,这实学不只是可以当军官。诸如农学、手工、冶炼、铸造……这些,也应重视才是。” 李淦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你定会问这个。当初效武侯故智时你便说,要让京城人对实学生出兴趣。这飞天遁地、冶炼铸造、农学纺织,自然也在实学范畴之内。” “朕已经定了,要在前朝的清华园,建一所科学院。这西洋诸国皆有科学院,朕自也要搞一个,当初就说过的,如今总算是可以办了。” “既要建在京城,那里正是一处好地方。一则是前朝戚畹武清侯所建,昔年号称‘清华园前后重潮,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实是以绝佳做学问之处。” “二则嘛……那里空着也是空着,无人肯在那里建园。做实学的,当知子不语乱力怪神,也正合适镇一镇那里。” 清华园的公案,刘钰早已知晓。齐国公府的别院花园就在附近,除了他们家这个翼国公分到了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其余勋贵在京城没那么大的花园和水源,只好都跑到海淀附近建园子了。 皇帝所谓的“力乱怪神”,就是崇祯朝的那桩公案。薛国观给崇祯皇帝出了个主意:国家危难,困于金银。文武百官、王孙贵戚累受国恩,理当为国分忧,纳银献粮。 武清侯的清华园,既号称淮北第一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加之兄弟争财产,自是先拿武清侯开刀,结果武清侯死了,死后勋贵外戚们还闹出了“九连菩萨叫皇帝断子绝孙”的故事,吓得崇祯再也不敢问勋贵外戚要钱了。 故而这园子虽好,大顺的这帮子勋贵们没有一个愿意要的,任其荒废,实在是觉得这破地方不吉利,都想留给皇帝。 但大顺的这几辈皇帝一个个都抠抠搜搜的,之前休养生息没钱建,到李淦这完成了休养生息却又是个琢磨着开疆扩土留身后名的,这地方便一直空着。 对刘钰而言,这地方建科学院,从前世的情感上来说,其实心里是挺愿意接受的。 可李淦接下来的话,彻底把刘钰搞晕了。 “朕已派了你的实学老师戴进贤,携郎世宁等西洋人,招募通西洋建筑者,就在那建一所西洋建筑,做科学院。” 这操作,一下子把刘钰晕到无语。 “陛下不是分了实学和西学吗?若分了,何苦又非要建西洋建筑,这不是反倒叫士大夫厌恶吗?” 李淦反问道:“怎么,你还想让工商与士大夫同列?你啊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北儒一派历来支持实学,但实学要以儒为本、实学为末。这等儒生,科举考不过埋头苦读的、实学比不过那些少学圣人之言的。反倒是不成不就。” “朕建科学院,若不叫他们轻于士大夫,如何使得?况且若是被人以为朕要再建一个‘武德宫’之类,分走科举名额,儒林舆论必然哗然,又要陷入‘实学’与‘大义’谁为本的争论之中。” “还不如直接建个西洋式的建筑,叫士大夫明白,朕不会用他们抢科举名额,也不会影响儒学大义,更省了实学与大义谁为重的争论。” “国子监博士,正五品;科学院博士,从五品。皆低一等。以示六经为重、实学为轻,建筑奇技淫巧,舶来不正,此方可无有争论。朕也就能做到这了,你若嫌少,自可投钱资助,此是你个人所为。” “你可多加资助,但与朕无关,更不可与朕有关。朕乃天子,你可懂?” 第八十七章 科学的困境 天子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宗教领袖,有些东西天子是不好表态的:稼穑之学,小人之学。巫医乐师百工,君子不齿。 皇帝大张旗鼓兴实学,这是干什么? 给的钱若是比国子监还多、博士品级和国子监平级,那这天子就是个不合格的天子,是要被喷死的。 嘴上都是大义,心里都是生意,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担心抢了日后科举的名额。 皇帝想要办事,又不想引起轩然大波,也只能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宣告一下这科学院是“二等人”,低于正统国子监。 北派儒学搞的那一套“实学复兴”,也是痴人说梦。就像大顺当年还是放弃了策论搞八股一样,要这么搞,有足够的钱还好,没有足够的钱全凭民间,那么名额肯定被各个社团垄断。 说来说去,还是没钱。 既没钱,还要保障旧饼分配的公平,那就只能在小范围内搞不公平。 实学也就只能在京城、良家子、松江、鲸海这几处地方搞,不能拓展到全国。 但是,这种办法,其实搞不好。 科学院得有钱。 没钱的英国皇家学会,不但拨款少,入会还得自己交钱,牛顿一死,如今愣生生搞成了一个“贵族交流沙龙”。 学神学、学法学,那都是前途无限加钱途无限,搞科学,没钱拿,全凭兴趣,根本扯淡。 所以出过培根、牛顿的英国,伴随着牛爵爷一死,学术中心立刻转移到了法国。 因为……法国科学院每年有拨款。 但是,大顺的科学院,不可能拿到拨款,皇帝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户政府那边,不可能松口,凭什么把钱给这些学实学的?有这钱,为什么不多建乡熟,广传圣人之言? 皇帝这边,就算有内帑,那也得一碗水端平,贴补科学院,就必须贴补国子监。 家长里短的想法,可以想象成妯娌关系。当嫂子的公婆给买了金银,当弟妹的没有,可以,只要这个弟弟不是嫡长子,是庶出;反过来,就不行。 儒学是嫡长子,实学是庶出,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反过来的话,士大夫是要罢考而请清君侧的。 这是个态度问题,儒林结社写报,舆论必要未雨绸缪,皇帝惹不起,也不敢惹。 兴办实学、搞科学院的钱,算是从将来的日本赔款里拿的,这可以不走账直接划走,之后就不行了。 李淦见刘钰还想说什么,笑道:“爱卿有钱,在威海就资助实学,广办作坊。你若出钱,朕这边也好说。朕也知道你投入海军不少钱,这朕都记得,但这件事,朕实在是不能出钱。朕不出钱,你若有本事让户政府出钱,不妨在朝中议……” 刘钰心道议个屁,我要有那本事还好了呢。 “陛下,钱或资助、或请助捐。但名呢?俗人所求这,名与利。名,陛下也不给吗?科学院博士,从五品,再往下的若国子监助教正六品,那科学院助教也就是六品,还没有为官的可能。若做成事,赏赐些名也不行?” 李淦反问道:“你想让朕赏赐什么名?从五品,赐三品袍、依三品例?那国子监博士呢?国子监助教呢?我听闻你在威海,为一件机械奖赏工匠数万两,就算镗出大炮,依着规矩,朕也只能赏五百两、一千两。你总不能让朕赏赐个许紫禁城骑马吧?” “你做出个镗床,要赏个三品袍?那倭国大儒搞出《孟子正义》,朕是不是也得赏三品袍?那本国大儒写一本《六谕衍义》,是不是得赏个紫禁城骑马?” 说罢,又笑道:“爱卿是勋贵子嗣,我看爱卿是一路太通达,竟是觉得从五品太低?不低了,不低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锦衣玉食出身,就算没勋卫袭爵的身份也对五品瞧不上眼。” “一年拨款,不会太多。朕也知道,你在威海鼓励实学、奖励工匠,动辄数万。可你出钱可以,那是捐助,在士大夫看来和嬉玩也差不多。” “有人在画舫一掷千金,有人在科学院一掷千金,有些人眼里,都是玩,无甚区别。” “你想让朕担一个‘木匠皇帝’这样的名头?” “朕出钱就不行。你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朝中都知道你是异端,可以鼓噪而攻之。” “朕答应你,待日后南洋事定,若真有二三个河南的税赋收入,每年可多拨一些钱便是。但是名,也就只能给于此了。” 刘钰俯首道:“臣请陛下亲见,使有功者可得见天颜。” 李淦想了想,起身踱步数圈,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刘钰在海军里投了不少钱,当年编练青州军也投了不少钱,但细作都说那些人在领饷的时候皆恩感天子,并无私心,这一点李淦是信得过的。 如果刘钰真想拿兵权,或者搞私军,他就不会促成军改,也不会将毕生所学尽诉诸书,并不留私。 搞科学有没有用? 之前没有什么经验,李淦不好说。 但如今,新式大炮已经装备了禁军,每年从玻璃、火柴等新物上收的税也不少,这都是明眼可见的。 刘钰又没有搞纺织业搞出来手工业破产的情况,都是搞的擦边球或者从无到有的东西,技术进步对小农为最佳基本盘的皇权带来的坏处没见到,好处却真的见到了。 刘钰在威海大把大把地往里面扔钱,这钱扔的让皇帝都感觉有些肉疼。他也知道以刘钰的性子,钱的问题不会断掉,虽然不好意思,却也安然受之。 现在刘钰一句不提钱,那是表明了资助还是照旧,现在却只为那些工匠求个名,这就有些难办。 当初的东西方历法大战,已经闹的不可开交:陛下何故重夷狄而轻诸夏? 这大帽子,李淦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戴,亲自接见这些工匠,下一句就是:陛下何故重贱业而轻君子? 踱步数圈,李淦终于点点头道:“可以,但不是现在。” 刘钰不知道皇帝说的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也没有追问。 李淦心想,待对倭一战结束,携胜利之威,朕要巡两淮、运河、江南、松江,届时接见一下各地的儒生、才童、大儒、学社领袖人物,届时再回来见见这些工匠,低调行事,或可行。 但他要亲眼见见运河、两淮、江南、松江的事,此时不可说,便也不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刘钰见皇帝已经松口,便道:“那臣替那些工匠先叩谢陛下。” 皇帝安然受之,这也是此时三观下的理所当然,皇帝能拉下颜面亲自去见这些工匠,已经算是给了极大的颜面。 能争取到这一点,刘钰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他知道这时候科学院是个什么情况,科学的发力点还未到达,而科学不是技术。 英国皇家学会在牛顿死后,沦为了贵族交际场。 俄国科学院从几年前初建开始就群星闪耀,但现在也被逼的四处流散。 莱布尼茨鼓吹了一辈子建起的柏林科学院,一分钱拨款都没有,腓特烈一世界形容科学是“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靠着“日历专卖权”挣经费,一群顶尖科学家全靠天文学技术卖日历。 法国科学院虽然此时可以算是学术重心,但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法国科学院上下仍然坚定相信不存在万有引力,宇宙是由笛卡尔以太构成的旋涡,不是引力催动了日月旋转。 直到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三年,伏尔泰去参加了牛顿的葬礼,这才把万有引力学说带回——而齐国公从巴黎返回的时候,老伯努利还不远千里给刘钰送来了信,不要相信牛顿那一套万有引力的扯淡。 至于牛顿的巨著被翻译成法文正式流通,可能还得靠伏尔泰的姘头,现在估计还没有法文本。 刘钰模糊了科学和技术的概念,一直在忽悠皇帝,他知道皇帝想要的不是撼动君权神授的科学,而是可以保卫皇权的技术,所以一直在投钱只求出成果。 甚至还不惜重金为将来准备了另一条路,以免情况不顺的时候,靠“不需要水、只要两条铁轨的、可以沟通东西南北的大运河”,来做最后的保底。 科学此时真的是一个特别尴尬的时刻。 处在量变即将质变的阈值上,但不论是珍妮机、蒸汽机、镗床、航海钟这些东西,都和科学家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而是工匠们靠手搓出来的。 牛顿都败给了拿手搓航海钟的工匠,科学的力量在此时真的就是一个笑话。但谁也不会想到,被腓特烈斥责为“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会在短短几十年后,成为最有力量的存在。 此时的科学,在西方的意义,和东方的诗词歌赋、考究古训、研读经典并无区别。 一些英国学会的贵族会员,花一辈子时间去画出各种蘑菇;牛顿悄悄否认三位一体,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上帝存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序言上,写的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以及世界运转的规律,然后就不去管了,所以所有科学的发现,都是在证明上帝定下的规律…… 这本来就是教士阶层和贵族阶层的游戏,放在大顺,就是琢磨何谓纲常、何谓天道、何谓气、何谓元。 英国贵族画蘑菇是玩,徐霞客不是玩吗?也是。 行为上,差别真的不大。 但玩多了,博物学就出现了,然后为描述性生物学铺平了路。 所以照抄的路就走不通,士大夫对徐霞客那种玩法有兴趣的太少,故而只能选择刘钰这种另起炉灶变三观、投钱技术见成果的路线。 刘钰没对皇帝有太多指望,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也算是自己之前投了巨额的钱带来的新大炮和玻璃的回报——虽然这和科学没啥关系,但刘钰假装有关系,皇帝也搞不懂,以为非要学了科学才能行,这才支持。 既如此,能要到皇帝“接见”这样的荣誉,配上从五品的官阶,也算是可以了。估计再多的也要不来,刘钰心满意足。 科学院的事,肯定是他一手来牵,也找不到别人。这倒是给了他许多的操作空间。 皇帝连科学院谁来牵头定出规制这样的废话都没提,直接说道:“待这些事忙完,你新婚之后,不妨去找你的实学老师戴侍郎谈谈。如何规划、占地几何、园林建筑,只要不逾制,你若有心助捐,能搞来钱扩大,随你。地,朕可以给;钱,朕就那么多。” 第八十八章 最适合的俄国模式 “是,臣知道了。” 刘钰再没说别的话,或者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 皇帝也知道有些不好,钱给的确实不多,或是怕刘钰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是感叹了两句。 “有功者赏,本该是这样的。但在朝中人看来,朕厚赏科学院,与前朝皇帝厚赏太监、重用太监有什么区别?朕建科学院,与前朝熹宗巧匠木器有什么区别?” “所幸花钱不多,朝中反对之声也不那么强烈。再说这有功者赏,怎么算是有功?就像是朕看你写的西洋学问里,说那英夷牛顿说万有引力,按你所想,若其在我天朝,是否要重赏?” 刘钰沉默,没说话,皇帝笑道:“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若牛顿可以重赏,那么解释圣人之言的是否也是同规格重赏?那些阐释三代之治的人是否要胜过牛顿引力之封赏?若不是,朕如何自处?岂非重工匠而轻圣人?重器而轻义。” 皇帝也明白,刘钰的沉默只是稍微表达一下不满,以及对科学院的重视。 刘钰也清楚,皇帝当初说过要建科学院的时候,可能想法也和路易十四、腓特烈差不多,只是将科学院当成一种皇室的点缀。 只不过是因为新大炮和玻璃带来的白银,让皇帝略微起了重视。 明明就是个技术的问题,却偏偏被刘钰解释成了一大堆皇帝根本半懂不懂的科学公式,实际上只是皇帝被忽悠瘸了。 加上俄国使节团第一次来京的时候,皇帝用科学装了个逼,发现东西方经书和艺术都不同,反倒是数学相通,亦算是唯一可以跨文化圈装一装的东西。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只要做了,就是好事。 皇帝诉了一番苦,又和刘钰谈了谈科学院的模式选择。 虽然当年关于科学院的想法就提了几句,但刘钰一直放在心上,追求此事,心中也有章程。 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他也分清楚了西方此时科学院的几种模式。 整体可以分为三类,英系、法系、德系。 其中,彼得堡的科学院算是继承了莱布尼茨的衣钵,加之此时的俄国上层基本上就是半个德国,所以俄国科学院也算是德系正统。 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英系的,理论上是追求纯粹的科学和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认清整个世界就要先描绘整个世界。 英国的皇家学会迅速贵族沙龙化,学刊上的内容,千奇百怪:狗膀胱里的石头、奇特的蘑菇、奇怪的石碑文字、各个时代的硬币种类,等等等等,牛顿沉迷于神学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正经成果了。 法系的,是大臣科尔贝资助的,路易十四同意,也不过是认为艺术、科学,都是王冠的点缀。而艺术和科学都是要花钱的,没钱是没法点缀的,所以投钱资助。 法国的集权制度,也使得科学院迅速凡尔赛贵族化,内部分成不同的品阶,如同公侯伯子男五爵贵族,品阶不同,待遇不同。 既然拿了国家的财政拨款,科尔贝之后的主持者,都会给科学院颁布各种任务,包括如何解决宫廷里赌博成风的问题?如何设计一座好看又华丽的喷水池?偶尔也会接一些诸如编写教科书、航海淡水储存、小麦黑穗病等课题,朝中会拨经费。 而在这些实际问题之外,科学院院士的日常就是沙龙讨论纯粹的科学、理性、法律、政治等等。 德系,和英系、法系都不同,源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讽刺英法的科学院体系,说他们是“为了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去满足单纯的求知欲……” 而莱布尼茨的科学院理念,是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应该使得工作和科学得以融合面向利用。 “其目的,是实践和理论的统一。不仅要改善艺术和科学,更应该改变国家和民众、农业和粮食生产、手工业和制造业、商业……” 他认为,科学为生活而存在。 科学院在追求纯粹的科学同时,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公益性的应用工作,科学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论,而应该用技术体现出来。 当然,他是有乌托邦幻想的。 他当初计划要搞的柏林、德林斯顿、维也纳、彼得堡、北京轴心,是想搞出一个“没有土地实体的、相互联系和互通知识的、学者的共和国”。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封建诸侯会全力支持科学,所以尽可能为科学院准备经济基础,包括科学院在柏林卖日历、改进灭火器、种桑养蚕等等。 虽然他在柏林的实践失败了,但是其科学院思想促生了彼得堡的科学院,凭借他的威望和联系,使得彼得堡科学院从建立之初,就抓了一大把的王炸……欧拉、伯努利兄弟、哥德巴赫等等,都是建院第一年就在。 俄国科学院秉持着莱布尼茨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注重实践:中俄勘界、地图绘制、航海探险、大炮改进、军舰设计、堡垒建造、要塞工程……到处都充斥着科学院的身影。 而俄国的落后,也使得彼得大帝对科学院的构想,是让一个科学院承担“科学院、技术院、大学”这三种职责。 最早的一批院士,全是外籍的,他们负责顶端的研究——因为那时候俄国是科学荒漠,凑不出半个院士。 这些院士从欧洲带来的弟子、加上俄国本土的顶尖人才,称为大学生,给院士打下手、辅佐院士工作。这些大学生助手同时作为老师,教育第三层次的预科生。 预科生都是俄国人,需要考试进入科学院,接受顶尖院士的助手们的教育。 外国院士。 外国和本国的院士助手。 本国的预科生。 这种模式,使得俄国从科学荒漠,只用了二十年,就培养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俄籍院士,创建了莫斯科大学。 英系、法系、以及在俄国的德系正统,最适合大顺的,是正统德系和法系的融合模式。 因地制宜。 俄国那一套三层次模式很好,可以快速成型。 法国那套领钱立项目的模式也很好,可以集中力量搞突破。 但俄国科学院作为国子监的模式,可以直接涉足朝政,成为官员储备,这一点大顺学不来,也不可能让科学院的人才成为官员储备,一大批进士、举人呢,大顺又不是野蛮的文化沙漠,是有自己的科举体系的。 而法国那群人搞沙龙,今天谈法的精神、明天谈君主立宪,估计连带科学一起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最好就是这种俄法融合的模式,保留俄式的三层体制、保留法国的领钱立项。 用皇帝感兴趣的武器、粮食、贸易、金银、治水等等,不断提升科学院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并且把技术伪装成和科学密不可分。虽然这个时代是分开的。 他将自己构想的大顺特色的科学院模式和皇帝一说,又挑拣了几处皇帝在意的方向提出了分科,皇帝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然也,然也。这经纬度的测量,是一件大事;黄淮治水,也是一件大事;枪炮火器,更是大事。爱卿所想的这几件事,正是科学院的当务之急。” “朕就知道,你早有章程。” “但有些事,朕要不偏不倚,即便有所偏倚,也应偏倚明教。就如当年的钦天监日食事件,在一些事上,这科学院要拿出本事,朕才好用。” “不过一旦要用,必要流血。当年钦天监东西方斗法,是赌了脑袋的。朕是不怎么希望再起这样的冲突,科学院最好也不要在这种有冲突的事上找麻烦。” 高兴之余,皇帝还是告诫了一下刘钰。 皇帝当然希望能多出一种选择,在一些官僚位子上,是希望引入一股新力量的。 比如枪炮制造、农田种植这些东西,科学院肯定拿手,与士大夫之间也没有什么冲突。钦天监已经被西洋人抓在手里了,如今禁教之后,这一批传教士老死,新的不来,科学院的本土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 可是,能起冲突的、赌命的,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 皇帝更希望科学院是个工匠会,能解决问题,但要不要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发表意见,就算是能够十拿九稳,也最好不要提。 这是好心,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 科学院里的人,要么要请西洋人,要么就是刘钰教出来的一些人,这些人玩朝堂政治,非要被人玩死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插手。 既是告诫科学院的,也是警示刘钰的。 从威海回到了京城,肯定会有许多人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皇帝是想继续用刘钰的,那就要提前告诉刘钰,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说了。 “上一次江苏节度使奏改漕运为海运的事,你做的便很好。需要你做的时候,朕自会用你;但做与不做的选择,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久在外练兵,不知朝中事,你的性子也容易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我看,这段时间你就消停一阵。借着新婚,休息休息。早朝少说话,散朝之后去枢密院执掌一下对倭战事机密。” “多看看,多学学,多听听。学海无涯,朝堂之上,够你学一阵了。” 说了一阵,心道:“你也放心,只要你不主动找事,虽然你从威海回来暂不掌海军了,只要你还参与征倭军机,那朝中也不会有以为你失了宠而落井下石的。但你可得管住你的嘴,朝里可不比威海。” 再度嘱咐两句,这才挥挥手道:“你退下吧。” 第八十九章 一人可当两万兵 离了皇宫,没了皇帝身边的冰桶降暑,热气一下子扑了过来。 回到翼国公府看看,新婚在即,自己这个新郎倒像是多余的,很多事根本与他无关,府中上下都在忙碌。 回到自己的伯爵府,仍旧在忙,乱哄哄的。 朝中的事太多,估计清华园那里的科学院就算建起来,也得许多一段时间。 他现在和戴进贤之间闹得挺别扭的,并不想现在去去谈谈关于科学院占地和建筑的事。 估计一段时间自己都要逗留京城,没有心腹人是不行的,遂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威海。 将他挑选出的一些孤儿先送回来,有男有女,只让康不怠还留在威海,主管那些作坊的事。 海军那边他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不去亲临威海,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荡。 震荡和疑问肯定会有,要是没有才显得奇怪,但至于说集体闹事这种情况,断不可能。 田贞仪给他出的这个主意,有些仓促和突然,但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暂时来看,回到京城把一些东西制度化,也确实远胜一直留在威海执掌海军。 按照田贞仪的推断,将来真要打南洋,肯定还是自己挂帅,那么留在威海的意义也确实不大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会叫谁来接任这个鲸海节度使,估计应该是会选一个和刘钰有关的人,毕竟要保证萧规曹随,将来若是拿下北海道并入鲸海省,一贯的政策肯定还要延续刘钰的政策,这一点皇帝应该会考虑。 那地方穷苦困顿,苦哈哈的地方,正常人也没人愿意去,再者也还远没到摘桃子的时候。 第二日早朝时候,刘钰按时点卯进去,皇帝却没先提要让刘钰回京卸任海军一事,而是先问起来倭国的事。 “倭国侵占琉球百余年,灭绝宗藩,欺瞒天朝,此事朕深恨之。卿等如何如何解决?” “琉球子自陈其罪,其罪虽可恶,但终究有心无力。倭人为罪魁祸首,若不惩罚,恐叫天下耻笑。” “如今西洋各国使节多在京城,琉球子自缚而来陈其罪、诉其冤,岂可不管?” 假枢密使江辰出言道:“臣以为,倭国狼子野心,唐时侵新罗、前朝隳朝鲜,控制琉球百余年,实天朝之大辱。若不伐之,则宗藩以为天朝无力,恐失宗藩之心。况且倭国自大,久不来贡,臣以为当渡海而击之。” 说罢,又看了一眼刘钰道:“鹰娑伯通习海战,久在海上,必知海上天文。况且鹰娑伯去琉球后,又往倭国威压,一路顺畅。倭人所倚者,海也,若能渡海,倭国不足为虑。” “臣以为,当移六师以征之,问罪祸首,方显陛下之明。” 这是希望刘钰站出来打个保票,渡海征倭,大局已定,但朝中还是翻出史书,担心蒙古人征倭的事重演。 大臣们对大海的恐惧一如既往,在刘钰看来隔着的这道海,只要军舰和航海术合格,可比征西域的戈壁黄沙容易的多。 然而不等刘钰出来打保票,几名勋贵武将也纷纷出面,支持开战。 他们的子嗣或是在军中,或是当年征准噶尔一战被刘钰折腾的去西域武装游行了一圈,自是盼着开战获取军功。 皇帝手里捏着大义,又说了关乎颜面,还说什么西洋诸国使节都在,姿态做到了这种份上,也无人出面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征倭一事,早有预兆,当初可不是天使意外发现琉球出了问题,而是先在朝中造势找了琉球的留学生询问之后,才派刘钰去的琉球。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提一句“一叶扁舟送一使者去倭国质问”之类的话,提起来就是要掀烂伤疤了。 相隔万里,琉球的事从前朝万历年瞒到现在,谁敢保证质问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准备了许久,再加上皇帝那日在正阳门的作秀,谁都知道这时候谁站出来反对,只怕要被骂死,背个国贼的帽子。 皇帝等了等,见无人反对开战,遂道:“枢密使之言,甚合朕意。只是渡海远征,我看也非要他不可。” “一来他即日将婚,素来又常说霍冠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言,若其出征,于身不吉。” “二来嘛……当日鹰娑伯言他要操练的是有制之军,便是缺了他一个,也一样胜得。于练兵一事,无人出其右,他既言有制之军,朕自信之。” “鹰娑伯久在军中,劳苦功高,不若回京歇歇。”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朝的时候固然要保持肃静,可皇帝的这句话还是一下子让朝中的人全都惊呆了。 碍于礼官在侧,不好惊呼,可一个个心里都翻腾起了海浪。 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被陛下解了兵权? 是不是意味着刘钰失宠了? 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啊。就算是所谓的有制之军,可是否可用,谁也不知道。 这只是刘钰自说的,当日征准噶尔,确实是胜了,可青州军也是刘钰一手带出来的。 这到底是胜在有制之军上?还是胜在兵识其将如有臂使上?谁也说不清楚。 再联想到前几日刘钰因为“殴打荷兰水手”被罚俸三年的事,以及皇帝派遣七皇子去威海等等事,难不成刘钰做了一些跋扈之事?亦或是在军中培养私属,陛下震怒? 怕打完倭国再立新功,而至尾大不掉? 不只是那些幸灾乐祸和刘钰不对付的,便是刘钰圈子里比较亲近的,这时候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今日会出这么个事。 翼国公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莫不是守常的嘴,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早就说过他,要稳重些,不要什么话都说,伴君如伴虎,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尚且都有诸多惨剧,你还真把自己当霍去病了?况且冠军侯英年早逝,你还活着,这嘴就不能老实点? 几个人用笏板挡住脸,悄悄观察着刘钰。翼国公、齐国公都不好出面,是要避嫌的,江辰再度出面道:“陛下,这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 皇帝却笑道:“鹰娑伯不是总说,日后勋贵出镇为帅,士兵操练如一,换将亦无不可吗?难不成这陆军如此,海军便不如此?” 这句话听着既像是信任,又像是敲打,还有几分像是抓住把柄就要解权,哪怕是再懂帝王心的大臣,也没听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钰却出来道:“回陛下,海军亦如此。臣操练海军,所为者便是练出这样一支海军。若海战失利,皆臣之责。” 众人有些看不懂了。皇帝既开了口,刘钰交权那是肯定的了,因为皇帝已经逼到刘钰没有了退路。 是你自己说的,你练的是有制之军。如果你自己又说,缺了你打不赢,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交权倒是必然,可没想到的是刘钰居然还把责任主动揽了过来,说海战若失利是他的责任。 对日本的恐惧,还深深印在大臣的脑中,或者说是对大海的恐惧。既然没有几个像刘钰这样自信到认为半支海军可全灭日本水师的,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刘钰的举动。 不能理解,也就疑惑。 有几个心里对刘钰颇有不满的,心里也暗暗赞叹,心道此人虽然不读圣人之言,粗鲁骄横,但其忠心可鉴,实无私心。 但皇帝这时候把刘钰换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趁机看看朝廷对海军的控制?海军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刘?如果是这样的话,刘钰此时就算痛痛快快地交权,那也是有了罅隙,或许正可弹劾? 几个动了歪心思的正在那琢磨的时候,就听皇帝道:“你虽不必亲临海上,但你熟知海事,与倭国情势。对倭军机要务,你可躲不开。此其一也。” “其二,准部来报,罗刹人占其草场,修筑堡垒,一直不退还。你和罗刹人多打交道,对西域也熟,这些日子当仔细研读罗刹、西域山川地理。若实有战,还需你出镇额尔齐斯河。” 两句话,虽然对大海和日本还怀有一丝恐惧认为实乃强敌的大臣还是不明白征倭一事就这么简单,却也听明白了,只怕此时刘钰恩宠未失。 既要他参与对倭的军机大事,又要他做好出镇西域的准备,难不成是准备在西北再和罗刹打一仗? 若是这样,似乎便说得通了。 当年在黑龙江对战罗刹,是刘钰搞出了最大的动静;进军西域,也是刘钰一马当先,绝了一大堆翘首以盼功勋的军中子弟,愣生生把准部这个看似难打的庞然大物,打成了西南改土归流级别的战争。 权衡之下,应该是觉得对倭一战只要略施惩戒,而与罗刹似是要稍微大打一场,所以调刘钰回来? 一些读过西洋诸国略考的大臣也知道瑞典国和罗刹自来有仇,这一次瑞典国使节前来,之前大顺又把准部的瑞典俘虏送回瑞典,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大部分人都觉得想通了的时候,知道对罗刹要谈而不打的齐国公,反倒有些迷糊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刘钰应该不会出镇西域,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罗刹人。 迷糊只在片刻,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知道的消息越多,也就越能想的明白。 暗道:“此事甚好。你既在京,对罗刹谈判一事,我就更有把握了。” 朝中能打的其实还有不少,但罗刹人最熟悉的,也就一个刘钰。其余在西南改土归流的、之前和准部对抗的,组织军团作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罗刹那边却名声不显。 齐国公心道刘钰若在朝中准备领军,罗刹人无论如何也要忌惮三分。要做出打的架势,才能要到更多的土地。 而倭国,是吓不住的,只能靠打。 不是只有刘钰能打,而是罗刹人只知道刘钰能打。 再一想,觉得更明白了,既然只能靠打,刘钰又认为倭国水军不值一提,那刘钰去不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反倒不如留在京城、做出随时出镇西域的态势,价值更大。 一人可当两万兵。 暗赞一声妙极,却也想不到这是他闺女出的主意,为的是避开一直执掌海军而下南洋的麻烦事,对西北勘界,其实并不甚在意。 第九十章 军费 朝中大臣们猜测着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却也知道征倭一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唯独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便是皇帝指定了三个人协助处理对倭征伐的种种机密事。 一个是假枢密使江辰,一个是曾经的户政府尚书、如今入天佑殿的卢挚垒,另一个便是刘钰。 这既在情理之中,又要意料之外。 当初军改逐渐拿走了兵政府的权责,就有人看出来皇帝要继续加强集权,尤其是对军权的控制。 这三人征倭期间,明显是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而非天佑殿那种有制度体系的秘书班子。 这三人各自有各自的官职和爵位,但是这一次对倭征战的协理,却又是个明显的临时机构,没有名分。 至于日后会不会彻底改变,形成专职军事的真正枢密院,甚至要对天佑殿进行改革,那就不得而知了。 刨除这三人的本职和名正言顺的体制内身份,这三人名义上是没有资格对下发号施令的。 最终不管是调兵、调粮、协调等等,还是需要天佑殿和六政府,皇帝作为其中的媒介,总领全局。 这样一来,反倒是叫不少人心中一松,这么看来,刘钰已经就是等江辰这一辈彻底退下之后的军方第一人了? 若真是这样,未必不是好事。 军改之后,军方第一人打仗的时候自是有用,可不打仗的时候朝中政事的发言权就小得多。 注定掌兵的人,皇帝应该不会让他参与太多政事。 也有人从今日的事上,猜测亦或者日后还会有什么制度性的变化,六政府、天佑殿、还有那个初建未成形的枢密院,将来到底要搞成什么样,现在朝中都有些看不太懂了。 唯独一点可以确定,刘钰并未失宠,海军的事,怕是另有内情于其中。 朝会散后,这三人第一次在禁城里的一处房间内会了个面,皇帝自也在。 这里距离天佑殿不远,屋子里也没有其余人,只有四个人,这毕竟不是个有编制的机构。 窗子上仍旧是窗纸,非是可以被外面看清楚的玻璃,屋子里摆着降暑的冰块,并无太监或者女官服侍。 刘钰心道这回既是名正言顺,又是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说话就算好使,但按照规矩就是放屁,最后还得皇帝出面走正规程序。 自己此时真是连个秘书都不如,有编制的秘书是有一定权责的,现在自己最多算是皇帝的门客,或者无职能的郎官,可以直接和皇帝说话甚至决策,但没权…… 剩下两人,不管是江辰还是卢挚垒,除了这屋,那都是有公章的,自己现在就有一个私戳。 屋子里的几人都熟,早在武德宫的时候就听过江辰的故事,之后一直在西北执掌大军。 原户政府尚书卢挚垒在朝中自是见过,但不熟,也不知道此人的性情,不过皇帝叫他参与此事的原因也能猜到,一是天佑殿成员,二是本为户政府尚书,户政府的一些情况也比较了解。 斗转星移,新人换旧人,此时的天佑殿成员早不是当初刘钰还是勋卫时候的老人了。 军改在制度上还未完全改完,江辰这个枢密使的职位很尴尬。 江辰倒不尴尬,但枢密使这个职位很尴尬,现在的权和威望是江辰的,枢密使到底是个啥,现在还没定下来。 以后到底归于哪、还是由皇帝牵头直管海军部陆军部把枢密院独立出来、亦或是定制枢密使入天佑殿卡一个名额,现在还不明确。 估计皇帝也是在尝试,尤其是想利用这一次对倭开战尝试一下将来到底怎么搞。 变革总需要尝试,但不管怎么尝试,抓住军权这一点,皇帝倒是想的清楚。 小圈子比之在外面要宽松的多,不需要始终跪着亦或者皇帝特许不跪才行,皇帝居中坐着,刘钰三人坐在矮墩上。 “此番征倭,大略已定。海权在我,处处可以登陆,刘爱卿先去倭国转了一圈,倭人分兵之势大致已成,我看这一战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说呢?” 刘钰这些年来满脑子都是征倭的事,这是大顺走出大海的第一步,也是确定东亚新型朝贡体系最重要的一步。 在大略上,他是把日本可能的动作都推演了一遍的。此时皇帝问起,他也不把话说的太满。 “臣以为,倭人的选择其实不多。” “如果被臣逼得不得不分兵于各处,组织四五个分散各地的机动兵团,此战简单。只要陆军上岸,大势可定。” “若是只管江户、九州岛,海军或是运兵于釜山寻机,或是在琉球逡巡,见缝插针,不消半年,其国必乱。” “如今大军已集结威海,海军一部也已会和松花江之兵,不日将占虾夷。臣以为,如今大军不宜先动,而是下令海军先在釜山集结,以陆战队加上一部分陆军在那扎营。人数三千即可。” “海军沿着倭国海岸线武装侦查,看看倭国到底是不是将兵力分散成数个机动兵团。若是,则海军主力返回,准备登陆作战。海军分出小半,携釜山之兵登陆袭扰,攻城拔寨。” “以臣之估算,和之前海军参谋们的计算,此番军费也就在二百万两以内,必可使倭国臣服。” “倭人幕府,必先防内而后战外,久战对倭国不利。” 报出了一个叫在场三人都惊讶的“二百万两军费”之后,三人顿时一惊。 “两百万两?” 虽知道此战应该不会比征准噶尔花的多,但要说只花两百万两,着实不敢相信。 “两百万两。最多上浮不过几十万两顶天了。” 趁着众人惊诧不信的机会,他又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刘钰这也算是打了个埋伏,玩了个障眼法。 之前海军造舰、兴建海军的钱,不算。 军改、新军训练、换装的钱不算。 后勤运输用将来的贸易垄断权外包给了贸易公司,这也不算。 开战期间的军队正常军饷,也不算,反正不打仗也得花钱养兵。 这么一说,给出的这个两百万的数额,听起来就叫人震惊了。 两百万两,看似挺多,可对于大顺这样的体量而言,其实干不成什么事。 虽然也知道日本不是太强,但有前朝在朝鲜作战的经验,总觉得这最起码也得是个高句丽水准的大国。 二百万两把这么一个水准的大国打趴下,听起来就像是儿戏。 二百万两能干啥? 原来的户政府尚书卢挚垒对数字相当敏感,经历过当年征伐准噶尔的战争,当日可真算是花钱如流水,二百万两放在当年的西北,也就是听个响。 要不是刘钰当年兵出阿尔泰山,借大策零敦多布的诱敌深入之计,将计就计,一举击溃了准部主力,征准一战的钱,还得照着当年的一倍去花。 当然,事后这钱也没省下来。一番军改、造舰,把省下来的那点又都花进去了。 他觉得刘钰是不是算错了? 皇帝也是被这个数目搞得有些震惊,细细追问,虽心里信任刘钰,却也不敢相信会报这么个数。 可听刘钰详细一说,又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听刘钰解释了一下钱都省在了哪,皇帝笑道:“江南的漕米,沿着运河走,京城要一分,百姓负担不下四分。征伐准噶尔,十成军粮,到了前线也只能剩下半成。一两银子一石的米,运到阿尔泰山,折算下来竟要二十两银子不止。” “这征伐倭国,鹰娑伯给出的海运损耗,是十成取一。倭国相隔数千里,大海相隔,竟和从京城出兵打到张家口差不多?” 刘钰心道,战争花钱的大头,永远都是后勤。你从北京打到张家口,这粮食的消耗,还真不一定有从松江运粮到长崎多。再怎么说,南洋的商人可是能从暹罗运米去广东卖的,还有不少赚头。 司马迁的《货殖列传》里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在大海面前,已经不怎么对了。 又想,你要是当初征准噶尔的时候,规定运到哈密的米价是二两一石,商人早就吓跑了。但你要是打广东,告诉商人不管哪来的米,二两一石船到付款,只要有制海权,海商能把棺材本都拿出来去南洋买米。 鸦片战争的时候,从英国和印度运兵,打了两年,加上工资和新造的一些特殊船,一共才花了1200万两而已,这里面还把当兵的工资算在了里头。 从大顺去打日本,又不求占地,又不求统治,距离又近,把之前造舰、军改的钱都刨除在外、也不算军人的军饷工资,二百万两绝对足够。 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征倭一战,朝廷最头疼的后勤问题,“承包”给了贸易公司,朝廷一分钱不用花,所需的只是两年的对日贸易垄断权。 而之前刘钰插手之前,就大顺海关的收税水平,和走私横行的状态,对倭贸易的海关收入,一年也就大几千两银子。 对日贸易不是刘钰开创的,而是一直存在的。但钱能流入到海军、作坊、军工等方向,则是刘钰主导的。 对朝廷来说,尤其是大顺这种古典陆权朝廷、认为英国出口补贴反给商人钱的英国丞相脑子有问题的朝廷而言,总觉得没拿到朝廷手里的钱,就等同于根本不存在。 大顺特殊的高地租、高利息的情况,是没办法成立银行搞债券国债的:老百姓没钱买、有钱的自己放贷或者买地,收益都比国债高得多,除非大顺朝廷能拿出年息百分之三十的高回报率,否则傻子才买国债。 而年息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大顺朝廷是还不起的。 故而刘钰选择了这种极为让利的方式,用垄断权换战争国债,看上去让朝廷觉得一分钱没花,但实际上两年的垄断权,至少价值个二三百万两白银。 尤其是赶走荷兰人、放开朝鲜贸易、放开日本贸易信牌制度的情况下。 但只要不从府库里往外走,在朝廷看来,那就等于没花。至于垄断权预支……朝廷之前也没有预支的机会,这个自然也不算。 故而刘钰说的两百万两,水分极大。 这两百万两,也就是火药、炮弹、铅块、药材、抚恤金、杀敌饷之类的钱。本来松江今年的漕米就有一部分是要运到威海做军粮的,运到威海和运到长崎,对这些跑了无数次长崎的海商来说,差别真的不大。 如果换算成正常全算上的情况,当在八百万两左右;算上军改和造舰,更是当在一千三四百万两左右。 第九十一章 枢密院 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一番详实的数字,还是让皇帝等人相信,这不是扯淡。 如果顺利,打这么一仗,不算那些朝贡之类的颜面和政治意义,也不算将来的对日贸易,单单是赔款,可能都能赚到一倍的钱。 打仗,真的可以赚钱! 对这个数字最为感慨的,还是当年在西北与准噶尔对峙许久的江辰,想想自己当年领兵的时候,二百万两能干成的事,再想想今日二百万两能干成的事,感慨万千。 花的钱越少,中途贪污漂没克扣的也就越少,同样是两百万两,干成的事实在远胜于从前。 此时此刻,江辰对刘钰也是心起佩服。 他自忖于西北这种地方,兵力相同,训练一样,与刘钰对阵,绝对有七八成胜算。 就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事后复盘,在他看来,刘钰打的什么玩意儿?好多次机会都没抓住,这都能赢,他心里是服刘钰的练兵之法,却是真不服刘钰的临阵指挥。 可伐倭这种陆海合作、或者说伐倭之前准备的战略上,江辰也明白自己这一套怕是过时了,将来军中的第一人非此人不可了。 真到了枢密院这个层次,临阵指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战略谋划。 刘钰为伐倭做的准备,尤其是领兵攻土佐这件事,江辰自觉自己是做不出来的。 但有时候想想,也会觉得有些不服气。 枢密院里,现在只有一群陆军的参谋,按照陆军的想法去打,海军就是负责把陆军送上去、运送后勤辎重、保护海权退路的。 如果枢密院能掌管海陆两军,自然会有更多的办法,未必和刘钰的这一招一样,但效果多半也不会差。 想到这,心里多有些不爽。 暗自嘀咕,心道看上去,像是这一战海军是陆军的附庸,只要把陆军送上岸就行。 可实际上,分明是海军的参谋定下了大略,让陆军顺着计划干就是。 怎么调动倭国的兵力防卫、怎么让倭国瞻前顾后,你们陆军一概不用管,只需要我们给你们送上岸,你们打两仗就完事。 至于要是面对倭国一国一城的情况还攻不下来,那就是陆军无能了。海军的陆战队说不定会教教陆军怎么攻城…… 心里一阵不爽,忍不住摇了摇头,皇帝奇道:“江爱卿,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江辰忙道:“没问题。臣刚刚想了一下,海军的杜锋先攻虾夷,若能克,鹰娑伯的谋略就算是完成了。” “海军聚于釜山,则与虾夷互为首尾。倭人从下关到津轻,处处都可能被海军登陆,所以不得不防。而若防,就不得不按鹰娑伯所言,分成几个机动兵团,士卒的双脚是跑不过军舰的。” “至于南侧,从土佐到江户,琉球亦可为出发地。鹰娑伯在琉球大清洗,琉球子亦在中土,倭人不知琉球虚实,也不得不担心海军从那里登陆。” “是故臣当日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海军只要三五千人,就能牵制倭人十万士卒不能乱动,此皆鹰娑伯的谋划。” “臣以为,此战既然已经议定,不妨就按鹰娑伯所言执行就是。海军整备,先驻釜山,后勤运粮囤积,再运去两千陆军与陆战队配合。” “舰队先出,攻下对马岛。随后沿途北上,绘制地图,武装侦查,不住袭扰,确定倭国调兵情况。” “时机在我,若倭国果真龟缩数团,则大军登陆长崎、小仓,关门打狗。倭人九州岛皆外样大名,或可诱降使其避战。” “如倭国没有龟缩数团,则可能海军载人登陆,袭扰半年,倭国自乱,只怕一战都不用打,他们就会请降。” “臣……只是感叹,倭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无海权,实不堪一击。若在西北,准部若有所谓旗本八万骑,莫说两百万两,只怕要平其乱,非得两亿两军费不止。” “陛下昔日高瞻远瞩,建造海军,臣今日才知陛下灼见。” 这话正说到了李淦心坎中,李淦想着刘钰当初的“恐吓预言”,问江辰道:“若爱卿为幕府将军,有何破解之策?” 江辰摇头道:“无计可施。” “若不管外样大名死活,位必不稳。虽可保旗本,但有天朝介入,那就不好说了。” “若无天朝介入,或可励精图治,放任大名反叛,日后再打回去便是。可天朝既然介入,支持外样大名反幕府呢?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也是没用的。” “若龟缩不打,倭国赋税太高,五公五民,再有贪墨苛捐,只怕八公二民不止。鹰娑伯所言三十税一,或有夸张,但本朝选官治理而郡县,分武士之田于平民,则必箪食壶浆。” “加之倭国多有儒生,鹰娑伯所言曾有大儒被弟子问若孔孟来攻如何?既有此问,可比昔年甲申年后大儒相问东虏为帝复仇若何?既问,则心已乱矣,否则若萨尔浒前可绝无大儒相问:剃发头不痒,何不剃之?” “臣怎么想,都是死局。这死局,从鹰娑伯攻下土佐之后,就已定下。臣,解不了此局。” 倭国的死局,江辰自认解不开。在庙算上已经输了,这仗其实打不出什么水花,可能会比改土归流那样的仗都无趣。 可江辰想到的另一件事。 北方的威胁都解除了。 西北、东北,以及蒙古方向,都没什么威胁了,罗刹人根本和匈奴没法比,整个西伯利亚也凑不出三五万人口。 如果将来还要打仗,皇帝仍然想开疆扩土,那就只能往南打了。 往南打,就像这一次征倭一样,只要海军胜了,剩下的真就是按部就班就好。 甚至可能会有新的作战战略,比如……狭窄的安南。 这一战征倭结束,可能大顺将来的作战方向,都要走这种海陆配合的方式。 只是,像征倭这一战,看似唱主角的是陆军,可实际上海军在牵着陆军的鼻子走。 没有海军在日本这么一折腾,陆军可能要面临几场硬仗,至少日本那边可以拼凑出一支数量足够的野战军团,在九州岛寻机决战。 陆军的那群年轻参谋,战术是合格的,但在战略上,距离陆海配合还差得远,思路仍旧跟不上。 海军那群人,在刘钰的教导下,本身将来往南打,海军就是要唱主角的,在一些思维方式上和他手底下的那群年轻的陆军参谋不太一样。 江辰在想,枢密院的权责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刘钰所言的总参谋部的职能,那么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得增加海军的人,将来要么不打仗,要打肯定是南下的,这一点是不可能有争执的。 枢密院如果想要日后有作为,真正达到一开始构想的那种程度,就必须要把海军那边抓在手里。 唯有如此,才能制定类似征倭这一战的陆海配合策略。否则陆军的那群年轻参谋,就算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海军的情况,也管不到海军,定出的策略只能是让海军打配合。 一直以来的天朝都是个纯粹的陆权国家,水师存在的价值,可能也只是渡江渡河,这和现在这一仗的战略思路,完全对不上路。 思索片刻,江辰还是试探着跟皇帝提了一嘴。 “陛下,臣这枢密院,这一次在谋略上,实在是……实在是乏善可陈。倒像是海军那边,自己承担了枢密院的职责,大略制定、逼迫分兵等等,说是鹰娑伯一人所为,怕有不妥;但若说海军的参谋部所为,当可不差。” “北境已定,日后天朝若再战,怕多半都是这种陆海配合的仗。” “此番枢密院的战略,仍旧还是把海军当水师用,无非就是运送上岸。臣今日才算明白,这海军和水师的不同。枢密院的参谋,都是通晓陆战的……臣以为,是不是把海军的参谋也抽调一批?尤其是此番配合鹰娑伯制定分倭之略的那些?” 这话按理正该他提,这么一提,皇帝心道你今日才看出来这一仗哪里是枢密院指挥陆海军? 这分明是海军在指挥枢密院,只不过当初刘钰去琉球的时候,朕就准他便宜行事,哪曾想行的如此之大? 愣生生把个预计要两三万人、千万两银子的大仗,搞成了一二万人、二百万两银子的小仗。 不过心道这事既怪不得刘钰,也怪不得枢密院,职责不明确,海军也没有个制度的海军部,为了追求效率都是刘钰一手抓着。 就算是枢密院想搞,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通晓海军不是水师的人,总不能把年纪轻轻的刘钰提成枢密使吧?这日后还怎么升? 枢密院的那些参谋,虽年纪轻,但在皇帝看来水平并不差,所差的就是日后的历练,科班出身的能力还是有的。 但毕竟学的都是陆战,若在西北,这大略上绝无问题。 可渡海作战,亦或是将来去南洋,靠这些只懂陆战的,肯定不行。 李淦本来是另有打算的,准备打完南洋后,借功,顺便就让刘钰抓起来枢密院,借着在海军的威望直接把海军陆军融合一下,解了兵权就是了。 现在刘钰忽然不干了,有些打乱了李淦的构想。海军部一事,必要提上日程了,而且应该尽快把枢密院的权责定下来,尤其是里面缺乏海军方面的参谋这个问题,也需尽快解决。 江辰既提出来了,皇帝便顺势道:“朕也以为,这海军里的优秀才俊,也该挑选一些来枢密院任职才是。枢密院当总谋陆海,定其大略。枢密院谋大略,陆海参谋只谋战术即可。” 第九十二章 权轻而言重 刘钰心道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自己要做的事,又不靠军权。 对日一战,现在还未开始,但在刘钰看来其实已经结束了。 战争的目的,除了经济上的、政治上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大顺军改的深入和完成。 在刘钰看来,这一战对大顺而言,单就其战争学意义而言,不亚于普法战争。 老毛奇率先发现了铁路在战争中的作用,利用铁路完成了快速动员和快速机动。 大顺则算是在东亚,率先发现了海军不是水师,可以利用海军进行低消耗补给和快速机动。 这才是真正战略上的意义,一旦成功,将会直接打破大顺这个千年陆权国对大海的恐惧,扩张方向也必然会走向大海。 经济重心本来就在东南,打日本的补给消耗,其实比从京城出兵打到张家口还低,因为京城不产粮,粮食也是从别处运来的。 海军通过夺取制海权,彻底把战争主动权抓在手里,用有限的兵力,靠机动性在战役中始终确保以多打少。 现在皇帝提及这个问题,刘钰还是老调重弹。 “陛下,所谓才俊二字,臣以为重了些。海军军官,多数不过是中人之姿。只是他们比别人更早知道海军的意义、更早知道一些外藩之外的局势。就像是臣与人决斗,别人苦练剑法十年,臣掏出火枪,则能胜之;若此人苦练火枪十年,臣岂能胜?” “是以,臣早就希望枢密院里加入一些精通海战的参谋,而这些参谋所要学的,也要比之前更多。” “还请陛下开地理、天文、经济等等课程,军校中择其优秀者入枢密院实习如文案、绘图、谍报等,三五年后入军中任职以熟悉军伍实际,再调回枢密院任职参谋。” 他始终在说,不管自己,还是海军那些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人,全都是一群三四等的人才。 而三四等的人才却能谋划出朝中难以谋划的事,不是因为他们聪明,只是因为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了。 海军知道海军是海军而不是水师,海军参谋们知道倭国的封建制、大名不齐心、赋税过高等等情况,所以可以在战略上做出不一样的谋划。 朝中那些大臣,哪一个都是人杰,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到殿试的,随便一个最起码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都胜于第一批从良家子小圈子里招收的军官。 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新的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路,可以产生一种降维打击的效果。 所以,新的思路、新的学问,其意义也就更加重要。 对刘钰的这种老调,皇帝已经不止听了一次,直到这一次伐倭之战的海军自己搞定了战略之后,才算是真的理解刘钰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旧时代的人,已经无法适应新时代的作战战略,尤其是大顺将来的战略方向只能南下的大环境下。 此时皇帝的心情很是轻松,庙算已然全胜,剩下的无非都是细枝末节。 十余年来,最紧张的那一次,算是收复西域的时候,允许刘钰前出诱敌决战那一次。 比之现在,那一次要惊险的多,也紧张的多,而那一次既然胜的如此轻松,这一次皇帝更是浑不在意。 说是执掌对倭战事,可对倭战事的细节没谈几句,倒是说起来了这些看似与战事无关的事,看的一旁的卢挚垒有些晕头转向。 于是进言道:“陛下,这枢密院权责事,应在伐倭之后再议。倭国虽弱,却不可轻敌啊。” 皇帝大笑道:“枢密院权责事,本就和伐倭之战息息相关。若如后勤补给,囤积粮草、仓廪调动数目,那是天佑殿、户政府的事。但如何把辎重补给运到军中,那便是枢密院的职责了。” “既有职责,便要成制度。以往出征操办粮草,必要一大将功勋负责,如今多有改变,实不必要遣派大将功勋压阵。” “海军之中才俊不少,鹰娑伯当速速拟一名单。一则调派一些人来往枢密院任职,二来这后勤补给运输协调,也需有人负责。” “日后,定战略、备绸缪、规训练、辎重运输,朕以为皆该由枢密院负责。” “胜倭,若壮汉殴三岁小儿,胜之不足喜。” “借伐倭之战,定规矩、明权责、全制度,不使人去而政息,方可以为喜。方才鹰娑伯的话,大有道理。” 征倭一战,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刘钰,都很重要。 可皇帝看重的点,与刘钰看重的点,虽并非全然一致,但在深化军改这件事上观点还是一致的。 术业有专攻,皇帝已经感觉到,需要一群专业的“操控战争”的人。就像是这一次对倭的战略,这群刘钰嘴里的中人之姿,制定出的计划是胜于朝堂中那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到中枢的人的。 只是,这群人只能操控战争,制定计划,但却不能有人事、军饷、后勤补给的管辖权,权责是要分开的。 之前军改,为了从速,并没有定好制度。 枢密院、兵政府之间的权责,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确,再加上刘钰之前一直管着的海军,更简直成了三保太监那般的存在。 现在刘钰主动交了权,原本计划要到南洋之后才做的一些事,皇帝觉得可以提前了。 从一开始北伐罗刹、西征准部,皇帝的脑子就很清楚。 要么亲征、要么能做战略指导,以保证在军中的威望,如此才能放心让勋贵领军。 这是延续前朝的智慧,一直到土木堡之前,前朝皇帝都会尽可能领军亲征以维系军中威望,镇得住那些勋贵悍将,至少也会做战略指导。 李淦心里也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水平,想要做战略指导保持威望,那就需要一个权责特殊的枢密院,辅助他做战略指导。 用刘钰的话来说,白起、韩信、李世民、李靖这些人,不需要参谋部,只需要军事助手,他们本身就能做战略指导,也能临阵指挥,还能一人参谋部。 李淦成天自比汉唐,但心里也明白,自己这水平,至少在战场上,比之唐太宗差了八条街不止,是绝对没有战略指导的水平的。 枢密院就应该是一个权看似重、实则翻不起大浪的部门。 或者说,是一个权轻、言重的部门。 一旦李淦认为不需要打仗了,这个权不高但言重的存在,就可以随时边缘化。 枢密院权不高,是皇帝的权高,所以只要皇帝想要打仗枢密院就会看上去权高。 但实际上,这是个老虎让狐狸狐假虎威的存在,反过来狐狸为老虎出谋划策。 譬如这一次的后勤补给。 需要多少,大致计算,这是枢密院的任务。 粮食、火药、药材等,从哪调拨、动用何处的仓廪,枢密院管不到。只要把数报给皇帝,皇帝再交由天佑殿、六政府去办。 制定运输计划,怎么送到前线,这是枢密院的任务。 再比如打完仗之后的立功受赏、军官升职、人员变动,枢密院是绝对不能有权管的,也根本不能插手。 枢密院要管士兵的训练,但不管士兵的军饷。 要管新式军械的研究和装备建议,但不管买军械的钱。 要管打起来的时候怎么打,但不能插手打不打。 军中各部的参谋们隶属于枢密院,由他们辅佐主将制定行军、扎营、补给、训练等计划,在指挥权上有建议权但没有决定权。 但参谋又不依附于主将,名义上是主将下属,可实际上由枢密院管辖,可以越级汇报给枢密院。 这种制衡,会制造矛盾,但皇帝喜欢矛盾,不喜欢密不可分,相反更喜欢这种出现矛盾后居中调节的掌控。 李淦心想,待征倭结束,海军要独立成军的,也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但绝对不能归属于枢密院管辖,而是和六政府一样,置于朝堂之上,与外交部、陆军部并立。 枢密院则既不属于天佑殿管辖、也不和六政府一致,而是直属皇帝管辖,枢密使可以直接面陈皇帝奏事而不通过六政府、天佑殿。 皇帝信任、且预备开疆扩土打仗的时候,枢密院的权很大、言很重。 若是不想打仗、认为已经该到了闭上门当天朝的时候,这就是个养老院,功勋大将往里面一扔即可。 没有人事权,只有指挥权,说话好不好使,就在于皇帝的信任与否。只要皇帝想废掉,很容易就会被六政府和天佑殿以及要成立的陆军部、海军部吃掉;如果皇帝不想废掉,在打仗的时候,枢密使就大约等同于副宰相。 皇帝早已选定了人选,江辰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过渡。 而那些权责归属暂时搞不清的东西,皇帝也准备一股脑扔进枢密院里。 比如在皇帝眼里就是个工匠研究新军备的科学院;比如废掉兵政府的职方司让枢密院测绘地图;比如把理藩院、礼政府的对外藩朝贡国情报的权责,交给枢密院;比如新成立的外交部,在驻派西洋使节的时候,枢密院是可以挑选推荐副使当细作的;比如新学实学的课本,军校的课本教程,也交给枢密院。 这些东西,在皇帝看来,既有用,也没用。 看似权挺多、管的事不少,实则一不管大钱、而不管大人,什么都管,什么都不管。 内斗的时候,一根手指头就能摁倒,各部瓜分而食之。 离开皇帝的信任和支持,科学院甚至挺不过第二天。 他有心思在对倭战争后,就把刘钰提为枢密副使。 但升官的理由,却绝不是刘钰在离开琉球后便宜行事,自己搞定了对倭战争的战略,不可助长这种擅自决定战略、甚至擅自攻打土佐这种事的——不但不能因此赏,而且还要罚,否则日后军中必要出大事。 至于若成立海军部,其尚书,当然绝对不可能是刘钰,而这也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罚的表现。 第九十三章 等死吧,没救了 这些心思当然也不能和刘钰说,李淦心中天朝的边界,是马六甲。 在那里关上门,刘钰当初的恐怖预言,也就不会成为现实了。 在那之前,也正好需要一个被信任后、权责看似极多的枢密院,来制定周密的计划。 如今正要尝试让枢密院做战略指导,李淦便让刘钰拟定一份名单。 一部分是在威海辅佐李欗的,一部分是调入枢密院的参谋,另一部分便是主管此次后勤辎重的,先把这几个部门搭建起来,待战后再进行修补。 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海运后勤,懂行的、提前计划过的、能和海商们直接沟通的,也只能从海军里找人。 找个不懂行的,去瞎指挥,实在没有必要。而且海运比之陆上运输简单的多,征准部后勤操办需要勋贵大将主持,征倭这种后勤量和海军自有的体系,也根本不需要一个级别这么高的坐镇。 很快,刘钰草拟了一份名单。 枢密院也在这一场征倭之战中,签发了第一道命令,印上了枢密院的公章,命令名单上的人星夜来京。 第二道命令,则不是枢密院能下的,而是需要皇帝拟圣旨,命令李欗暂掌海军事。 海军很特殊,之前为了效率,都是刘钰一手操办的,所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六政府管不到、天佑殿管不到、海军更不是枢密院的直属下级,自也管不到。 唯独能管到的,也就是皇帝的圣旨。 皇帝心里也清楚,海军肯定会有疑惑,若是刘钰执掌这么久,从零建起,忽然换将军中连点疑惑都没有,皇帝反而要怀疑刘钰是不是故意作伪。 毫无声息,更加可怕,那得对海军掌控到了何等程度? 所以也让刘钰写了几封信,说明情况,告诫海军要遵守命令。 只不过,皇帝的圣旨要先到,刘钰的信要随后到。 皇帝还是要看看海军的疑惑不解和质疑能到什么程度。 几番操作下来,皇帝笑道:“朕算是第一次打这么轻快的仗。无需事事巨细,也无需什么都操心。枢密院日后运作起来,就当如此才是。” 随后皇帝又问了一个似乎很奇怪的问题。 “刘爱卿,以你之见,两万大军集结天津,若松江、广东有变故,二十日内可到乎?” “回陛下,若风向正对,二十日多了。后勤补给,以京城仓米,亦无问题。” 皇帝点点头,只觉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一次彻底落了地。 南方稳固,则天下安定,财米银钱稳得住,朝廷就不会垮。 只要海军还捏在手里,江南就像是山东、广东就像是河南,再不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若有民变,正可迅速扑灭。 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卢挚垒,笑问道:“卢爱卿,这征倭一事,是不是看起来像是市井小说里羽扇轻摇、强敌灰飞烟灭?你有何感触?” 从始至终,卢挚垒都没提出过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不是他没有谋略,而是他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但听完了整个伐倭之战的谋划,他心里还是翻腾起来了滔天巨浪。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正是许多年前刘钰吓唬皇帝的那番话。 倭国如此,如果有外敌效仿,对大顺用呢? 皇帝之所以要力排众议、大建海军,难道当初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毕竟不是当初年轻的刘钰,说话是有技巧的,临皇帝一问,他便道:“陛下,臣以为,必先施仁而可成王霸。若倭国施以仁政,百姓爱戴,纵鹰娑伯有计,千余军马,只怕也是无用。” “是故倭国之鉴,有内有外。” “其外者,建海军、改陆军,此末也。” “其内者,当兴仁政、爱百姓,此本也。”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废话,实际上和刘钰当初吓唬皇帝的话是一个意思。 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向。 他没直接说万一有人自海上来,有外部势力稍加仁政收民心,里应外合之类;亦或是本土的有心之人起事,借助外部势力的帮助。 而是绕了个圈子。 事儿是一个事儿,可在卢挚垒的嘴里说出,可比刘钰当初说的要文雅的多,也好听的多,味儿完全变了。 皇帝不会觉得卢挚垒迂腐,而是也听懂了卢挚垒的弦外之音,侧眼看了看刘钰,又看看卢挚垒,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在他看来,刘钰就是个标准的绝望派。 当初那番话的出发点,是说:没救了,续一年是一年,土地兼并这胎里的病,从秦汉到现在,哪个皇帝也治不好,大顺也不多个啥,再说当年保天下口号一喊,妥协太多,病根更深。 既是没救了,那就不如造海军,多续一年是一年,也免得将来被夷狄打败,大顺脑袋上扣个堪比靖康的大帽子。 你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只要青史留名,莫留个“顺亡于泰兴”的评价就好。 但卢挚垒,则代表了朝中的另一派,充满希望。 只要能兴仁政,很多事是可以解决的,只要把内因解决了,外部的袭扰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把内部治理好了,以大顺的体量,夷狄根本没戏。大顺如果每个皇帝都兴仁政,是可以江山万代的。 这种心态的不同,李淦可以感觉到。 在刘钰看来,大顺就是个到处漏水的船,只能修修补补,晚一点沉。 在卢挚垒看来,大顺就是一艘正常的船,只要船长不胡乱开撞上礁石,这船一万年也沉不了,要是沉了,那就是船长不兴仁政胡乱开船。 于皇权和勋贵的角度来看,皇帝觉得刘钰过于悲观。 尤其是这些年就没提出过什么关于内政的意见,要说他不懂,皇帝觉不相信。 就文登改革、土佐仁政这两事就能看出来,这人绝对懂。 可是懂,又半句不提,好容易提个漕运改海运的建议,那也是随后就装傻,再不提了,显然是内心觉得没意义,办不成。 至少皇帝是这么想的,皇帝也是真的没想到刘钰心狠到“君子远庖厨也”,在这等着运河黄淮出大灾彻底断了运河河道,再去解决。 在皇帝看来,刘钰的解决方案就是对外扩张。 让人口去蒙古垦荒、去伊犁种麦、往东北鲸海使劲儿移民、打下南洋让穷的活不下去的有条下南洋的路。 大顺早晚是死,但可以晚一点死。但就算死,也要肉烂在锅里。 这话刘钰从未明说过,也不可能有胆子明说,可皇帝却从刘钰这些年的作为感觉出来,朝中最有闯劲儿、最朝气蓬勃的那个,实际上才是朝中最绝望的那个。 皇帝也知道,刘钰这一套治标不治本,可相对于朝中和一些大儒们的想法,这似乎又是个唯一可行的方案。 颜元的均田、黄宗羲的破一统再封建、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听起来都挺好,但做起来哪一个都比移民垦殖难上一万倍。 就拿这里最简单的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的想法来说,李淦心想要是朝廷有这本事,什么事办不成? 刘钰的办法虽然费钱费力、治标不治本,但怎么看都还有可行性。 此时见卢挚垒也看出来了问题,只是没有像刘钰一样那么敢说话而已,这是聪明人的说法,和刘钰那种愣头青完全不同,遂问道:“爱卿所言本末之说,朕亦同感。只是爱卿有何良策治本?莫要空谈,前朝失天下不就失于空谈吗?仁政朕可以施,本朝正税本也不多,但是百姓依旧苦,是何原因你非不知。学堂官学历代也建了不少,教化仁义也一直在做,爱卿既谈标本,那么蠲免钱粮是本?是末?若蠲免钱粮之类的手段都是末,本又该如何做?” 卢挚垒一时语塞,皇帝叹息道:“倭国之鉴,当有三处。” “其一,封建断不可行。如今西洋诸国已在南洋,若行封建,必与西洋人勾结。” “其二,海军必要大建。海上运粮运兵,百倍轻省于陆地,海疆万里,若无海军,则处处可乱。” “其三……嘿……” 说道其三,皇帝忍不住苦笑一声,半晌道:“其三,当施仁政。内若无乱,外敌何惧?当真如卢爱卿所言,若倭人仁政爱民,鹰娑伯之土佐计,甚用没有。” 说罢,又看着刘钰道:“鹰娑伯执意攻倭,这是在给本朝为鉴呐。爱卿用心,朕今日方知。” “征倭于战,经爱卿之手,不过二百万两的小事,尚不及改土归流平叛所耗;伐倭之鉴,吾当细察,莫使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秦人之事,时间相隔。远不如一衣带水的倭国更叫人警醒呐。” 听到皇帝这么感慨,刘钰赶忙道:“臣并未想这么多。” “呵……” 皇帝似笑非笑地呵了一下,瞥了刘钰一眼,问道:“治本、治末。鹰娑伯可有治本之策?” 刘钰把头快要摇成拨浪鼓了,心道大顺没救了,等死吧,早晚的。 路走到这,其实已经走不通了。 跟上第一次工业革命搞工业化,能救华夏,但……大顺必死无疑。 工业化的痛苦,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外部市场相对大顺的体量,还是太小了,哪怕就现在不工业化,只要西欧各国放开关税真搞自由贸易,就大顺现在的生产力,足以把整个西欧的手工业冲垮。 这胎里的病,也算是自百家争鸣后,一切美好都归于三代之治、终极理想是复古的原因——前面的路太可怕了,所以还是企图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或者是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 何心隐的萃和堂是如此;颜元的井田王政是如此;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公田制依然;黄宗羲的破一统而再封建均田还是如此。 只能在这个圈里打转,走不出去了。 换个洋气点的名字,儒家发展到此时此刻,面对新时代的曙光和黑暗,其指导思想只能是“经济浪漫主义”:要消灭资本主义的矛盾,唯一的途径是反动,使社会重新回到理想化的小生产方式中去。 萌芽长成的大树太可怕了,要吸血吃人腐骨蚀魂,那我直接把萌芽砍了不就得了? 什么叫理想化的小生产方式?既要理想,又要小。 那便是,仁义之下的井田制,仁义之下的行会制,仁义之下的乡贤乡村。 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这句话是有两个要素的。 “理想化”加“小生产模式”。 后者,小生产模式,好说。 前者,“理想化”这三字等同于扯淡。理想化的仁义,带来的就是现实的不仁义。 这是为什么日本非要锁国、非要搞一土一作制、非要压制商人的原因;是为什么前明一开始就把天下设计成一个几乎不流动的大农村。 这也是为什么刘钰极端、极端害怕国子监的儒学学生去欧洲的原因,更是非要派威海一批没学过儒学仁义的人去革命老区巴黎的原因。 启蒙思潮派别很多,但儒生的儒学仁义的文化基因,注定了他们天然最亲近法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学派中的经济浪漫主义,也就是空想小资社——把萌芽快要长成的大树非要塞回胚芽里的派别。 那是让正统资本主义,以及正统科社马恩联合一致,恨的牙根痒痒的派别,而上一个获此两家联合反对之殊荣的,还是正统封建主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化基因决定派别亲近。 不是仁义不好,而是正统资本主义是真不仁义,吃人的效率可比小农经济四百年才循环的速度快多了。 一旦接受,融汇中西,仁义加天然亲近的“经济浪漫主义”,这路就要彻底走歪了。 刘钰不想让大顺出现这种“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的路上,那就只能尽可能对外扩张,用对外扩张来分担初步工业化的痛苦,把痛苦转嫁给外部一些。 逐渐把这个可以把大顺的命要了的怪胎养起来,在有能力吃人之前,不要让皇帝和朝廷看到它的獠牙。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拿到外部市场之前,迟迟不敢在纺织业上动心思的原因,宁可投入巨大的钱财搞蒸汽机、搞铁路等久远费钱的计划,也不先搞看上去更容易一点、更容易挣钱的纺织业。 没有外部市场,赚的钱都是内部的钱,小农也小手工破产分分钟的事儿,皇帝为了江山稳固,定会把纺织机全都砸个粉碎。 皇帝所说的“治本治末”,对象是大顺这个封建帝国,这一点刘钰可以确保,谁来了也没办法,等死就好了。 见刘钰在那猛劲儿摇头,李淦心中一沉,随后又轻松起来。 心道莫说你们没有治标治本的办法,便是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又有谁做到了江山永固呢? 苦闷散去,倒是看得开了,笑问刘钰道:“鲸海移民、南洋求活、垦殖蒙古、迁徙西域,这都是治标之术,对吧?” 刘钰也笑起来,补了一句道:“说不定科学院可以搞出亩产十石的办法,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哈……若真能搞出来,朕赏他紫禁城骑马、一品文服,以此功封个子爵也不为过。” 皇帝只当是个笑话,大笑过后,全然不信,心里只是琢磨着移民治标的方法,便挥手叫人先散去,只叫刘钰和江辰每日朝会散后在此轮流当值,若有急事再行召见商议共商。如非急大之事,可直接递书于卢挚垒,天佑殿自会按流程处置。 第九十四章 主心骨 圣旨传到天津后,七皇子李欗捧着圣旨,并没有丝毫那种终掌大权的快感。 旨意说的有些模糊,只说刘钰劳苦功高,让刘钰回京休息,参知军事,暂由李欗执掌海军事宜,速回威海。 只是这句话,看不出是好是坏,但圣旨里还有一句“海军诸事,萧规曹随者可矣”,听上去又不像是坏事。 海军的兵符也一并交到了他手里,连同圣旨一起,再多的东西就没有了。 和他一起接圣旨的海军军官们也没有大声喧哗,早在李欗前往威海之后,刘钰已经不止一次暗示过将来接手海军的很大可能就是七皇子,其实这话即便他不说,很多人也看得出来。 这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人家生的好,有个好爹好祖宗,生下来身份就比他们高得多,这等事在大顺实在是寻常事。自己再有本事,难不成还能当皇帝? 军官们可能会在第一批舰长的名单上互相较劲,但却没有人琢磨着在将来作为海军主帅上动动哪怕一丁点幻想。 只是忽然的变动,还是让这些军官们有些不知所措。 出乎一致,没有人去问李欗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冲过来质问一声。 安静地听完圣旨,安静地散去。 可越是这样,李欗心里也越知道刘钰在这些军官中的影响力,颇受爱戴,对他这个忽然空降过来的皇子……不是说不信任,也不是说不服从,而是没有当成自己人。 如果当成是自己人,这时候一定会围过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捧着圣旨的李欗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 不管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父皇的眼睛一定盯着自己,看看自己能否处理好这种突发情况。 只是这次考验,有些意外。 按他所想,自己接手海军是理所当然的事,平稳过度便是,刘钰也很遵从这个想法,一直培养他,甚至让他开始和军官们时常接触。 不过距离在军中有威望,那还差得远。 自己有的是权力,而不是威望。权力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军中听他的,不过是皇权集权制的惯性,若是处理不好…… 搓了搓手,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返回舰上,先把随行来威海的实习舰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们都叫了过来。 如今事已发生,京城具体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李欗也不好在刘钰的事上发表什么意见,甚至最好不要提。 提了,就可能会有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只要没亲耳听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但如果有人直接问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 是以皇子的身份威压,叫他们都闭嘴? 还是以海军的身份,怀念前海军统帅,也跟着鸣几句牢骚? 哪一个都不行。 军官们列坐在那,该有的礼节全都有,该有的纪律一样不差,但李欗就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和刘钰在的时候相比,像是少了几分生气。 “诸君,以往鹰娑伯主管海军的时候,或是前往京城,或是逗留刘公岛上教书、亦或是前往松江。以往时候,海军是如何运转的?” 半句当前的事不提,而是直接说到了工作的事。 一名舰长起身道:“回七皇子,训练有训练参谋、补给有后勤参谋。之前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如何训练、补给多少火药,都有计划。鹰娑伯签字之后,海军即可自行运转。一般来说,就是参谋部将训练、航行、测绘之类的事制定好,各部执行便是。” 这些情况李欗是知道一些的,此时故意问出来,就是对应圣旨上的“萧规曹随”四字。 麻将虽小,五脏俱全。 朝中没有一个海军部,但海军部的架子其实已经搭起来了,按部就班,运转如常。 所以刘钰可以到处跑,只需要把握一下大方向即可。 李欗又问道:“那鹰娑伯做什么?” “回七皇子,只定大略。” “哦,那这么说来,鹰娑伯在京城定大略,参谋部的人都能执行好?鹰娑伯在军中颇有威望,不管海陆。不过他若是只管海军,这一次渡海攻倭,却不好管陆军。海军的事,我新学初到,不懂大略;参谋部的人也只是研究怎么做,却不管做什么。这么看来,我就是个传声筒。鹰娑伯新婚之际,在伯爵府里守着娇妻美眷,传声于我……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圣旨上的‘萧规曹随’是何等意思。” 说罢,起身道:“诸君听令,我年幼,尚不知海军大略。若无京城意思,我一事不改,一切如前。若京城无令由我自决,我当坚辞不受,非吾之所能也。若京城军令,不知海军事,我当亲回京城询问。如今圣旨第一令,命我等返回威海,诸君准备,尽快返航。” 他也没说什么拉拢的话,也没说海军本该是朝廷的海军,朝中有令当要执行之类,而是告诉这些军官,一切放心。 他不会瞎指挥,也不会让战术参谋变为战略参谋给他出谋划策,而是明确告诉众人,朝中如果没有大略指导,他什么都不做。 而朝中此时唯一懂海军事的,只有刘钰,是不是懂海军的人下达的命令,海军军官们一看便知。 此时需要的,是等待,而且是去威海等待,李欗相信朝中很快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他并不希望刘钰出事,对他而言,海军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他这个残次品的皇子什么都没有。 刘钰不出事,他一样可以接手海军,而且一点岔子也不会出。刘钰出事,李欗很清楚,自己控制不住;而换了别的勋贵大将,根本不懂海军的事,海军就废了。 刘钰出事,意味着朝中海外扩张的战略,胎死腹中。 不海外扩张的海军,他就算当了海军主将,又有何用?一辈子留在威海,与圈进于此当猪养,又有什么区别? ………… 威海军港大营,李欗还没返回,同样的圣旨就沿着驿站快马送达。 送达的时候,馒头正在按照刘钰走前部署的任务,拿着自己的航海日记,讲这一次的瑞典之行。 圣旨下达后,待传旨的人一走,这里的军官们可不像是在天津那边一样。天津那边是没把李欗当自己人,而威海这边的军官都是自己人,立刻就炸了锅。 “出了什么事了?” “鹰娑伯不是管的好好的吗?”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阵乱轰中,其余人也都麻了爪,不知该怎么办。唯独馒头还保持着清醒,他在国公府里做过许多年奴仆,可以说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加之跟着刘钰这么久,被教导了许久,心里明白这么乱下去可不行。 人多口杂,保不准哪个没心没肺地说出诸如“鸟尽弓藏”之类的话,那就犯了忌讳。 见军官们越发嘈杂,馒头把桌上的玻璃杯猛劲儿摔到了地上,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都知道馒头是刘钰心腹,乱哄哄的人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子明兄!这……大人走前,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馒头压压手叫人安静,知道此时要先稳住众人情绪,笑道:“你们喊个什么?听没听过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海军在朝中一个人都没有,大人回朝,难道不是好事?朝中无人,造舰拨款、朝中发言,都无人照应。” “可是……”人群中有人站出来,刚说了句可是,一旁的陈青海直接吼道:“可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可是?子明兄说的一点不错,朝中无人,咱们海军那就是没爹娘疼的孩子。” 说完,冲着馒头眨眨眼睛,自己站到前面说道:“七皇子咱们也是见过的,是很聪慧的,只是毕竟年轻,海军的事也不熟悉。参谋部的人,要尽心辅助,七皇子有什么吩咐,你们一定要做好。记着你们的职责。” 一句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话,几个机灵一点的已经听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海军的这些参谋们,理论上的职责,平日里只做一件事:为刘钰的命令制定实施细则。 职责是什么? 职责当然就是李欗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好。 但是,李欗个小屁孩,才在靖海宫学了几个月,懂个屁的海军? 他不说的,自然不做。 不是我们不配合,是你这个主将不说,我们也不得越权行事,这是规矩。你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管个毛的海军? 刘钰走前,已经把他回京期间的各项训练、补给、修船等任务都下达了,即便李欗什么都不做,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他要是胡乱做,那就随他,军官听令嘛。 海军不是刘钰的私军,但有些事没有刘钰的命令,是真的一点都办不成,因为海军又不是只靠军中拨款的。 这里面的事,知道的不多,但陈青海和馒头都是知情的,比如操练的火药,要是按照正常的数目上报,朝中得吓死,觉得花钱太多。 说不定会有急着改换门庭的,觉得换个人跟着,亦算是投效之功。 但至少现在,不会有人这么想,情况还不明了,万一这边觉得刘钰失了势,李欗一来就赶紧贴上去,结果几日后刘钰没失势而是在朝中高升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馒头觉得现在先稳住局势就好,陈青海则认为不但要稳住局势,还要“极力配合新主将的工作”,要用最饱满的姿态,最效率的公务,最听命的表现,去迎接新的主将。 况且刘钰才是海军的主心骨。 不只是主心骨,更是朝中战略的风向标,也是海军这些军官唯一直观可见的朝中风向标。 朝中战略,决定着海军所有人的命运、前途、未来。 他真要是失了势,一众军官也都明白,海军算是完了,至少没什么前途了。若真失了势,证明朝廷根本没心思继续发展海军、继续南下攻略了。 没了前途,没了奔头,那还扯什么? 混的再好,也混不成海军主将;海军失了势,将来南下战略受挫,当了舰长也只是蹲在港口和战舰一起慢慢老朽…… 此时的海军真的很尴尬,在朝中没有位置,也没有分舰队,刘钰一把抓,军官级别升到顶,也就是舰长。 海军也没有海军部,朝中也没有固定需要从海军提拔的位子,李欗来到威海后所有人都知道这辈子就不可能混到海军主将了。 不少人均想,若是鹰娑伯失了势,还当个锤锤的海军,毫无前途,早些去贸易公司去当商船舰长去吧。 或也有一些想的,心道若鹰娑伯真失了势,当去京城,劝他一起出海,凭我等的本事,如何不能在海外做出一番大事? 混江龙做得暹罗国主,我等便做不得?何苦郁郁久居人下,整天和朝中那群不懂如今世界的老朽,为了造几艘军舰扯皮扯淡? 第九十五章 恰合时宜 军官们的聒噪暂时被压了下去,馒头依旧把他的航海日记的最后几篇讲完,便叫众人散去。 人群一散,几个与陈青海交好的人便被陈青海叫住,十几个人的小圈子聚在他们时常相聚的地方。 “青海兄,你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都是将近十年的老交情,靖海宫的同窗,亦算是志同道德之辈,小圈子里说话,胆子就要大得多。 “我哪里知道?米子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让大家闹腾,若是闹腾,没事反倒搞出事来。你们也不要闹腾。” “今儿这事儿,我就跟你们说明白了。你们觉得,倭国还打不打?” 这些人都是盼着开战的,虽然这一次海军可能立不下什么大功,但刘钰巧妙地让海军的战功从“歼灭敌舰”这种战术功劳,便成为“调动倭国”的战略功劳,他们是心服的,自也是盼着开打之后,海军跑去倭国占几座城,问大名们要点赎城的钱,顺带干出点功绩。 这时候陈青海一问,几人心里一凉,吸了一口凉气道:“临阵换将,莫不是不打了?亦或是朝中怂了,又要关上门当天朝了?” 陈青海摇头道:“临阵换将这个嘛,算不得事。真要打,我,子明,杜锋,还有你们中的几个,哪一个都能指挥舰队全歼倭国水军吧?打个倭国,还不用大人亲自临阵指挥,又不是大人常说的有二百年海战经验、舰队六七十万料的英国荷兰,这个不碍事。” “那……那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青海拍手道:“是打完倭国之后,是不是延续大人的大略?如果是,有些话我就不该说。但要不是,我看这对倭大略就该换一换。” “若是继续南下,我等财富皆在贸易中取,子嗣后代,亦算是有了份基业。若不继续南下,到此为止了,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这倭国自来封建,民众也习惯了封建和领主。换个领主,对他们而言,无甚区别。” “昔年周公旦定分封之策,夏君而夷民,三百年间,中原再无夷狄之音。如今书非竹简、兵非铜戈,若能皆此势而封建日本,最多百年,皆同化矣。” “于国族,此大利。” “于私我,若是朝中不听大人之略,缩手不前,不下南洋却管东洋,那我等也算是为子嗣留些基业。” “于诸夏,则可多留一份血脉。” “是以我说,此番若征倭,待将来立功受赏时候,可趁立功受赏之际,上书进言,请实封倭国以酬功。一则不耗本国赋税,二则可教化倭国,三则朝中又无多余官田,当如此说。” 不少人当初就有这样的想法,这等小圈子里的人都是陈青海信得过的伙伴,不少人便频频点头。 有人是真心信奉此时已经在海军里产生的国族主义,因为海军和陆军不同,海军本身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强调“我不是谁”的地方。 陆军可能还要镇压民变、起义等,海军却干不了这事,凝聚的核心精神,就是“我不是谁”。 军官的文化程度普遍较高、军官薪金基本投入贸易、天然对和他们有贸易冲突的荷兰英国等不对付。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谁,对周公旦当年的分封之策,极为赞同。 大顺是把衍圣公降格为奉祀侯的,大顺的儒庙里,孔夫子从圣师二位一体的地位,降格为了师,而圣为周公旦。 这些文化程度普遍较高的海军军官平日里也会聊历史和政治,在他们看来,周公旦的分封之策,需得三点。 其一便是,不能在已完全控制的地方分封,那是扯王八犊子,要是当年翦商之后,就把西岐殷商那一片封出八百诸侯,蛋用没有。 其二便是,要有文化的优势。如果现在跑去欧洲分封,就那么几个人去了,就算控制得住,估计没多久也全信耶稣基督了;亦或是跑去南洋分封,用不了多久,全绿了。 其三嘛,便要那里的人习惯了分封制,亦或是比封建制更落后的部落。 在这些人看来,日本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一则是域外,不是在家里分饼,而是扩大基本盘。 二来文化优势仍旧,本来那也是文化浸润区,不可能反被同化。就能逼着大顺禁教、日本锁国这种官方下场不惜代价围堵的天主教,在他们看来,真的是干不过。 三者那里的底层民众没啥文化,换了领主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四者那里的百姓习惯了分封制,种的是大米,缴纳的是实物租,被分封去的都是军官,可以脱产,世代为军官。 这些信奉国族主义的,支持下南洋,对刘钰偶尔透露出的战略极为赞同。但是,下南洋之后的路,他们和刘钰是产生了分歧的。 他们认为,下南洋当然是当务之急,否则西洋人就站稳了脚跟。但南下南洋之后,就该全力攻打日本,封建日本以同化。 要把日本搞成基本盘,万一国势衰落,还能确保基本盘的增加,而不会像安南一样,最终还是独立了出去。 安南太热,疫病横行,远不如封建日本以同化容易。就算将来衰落了,南洋丢了,还落个东瀛。 再者,按他们所想,要搞贸易、搞工厂作坊,地主有地租也能放贷,根本不愿意投钱。他们要是实封封建,钱又不能买地,还能把钱刮到手,自会投入作坊工商,这可比那些富户地主靠谱的多。 将来嫡长子继承家里的产业,次子从军赚军功,陛下拿倭国的土地做分封赏赐,何愁军人不绝对支持皇帝陛下?何愁军人不想着开疆拓土,而不是兄弟之间为了那点家产和良家子的身份整天勾心斗角? 持这种想法的,本就不少,其中不少人都不是家里承袭良家子身份的,自是想着找一条出路。 国内的官田基本上都封完了,那些荒地……没有人干活,要荒地什么用?日本有开垦好的田,有可以承受公六民四的百姓,这等不取,却等什么? 再说只是小封建,也不用怕有人造反,只要海军还在,谁敢冒头吞并就先把谁掐死,怕个什么? 陈青海亦算是这种想法的领袖人物,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的人,虽不说以他马首是瞻,但在这件事上还是想法一致的。 此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有人便道:“青海兄说的是。下南洋好处极大,本来大人管海军管的好好的,只要大人还管着海军,我们便觉得有盼头。将来下南洋、立军功、贸易分钱,都挺好的。” “可如今大人回京,卸了职,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出海大略,朝中本就少有人支持,若是大人这次坏了事,我看出海下南洋的大略算是完犊子了。” “所以话还是那句话。若是这一次连倭国也不打了,我是不干了,去贸易公司谋个舰长的活做着,也好过在这陪着军舰一起被船蛆啃死在港口里。” “若还打倭国,大人却坏了事,出海大略没戏了,那我就豁出去了。我要是立功受赏,能说话的时候,我就把封建倭国的话,挑明。朝廷用,那就用;若不用,还是另谋出路吧。” “虽说咱们的本事不只是航海,炮术、要塞、几何、天文皆通,可若大人坏了事,我等就算转到陆军,那也受不得重用。” “反正无非就是挨一顿训斥,或说无知小儿妄谈国事,大不了撸到底,无官一身轻,去贸易公司那边,我等的本事在这,还不是抢着要?怎么说,我们也算是第一批舰长和实习舰长,那群还靠背针路歌的,怎么和我等比?” 也有激愤的喊道:“就是。再不济,咱们还可以乘船出海。那西洋人占了美洲,不过百年,万里疆土皆归其所有。真要是朝廷缩了脖子,老子卖了家产,招些人手,自去美洲,何必受这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的鸟气?” “到时候,说就是。就算是不只是一撸到底,大不了妄谈国事判个斩监候。如大人唱的那句曲儿,砍头只当风吹帽,怕个毬?” 陈青海点头道:“此事先不声张,看看再说。若真的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缩了头,我等便做一番事。此事既为诸夏,亦为国族,更为我等之私利。若有泄露者,神明共诛之!” 拔出腰间的刀,割破手臂,一一传递过去,歃血为盟,自认问心无愧,苍天可鉴。 ………… 威海的另一边,馒头直接来找了康不怠。 没有敲门,推门而入,康不怠正在那悠闲的喝酒。见馒头进来,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馒头愕然道:“康先生,你不知发生了什么?” 康不怠放在酒壶,笑问道:“接替的是威望悍将还是老成勋贵?是未及冠的七皇子。” “威海驻扎的陆军又无动静?没有。炮台可曾换人?不曾。我这里可曾有人过来?都没有,你担心什么?” 一句话让馒头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道:“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哈哈哈哈……” 康不怠大笑一声,说了一句刘钰以前和他说过的话。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米子明啊米子明,你是市井小说看多了,这一个计策、那一个计谋,一环套一环,真是幼稚。” “陆军万余就驻扎在威海军营,真要有事,派一威望极高的功勋大将,先占炮台,然后镇住海军就是。越复杂的计谋,越扯淡。没有必要的事,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说完,给馒头倒了一杯酒,递过去道:“且宽心吧。” 馒头琢磨了一下这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话,觉得好像确实如此,根本不需要什么缓兵之计,威海的陆军驻军,主将与刘钰并不熟悉,按康不怠所言,根本就是很简单的事。 心里的石头落地,沾了一口酒,又道:“可是先生走前,并无只言片语。” 康不怠摇头道:“人岂能料事如神?此事的关键,不在公子,而在七皇子。” “康先生何意?” “七皇子有什么威望?” 馒头摇摇头,心道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威望? 康不怠又问道:“七皇子有什么大权?” 馒头又摇摇头,他有什么权? 见馒头还是摇头,康不怠正色道:“权力一物,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是皇子,所以他天生有权。” “皇帝要看到的,是人们相信他的儿子天生有权。” “换句说话,现在皇帝拉一条狗过来,说以后这条狗就是海军主将,海军也要先称呼这条狗一声大帅,然后再上书请求收回成命。这样皇帝是乐于看到的,他也不想一群做事的人都是傻子。” “但如果把狗牵来,海军上下齐呼:‘此乱命也!不奉诏’,皇帝会怎么想?” “你以为皇帝让七皇子在威海学了半年,就一定让他接手?他名声不显,可朝中就没有威望极高之辈?纵然海军中没有威望,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也能找出几个吧?” “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不懂海军;七皇子学了半年,就懂了?” “可若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前来,海军若顺服,是服于其威名?还是服于皇帝的圣旨诏书?这就难说了吧。” “放心吧,公子无碍,陛下信赖正浓,否则也不会叫七皇子来接手了。陈青海说那些话,画蛇添足,你们都能听懂,皇帝自有耳目,他岂能听不懂弦外之音?” 馒头担忧道:“那陈青海……” “放心,无碍,皇帝也就会心一笑,暗哂幼稚,却反倒觉得此人可用。名将忽换,岂无叫屈之人?叫屈有度,正和时宜;略加教调,日后必忠心耿耿。反倒是今日若杜锋在场,这就不好办了。你猜你那大舅哥若是在这,他会说什么?” “呃……” 想象了一下杜锋的性子,馒头笑道:“多半会说:将帅替换,乃朝廷事,当听命。然后,等七皇子一来,他必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先生为什么被换,因为他没资格上书。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当年在翰朵里卫,他劫商队也是守当地的规矩;在军中,他守军中的规矩。但在规矩之内,他会奋力去争所求之事。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的,会是他;朝廷回复在情在理,叫大家散了听七皇子之令的也会是他。” 康不怠拊掌笑道:“极是!所以今日他若在场,那番话一出口,定会有人骂他,然后打将起来。一旦开骂,一旦打将起来,这话就收不住了,难保会蹦出什么犯忌讳的话,这便是我说的他今日幸好不在,而陈青海自作聪明反倒会让皇帝认为可用,你是公子心腹人尽皆知你可以叫众人安静那些激愤之辈也会暂先安定。” “不可毫无不满,亦不可直言不满。今日事,恰合时宜。” 第九十六章 一切如前 恰合时宜。 这四个字,馒头渐渐咂摸出了味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刘钰把海军从无到有建起来,若是下层军官没有感情,皇帝自己都觉得扯淡。 家国同构的理念之下,所谓“为人孝悌,犯上者鲜矣”。 以此为逻辑一直构成了维系大一统的道德基础,刘钰算是这些军官的“师”,如果从无到有建起海军的人,海军军官对其没有感情,那凭什么会对皇帝有感情? 封建社会之下,能对上级忠诚,是对国君忠诚的基础。大一统打破了人身依附之下所谓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却绕不开这个“我附庸的附庸如果对我的附庸都不忠诚,凭什么会对我忠诚”这个道德构建。 康不怠所谓的“恰合时宜”,便是说这种不满的表达程度,是皇帝可以接受的。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馒头还是相信康不怠的判断,心中的那丝紧张也随着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入腹,彻底化散。 “康先生,按你所说,先生真的是如圣旨上所说,回京参知军事了?” 康不怠又自斟了一杯酒,笑道:“多半如此。公子是要做大事的,海军的事,其实已经做完了。就倭国现在的水军而言,你觉得公子不在,你们赢不了吗?” 馒头不自觉地龇出了平日刷的很白的牙,没有回答,只是笑。 如今已经上舰的正式舰长,可能做舰队指挥官去和荷兰人打,还差的远;但和倭国锁国百余年的水军打,随便拎个舰长做指挥官,都能赢。 就像是和巅峰期的拿破仑海军对战,非要纳尔逊指挥方可决胜;而如果那一支英国海军去打那时满清的水师,随便拎出来个舰长指挥都能赢。 海战的军官素质、舰船质量、训练水平等等,已经和倭国的水军拉开了代差。 馒头的笑意宣告了答案,康不怠痛饮一杯,豪气借着酒气生出,怅然道:“所以,对倭一战,公子留在海军也无甚意义了。只要这一战打了,公子为海军计划的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为了这一战,公子先练了青州军,去西北打了一仗,因为西北只要不平,天朝绝无可能发展海军,面向大洋。” “倭国一旦战败,海军就会继续扩大。因为……这一仗,在公子看来,既不是打给藩属国看的,也不是打给西洋人看的,而是打给朝廷看的。” “倭国,就是本朝的影子。公子这是杀鸡儆猴,只是杀鸡者便是要儆的那猴。” “在新式海军之下,不堪一击,影子如此,本体也自如此。倭国所能遇到的情况,放在本朝也一样适用,你不要只看分封一别。” “对倭一战,见好就收,倭国幕府仍在,根基未动,那么朝廷是否担心将来倭国卧薪尝胆也造西洋军舰?今日舰队老朽、刀兵入库,明日倭人驾西洋军舰直入天津,又将如何?” “既如此,海军就要保留。而海军,是要花大钱的。平时养军也要花钱,反正都是花钱,促成下南洋一事也就容易的多。” “此连环计也。先绝秦汉以降两千年北狄之患,如此方可面向大海;面向大海先打自己的影子,让‘以史为鉴’这四个字,有史可鉴;所鉴者,船坚炮利,海运方便,海上万里,亦卧榻之侧,南洋必不肯让他人安睡。” 康不怠微微摇头晃脑,自觉妙极,最后道:“公子要做的事,若只是南洋,到今天这一步已然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所谋者既不止如此,也不想就此功成身退,那就只好先回京。” “我之前并未想明白,直到今天出了事,我捋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颇为惭愧,未曾远谋。” “看来,有人指点公子呢。” 馒头细想了一下,确实也说得通,既是确定无事,他也就放心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规规矩矩的等下去就是,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数日后,七皇子李欗携军舰一起从天津返回威海,除按照计划继续在海上飘着的军舰外,其余靖海宫官学出身的官员齐齐列在军港前。 待七皇子下船,称呼也就改了。 “属下拜见总督海军戎政大人。” 这个正式的称呼,刘钰在这的时候,军官们很少用。 现在换了人,用这个正式的称呼,是最没有错的。 海军在朝中还没有海军部,只有军衔而无正式的品级官职,此时按照军衔排列,在前排的至少都是各个五级舰的舰长。 这些是海军的中坚力量,和大顺的陆军不太一样。 海军有点像是“分封制”,舰长就是一个个采邑骑士,军舰就是他们的全身甲和战马,水手炮手则像是采邑骑士的征召农兵。 基本上一艘船就像是一个骑士采邑,上面的大副、舵手、枪炮长之类的,一般都不会变动,除非战死。 李欗知道眼前这些人,就是自己要面对的海军军官团,扫了几眼人群头前的几个,也知道谁人算是刘钰的心腹。 现在来看,这些军官都很给他面子,也很听从朝廷的调遣。 在海上执勤的,都是新入列的军舰,舰长都是前不久刚转正的。 而那些最早被刘钰打报告走形式回京城提拔为舰长的,全都在这迎接李欗,并无一人以“出任务”为名不来。 虽也知道这有演戏的成分,可愿意演戏就是好事。 李欗又把当日在天津接到圣旨时候的那番话,与这边的军官重复了一遍。 示意自己年轻不懂,不可能指导什么大略,并说如果京城那边派一个不懂海军的人瞎下达什么乱来的大略,欢迎这些军官们提出,自己也会前往京城质问。 这些话,不说迎来了军官们的信任和好感,最起码态度算是到了,一些有心找事的,也决定先看看再说。 反正刘钰最心腹的几个人都老老实实的,无人带头,众人也都在忐忑不安中观望。 李欗说完当日在天津的那番话后,又道:“鹰娑伯做事,向来稳妥。此番他既入京,想必在入京之前,也已经安排好了海军的种种事情。” “一切如常即可。之前让谁负责,谁便负责就是。在京城那边传来更多命令之前,我只在府中看书。” “诸君皆有任务,这就散了吧。非有特殊急事、亦或是之前计划之外的事,也不用来问我。” 说完,叫众人散去,自己先回到海军的总部,叫身边近侍在外把手,凡没有紧急事情的,一律拒见,也免得这时候有人急匆匆跑来献殷勤。 说是在里面看书,实际上李欗也看不下去,只是研究了一下海军内部的编制、番号,记下人名。随后便叫人出去转转,看看军中情况。 结果海军一切如常,吃饭、训练、休息,运转自如,没有丝毫的滞涩。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如今就是个摆设,想必朝中很快会有新的命令。 果然,三五日间,又有快马抵达天津。 念了一份名单,说这些人将要调往枢密院任职。 另一些人,则作为“总督海军戎政”的参谋班子,辅助李欗。 后勤参谋处,则直接作为统领这一次运粮辎重和与贸易公司海商集团沟通之事。 同时宣达了一下朝廷已经决议征倭,海军大略,在此期间皆听由枢密院指挥。 这个消息,让威海这几天看似平静实则忐忑的情势,顿时改观,所有人都知道不用观望下去了,海军的靠山没有失势。 有了这种心情,顿时和之前的心情大为不同。 最扎实的靠山没有失势,相反还多了个皇子作为海军的人,甚至一些人直接调入了枢密院,所有人都相信,以后刘钰要留在京城为海军遮风挡雨了。 谁是海军主帅,固然重要。 但朝廷的海外扩张政策,也同样重要。 只要刘钰不倒,朝中海外扩张的大旗就算没倒,海军军官们就还有干劲儿,觉得前途远大光明。 反正干出花儿来也干不成“总督海军戎政”,谁来当这个主帅意义不大,只要不是一个不懂海军军政的白痴就好。 李欗前几天的态度,在当时只是叫这些军官们心情稳定,现在局势明朗,这些军官们再想想李欗之前的态度,看上去也不像是个不懂装懂的白痴。 军中的态度渐渐稳住,在送走了第一批入京进枢密院任职的军官后,枢密院的第一道命令就下达了。 下达的命令不是死板的“几日出兵、几时到某地”,而是一封详尽的战略规划。 海军和陆军不同,海上没有骑快马的传令兵沟通消息,船一旦离开港口,就会失去消息。 加之经常可能因为风向、洋流等缘故,导致一些舰船脱离大部队。 是以刘钰之前下达命令的时候,都是把众人叫来,将战略意图传达清楚,确保各个独立的舰船在意外走散后,也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不用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要让每个舰长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船在海上是个封闭空间的独立单位,可以视作一个人。 风格如此,自海军建好的第一天就已定了下来。 是以这份来自枢密院的命令一到,参谋们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必是刘钰的命令。 心中有数,所有人都了然,但也不必当着李欗的面说清楚,免得倒像是海军还是听刘钰的一般。 李欗依旧很乖巧,问道:“若鹰娑伯在时,这等情况,该如何办?” “回大人,会召集各主力舰舰长、参谋部人员商议此事,确定各部职责,明确大略内容,确保知晓要达成什么效果。” “照旧。”一挥手,示意自己要把萧规曹随贯彻到底,然后说道:“按照惯例,召集各军官,升帐,议枢密院之命,论急袭朝鲜釜山倭馆、在釜山扎营之事。” 第九十七章 战前准备 咚咚的鼓声响起,鼓声的敲击不同,会议的级别也就不同。 很快,应该到的人都到齐了,负责组织会议的参谋点验了一下人数后,汇报李欗人都全了。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参加海军内部的军事会议,之前只是跟着刘钰去看一些正规会议之外的热闹事。 盯着眼前的白瓷杯、长桌和海蓝色的呢绒桌布,不免感觉到一阵新鲜。 这种新鲜感一晃而过,观察了一下前来开会的人选,也觉得颇有意思。 这海军内部,算是五脏俱全。 军官多、军舰少,除了实习舰长和舰长,还剩下一大堆的人,很多都顶着参谋的名头。 抽调走的那些之外,参谋人数也明显是照着将来海军扩大数倍、分成数个舰队组成的。 负责作战的参谋分为四组,单独编成,各有主官负责。必要的时候,任何一组都能组建一个分舰队的司令部。 这一次抽调到枢密院的,直接就是调走了一个组,外加后勤、辎重、编制、补给等部门的一些人手。还剩下三组,此时三组的主官都在。 后勤参谋的主官也在,一共两个负责陆战队和炮台要塞攻城的参谋组,一个跟着杜锋早已去了海参崴,另一组则由主官参加这一次会议。 剩余的都是各舰的舰长,但不是所有舰长都参加,而是只有六名舰长参加。 这些舰长在李欗看来,就是刘钰认为有能力独立在海上作战的。 怎么看,这海军的军官比例,都有些奢侈,至少在此时这种军舰太少的现实之下,是过于奢侈的。 心道鹰娑伯摆明了是要照着英或者荷国海军一半的数量,提前储备军官的。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要是不能给海军争取到足够的利益,这些嗷嗷待哺的军官们可不是要觉得自己窝囊无能? 压下这件心底觉得极难的将来事,先把军官们都能听出来的、明显刘钰风格的枢密院命令念了一遍。 待念完,便道:“枢密院命海军派遣半支舰队,携带一个营的陆战队,和一营工兵和要塞兵,寻机尽快占据釜山,清理那里的倭馆。” “随后海军留下一部兵力驻守威海、巡查胶辽至天津。待釜山那边的简易炮台修好,主力前往釜山驻扎。” “随后,要做两件事。其一,海军沿倭国海岸巡查、绘图,打探倭人部署虚实。” “其二,运送两千陆军前往釜山,在倭国薄弱处登陆、袭扰。陆军那边也已经接到了命令,不日回来交涉。” “不日朝廷会派遣礼政府官员前来,随军舰一同前往釜山,已在路上,要求朝鲜国协作。后续辎重运输,会有专人督促,这个先不急。” “既我只管大略和人事,参谋们先拿出一个方案来吧。想来你们也有朝鲜、对马那边的情报。” 军官们总算等来了开战的消息,一个个早就摩拳擦掌。 一旁的参谋官立刻拿出一张纸道:“回大人,之前早有预案,如果这预案大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请下令签发。” 李欗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时候听到居然早有预案,也是一怔,奇道:“你们早就知道要这么打吗?” “回大人,不是的。参谋部平日里就制定各种可能的方案,以备将来选用。” 参谋官一边回答,一边心道废话,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 别说釜山方向的预案了,连驻扎琉球骚扰南倭国的方案也有。 甚至还有海军甩开陆军自己去干下几座城搂一笔赎城费的方案、抢在陆军之前攻下长崎弄一笔钱、以及跑到江户放一把火等等,可谓想法千奇百怪,用与不用,那就另说。 如今既是要听枢密院的管辖,枢密院只说大略,做参谋官的,自然也只拿出符合枢密院战略的计划。 方案递到了李欗手里,李欗扫了几眼,心道我的存在的意义的是什么?怎么感觉有我没我,没什么区别? 这上面的方案很详细,拟定先由八艘巡航舰、四艘运兵船、两艘绘图侦查的快速探险船、两艘商船改的辎重船组成分舰队。 从威海去釜山,就像是离开家的孩子回家一样简单,而且又有礼政府的人跟着去给朝鲜这个宗藩传达天子的旨意,自是可以先兵后礼。 到了那,先把倭馆一窝端,然后军舰封锁对马岛,迫使对马藩藩主主动滚蛋。能谈则谈,谈不拢也不着急打,就让军舰封锁就是,逼他自己滚蛋最好。 在釜山那里,上面已经选定好了修筑和加固炮台的地点,已经作为舰队港口的位置。 如何部署掩护港口的大炮、在哪里安排军营粮仓,皆详尽清晰。 后续则是两套不同的备选方案。 其一,如果朝廷派了礼政府的人一同前往朝鲜,若能沟通,则可花钱让朝鲜那边出民夫帮助搭建军营和炮台。 虽然朝鲜百姓只用大米和布做货币,但是朝鲜官方是认白银的。 甚至连应该申请多少钱的雇工钱,都写出了大致的数目。如果朝鲜方面可以提供军粮,也可以选择用白银购买,从而节省一部分海运力量。 其二,如果交涉无果,则直接兵压朝鲜的东莱府,迫使朝鲜方面答应出人。 李欗看着这份很详细的预案,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朝鲜国的港口图,你们是怎么得到的?” “回大人,伪装海盗测绘;假装避风测绘;伪装海难测绘。而且每年往鲸海移民,皆走此路,沿途时而测绘,早有准备。” 李欗点点头,心道都已经这么熟悉了,自己还用说什么吗? 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到底是干啥的呢? 现在越发有些搞不懂了,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用管?可好像又不太对。 心里疑惑更深,也知道此时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想了半天,似乎想明白了一丁点。 至少此时,自己应该决定分舰队的指挥官是谁,副指挥官是谁。这些东西,这上面可没写。 在场的六名舰长,都是有实力当分舰队指挥官的。他虽对海军了解不多,却也知道海军第一批舰长中,排名前三的是谁。 想了一下,此时最适合领分舰队的,不是米子明,便是陈青海。不能都去,还要有个人留在这里,为第二步做准备,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略微思考,便知道该选谁了。 “米高,任这一次分舰队的主将。尽快完成准备,一旦礼政府的人抵达,便要出发。” “是!” 馒头起身听令,其余人也都心服口服。 又觉得李欗选了刘钰的心腹,亦算是一种表态。 主要还是态度,就这个预案里的这点破事儿,莫说在场的这六名排名靠前的舰长,就是从外面舰上拉个人过来,也一样能做。 用舰长们的话来讲,陆战队的事他们不管,所以这个预案里,他们只要做两件事。 封锁对马岛,全歼对马岛的倭人水军;然后大摇大摆地开始绘制地图、骚扰侦查、沿着九州岛到虾夷这么长的距离遛弯儿就可。 将出征的分舰队分配好后,馒头提醒了一句。 “大人,朝鲜那边施工的钱……” 李欗一拍脑袋,才想到这一次去朝鲜,要雇人干活。 这钱按说肯定是朝廷出的,但需要自己给朝廷这边打报告,等到分到手可能黄花菜都凉了。 数目倒是不多,按照上面的预算,只需要大约两万两就够了。 海军打定的主意是将来赖在釜山不走了,所以这炮台虽然暂时要修个能凑合的,但也不能太凑合。军港的维修、军营等,既打定了将来赖着不走的主意,那就不能搞成一次性的。 “呃……这钱一般怎么解决?” “回大人,军中有特别经费,以备不时之需,唯有主将可以动用。只是动用之后,还请回报朝廷报销。若朝廷不报销,之前都是鹰娑伯自己贴补上。” “呃……”李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这个还没封王的皇子,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可不像刘钰那样财大气粗。 他好像又明白了一点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存在的意义,还要负责问朝廷伸手要钱。 “这特别经费如今可能凑出两万两?” “可以。” “那就先支取吧。” 叫人一把手教着,按照海军中已有的规矩,写下了公文,交由人支领,便先叫人散去。 刚一散,立刻又有一堆人围了过来。 有叫他签署分发本月军饷的,按照规矩,一旦出海作战,预支一月军饷给水手。 有叫他签发命令,支领火药军械要塞炮的,都是预案上的数量,但也得签字。 有叫他签发下船令的,出征之前的水手们,一般会放假两日,允许上岸胡作非为,把刚发到手里的那点钱送给妓院、酒馆。 这些都是之前计划之外的东西,一堆又一堆的纸堆在他身前,李欗一手持笔,一手拿捏着海军的印符,又怕出什么纰漏,一个字一个字的读。 好容易签了一半,李欗忍不住问道:“鹰娑伯在时,他也要签?” 军官们点点头,心道理论上是的,但他有自己的门客和秘书,一般这些东西也有人代签即可。 将情况一说,李欗心道,自己初来乍到,之前又是个残次皇子,身边没什么心腹人。 有的那几个,也完全不懂海军的事;现在直接从海军里挑,自己又不太熟悉,反倒怕挑出来的人独断掌权。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好像有点明白前朝为什么非要有个内阁了,自己要是朱洪武那般自小历练出来、大事小情全都一清二楚、还精力充沛的还好。若不是,可着实有些麻烦。 还是不急,先自己看看、学学,懂了之后,再培养几个心腹才是。 又想,也幸好鹰娑伯无心专这海军之权,制度井井有条,若不然莫说自己,就算是那些知军事的勋贵悍将来了,少说也得一年才能搞明白海军内部的运作。 第九十八章 这还得了? 分舰队动员准备的命令一下,海军就像是一条冻僵了的蛇,被人扔到了温水里。迅速活泛起来。 像这种前几天不知所措,今日忽然活泛的,不只是海军,还有在威海等待消息、准备协调运粮的贸易公司的人。 如果说此时整个大顺,哪个阶层最关注对倭开战的消息,那一定是主导东洋贸易的海商集团。 如果是此时整个大顺,谁最关心刘钰在朝中的地位,可能这些海商集团也仅仅排在刘钰的父母家人之后,与海军不相上下。 这几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海商们立刻做出了决定,准备派三艘船跟着分舰队前往釜山。 船上装满粮食和一些商人们采购的药材,以及卷烟和酒,这不是国家库房里的,而是贸易公司主动“助捐”海军的。 同时跟随出行的,还有两艘装着军人平时会买的小杂货的船,一名贸易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也跟随前往。 听到分舰队的指挥是刘钰的心腹,米高米子明,贸易公司的人知道这一次终于稳了。 那三船的粮食和药材、烟酒,对贸易公司来说,九牛一毛,值不得几个钱,主要是给新来的总督海军戎政、七皇子李欗一个面子,表示一下支持的态度。 李欗也很高兴,但再三叮嘱他们,可以助捐海军,但不要送礼给自己。话不用明说,自己年纪轻轻,没什么威望,还不是收礼谋私的时候,这时候送礼算是上眼药。 海军的效率完全出乎李欗的预料。海商的效率也是一点不差,这几艘装着粮食药材的船,早已逗留在胶辽,本就是准备一旦开战就助捐的,只是不能进军港,只好在外面等着。 海军内部五脏俱全,早就为出征做足了准备,命令下达之后,枪炮火药和要塞岸防炮等,只不过两天时间就分发、装船完毕。 现在要等的,还是朝廷派来的礼政府的人。 和朝鲜国打交道,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那终究还是藩属,不是敌人。 一旦礼政府的人抵达,分舰队就会出港,海商的船也会在刘公岛外与之汇合,一同前往釜山。 此时,一名六十多岁的老海商,正眉飞色舞地在几名分舰队的军官面前说话,掩饰不住心情的激动。 “娘希匹,早就看朝鲜不顺眼了。我们不能往倭国卖药材,他们却能卖人参;鹰娑伯没拿到贸易信牌之前,我们的货在国内要交出港税,到了长崎还得给长崎奉行送礼才能拿牌。朝鲜人朝贡,在京城里免税卖货买货,走陆路运回朝鲜到釜山倭国,价竟和我们差不多。” “早就该搞搞他们,还有倭国,可惜倭国的新井白石死的早,便宜了这家伙……” 说话的这人,是要跟随舰队前往釜山的贸易公司董事,要在那主持将来补给后勤的交接。 六十多岁的年纪,说起话来还是火爆脾气。听口音和口头语,也知道这是当年长崎唐商三大帮中宁波帮的一员。 姓徐,名涛,亦是宁波海商中的老资格。 他这一生,最恨的一个日本人,便是新井白石。 在新井白石搞改革之前,本来江浙帮、福州帮和漳州帮的关系很不错,联合荷兰人一起压价、走私,逼得日本商人把铜卖的比在日本还便宜。 因为日本商人一方面可以拿华人的货折回这些损失、另一方面货积压在手资金周转和利息都承受不住。 哪怕幕府那边出了“节约法”,禁止大顺的瓷器输入,这些人依旧可以利用之前锁国的漏洞,变着花样将货卖进去。 结果新井白石搞了信牌制,一下子瓦解了华人海商和荷兰人的走私同盟,顺带还把华人海商分化为三。 福州、漳州、宁波三邦在长崎唐人町整天内斗,限制出口额度,使得定价权完全被日本人拿走了。 徐涛的儿子死了二十多年了,亦算是因新井白石而死。 贸易信牌制之后,华人海商试图开小船去小仓走私,结果被炮击,两艘走私船被击沉。 除了日本人,这些海商心里难免也会偷偷骂几句朝廷。 朝鲜朝贡回赐也就罢了,正常礼数。 可朝贡回赐之外,还让朝鲜商人免税国内贸易,自己这帮子自己人既要收税,还要去长崎行贿,心里若说没有对朝廷的怨气是不可能的。 如今知道要对倭开战,而且作为贸易公司董事会成员,他是知道将来的“垄断权”是包括朝鲜贸易的。 听到要去釜山,自然是兴高采烈,六十多岁的年纪主动请缨去往釜山联络,以便将来运输粮食辎重的协调沟通。 若有机会,也想要跟船去看看小仓城外的大海,看看自己儿子当年死的地方。 海商都不是善男信女,原本历史上新井白石改革之后,海商们也是尝试过类似英荷在明末于中国的所为的。 只是船太次、炮太差,想要强闯马关海峡的时候被炮台击中,一哄而散,死伤三五十。 陈涛仍是在那咒骂着已经死去数年的新井白石,骂归骂,但就其手段而言,这些人还是服气的。 新井白石作为大儒,朱子学木门十哲之首,是有水平的。 凭一己之力,完善了锁国政策,拿回了日本的贸易主动权。 靠着国家干预用信牌制度,瓦解分开了中国海商,控制了贵金属流出。 历史上,荷兰方便也恨之入骨,甚至生出了“炮舰开关”的想法,只是因为荷兰本土太远、苏拉巴迪反荷起义、对郑成功一战的阴影等等缘故,没有实行。 而且人亡政未息,可以说有那么点虎门销烟时候担心白银外流的认知程度了。 能让中国海商、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恨得牙根痒痒的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不过并没有多大的用,荷兰因为太远凑不出开关的兵,军改后的大顺可凑得出来。 正如荷兰可以在英格兰集中150艘战舰、5000门大炮和两万水手,堵在港口暴打英法联军,却没办法在东亚凑出东印度公司计划中迫使日本开关的10艘战舰;大顺也没办法把哪怕一艘非商船的真正战舰开到阿姆斯特丹,因为没有补给港和沿途基地,却可以在家门口的日本凑出至少15艘战舰和500门舰炮。 在陈涛这样的海商眼中,军舰修长的身形、紧闭的炮门、高耸的桅杆,哪里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美丽。 如果当年日本的正德新令实行之时,大顺就有一支这样的海军,海商集团是愿意出个几十万两银子资军的。 他是老海商,经历过对日贸易的狂欢,经历过正德新令之后的无奈,经历过爱子惨死的悲痛,也经历过刘钰垄断贸易信牌后贸易公司的新奇。 直到今天,他终于等来了自己之前做梦都不想到的事:朝廷会因为贸易而对倭国开战。 虽然名义上是因为倭国侵占琉球,但海商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扯淡。 他老了,但他有股份,有还活着的其余儿子,还有正在松江的新兴实学学堂学习、准备将来入靖海宫的非嫡孙辈。 甚至还有了可以决定数百万两甚至将来可能千万两贸易额的话事权,而且在以这种纯粹的商人身份,去参与一国征伐这样的大事。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玄妙。 说是梦想成真,并不准确,因为在这之前,从没有海商敢有这样的梦想,既不敢有,又怎么能说梦想成真呢? 馒头看着六十岁还且手舞足蹈的陈涛,决定先说清楚利益分配的事,跟着刘钰这么久了,他知道商人们在乎的是什么。 “此番去朝鲜,还有另一件事。朝鲜的倭馆,里面的金银自然不是你们的。但里面的家具、馆舍、房屋等,你们日后说不定可以用得上。” “日后那里作为一个对朝开关的口岸,同时也是检查朝鲜和日本贸易的地方。你们可以去考察一下,觉得是否合适。如果合适,每年适当给朝鲜一些钱,租下来。” “索要的话,终究不好。朝鲜到时候被你们断了对日卖人参生丝的贸易,心里肯定不痛快,你们还是要适当地出点血的,叫这藩属面上也过得去。” 陈涛笑道:“大人且放心就是。既是给了我们贸易的垄断权,自是一根人参也不会从朝鲜人那跑去日本。我虽老矣,公司却在。到了那边看看倭馆的规模,我们自然会出个好价。” “做商人的,该出的钱,不会省的。” “其余军令,大人也不比说,鹰娑伯是告诫过的。什么时候可以卖酒、卖烟给水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这一次你放心,公司的船上没有船员的私货,我们自己也知道事情重大,查的极严。” 见海商们心里有数,馒头便不多说, 心道朝鲜国心里怕是一百个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海商是群什么玩意儿,他也心知肚明,把垄断权给他们,朝鲜国怕是一艘船都过不了对马。 日后不知道要出多少麻烦事,朝鲜使臣会不会跑到京城去哭诉?或者……跑去金陵的明孝陵哭陵? 这事儿,多半做得出来,朝鲜就指着人参和当二道贩子这点银子呢。 别到时候闹得动静太大,朝中又变了卦,那可不妙。 暗想着朝中那群人的思维方式,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只好静静等着礼政府的人前来。 分舰队又等了三天,京城派来的人终于到了威海。 馒头不认得此人,但海军其余人却认得,正是当初和刘钰一起去琉球做副使的赵百泉。 和上一次去琉球时的心态不同,这一次赵百泉去朝鲜,当真是怀着满腔愤懑而去的。 刘钰、海军、海商们,在乎的是贸易、港口、开关,赔款、海军基地。他们是站在中国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 赵百泉是正统的天朝人,又是礼政府的,自然是站在天朝的角度去看问题。 京城临行之际,刘钰和赵百泉谈了一些事,只几句话,就让赵百泉火冒三丈。 问题还是日本幕府将军的“大君”称号。 新井白石主政的时候,对朝鲜的官方文书上,改日本国大君为日本国国王。 这一句话,就点燃了赵百泉心中的怒火。 日本国国王……是幕府将军。 大君,按《易》与《诗》,及唐初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孔子三十一世孙孔颖达之注,【大君即天子】。 就算朝鲜不懂《易》与《诗》;就算朝鲜不知道孔颖达的注;那新井白石改“大君”为“国王”的时候,朝鲜还不明白吗? 幕府将军是日本国国王,日本又不向天朝朝贡,改“大君”为“日本国国王”,这“大君”,是留给谁的? 不言而喻,是留给京都的那位的。 朝鲜与日本外交,赵百泉觉得刘钰那些“九世之仇、不共戴天,日本就算给金山银山,朝鲜也不能和九世之仇贸易”的话,算是欲加之罪。 甚至之前自称日本国大君,其实也不是不可圆过去,不熟典籍,朝鲜国也有大君之号,这都不是不可以变通的。 但之前称大君、新井白石之后改为日本国国王,朝鲜也都应了,接纳了,这就完全不能忍受了。 朝鲜知不知道日本国幕府只是幕府将军?知不知道幕府将军上面还有个玩意儿? 定然知道。 既然知道,同为儒家文化圈内的人,朝鲜是郡王,顺承明制,还是依着朝鲜亲王的例。 日朝两国平等外交,那日本国国王也算是亲王级。 但日本国国王实际上是幕府将军,幕府将军名义上是京都的那位封的。 谁有资格封亲王爵? 王不能封王。 上一次朝鲜就这么允许了幕府将军是“日本国王”的称呼,这是承认有两个天子? 这和西洋诸国还不一样,因为……西洋诸国不用汉字,king也好、英白拉多也罢,是大顺官方翻译的。类似假如皇帝叫“李鱼”,那么鱼这个字需要避讳,fish不需要避讳。 如果朝鲜不是大顺的藩属国,和日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大顺根本没理由管。 但朝鲜和日本的书信往来,都是用的汉字,朝鲜国作为大顺的藩属,就必须要遵循一些内涵。 这,就是礼法。 礼法,是天下的基石。 曹丕权势滔天,也得是禅位之后才能封孙十万为吴王。 谁都知道义帝就是个傀儡,但项羽封诸侯王也只能以义帝的名义。 琉球国可以置百官,但不能封尚氏宗亲为五爵。 朝鲜可以封这个君、那个君,但就算把胆子扩大百倍,也不敢在自己手底下封王爵,只能用其余的名称代替;在编史的时候,也只敢用“世家”,绝对不敢用“本纪”。 大顺可以承认罗刹是帝位,但朝鲜国却不能直接和罗刹打交道,两边是个在法理上不可能触碰在一起的平行线——类似马关条约的第一条,既不是赔款也不是割地,而是朝鲜之独立。 日本可以自己关上门,说自己是皇帝,随便。但只要和朝鲜打交道,朝鲜看到“皇”这个汉字,就不能接国书,只能直接拒绝。 这里面的责任,当然是朝鲜的问题。 日本幕府如果是日本国王,那潜台词呢?有资格封征夷大将军的那位,岂不是天子?哪怕都知道是傀儡,那也不行。 这还了得? 虽然朝中的意思,似乎是朝鲜毕竟藩属,有些事能遮掩一下就遮掩一下,闹开了都不好看。 琉球把天朝当傻子耍、安南自己对内称帝玩、号称孝子的朝鲜在大君即天子的问题上装傻……当真是没有一个孝子,全都是逆子。 只是如今既要对倭开战,亦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斥责朝鲜。 秋后算总账。 要以大局为重,可刘钰的这几句话算是彻底把赵百泉心里的火勾了起来。 这一次去朝鲜国,要谈的也不是礼仪方面的问题,而是朝鲜作为藩属出人支持天朝行动的实务。 窝了一肚子火的赵百泉,态度自会强硬。 被刘钰借着新井白石的“大君改国王”拱了一把火,当真是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还有用。 第九十九章 野心早已出现 略作休息,第二日舰队起航,在刘公岛外汇合了海商的船队后,朝着釜山方向冲去。 朝鲜国是有水军的,但这么多年没打仗,早就已经烂的不成样了。 分舰队抵达的时候,把朝鲜人吓了一跳,这些船的模样和他们认知的船可大不相同,直到船上的小艇放下人,告诉这些慌了神的朝鲜人,自己来自天朝之后,这才让朝鲜这边放了心。 赵百泉没有下船,作为天朝礼政府的人,他代表是天朝。朝鲜方面不来迎接,他是不能下船的,没有天使主动去找藩属官员,只能反过来。 赵百泉不下船,陆战队的人却下了船,登陆之后直接包围了后世釜山塔附近的草梁倭馆。 倭馆,长崎的唐人町、满清的十三行对应的商馆,其实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儿。 “外国人”只能在规定的范围之内,不能离开,便于管辖控制。 倭馆分为东西两部分。 西边的部分,效能类似于大使馆,招待礼节、使者互访皆在西边举行。 东侧就是互市商人卖货买货的地方。 整个倭馆不算大,共计十万坪。坪是日本的单位面积,两块榻榻米双人床就是一坪。 馆里常驻着四五百号人,有僧人、通译,还有来朝鲜学习汉医的。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不少的儒生。 日本和大顺之间,又没有什么官方往来,因此朝鲜作为一个天朝文化的中转地,一些学习汉学的人也在这里学儒学。 而此时,倭馆中正有一位大儒,雨森芳洲。 也是朱子学木门十哲之一,是新井白石的师弟。若以个人论,此人有两个趣闻。 一个是喜好男人,朝鲜国的使节到了日本之后,见少男在烟花地,认为难以理解,雨森芳洲便道:“恐学士尚不解其中之妙趣,待试之便可懂其中真滋味”。 其二便是当初在长崎的时候,有中国商人跟他用中文聊天,偶尔说了几次日语,被称赞为“你的日语学的不错”。 雨森芳洲一直主持对朝鲜的事物,在其老师的推荐下,很早就在对马藩任职。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培养一批能在倭馆任职的人。 他的师兄新井白石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按说他也七十了,也该退下来不干了,之前一直在对马岛写书,自号“以孔孟为标、以程朱为准”。 只是不久前幕府那边忽然传来了消息,大顺攻陷了土佐,可能会入侵日本。 虽然现在不知大顺的军队到底要从哪里出现,但对马岛实在过于重要,故而对马藩藩主宗义如请他出山,希望他前往草梁倭馆,沟通朝鲜,打听一下大顺的动静。 消息传得没有那么准确,对马藩的人只知道大顺攻陷了土佐,却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打的。 雨森芳洲年已七旬,但还是出山前往釜山草梁倭馆,试图和东莱府使沟通一下,但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素来没有“若孔孟为将来攻该当如何”的疑惑,虽然和新井白石之间因为“国王”还是“大君”的称呼问题上产生了一些矛盾,可还是集成了新井白石的“日本中心论”理念。 与赵百泉所认为的“大君”和“国王”称呼的不妥之处不同,雨森芳洲是认为“幕府自称国王是僭越”,僭的不是中华天子的,而是僭的居于京都的那位。 新井白石认为“中华或者中国,是唐人自己称呼自己的,日本不用学,也不应该称呼他们为中国。只需要用支与那二字即可”。意思也就是,那是个地理概念,而非一个文化帝国的中心概念。 这一点,雨森芳洲是认同的。 此时已经基本编写完的《大日本史》中,也是把天皇编作【本纪】的,中国的作【诸藩列传】的,并且还记载了吴国和唐国向日本“朝贡”的记录,而且明确用的“贡”这个词。 顺带还把中国的“列传”扔到了【诸藩列传】的最后面,因为日本可以影响琉球、朝鲜、虾夷等,却影响不到中国,所以扔到最后面;就像是中国这边把荷兰等国扔到最后面一样。 新井白石曲解道:华,是一个文化概念。对日本而言,日本就是华,其余都是夷;而中国这个词本身,却代表了“华”这个概念的中心,所以不能这么叫,而要叫地名。 我信儒教,那我就可以是华,周边就是夷。我可以是华,你也可以是华,但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咱们之间互不影响,各自关门自己造天下。 这一点,雨森芳洲也没有什么疑义。 新井白石在审理了偷渡日本的传教士后,从昔年东西罗马教会分裂这件事中,找到了灵感。 中国有中国的天下,日本有日本的天下;中国的天下里把日本视作诸藩,日本的天下里也把中国视作诸藩。 加之朱子学的“化夷为夏”的概念,可以说日本特色扭曲的“小中华”和“华夷”理论,已经基本成型。 这个扭曲的理论,是“关上门自嗨”的理论,因为双方之间隔着大海,官方交流有限。 可一旦大海的距离可以被轻易跨过,那这就很容易被魔改为一个侵略理论。 刘钰的儒学底子不足,只能从“限制贵金属流出”的角度,去看新井白石的贸易信牌政策。 但雨森芳洲的儒学底子深厚,所以是这样看待贸易信牌制度的:是日本发给中国商人信牌,允许中国商人贸易,其实和中国给各藩属规定几年一贡是差不多的。所以贸易信牌制度下,日本是中心,而中国是诸藩。 是“我允许你来,你才能来;我不允许你来,你便不能来”,那么,谁是世界的中心? 只是,这些自嗨的小动作,在威海的海军军舰面前,毫无意义;当海军可以跨越大海的那一刻,只要你还接受“华”这个文化概念,那这天下之内,有且只能有一个中央之国。 或者,自己放弃文化方面的解释权,接受唯一正确的官方指定的儒学派系和解释方法。 或者,自己放弃“夷变夏”这个概念,自己关上门信基督也好、武士道也罢,不要掺和华这个概念的解释,彻底割裂,去汉文化。 安南也好,朝鲜也好,日本也罢,只要天朝这个概念还未粉碎,只要天朝不闭着眼装不知外部事,其实只有这两种选择。朝鲜也可以选第二种,只要断贡之后能打赢天朝就行。 事实上,朝中很多事还没弄清楚,如果这些问题都弄清楚了的话,其实那些科举官员会选择不死不休的。 反倒到时候实学派的这些人,会成为妥协签合约派,见好就收,要利不要义。 此时围在倭馆外面的大顺军队,都是一群实学派的。 闪亮的铜炮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和之前那个纯粹天朝的大顺,最紧密的联系,只是书写着“大顺军勇者胜”字样的大旗。 这不是威海海军的特色,甚至不是大顺太宗皇帝荆襄之战后的特色,而是西安建制之后便有的特色。 后世许多发掘出的大顺军的武器上,多有刻着诸如“大顺军、勇者胜”;“除暴安良”;“耕者有其田”等等口号,颇有几分三百年后广东黄埔初建时候那些刻字的枪托意味。 当初的口号,此时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也就剩下了诸如此时旗帜上“大顺军勇者胜”这样把大顺掐掉随便换个别的也一样的这种。 陆战队的蓝色军服和红缨毡帽,配上黑黝黝的刺刀,列阵严整,军鼓咚咚作响。 倭馆内的人慌作一团,他们试图做一些抵抗,但手里并没有多少武器,朝鲜国对他们管的也是很严的。 这一次事出突然,土佐那边的消息才传来不久,雨森芳洲也是迅速来到了倭馆,是想搜集情报的。 哪曾想才到了不过数日,大顺军的军队已经压了过来,这效率实在是有些快。 这时候乱跑无疑是死路一条,瞭望到海面上的军舰,也知道跑也没有机会。大顺只要开战了,朝鲜国可是会立刻做最忠诚的藩属,打仗或许不行,抓四处乱跑的倭馆中人还是可以的。 头发早已花白的雨森芳洲已经明白过来,恐怕这一次大顺出征的事,根本就没有通知朝鲜。 否则的话,朝鲜这边肯定有所动作,要么抓起来,要么赶走。 幕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多,但从宗义如那听说的情况,好像是和萨摩藩岛津家在琉球干的事有关。 只是大顺这边的动作这么快,雨森芳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怕大顺早就动了心思,琉球的事怕只是和幌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怕是不妙。 可如果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就更可怕了……大顺去土佐是不久前的事,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出兵,这动员出兵的速度,日本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这更可怕。 在一片怎么办的急躁下,雨森芳洲命令众人不要急躁,他要去问问什么情况。 在弟子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外的士兵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列阵,雨森芳洲自我感觉像是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英雄,正要准备向前说话,效王司徒先说几句话,质问所为何来。 然而还没有几步,就听到大顺军这边的军官喊道:“前面的老头,停下。再往前走,就要开枪了!” 喊的是汉语,显然军官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懂,但雨森芳洲听得懂。 他用很标准的官话喊道:“此为朝鲜地,非日本地。岂不闻武夷先生注《春秋》曰:声罪致讨曰伐,潜师掠境曰侵。贵国纵起欲加之罪攻伐日本,朝鲜无罪,潜师掠境,岂非侵乎?” 带队的军官也是上过营学的,在这里听到这么标准的官话,颇为诧异,随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师通行于王土,何谓之侵?” 雨森芳洲又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再讲一番道理的时候,却见那军官直接喊道:“举枪!准备!” 哗啦啦…… 列阵的士兵几乎同时举平了手中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木然地对准了还要往前迈步的雨森芳洲。 已经迈出了一步的雨森芳洲停住了,然后就听那个军官喊道:“老头儿,你既懂官话,那便最好。去告诉里面的人,一刻钟内,若不出来投降,我们就开炮了。告诉里面,速速投降,可送你们回倭国。若不然,皆视为抵抗天兵,尽数屠之。见你腿脚不便,多给你五分钟时间,快去吧。” 冲着雨森芳洲挥了挥手,远处的两门大炮已经在调整角度,雨森芳洲把已经到了嗓子里的话憋了回去,看着那两门用道理讲不通的大炮,暗骂一声蛮子,又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看着雨森芳洲的背影,参谋官掏出怀表掐着时间,嘟哝道:“一帮怂货,派个老头儿出来?年轻的都缩卵了?” 旁边的炮兵军官已经测量完了距离和角度,翻阅着新编的炮兵表,喊道:“开花弹,引木一寸二,角度三十七,准备!” 第一百章 异端相见 儒学是讲忠君二字的,雨森芳洲是儒生,也正因为他是儒生,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的主君效命到死。 别说此时领军前来的只是大顺的一群军官,就是孔为主将、孟为副将,亦要拼死一战以忠君护国。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大顺内部不是分封制,但大顺的宗藩体系朝贡体系还类似于分封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理论上哪怕朝鲜的臣子那也是朝鲜王的臣子而非大顺天子的臣子;哪怕是孔孟难道不也是先忠于自己的主君,而不是效命于周天子吗? 况且,雨森芳洲是受新井白石“唐和各自称华”论的影响。 七十多岁出山,所为者终究还是日本的安危的。 但是,此时见大顺军将这里围住,也自知无论如何跑不脱。 没打听到情报不说,还因为大顺军来的突然,自己也要被俘。 他没想着去死。 枪炮无眼,自己纵然怀有报国之心,这倭馆中的四百余号人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而死于枪炮呢? 况且,里面还有不少是他的弟子。他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通过朝鲜语学校的考核,才能够进入倭馆任职,不少人都是他的门徒。 从某种角度来看,雨森芳洲是个合格的儒生,心怀仁义。 九岁时候就写过一首诗:“寒到夜雪前,冻民安免愁?我辈尤可喜,穿得好衣游。” 虽说等他长大后再看自己写的这首诗,觉得比之杜工部的“安得广厦千万间”终究差的太远,可九岁能够想到穷人天寒无衣穿,亦算难得了。 开蒙之后,先学医,后弃医从文……这倒不是因为“学医救不了日本”,而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过一句话。 东坡先生曾说:学习费纸,学医费人。凡事学医的,手上都有几条开错药的人命,然后才得以成为良医。 他自感叹,如果学医把自己的肱骨折断,尚可接受;可如果要费人命,那还学什么呢? 遂萌弃医从儒之念。 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见着数百名活生生的人,可能要因为自己的决定死在大顺军的枪炮之下,雨森芳洲长叹一声,决定顺从外面包围的大顺军的说法。 不过不是投降,而是不忍“费人”。 又想着大顺终究是大国,人才辈出,儒家学问的研究肯定有可取之处。 自幕府锁国后,中日双方已经断掉了官方交流。往来长崎的商贩,都是一群商人,根本没什么文化。所以日本的许多儒生集中在对马,哪怕是新井白石,也认为朝鲜在文化上强势、军力上衰落。 而朝鲜,不过是中原文化的二道贩子,亦或者说是衍生品。 自己虽已七旬,可距离夫子所说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还差的远,在儒学上尚有诸多不解之处。或许死前也能与唐山大国之儒,略论大义,亦算无憾了。 至于情报,已无意义。 这些大顺军和肉眼可见海上飘着的艨艟战舰,足以攻下对马,占据严原,插旗栈原城。 在他的命令下,四百多人尽数放弃了抵抗的想法,本来也没办法抵抗,朝鲜也不准他们携带过多的兵器。 等到所有人都从倭馆中离开,雨森芳洲找到了军官,说道:“老夫是对马守的侧用人,希望面见你们的将军。” 军官知道对马守大概是个什么玩意,皱眉道:“侧用人?” 雨森芳洲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道:“近侍、秘书、幕僚、师爷。” “哦,哦!” 这么一解释,军官立刻懂了,看雨森芳洲也七八十的模样了,还拄着个杖,便道:“这人不用捆了,来几个人把他送船上去。正好要给对马藩的人传个信,既是什么侧……侧用人,那便最好了。” 叫两名士兵押送着,又让雨森芳洲身边的两个年轻弟子跟着,一并送到了作为分舰队旗舰的那艘战舰上。 才一上来,赵百泉见雨森芳洲穿着一身儒生青衫,头戴儒巾,手中拄杖,见在都是儒生的面上,叫人搀扶了一下。 赵百泉在琉球也是见过岛津家的武士的,知道日本人的打扮并非如此。若是在朝鲜,见到这样打扮的人极为常见,可这人既是号称对马守的侧用人,显然是倭人,竟也如此打扮,实在有些奇异。 “你亦学孔孟之道?” 雨森芳洲点头道:“然。老聃者,虚无之圣也;释迦者,慈悲之圣也;夫子者,圣之圣者也!余之所生,孔孟为标。” 一句话,顿时拉近了和赵百泉的关系,这一口算是标准的官话,再加上这句认为儒学胜于释道二家的言论,让赵百泉颇为满意。 “看座。你我如今为敌,不过念在夫子面上,见你耄耋之年,恻隐之心不可无也。” 雨森芳洲拱手做谢,在弟子的搀扶下正襟而坐。 赵百泉面色也不那么锐利,问道:“倭国儒生所学者何?” “日本国儒生学业,无非三等。一曰经学、二曰史学、三曰文学。经学者,十三经也。史学者,司马温公有《资治通鉴》,篡要勾玄,纲立纪张,之乱存亡之理、礼乐刑政之效皆了如指掌;至于文学者,据经徽史,著诸话言之谓尔。” 听到这话,一旁的馒头心有不耐,赵百泉却是从脸色不那么锐利,转为了一种颇有知音之感,忍不住赞道:“当真若《全唐》之诗言:山川异域”。 雨森芳洲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与赵百泉一起说出来下一句。 “风月同天!” 说罢,两人竟是相视一笑,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 赵百泉这一次是来和朝鲜国交涉的,和日本国交涉的事,他是不管的。 只是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一身儒生打扮的雨森芳洲,心有好奇。 正如在中国的基督徒,无意中听到别人嘴里说一句引字《圣经》的话,立刻便有亲近之情,这种类似的感觉在赵百泉的心中生出。 而之后关于“经学、史学、文学”的高低段位,以及文学正途应该是“据经徽史,著诸话言”这个说法,更像是赵百泉这些年来自我体悟的心得,由眼前这个倭人说出来一般。 微笑之后,赵百泉奇道:“我闻倭国儒学不兴,老先生何以学儒?” 当即雨森芳洲又将自己如何弃医从儒的事一说,尤其说道苏东坡的那番话时,两人竟又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 “学习纸费、学医人费……” 这种情调上的认同感,颇有些小资风调,文化人之间的格调总是这样,用各自的知识体系像是一种圈地自萌的快意,是圈外之人无法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圈外之人的无法理解,又促使了圈内之人的惺惺相惜。 赵百泉从面有一丝微笑,进化到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后,赞道:“老先生心有恻隐之心,当真已得孟子之义。我听闻对马不过小藩,人口不过万余,老先生大才,何以居于此?” 雨森芳洲此时也在赵百泉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在对马很难找到的感觉,他的弟子水平和他差的太远,这种圈内知心的感觉,实在是平时所罕见,心中大快,叹道:“吾十五有志于学,师承木下一门。吾师兄陶山钝翁,出仕对马。其时将军下‘生类怜悯令’,凡活物皆不可杀,无论犬马牛羊,鸡豚狗彘,乃至野猪野鹿。” “对马岛上,野猪横行,踩踏粮食,农民无法生活,可上面又有生类怜悯令,杀生者刑。” “吾师兄陶山钝翁抱着必死的信念,谏于藩主。藩主仁义,亦抱着必死之心,出台‘猎猪令’,鼓励百姓猎杀野猪。” “吾见对马藩主有仁义之心,故而来投。” “其时将军生类怜悯,不但不准杀生,还在各处修建了二十万坪‘犬舍猫栏’,爱护流浪猫狗,每条野狗野猫每天要供给白米一斤、沙丁鱼三两,豆瓣酱一勺。” “百姓多食萝卜而不能果腹,猫狗所食,非白米也,民之膏脂也。当真如孟子所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故而吾知仁义不可行,乃远离江户,奔之对马。” “如今的将军聪慧仁义,废生类怜悯之策;设目安箱,令百姓有冤情者可直投诸目安箱以检不仁之吏;见贫者日贫,乃令田产不得买卖……真仁义之主也。奈何我生不逢时,须发皆白,不能辅佐,深以为恨。” 这一番话,更是让赵百泉心生同样的感叹,心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君不仁,则舍庙堂之高。此人真君子也。 赵百泉知道日本是有一些高水平儒生的,当年刘钰往江户送地瓜的时候,回来之前日本的儒生还托他带回中国一本书,名为《七经孟子考文》。 这本书一经出版,立刻在京城儒学圈子里引发了轰动。 欧阳修曾作诗言: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 印刷术普及之前,要靠抄书,而抄书总有失误的时候,说不定哪个字就抄错了。 这本《七经孟子考文》,解决了许多悬而未决的悬案,修改了不少抄错的字。 而且还解决了一个看似难解决的问题,《七经孟子考文》中的《尚书》,和中国流传版的《尚书》是一样的。 明朝有个叫丰坊的,堪称造假王,不但一手好字可以造假到天衣无缝,而且还伪造了一大批古书,里面就有号称日本古本的《尚书》。 奈何这是个真有水平的,造的一大堆假书,全都可以以假乱真。这一次的《七经孟子考文》里面的日本古本《尚书》,和丰坊自创的那本《尚书》完全不一样,亦算是彻底消解了谣言。 在京城,尤其是北派儒学“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的思想之下,诉诸于古的大背景之下,这本书引发的轰动可想而知。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自是读过这本书,此时便问及此事,笑道:“我知尔邦也有大儒,却不知老先生与作《七经孟子考文》的山井鼎、修订补全的荻生北溪等人,可有交往?神交已久,缘悭一面。” 雨森芳洲闻言,冷哼道:“其作《七经孟子考文》,确有功绩文华。但究其内心,立心不正。” “这都是古儒学派,以为朱子之学皆是空谈,甚至说程朱之学,被释家所染,空谈静坐,半日禅学。此等言论,当真贻笑大方。”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论相交?吾以孔孟为表,以程朱为准,非古学一派异端之学。其作《七经孟子考文》,不过是为古学张目耳。” 原本面带笑容的赵百泉,脸色亦是大变。 从刚才的面带笑容,变为了冷若冰霜,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握拳怒道:“恐怕你才是大谬之言吧!程朱之学,实是被释学若染。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你我道不同,勿再复言!” 说罢,拂袖而出,若不是考虑到这老头算是交战之使,早就叫人将他扔出船舷抛入大海了。 第一零一章 筹钱买路 在一旁全程看完热闹的馒头等军官,忍不住全都笑了起来,不由想到了刘钰给他们讲过的西洋诸国那个关于“异端”的笑话。 有个参谋见这老头挺有意思的,打趣道:“老头儿,就你刚才说的那‘生类怜悯令’的事,我就觉得你不是真儒生。” “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言:当诛独夫民贼。” “真正的儒生,在那种情况下,应该高举义旗,杀入江户,效汤武革命,诛杀民贼。就算你不这么干,也该死谏才是。可你呢?啥也没做啊,那有什么卵用?” “这要说起来,真正践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大义真言的,还得是我大顺之祖皇帝。举义兵而诛不公,虽少读书,却有真义也。” 雨森芳洲暗暗摇头,心中大骂臭屁臭不可言,当真是曲解经书大义,暗道如你所言,那些领人造反一揆的,岂不都要陪祀圣堂?当真是无君无父之言。 又想,只怕如今唐国已不用朱子之学,只怕纲常混乱,实失中华,不过震旦尔。 这样一想,心中的正义感又生出几分,怒道:“吾闻唐国乃礼仪之邦,仁义治国。自戊戌年至今,两国罢兵已有百五十年,何故今日又起刀兵,以致百姓遭战乱之祸?” 几个参谋跃跃欲试,正准备把当年跟随刘钰去土佐时候的那番言论说一番,却听馒头道:“这里不是国子监,亦非礼政府。我们没心思跟你扯淡,为何开战,自有国书。” “如今战端一开,你既是对马守的侧用人,便正好回去送个信。叫宗义如准备八万两白银,我可保不占他的国城。你或许不知,前些日子我们不过三五百兵,攻下了土佐的高知城,你自认对马可与土佐比吗?” “他既出资助军,让他朝贡天朝,为天朝之镇守,仍不失封爵之。” “若不然,我自引兵攻之。” “回头看看身边这几位,那都是打过土佐高知城的。从土佐返回,又来对马,这等效率,若宗义如知兵,当可知不能敌。” “对马,天朝要定了。告诉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转封别处,就算江户那边答应,也来不及。” “没有转封之令,擅自离守逃亡,亦是死罪。让他想清楚了。” 说完,把一本早已拟定好的文书交给了雨森芳洲,派了几个人将其看管起来。 这是拟定好的计划,海军并不直接攻占对马岛,至少暂时不攻占。要等到在釜山站稳脚跟,把后续的军队送来之后,才能攻占。 但是海军还是希望自己干一票的,只要把对马一封锁,军舰一亮相,是可以把对马藩逼的投降或者跑路的。 必要的时候,可以达成一种默许:对马藩的人真的要跑,可以收了钱放走一些人,让他们滚蛋。 主要是对马藩的藩主和商人们关系匪浅,而且知根知底。海军人生地不熟,这凑钱的事,还是交给地头蛇更方便一些。 海军的参谋们早就计划过,对马岛上的商人和大名,肯定是要得罪的。 只要断了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那就是断对马藩的财政收入,以及那些参与日朝贸易商人的财路。 反正要得罪,那就不如得罪的狠一点,把钱榨出来。 相反像是长州、平户这些藩,本身在锁国政策下也没有贸易的机会,一旦开国,大顺在军事实力和技术占优势的情况是,对这些大名极为有利。 走私可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开国可以扩大走私的机会。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月是大顺,近水之楼台,便是九州岛上诸大名。 他们可以狠狠压榨一下农民,是真的能攒出来一波金银,买些枪炮之类,将来说不定还能和江户幕府对着干。 其实如果操作好了,是真有可能让这些西南大名全在那看戏,出工不出力的。 谁出力,就打谁。 这些西南诸藩中,除了萨摩因为琉球的事外,其余的都是可拉拢分化的。 对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个岛是要拿到手里的,商人是要赶走的,完全不需要拉拢分化,照死里得罪就行。 反正他们要的是银子,岛上的农民手里也不可能有银子,将来再来一波“十而税一”的仁政,足以收其心。 对马藩的商人、武士、大名,与农民渔夫,根本不是相同的利益。 先把八万两银子弄到手,剩下的再谈。 反正要的是对马岛,又不是对马藩藩主。真要是不等陆军到来,就先把对马岛占了,那也显得海军本事,亦是众人功绩。 此时既是抓了倭馆的人,这边就不宜逗留了。 军官们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馒头拱手对赵百泉道:“赵大人,恐要大人先下船,在别的船上等朝鲜方面的人。” “军情如火,我等还要去对马。与朝鲜交涉的事,就全拜托赵大人了。” 赵百泉知道自己只是负责和朝鲜对接交涉的,军方的事他管不到,忙道:“好。既如此,我便去别的船上。只是关乎天朝颜面,若非来迎,我不能站在朝鲜土地上。那我预祝米将军功成。” 放下小艇,换了艘船,赵百泉自去别的船上等待。 海军不是水师,不需要从威海走到釜山,就得停靠补给歇息数日。留下了那些其余的舰船,战舰扬帆,朝着对马岛而去。 在对马岛的海湾口处,馒头远眺了一下对马岛的湾口地形,点头道:“此地不错,有几分像是威海湾。只是少了刘公岛。” “但是海湾太小,海湾两侧若置炮台,固然可以封锁,但海湾也只是和做沿途补给的基地,不适合长期停靠。” “若得釜山,此地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海军若在,这对马岛上,是没必要修炮台,浪费钱的。” 参谋官也都点头,完全无视港口里的那些不堪一击的水军关船,指点道:“子明兄所言极是。” “这对马岛,是前出倭国的集结地。但不宜作为长久基地。长久基地还是釜山更合适。” “只要海军尚强,倭人也来不了对马。修炮台,驻军少了,被倭人突袭得了,反倒对我们不利。驻军多了,若和平时期,又浪费钱。” “当然,拿到手是肯定要拿的。就算对马藩决定投降,改换门庭,也就像那群蒙古首领一样,封个子爵,扔回京城吃点俸禄就是了。这里直接可以改土归流。反正……反正岛上的支柱是贸易,贸易没了,死岛一座,宗义如应该会降。” “就是那个老头,是什么侧用人。怕又说些宁死勿降之言。” 馒头笑道:“所以才叫他去送信嘛。话都说明白了,对马藩藩主自会有打算,提前知道了老头的想法也好。免得到时候派人和咱们谈的时候,不提前知道那老头的想法,却因为他精通汉语派他来谈,岂不坏事?” 目送载着雨森芳洲的小艇靠了岸,军舰绕了个圈子,分为三队,先行拉开,继续封锁对马与日本之间的海面。 对马严原,栈原城。 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大船,宗义如捧着雨森芳洲送来的书信,默然不语。 信上写的实在诚实,没有半句名正言顺之类的废话,而是直白的利益。 对马岛,大顺要定了。 现在转投大顺,还有封爵的可能。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无非两个选择,但哪两个选择,都得给钱。 选择退回日本,祈求日后转封,是否现实不说,将来问罪说他不战而跑,要转封? 只怕直接要求切腹了。 投降大顺,反倒是可以谋家族长远。 如果大顺非要对马,对马的贸易也就废了。 如果只是粮食收入,对马也就是个一万石的封地,这一万石并不是税收一万石,而是检地之后所有收入一万石,就算五公五民,也就五千石一年,这里面还得给家臣们俸禄。 对马归了大顺,那还做什么日朝贸易?没有日朝贸易,对马值几个钱? 信上说,若归降大顺,仍不失封爵之位,大顺最低等的爵,是子爵。一年的俸禄,怎么也比没有贸易的对马高吧? 外面军舰在那一摆,打得过还是打不过,宗义如心里还是有数的。 而且他也知道,土佐确实出事了,连土佐都能打下来,距离大顺藩属朝鲜这么近的对马,还有活路? 反正对马藩自古就有熟练站队的本事,宗义如又没有亲儿子,只能把弟弟收为养子,也没什么真正能在江户做人质的。 只是雨森芳洲在前,未免有些尴尬。这等儒生,多半要劝他忠君而死,心里略微琢磨了一下,便有了计较。 钱,肯定要给。 大顺是天朝,说话是算话的。 而且自己可以作为一个表率,叫人看看投降的好处,自不会轻慢他。 给钱,就可以让家臣和商人们给。 只要说,给了钱,大顺就能让他们乘船离开,返回日本,这钱肯定是愿意出的。 自己就说自己作为一方镇守,非将军之命不可轻离。 商人们可没必要非得在这一起死,不如交钱买路,只要大顺能保证他们可以走就行。 家臣们也多参与贸易,手里也有钱,八万两凑一凑,还是可以凑出来的。 自己甚至不用出一分钱,留住家底。 既保全了自己,又算做了件好事让商人们离开。况且大顺要八万两助军,自己或可收九万、十万,经手再截留一二万两,亦未尝不可。 如今知道此事的,唯有雨森芳洲,这倒好办了。先稳住此人,而后诱其自杀殉国即可。 “雨森君,我既为对马守,既不可擅离,又难敌敌军。如今之计,唯死一途,以报将军。” “然,我虽死,商贾何辜?其余家臣武士,亦可先退至九州,以备将来反击,积蓄力量。” “岂不闻,兵人一过,商贾受灾?只怕这些兵卒烧杀抢掠。” “唐人若有承诺,可凑齐八万白银,叫商人、家臣退却。先生以为如何?” 雨森芳洲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吾老矣,退却亦不能杀敌,唯有陪藩主同死。主公之言,大有道理。只是我所编纂的《古今和歌集》已有小成,不忍付诸战火。” “筹银之事,主公自决。还请主公遣人陪我回住处,将毕生书籍收好,请那些退走的商人带回日本。” 第一零二章 都是生意 “妙哉!” 宗义如心中大赞,心道果如吾之所料,此人得知必死,必要先把他的藏书和心学收好,以求流诸后世。 雨森芳洲既滚蛋回住处整理藏书和那本《古今和歌集》,自己正可找心腹人去和大顺军商谈,只要给出保证,自己便可投降。 料想着自己可能是第一个投降的,若他们背信弃义,别人安肯投降?便是昔年明末东虏为祸的时候,先投降的几个,可都是封了爵位了。 大顺总不能连蛮夷都不如吧? 既如此,自己定然无忧。 大顺海军如此之强,能攻下土佐,自己在对马也就毫无意义了。 对马若不能贸易,着实是穷。 反正也守不住,跑也跑不了,既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早就听朝鲜人说大顺京城华贵富庶,何不去京城做个闲散爵爷富家翁? 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不改色。 雨森芳洲又道:“主公若再派人与唐人谈,我请写一封书信。” “昔年师兄陶山钝翁,以必死之心,违背生类怜悯令,而鼓励民众猎杀野猪。民众受其恩惠,恳请立碑为念,尚未完工。吾观唐人,亦有仁义之辈,可请他们勿扰此碑。” “吾老矣,见中华天兵威严齐整,知其不可胜矣;东西两华之论,中华必必肯相容。” “穷途而道孤,唯效三闾大夫之事。” 感叹到最后,对大顺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唐山、震旦、唐国,终于又叫回了中华。 这不是因为见到了赵百泉的那番交流,而是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是古学派的山鹿素行,还是朱子学的新井白石,这些人构建的“各自称华”论,彻底完了。 各自称华论一完,华这个概念只能扔给中国,日本不能要了,甚至要割裂。 否则,日本的儒生必要经历一场思想的混乱:既与本国称“东华”、自号“中朝”再无缘,将来是朝天子?还是忠国王? 日本,只能当日本国,才可能会有未来。 想着最后的感悟,跪地作别,雨森芳洲慢慢离开了栈原城,朝着城下町的居所走去。 在那里,他要整理自己的毕生藏书,也要将自己最后的感悟,写出来,送回日本。 雨森芳洲一走,宗义如顿时松了口气。 雨森芳洲在侧,他颇有些“仲尼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感觉。 自己内心的阴暗想法,在这等儒生面前,总觉得像是被太阳照射的冰块。 现在这种感觉散去,当真如同发冷的时候焐出了一身热汗,浑身的毛孔都通透起来。 大顺那边要的八万两白银,不是问题,一点都不多。 新井白石改革收紧贵金属出口政策之前,对马平均每年与朝鲜贸易的银币量,是以吨计的。 新井白石改革前最高值的时候,一年出口的11吨银币。当然,那时候铸币改革,银币不是纯银,含银量大约在65%,算起来也是七八吨。 其中人参也就占到五分之一,剩下的还是朝鲜商人免税在京城贸易拿到的生丝。 这正是大顺海商们如此热衷开战、热衷于搞掉日朝贸易的原因——每年将近十吨银币,那只是官方明面的。 因为日朝己酉条约的约定,每年日本能去往朝鲜倭馆交易的船,只有二十艘。 但是,这一点大顺的海商们太在行了:你官方规定二十艘,我就能搞出五倍。 我派艘船去倭馆送个信行不行?有人家里人生病了我派船去接行不行?对马守或者将军有急事,去倭馆办急事行不行? 船去了,不小心带了点货,这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天下海商都一个鸟样,能走私的话绝不报税、只要敢开个洞我就能凿出个大门。 二十多年前,之所以大顺的海商当年没凿出大门,不是不想凿,而是没有金刚钻,被日本的炮台轰走了。 官方明面一年十吨白银,私下里有多少? 海商们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心里清楚,肯定不少,蹦着高地支持开战说白了还是因为这些阿堵物。 再说要不是新井白石的贵金属出口收紧政策、朝鲜那边贡使团规模和陆路运输限制,这个交易额扩增个三五倍不是问题。 大顺海商只是知道这贸易额不会少,当然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数目。 可宗义如对自己的家底太清楚了,也很清楚岛上的商人们有怎样的家底。 八万两白银,若在别的藩怕是难以拿出、或者只能拿出一堆大米,但在对马,八万两白银还是很轻松的。 况且,这个时间节点,对马正是白银堆积的时候。 宗义如很怀疑,大顺这边趁这个时间开战,是把情报都做到了极致,完全搞清楚了对马的日朝贸易时间线。 对马藩买的朝鲜货,其实七八成都是大顺江南货。 朝鲜每年都要去大顺至少四次,这可不是正常的朝贡,而是“孝子”的体现——但实际上是打着恭顺的名头搞贸易。 除了皇帝生日、冬至节、元旦这三个必须去的,还有一个必须要去的。 每年九月,要派所谓的“皇历赍咨请授”。 因为崇祯二年开始,徐光启、李之藻等人,借助西洋传教士的天文知识,编写了新的历书。 大顺开国之后,天文学和几何学的进步很大,历书也沿用了西洋传教士带来的那套新的哥白尼、第谷体系,测算的比旧法准确。 朝鲜一则没有这个天文学水平,二则作为朝贡国为表示恭顺,三则藩属必须要用和天朝一样的历书以证明自己在天下之内。 是以要请求天朝赐予第二年的历书。 大约可以理解成“大顺在日历上技术垄断,朝鲜每年要派使节团来大顺请求赐予日历”。 当然,但凡有这种去京城的机会,肯定是不会忘了带商队的。 朝鲜国担心天朝“索要白银为贡”,所以关闭了朝鲜的银矿,每年都要从釜山这里拿到日本人的银子,然后再去京城买货。 而现在,正是按照往年的贸易时间线,对马藩堆积了一大堆白银以方便朝鲜入京买货的时候。 对马藩的贸易,实际上是分两部分的。 对马藩自己的贸易。 幕府的贸易。 所以每年的四月份,幕府就会把幕府贸易的白银,运到对马,抵达对马的时候正好六七月份,正可以赶上九月份朝鲜使团入京请历书。 刘钰是五六月份袭扰的土佐,然而那时候白银已经从京都大阪等地运出了。 土佐的事传到对马,暂缓贸易的时候,钱已经到了,正在对马。 这是一大笔钱,一共是七吨多的特铸银币,含银量在八成以上。 其中一部分是幕府自己贸易用,一部分是让对马藩兑换用的。 之所以在新井白石死了、但人亡政未息的贵金属收紧政策之下,还能在对马堆积这么多的白银,这与新井白石和刘钰影响下的铸币改革有极大关系。 日本的银币,当然不是纯银的。 纯银的,就收不了铸币税,肯定是要往里面掺东西的。 朝鲜……技术水平不够,没有把混了杂质的白银提纯的能力。 所以,日本每一次铸币改革,都会让朝鲜和对马因为“汇率”的问题,争吵许久。 为此,朝鲜还打赢过一次对日的“贸易战。” 二十年前,日本的元禄银币,含银量65%,朝鲜一口咬死,就是63%。 要么接受,要么货不卖了。 对马藩的商人撑不住,对马藩自己也撑不住,最后按照朝鲜方面说的63%算。 之后日本又在二三十年内,搞了好几次的铸币改革。 搞过含银量30%的新钱,导致通货膨胀;新井白石主政之后,又改回了含银量80%的享保银,导致通货紧缩;刘钰去江户建议再改铸新币,缓解通货紧缩,导致新币的含银量在50%左右。 这一番折腾,对马藩经历过当年朝鲜靠嘴砍去了2%含银量汇率的事儿,看到幕府又改铸新钱,故而请求幕府“特许铸造一些专门用于对朝贸易的、含银量在80%的银币”。 改铸新钱是为了缓解通货紧缩,所以不能再流通新井白石主政时候的享保银,必须要兑换成最新的元文银。否则市面上的银币还是不够,通货仍旧紧缩。 但是,朝鲜那边更喜欢80%的享保银。 朝鲜不能提纯,所以喜欢含银量更高的,否则拿着含银量太低的去大顺,大顺的商人也会想法卡他们。 对马藩为了避免折腾汇率,幕府也不想在折腾汇率,所以每年特铸几吨的高含银量的银,用于和朝鲜贸易,免去汇率扯淡这一层事——和大顺的海商就方便的多,你愿意用什么含银量的钱就用什么,哪怕你的铜料,老子都有本事把里面的银子提炼出来,转手再赚一笔。 幕府要用这种特铸的钱和朝鲜贸易。 对马也得把手里的元文银,兑换成特铸银才能和朝鲜贸易,幕府顺便再收一波铸币税,硬性规定对马藩手里的元文银和特铸银的汇率。 所以要感谢利玛窦等传教士,不是他们,朝鲜也不能每年九月份去京城请新技术测算下的日历,到这个月份,对马正好堆积了大量白银;也要感谢朝鲜技术落后,不会白银提炼技术,导致幕府要提前把每年高含银量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送到对马。 这番感谢的受益者,无疑正是此时的宗义如。 他想,如果,让商人、家臣们凑那八万两白银,自己却把这几吨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据为己有,岂不美哉? 只要大顺接受他的投降,只要大顺需要立一个投降的样板,那么就不会太过肆意地动他的财产。 问商人收个十万两,余出的一二万两给大顺的军官们,让他们分润一下。 自己却把那十几万斤的特铸银留下,将来继续分封在对马也好、亦或是去大顺常年“参京城”也罢,这都是家底。 反正他也想了,打不过,大顺军真要是强攻,这白银也留不住。 再者这些白银本也不全是他的,还有一部分是幕府贸易的,若能留住可以为喜;若留不住亦不为悲。 心中计划已成,先叫来了幕府这边参与贸易的人,提出了一个听上去很合理的建议。 “唐国的大军随时可能攻来,他们可以攻下土佐,对马又怎么能守得住的?现在要担心的,正是那一批从京都运来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不若先叫人把他们运到合适的地方藏好。” “如果唐国的人攻来,找到了这批白银,那么这可以助长他们的军势。” “我选心腹人押送藏匿,那些参与运送和藏匿白银的人……” 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当真是一片拳拳忠爱之心,亦是远虑长思之辈。 幕府那边的人一想,也觉得宗义如的想法大有道理。藏起来应该是件好事。 宗义如心想,我自是先藏好,将来若大顺仍让我镇守对马,那我便是大顺的大名,幕府若来要银子,自有大顺照顾我周全。 若是大顺不让我镇守对马,我也不先不声张,待将来去了京城,自愿献出一些给唐国的天子,只说那是我的私产,他必许我持有剩余的。 第一零三章 不得不仁义的仁义之师 定下此番谋划后,宗义如知道,这一切已经基本稳妥了。 雨森芳洲是儒生,心中既有忠君之大义,又说要效三闾大夫,其整理完藏书后,必死。 藏匿白银的,是自己的心腹,只要把那些做苦力运输的人都杀掉,便无人知晓。 幕府这边的人知道自己藏银,因为现在这批白银必须要幕府这边人的许可才能搬运。 但只要把这个人扔回日本,他一走,自己再把那知情的心腹除掉,大顺对这边的情况也不熟,并不会立刻知道他私藏白银的事。 将来幕府要是问他要银子,自己到时候却是大顺的爵,真有本事便去要。 如今他刚刚结婚不久,娶的是熊本藩藩主细川家的女儿,刚结婚不久,加之对马藩和虾夷那边一样,参觐三年一次,且无嫡子,所以也不需要去江户做人质。 他爹死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所以他认了叔叔做义父,由叔叔做藩主。现在叔叔让位后,还活着。 自己就还一个弟弟,虽然自己还没有儿子,但年纪还不大,还不用现在就把弟弟认为义子,亲弟弟现在也在对马。名为氏江如苗。 他知道要谋划这样的事,不能太多人,要先搞定身边的亲近人。 于是在一片混乱中,他先将自己的叔叔和弟弟叫来,密谈。 ………… 一日后。 雨森芳洲以为此番日本必要受大挫,他所相信的东西两华论,怕是再无可能。整理了自己最后的书稿后,将其所虑“日本唯有割裂华之一字做日本国,方有未来”一事写作五千字文稿,作绝笔。 如屈大夫事,投水而死。 同时,宗义如的其弟弟,氏江如苗,一个人来到了大顺的军舰上。 没有带翻译,他相信大顺这边会有翻译。 即便大顺这边没有翻译,靠纸笔用汉字沟通也毫无问题。 小艇带着他靠近了军舰,船上的人放下了绳索将他拉了上去。 米高与几名军官一起,知道他是对马藩藩主宗义如的亲弟弟、且宗义如还没有儿子后,便真心实意地谈了起来。 氏江如苗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不知道君官居何职?可能做得了主?” 一众军官包括馒头在内,心道我们算是官居何职? 算起来,海军尚未制度化,只有军衔,少有官职。 这里面的主将馒头,在名义上也不过是一艘军舰的舰长,只是暂领分舰队之事。 虽说这些人完全可以做决定,但对方既然这么问了,还是需要给一个让对方安心的回答。 这时候说什么“周郑交质”之类的诚信典故,毫无意义,对方不可能信。 “天朝的礼政府郎中,正在朝鲜国。如果对马藩藩主真有心朝贡天朝,正可与礼政府沟通。两国开战,若要望风而降,必以诚信为本。你可放心。只是不知道对马藩藩主是什么意思?” 氏江如苗和朝鲜那边打过交道,知道朝鲜的礼曹,大概也就相当于天朝的礼政府,这些人主管辞令、制度、仪式。 不管怎么说,礼政府的人总是比这群当兵的可信。 听到礼政府有人在朝鲜的东莱府,这件事就真的可以谈了。 宗义如和他商量过,条件其实很简单。 对马藩可以把八万两白银给大顺海军,但要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做保证。 如果大顺军要占领对马藩,不能够攻占栈原城。在等到天子的诏书之后,宗氏才可以离开栈原城。 如果不能答应这些条件,宗氏是不会投降的。 当然,如果大顺能够答应他的这些条件,对马藩可以将对马岛上的一些武士送走,免得大顺驻扎占领的时候袭扰。 也希望大顺能够以诚信为本,对马藩给出白银之后,允许对马藩的一些商人撤离。 亦或者,大顺可以保证秋毫无犯,那么对马藩的商人愿意出白银赎买“劫掠之灾”。 条件说出,军官们凑到一起,躲开氏江如苗,小声地商量了一下。 馒头觉得这个条件完全答应。 “我们虽然终究是要被对马藩的商人忌恨的,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但就现在而言,如果我们真能允许他们离开,倒是可以让这消息传回日本,也便于日后我们让他们缴赎城的钱,别处商人以为我们守信。” “武士嘛……也可以让他们走。甚至家人都带上也没有问题。对马藩一共也没几个武士,跑回日本,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相反,想要收服对马藩民众之心,必要从最低贱的农、工入手。赶走武士,也便于我们在对马效土佐故事,‘约法三章’,一如天朝田亩税、焚烧高利贷借据,尽收民心。” “否则,那些武士就算暂时投降了,听到我们居然要分地归民,他们必要反叛。” “既如此,真不如都把他们扔回日本。将来在军中,杀起来也容易,免得留在本地做地头蛇,藏起来的话,抓也不好抓。” “你们觉得呢?” 其余军官也都点头,认为没什么问题。 海军内部,这一次是想要干出一番大事的,最好能让陆军没有出力的机会,就把日本的事解决了。 海军内部是有自己想法的,如今刘钰并未失势,掌军的还是一位皇子,正是可以干一票大的时候。 当然,大略上还是要遵循枢密院的命令。 但枢密院远在京城,海军这边的动作又可以反过来影响枢密院的决定。 再者说,想着刘钰如今正在京城,相知多年。海军的意图,想来刘钰定是看得懂,到时候也会顺水推舟,助他们在“遵守枢密院之令”的情况下,成就大事。 要钱,这是海军的整体利益。 有钱才能造舰,舰多了,才能让那么多顶着实习舰长名头许多年的同窗兄弟有自己的战舰、才能让海军有更多的实力去稳固自身的地位。 但要钱,也不能竭泽而渔。 这一次为了钱,想着反正对马藩的商人早晚要得罪,直接来一波劫掠,或可多拿个十几万两。 可那样的话,后续的诸多围城骚扰,问城中要钱的计划,怕就难办了。 而且天朝还是打着“礼法大义”的名义开战的,真干出来杀人越货的事,估计皇帝面上也不好看。 开战之初,先让日本的一个大名投降,皇帝面上也好看,也觉得海军识大体。 一群人略微商议了一下,也有人试探着说道:“咱们要八万两,他们直接就给了,连谈都不谈……是不是,要的有点少了?” 这个数是海军内部商量出来的,觉得算是一个行情价,也不好一棍子把人敲死。 只是现在看来,判断要价的人,实在有些保守。 馒头最后拍板道:“八万两就八万两,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意思。多要个三万五万的,也就那么回事。我看,就这么定了?这就派人回釜山,请礼政府的赵大人出面?” “嗯,好,就这样。”其余人也觉得数额的事,为长远打算,也确实没必要漫天要价。 这钱肯定是不能自己私留,不然将来朝中麻烦太多,肯定会有人弹劾。 可交还给李欗,由李欗处置,名义上是资军之用。 朝廷那边知道了,至少会奖励士卒一部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是阻止这时候的军队私自屠戮抢劫的唯一办法。 朝廷只要脑子还够用,就不会连这个都不懂。 又讨论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馒头便和氏江如苗做出了保证。 氏江如苗现在就可以返回对马,让对马藩藩主现在就筹钱,五天之内,这件事必须解决。 五天之后,海军会允许对马岛上的船只离开,反正不用怕宗义如跑了:跑了就是死,擅自离藩,大罪。 到时候,宗义如可以让这些武士以“退却是为了将来的胜利”为名,带着家属离开。 商人们也可以携带家产离开。 大顺的海军保证不会炮击,并且会去釜山请大顺礼政府的人前来,做保。 一旦这些人撤离,宗氏可以继续留在栈原城,但是城上如果有大炮必须拆掉。 大顺军保证不会骚扰栈原城,至少对宗氏,秋毫无犯。 到时候会快船报知朝廷,朝廷想必也会很快派人来封赏。朝廷的圣旨一到,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解决了。 氏江如苗也没想到谈判会如此顺利,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废话,直入主题。 至于这种保证,是否可信,氏江如苗觉得谈的过于顺利,心里反而有些虚。 “古人云,兵不厌诈。莫非你们海军为盛,欺骗我们,却让我们登船准备离开的时候,半路截杀?” 军官们呵呵一笑,各自从身上拿出一些在高知城拿到的战利品,还有几张高知城的山城图。 “我等虽为海军,实则陆战最强。莫说对马万石之小藩,便是二十万石高之土佐高知,也不过数日而下。不过我等既是仁义之师,这总不好做出不仁义的事。” “你又不曾掌过军,焉知军中事?圣天子固然仁义,我等军官也许仁义,可真要是打起来,杀红了眼,事后屠戮,又岂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商贾富庶,若是他们不走,难保不会出现劫掠之事。我们是为了保仁义之名,这还有什么可不信的?” “想要仁义不劫掠商贾,最好的办法不是约束士兵,而是让这里无什么可抢的商贾。此治标治本之别也。” “这便叫,不得不仁义。没钱可抢,不仁义也不行,对吧?只剩下农民,天天啃萝卜,有啥可抢的?” 一番歪理,反倒把氏江如苗说服了,心道大约还真的如此。 他虽不曾掌军,但也知道兵灾之事,真杀红了眼,主将也确实难约束。天朝又向来号称仁义,以儒治国,这话应当可信。 再者能攻下土佐的能力,攻下一个对马实在是绰绰有余。 一则土佐的石高本就比对马高,二则土佐可比对马远得多。 石高不足以惊骇,这距离却足够惊骇。对马藩常年贸易,虽然只是跨越个狭窄的海峡,却也知道百里、万里之别。 心中选择相信,便先作别,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把礼政府的人带来。 相对于这些军人,他们还是更相信儒生的信誉。 毕竟,对马藩的儒生如陶山钝翁、雨森芳洲等,都是真诚君子,足以拉高儒生的可信度。 而军人……哪怕说的天花烂坠,也实在不可信。氏江如苗太清楚武士打起仗来烧伤抢掠的模样了。 第一零四章 出租奴婢 这番交易能够达成,着实靠了几分儒生君子的信誉。 非是三国之“何颍川之多才”这样的缘故,而是锁国之下,唯独对马才能进行朱子学上的交流;这倒是和何以长崎多兰学才俊,是差不多的道理。 待氏江如苗一走,舰队立刻派了一艘船前往釜山,告知赵百泉这件事,希望他能配合一下。 舰船抵达釜山之后,赵百泉并未前往东莱府,而是就留在釜山的原倭馆之中。 他又不能去汉城,也就只能先居在被大顺海军占据的倭馆当中。 否则去了东莱府也没符合身份的住处馆舍,互相不便。 有些出乎赵百泉的意料,朝鲜这边的态度还是很恭顺的,尤其是听到赵百泉表示天朝会给征用的民夫钱的时候,态度就更加恭顺了。 不过这么大的事,这边的地方官也做不了主,还是要派人前往汉城,要等王命。 赵百泉并不清楚,东莱府这边听到钱之后就恭顺支持,不是看在天朝的面上,实是看在钱的面上。 朝鲜,是有贱民阶层的。 贱民又是分为公贱和私贱的,两班贵族,当地豪强有很多自己的私贱奴婢。 这些奴婢阶层,是可以“租借劳力”给大顺的海军,让他们出苦力赚钱的。 壬辰倭乱中,朝鲜王逃亡的时候,贱民阶层一把火烧了民册,加之之后的战乱恢复政策,使得许多原本是贱民阶层的人脱离了贱民身份,不像之前奴婢人口占七成那么夸张。 可即便如此,此时的贱民奴婢阶层,也占据到人口的三四成左右。 而且,是奉行一滴血原则的。 哪怕爹不是贱民,母亲是贱民,那么孩子也是贱民。 当然,理论上,贵族女人嫁给贱民男子,孩子可以算良民,但问题是法律又规定贵族女人不能嫁给贱民。 奴婢阶层就是牛马,不是人。 也所以才有了电影《南汉山城》里的那一幕:给满清当带路党翻译的朝鲜贱民,被朝鲜贵族义正言辞地询问:你也是朝鲜人呐! 却被贱民反问一句:我父亲是奴隶,我母亲也是奴隶,奴隶根本就不是人,我连人都不是,怎么会是朝鲜人呢? 既然奴婢不是人,那么大顺有给钱,而且给的钱还不少,远高于一个奴婢所能创造的财富,这边的贵族们当然是乐于接受大顺在这边征调人手。 赵百泉虽是礼政府的人,可也算是个有能力的,知道就算征调朝鲜的民夫,也不能怨气让大顺背着、好处让朝鲜拿了。 所以明确地说,会把钱发到每个民夫的手上,以宣扬天朝用人给钱,而不是让那些人怨恨天朝征调他们服徭役。 大顺这边给出的工价,是按照修黄河大堤的役钱给的。 也可以给米——海商们可以很轻松地把米运到这里,然后赚取差价,拿走白银。 把这种事做成了生意,事情就简单了。 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让良民去干呢?自然是有奴婢的大族抢着来,不然征调良民的话,钱可就让良民拿去了。 理论上,良民是可以花钱买两班贵族的低阶种姓的,朝鲜内部又少用钱,大顺这边给的可是白银,良民肯定会趋之若鹜。 若是汉城那边同意,肯定会让当地官员就地征调人手以助天朝伐倭,这等好事的名额,自也就被当地大族分掉了。 奴婢又不怎么值钱,一匹正常点的马,也能换两个壮实一点的奴婢。 种姓制度和一滴血原则下,也不怕奴婢不够,工商业也不发达,人工价格自然比大顺要便宜许多。 赵百泉没想到当地的官员们如此积极踊跃,心里闷着的一肚子火,没有机会发泄出来,着实憋的难受。 顾及朝廷脸面,也要以大局为重,更不好直接对着朝鲜负责对倭贸易的东莱府使狂喷“僭号”之事。 好在海军这边传来的消息,让他郁闷的心情稍解。 心想若是这件事办成了,自己也立了一功。虽说朝廷只让他负责联络朝鲜,可距离京城这么远,消息传递不便,正在自决以谋功。 上了船,抵达对马,换了船。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调来的一百五十名陆战队士兵,以便暂时接手一下对马。 馒头等军官们就问起来赵百泉联络朝鲜的事,这件事关系到海军能否在釜山拿到一个基地。 海军存着的是将来就赖着不走的心思,就朝鲜这情况,海军内部判断,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慢慢调兵存粮以远征的想法。 那么为了方便作战修筑一下码头、粮仓和炮台,也是很合理的要求,应该会答应。 “诸位不要急啊。总得等朝鲜王那边的消息,当地官员做不得主。没有朝廷命令,我也不能直接入朝鲜王城。但当地官员毕竟是读圣贤书的,还是支持的。” 赵百泉想着朝鲜东莱府官员的态度,还是说了一句好话。 毕竟在他看来,刘钰那句“日朝九世之仇不可贸易”之类的说辞,实在是有些欲加之罪,他是挺不好意思的,觉得刘钰有点仗者大国而欺凌小国的意思,过于重霸道。 即便他内心对大君国王之事也很不满,但他认为不满的方向应该在这等名分事上才对,而不该争那些贸易之利。 馒头见朝鲜那边的情况似乎不错,便将对马藩的一些情况说了一下,包括关于为什么要钱、以及要钱之后让武士和商人撤走的缘故。 又道:“这一次有劳赵大人,也实在是没办法。他们信不过我们这些当兵的,但是信得过你们儒生。我们以为,战端既开,若能开战之初便有大名投降,也便于日后诱降分化。” 赵百泉虽心中激动,知道这是个机会,自己去琉球一事已经在朝中有了些名声,简在帝心。若是这一次再能立功,可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但这里面还涉及到要钱、买路、放人等事,这就需要考虑一下。 自己若只是去做保人叫宗义如投降,那是只有功劳而无责任的。可牵扯到钱、放人,这就要担一些责任。 想了想刘钰在琉球的作为,好像比这个严重的多,朝中也只是选择遮盖一下,而且似乎朝中大人和陛下都很高兴。 遂下了决心,点头道:“大有道理。他既心慕天朝,有心归附,天朝自是要收纳的。若能宣扬我军仁义之名、诚信之态,放走这些人也不是错。此事大可做的。” “只有一点,我有大事在身,若是空口无凭非要我留下做个人质,那是万万不能的。非我胆怯怕死,而是朝廷命我联络朝鲜。君命在身,必要先全君命而后自为。” 馒头道:“是,赵大人的职责所在,我们都懂。若他非要有人做人质,我们这边也可以派人过去。赵大人大可放心就是。” 赵百泉想了一下又问道:“对马地理重要,若宗义如归顺,只百五十陆战队驻守,是否少了点?” “不少。” 馒头立刻摇头。 “这百五十人只是上去维系一下混乱惊慌后的秩序。日后只留三五十人在这。倭人若来,便从北边撤走。但多半倭人不敢来。” “倭人要对马,没什么用。海战打不过,把人送上来,就是来送的。只要海战他们赢不了,所有的岛屿他们都不敢来。我们也不在对马做大营,大营远在釜山,留下对马不过是个前哨而已。” 赵百泉理解了半天,也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想着海军兵法处处透着诡异,他虽读过兵书却也难以理解,遂也不再多问。 很快,氏江如苗再来,来了之后没有先提投降的事,而是和赵百泉说起来了雨森芳洲死前的嘱托。 “对马岛上,有儒者陶山钝翁。冒必死之险而施仁义之政。山民立碑以为纪念,如今尚未完工。大顺既仁义之国,还请不要扰动此儒者的碑文。” 只是氏江如苗可没说,这是雨森芳洲死前的嘱托,而是隐去了雨森芳洲,倒像是宗义如是个仁义之辈一般。 赵百泉之前和雨森芳洲交流的时候,听过这个故事,此时也不禁暗暗称赞,心道这宗义如还真是个仁义守诚之辈。虽无什么本事,但其有些仁心。 “此事不消说。天朝兴仁义之师,讨叛逆之贼,所到之处,自秋毫无犯。倭国残暴狡诈,多传言知小礼而无大义,陶山钝翁之辈,亦算凤毛麟角之徒。既有功绩,民众立碑以祀,我们何以要隳?” 氏江如苗道:“如此,我等皆替百姓谢大人了。还望天兵驻扎,万勿扰民。藩主归顺天朝,非畏死耳。一则倾慕天朝已久,二则不忍对马民众死伤。若天朝大军不能遵守不扰民之约,藩主宁可死战。” 漂亮话一说,赵百泉不知真假,也不想知道真假,也跟着顺溜了几句。 最后氏江如苗做了个请求,希望赵百泉能够登上对马,就在对马城下町前,宣读一些话,以此作为诚意。 自然不能说宗义如要投降,而是说一些别的,以便让宗义如想要赶走的人,自己滚蛋。 话无非就是诸如“仁义之师”、“大顺兵多胜之不武,令尔等武士退回日本岛将来再战”、“回去告知幕府早降”之类的话。 有些事,还是需要大顺这边配合一下的。不怕自己不怕死的,而是怕有些不但自己不怕死、而是留下来后听到宗义如投降却把宗义如一并弄死的。 赵百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支开了氏江如苗,问了一下海军的军官们。 “这会不会是倭人的诡计,竟要扣我为人质?” 几个军官笑了笑,有人掏出一支制式的海军军官短铳,笑道:“大人自决。这支短铳送给大人,若真有诈,大人可以饮弹流芳。我等会为大人复仇的。” 第一零五章 约法三章 军官们的判断是没什么诈,赵百泉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走一趟。 握着上了好铅弹、拉开了板簧的短铳,赵百泉心里多少有些慌。 几名军官和一名同意陪着他,乘着小船,一起到了对马岛上。 岛上的武士、商人们紧张不堪。 或是握着倭刀,或是拿着火绳枪铁炮,军容不整,但终究人多。 这是赵百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军,自己是个文官,学过射艺,但没在军营中生活过,更没有经历过军中训练。 上一次在琉球,就算有些敌军,兵力绝对优势。又有刘钰掌军的名头在那,虽说觉得刘钰太重霸道,但在领兵打仗这件事上,赵百泉是信服的,自是不怕。 这次看着几十个武士持刀而立,怒目冲冲,赵百泉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着文丞相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多念了几遍后,当真有如一股子浩然之气从心底升腾,压住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人的恐惧,气华外露,再度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天朝使者气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宣读了一下要说的话,长篇大论,无非就是两部分内容。 其一,天朝伐倭是正义的,因为…… 其二,天朝是仁义之师,特许你们这些人退回日本,宣扬天朝的仁义,也去告诉一下日本各地的藩主、将军,早日归顺。海军豪气勇武,不屑打这种以多欺少的仗,让武士们回日本,整军再战。 念完之后,对面鸦雀无声,赵百泉见现在还没有诈,心知已无大碍,气度更盛。 面无表情地转身登小船离开,临上船之前,听到了后面传来一阵欢呼声,赵百泉面带笑容,心道此事成了。 就在赵百泉登船之后不久,八万五千两白银也装船送到了大顺的军舰上交割。 其中八万两是官面的钱,是海军明确张嘴要的。另外五千两是宗义如的见面礼和谢礼,赵百泉依着规矩,拿了两千五百两,剩下的交给了海军。 ………… 栈原城中,几名家臣武士跪在宗义如的身前,哭泣道:“主公若在此死而报国,我等也该追随主公而死。” 宗义如大怒道:“愚蠢!岂不闻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连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雄才,都知道暂时退让,难道你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 “将军命我为对马守,我就要死守此地,不可退却。可你们不同,退走一人,将来战阵之上,便多出一人。在这里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几名家臣武士纷纷道:“主公若死,我等亦不该退。” 这几个人很忠心,但宗义如不想节外生枝。 这些人是忠于他?还是忠于日本?亦或者二者都忠? 若是二者都忠,在二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怎么办? 正常来说,或许这些人也会跟随宗义如的选择。 但万一有几个脑子不好的,脑袋一热,觉得宗义如投降有损武士的荣誉。 为了家主的荣誉,自己决定砍了家主的脑袋,说是剖腹,以全其名声,这怎么办? 不是没可能。 而是大有可能。 真正完全忠诚于他的,真正的心腹人,没有几个,也不可能太多,都已经挑选出来了。 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真信所谓武士的荣耀的、要么就是真信宁死不降的,反正都是那种适合歌颂的,而这种人正是宗义如此时最不放心的。 面对这些人,宗义如叹了口气,讲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 “昔者,屠岸贾杀赵盾,灭其族,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之谋,婴抱赵氏真孤匿养山中。” “吾正妻无所出,侧室亦无所出。然这几夜我多宠爱,或可留血脉于其身。” “诸君都是忠贞之辈,我恳请各位效公孙杵臼、程婴之事,将我的这些侧室一并送回。” “若将来将军击退唐人,宗氏不绝,皆赖诸君之力也!” 说罢,冲着这些武士家臣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正妻当然是不能跟着走的,但是侧室嘛,便想着去了大顺,若能封爵,又有钱,难道还缺吗? 侧室虽然都没有怀孕,但为了做这个局,他这几天确实是夜里狠狠忙碌了一番的。 并不是为了留后,而是为了让这个谎言看上去更可信。 保不准真就有人问问侧室,这几日真的干了吗? 真留了后,自己叛逃到大顺,留下的后多半也得死。 宗义如是明白人,在他看来,大顺应该必胜。 这支海军就决定了,大顺只要想要对马岛,日本就不可能拿回来。 他是日本唯一一个可以搞跨海贸易的大名,锁国之后的日本水军什么水平,全日本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大顺的海军在对马外的大海上一排,他就知道根本打不过。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跑回日本,也是个死。 战端既开,正是要杀鸡儆猴的时候,要是他宗义如擅自离守而不死,其余的人岂不是都可以跑? 打不过,不是跑路的理由。他既不想与对马共存亡,又不想回去当儆猴的鸡,也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投了大顺,估计八成自己也不可能再统治对马了。 既如此,就是让对马流传自己不好的名声,自己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 甚至到了大顺之后改头换面换个汉姓,便是传再多的嘲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对马的贸易也不可能再让他干了,那自己这些家臣吃什么?喝什么?凭什么还对自己忠心? 孟尝君那样的人物,失势的时候,门客都跑路了。 自己何德何能,以为可以在投靠大顺之后,没有了对马的封地和贸易,这些武士还能跟随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宗义如很简单的就把自己门下的武士们分成了三部分。 极小一部分,是自己的绝对心腹。 人数很少,就算去了大顺,也得需要一些心腹人,这极小的一部分是可以跟随自己到死的。 大半数,就是一群小人。 小人很容易对付,他们巴不得大顺开出的条件,只要能保证他们上船之后大顺的军舰不开炮击沉,赶紧跑回日本,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小半数,可以算一群君子、或者武士。 这群人最让宗义如头疼。君子或者那些真正的武士,是一根筋,让他们跟着自己投降,并无太大把握。 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自己搬出赵氏孤儿的故事,这些人一定会认为“撤退不是屈辱,而是如同古之公孙杵臼、程婴那样的义士壮举”。 对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欺骗方法,这正是一个封建贵族所应拥有的才能和天赋。 没有这样的能力,是做不好一个分封贵族的。 果然,这些武士家臣一个个哭伏于地道:“家主放心,我等敢不尽心竭力?” 用了这些人的忠勇,小小欺骗,便已成功。 用这样的道理欺骗了一下那些他认为最难缠的武士后,这些最难缠的武士再也没说什么和他共死此处的废话。 宗义如泪眼婆娑,取出一些金银道:“你们把这些收好,我观唐人自号仁义,也不会搜检你们。去了那边,若是侧室十月有出,则立为世子,尽心辅助。若将来将军复对马,吾亦无憾矣!” “切勿复言共死之语。今日退,是为明日进。宗氏一族的血脉,就拜托各位了。” “家主……”武士们痛哭几声,终于起身,离开了栈原城。 护送着宗义如的侧室,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三艘船。 码头上,商人们正在争抢船只,有愿意出高价求一位置的,有自己有船雇佣了武士守船的,也有舍命不舍财将家里的什么东西都往船上搬的,热闹无比。 虽然赵百泉说了大顺是仁义之师,可有钱的商人们却不怎么相信,还是跑了比较好。 剩下的那些没什么钱的、亦或是经营店铺的商人,就不用担心。 既没有拿钱,也不想离开,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顺军队的仁义之上。 宗义如亲自去码头送行,亲眼看到他担心的那些耿直忠贞之辈都上了船,这才放心。 船队起航,大顺的海军果然守信,并没有拦截,放任这些船离开了对马。 这就让宗义如更放心了,看来大顺并不知道对马岛有特铸银的事,将来就算有人告诉了大顺这边,也可以说特铸银当时随着撤走的人一并带走了。 大几万斤的白银,再加上城中的积蓄,只要大顺天子需要一个投降的样板,日子过得不会差。 等到最后一艘船离开后,百五十名士兵登上了已然没有人的码头。 很快,栈原城的几门破大炮都被扔了出来,宗义如知道自己这几门炮守不住,那还不如听从大顺军的要求。 大顺的军队也果然没有袭扰栈原城,而是在城下町发布了布告。 约法三章。 废除一切领主对田亩的所有权,赋税按照改革后的文登州摊丁入亩制,每亩地收米若干,约合十而税一。 一公九民。今年赋税尽快交于码头,若有村头、屋主欺压者,可往城下町控诉。 大顺的亩税,理论上并不高。高的是地主地租、摊派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日本的情况特殊,赶走武士,基本没什么地主,一公九民就是一公九民,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正好收岛民之心,以便彻底占领这一处要冲之地。 其二者,便是废除一切高利贷合约,质押土地即日起归还原主,所有欠下高利贷者,将契约上交。若已经离开对马的商人的高利贷,全部烧毁;不曾离开的,则按照最高额本金的利息,缴清即可,之前的亦算。 其三便是要求一切商铺照常开业,所有人需在一月之内,将手中铜钱兑换为泰兴通宝。 纪元不得为元文某年,皆改为泰兴某年。 所有人日后禁剃月代头。 废除刀狩令,百姓可持买大顺律允许的兵器。 日后将要废弃幕府规定之度量衡,衡准之器,各店铺先行,三月后仍有用旧度量衡者,罚银。 第一零六章 白马是马 三章约法一出,躲在栈原城的宗义如就明白了,对马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和中原王朝的内战不同,日本是农兵分离的。 当兵的都是武士,武士是有自己俸禄封地和特权的,这种带兵投降是无意义的。 除非天子只要一个名义上的朝贡。 而对马岛特殊的位置,决定了天朝不会要一个名义朝贡的对马。 长州藩可以如此、萨摩藩或许也行、甚至幕府也可以朝贡,唯独对马不行。 只要大顺的海军还在,对马只需要一个县令就能治理。而在长州、萨摩、长崎等地,则可能需要驻扎数千兵马才能统治,因为和别处补隔着大海。 他也是个通透的,大概猜到了这群人是怎么攻下土佐的。 于是在得到三章约法百姓拥护之后,第一时间献出了栈原城中的一千倭石粮食。 一部分资军以助,一部分请求海军代为发放给民众以赡衣食无着之辈。 海军这边收下了这批粮食,粮食不少,倭人一石比之华夏度量衡要高,一石大约是将近三百斤糙米,一千石就是三十万斤。 数量于大军而言,不算多,可对小小的对马而言,却不是一笔小数。 海军的军官们既参与过当年文登州的改革,也参与过土佐的仁义之战,对这种情况可谓是驾轻就熟。 先取其半,做“义仓”,若有灾年,可从其中贷款为种、食,依青苗法之利钱。 剩余之数,则张榜招“乡勇”。 拟选三百之数,月给米一华石养家,在军中伙食皆由公出,操练队列,以守卫对马。 数日之间,报名者踊跃如潮、债券飞灰直上云霄,人皆信服。 船上,即将返回釜山的赵百泉,远眺着对马港口处的热闹场面,暗暗心惊。 这些海军的军官,少读圣贤之书,却有理政之术。论文可治百里之城,论武可扬威万里碧波之上,恐非名教之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深埋心底,知道此时尚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诸将军,我这就回釜山,然后奏明圣上,请以改土归流之法,设县而选官,另请设置乡学县学。却不知诸将军之后要做什么?” 馒头笑道:“我等自是和赵大人一起返回釜山。对马的事,已经做完了。过些日子,发来火枪,装备这里的倭人乡勇即可。岛上的百五十人,只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皆随我们离开。” 赵百泉虽不解其中考虑,却也不多问。很快,岛上的一百人登船,随舰队一起返回了釜山。 到了釜山,港口处的深浅已经测量完毕,军舰分为两队。 一队在海上巡逻随时作战,另一部分第一次在没有炮台的情况下入港暂休。 原来的倭馆中,东莱府使已经等待赵百泉数日了,听到赵百泉回来了,赶忙从东莱府赶来。 寒暄之后,东莱府使郑守信便道:“赵大人,吾王得知天朝征伐倭人,直呼天子圣明。朝鲜国竟不知倭人侵琉球之事,身为藩属,又近倭人,却毫不知情,实是汗颜。倭人野心勃勃,若我国知琉球事,断不会与倭人贸易通商。” “既天朝要驻釜山,做攻倭之大营。吾王特遣官贱两千前来。却不知天朝需要多少人手?” 赵百泉是礼政府官员,这等实务并不精通,遂转头问了问跟他一起来的海军的人。 按照海军的计划,如果只是做大营的话,加上炮台、港口的修缮,五千人一个月足以。 当然,之后海军如果想要赖在这里不走,修的军港、加固的炮台等等,这就是另算钱的了,可能要修个三五个月不止。 确认之后,赵百泉道:“尚需五千青壮。” 东莱府使郑守信一听这个数目,心中暗喜。若五千青壮,官贱两千,还剩下三千的名额。 吃饭是大顺出钱,朝鲜国哭穷说没钱,也凑不出粮食,这话……基本算是真的。 朝鲜国的财政状况极为堪忧,上千万的人口,实际上能有效统治的,也就几十万的“中间商”。 反正大顺心里也明白,断了釜山倭馆的财路,也不好压的太狠。 加之海运兴起,运粮不是问题,多五千人吃饭,实在小事。 剩余的三千人,正好附近的各个大族分一分,靠手里的奴婢赚一些外快。 要不留在手里,每天创造的价值也不足大顺这边给开出的修河堤的同等银价,还省了吃饭。 “赵大人放心,数日之内,人手即可到齐。良民恐不肯来,故而只能多派各家私贱。银钱耗费,也便于结算。” “甚好。”赵百泉不太懂朝鲜的阶层状况,也不是很清楚这奴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便多询问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 待问清楚之后,心道素来都说朝鲜国乃是藩属之中最为教化之国,多有号小中华者。 只是……奴婢低贱承母,各属各家大族,轻贱如牛马,世世为奴,这……这算哪门子的中华风俗? 郑守信见赵百泉皱眉,不由问道:“赵大人何以蹙眉?” “呃……这奴婢之类,随母不随父?这恐不合于礼。” 郑守信笑道:“大人多虑了。礼者,人之礼也。” “我国奴婢,皆财产也。” “知母而不知父,禽兽之道也。若羔羊牛马猫狗,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是以随母,以别于人。此人畜之别也,人礼焉可用于畜类?” “古之天子,遣使下聘列国,必作《风》、《雅》,可见列国风俗之别,古已有之。我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非不守礼,实为国《风》之别也。” “况且,人畜之别,在于忠义。若丙子胡乱时,先王远狩,水冷路悬,车不能行。过泥泞,恐脏衣。有樵者目睹,弃柴而负王过泥,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王免其后裔贱籍,此非教化得法乎?” 赵百泉愕然无语,许久才道:“天朝鼎定天下,当行教化,天下同俗。俗有雅、有陋,此等陋习,何不改之?” 郑守信仍旧笑道:“大人差矣。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伯禽封鲁、太公封齐。太公循俗为俗,故不如鲁公从礼改化之美。然及后世,国齐强而鲁弱,此周公之料也。观周公之语,甚惜之。” “仲雍变周礼,为断发纹身之俗;武灵变中国冠裳,为胡服驰射之习。因之以吴俗安富、赵国盛强,此何故欤?” “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便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两班文武并列、贵门奴婢有别。非我国不行教化,实自有国情在此。” 赵百泉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话,可此时真的是一句都不想说了。 道不同,不足与言。 一边是大顺延续前明改土归流之策,移风易俗;一边却是朝鲜国自称守礼,却搞出这么一套东西。 他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心里之前被刘钰埋下的愤懑的种子,这一次对话就像是浇了水肥,慢慢萌芽生长。 送走了郑守信,负责和赵百泉一起谈判的海军军官们就在那嘿嘿的笑。 赵百泉失笑摇头道:“诸位也被朝鲜国这人说的逗笑了?” 军官们和赵百泉不是一个体系内的,即便身还无官职只有军衔,却也不怕赵百泉,气氛笑嘻嘻地道:“这倒不是,而是我们在靖海宫的时候,就学过各国制度。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这事,很正常。” “正常?”赵百泉奇道:“哪里正常了?” 一个军官出面笑道:“鹰娑伯说,打的地基如何,决定了楼墙能盖多高。” “自周公定礼,之后有春秋乱世、战国争雄、大秦一统、汉时罢百家而尊儒。又有天命、五德,举孝廉。之后又有两晋门阀,九品中正。唐破豪门开科举,传至于宋,而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后蒙元起而朱子兴,再之后传至明与本朝。” “天朝文化,实自然演化。如一颗种子,扔下后长出树木,无数分叉。” “从春秋时候分封士卿、到战国军功授爵、再到两汉豪强、晋之门阀……可以说,从纯粹分封制,到列国纷争,再到郡国并行,再到门阀统治,再到真正君权天下,随便截取一处,便可称中华吗?” “朝鲜故与本朝多有不同,但其衣冠与本朝同、其儒学与前朝同、其科举与唐初类、其大族与两晋似。至于日本,更是类于春秋。” “他们的文化受我等影响,自这棵大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就可适合。毕竟天朝自周公定礼至今,什么样的‘地基’都经历过了。” “分封制的文化,我们有;门阀制的文化,我们还有;一统而治的文化,我们仍有。他们可以选取合适的,拿去用。” “鹰娑伯倒是问过我们,说朝鲜倭国,或号小中华,或号朝鲜倭国,到底是白马非马?还是白马是马?”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赵百泉问住了。 白马是马论,有个最大的问题。 就是将来有一日,白马指着自己月牙形的蹄子、四条腿、鬃毛等,说这是自己这个白马所独有的。但实际上,白马的白,才是白马之于其余马所独有的。 但此时此刻,哪怕天下最狂傲之士,也实不敢想会有这种可能。 他琢磨了一下,摇头道:“白马是马,马未必是白马,但白马一定是马。你们怎么看?” 军官们笑道:“我们的看法就简单了。我们都是武夫,若和公孙龙争辩,直接上去一巴掌问:是不是马?若说不是,继续打,打到他说是为止,那么白马就是马了。” “其实我们考虑过,想要让白马知道自己是马,最好的办法是找一群牛,把白马揍一顿,这时候头马出来把牛打一顿,白马就知道自己是马了。不过自从威海有了海军,这就没可能了,‘牛’都过不了南洋,怎么来打这群白马黑马?” “不过,鹰娑伯说,这地基决定了上面的建筑什么样,于是有商鞅变法、荆公托古、太岳一鞭。又有汉儒晋经宋儒诸别。” “本朝自破朱子以来,破而未立,对读书人而言,立言以适应此时世界的变化,方为头等大事。复古是行不通的啦,倒退一步是前明,倒退两步是朝鲜,倒退三步是倭国。赵大人这等饱读经书之辈,当勉之立言才是。” 第一零七章 出奇 赵百泉哂然一笑,心道你们这些没怎么读过经书的,也敢臧否古往今来之事? 不过这白马是马,倒是有些道理。 他自知自己的水平,是不足以成三不朽之立言的,天朝儒学旧破而新不立的局面,确实很久了。 虽然之前战乱恢复的大势之下,并不影响天朝的运转,但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 赵百泉看不到天朝所处的巨大的危机,可海军这群人和刘钰一起厮混了快十年,耳目濡染之下,心里其实都觉得摆在天朝面前有个巨大的危机。 不是中国的危机,是天朝的危机。 这个危机就是,新的文化能否引领天朝各国适应新时代。 此时此刻,倭国也好,朝鲜也罢,尚可以说是盲人摸象。毕竟天朝的自然演化独一无二,从分封制到大一统、从门阀到科举,全都经历了一遍。 但现在,新时代悄然来临,天朝的文化、制度,是否还能继续引领下去? 一旦新时代,发现过去的一套都行不通了,日本朝鲜越南都没法从天朝数千年的历史借鉴了,那天朝也就随之崩溃了。 天朝是个文化概念,当文化、制度不足以引领的时候,天朝必崩解。 军官们记得刘钰说过一句话:就像朝鲜国这样的奴婢门阀的情况,若是天主教袭来,必然席卷。最起码天主教嘴上还说人人都是兄弟姐妹,这对下层的蛊惑力太强了。 礼不下庶人,在底层,争不过的。 面临日朝这种情况,像是中华历史截取的一部分,想要继续保持天朝的文化优势,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大顺内部,儒学变革,魔改出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大顺外部,利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掉日朝的旧社会制度,让他们的“地基”,完全可以适应大顺内魔改后的新儒学大厦。 这个难度太大,海军这边的文化水平实在是不够。 而刘钰其实也并不看好,儒学能够魔改成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只能托古改制,却万万不敢另立旗号、重起百家。 这么大的难度,是以海军这边也就只记得一句话了: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他们的旧社会制度,改变他们的地基。 再简便一点,就记得“战争”和“倾销”这两个词了。 把手段变成目的,这也正是一个合格的、这个时代的军官的思维。政治的手段是战争,而军队的目的是战争,如果军队把政治作为目的、把战争作为手段,那会很危险。 在海军看来,他们要做的事很简单,但儒生要做的事,可就难了。 真正的难点,还是在这个已经有所不同于宋前的地基上,构建出新的大厦。 所以军官们呵呵笑着,让赵百泉这样的读书人“立言”。 只是赵百泉知道自己的水平,心里有数,心道:“立言何其难也。个人本事,自有上限。倒是朝鲜国的东莱府使那句话说的,有些道理。” “天子遣使,下聘诸侯,采其国《风》。朝鲜国到底什么样,只怕和那些贡使们描绘的大不相同,正可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看看。” 有琉球的经验,赵百泉也算是亲眼目睹且亲历了刘钰在琉球的大清洗,才算是知道那些写汉诗写的比刘钰好几十倍的琉球人,竟是比刘钰这等朝中公认的只重霸术的人,更不像天朝人。 朝鲜只怕也是如此,虽侃侃而谈,叫琉球日本惊呼“东国有礼”,连新井白石在面对朝鲜的时候,也自叹“文化吾国卑于朝鲜,唯有武力可胜”。 可实际上,号称小中华的朝鲜,距离大顺的内里模样差的太远。 大顺总归是没有种姓制度的,门阀也早就完犊子了。 赵百泉此时心里对朝鲜国的评价是“华皮而夷骨”,对刘钰和这群海军的评价是“华骨而异端之皮”。 熟亲熟远,这便是仁者见仁了。 存了要把朝鲜的见闻和制度,效仿采风成书,叫朝中知朝鲜国之骨的想法后,他便趁着自己继续逗留釜山的时间,忙碌起来。 或是交访当地大族,或是询问来做事的奴婢劳工,或问制度、或问田亩。 与此同时。 一艘快船带着赵百泉的奏折、馒头给海军主将李欗的军书、八万两白银,快速朝着威海航行。 几无停滞,当天快船便从威海起航前往天津,快马入京。 不多久,釜山这边就接到了朝廷的命令。 先是表彰了一下海军的作战,表扬了一下赵百泉和海军劝降对马守一事“颇识大体”,又特赐银八千两犒赏海军,可直接从八万两银中取。 皇帝也写了圣旨,保证宗义如的私产不可劫掠,叫海军速速将其送入京城,朝觐皇帝。 而枢密院这边,也给海军下达了新的命令。 枢密院这边的命令,也是先表扬了一下海军在对马的作为,认为对马这地方不宜作为大营,只可作为前哨,不留太多兵卒是对的。 表扬之后,便是命令。 要求海军再增派四艘战舰,四艘战舰组成第二分舰队。釜山港口和简易炮台的建设,必须尽快完工。 第一分舰队持续骚扰九州岛,侦查袭扰,绘制地图,效仿当年倭寇事,上岸溜达溜达,大军来了就乘船跑路。 第二分舰队抵达釜山后,暂时休整,待釜山军营存粮大致完成,则攻占隐歧岛,侦查日本北部沿岸的布防情况,重点是若狭国的小滨城。 很快,第二分舰队的四艘战舰在陈青海的指挥下来到了釜山,停靠补给之后,两支分舰队的舰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们闷在船上,开了个海军内部的密会。 隐歧岛孤悬海外,距离釜山在海军看来不太远。这破岛就是个流放地,检地之后的石高,也就5000,连万石都没到。 没有海军的话,这破地方毫无意义。有海军的话,这地方就颇为重要,直接威胁到日本的中部。 海军内很清楚枢密院的命令,以隐歧岛作为中转,真正的目标是若狭的小滨。 一旦攻下,距离日本的“京城”平安京就只有不到二百里了。 很明显,枢密院是希望“威胁敌之所必救”,将促使日本分为数个兵团以便各个击破的想法贯彻到底。 庙算到了这一步,促使日本分兵据守,大军攻占九州岛,这是最稳妥的方案。 但海军内部,一直以来都是有一些大胆想法的。 陈青海作为第二分舰队的主将,主动提起了这个海军内部的大胆想法。 “昔年,邓艾偷渡阴平,一举而下成都,遂成惊世之大功。若魏延之兵出子午谷,直取长安。” “小滨若能一鼓而下,以四五千兵马,直插倭国王城。” “若成,则不世之功。” “若不成,则亦可惊动倭国,迫使调动兵力,别处空虚,自若狭之外,处处皆可一鼓而下,配合北边的杜锋,将倭国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倭国的国王,纵然不像后主一般投降,而是悄然跑路,可也不怕。攻下倭国王城,也足以震动。” “我看,此番侦查,另有说法。” 这个想法,在海军内部是有一定共识的。 土佐一战,导致海军的军官们在陆战上自信心爆棚,认为四千人足以纵横。 战略上的机动,海航术的进步,让他们可以在速度上数倍于倭人;战术上的机动,拿出最精锐的陆战队和陆军的几个青州军底子的营,配上部分骑兵,那也是全然不惧。 四千人的精锐,不过数日,就能从小滨跑到日本的王城。 虽然这不是江户,但确实是日本不可失之处。这里要是丢了,哪怕日本国王跑路了,合约就可以直接签了。 到时候,那就是陆军主力在威海蹲了一年,啥也没干。三两千陆军配合海军,然后仗就打完了。 陈青海的大胆想法一提出,旁边的军官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另有说法,便是不可打草惊蛇,而要声东击西。” “枢密院命我们侦查小滨,这大张旗鼓大可不必。旗鼓自要大张,但却应该张在这里……” 在一张简易的日本地图上,点了一下石见国的位置。 “当在出云、石见。” “一则长州藩为强藩,又必要周护下关海峡,在那里集结的兵力,不敢轻动。长州藩的兵力不敢动,必要调动更远处的兵力前来支援,集结。” “杜锋于虾夷,必可攻克,则倭国东北部必要驻军严守。如此,则倭国中部,尤其王城附近,便会空虚。” “二则石见为幕府直辖地,素产金银,为幕府支柱。若石见被占,固然我军不得常驻,但把矿山毁掉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必不敢放任。” “既枢密院的大略,是为了调动倭国的兵力,那么我们只要完成调动即可。” “低调地侦查小滨的情况,一旦做出佯攻出云、石见的态势,迫使倭国调动兵团前往守卫,则我们大功可成。” “借助海上运兵的优势,以隐歧岛为中转,直扑小滨城。若可一鼓而下,则可疾行至倭国王城,迫使国王出逃,倭国震动,不得不降。” “自釜山至小滨,不过若松江至釜山,中途还有隐歧岛可以歇脚中转,此事不难。” “这样的距离,足以一次性投送四千人。” 这军官所说的,就是陈青海的想法,也是海军内部大部分军官的想法。 他们急于证明自己,而不是朝中所说的“白白花钱养着、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就算朝中认为应该建设海军,但为海军花多少钱,一直是有争执的。 海军想证明,朝廷花的钱很值,那就要搞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功劳。 也要为将来海军争取更多的钱,造更多的舰。 打江户……海军虽然自信心爆棚,但因距离、兵力的缘故,他们心里还是有数的。打不下来。 除了江户之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功劳,也就是这个了。 军官们说完,一起看了看馒头。 馒头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即便要做,也要得到枢密院的许可才行。” “这个自然。只是如鹰娑伯常言之语:屁股决定脑袋。如今他身居京城、参知枢密院军事,自然是一切求稳。可当初他袭罗刹、扑伊犁的时候,却可不求稳。” 一个军官开了个没什么恶意的玩笑,其余人都笑起来,馒头亦笑道:“此事能否做得,还要看倭国是否配合。所以情报极为重要。反正枢密院给咱们攻取隐歧岛的时间,要到釜山大营基本完成、陆军的两三千人先行驻扎的时候。若想成事,还是要做足准备。若此事能做,我支持。” “此外……” 馒头想了想刘钰的教导,郑重道:“此外,若此事能成,也有利于改变朝中对战争的看法。” “海军、海权、主动权、快速机动。这一战,咱们要把海军的优势,尽可能展现给朝中大人们看。” “唯有此,退,则朝廷不会遣散海军,必要继续造舰,以免我们在倭国做的事,在天朝被西洋人重演;进,则可坚定朝廷南下之心,始知万里海途,看似虽远,可实则远不及戈壁千里、西南群山丛林五百里之艰辛。” “诸位,将来天朝能否南下开疆,皆在此战。” 第一百零八章 自我意识(上) 日本锁国百年、大顺海军偷偷建了十年的现实,让馒头很难讲出诸如“皇国兴废、在此一举”之类搏命的口号来鼓舞士气。 海军军官们也对可能和日本发生的海战提不起半点兴趣,因为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 想要鼓舞士气,也只能从战略的方向来讲一讲伐倭一战中海军的意义。总而言之,为了海军的将来。 能在这里闭门开会的军官,都颇受刘钰的浸润渲染,自是听出了馒头这句话中的分量。 明末大乱之后,有东虏之祸的前鉴、有生产力水平的提升、有火器的大规模使用和实战经验。 这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来当皇帝,只要不是晋惠帝、宋高宗的水准,都会沿着一条几乎是必然的路线走下去。 东正教的同化能力、哥萨克里一大堆的通古斯人和蒙古人、土尔扈特人跟着沙俄当兵的种种现实,都会逼着任何一个皇帝拿下喀尔喀蒙古,确保北方的安全。 喀尔喀蒙古收服,必要打准噶尔,以免蒙古诸部的再度统一。 打准噶尔的同时,必要拿下雪山这个黄教的圣地,以便于控制,彻底解决北方祸患。 这是谁来当皇帝都要做的事,哪怕张献忠成了事,他的后代也会走完这条路。 靠的既不是所谓的血缘,也不是所谓的血缘,而是靠着在明末大战中逐步成熟的火枪、大炮、人口、赋税、财富、后勤。 以及自始皇帝开始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北方威胁的传统记忆。 在伐倭之前,大顺所做的一切,可以说几乎是一种必然,换了谁都要做的必然。 而从伐倭开始到海军一直想要的下南洋,已经跳出了必然的范畴,这就需要竭力去促成和争取。 而这一切,都要在伐倭之战中争取到。 刘钰在争取让朝中看到,日本所经历的一切,如果大顺没有海军,将来也会降临在大顺身上。 海军在争取让朝中看到,万里碧波不是天堑,海军的出现可以让那些之前遥不可及之地,打起来并不比西南改土归流难。 海商们在争取让朝中看到,钱未必非要从土地里抠,仅仅靠对外贸易一年缴纳的垄断费,是可以和一两个省份的亩税争雄的。 这是历史的进程,而个人的奋斗,则体现在海军若是强大之后,海军军官们的个人前途。 当个人的利益与国家的战略息息相关的时候,便可以说一个新的、有着自己战略目标的团体,已经出现了。 上层的代言人是刘钰、一众在海上贸易中有股份、一众需要战争才能维系地位的勋贵。 枪杆子是一群渴望战功、追求前途的军官,包括陆军的。 钱袋子是一群开始琢磨当二道贩子赚钱的海商。 后备力量则是一群没资格科举、只能出海或者当军官的新学实学学堂里的学生。 此时的这个利益群体,内心深处可以感觉到自己实力的弱小。所以这个群体中的人,有意或者无意地增强着这个群体的力量和话语权。 海军们此时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的。 处在这个群体之中,也只能伴随着这种浪潮,随波逐流。 ………… 北海道,松前福山城。 杜锋坐在之前松前藩藩主的位置上,身前堆着一大堆的金银、鲸油、鱼干等等。几个会珠算的会计正在那快速地扒拉着算盘,准备分赃。 很多年前,他就试图抢劫过去永宁寺的刘钰,如今让他第一次独自带兵,这等本事自不会忘却。 除了从威海来到这里的陆战队,参与北海道攻占福山城一战的,还有一批松花江的府兵、库页岛上接受大顺赐封的岛民、黑龙江江口的一些部落民。 库页岛上的人,有一些和虾夷人有交流,懂当地的方言。 岛上一共六个部落,姓氏音译,大约是陶、杜瓦哈、雅丹等。 一个部落也是百十口人,每个部落都抽调了五人,一共也就三十人。 人不多,但一则为了方便翻译、联络虾夷人;二来这件事是他们是大顺子民的一个态度,鲸海节度使征调,他们也不得不遵守。 这一次靠的不是刘钰当初和他们对抗沙俄时候歃血为盟的私情,而是鲸海节度使的官面。 这些人多和北海道上的虾夷人有来往,历史上这种贸易被称之为“山丹贸易”。 中原朝廷给黑龙江江口、库页岛上的岛民们以赏赐,最为进贡貂皮的回赐,也朝贡臣服的象征。 岛上的岛民再把赏赐的丝绸、布匹等,卖到北海道。北海道的虾夷人再卖给日本商人。 因为朝廷赏赐的,都不能是太低等的货色,故而“虾夷锦”在日本上层很流行。 至于虾夷这种苦寒之地,为什么还往北的地方居然产锦缎,也就没人追究。 当初松前藩同意海军的一些人在岛上暂住,其目的也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希望扩大“虾夷锦”的贸易,并未告知幕府。 如今后悔了,却也来不及了。 那些征调的府兵,杜锋就是从他们群体中走出来的,太清楚都是一群什么德行的人了。 出去打一番仗,若是空手回去,必被折冲府的同乡们嘲笑为“废物”、“没本事”。 只是杜锋也知道,刘钰不想让陆战队沾染上抢劫的习气,所以他很聪明地没有选择抢劫,而是用的勒索。 抢劫和勒索,可不是一回事。 前者没有技术含量,后者要有纪律性做保证。 刘钰给他定的时间是八月份动手,让他攻下福山城。 时间一到,他便迫不及待地包围福山城,让库页岛上来的部落民用当地语言联络北海道的阿伊努人。 攻克福山城后,效昔年太祖皇帝入京后,后追封的武威郡王拷掠京师的手段,榨出来大约七八万两银子。 理由也是名正言顺。 松前藩搞得是承包制,把地块、渔业、贸易等,承包给商人,收取承包费。 这类似于包税制,自然而然这些商人下手也特别狠,反正用虾夷人也不用给太多钱,使劲儿压榨。 拷掠所得的钱,自然都是民脂民膏,要回来理所当然。 钱拿到手,杜锋倒也是个守信的人,拷掠之后,全部释放,告诉他们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做生意。 留了七八个自称对附近海况、地形都熟悉的,没拷掠,留着做向导用。 之所以非要勒索拷掠,而不是无序抢劫,因为他很清楚,在威海小站营里训练的陆战队,根本不会抢劫。 要是跟着一起来助战的府兵兄弟们干一票,就什么都会了,而那是刘钰所不允许的。 拷掠、勒索,这是有序的抢劫,在杜锋看来这是可以接受的,至少纪律性得到了保证。 府兵兄弟们大老远来了,打仗的时候冒死前冲,就为了发一笔。自是府兵答应杜锋不抢劫,杜锋答应府兵兄弟们事后分账。 破城之后把松前藩的藩主一抓,几个儿子一扣,大功告成,现在正是分钱的时候。 会计在那啪啪啦啦地打算盘,几个军官看着堆积着的金银、鲸油等紧俏货,忍不住道:“要我说,咱们再去那仙台藩抢一抢。早在威海的时候,就吃过仙台的俵物,干鲍鱼海参之类的,据说长崎的俵物海货好多都是仙台的。” “也常听大人说起,这地方当年也是造过盖伦大船横渡过太平洋的。那几个商人也说仙台藩有铜,还自己铸钱,当是个能勒索到更多钱的地方。” 虽也知道,仙台藩的伊达氏是大族大藩,据说直属武士就有六千,从属武士有将近两万,折算下来是能凑出个万余人的野战部队的。 名义上是六十万石的藩主,实际上当初实力雄厚,算是外样大名中听调不听宣的那种,实际上当为此时第一强藩。 但仙台藩、陆奥国也有当地的特色。 和其余那些小藩不一样,那些小藩,武士都住在城下町。百里之地,一城就能管控。 而仙台藩地方就大得多,武士们居住各处,并不是全都住在仙台的城下町。 一国一城固然,可城之外的町、乡等,以及仙台的铜矿等,都是分散的。 效仿当年倭寇行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得着空就上岸,勒索一些武士、商人就走。 大军来了就跑,反正有制海权。大军没来就继续有组织地勒索。 杜锋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以为眼界太低。 他一心觅封侯,是想干一票大事的。勒索钱财,那不过是给弟兄们分润一下,以便于日后弟兄们挺自己,也加之他太了解那群府兵的德行,反正要抢劫,不如有组织地勒索。 如今自己被外放出来执掌一方,手里有军舰,有一千五百多陆战队,五百多府兵,各地杂兵四五百,还有一些当第垦荒有军事基础的民丁。 这等兵力,和号称七千直属、两万从属武士的仙台打野战,自是打不过。 但如果把仙台的兵调动起来呢? 过了津轻海峡,便有弘前藩,弱鸡一只,围而不打,诱使仙台藩出兵救援。 亦或者前出陆奥国,占据北边的一些城镇,做前出基地,迫使仙台藩出兵来攻。 趁其出兵之际,借助海军优势和运兵速度,直插仙台! 他已经问过投靠的商人,仙台藩搞“米专卖制度”,从仙台的石卷港运送到江户,几乎是江户城非武士用米的大半数,都来自仙台。 仙台,就相当于天朝的湖广。 石卷港到江户的海路,就相当于京杭运河。 石卷港,大抵相当于运河的淮安,亦或镇江。 调动仙台藩的兵力,找准机会,一波攻下石卷港,焚毁粮米,威胁仙台,这对整个伐倭之战也算是重大的功勋。 就算攻不下仙台城,也足以让倭人心有余悸,不得不集结重兵于附近,保证米粮供应。 若能赌赢,日后论功行赏且不论,自己至少证明了自己有主战一方的判断力。将校非其顶,或有帅才。 正考虑着的时候,有人匆匆从外面跑来,小声道:“杜大人,海军那边的信。” 杜锋拆开信扫了几眼,取出威海产的白磷火柴,一把火将信烧成灰,也把自己“立大功勋”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传令,抓紧时间修筑防御,就在这里驻扎就好。立刻派人去一趟海参崴,告诉那边抽调一部分受过训练的民丁,钱记账,海军出,支援这里。” 第一零九章 自我意识(下) 刚才还在考虑着抢劫骚扰的军官们,一听杜锋的语气变化,知道这件事已是定下了,不由感觉到有些奇怪。 那信上写的什么? 显然,那不是海军正式的军令,否则杜锋不会烧掉。 试探着问了一句后,杜锋笑道:“大局为重。各部准备吧,让当地之前给商人干活的雇工、虾夷人等,都忙碌起来,抓紧时间加固城防。” 从远处来的信,自然不会有关于仙台藩、陆奥国是不是要出兵的情报。 之所以杜锋选择放弃劫仙台的船,因为信上告诉了他釜山那里的军官们的共识。 占隐歧岛、攻小滨城、抢平安京。 上面既不是枢密院的军令,也不是海军的军令,只是同窗之间的私信。 信上说了一下朝中的一些变动,包括李欗执掌海军等,也说刘钰如今在朝中,辅助枢密院参知军事。 海军现在受枢密院的军令管辖,海军内部的大胆想法虽然还未得到枢密院的许可,但想必一定可以。 考虑到这一战必须要精锐,而海军的精锐陆战部队,半数都在杜锋这边。所以希望杜锋能够从“海军的大局”着想。 沟通不便,但攻占隐歧岛当在月后,希望杜锋能够在确保完成刘钰交代的任务的情况下,尽可能调动一部分精锐的陆战队,在月后左右抵达隐歧岛汇合。 进攻小滨城的主力,还得是陆战队。 陆军渡海而来,恐不适应,所以海军内部还是更放心久在船上训练的陆战队。 这是海军的大局,也是海军的共同利益。 杜锋自然明白若能效邓艾偷渡阴平一战成功,海军的地位将会大幅上升。 这种情况下,他日后想在海军觅封侯,就必须和海军的利益保持一致。 自己就算攻下了石卷港,迫使倭国调动重兵防守东北方向,靠两千人干出一番大事,可这么干之后,唱主角的仍旧是陆军。 唯有海军奇袭小滨城、直插平安京的事办成了,海军才能立刻凸显地位。 他琢磨了一下,立刻叫来了翻译和投靠的商人,问道:“这里冬天封冻吗?” 连问了几个人,都回答道:“这里冬天不封冻。” 确定不会封冻后,杜锋心道,海参崴每年的冬天还要封冻三个月左右,这里纬度差不多,却不封冻。 来的时候,船速很快,看来是有暖流自对马流经这里。 既这里不封冻,那便简单了。 思量之后,提起笔,写了一封信。 “子明兄、青海兄,见信如晤。” “事,弟已知晓。此地海峡不封冻,福山城已被我攻下。既不封冻,军舰巡航,我可抽调千二百人前往隐歧岛。” “仙台藩为产粮重地,石卷港至江户的米船,络绎不绝。可派军舰三艘前来,劫持米船。” “巡航舰本就是维护航线、反海盗的。能反海盗的,自也可以当海盗。若能巡航仙台、堵截粮船,偶尔登陆炮击,则倭国东北之兵,则为死兵矣,必不敢轻动。” 信写完,连夜派了一艘快船,送往釜山。 ………… 与此同时。 威海。 在这里主持补给后勤辎重运输、联络贸易公司船队的后勤参谋,也收到了一封信。 接到信之后,仍旧是标准的付之一炬,随后参谋便找到了贸易公司这边的林允文。 “如今辽东豆熟,马料之类,尚未转运。希望林兄动用一笔钱,购买菽豆马料,先行运往釜山。以两千马匹两月之用为数。这批船希望是调用的新船,不在原本的计划之内,可有什么问题?” 林允文一听这个数目,笑道:“能有什么问题?两千匹马两月之用,这才几个钱?船只足够,现在就运往釜山吗?” “对,尽快吧。” 林允文点头道:“这放心就是。这个时候,正是海运漕米回行的船往松江的季节。他们多半会采买辽东的大豆,我这边可以联络他们,就在营口换船,我们这边送到釜山就是。还有什么?” 后勤参谋想着信上的内容,笑道:“还有就是采购一批毛驴。活的,能干活的,不要肉驴。六百左右即可,连带饲料,一并装船运往釜山。钱就正常走账,最多半年就给你们。” “好说。钱,不是问题。”林允文一口应承下来,这事实在算不上大事,既是海军这边开了口,刘钰虽走了,信誉却还是足够的。 后勤参谋点头致谢,确定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了,便让林允文先去了。 海军这边认为,如果要执行这个大胆的计划,需要一部分骑兵的支持。骑兵自然是陆军那边的人手,需要一个营的枪骑兵、一个营的轻骑。 现在枢密院的命令还没有下,但海军认为既是刘钰在枢密院能说话,这件事十拿九稳,当早做准备。 先把一切该做的准备都准备好,一旦枢密院的命令抵达,立刻就可以运兵开拔。 釜山那边的马料,自要提前备好,别到时候现准备,那就来不及了。 至于索要的毛驴,那是为后勤做准备的。这东西抗折腾,比马的存活率高,既可以背驮火药,也可以代替马匹拖拉兵工厂新出的、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的更轻便的六磅炮。 这种炮借助了镗床,使用铜料铸造,炮重只有九百斤。必要的时候,如果马匹因为水土不服而死亡,毛驴也能拉得动。 要了六百头毛驴,算上损耗、死亡等,只要能在登陆的时候保证有半数存活,那就足够完成既定的任务。 可以携带的火药也能增加不少,攻城必要的时候靠工兵挖坑土飞机,最多也就带几门十二磅新型铜炮,再大的炮全都不要。 当这一切都准备好,又过了十余天,林允文那边的豆料船都已经开始航向釜山、毛驴也已经采买了一批时,后勤参谋终于等来了李欗升帐议事的消息。 他知道,这是釜山那边的军官们在接到了杜锋明确的回复之后,再走完这个形式。 升帐之后,一直在威海的李欗对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的身份,已经渐渐适应。 拿出釜山那边送来的军情,与在场的各部门参谋道:“此事绝密,不可外泄。” “釜山那边的舰长们提出了一个想法,我如今还是不太懂海军大略,你们听听这件事可行吗?弄险程度如何?” “若有六七成把握,当可报知枢密院,由陛下和枢密院定夺。” 说罢,就将前线送来的军情念了一番。 拟以先攻占隐歧岛为中转,骚扰石见、出云,造成可能会在石见登陆的假象。 或假装要攻打石见银山。 或加装自石见国登陆,攻取长州藩。 军舰齐出,让倭国调动大阪附近的军队前往石见,造成倭国王城空虚。 待调动完成,集结两千五百陆战队、两个营的陆军精锐骑兵、两个营的陆军部队,合计五千左右,直扑小滨。 攻下小滨城后,直插倭国王城。 打出“尊卑有序、礼法不可偏废、还政于倭王”的旗号。若倭王有胆,则可借其名而迫幕府,合约可成;若其无胆,逃亡别处,则占据倭人王城,倭国震动,合约亦可成。 一则耗费少,陆军主力只要在威海驻扎,不出动的话,和平时养军的耗费没什么区别。 二则就算不成,大军亦可回撤小滨,幕府必要全力保其王城。此时再攻长州,易如反掌。若长州下,下关海峡尽在掌握,海军沟通南北,倭人必请降。 这个计划几乎没有什么难点,陆战队有海军自己的运输船。陆军那点人,也可以靠贸易公司的船,以及一部分海军的大船运到。 沿途都有跳板,海运距离最远不过也就是从威海到营口差不多。 在这期间,海军会派往虾夷三艘战舰,充实那边的军力。杜锋那边会做一场戏,先在海峡附近吸引一下仙台藩的兵力,然后开始劫船、炮击石卷港,让仙台藩吓得缩回去,把倭国的东北部搅乱。 在座的这些人里,其实有几个已经知道了,但此时还是做出一副之前毫不知情的神情。 心道这本就是海军参谋部内部拟定的计划之一,如今真要变现,那还有个不支持? 这一仗陆军也就出两营骑兵、两营精锐步兵,陆战队有优秀的米尼弹散兵,和仅比京营一些禁军晚装备了一段时间的新型铜炮。 倭国的兵制,和锁国日久承平的百年传统,都使得这一计划的可行性极高。 到了这一步,其实也就是走形式了。 参谋们便纷纷说可行。 李欗再三确定了一下,又问了一下有用或是无用的细节,确定没什么问题,便道:“既如此,各部参谋,立刻连夜以此计划,拟定一个后勤、补给、各部行动时间的计划。” “一旦完成,立刻递交枢密院,请求许可。” 李欗心道,父皇看到,自然知道这等计划不是我一个人能写出来的。但他看到我能从善如流,能够掌管掌控,当也欣喜。 自己既为总督海军戎政,海军越强,自己将来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心道说不定这一战后,便可获封郡王,那也说不定。自己的妈又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嫡子,凭功能封郡王,才算是稳固了地位,而不是熬到年限封个闲散王在去京城蹲一辈子。 第一一零章 找出路 京城那边的消息,回的很快。 枢密院的命令很简单,许可。 不过考虑到陆海军的协同,登陆作战之后的主将名义上是李欗,参谋将军是当初跟随刘钰征准噶尔就做参谋长的吴芳瑞。要求要先打打小滨城看看情况,如果三日之内能够攻克,后续可行;若不能克,只攻下小滨即可。 与枢密院的简单命令相对的,是皇帝给李欗的一封家信。天子无家事,一封信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家信。 信很长,李欗看的心里美滋滋,津津有味。 除了慰问了一下儿子在威海的生活之外,便是赞了一下李欗能够做出这样的决断。 信上还追思了一下大顺开国的历程,只说崇祯五年,三十六营攻怀庆,而怀庆有前明之郑王,无人敢担“失陷藩王”之罪。是以从那之后,义军可以牵着前明军的鼻子走。 如今的石见银山、僭洛阳之倭王,无一不是当初开国“攻藩王而调动敌军”的套路。 皇帝赞许了李欗这几日读了一些兵法,深感欣慰。 又说当日敌强我弱,或无心插柳;而今我强敌弱,仍用此计,上上之谋。 看上去都是在夸李欗,实际上皇帝和枢密院这边也是话里有话。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看上去当真是不世之功。 虽然那句话讲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的功劳在于情报、造舰、后勤准备和训练海军,但寻常人看不到,反倒是若能攻下倭人王城,这功劳是可以上后世小说的。 所以这件大功,最好还是李欗去拿。 前线的情况瞬息万变,枢密院和皇帝都认为优势很大,所以又希望登陆之后不要冒进,以免出事。 所以前面先是“思厥先祖父披荆斩棘”的开国往事,又点了点“失陷藩王”之罪。 如此,李欗若能胆大一些,跟着登陆,做参谋长的吴芳瑞就会更慎重一些。 如果没有李欗,这群军官们立功心切,可能有五成把握就敢干,甚至可能三四成把握就敢干。 现在李欗跟着,这群军官不说束手束脚,也要担心李欗出事,所以可能要七成甚至八成把握,才敢干。 皇帝内心考虑过,吴芳瑞是刘钰带起来的,刘钰打仗在皇帝看来,常人看来有些冒进弄险。 此时的参谋和之前的参谋,肯定不同,但皇帝也不免想到了历史上那个最适合当参谋、但当主将却一塌糊涂的马谡。 虽亲自召见过,对答如流,但皇帝心里还是有点……主要是担心他跟着刘钰太久,打法过于冒进又未必真有刘钰的本事、好容易出来领兵又急于证明自己更是敢干票大的,所以把李欗扔过去,这便可以压一压那些军官的赌博心态。 既可以让李欗借机在海军中赚取威望,又能压一压军中冒进的心态,可谓一举两得。 李欗看到这,也是明白了。 自己这一次肯定是要亲临前线了,皇帝不想让别人拿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功劳,否则不好处理。 再往后看看,信上赞许了李欗、隐晦地告诉李欗应该上前线以收军心后,又捎带着提了一句。 说海军诸将能够绝对服从朝廷指令,可见鹰娑伯治军之严,真有制之军也。诸将心有朝廷,可堪嘉奖。 而海军又能在前线根据情况作出相应的改变,又先报枢密院,可见李欗明白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是何意,这其中的尺度把握的很好。 皇帝远在京城,却也知道这种计谋可能是李欗想出来的,但递上去的详细的作战计划,绝对不是李欗搞出来的。 所以这既是希望李欗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在海军内建立威望。 看过信之后的李欗,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就像是一头被主人摸了摸头的小狗。 计议已定,威海这边也很快就忙碌起来。 除了留下那艘笨重的战列舰和两艘巡航舰保证京畿海面的安全外,其余舰船都要在不久之后前往釜山前线,包括李欗自己。 修船的工匠、损耗的木料、绳索、船帆等,都要在釜山的港口炮台大致修好之后,一并运抵。 只不过皇帝以为,海军这边只是“临机决断”,实际上却是海军内部在推着朝廷做决定,只不过因为枢密院里有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一眼看透了海军心思的刘钰,把这件事抹平遮掩了过去而已。 实际上,枢密院的命令还没到威海,在外面的海军已经开始自发地位这件大事做准备了。 要调往北海道的三艘军舰正在釜山做最后的修整,所有水手都在船上,弹药补齐完备,只要枢密院的命令一到,五分钟内即可扬帆。 在北海道福山城驻扎的杜锋,也早在枢密院的命令到达威海之前,就开始了他骚扰倭国东北调动兵力的准备。 集结了机动能力最强的陆战队,在支援他的三艘军舰抵达之前,先去攻打了一下仙台藩在靠北的一些町镇,随后直插弘前藩的弘前城。 不到十万石石高的弘前城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和弘前藩的藩兵小打了一场,以告诉日本的诸侯们,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很强,赶紧抓紧时间来海峡南边对峙,把兵力调动起来。 弘前藩外的战场上,陆战队正在打扫战场。 层叠的死尸之下,年还不到三十的弘前藩武士乳井建富正在人堆里装死。 此时他还不叫那个稍微更出名一点的名字乳井贡,因为这个“贡”字,是他解决了耐寒稻在弘前推广、改革财政政策之后被藩主赐予的名字。 这个名字,明治时代的日本小学生应该会很熟悉,他编写过《珠算初学》,百五十年后日本普及小学教育的时候,用的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编写的课本。 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刚刚的战斗,大顺军的野战炮和开花弹打的太准,弘前藩的武士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甚至刚刚集结完成就被火炮轰散,看到这近乎绝望的战场,乳井建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去亲眼看看大顺,看看大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靠的到底是什么才变得如此强大到不可对抗。 这不是一时的叛逆,而是一直以来存在他心头的疑惑。 几年前,松前半岛的火山爆发,烟尘遮天,随后便是一场洪水,饥馑遍地,饿殍遍野。 那时候还在学朱子学的乳井建富,第一次对朱子学产生了怀疑。 治民之前,先修己身。 而乳井建富看着遍地的饥民,心里疑惑道:“如若等待身修,则目前之饥民如何是好?” 圣人之学,能否解决百姓吃饭的问题?能否解决水稻很难在弘前种植的难题? 后来拜访老农,发现老农用浑浊的、富含火山灰的浊水浇灌土地,他若有所悟。 认为人身如水,修身之后,若如清水。而清水,只有在人喝的时候,才有用。 而浊水,若不是为了喝,而是浇灌土地,浊水反倒比清水有用。 既如此,这圣人之学,应立足于“用”,而非只是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修身可用。 稼穑工商,利民可用。 圣人之学,在之“用”字。 他自以为自己是“王阳明悟道”,去问了问朱子学大师,结果被人一顿臭骂;又去问了问古儒学的大师,结果也是被一顿臭骂。 可能他悟出来的道理是对的,但这绝对不是儒家的道理,完全就是一个粗读了一点四书五经、没有领会儒家真正思想的年轻人,自已瞎琢磨的曲解圣人之言。 功、利,沾上这两个字,就和儒家一点都不沾边了。 就像是经,可以解出来不同的学派,但牛顿终其一生也不敢反对“三位一体”,以至于死后许多年才悄悄把他对三位一体的神学疑惑拿出来。 乳井建富的想法,完全成了异教了,即便是号称要用实学的古儒一派,也在理论上痛斥乳井建富,根本就不是儒生。 所以在大顺的陆战队突袭弘前城的战斗中,看着炮弹在他们头顶准确地爆炸,像是用了妖法一般,许多人惊呼有鬼,可乳井建富知道,这……只是一种学问。 他知道,唐国是天朝,是真正的仁义之国,是儒学圣地。 他想知道,天朝的儒学,是怎么解决修身和功利的矛盾的。 既是解答自己的疑惑,也是为救日本寻找一条道路,在他看来,朱子学并不能解决怎么抵挡唐国大炮的难题,也不能解决水稻在这里减产的难题,更不能解决弘前藩财政困难的难题。 或许,大顺军会刺死他;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去见识见识;亦或许自己就算学成偷偷跑回,也会背一个背叛装死的名声。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夫常者,积变而显;变者,积微而通。故常亦变也,变亦为常,常变本非云两。” 时代,始终在变化。 不应该死板地去“在行为上效仿先王孔孟”,而是要把“孔孟先王的对治世的理想,作为追求的对象”。 孔孟那时候的行为,是为了治世。 但时代变了,即便孔孟复生,在这个时代,治世的理想不会变,但行为和做法一定和以前不一样。 “贵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国家无任何益处;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 于是他选择了装死,在装死之前,用死去同伴的血,在撕下的白布上写了几个汉字。 他要去解决自己的疑惑,将来救一救已经病入膏肓的日本,哪怕身背什么骂名。 身着青衫的陆战队拿着刺刀补刀到他身前的时候,乳井建富猛然跃起,在大顺军开枪之前,展开了那条白布。 “恨不为华夏人,心慕之,奈何锁国不能至。请降。” 第一一一章 愿天下无有武穆三闾 搜寻的士兵吓了一跳,好在在军中学了几个字,念叨一遍后,冲着乳井建富笑了笑。 用脚踢了踢他的刀和甲,乳井建富咬牙将自己的刀卸下,甲脱掉,被士兵押送了回去。 简单营帐内的杜锋,正在写勒索信,要求弘前藩在两日之内凑五万两白银,否则把弘前城夷为平地。 小战之后,一众军官的心情都很轻松。看到士兵押送了一个主动投靠的倭人,一个个都当看热闹一样,围了过来。 杜锋看了看白布上用血写的字,笑道:“你到底是仰慕华夏呢?还是仰慕强者呢?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什么是华夏呢,你就仰慕上了?” 这不是第一个投降的倭人,但却是第一个这么戏剧性投降的倭人,实在难得。加之小战之后心情愉悦,就当是看个热闹光景,不免多说了一句。 通译将话一翻译,乳井建富回道:“并不相悖。若不强,何以慕?” 这话答得有些意思,杜锋心道这话大有道理,强者放个屁也大有道理,遂笑问道:“你是儒生?” 虽然朱子学派和古学派都把他开除了儒籍,但乳井建富还是点点头,认为自己算是儒生,至少自己度过经书,学过汉学。 他不懂中国,以为天朝凡是当官的都是儒生,想着自己的那些想法,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疑惑说了出来。 待他说到“贵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国家无任何益处;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的时候,军官里有几个有些儒学底子但其实是群半吊子的,顿时点头。 百家已灭,万法都要批上儒之皮,乃至于这些军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半吊子水平的理解,根本连异端都算不上。这就和那些读了几本简单的红书就只知道做个好人、认为道德水平的提高才是未来实现的基础的这些人,差毬不多。 乳井建富虽不懂汉音,可察言观色在各国却是通用的,看着这些军官的表情变化,自是觉得这些人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投靠。 甚至,心中涌起了一股大顺之儒,与己志同道合的神念。 然而,这些军官们点头称是之后,却挥挥手唤来了卫兵,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听不懂汉音,却知道抹脖子的意思,惊呼道:“缘何要杀心慕华夏之人?岂不让人寒心?” 连吼了几声,一个军官走到被卫兵拖拽的乳井建富面前,笑道:“鹰娑伯说了,倭国只需要维系此时制度的朱子学,而且还要如镰仓时代一样抓到私藏《孟子》的就杀头,才是正途。没办法,他是我们的先生,我们要听他的话,也应极力促成此事。” “你慕的是强,不是华夏。都像你这么想,华夏相对倭国就不那么强了,慕的人就少了。有多慕、有少慕,多寡之取,我们还是分得清的。” 说罢,挥挥手,卫兵把乳井建富拉出去,不多时传来了一阵枪声。 军官们听到枪声传来,不由发出一阵感叹。 “这是个聪明人。倭国这么大,这样的聪明人,怕是不止百千。杀是杀不绝的,呵……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剩下的军官都在那笑,有人道:“大人不是说过吗?地基打成什么样,决定了上面的大厦建成什么样。幕府不亡,朱子学必然大兴。幕府靠武士维系统治,武士靠封建生活。这正是,保幕府,就是保天朝之优势。” “今儿打他们,明儿保他们,做个守土官长,岂不美哉?” 杜锋撇撇嘴道:“这他么也不对啊,朱子学要讲纲常,也没听说朱熹盛赞曹孟德吧?这不自寻死路吗?我看,早晚要完,这幕府啊,保不住。今天遇到一个乳井建富,谁知还有多少?” “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自大人开办海军到现在,也不过十年。倭人也有这般的有识之士,又与荷兰交往。今日看到这个乳井建富,我心里有些触动啊。便如本朝开国之时,奋身忘死除暴安良之辈何其多?倭国人口千万,焉无这等人?” 旁边的军官哈哈大笑道:“杜兄啊杜兄,这话你可说错了。我早就听说,你最厌恶几何学问,为了做官却不得不学,乃至在白山黑水之间抱雪苦读。你是最应该懂这个道理的。” “所差的,可不是十年啊。而是自太宗皇帝立武德宫之学分开科举、营学必学几何测算等学问时候开始算起啊。这是差了七八十年不止,岂能只算十年?” “你又不是没见到大人招收的那些孤儿子弟,学了快十年,也就在四年前才算赶上你我来靖海宫之前。十年能干啥?第一批人还没学成的。” “你我能入靖海宫,能听懂那些角度、弦切,皆赖昔年营学三舍武德宫之遗泽。否则纵大人天纵奇才,你我没有当日的基础,十年能把海军建起来?” “我看,自小开始打磨学习,二十年方成,十年再建,要追上咱们,还差三十年呢。大可不必担忧。” 杜锋从来不避讳自己学习就是为了当官这个想法,此时闻言,亦笑道:“这倒也是。忠贞之辈、心怀家国、苦思变革、欲为真士,这等人好是好,我是一点都不想咱们大顺满天下都是。老子一心为了升官封爵,还不是踏在弘前藩,枪毙了一个心有大志的真士?” 笑过之后,来了兴致,叫副官给每人倒了一小杯酒,一群早见过血和死尸的军官一起来到乳井建富的尸体旁。 举杯一碰,祝词道:“愿天下无有显露劲草之风!愿天下无有武穆三闾之世!” 旁边一人接了一句顽皮话揶揄杜锋道:“愿海军都是想着封官封爵之辈,亦可纵横七海五洋。干杯!” “干杯!” 杜锋一点都不在意,反倒觉得正该此理,仰头一饮而尽,吩咐道:“去倭人那买块棺材,把他埋了吧。” 几日后,弘前藩送来了白银,杜锋信守承诺,没有再攻弘前藩。 但在撤走之前,给弘前藩打了个收据,说此白银可买两个月之平安,两个月后他会再来,若无白银,白米也行。两个月之内,他要是再来打弘前藩,天打雷轰,下拔舌地狱。 带队返回福山城后不久,在陆奥国领地上建造的前哨就传来消息,仙台藩集结了数千人前往这里,可能人数还会增加。 前哨撤回,仙台藩也在海峡的对面扎营,杜锋看着对面每日增加的人数,叹息连连。 自己调动仙台藩兵力的计划已成,若不是为了海军的大局,凭自己的兵力,完全可以偷袭石卷港,勒索仙台城,可惜了这次机会了。 不久之后,从釜山那边调过来的加强舰队的三艘军舰抵达,海参崴那边征调的有军事基础的民丁也都到了。 杜锋下达了让陆战队登船,一艘军舰护航前往隐歧岛的命令。 他自己登上了战舰,逆向而行,炮击了石卷港,劫持了七八艘运米的船,过了一把当海盗的瘾,做出了要假装在石卷港登陆的模样,留了两艘战舰继续劫船,自己带着舰队和粮船返回了虾夷福山城。 事到如今,杜锋认为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倭国整个东北的兵力、甚至江户的一部分兵力,全都被自己钉在了这里,一动不敢动。 哪怕什么什么都不干,就这么靠着,拖两年就能把倭国拖垮。 但这毕竟无法震撼到朝中大臣,海军为了自己的存在感,总是要把那件事做完的。 ………… 隐歧岛上,登陆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岛上也没有留下一艘战舰,所有的战舰都集结在了米子。 这里有天然良港,而且地形是个狭长的半岛,极为适合有强大海军掩护下做大营的地方。 海军的目标并不是这里,但这里登陆向西,攻下松江城,出云和石见就可尽在掌握。 这是在为登陆小滨做最后的准备。 在幕府看来,这里无疑是登陆的最佳选择,地形海况都优越,加之有整个日本作为防波提,基本上也不用担心在这里遇到“神风”。而且这里距离隐歧岛很近,最适合将隐歧岛作为中转。 而米子之东南,便是鸟取的八座大山,绵延之下,阻塞了别处的威胁。要么走海岸线,要么绕开大山绕远。加之米子的狭长半岛地形,完全在军舰的炮火袭击之下。 可以说,大顺只要有海军,这里就易守难攻,极为适合作为大军集结的基地。 只要倭国还有知兵、懂兵法的,就能看出来这里的重要性。攻下松江城,距离石见银山不过几十里远。 长州藩等在西南方的藩兵,还要担心大顺的主力控制下关海峡,必然不敢动,只能迫使幕府从东边调兵。 海军如此高调的亮相,舰队主力全在这里堆着,剩下要干的事只有两件。 扔掉不和炮台对轰的教条,轰击这里的简陋炮台;陆战队登陆拿下这里,假装后续主力要在这里登陆,如果松江城兵少,就顺便拿下松江城。 做戏做全套,引诱倭国大军自东进军,威胁米子这个他们所认为的“大顺的登陆场和后勤基地”。 如果倭国有懂兵法的,当知攻其所必救而迫使回军,定会集结大军在自东面威胁米子,而不是集结西边的兵力野战。 第一一二章 和谈无胆、战胜无望 炮台射程之外的旗舰上,李欗兔死狐悲地看着远处交战的硝烟,感慨万千。 “幸好我朝已有海军。若无,西洋人也可如此,以舰炮配合登陆,截断漕运,只恐我朝危矣。” 放下望远镜,亲眼见识到这种场面后,即便他没听过当年刘钰和皇帝的秘密谈话,也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一旁的军官却安慰道:“大人放心。” “我等早已测量了长江口的航路水深。就算西洋人将我等海军全灭,也无法靠舰炮支持截断运河。” “江口水道狭窄,又是逆流而上,难以掉头。就算我等海军全灭,西洋人能攻入长江,如此狭窄的水道,风向稍微一变,则效郑氏以火攻船突袭、截断退路。其海军必然全灭于大江。” “如今世上,还没有可以不靠风帆航行的船只。只要还靠风帆,便不会如咱们打倭国这么简单。难不成西洋人能搞出不靠风帆的船,却要靠水手划桨十万里来攻?” “不过,海军若无,则沿海百里之内,皆不安宁。这倒是真的。陆战的话,军改之后,当也无忧。” 军官侃侃而谈,以此时的经验而言,他说的绝对正确。 只要世上还没有一种不靠风帆就能航行的船,大顺的海军就算全灭,有军改后的陆军,也不足以伤筋动骨。 李欗笑道:“这倒也是。但你这么说,怕被有心人听到,却去以此理由保漕运。到时候鹰娑伯岂不是要训你一顿?” 军官只笑笑也不说话,心道这等人的想法果然古怪,难道听到这话得出的结论不应该是大造海军,保证不败才对吗? 漕运省了、炮台省了,这钱建海军绰绰有余。 再说炮台多费钱啊,好好修可是一大笔钱,就像是威海和刘公岛的那一批,足够再造几艘大舰了。 修成米子这边的这种破玩意,倒是省钱,可是没什么用。 海军不要和岸炮对射是靖海宫官学舰长的第一课,但面对这种射程还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老爷爷辈分的炮,海军也可自如地将这些教条扔掉……对射了快半个时辰了,军舰和岸炮对射,军舰居然毫发无损。 远处,炮战还在继续,登陆的军队已经在舰炮的掩护下,在空旷地展开。 正将大炮拉向炮台的射击死角,米子这几座老旧炮台的陷落只在顷刻之间。 而米子是鸟取藩的下属,一国一城令之下,曾经的米子城也已经荒废,炮台一旦陷落,米子所处的弓滨半岛就尽在掌握。 大顺在米子登陆的消息,传的没有那么快。 但之前大顺的军舰大张旗鼓地在出云、江津、米子等地武装侦查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 幕府这边,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江户城太远,德川吉宗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延后将近半月以上的。 大顺攻占了对马、大顺攻占了虾夷福山城、大顺炮击了仙台石卷港、仙台大米今年可能无法供给江户、大顺海军在九州岛外海面上耀武扬威…… 面对这些消息,德川吉宗有些麻木,可还要装作心惊肉跳。 之所以是假装心惊肉跳,是因为刘钰之前给他的信里,已经警告过了。 现在只不过像是证实一下,当初不是在吓唬他而已。 日本国土狭长,四面环海,日本自锁国之后却只有武士组成的陆军,根本不是一个海权国,也没有海权意识。 大顺有海军的配合,只要跑得快,几千人就能把几万人耍的团团转。 几千当时土佐水平的军队,除了江户,可能各处的国城都守不住,土佐一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德川吉宗对刘钰恨得牙根痒痒,虽然德川吉宗明知道刘钰的信就是故意在调动他的兵力。 但思来想去,集思广益,似乎也只有刘钰给出的“分多个兵团、沿线驻守便于调动”的战略,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天朝讲究以史为鉴,日本也以史为鉴,可是过去的史书在此时,无法鉴了。 蒙元入侵的时候,只能从对马攻平户等地,水师没办法跑太远。 日本把主力堆在九州岛就好。 然而大顺这一回是从长崎到北海道,到处转了一圈,哪一处都可能登陆。 即便登陆的人可能不多,造成的影响却是毁灭性的。 最可恶之处,就在于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件事。 若无那件事,大可“存人失地”,死战不退,诱敌深入,从而围歼。 可土佐这件事之后,存人失地,意味着人地皆失。 大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均田免粮,因为封建制还未解体、土地买卖才刚起步的江户时代,均田二字倒不需要;免粮二字,也无需全免,把五公五民、甚至六公四民,降到二公八民,百姓也会赢粮景从。 存人失地的前提,是人人皆兵。 而农兵分离的武士制度下,失了地的武士,还是武士吗? 赔款也好、开关也罢,在德川吉宗看来,这只是放血。 而仁义、礼法、减赋这些东西,这是刨根。 号称四十万在籍武士,能调动的机动野战兵力,也就七八万,这还是良莠不齐。他倒是组织过一两次鹰狩,那效果也就那么回事,承平百年就会欺压一下百姓的本事。 土佐的事一出,各处大名都担心自己的领地先被“仁义”了。 九州各藩,都希望留出足够的兵力防守自己的本丸,集结出的野战机动兵力,也就一万出头。 谁知道大顺会在哪登陆?自己的本城丢了怎么办?百姓知道了什么叫“仁义”,哪怕只是喊喊,日后还好统治吗? 幕府也知道九州岛极为重要,支援了一部分旗本,可加在一起,也就两万不到的机动兵力。 四国岛各藩,正在竭尽全力镇压土佐的起义,杀的血流成河,能集结出的野战兵团都在和土佐的农民开战。 此风断不可长,不然大顺派人再来土佐,那可真是有了立足点了。 长州藩那边做主力,首先要保的是下关海峡,那里若是被攻破,大顺的海军就能直接威胁到濑户内海,威胁大阪。 那里也要派遣一部分旗本防守,那里绝对不能丢。 而且等大顺的海军大张旗鼓地在出云、石见等地搞武装侦查,长州藩的藩主都快哭了:长州藩的主城萩城,可是就在海边,而且面向北方,完全在大顺海军的攻击范围之内。 仙台那边,被大顺炮击了石卷港,主力又都被大顺骗到了北边津轻海峡处驻守,仙台的兵力怕是难以抵挡几千人的攻击,也在请求幕府把旗本调动一些支援。 刘钰早就去江户转了一圈,德川吉宗的调动也早已开始,江户城还要留人手,九州岛要去人、长州长府要去人、仙台要去人……且不说被人牵着鼻子走各处分散,就是这么把兵力集结起来耗上一年,幕府的财政就要崩溃。 鉴于刘钰给他送的那封信,德川吉宗之前倒没有过度紧张,他内心还是盼着刘钰信上的条件是真心的。 那样也就是能出一点血,但却不会动摇幕府体制,也不会伤筋动骨。 事到如今,其实他早就想和谈了。 这仗根本没法打。 总不可能紧绷着神经,把武士都集结成一个个机动兵团,和大顺拼耐心和消耗。 且不说大顺的国力和富庶本就远胜日本,就说消耗,大顺这种类似“倭寇”的打法,能有多少消耗? 耗一年,大顺只怕不但没什么消耗,反而勒索了不少金银粮米,自己这边的财政就要崩了。 然而,政治上,他又不可能主动和谈。 一仗不打就和谈,肯定压不住那些大名,幕府统治的合法性也会岌岌可危。 所以仗还得打,要借大顺的军力,让几处大名的领地被“仁义”一下,大名才会死心塌地的支持幕府和谈。 而且,和谈这事,他不能说。 得让大名们集体上书,主动要求幕府和大顺和谈才行。 内心里虽然恨刘钰,但也觉得刘钰还是和他配合的不错——打九州岛上的诸大名,正合幕府的心意;在土佐搞仁义,是让大名对幕府更加支持;四处袭扰是为了让大名们主动提出和谈要求。 他也已经在尽量配合刘钰了,仙台那边一出事,他是看懂了刘钰给他的默契眼神,便有了正当的理由不往九州岛驻派更多的自己直辖的旗本武士。 按他觉得,双方默契地配合一下。 大顺登陆九州岛,大名们受不了了,主动要求幕府和谈。 台阶铺好,一气呵成,这就完事了。 结果呢,大顺这边一开始配合的不错。 可搞到现在,去搞出云、石见了,这就让德川吉宗有些郁闷。 他又觉得刘钰信上的话,纯属放屁了。 虽然信与不信,都只能按照刘钰教他的办法防御,可要是大顺想要的不只是刘钰信上的那些东西,他就要真的头疼了。 石见银山是不能丢的,丢了的话,幕府的财政要受到极大影响。石见国是幕府的直辖地,银山所在之处,怎么可能让大名占着。 更关键的是,米子所在的鸟取藩,正在闹这些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一揆。历史上这场被称作元文一揆的一揆,鸟取各地六分之一的农民参加。 此时此刻,德川吉宗是真想不明白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这到底是准备放血呢?还是真的要刨根?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里面涉及到海军想要扩大影响力、海军和朝廷之间的博弈、刘钰想要变着花儿杀鸡儆猴的种种。 既想不到这些,德川吉宗只能心里暗骂几句,心道:刘钰啊刘钰,你要是这么搞一年,你帮老夫铸币改革积攒的银子,可就要花光了,到时候可没钱赔给你。 这个时代又没有银行,德川吉宗自然也只能想到,刘钰想要的赔款,得他能出得起才行。 ………… 德川吉宗焦头烂额、不知刘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之际,大坂城代太田资晴,听闻大顺海军炮击米子、占据米子的消息后,更是几近崩溃。 大坂城代是流官,江户城远在东边,西边的大名们一个个全都野心勃勃,故而弄了个大坂城代,监视西国诸侯。 只是需要大坂城代监视西国诸侯,又担心大坂城代自己干出一番大事,所以脖子上的锁链也一直拉的很紧。 理论上,大坂城代是西国诸大名管控的最高负责人,理论上也有军事指挥权。 但是,现实是锁国之后,日本就没有超过封国封藩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哪怕农民造反,那也是反自己头顶上的封建主,根本窜不到全国。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就觉得,等着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岛原的天主教徒连地上天国都建起来了。 但是他的属下都劝他,这是僭越行为,恐要引起幕府将军的猜忌。不如任其起义,反正也打不到大阪,等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再做行动。 他力排众议,一边给幕府汇报、一边要求九州那边赶紧行动,集结兵力把岛原之乱平息。 结果他的命令下了,九州目付却根本不动,等不到幕府的命令,是真不敢动。 提前镇压了,又没啥奖励,到时候幕府反倒觉得你是听大坂城代的?还是听江户幕府的?到时候自己再受猜忌…… 故而一直等到江户那边传来消息,这边才算是动起来。 所以本来可以很容易剿灭的起义,愣是拖成了四万多人的大起义。 自那之后,大坂城代脖子上的锁链也算是松了松。 这一次与大顺开战,幕府更是直接授权了大坂城代,协调西国各藩防御,也就承担了西国各藩安危的责任。 责任在身,于是,太田资晴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第一一三章 最后的机动兵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田资晴手里没多少兵。 九州岛各藩自不必提。 长州藩的兵要在下关海峡沿岸固守。 广岛藩前年刚闹过一揆,去年又洪水,穷的叮当响,只能配合长州藩守下关。 米子所属的鸟取藩,藩主池田宗泰的爹今年刚死。 他爹一死,因幡、伯耆两国的老百姓就爆发了反抗加税的“元文一揆”。 这个节骨眼上,大顺军喊一句仁义,那可真就仁义了,一揆的老百姓正闹腾呢,正是打开大门迎闯王的心态。 唯一还算可以的强藩,是冈山藩。这几年做的不错,手里有些盈余,附近都在一揆,冈山藩暂时无事。 但前年无理由和伊达家的女儿离婚了,没有向幕府汇报,导致和伊达家绝交、幕府这边也大为震怒,开战之前正在调查。 这个时候正要用兵之际,幕府也只好宣布清白无罪,总算是以冈山藩为主力,组建了一支野战兵团。 但这支野战兵团,兵力也不多,只有六七千人,而且还是是作为中部地方的预备队的。 如果大顺去打四国岛,则可渡过海峡前往四国;如果大顺攻打大阪,则要支援大阪;如果长州那边顶不住,也要靠这支军团支援。 事出紧急,等待江户那边的命令肯定是来不及了,这就得大坂城代太田资晴下决断。 是继续按照幕府的命令,在冈山藩集结等待?还是主动去支援? 除此之外,太田资晴手里还有一支机动兵团,这是幕府这边派来的旗本,已经是自奈良以西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团的,人数在一万一千人左右。 一万一千人,已经不少了。 无奈的现实之下,只能按照刘钰说的办法,一两万人左右一个野战机动兵团,分为数个战区。 各个大顺可能登陆的临海城市,留下一些人驻守。 要做的就是大顺打哪里,哪里死守,然后这些机动兵团就当救火队员,到处跑。 土佐一战,大顺海军的新式火炮,告诉幕府这边,旧时代的山城,守不住十日。 按照各藩兵力自己守自己的家,各个击破,死路一条。 组建机动兵团到处救火,或可一战,但打不打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真要是这么拖上一年,幕府和各藩都要被拖死。 可不想被拖死学乌龟自己守城,又守不住,会被“仁义”死。 太田资晴手里的这万把人,几乎就是京都、大阪附近最能打的部队了,也是中部地区最后的救火队。 大阪当然不能丢。 但死守大阪毫无意义,所以大阪以南的各藩机动兵团和幕府的旗本精兵,都集中在了和歌山城。 守住那里,大顺就没法顺利越过纪淡海峡,大阪也就没有什么危险。 如果和歌山丢了、纪淡海峡落入大顺手里,那靠海的大阪在大顺的军舰之下,也根本守不住。 别处还好,幕府是真的怕大顺再去四国土佐,以那里为跳板直扑大阪。 故而守和歌山的那部分兵力,不是太田资晴管的,他也无法调动。 现在大顺的海军大张旗鼓要打米子,下一步的计划,在太田资晴看来,那就很明确了。 米子往东难,是大山区,行动不便。 从米子向东,打鸟取,只有一条路,路上还有关隘。所以若是为了往东打,完全没必要打米子,而是直接在鸟取登陆即可。 往南,除非大顺将军的脑子被狗吃了,远离海军补给,深入茫茫大山?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往西,占米子、攻松江城、打石见银山、拿下江津。 石见银山自不必提,江津借助江之川,沟通山阴山阳,面对鲸海的那一侧为山阳、面对濑户内海的那一侧为山阴。 平时看不出什么,但一旦被人登陆,江津就是必争之地。 江津不可失。 若攻下江津,则意味着长州长府等藩和东边的联系被切断了。 到时候以对马岛出兵主力,攻下长府藩,控制下关海峡,加之江津河运通道…… 依靠大顺海军的优势,就等于彻底把日本的全部兵力分割成四个首尾不能相顾的部分。 九州岛诸藩、长州周防广岛诸藩、四国岛、以及东部兵力。 到时候,九州岛和四国岛的兵力都是死的,海军封锁之下,等同于无,大顺就可以直接向东席卷。 就算不是如此,石见银山此时一年还能产几十万两白银,那里丢了,大顺烧毁砸掉矿山,幕府没钱,也撑不住太久。 之所以大顺不再石见附近直接登陆,在太田资晴看来,原因也很简单,那里没有优良的港口。 早些年的运银港口早就荒废了,改走陆路运输了。而且自釜山到石见之间没有中转,那里也缺乏粮食,不能就地筹粮。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局势如此,长州广岛诸藩的兵不敢动,担心是声东击西,丢了下关海峡,大势更去。 手里能调动的就剩下冈山藩为主力的七千兵,再加上自己手里的这一万出头。 怎么守,却是个大问题。 攻敌之所必救,这是兵法。 对大顺来说,米子是天然良港,大米产区,距离隐歧岛这个中转地最近,米子本身就是大顺所必守之地,这是大顺登陆作战的总后方。 攻其所必守,围魏救赵,可救石见、江津。 可问题是米子所在的弓滨半岛的奇葩地形,万把人进攻,怕不是要全死在那。 狭长的半岛就像是一个丁丁,十余里长的宽面迎海,全都是天然的深水港,没有礁石,海况向来极好。 半岛只有不到三里宽,炮舰使使劲,炮弹都能飞出半岛之外,完全在军舰大炮的覆盖范围之内。 半岛和平原相连的根部,还有一条河。 渡河而攻是弱智,河东边只有一条不到两里宽的可通行地带,曾经的米子城还卡在路上。 现在必须做出决断,是不是让冈山藩为主的藩兵北上,防御石见。 自己领着大阪、京都附近的这一万多兵力,冒着巨大的伤亡,去攻弓滨半岛的大顺军? 不这么做,必完蛋。 无奈之下,太田资晴只能一边向幕府那边汇报情况,一边以大坂城代的身份,向冈山藩藩主下达了命令,让他星夜前往石见防守。 自己则带领着这附近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力,带着把这万把人拼光的觉悟,但愿松江城能多撑一阵,撑到冈山藩的兵力行军到石见。 他知道米子所处的弓滨半岛的地形,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打。 若能打赢,便证明还有打下去的必要。 能打赢,则证明大顺在海军优势、地形优势下,依旧无法守住如此绝佳适合防御的港口。 那么自此以后,也就只能学学当年的倭寇,四处骚扰骚扰,见缝插针,而不会再用这种大规模的、前所未有的远距离登陆作战了。 到时候主战场又只能回到最适合的九州岛上,说不定能打成蒙古合战的局面,最后把大顺拖到退兵。 若是攻不下,那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自己也算是尽力了。 这没有什么巧仗和计谋可用,就是硬碰硬的狭长半岛地形下的野战攻坚。 诱敌深入什么的,是没有用的,大顺又不傻,怎么可能会离开海岸海港? 唯有靠冈山藩的堵、自己的绕后,打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在给冈山藩藩主的命令中,太田资晴希望其能复制昔年丰臣秀吉的“中国大返还’的奇迹”,用最快的速度抵达石见。 不求能够战胜大顺军,只要能拖住大顺军,给他行军到米子的时间。 只是,丰臣秀吉的“中国大返还”,以这个时代的武士而言,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冈山藩藩主无可奈何,只能舍弃仅有的几门大炮,带着七千诸藩藩兵狂奔。 ………… 米子町。 百姓很欢迎大顺军。 历史上的元文一揆,藩主接受了百姓的条件,逐渐平息。历史上三十万人口的鸟取,六万人参加,可谓声势浩大。 一揆不是起义,而是请愿。 海军不少军官都参与过土佐的事,知道倭国自有国情在此,闹个起义居然还不敢造反,只敢谈条件才有人肯加入。 然而,因为大顺伐倭的战事,原本已经略微平息的一揆,此时更加剧烈了。 尤其是藩主前脚刚答应可以接受农民的要求,后脚幕府传令要求备战……备战得有钱、有粮,之前答应的条件只能反悔,还要求百姓筑城、运粮。 反悔比不答应更气人,于是更加激烈的斗争开始了。 有土佐经验的军官,到了米子后,喊的口号便是“秋毫无犯、解民倒悬、天朝是来帮助百姓争取仁政”之类的。 登陆的又是一群在威海封闭训练、不会抢劫的陆战队,当地商人惊奇地发现这些天朝人居然花钱买东西,惊呼真王者之师。 事实是刘钰在威海治军的余威,钱给的足,陆战队又不是水手,自认自己是体面人,不是丘八。当然主要还是没怎么打过仗,没抢顺手了。 只登陆了三日,引导一揆的几个领袖人物就来到了米子,询问大顺军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口号那般。 去过土佐的军官,把当初在土佐的檄文稍微一改,换了一下地名人名,就这么分发出去。 砸了米子的当地贵族的粮仓,分发粮米,鼓动百姓帮着攻打松江城。轻车熟路不说,更是遇到了这种一揆已经发动的时机,当真是顺滑无比。 松江城距离米子,不过二十余里,中间还隔着一块可以用澡盆划水的内海,借用倭国的小船运兵运粮;雇佣倭人抱着木柴等填平壕沟,几乎把土佐的事重新做了一遍。 适合在海上折腾、早已习惯下船就开打的陆战队,不断增兵到米子,数日之内攻破了松江城。 分发粮米、雇佣劳工,声势浩大喊出“打到石见分银子”的口号。 口号能不能说服人,还得看大顺军攻城的水平,见识到松江城被攻破的神速,加入的百姓越来越多。 反正跟着混有米吃,唐国这边的皇子都出面保证,将来一定要求幕府下令让他们的领主减少征收。 只是没人可以告诉当地的百姓,若不是大顺伐倭导致的变动,其实他们的藩主真就答应了他们的那点条件…… 第一一四章 诸君免送 本来因为擅自离婚差点被撸了的左近卫权少将、冈山藩藩主池田继政,此时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当年丰臣秀吉五天行军四百里的“中国大返还”。 但他好容易抵达石见的时候,大顺军这边也没有攻到那里。 双方的前哨部队略微接触之后,大顺军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不过,骑着高头大马的大顺的府兵轻骑,还是给倭国的武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倭国没有好马,刘钰虽说为了贸易信牌,走私给了幕府一些,但数量不多,也仅限于“御用”。养马技术不过关,也没培育出什么好的后代。 倭人武士眼中的大顺府兵轻骑,衣着华丽,披着呢绒斗篷,腰间插着两支燧发枪,手里捏着带有弧度的马刀,马背上总是携带者各种各样奇怪的战利品。 身上没有甲,马术很好,当初史世用去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给许多参江户的高级武士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冈山藩军中的的武士看来,这些府兵轻骑的骑术可能没有当初在江户的史世用那么华丽,但很实用。 这些人三五成群,总是出现在出其不意的地方,野蛮而缺少纪律,但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都没有吃亏。往往倭人武士找到自己同伴的尸体后,会发现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被扒了个精光。 甚至出现过五个人冲进了一个大郡掠走了郡代、洗劫了郡代家中财物的情况。 这些数量不多的轻骑给池田继政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骑兵一直都是倭国的短板,池田继政很怀疑自己是否挡得住大顺军的突击。 不过有这样的侦查强度,不会发现不了集结进军的太田资晴的部队,大顺军或许会担心后方,不得不退守。 但也有可能,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打,先集结部队击溃池田继政的这七千部队,再返过去和太田资晴的万余旗本精锐决战。 池田继政不敢乱动,只能死守石见,等待太田资晴的命令。 太田资晴这边,也是竭尽全力朝着米子方向进军。 他现在最大的期待,就是大顺军这边兵力不足,没有先吃掉池田继政在回来吃他的兵力。 只是大顺的斥候跑的太远,在距离米子还有七八十里的地方,他的前锋部队就受到了大顺斥候的骚扰。 当地的百姓正在闹一揆,大顺的斥候轻骑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反而还是时不时以“劫富济贫”为名,帮着当地的百姓把他们不敢动手杀的村代、郡代杀一杀。 粮食给百姓,金银斥候轻骑拿走,反正大米也带不走。 至少在米子八十里之内,战场情报的主动权全都捏在了大顺这边。 好在这里毕竟是日本,倭人细作更容易安插,太田资晴也能得到一些米子方向的情报。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大顺军在击破松江城后,并没有立刻向西进攻,而是在米子逗留,等待运兵船不断地将后援兵力运抵。 当地的百姓正在大顺军的驱使下,修筑沟垒、在米子城建筑一些南蛮样式的简易堡垒。 这证明了救火战术是正确的,太田资晴现在可以等池田继政的兵力东进和他汇合,完成米子合战。 坏消息是大顺军的战斗力有点可怕,松江城从被围到攻破只用了三天。 而且港口处正源源不断地往这里运兵,大顺军和当地百姓的关系不错,甚至喊出了“解民倒悬”的口号,许多参加一揆的激进百姓持续加入。 大炮的数量很多,军中全用一种奇怪的、没有火绳的火枪,阵型很密,而且似乎还有骑兵,但是数量到底有多少,斥候很难拿到情报。 但从大顺给当地商人、百姓的布告来看,应该不少,因为布告上说会购买豆类马料,数量极多,恐怕日后抵达的骑兵不下数百,可能上千。 太田资晴有点虚,感觉打不过,这么狭窄的地形,只能硬拼,恐怕会伤亡惨重。 尤其是曾经废弃的米子城,正在被大顺军雇佣的当地百姓修筑加固,火器众多,恐难攻克。 可打不过也得打,不然等着大顺军修好了堡垒、后续的援军抵达,那就更打不过了。 他已经命令在石见的池田继政向这边靠拢,尽快攻下米子。 否则的话,大顺军若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以这里作为中转,从下关到这里一带的港口,处处都能登陆。 ………… 米子港口处,大顺军看似在增兵,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撤走的准备。 轻骑斥候已经侦查到了太田资晴的大军,也早就注意到了石见方向的池田继政军。 参谋将军吴芳瑞对这两支军队不屑一顾。 “米子的地势很适合防守。有工兵的帮助,借用米子町和松江城的存米为资雇用倭人百姓筑城,实际上他们是没有攻克的可能的。” “如果我军可以把米子城改建成简易的棱堡,估计明年他们都攻不下。” “快攻棱堡三要素:三倍优势的炮兵、训练有素的工兵、专门为防护坡而生的掷弹兵。这三种,倭人一个都没有,来多少、死多少。” “快攻不成,只能围困。” “但围困的话……我们又有海军支援,实际上若是愿意,我们想在这里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 刘钰就是靠攻棱堡闯出的名头,他教出来的人,自然在这种事上极为上心。这也是大顺特殊的外部环境导致的,西北和北方蒙古,需要依靠守棱堡的战术,保证其忠心。 棱堡攻防也正是大顺军改后陆军的看家本事,吴芳瑞一眼就看出来了倭国这支军队的虚弱。 他不是夸海口,就算是号称攻棱堡第一人的法国元帅沃邦再生,手里拿着太田资晴和池田继政的兵,对大顺要修起来的棱堡也无可奈何。 会攻城,但变不出足够的大炮,等于不会。 对眼前倭国军队的水平,吴芳瑞的评价,说只论攻城的话,恐怕还不如八十年前郑氏的部队。 火枪完全是和当年郑氏差不多的火枪,大炮的数量可比郑氏的少的多。 甚至,此时的倭人,可能还打不过百年前的明军……至少,比当年壬辰朝鲜倭乱中的那支久战之军,差的不少。 他是觉得其实这一仗完全不用这么折腾,就在九州岛登陆,倭国大军能奈我何? 倭国内部矛盾这么深,吴芳瑞不相信九州岛诸侯就能行仁政。当地的百姓还不是会把大顺军看成王师? 海军这么搞,站在纯粹的效率上讲,吴芳瑞觉得完全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他是军人,只考虑效率,不用去考虑朝廷内的人要考虑的诸多博弈,内心难免觉得有些郁闷——仗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显不出陆军的本事,也显不出他的本事。 直插倭国王城,在他看来,就现在的局势,换条狗当参谋将军,结果也是一样的。 李欗闻言,心里明白,吴芳瑞这是无奈之下的陈词。陆军这边可能捞不着打这样的仗,没有表现的机会,只好过过嘴瘾。 “吴将军,我们要攻不要守,大略已定,便不能改了。海军可不想蹲在这,把倭人的主力全都吸引过来,造成别出空虚,给陆军创造登陆长州的机会。拿机动性这么好的海军当要塞守备部队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以吴将军看,如今我们的兵力,面对这样的倭人,野战对阵,能打多少?” 李欗也不清楚倭国的调动,但之前轻骑斥候抓的几个俘虏审问得知,对面的部队是从冈山和大阪方向来的,可知大阪方向现在很空虚。 但是大阪以北的平安京附近,倭国到底有多少人,这边并不清楚。 吴芳瑞心中苦笑,心道野战对阵?只怕都没机会了。 半天笑道:“七皇子,以吾观之,五千破其万五,当无问题。他们的骑兵很差,炮兵更差,火枪还在用火绳铁炮。这些倭人既从大阪方向而来,倭人王城附近已经没多少兵力了。” “大阪若如松江,倭人王城当如金陵,而本朝京城,类比倭国当在江户。倭人既被调动两万余,长州、九州各地兵马又不能动,其王城附近还能有多少兵?” “若小滨类比天津,倭人王城可能也就在香河肉饼的香河,就算爬,爬五天也爬到了。” 说到这,吴芳瑞更觉得这仗真是没意思极了。 对小滨城的低调侦查,已经做完。 斥候们在距离小滨城不远的地方乘快船登陆,将小滨港口的大致情况都摸清楚了。 只论地理位置的类似,颇类似于天津之于京城。 不过小滨距离倭国王城,并没有天津到京城远,最多也就相当于大沽口到廊坊。 小滨城的地势太完美了,大顺很难找出这样适合防御的港口。 整个海湾就像是一个人伸出双臂,虚空环抱,两个伸出的半岛围出了一个天然的深水海湾。 海湾的入口只有三四里宽,两侧的环抱半岛都有山峰。一旦突入这个缺口,里面就是一个十几里宽的海湾,极为适合海军展开。 哪怕……哪怕在环抱半岛的海湾入口处,修上两座炮台,大顺的海军就只能从别处登陆,绕到炮台后面攻下炮台,这就至少得浪费一天时间。 然而,并没有半个炮台。 更为奇葩的,是小滨城就修在河口三角洲上,距离码头只有不到八十丈的距离。 这距离,都不用舰炮,那些蹲在桅杆上射杀对面甲板军官的、用米尼弹火枪的水兵,都可以在船上用枪打到小滨城的天守阁。 这可能是最适合军舰发挥最大效果的地形,甚至可能都找不到第二处。 吴芳瑞心道这仗打的什么玩意儿,好容易有带兵的机会,结果打的却是这种仗,如何显出自己的本事?说是七皇子为主将,可实际上真正指挥的不就是自己吗? 再一想,心道枢密院搞成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却苦了下面这些想立功的兄弟。回去后顶这个攻下倭国王城的名头,酒桌上吹逼的时候,别人若问起,自己如何说?就说根本没打仗,去倭国游玩了一圈? 李欗却不会想这么多,他只想这个跟着刘钰打过准噶尔的人嘴里,得到对倭人战力的准确分析。 既在他看来,倭人不堪一击,正合己意。 琢磨了一下,提起笔,就在纸上写了四个字,留送给过些日子抵达米子的倭人将领。 “诸君免送。” 第一一五章 绝望 如今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李欗终于下达了登船离开米子的命令。 前面的轻骑斥候在全力骚扰了一波太田资晴之后,迅速后撤;本来就整日演练登船集结的陆战队,更是在米子附近的暂时军营中集结。 隐歧岛那边的准备已经就绪,随时可以起航。 海军的陆战队乘坐的都是海军自己的运输船,征调的贸易公司配合的船队,只需要一次性送上去一千多陆军和战马就行,这并不是太难的运力。 马料、毛驴、火药,粮食,都已经准备就绪。 海军主力舰队会带着陆战队先攻小滨,错开时间,骑兵随后登陆。 在最后离开米子之前,李欗问了问军官们,刘钰当日在土佐是怎么做的。 大顺军若撤,倭国百姓肯定遭殃。 倭人武士一来,必以和奸之罪,将这些一揆和帮助大顺筑城挖土的百姓,尽数屠戮。 军中倒是没有几个真正在乎的,自己本国的百姓还管不过来呢。 但海军军官中有些素来知道刘钰大略的,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里开埠做海关,位置似乎不错,最好还是不要这么一走了之。 如果能把当地百姓对大顺军的认可和信赖,留到这里开关的时候,无疑是有大用的。 这里正和海参崴、釜山组成一个三角,若谈判中能把这里开关开埠,位置绝佳。 至于位置更好的大阪、小滨等地,估计谈判的时候日本那边是不会同意的。就像是若是这时候大顺被人打到被迫开关的程度,也很难接受直接放开天津。 最好的两处地方,距离日本的两个政治中心都太近了,不如退而求其次。 参谋们将这想法和李欗一说,李欗心想你们想的倒是长远,仗还没打完,便已经开始想着怎么谈条件了。 再一想,谈条件肯定不是军中去谈,要朝廷出面。这里能不能谈下来,那还两说,可提前做些准备、打好基础,总是没错的。 再者自己之前也以皇子的身份许诺过当地百姓,要为他们讨些仁义。虽说自己不是皇帝,不能用金口玉言来形容,可贵为皇子,有些话还是不能全当放屁的。 在撤走之前,李欗见了见领导当地一揆的下级武士,松田堪右卫门,以及在他之下的一些领导一揆的领袖人物。 “唐国的皇子,你这就要撤走了吗?” “是的,暂时要撤走。不过你们放心,我写了一封信,给领军的大将,让他转交给你们的幕府将军。你们这些人的命,我保了,保你们无罪。我手里还扣押着一些武士,如果他不听的话,我会将那些武士杀掉。” 这几个领头一揆的,早就看淡了生死。 一揆这种事,大部分情况,领导者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是有组织的请愿而不是武装暴动,那也得死。 这些人心里很清楚。 大顺的规矩,和倭国的规矩完全不同,双方领导起义的人,都在遵守着各自国家的规矩。 天朝的规矩,那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做得皇帝,我缘何做不得? 倭国的规矩,则是需要有人带头当头羊,百姓才敢动,而且不管是百姓还是头羊,心里都清楚头羊将来是要被献祭的。 这些自己知道要被献祭的人,反倒是内心充满了满足感,仿佛自己“成圣”了一般。肉体灭亡,脑内多巴胺却急速分泌,在临死前直接体验了一把精神上的高阶贵族感,因为武家制度下肉身没法跃迁到高阶贵族。 双方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故而松田堪右卫门没有接那封信,而是笑道:“唐国的皇子,我们并不怕死。只是希望您能够信守承诺,能够实行仁义。我们早已有了死的觉悟了。” “至于那些跟随你们效力的小百姓,他们在追随你们的时候,也应该做好了将来失败的觉悟。” 李欗不置可否。 一旁的军官却想,这可未必,你们好像特愿意替别人做决定。你们死不死的,我们还真不是很在意。只是当地的百姓若因为帮我们做事而死太多,将来在这里开关,怕多有不便。 正要劝一下李欗的时候,李欗却主动道:“你等皆有必死之心,但我亦曾说过要行仁义之事。你有你的觉悟,我有我的仁义。你只把信交给他们就是。” 信交到松田堪右卫门的手中,又叫人在米子张贴告示,示意天朝不会忘却那些帮着天朝挖土运粮的百姓,必要保百姓安危,以将书信交于倭人将领,若杀一百姓,则杀一被俘的武士;杀一千百姓,则破一座山城云云。 随后,一夜之间,米子的大军撤的一个不剩。 除了留下的灶坑和扎营痕迹外,仿佛大顺军根本不曾来过一般。胆小的百姓躲入了山中,相信大顺的留在家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松田堪右卫门等一揆的领袖人物,则抱着自己的刀,带着信,等待大军前来。 借助这封信,松田堪右卫门等人见到了太田资晴。 读过那封信后,太田资晴的脸色极为难看。大顺军撤走前,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为本地的百姓求情,施加威胁。 杀,当地百姓都会知道大顺好、自己头顶山的老爷们坏。 不杀,当地百姓也不会感激他太田资晴分毫,反倒觉得是大顺的威胁起了作用。 太田资晴心道,果然是天朝人物,心思之深、着实可叹。善用民意,实非己所能及。 脸色难看至极,终于嘲讽地问松田堪右卫门道:“你既是武士,要做大事,便要有死的觉悟。难道要靠别人的求情,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吗?” “大人错了。我只是为了成全中华皇子的仁义,并且希望知道我自己是否错了。如果他说的那些仁义的话,都能做到,那么我带着人帮他攻打松江城,便没有做错;如果他说的那些仁义的话,不能做到,那我就错了。到时候,我自会切腹谢罪。难道大人以为我是为了苟活才来送这封信的吗?” 一句话顶的太田资晴没法再说下去,叫人把这几个领头一揆的先关押起来。但随后又嘱咐手下,要保留他们的性命。 大顺会不会真的为了一揆的百姓来报复?这个太田资晴也说不准,但他知道,不要把事情做绝。 因为……他感觉,这场战争,没有赢的希望了。 一天之内,撤的干干净净;驻扎期间,于百姓秋毫无犯,甚至买东西给钱。 只这两点,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绝望。 而更大的危机感,还在之后的思索中越发加剧。 救火战术,看似成功了,但实际上卵用没有。就沿海的这些城堡,以松江城为样板,只怕没有一个能撑到救火队抵达。 这就像是江户整日发生的火灾,救火队抵达之后,火把该烧的都烧没了,可谁又知道下一次火会在什么位置燃起呢? 按照当地百姓所说,这一次大顺军登陆的人数极多。 可除了攻下了并不重要的松江城之外,就没有其余的动作了,反倒是把中部地区所有的机动兵力都调动了过来。 一战不打,乘船跑路。 到底是因为自己应对得法,让冈山藩急速行军、自己全力支援,大顺军见无可战胜不得不撤? 还是……大顺军一开始就没想过在这里久留?其目的本身就是为了调动他的兵力? 若是前者,日本必败,因为实践证明救火队战术,只能在火烧完之后才能抵达。 只要他们的军舰还在,这几千人就能搅动整个日本的武士日夜不宁,不用一年,幕府就要被拖垮。 若是后者……更加可怕。 大顺做了这个大的一个声东击西的欺骗,那是为了哪? 哪里,才有资格让大顺做这么大的动作? ………… 小滨。 三艘战舰在海湾外的大海上,防御着可能性极小的可能:倭人预料到了大顺的动作,在某个犄角旮旯藏了一支水军。一旦大顺军海军主力全都进入海湾,水军堵住海湾入口,依靠地形优势,以纵火船围攻,重创大顺积攒了将近十年的海军…… 即便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参谋们的建议下,李欗还是下令分出了三艘战舰在外海巡航。 舰队是清晨抵达的,上午时候,就有舰船突入了海湾,测量了水深和航道。 正午,总攻正式开始。 舰队主力突入海湾,在海湾内将舰炮对准了就在海边的小滨城,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陆战队登陆攻下小滨城。 这可能是大顺建成海军以来,海军炮手打的最爽的一次炮。 小滨湾的特殊形状,形成了天然的防波提,即便面靠鲸海,仅有三四里宽的海湾入口,使得在秋冬之际,竟然也是没有什么海浪。 这真是一处能用澡盆当船的地方。 哪怕是在威海训练的时候,炮手们还要忍受着海浪下舰船韵律的摇摆,靠着燧发机,也得最有经验的炮手才能打得准。 这地方,真是几乎没有海浪。 岸上也没有炮台,因为不管是炮台还是主城,都需要幕府的许可才能修建,一般藩主也不会没事找事说自己要筑城,以免幕府猜忌不满。 小滨城从一百年前建成之后,就没变过,一百年前修城的时候,也没考虑到会有外国军舰跑到这里来。 于是大顺的军舰几乎是怼到了小滨城的眼皮子底下了,那些整日盯着舢板训练的炮手眼里,小滨城简直有刘公岛那么大。 原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可实际上才轰到一点钟,天守阁就塌了。 第一一六章 奇袭 大顺军攻城的时候,小滨藩藩主酒井忠存正在被贵族易得的脚气病折磨着。 脚气病不是脚气,心律不齐、胸闷气短、下肢水肿,还有伴发的心脏病。所以炮声轰击了不到半个时辰,毛才将长齐的酒井忠存在惊吓之下,脸色发紫,气喘不匀,就这么死了。 家臣们中的忠心之辈,担心传出去名声不好,容易被有心人传成“被吓死”。 所以顶着大顺军的炮击,在城中伪造了一个切腹的假象,介错人把头砍了下来。 然后,小滨藩就放弃了抵抗。 酒井家是谱代大名,一般都会担任诸如监视西国诸侯的大坂城代、监视倭王公卿的京都所司代。 石高一般都不高,封地一般也不大,但是权大。幕府计划依靠谱代大名组建自己的官僚体系,用来维系幕府的稳定,权出自幕府而非自己的封地,所以封地的石高不会太高。 小滨藩一共也就十万石的石高,养不了多少武士,武家制度下又禁止藩主自己私蓄门客、浪人,真要是自己增加兵力,可能直接就被撸了。有的是眼睛盯着呢,狼多肉少,想当藩主的多了去了。 城也不是难攻的山城,而是在河口三角洲建立的平城;炮台也从没有修过,因为没钱也因为幕府不给批,私自修是大忌。 眼看打不赢,藩主还因为脚气病导致的心悸而死,也知道进兵的是唐国人,据说是为了惩罚岛津氏侵占琉球、幕府纵容而导致的膺惩。 就算将来割地,也是割九州岛的那几处,不可能割小滨藩的。 众人一合计,也别打了,先撤到敦贺,将消息传递给彦根藩的藩主,彦根藩是周边除了小滨之外最大的藩了,兵力也有一些。 城主因失城而切腹,临死之前下令后退,以待将来。这个理由就很不错。 放弃了小滨城的高阶武士溜之大吉,大顺这边即将登陆的时候,吴芳瑞犹豫许久,终于把自己心中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 “殿下,如今小滨已在我军手中。隐歧岛的陆军登陆、集结,还要两日时间。军队若集结完毕,横行倭国,自无问题。小滨一下,可谓大功已成。” “然,大功之上,还有不世之功。” “殿下试想,以倭国政治,倭国幕府将军居于江户开府,而王城却在这里。相隔千里之遥。鹰娑伯言,大坂城代,监管西国诸侯;京都所司代,监管倭王公卿。” “若我大军攻到倭人王城,京都所司代……只怕得到消息之后,会尽可能先把倭王转移到别处。这便是我说的大功,与不世之功的区别。” 倭王与幕府将军,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甚至可能倭王也需要幕府来提供社会的稳定、压制其余的大名。 只是在大顺这些人看来,所能想到的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政由葛氏、祭由寡人”也有几分相似,可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把幕府将军想象成诸葛武侯那样的人杰。 李欗站在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角度去看,还是很容易想到那个所谓的京都所司代的职责。 哪怕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也能想到要把倭王转移走。 这京都所司代不可能连这点脑子都没有。 攻下倭人王城,诚如吴芳瑞所说,大功告成。 倭王逃走与否,并不重要。 但自隋唐时,倭人自称日出之国天子。及至蒙元,亦不能攻破倭国……朝廷若是能够抓到倭王,不管是后续谈判,还是之后的朝贡称臣,都大有文章可做,而且主动权会始终握在天朝这边。 不世之功这四个字的诱惑,实在有些大。 沉吟片刻,李欗问道:“你是何意?” “殿下,若是大军集结,至少还要两三天时间。倭人王城并无京城那样的城墙,所谓,兵贵神速,何不由我带领精锐数百,星夜疾驰,直插倭人王城?” 吴芳瑞心道如今这野战对阵之仗,真的是把自己换条狗都能打赢,不如赌一把大的,带兵拿下这不世之功。 间李欗还在迟疑,吴芳瑞继续道:“殿下且想。” “若一切顺利,我带兵直插倭人王宫,倭人王城久不经战阵,又无城墙,必无防御。出其不意,赶在小滨陷落的消息之前攻到即可。” “若有不顺之处,倭人提前将倭王转移,亦可造成倭人王城混乱。殿下大军在后赶来,亦无任何阻挡。” “况且,实在来看,倭人此时的军械,和前朝万历年间侵朝鲜的时候,并无区别;兵卒武备,更是远逊当年的百战之兵。” “其最关键者,倭人农兵分离,藩主各自为政,并无主帅、参谋。譬如小滨被攻陷的消息,到底是传递给谁,这可能都弄不清楚。指挥混乱,无有协调,三四百人,足以纵横深入。” 整个计划,就突出一个快字。而小滨城到倭人王城的距离,也使得这种快速突袭有了可能。 军官们年纪都不大,蓬勃之气充斥,哪一个不想着冠军侯那样的功劳? 皇帝本来想着,让李欗亲来前线,军官们会有所顾及,没有七八成的把握不敢赌。 哪曾想这些军官们一个个脑子里都想着不世之功、封侯封爵之类的冲动,真正见过倭人军备之后又不屑一顾,自信满满以致漾出。 至于李欗自己,更是觉得之前海军的种种战术战略,都是既定好的。到现在为止,都是海军的胜利,而不是他李欗的胜利。 吴芳瑞那句“不世之功”,已经打动了他,他希望这一战能够变成“李欗的胜利”。 “依你所见,三四百人足以?” “回殿下,足以。昔日青州军时,我就跟随鹰娑伯。海军陆战练兵之法,与青州军如出一辙。而且鹰娑伯掌军,给养充足,训练严苛,选其精锐,我带着也很顺手。” 吴芳瑞心道,这海军的精锐陆战队,和当年的青州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顺军改之后,拆散了青州军,整体的战斗力提升的,但实际上任何一支都比不上当日的青州军,这一点吴芳瑞参与其中,感触颇深。 主要还是钱的问题。青州军在威海的时候,军饷固然是朝中发,但一些特殊的吃食、保证训练量的鱼、豆,这都是军改后的大顺军不具备的。 操练口令几乎一致,兵员素质也强于军改后的普通军队,吴芳瑞自是相信这支青州军真正传承的战斗力。 陆战队的一些士兵,背着的是昂贵的膛线枪,战术体系也更倾向于膛线枪散兵在前骚扰、后面滑膛枪列阵迎敌的新战术,并不那么死板。 战略调动之下,倭人王城附近绝对空虚,三四百人纵横,当如入无人之境。 李欗亦觉得倭人兵力都被海军利用机动性调动走了,自己虽然没带过兵,但军中除了吴芳瑞之外还有其余参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不管吴芳瑞能不能立下不世之功,抓住倭王,都会使得倭人王城混乱不堪,自己要做的就是带兵行军到倭人王城即可。 “既如此,便依此而行吧。吴将军自选兵马,星夜疾驰。我于后面集结大军,等待骑兵运抵,即可跟进。” “子午谷之谋,武侯所忧者,长安大城高墙;邓艾偷渡阴平,所能成者,成都城高兵足不战而降。如今倭人一无城墙,二无大军,此战必可胜。” 点头许可,允许了此事。 吴芳瑞心里早已经有了部队人选,便叫一些精锐的掷弹兵和膛线枪散兵先登陆,从第一批登陆部队中数量不多的马匹中挑走了三十余匹。 登陆之后,携带数日干粮、两个基数的纸包火药铅弹,外加几名通晓倭语的通译。 也不停歇,后续登陆的部队还在清剿残敌、出榜安民的时候,这支奇袭的部队已经踏上了征程。 既是豪赌一场,吴芳瑞也没有按照操典命令机械地行军,而是将部队分成两个部分。 前锋部队以五十余名散兵为主,后续部队呈四路纵队行军,不派斥候、不派警戒。 饿了就吃干粮袋里的干粮炒米炒面,夜里宿营直接找倭人的村庄。把村庄封锁就地休息,然后找一个当地百姓带第二日的路,给出足够银两,到地放还。 三日后,这支部队已经抵达了三千院附近。从这里到倭人王宫,只有不到三十里的距离,吴芳瑞知道决定自己是否能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到了。 夜里休息的时候,吴芳瑞并没有兴奋地睡不着,而是美美地睡了一觉。 天一亮,他就跳上了马,带了三十二名可以骑马的掷弹兵,换上了一身倭人足轻的服饰,只在胳膊上做了记号。 将部队扔给副官,叫他指挥按照正常的速度前进即可。连同他自己在内的三十三骑,要直接冲入倭人王城。 不求攻破倭人王宫,而是要在倭人王城内造成混乱,让幕府在这边的京都所司代没有机会把倭王转移走。 实在不行,还可以在城中各处放火,造成混乱。 三十三骑绝尘而去,有来三千院附近参拜上香的倭人,奇怪地看着这一支打扮有些古怪的骑兵,一路飘过烟尘,片刻不停,朝着京都直冲而去。 第一一七章 混乱 倭人王宫内,倭王昭仁正在召见关白一条兼香,他并没有得到大顺军已经在小滨登陆的消息。 此时所知道的滞后消息,是大顺军在米子登陆、大坂城代太田资晴带兵前往攻击。 关白一条兼香正,正在和倭王讨论幕府将军送来的书信。 德川吉宗说明了狡猾的唐国人借口琉球之事来进攻日本,言辞间有些隐晦地提到了大顺想要很多条件,幕府希望昭仁把这个大黑锅背起来的意思。 虽然说得不死那么明确,昭仁却也听懂了。 他和幕府的关系还算不错,继位之后,幕府甚至允许他举行大尝祭,就是类似于即位典礼的一种仪式,之前连这种仪式都被取消了。 幕府能允许昭仁巨型大尝祭,实在是给足了昭仁面子。 就算昭仁还年轻,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天皇”而已,没有什么实权。 真要说插手军事和政务,可能就要被迫退位。 御所附近的二条城、城中镇守的京都所司代,是可以让他的政令出不了王宫的。 所以,德川吉宗送来大顺军入侵的情况、以及隐晦提及大顺想要诸多难以接受的条件时,昭仁就明白这是要让自己背锅。 否则,幕府处置什么政务,不需要和他商量,只需要走个形式汇报一下即可。 关白一条兼香也好、“天皇”昭仁也罢,其实他们都是挺幕派的。 幕府最起码还能维持日本的稳定,反正就是这样了,换个人来当幕府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还未必一定比德川家更好。 想着把握实权的天皇都是什么下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况且大名们野心勃勃,天皇无兵,最多也就是被其余大名当成借口。 到最后,还是换汤不换药。都是做幕府的工具,给谁做不是做? 当工具人要有当工具人的觉悟,如何当好这个工具人,正是这些年来“天皇”作为“太子”时候要学的必修课。 很明显,现在幕府感觉打不过大顺,想要和谈。但幕府想要和谈,却不能主动和谈,最好是各个外样大名自己先受不了了,请求幕府和谈。 只是德川吉宗等来等去,发现大顺根本不按套路来,既没有攻打九州岛的西南诸藩,也没有先攻长州长府等藩。 这些外样大名们,除了仙台藩的伊达家觉得确实打不过,不如和谈之外;九州岛诸藩并没有直观地感受到威胁,谁也不想冒这个头。 再者,虽然大顺的目的并不是真正的为了仁义礼法,但出兵的理由确确实实是因为萨摩藩侵占琉球。 万一大顺的和谈条件,是必诛岛津氏、撤萨摩藩,又怎么办? 幕府这边若是答应,那就等于直接把所有的外样大名都得罪了。 所以德川吉宗希望大顺出兵,把九州岛上各藩都打疼了。 唯有如此,才能一致同意把岛津氏献祭掉。到时候就是他死保岛津氏,而诸藩大名不同意了。 然而大顺并没有按照这个套路走,苦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德川吉宗也知道,拖得越久,谈判的条件只怕越不利。 如今还是试着走另一条路,让昭仁背个锅,下令命德川吉宗派人去和大顺接洽。 看看大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条件。 谈判的内容,昭仁和关白都没资格管。 两人要商量的,便是如何给足幕府颜面,让幕府的权威不至于丧失太多。 昭仁并不认为幕府做错了,也没想过诸如倒幕之类的奇葩想法。而且幕府现在实力绝对强大,那些被压制了百余年的强藩,此时并无一丁点反抗的能力。 他想支持幕府,还要压住各种非议,德川吉宗的意思虽然隐晦,却也说的明白,再打下去,只会更惨。 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日本需要一个幕府来维系稳定,如此才能卧薪尝胆,以待后来。 只是若大顺的条件要的过于苛刻,各个外样强藩,必要怒斥幕府丧权辱国,借此机会反抗幕府。 关键是开战的是天朝,不是南蛮。如果天朝要求朝贡呢?这是个和中华打交道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而和所谓南蛮的西洋诸国打交道,是不用考虑这个的。 昭仁和关白一条兼香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 正在讨论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剧烈的爆炸,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的叫喊。 昭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条兼香也彻底愣住了,他们都没经过战事,即便知道和大顺开战了,却也丝毫没做好京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心理准备。 ………… 王宫之外,吴芳瑞骑在马上,身旁的两个掷弹兵正将点燃了引线的手雷扔向一处木制建筑建筑。 这里距离幕府将军在京都的住所二条城很近,也距离倭国的王宫很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倭人武士毫无防备。 三十多人攻入京都,七八人到处放火,剩下的人都集结在他旁边。 吴芳瑞也知道,凭借自己这点人,根本不可能攻下王宫或者二条城。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制造混乱,等待后续的三百多兵力抵达。 一旦倭人王城陷入了混乱,指挥不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倭人最好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地呆在王宫里不要乱动,这才是最安全的。 他对倭人王城不熟。 即便没有城墙,可以轻易地突入这座自从万历四十三年后,已经百余年不曾有过战火的城市。 即便可以很轻松地找到王宫和二条城,但却不知道京都所司代所在的地方于何处。 如果知道,那就好办了,直接冲进去斩首,或者焚烧堵门都行。 只要京都所司代被斩首,或是京都所司代那陷入了混乱,倭人王城内根本不会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虽不知道,却也猜到应该就在王宫和二条城之间的某处,只要在这个区域内四处纵火即可。 跟随而来的通译,混入人群之中,大声叫喊着,制造着更大的混乱。 “大坂城代,太田资晴被斩杀了。唐国的军队攻到了三千院……” 士兵们则用手雷或者攻城工兵用的油火,到处投掷,木制的建筑很快烧成连片大火,借助风势,火势很快就难以控制。 城中已经彻底乱了,城中的百姓四处乱跑,都想着赶紧回到住处躲起来,亦或是从燃烧的房屋中跑出来,想办法扑灭自家木屋的大火。 这种混乱的时刻,城中完全失去了组织。城中的武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支成建制的巡逻稽盗的队伍都被吴芳瑞带人冲散,四处乱跑和救火的百姓混杂在一起,哭声震天。 京都所司代土岐赖稔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呼喊武士随从,先坚守院落,再考虑下一步的动作。 他是有能力的,知道情况不明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就地坚守,而不是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城中的武士自会朝这个方向集结。 如果自己先乱了,那么就靠身边这几个武士,是根本做不成什么事的。 “大人!大人!城中有一些贼寇在纵火,他们骑着大马,穿着武士的服装。可能也混入了其余的武士当中……” 从外面跑进来的武士焦急地汇报着消息,土岐赖稔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多半是大顺的细作摸到了这里,可是他们是怎么来的? 很快,又有人跑来。 “大人!城中有人呼喊,大坂城代被斩首,唐国的军队已经攻到了三千院!” “不可能!” 土岐赖稔高声喝止了报信的武士,这显然是扯淡的。之前大顺军是在鸟取藩,就算太田资晴真的与大顺军交战被斩首了,大顺的军队也不可能会飞,怎么可能飞到三千院?沿途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恐怕,是大顺军的细作乘船从大阪附近登陆,悄悄攻入了毫无防守的京都,四处放火而已。 现在城中这么乱,自己应该先带人去往御所,告知天皇,以免御所内惊慌。 先用梯子爬到高处,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动静,土岐赖稔发现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掌控。 城中乱成一团,百姓四散奔逃,到处都有火光浓烟,时不时就传来一阵爆炸声。 朝这边涌来的武士被百姓裹挟,几个武士拔刀砍死了一些逃命的百姓,使得百姓更加慌乱。 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越不能慌乱,否则只会越来越乱。 既然只是细作入城放火,土岐赖稔考虑了一下,便下令道:“竖起旗帜,前所御所参见。” 这时候是很难稳住局面的,只能先确保天皇那边不要惊慌,然后才能来处置城中的大火。 显然,细作放火是为了制造混乱,借助混乱很容易溜走,这时候抓人是抓不住的。 京都又没有城墙包裹,不像是大顺这边,出了事可以封锁城门,便可保证逃不出去,日后可以搜检。 土岐赖稔还是很清醒的,当务之急不是抓住那些制造混乱的细作,而是稳住局面,集结武士。很可能,这些细作已经逃走了,将精力花在毫无意义的事上,可并不明智。 他猜的没错,吴芳瑞指挥人到处放火之后,便带着人沿着来时的路狂奔离开。 要在北边接应后续的部队,依靠此时混乱的局面,先把倭人的王宫攻下。 只要能够攻下王宫,以人质为要挟、或者以放火烧毁王宫为要挟,就可自保。 后续的主力部队,就算再慢,七八日之内却也到了。到时候,这天大的功劳就算是成了。 第一一八章 突入 大火飞腾起的烟尘,成为了最好的路标。 三百多人的队伍进入城区后,就和吴芳瑞的三十三骑汇合,朝着京都御所冲去。 奇袭看似靠的是快,实则靠的是有组织对抗混乱下的无组织,这一点吴芳瑞拿捏的很准。 京都所司代土岐赖稔直到此时,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也没打过仗,之所以让他当京都所司代,主要还是享保饥荒中,他推广地瓜、救灾体现了能力。 只是,一个种地瓜种的好的,未必就会打仗。 承平百余年的地方,忽然遇到这种混乱,整个京都完全失去了组织。 王宫附近也被扔了两个手雷,大门紧闭,里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带人到了蛤御门的时候,城中守卫的人紧闭大门不开。 好在关白一条兼香知道出事了,想知道到底是有人作乱、还是幕府那边要搞什么大动作,只好先到蛤御门看看情况。 土岐赖稔将大顺军细作入城纵火的情况一说,关白一条兼香连问了三个问题,土岐赖稔的回答却完美复刻了一问三不知的典故。 “敌从何而来?” “不知。” “敌所为者何?” “不知。” “敌有多少?其全军在此乎?其后援将至乎?” “亦不知。” 一条兼香强忍住怒气,感叹道:“君子之谋也,始中终皆举之,而后入焉。今尔三不知而入,如何定策?唐国开战以来,飘忽不定,至今尚不知其所为者何,今日更是被其攻入京都?” “征夷大将军开府于江户,山川相隔。你为京都所司代,难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吗?” 若是正常时候,一条兼香不会和京都所司代说这么重的话。 他和丰臣秀吉同样都是官至关白,只是这俩关白的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正说话的时候,有武士面色惊恐地跑来,告诉土岐赖稔一个可怕的消息。在北边,已经发现了唐国军队的动静,人数不少,至少也有几百人。 土岐赖稔闻言,希望面见天皇,他是有官位的,按照规矩,没有官位的是不能见天皇的。所以十年前越南人送来大象的时候,还得给大象封个“从四位”的官阶,才能进去。 好在土岐赖稔也有正式的朝廷官位,不只是幕府的京都所司代。 一条兼香与土岐赖稔一起,破例过了建礼门,面见昭仁之后,外面的枪声更加的剧烈。 “陛下,唐国的军队已经杀了过来。御所防御不足,还请陛下移驾到二条城。” 二条城距离御所不远,也就百余丈距离。但二条城的防御功能,可比御所强得多,那里最起码是有城堡建构和壕沟的。 土岐赖稔不知道大顺军来了多少,但猜得到数量不会太多。 他作为幕府的京都所司代,自然明白这种情况下,万一被大顺军突袭了御所,抓住了天皇和一大堆的公卿,事情就麻烦了。 二条城是幕府将军在京都的居所,若在平时,擅自进入二条城是不行的。 但情况紧急,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先以那里为依托进行抵抗,看看情况。 大顺军的部队如果许多,不会这么无声无息,人数肯定不会太多。御所的防御实在太差了,若是百余人作乱,可能就会攻下,这时候这么混乱,撤离京都是不行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然而昭仁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有些气愤。 他虽然支持幕府,心里很清楚自己没兵没权,也没有天皇执政的民心基础——幕府时代,百姓是可以花钱买票去看天皇接见公卿的,很多人是当热闹看的——关西军就算支持天皇,也不过是把幕府从关东军换成了关西军,没什么区别。 但是,让他去二条城,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不管怎么样,他是天皇,只有臣子来见天皇的,却没有天皇去见臣子的。 二条城是德川氏在京都的居所,当年德川家光逼迫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见德川家光,已经被皇族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再来一次,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再是个工具,也得有最后的一点尊严。昭仁怒道:“曲礼说: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丹后守此时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带领武士抵抗吗?现在唐国的军队有多少还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只是十几个细作冲进来放火,难道我就要离开御所?” “如果唐国的军队来的不多,是否退守二条城有什么区别?” “如果唐国的军队来的很多,甚至还有大炮,难道二条城可以守住吗?” “高知城的陷落,难道你还认为唐国的军队无法攻陷二条城吗?” “况且,我于御所之中坚守,你在二条城召集武士,这样才有获胜的可能。” “如果都困在了二条城,命令无法离开二条城,城中的武士不知该做什么,这难道不是愚蠢的选择吗?” 昭仁也不好直接说自己去二条城,那是连天皇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没了,而是用了兵法上的内容来告诫土岐赖稔,退守二条城是不智的选择。 到时候大顺军攻二条城,内外隔绝,消息不通,幕府对天皇像是防王八蛋似的防着,除了京都所司代之外,无人能够再集结城中武士。 训斥了土岐赖稔一番,土岐赖稔也觉得有些道理。 大顺军的人数肯定不多,否则不可能毫无消息。 御所内城是有城墙的,虽然不如二条城那样有壕沟护城河之类,但依托城墙也能防守一阵。 自己只要能够集结城中足够的武士,京都的安危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和天皇公卿等全都退守二条城,那就等于和外部的联系中断了,只怕大顺几百人就能控制京都。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句“国君死社稷”。 既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够了。 他伏地不语,最终还是谢罪起身,决心离开御所指挥战斗。 离开了御所,组织起来了附近集结起来的四五百武士,远处大顺军的部队已经冲到了乾御门附近。 前面的武士节节抵抗,但却毫无意义。 吴芳瑞指挥海军的陆战队很顺手,这些都是和青州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部队,训练的很严格,唯独就是战术体系和青州军不太一样。 前面使用米尼弹的散兵散开,没有形成线阵,而是稀稀拉拉地站成几列。 其实,在训练和纪律足够的情况下,不考虑骑兵的冲击,哪怕是用滑膛的燧发枪,这种散兵的杀伤效率也更高,毕竟不需要忍受列阵之后身边同袍枪支里辣眼睛的硝烟,也可以让对方的射击不那么容易击中。 几十名武士高声叫喊着向前猛冲,即便身上着甲,可甲片挡不住高速射出且在旋转的铅弹。 前面的散兵依靠着个人技术,不断地向前推进。 这种战术和新枪械,还是第一次大规模使用,咚咚的鼓声节奏下,散兵将前面的倭人武士射散之后,后面的掷弹兵就端起插好刺刀的燧发枪,冲了过去。 战术就是这么简单,射散、冲击、迫使后退,三十多名骑兵再趁势冲击,防止集结。 土岐赖稔高估了这些武士的战斗力,也错估了武器的差距,四百多名武士很快就撑不住了,向后狂奔溃逃。 御所的大门紧闭,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这时候也没办法开门让武士退入御所,以免大顺军一波冲进去。 “撤退!” 眼看巷战不能阻挡,土岐赖稔无奈地选择了先撤退到二条城,在那里坚守,继续集结兵力,或者趁着大顺军攻打御所的时候,从后袭扰。 现在这种情况,不知所措的武士或许会凭借血气之勇,胡乱冲击,但无组织,那就是大顺单方面的屠杀。 退入二条城,还能控制京都,发号施令,让武士集结过来。 大顺军并没有追击到二条城,而是在蛤御门附近集结,向南切断二条城和僭御所的联系,向东开始攻打蛤御门。 京都御所之内,并没有多少守卫,理论上的侍从、宿卫,未必都在职在岗,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官职而已。 也没有太高大的城墙,只是一座木门,很快就被攻陷,溃退的倭人朝着内城方向奔逃。 内城还是有可以依托抵抗的城墙的,只要大顺攻不下建礼门,无法进入内城,就还可以守御。 如果大顺军人数众多,甚至有大炮,这样的小城当然是守不住的。京都兵力空虚,做什么都无意义。 如果大顺军人数不多,靠着内城的城墙,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只要土岐赖稔能够集结足够的兵力,大顺军被困在御苑之内,或许还有战胜的可能。 攻入倭国王宫御苑的海军士兵兴奋不已,虽说有不少士兵跟着刘钰在琉球搞过对和学派的大清洗,也去过琉球的中山王府,可毕竟琉球小国,心里还有点胜之不武的感觉。 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踏入了当年在朝鲜和前明交战的日本国的王宫之中,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庭院楼台,着实新鲜。 蛤御门距离内城的建礼门并不远,也就几十丈的距离。前面的散兵已经分散开,占据合适的位置,将在城墙上守卫的倭人,用米尼弹一个个射下来。一些人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火药喂出来的,那是海军培养的趴在桅杆上射杀敌舰甲板上军官的。 城墙也并不高,更没有京城内城的厚重,工兵们已经在拆卸一些楼台的木料,做攻击城墙的准备。 第一一九章 劝说 桅杆枪手的掩护下,战斗工兵用简单的木料搭建了可以爬上城墙的棍子。 那些需要爬桅杆射击的士兵,脱掉了自己的鞋,就像是在甲板上一样,握着支在城墙上的长木杆,像个爬桅杆的猴子一般,很快冲上了城墙。 这就是旧城墙体系和棱堡体系最大的区别,不是曲折的城墙和马面,而是立体的防御结构。 如果这是棱堡类的建筑,攻破了外墙,只是战斗的开始。里面还有更高的地方,立体层面的防御。 而旧城墙体系下,城墙城门就是制高点,占据之后,里面也就无法防御了。 爬上城墙的射手迅速集结,守住城墙之后,抛下来船上用的绳索软梯,后续的部队从软梯爬上去。 朝着下面投掷了几枚手雷后,建礼门附近集结的准备开门死战的武士一哄而散,彻底乱了。 沉重的建礼门被打开,从攻入蛤御门到打开建礼门,只用了不到两刻钟时间。 建礼门面对的,便是倭国的僭紫宸殿——虽然大顺宫廷是紫禁城,不是大明宫,可不论是大顺还是朝鲜,谁要是敢起个紫宸殿的名,诛九族是跑不了的。 僭紫宸殿里,昭仁面色平静,坐在正殿内。 他一开始想的很好,依托内城抵抗,让土岐赖稔在二条城集结兵力。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一支大顺军即便没有大炮,依旧很轻松地攻破了这种完全过时的防御体系。 这支军队从建立之初,攻防演练的对象,便是棱堡式的立体层次堡垒和炮台,刘钰心里的假想敌是荷兰和英国,从来都不是日本。 手雷的爆炸声就在不远,建礼门的喊杀声在紫宸殿听的清清楚楚,身边的人都向后躲避,但毫无意义。 吴芳瑞认为,这种城墙,既是防御,也是囚牢。只要占据城墙,内城的人一个也跑不掉,所以各处都在登城,分成数队控制了城墙和城门。 昭仁并不知道,但身边的人除了关白之外,都跑的没影了。 他坐在正殿中,面色很平静,手中拿着一口倭刀,一条兼香就在他的身旁。 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 看似漫长实则并没过多少时间的等待后,大顺军的士兵冲入了紫宸殿,举起枪对准了在那坐着的昭仁和一条兼香。 他们又不穿戏文里的龙袍,士兵也没去过紫禁城,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倭王和戏文里听过的倭国大官关白。 “我是天皇。你们有懂和语的吗?不要向前了,否则我就自尽。” 通译一听,连声道:“不准开枪!不准开枪!那是倭王!” 连喊了两声,像是被疯狗追着一样跑到了外面,喊道:“将军!将军!我们抓到了倭王!抓到了倭王!” 正在建礼门城墙上的吴芳瑞一听,也是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朝着木头做的城楼就是狠狠一拳,拳头打不过木头,骨节处全是淤青,可他一点都没感觉到痛。 内心只有“老子立下了不世之功!老子要封爵了”诸如此类的想法,握着短铳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威海出产的卷烟,颤抖着在衣服上划断了三根火柴,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直到头有些晕,眼前有些黑,这才恶狠狠地把烟卷扔到地上,猛踏了两脚。 “传令,攻占城墙、把守内城各门,一个不得放过。通译四散到各门处,向内喊话,都躲在屋子里不要乱动,出来就打死。” “掷弹兵收起火油,不要失误把这里烧了,咱们还要在这坚守,还要以此为要挟。” 兴奋之余,在猛吸了半支烟后,还是恢复了一个参谋该有的冷静,下达了命令。 站在城墙上的吴芳瑞回头看了看倭人的御苑,心道自己当年带人突袭伊犁的准噶尔王城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兴奋。 那时候大局已定,主将是鹰娑伯。 如今,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敌国的王城中,这一切都是自己指挥的,这种心情远非当日可比。 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慢走下了城墙,来到了僭紫宸殿,看着在那随时准备自杀的昭仁,淡然道:“何不早降?朝贡天朝,仍守社稷宗祧,岂不美哉?圣天子仁慈,亦知倭国政事,岛津藩侵琉球,中山王往江户,皆幕府之罪,你无罪。” 昭仁抬头看了看吴芳瑞,心道你是想抓活的我,自是不敢动粗,我以死相逼,如今你固然胜利,可还不是不敢对我动粗? 待通译将这话翻译过去,昭仁冷声道:“你中华人也,自有礼仪之大,岂不闻君王死社稷?顺国难道真的是为了琉球的事就开战的吗?如果只是为了琉球事,难道会提出开国贸易这样的要求吗?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言者琉球,所为者金银,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吴芳瑞心道我可没工夫在这和你扯淡,但我想抓活的才是大功。死了的话,虽然还能抓一堆公卿宗室,这功劳终究是差了些。你既存了什么君王死社稷的想法,这便有些难办了。 琢磨了一下,吴芳瑞决定试一试,挥挥手叫士兵现在门外守着,只留下了一个熟悉一些的通译。 待士兵退出后,吴芳瑞解下自己的兵器,向前靠了两步道:“此时的话,不传第五人。有些话,我就不妨直说了。” “你认为,倭国打过的天朝吗?” 昭仁见士兵都退了出去,不知道吴芳瑞想要干什么,见他向前迈了两步,神情更加警惕。 可吴芳瑞问完这个问题后,便止步不前。 没有了被突袭俘获的威胁,昭仁渐渐冷静下来。 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能战胜。古人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难道天朝就没想过,今以力辱和国,明日焉知没有别国以力辱中华?” “况,以利假仁,纵和国朝贡,心岂能服?” 吴芳瑞大笑道:“王八才活得久,我可活不了那么久。我只管在我活着的时候,无人敢辱便是。至于以后,汉祖唐宗尚不知后世,我一小小的军官,哪去管那么多?” “君王死社稷,固有其礼,但此一时、彼一时。本朝鹰娑伯尝言,尔国有小礼而无大义,如今观之,果然如此。” “如今天朝大军云集小滨,日本国海疆万里,却无半艘战舰,再打去去,也无半分胜算。早日和谈,早少一些损失,既为百姓,也为尔国之元气。” “你若真是为了社稷,就不该死。一死了之,却有何用?不过懦夫尔。” “我不是要抓你做俘虏,而是请你去和谈。抓了你,难道有用吗?幕府难道不会行伊尹霍光之事,再立一个?前明土木堡之变,明无幕府,尚可再立新君,难道尔国连这个都不会吗?废了少帝,难道就没有献帝了?” “如今幕府正在为难之际。若是幕府提出和谈,则九州岛上诸藩必然不满,定有说法,人心不安,幕府受制于此,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可再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百姓死伤无数,城池接连被克,这时候死,不但不是死社稷,反而是危害尔国。” “你若自尽,幕府岂无失陷倭王之罪?幕府若乱,倭国再度混乱,百姓苦难,这也不符合天朝的仁义。” “所以说,你只知小礼,而不知大义。小礼,当死;大义,当与天朝谈,以全幕府之威、保大名不乱。” 嘴上是这样说,实际上吴芳瑞一直受刘钰潜移默化的影响,对日本的处置也倾向于刘钰之前就说过的守土官长论。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的他,并不支持军中一些人“实封日本”的想法。 他的功劳已经熬到了足以封爵了,就算实封日本,也只能是封小不封大,不可能封五爵于日本。 所以他是支持刘钰让日本维系幕府稳定、但又削弱其权威,而使得天朝可以操控日本,迫使幕府为了维系稳定,不得不对天朝妥协,以免天朝支持西军的后裔大名。 天朝需要新的理藩政策。 分而治之,分化控制,便于通商即可。 既不占领,也不控制,那样成本过高,也会牵扯朝廷的过多精力。 嘴上都是仁义,心里都是生意,他之前到处纵火的时候,可是半点都没犹豫。 支开了其余的士兵,吴芳瑞是想劝一劝昭仁,毕竟他要是死了,实在不如活着值钱。 他的思路很明确,现在日本上下都知道打不过了,不过现在和谈幕府要考虑后续影响。 他内心支持大顺在九州岛登陆作战,让陆军发挥作用,自己也能立大功、真正指挥一次会战,增长一些经验。 但他内心其实也明白过来了,枢密院这么搞,派海军到处打,就是不在九州岛登陆,恐怕并不是脱裤子放屁。 显然,枢密院并不想过度削弱九州岛诸藩的力量。 就像是大顺用准噶尔吓唬喀尔喀部一样,需要九州岛诸藩来让幕府对大顺服从,想压制外样大名,就得听大顺的。 大顺军要是和九州岛诸藩战个痛快,军改后大顺损失倒不会太大,可九州岛诸藩损失可就大了。 到头来幕府依旧强大,反倒是最大的反对势力被大顺扫了一遍,这就很容易让吴芳瑞联想到刘钰给他们讲的欧罗巴的英法战争:英国人帮着法王把实权的封建主清扫了一遍,反倒使得法国最先集权。 而且要打九州岛,幕府可以坐等诸藩受不了,主动要求和谈,那幕府既有最强的军力、也不会因为主持和谈而备受指责。 枢密院大概、可能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所以才做出这样的战略,至少吴芳瑞是这么想的。 若是昭仁能够以倭王的身份,去和大顺谈判,也算是给幕府了一个台阶下。 用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蜀汉暴打了曹魏,曹魏明显打不过,蜀汉又抓了汉献帝,而只是要求封刘备为“汉中王”,并不是要统一北方。 这是一场双赢,幕府也高兴,大顺也乐呵。 将话说透之后,吴芳瑞又道:“你便是想死社稷,也应该是和谈之后再死,如此方可称之为死社稷。譬若甲申年事,前明幽宗当禅位于我祖皇帝,约誓天下、共逐鞑虏,之后再死,方可称之为死社稷。” 昭仁闻言,思索片刻,冷笑道:“汝只说甲申年,却忘了明英宗事,服于瓦剌,叫城开门、献功臣妻眷于鞑酋,立也先之庙于京城?难道叫吾效之?” 吴芳瑞大笑道:“献帝叫曹丞相自刎,曹丞相听吗?你以为你是谁?莫说叫各藩之城,便是如今让你去叫二条城,你看他们开门吗?你心里有点数,行吗?” “若你前去,幕府另立新王,你自可死,那是要奋战到底;若没有另立,你就更不应该死了,足见幕府是希望你和谈的,只是之前不好意思主动把你送去天朝的大营。” “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第一二零章 卧薪尝胆还是毫无骨气 外面的枪声已经渐渐停歇,昭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刀,回想着吴芳瑞说他“没资格谈社稷”的嘲讽,渐渐觉得手里的刀有些沉了。 让他内心翻腾的,还是吴芳瑞最后的几句话,昭仁确实连叫门的资格都没有。 幕府想打,就会如同土木堡之变后一样,再立新君,死战到底。 可若不想打,便不会立新君,而是借坡下驴,让昭仁去和大顺谈——幕府正欲死战、奈何天皇先降——然后顺理成章不打了。 僭紫宸殿内,声音渐渐安静,最终陷入了一阵叫人恐慌的沉默,连外面的枪声和喊杀声都已消散。 昭仁思考了一阵,问了一个看似于此无关的问题。 “你们从何而来?” “前些日子在鸟取的米子,四日前抵达小滨,一个时辰破城,我领前锋星夜疾驰,大军在后。” 吴芳瑞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直接说起来。 昭仁早已知道大顺军攻破高知城、把土佐弄乱的消息,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听到一个时辰攻破小滨城的消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 考虑了一下鸟取米子和小滨的距离,昭仁默默地点点头,请求道:“顺国的将军,你可以先离开吗?我要和关白谈一谈。” 吴芳瑞也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开。死不死,他该做的已经做了,只是不知道一会再度走进僭紫宸殿的时候,找倭王是死?是活? 将军和通译离开了紫宸殿,昭仁看了一眼等着砍他的一条兼香,一条兼香摇摇头,跪坐于昭仁下首。 这可能是难得的没有幕府耳目的一场天皇和关白之间的谈话,只是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 “我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但唐国将军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这时候死,是无意义的。” “如果唐国的条件可以接受,我去谈,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条件不能接受,我再死也不迟。” 昭仁将内心的说法说出,希望一条兼香给个建议,或者坚定一下他的想法。 一条兼香沉吟一阵,说道:“唐国是不可以战胜的。京都不是江户,但唐国的军队可以攻到御所,哪里又去不了呢?只是,唐国到底想要什么?” 昭仁苦笑道:“昔者,正德四年夏,新井白石改币制、定通商法度。” “是年,唐商或凌虐我商贾贱民,抗者抵罪。其后铜价腾踊,互市不行。长崎民或不能糊口,往往私贩海上。唐商亦或登岸侵略,土人拒之则执兵器劫之。” “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自此,再无唐商登岸侵略之事。” “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唐国为贱民而动干戈,嘴里称仁、心中取利。既为商贾之利,则未必肯占寸土。君美曾言: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此言得之,亦不得之。” “若能以金银换寸土不失,此亦大善。” “若唐人取土而不求金银,吾死可矣。” “尚武,需士、需土,唯独未必一定要用金银铜钱。” 数十年来,日本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名臣、有战略眼光的,或许只有那个影响遗留至今的新井白石。 但即便是新井白石,也只是古典时代的战略眼光。 路线错了,知识越多,就越反动,说的就是新井白石这样的人。 路线还是以维系锁国体制为先,以此路线来看,新井白石的手段着实堪称一流。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士农工商”的四民体制。 可路线错了,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新井白石搞了半天的结果,也就是荷兰正赶上自己的烂糟事、大顺也在沉睡,否则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下:【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的记录。 但凡大顺醒了,或是荷兰没有南海泡沫的影响、东南亚没有大起义,史书上的记录就要变成“君美减长崎贸易,以致南蛮入侵、唐商肆虐,皆其罪也”了。 昭仁的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但却也能理解新井白石所说的“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的前提,是正常贸易。 如果不正常,那么金银也好、米布也罢,相对于领土,都是可以放弃的。 可是,除了领土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只怕唐国天子必要在意。”昭仁第一次称呼大顺皇帝为唐国天子,言外之意,一条兼香自是明白。 当年新井白石和朝鲜的赵大亿,因为王还是大君的称呼,打了许久的嘴炮。 当时的朝鲜使团到了对马,仍不肯从,最后还是宗义方叫来了军队,说诸君要是不从,那我只好让武士帮你们从了。朝鲜遂从之。 昭仁之前在和吴芳瑞争论的时候,就说过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现在想想当年对朝鲜使团做的事,只怕大顺这边也会依样画葫芦,若是不从,则以军队逼从之。 大顺将来会不会以此始、以此终,现在还不知道。可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日本这边怕是要先以当年朝鲜于对马之始,而于今日于大顺面前为终。 昭仁想到了这一点,也终于开口说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享保五年,德川宗尧,献《大日本史》,其中唐国为《诸藩列传》,而本国皇室以《本纪》记之。天皇,天子也。” “唐国既以琉球朝贡之名出兵,只恐《大日本史》必为第一要谈之事。此事若不能定,只恐后续所谈,难以为继。” “以臣事之乎?死战到底乎?以宋论,‘臣构言’,遗臭万年。吾实不肯承此遗臭。” 一条兼香深吸一口气,反问道:“后水尾天皇时,天皇至二条城见德川家光,此非辱乎?比之靖康如何?” 更难听的故事,一条兼香还没有说,真要说起来,更恶心的事还有。 昭仁一时间语塞,心里琢磨了一下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拜见”德川家光,和“臣构言”之间是否有区别。 在昭仁看来,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纯以皇室的视角,好像也差不多。 一条兼香继续道:“陛下若想死社稷,当背此骂名,而求幕府之稳定。唐国人不攻西南诸强藩,难道是打不过吗?幕府若权威尽失,岂非大乱?大乱之下,又如何卧薪尝胆、以复大辱之仇?” “若诸藩林立,通唐国者有之、通荷兰者有之,乃至于重信切支丹教者恐亦有之。”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若唐宗渭水盟后便死,无有灭突厥之大业,其名如何?” “如今日本,所能担起卧薪尝胆之重任的,唯有幕府。” 幕府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现在能承此大任的也唯有幕府。再差的集权统一、哪怕是名义上的,在抵御外辱的时候,似乎也比藩国林立要强。 尤其是“外辱”的军力远比内部强大的时候,若是外部的力量还在骨镞木弓,内部已经铁器火器,那倒是区别不大,可那样也没有“辱”字可言。 现在有能力独自整合日本,卧薪尝胆的,也只有幕府。 大顺隔得并不远,而且朝鲜作为藩属的前提下,其实距离也就是从对马到福冈藩的距离。这和西洋诸国在东南亚还未站稳脚跟、新井白石新政之后琢磨着炮舰开国却凑不出兵力的情况,完全不同。 从对马相距福冈,不过百余里,这种情况下搞“王政复古”、亦或是“尊王攘华”,都是不智的。 这个时代,是否沉睡、是否开拓,只需要看这个国家对地理学的在意程度就可知道。而这个时代的地理学,总是和航海息息相关的,也和对外部的情报知晓程度息息相关。 一条兼香就算不懂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另一个道理: 日本也并不特殊,不会缺石敬瑭。 真要是幕府的权威尽失,福冈、岛津、长州各藩,谁都可以做石敬瑭。 就算德川吉宗贪天功为己有,说地瓜种植来抵抗享保大饥荒是他自己的主意,号称萨摩芋是他主动要求的、《甘薯救荒书》是他要求翻译的,可也终究绕不开日本史书上的记载: 【先是,琉球贡甘薯于萨摩,长崎唐人细作刘钰者,亦舶之数船,贡《甘薯救荒书》,吉宗以饥民为念,不觉其诈,以为善,以种各处。是歉也,赖以免饥者甚多。】 现在德川吉宗明说了,刘钰是奸诈之人,可见大顺对日本的心思,早在数年年、将近十年前就已种下。 大顺不可能不知道日本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关原合战之后,西军的那些人不是靠德川家的怜悯而活下来的,是靠自己的实力迫使德川家让他们继续为藩主的。 这时候若幕府权威尽失,想当“石敬瑭”的人,怕不是要排队。甚至有些人会“欲当石敬瑭而不得”。 一条兼香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谈,让日本保持旧有的平衡。 卧薪尝胆也好、积蓄力量也罢,总需要一个领头的。此时除了幕府,谁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继续死撑下去,大顺就是不打当年的西军后裔,就是猛打谱代大名和亲藩大名,甚至只打幕府的旗本,那又怎么办? 现在大顺的态度,已经明显传递了一个信号:我能去京都,也能直接打幕府的直辖地。台阶已经给了,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真以‘王政复古’、‘大政奉还’的理由,支持西南强藩造幕府的反,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问题是大顺近在咫尺,就像是大顺打着琉球被萨摩入侵的理由来攻打日本一样,这‘王政复古’和‘大政奉还’,在近在咫尺的大顺眼皮子底下,那也不过是大顺的均衡之策而已——以史为鉴,东虏打着为崇祯帝复仇的旗号,可实际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点了一下昭仁,昭仁亦知道这不是随口说说。 看着空荡荡的紫宸殿,听着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的静谧,知道御所外城已经完全被大顺军控制了。 “所以,就像是唐国将军所说的,要知小礼、更要知大义。哪怕唐人要求删减《大日本史》、要求改《本纪》为《世家》,也要答应。如此,才算大义吗?” 一条兼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陛下,若幕府能够卧薪尝胆,成三千越甲吞吴之复仇,可谓大义;若幕府卧薪尝胆不成,不过武侯六出祁山无功而返,陛下也只能落得和宋高、明英一样的名声。” “只是,未来之事,谁又能够知晓呢?” 第一二一章 掩耳盗铃的新境界 未来的事,没人可以知晓。 但昭仁清楚,自己若不去和谈,就连“卧薪尝胆且三千越甲吞吴的可能”都没有了。 一条兼香倾向于于先和谈,昭仁内心也倾向于先和谈。 将来成了,昭仁就是“知进退、若勾践”;不成,昭仁就是“无坚骨、若赵构”。 幕府能否改革成功,能否卧薪尝胆成就大业,这不可知。但就现实而言,指望那群可能争着做石敬瑭的西南诸藩成就大事、一雪前耻,只怕更不现实。 昭仁考虑了片刻,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谈,便谈吧。” 一条兼香也慎重地点了点头,示意,确实,只能谈了。 天皇谈,总比幕府谈,对日本的伤害更低一些。至少,在他们看来,更低一些。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市场原始积累”和“半殖民地”这两个词。 僭紫宸殿外,吴芳瑞已经熄灭了他的第十五支烟卷,一颗接一颗带来的恶心和头晕,让他有些想吐。 当年翻越了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焦躁。今日却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许久,一条兼香从紫宸殿走出。 “请唐国的吴将军入紫宸殿详谈。” 吴芳瑞不是海军出身的,也不是靖海宫里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考入了武德宫的良家子。 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摇头道:“紫宸殿,实僭称也。我可以攻入,但却不能在知道名目后,再走进去。” 既是要入殿,看来昭仁没有自杀,已经决定根他走,去和谈了。 这种情况下,众目睽睽,通译又直接翻译出了紫宸殿的名目,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能应下——和朝鲜不能接受任何署名带“皇”的国书,是一样的道理。后世看来可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却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 一条兼香只好换了个说法。 “请大顺的吴将军,入内与我主君详谈。” 吴芳瑞这才走入殿中,相距一段距离,昭仁也很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不能被俘,只能是吴芳瑞“请”他去和大顺和谈。 该有的仪仗要有,至少在日本,他作为天皇的体面还要保留。除非和谈到了大顺逼迫他从皇降王,否则他是不可能主动认为自己“僭越”了。 关于这一点,吴芳瑞也不好说什么。 自己可以凭借武力,逼迫其自去天皇之号。但看得出昭仁是有殉国之心的,这种武力的胁迫实在没什么意义,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死前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吴芳瑞见对方说的很清楚,自己也不妨说的明白点。 “天子第七子率领大军,正从小滨赶来。最多七八日,即可抵达。我也不妨明说了,这七八日,你们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集结藩兵,攻下小滨,断我后路;比如集结‘勤王’之师,在此围歼天子之师。” “你们随便做,你也可以传递消息出去,让京都所司代想办法去做。” “我手里只有三四百精锐,不多。可要想攻下,非两三千人不可。而且我在溃败之前,绝对可以焚烧这里。” “所以,告诉京都所司代,不要做无用之功。若有本事,就去击破天子大军,则我留在这里死路一条;若无本事,就不要想着攻入这里,攻入也无意义。” 他是有恃无恐。 按照计划,小滨就留了五百兵。 按照兵法,倭人可以选择调动琵琶湖周边诸藩的兵力,先攻下小滨,断大军之后路。然后各处大军赶来“勤王”,围歼大顺海军陆战精锐于京都,则大顺之后再不敢冒进。 但是,兵法的前提是能攻下小滨。 小滨城,大顺军进攻容易,因为靠海。 小滨城,大顺军防守容易,也因为靠海。 五百兵,三五千倭国武士,短时间内是攻不下来的,这一点吴芳瑞有着绝对的自信。 既有这样的自信,把兵法里能做的事,全都说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兵法再厉害,最终还是需要野战的。 野战不胜,庙算再多,都是废话。 昭仁一时间分不清吴芳瑞说的是真是假,他是真没见过这些被刘钰潜移默化影响下的、军改之后自信心简直爆炸到快要自负的军官。 只是现实如此残酷,这种战术野战的自负,在此时的整个东亚东南亚,都只能是自信——在中亚或者雪山,战术上更自信,只是后勤是真不自信。 昭仁难以分辨,最终居然笑了。 “中华人杰,果然与众不同。却不知若是贵国皇子的大军在半途被击败、小滨城被攻破,吴将军又将如何?” 吴芳瑞大笑道:“若能攻破,则证明此地无兵。我自先烧了这里,杀了你全家,然后突入大阪,四处纵火,坚守最后,自刎殉国便是。一二千人,还拦不住我。” 昭仁闻言,亦是哈哈大笑道:“甚妙。那就于此坐观?” 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吴芳瑞说的是真的,大顺军真的已经从小滨登陆正在朝这边进军,只要野战不胜,那就毫无意义。 “于此坐观,甚好。只有一件事……” “说。” “在此期间,将诸如蛤御门的御、建礼门的建等僭越之词,用纸遮住。可以守礼,不能建礼。”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他要是带兵攻入了别处,都还好说。 可不管是蛤御门,还是建礼门,这一个个的用的都是汉字写的。吴芳瑞想装作看不到都没法装看不到,只能用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叫人把这些字都遮住。 等他走了,倭人自然可以恢复。 然后谈判之后,再正式去掉、删改,这就可以了。 事后回朝之后,也能少一些麻烦,也可以作为一种功劳,让皇帝记住他。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就是这么重要。 昭仁知道这算是吴芳瑞给足了他颜面,不是直接毁了。当然,这颜面是为了让他不自杀,而不是给活着的他的。 事已至此,昭仁笑道:“此掩耳盗铃乎?” 吴芳瑞下意识地用着刘钰的习惯,把双手一摊,心道老子虽然学的是实学,可老子好说也是实打实考入武德宫的,《论语》还是会背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尔。” 昭仁知道自己在嘴上又输了一筹,天下之内,才要守礼,看来大顺是铁了心要把日本纳入天下的范围之内了。 这要求过分,却也是个折中的办法,总比毁了强。 于是昭仁点头同意,将在城墙上能够看到的、在大顺看来“僭越”的词,都用纸遮住。 吴芳瑞也给足了昭仁颜面,没有让大顺军进入内城,里面终究还有女眷,总不好留下一些流传市井的黄段子。 只要封锁城墙和内城,不要进出就是。 吴芳瑞也不怕内城里的那些人翻了天,城外的京都所司代,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但他也不怕。 若是京都所司代真的有种,调集大炮来攻,吴芳瑞心想自己举火一烧,一锅端了,然后撤走就是。 有大炮,死守或许守不住,但杀完人之后突围出去,那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但这时候,谁敢带兵朝里面开炮,将来只怕也要当司马家的“成济”。 ………… 在二条城暂时稳住了局面的土岐赖稔,确实很为难。 昭仁从御所派人出来,说要和大顺展开谈判,倒是没说不准围攻的事,但土岐赖稔也不想围攻御所。 关键是这种事,不像是当年岛原之乱时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发挥主观能动性、在江户的命令传来之前就让九州诸藩做好战备一样。 那件事,时候也得经过幕府追认,认定不是僭越。 攻打御所,这和当年阿部正次所要决定的区别,着实太大。 他是京都所司代,他派兵攻打御所,这是代表幕府的意志的,事后真的是很难处理。 之前昭仁对土岐赖稔说“君王死社稷”,土岐赖稔也是担着巨大责任的,真要死了,他就只能切腹了。 可现在,昭仁从御所里派人出来说要亲自和大顺谈判,这就让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幕府权大,可以逼迫天皇退位,但面上也得过得去。 当天皇,也得遵守幕府定下的基本的法。 《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就是当天皇的基本的法度。 土岐赖稔既是做京都所司代,自是将《禁中并公家诸法度》背的烂熟,可这法度中,也没说不准天皇和外国谈判。 而且《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第一条,便是:天子诸芸能之事、第一御学问也、不学则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有之也。《贞观政要》明文也…… 昭仁用《贞观政要》里的渭水之盟,作为比喻,说自己去和大顺谈判的正当性。 既是《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的第一条,就是让天皇好好学习,贞观政要又是排在第一的书,那按照贞观政要里的故事行事,自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天皇到底是否违背了法度,那是要看幕府的态度的。 反过来,幕府要是和外国谈判,理论上也是应该汇报给天皇的。 对外谈判,到底算公家事?还是武家事?这个也说不清楚。 现在攻入御所的大顺军,还在保持君子的形象,只是“邀请”昭仁去谈判,并没有明说要是敢进攻就放火把御所烧了、杀天皇的全家之类的要挟。 但有些要挟,是不用说的那么明白的。就之前大顺军在京都放火的娴熟程度,土岐赖稔也知道,这些东西不用说,但就在那威胁着。 第一二二章 错觉 之后的几日,御所内外各不相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外面的武士假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里面的大顺军军官也假装听不懂御所内倭人对倭王的称呼、假装看不到一些细究起来有些僭越的礼仪。 武士不敢攻打御所,吴芳瑞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带着倭王撤离是做梦,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种互相装瞎子的和平或许是最好的体面。 随后,昭仁又给外面的土岐赖稔送去了一封正式的文书,是交给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的。 信上无非就是借用了历史上的一些例子,尤其是那种暂时隐忍而最后成功的例子,以此作为他去和大顺军谈判的理由。 他说他不懂政事、武事,所以希望幕府将军选一才能之士、通晓汉学礼仪之人,辅佐他谈判。 才能之士是要谈正事的,通晓汉学礼仪的肯定就是圣堂大学头林家的人。 真正的谈判,昭仁又不管。 他走出这一步,只是是给幕府铺就的台阶。 幕府如何选择,那就是幕府的事了。 就像是吴芳瑞所说,或立新、或遵旨。而天皇的旨意在幕府眼里就是个屁,有些时候甚至连御所都出不去,只要遵旨那便证明是真的想谈了。 ………… 京都以北,李欗率领大军,按照参谋制定的行军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行动。 已经距离京都不远,前锋正在三千院,与抵达京都前的最后一波几百人的武士战斗,很快就会结束。 后方送来了军报,倭人近畿地区的最后大藩彦根藩,集结了京都以东的约莫两千五到三千的武士,正要进攻小滨城。 这是经典的围魏救赵战术,希望借此让大顺军回头。 但参谋们研究了之后,给李欗打了十足的保票。 随彦根藩那两三千人去折腾吧,小滨只留了五百兵,却也足够了,港口不会丢失。 之前被炮击而残破的小滨城。 经过这几日的枪时间修筑,已经有了纯粹火器时代防御体系的雏形。 之前攻下小滨城后,大顺军可没有像吴芳瑞为了制造混乱一样到处放火,而是照着惯例出榜安民、痛斥罪责,轻车熟路,百姓依旧欢呼雀跃。 雇佣人工修筑防御,只要给钱,老百姓自是乐意。 小滨藩的百姓请愿从三四年前就开始了,藩主一直不许可。 历史上一直请愿一直不许,憋了几年后憋出了一场起义,是起义,而不只是献祭首领的一揆。 日本这边的事,其实比大顺这边容易办。 大顺这边,真想让百姓赢粮景从,得把大顺的地主都打倒、分地、均田,所难者也就是“均田”二字。 倭国这边土地不用分,因为本身理论上土地买卖是不合法的,只要嘴上说让他们少缴点粮食税就行。 反正大顺又不可能占据小滨,下一波粮食收获的人,军都撤了。别说三十税一,既是连完全免粮这样的话,都敢说出来。 武士法理上拥有土地的征税权,但实际上他们也不直接负责,而是藩主派人征收再按照武士的“封地大小”分给武士大米。 所以海军内部的一些军官,才有驱逐武士、取而代之、实封日本的想法。因为这真的很简单。 两边土地制度、税收制度、官僚制度的差别,涉及的东西太多。 之前大顺的七皇子李欗,看不到这里面很深层次的东西,对这些喊出来的口号收买民心,并无半点的觉得不太对、不太好、有损于大顺李家的统治。 他自小就知本国开国之事,然而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倭国一行,倒是可以窥见当年事之一二。 以他所想,自觉大顺还不错,朝廷的赋税并不高。按照他这个年纪的想法,只要把那些不遵守国法、私自加税的贪官污吏都杀了,便可海晏河清。 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自然不会想到其实大顺有些地方的真实地租和倭国的五公五民差不多,只不过大顺这边是一公五主四佃。 既不明白底层的真实情况,他便觉得出榜安民、宣告仁政说的那些话,并不过分,也没觉得这可能会让军中的底层士兵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海军中的大部分兵员,要么是全家饿死的饥民、要么是失去土地的流民。虽然这些布告是面向倭国的,这些人内心难免也会产生许多想法。 不过此时,这种想法只是悄悄在内心萌芽,眼前的战斗,以及“我不是谁”的思想灌输,让他们暂时也没想太多。 当地百姓渡过了最开始的恐慌之后,对买东西居然花钱的大顺海军精锐们,还是很友好的。当然,也可能是对白花花的银子友好。 总之,在靖海宫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指挥下,花钱花小滨城的米,雇佣当地百姓加固了城防。 修筑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这些威海的士兵,很熟悉倭人的俵物,其实就是稻草编织的袋子,里面包裹着各色奇怪的诸如干鲍鱼、干海马、海带之类的东西,外面的稻草袋子就称之为俵。 这东西装土,正好可以修筑防御。倭国的人工成本又低,俵袋子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一大堆。 砸了木制的天守阁,拆了小滨城的旧石墙,用俵袋子装着海滩白沙,数日之内就让小滨城初具棱堡的模样。 反正有军舰支持对射,也不用考虑防炮坡,工作量骤减,又是欺负人炮少的特殊形制。 两条河流围绕着小滨城,四面环水,直面大海。 海湾里,半数的军舰列阵炮击、半数的军舰在海湾外警戒,防止倭人水师火攻船战术封锁海湾。 到彦根藩集结的武士们攻击之前,修筑一直没停,认真计算过角度的炮台虽然简陋,但却很科学。 彦根藩的开始进攻的第三天,小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快要有一两尺高了。 以小滨城为中点,后面是大海,左右有河流,炮舰的威胁下,倭人武士不可能冒着炮舰的火力支援从左右两侧进攻。 唯一的进攻路线,就是小滨城的前面,也只能依靠这一片狭窄的地形猛攻。 而且集结和攻击的范围,只有一个宽度在二十丈、长度在百丈的狭长椭圈。 这是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们早就计算好的,炮舰从斜面射击,可以封锁圈外的地方。 而因为小滨城的阻挡,形成了这么一片不会遭到炮舰火力射杀的空地。 舰炮都是平射的,没法曲射。所以就像是在灯光前,摆出一枚硬币,硬币后的阴影区才是炮舰无法威胁的地方。 只可惜小滨城在三角洲上,建的突入大海,使得侧翼很容易暴露在炮舰射程之内。这就像是有一排灯,而只有一枚硬币阻挡出的阴影区,地方就这么大。 彦根藩虽是近畿地区最大的藩,也是谱代大名第一强藩,但终究不是靠武力保证自己存在的西军余孽,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余万石的石高。 藩主井伊直定手里的兵,并不多。彦根藩的一部分武士,去加强歌乐山的防御了,当心大顺借助四国岛为跳板,渡过纪淡海峡炮击大阪。 之前接到了小滨城被攻陷的消息后,井伊直定担心大顺军会沿着琵琶湖推进,攻打彦根城。 可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大顺军直插京都去了,并没有管他的彦根城。 借助小滨藩的残兵、彦根藩的守兵,以及附近各藩的藩兵,本想着是去支援京都“勤王”的。 但熟读兵书的家臣,用当年孙膑围魏救赵的典故说服了他,认为这时候去京都,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如转而去攻打小滨。 若是能够攻下小滨,那么那支挺进京都的大顺军就是一支没有后方的孤军。等到各藩的兵力集结,就可围歼之。 这道理甚合兵法,侦查之后,也知道小滨城就留了五百多士兵守卫。 井伊直定认为大事可成,带着将近三千兵直插小滨城,要断大顺军登陆主力的后方。 然而…… 家臣的兵法念的很顺溜,可只说围魏救赵,却没说围魏救赵的前提,是齐国足够强大。齐军在田忌和孙膑的指挥下,是真能攻下大梁城的。 于是,很正确的兵法战略,就用成了这般模样: 第一天进攻,在炮舰射程之内集结整队,结果被海上的军舰炮击。还没等进攻,就已溃散。 第二日还是没吸取教训,再度攻打,再度溃散。 第三日总算吸取了教训,正面进攻,避开炮舰侧击,可地形狭窄,没法展开太多兵力,只能二百人一波、二百人一波地送。 井伊直定用望远镜看着小滨城,眉头紧皱。 他是为数不多玩南蛮奇技淫巧以及玻璃镜的藩主,还留下了一段佳话:他在天守阁玩望远镜,看到城下町里,一个家臣喝醉的丑态。就问身边的家臣那是谁,谁都不说,只有一个傻呵呵的,相信“忠者无妄言”的屁话,说了实话。 结果井伊直定,还认为这个说实话的家臣不可用,因为他是借用别人的丑态,来向家主表忠心。是佞臣。 此时,他从这个留下了一段佳话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都是堆积下城下的武士尸体,以及蠕动的伤者。 一些受伤的武士想要往后爬,可绝望的是其余的武士都退到了炮舰的封锁区之外,没人搀扶帮忙。 小滨城中,一些从船上调集来的桅杆射手,就像是打猎射野鸡一样,把那些受伤的武士当靶子。 射着玩。 望远镜里,一个穿着蓝白纹衣衫的大顺水兵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将一个爬到百五十步外的武士击杀。 旁边的几个人很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钱递给那个水兵。显然,在赌钱。 小滨城后方,被炮舰保护好的码头上,海军就像是挑衅一般,用征调的小船将一袋袋的俵袋装的海沙,往小滨城里送。 海沙可送,米更不必提,这是在挑衅井伊直定:你要想围城不打,你围多久,我们陪你多久。 残破的天守阁上,几门闪亮的铜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正刺中了井伊直定的眼睛。 收起了望远镜,井伊直定深感郁闷。 大顺的炮舰用的都是实心弹,因为炮舰上没有膛压更小的曲射炮,也不敢在军舰上玩危险系数极高的木托开花弹。怕没炸着敌人,先把自己的舰炮甲板炸碎了。 但在小滨城修出的几座简易炮台上,那些新型的小炮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开花弹。 之前的一些伤亡,就是这些开花弹造成的。 不管是刚才桅杆射手射伤兵玩儿的超远射程的米尼弹;还是前所未见的开花弹,都让井伊直定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触。 并不是历史上满清官员看到蒸汽船冒着黑烟逆流航行后的、那种近乎于地球人看外星人的、难以理解的绝望。 而是那种可以理解、也正因为尚在理解范畴之内,感觉到有些差距的、还带着一丝希望的沉重。 他玩过望远镜,作为谱代大名,也参加过德川吉宗重整鹰狩之后的军事演习,见识过当年荷兰人送来、瑞典人当炮手演练“南蛮攻城术”的四十磅臼炮。 可在日本的最后一个瑞典人,已经死了快百年了,那门四十磅臼炮,可能还参加过荷兰的八十年独立战争,上一次鹰狩能打响已经算是奇迹了。 也正是这种“还是大铳和铁炮而已。只是射程更远、打的更准罢了”还有点希望的沉重,让他觉得:好像,使使劲儿,加把劲儿,就能攻下。 问题不大。 第一二三章 日本兴废,在此一举 小滨城处在两条河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上,侧面进攻是无意义的伤亡,唯独可能的就是正面突破。 三天的进攻,大量的死伤,已经让士气跌到了最低。如今能、也只能打最后一次。 若是这一次还不能攻下,那就可以散了。 三天的进攻,也让井伊直定大致摸清了大顺军炮舰的射击距离。 部队不能靠前集结,要在炮舰的射击范围之外集结。 看着远处的小滨城,井伊直定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一起。 井伊直定却没有给家臣鼓劲儿,而是说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感慨一些悔不该当初的往事。 “家光公的时候,郑芝龙请求出兵。家祖以丰臣秀吉朝鲜之事,认为大国不可争锋,力谏而拒绝出兵。之后残明与郑芝龙之子皆请出兵,以家祖之言而搁置不议。” “若早知今日,当日就该出兵。明遣周崔芝借兵,许以岛屿、舟山,又得大义。若如《国姓爷合战》之说,当时鹬蚌相争,我日本当可得利。” “若当时出兵,李闯败亡、顺军不振,联虏平寇,一鼓作气,南北分治,则大业可成。纵不可鲸吞,亦可割据一地。以其乞书曰:齐之存卫,秦之救楚。则成,如周之七分、汉亡三帝,又何必新井君美之‘各自称华、远者皆夷;各为本纪、互称列传’之论?” 都说子不言父过,跟何论后世子孙不应该说为他们挣到了封地的祖先的错。可井伊直定还是说了说祖上的事,并用这个做引子。 当年德川赖宣和幕府将军德川家光,都是力主出兵的。 当时战国时代刚结束,一大堆没有封地的浪人武士。这帮“退伍”的兵,活着也是活着,到处混、扰乱治安,还不如全都扔去中国去打仗。 可井伊直定的祖先井伊直孝坚决反对,最终导致这件事没办成。 结果就是现在大顺军打到了京都,在小滨藩的这数百士兵,竟是难以攻克。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井伊家作为第一谱代大名,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又是德川四天王之一,与身高一米四、号称日本之张飞的本多忠胜等人齐名并列。 之后井伊家一直作为谱代大名,作为幕府试图将谱代大名官僚化的头面人物,当年的大大功臣,井伊直定玩过望远镜、家里也有一些“南蛮宝物”,甚至还有一支荷兰产的燧发手枪。 他在江户接触过荷兰人,也看过一些密不外传的荷兰风说书。 其实,他心里是知道日本军械的落后的。 只是当初史世用被刘钰安排去江户传授骑射之学的时候,做藩主的,还是井伊直定的哥哥。 他哥哥井伊直惟是个很正统的武士。 学骑射、弓取、剑术、诗歌,绘画,还喜欢在市井间视察,极其不喜欢老百姓随便练练,就能用来打死武士的火枪。 当初史世用去了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的时候,井伊直定的哥哥还大加赞赏,做汉诗以记之。并在之后的鹰狩演习中表现优越,受到了德川吉宗的表扬。 井伊直定继任藩主也没多久,德川吉宗也稍微解禁了一下兰学,至少天主教徒徐光启等人的书,不再是禁书了,可以通过长崎流入日本。 但那前后,刘钰就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 连唐人风说书都是需要经过审核才能送去长崎,何论书籍? 日本的兰学解禁,科学书籍没到日本几本,倒是《列女传》、《弟子规》、《六谕衍义》之类的书,刘钰花钱,一箱一箱地往长崎送。 是以井伊直定也是没办法。 他隐约知道日本已经落后了,也见识过百余年前的荷兰四十磅臼炮,可是锁国体系之下,他也就能玩玩钟表、望远镜之类的小玩意。 差距到底有多大,他只是知道和此时占据小滨的大顺有些差距,却又没有到绝望的程度,总感觉稍微使使劲可以攻下来。 冲着家臣发一发“悔不该当初”的牢骚,看似发的是关于当年没出兵干涉明末乱局的牢骚,实际上是借古讽今,发的是“锁国”的牢骚。 在他看来,若是当初干涉明末乱局,那就可以解决锁国之困,那些先进的学问,就可以得到更多,如今也不至于落后至此。 家臣么有笨的,有聪明的。都是父死子继的,很难保证后代的质量,笨的家臣以为家主只是在感慨当年的机会、聪明点的家臣听出来了言外之意。 围在他身边的一名家臣,名叫内山重次的,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意。 他的祖先叫内山太左卫门,当年关原合战的时候,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站错了队,站在了西军一边;但内山太左卫门的祖父,却站在东军一边,因此井伊直孝照顾照拂了一下内山太左卫门。 井伊直孝临死之际,按照当时的规矩,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是西军的,正常来说是要殉葬的。井伊直孝却希望内山太左卫门不要殉葬,好好活着,辅佐下一代。 由是内山一族,自那之后一直作为井伊家的重臣。之前井伊直定玩望远镜看到的那个醉酒的家臣,正是内山重次。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喝醉出丑的那个是内山重次,井伊直定自也不会认错,这荷兰人送的望远镜是最新款,相当清晰。 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山内重次知道之后,自认为这如同当年楚国的“绝缨之会”,家主给他留足了颜面。 自那之后,就此戒酒,滴酒不沾,以报家主绝缨之恩。 这一次提出了“效孙膑之围魏救赵”战略的,也正是山内重次。 山内重次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音,进言道:“家主,事已过去,如今后悔也晚了。” “夫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唐国、大国也。若无鹬蚌相争之时,实难抗争。如今其军械优良,远胜本邦。” “现在攻城不顺,却也没有退路了。若退,则前功尽弃。唯有全力一击,以求破城。” “昔者刘钰奸诈,以武人史世用入江户传骑射之法,他却编练火器之军。如今若能破城,则可俘其善用火器的武者。” “隋唐时,有遣唐之使,遂有纸张;蒙元时候,有弘安之役,得有火药;羽柴秀吉时候,攻朝鲜,得工匠,终有瓷;战乱时候,南蛮船难,始有铁炮大铳。” “今日若能破城,则可得其火器之法。家主可谏将军,叫武士废弓取剑术、习练火器。小滨城中这些人的火器之术,不亚当年史世用之骑射无双。” 山内重次脑子还是清醒的,大阪附近的兵,都被大顺用海军机动调去了鸟取;和歌山那是幕府的本家,那里又关系到大阪,也关系到整个日本的米袋子。 若是傻乎乎的去“勤王”,彦根藩的这支孤军,必死无疑。既如此,那就不如先攻一攻小滨城。 若能攻下,大顺军必要回援。 若攻不下……连五百人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打骑兵炮兵齐备的四千余人? 他对未来是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大顺能在小滨集结四五千兵力,这后勤和运输能力,在九州岛堆个几万人不成问题。 九州岛诸藩,凭什么能胜那几万人? 突入京都的四五千孤军,发现情况不对,跑就是,附近的兵力空虚,谁能拦得住?。 早晚要和谈,还不如趁着和谈之前,想办法为将来积蓄一些力量。 比如,攻下小滨藩,抓一批大顺军的军官俘虏,搞到火器训练之法。 内山重次觉得家主在那借古讽今,借着后悔说“开国交流”之事,那小滨这一战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就像是当年在朝鲜抓了一堆烧瓷的工匠,才有了日本瓷、并且在明末大乱西洋人拿不到货的背景下,吃了时代的红利,日本瓷器以外销为动力大大发展了一波。 大顺现在龇牙咧嘴,都能咬到蒙元之后就没咬过的日本,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和别人开战? 说不定和谈之后,国运到来,就能如同瓷器发展一样,得到一波时代的红利,悄悄就把火器发展起来了。 现在来看,小滨城的这几百兵,就是唯一的机会。 京都空虚,那四五千大顺军的主力,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拦不住。 掌控不了战场,也就抓不到什么俘虏。想抓俘虏,小滨城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帮着井伊直定坚定了一下打下去的决心,井伊直定赞道:“汝之言,志立高远,真忠言也。” “我意已决,必要猛攻小滨。只是,如何打,你有何良策?” 井伊直定也想着打,但具体怎么打,这就要细细琢磨了。 若想打,唯一的方式,就是依靠河流,将武士用征调的民船,借助水流在小滨城下、舰炮射击的盲区登陆。 可问题是小滨城的后面很宽,大顺军的炮舰射的很爽,登陆也很容易;但正面很窄,从小滨城到阻止两条河汇流的狭窄堤坝,只有不到百米的距离。 空间实在太狭小,就算多少兵,也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展开,部队只能批次地往前送。 整个攻城的难点,就在于第一波兵力和后续兵力的衔接:一次派太多人,无法展开,挤在一起,那就是给大顺军当靶子;一次派差不多的人,后续部队送不上去,那就又成了添油,也无法造成威胁。 内山重次指着远处港口海边的民居道:“小滨难攻者,在于唐国的水军。若无水军的炮击,武士便可向前集结,而不用担心炮弹落入人群死伤惨重、以致还未攻击便失去了勇气。” “既如此,何不举火?将百姓的房屋全都烧掉,燃起烟尘,遮蔽唐国水军的视线?然后乘船进军,延续不断地攻击?” “若成,则城破。其纵有水军大船,无港可泊,不可持久,必撤。” “若不成,两侧房屋被烧,一旦火熄,更适合唐国炮击。可若不成,数千勇者又能剩下几个呢,不成便可舍身成仁矣。” “成与不成,就在这一次决死之战了。能不能抓到精通火器的俘虏,也在此一战了。” “日本之兴废,在此一举。” 第一二四章 精锐对精锐 山内重次将这一战上升到兴废的高度,足见绝望。 那事之后戒了酒,他的脑子倒是清醒了许多。 井伊直定既用借古讽今之法,指出应该学习南蛮技术,心里也明白这一战当真是关乎将来。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荷兰人二话不说,就派了军舰帮着攻打岛原天主教徒占据的城池,炮轰数日。 这一次,荷兰人连个屁都没放。 日后大顺能不能允许荷兰在日本贸易,都是个问题。 日本又禁教,不可能再去找天主教国家合作,可东南亚除了荷兰,就剩下了在日本人眼里对天主教极为狂热的西班牙。光是在日本传教而殉教封圣的西班牙传教士,都能组成一个连队了。 之前刘钰主动送去了史世用,传授日本一直不足的骑射弓取之法,却对科技书籍封锁,使得这些年长崎竟是一本汉文本的科技书籍都没传入。 开战到了现在,井伊家又是第一谱代大名,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到时候大顺把荷兰人赶走、用海军把技术一封锁——之前就知道只送三纲五常的书,可见用心之险恶,现在还能忘了这等本事吗——一旦技术封锁,造火枪军舰、学习新的战术,哪有那么容易? 大顺在之前的技术封锁就很严重,否则长崎那边也不会用贸易信牌为奖赏,寻求没去势的战马、兵书。 朝鲜那边也不傻,之前因为大君还是国王称呼之争的时候,日本就用兵势威胁过朝鲜,釜山贸易动辄数吨白银,可朝鲜人的底线却从未动过,真的不给战马。 把战马换成此时的枪炮,井伊直定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大顺不给,荷兰可能连贸易都要被大顺逼着放弃,西班牙的吕宋信天主教…… 山内重次说,日本兴废,在此一举,便在于此。 “就这么办吧。国难当头,谁都要做出牺牲。小百姓愚昧无义,不愿意为国献身,我们就帮他们死。去把民房都烧掉,制造烟尘,遮蔽视线。” “一定要攻下小滨城,尽可能地抓住一些唐国的士兵和军官。” 命令下达,山内重次穿戴好盔甲,主动要求承担第一波的攻击任务。 就算是把四周的民房都烧了,靠烟雾遮蔽,可他们也不是术士,不会缩地增广之法。 地形就决定了,只能一波一波地往前送,只是后续波次的集结支援没有舰炮的威胁,可以连贯起来而已。 二百余名精锐武士被挑选出来,全都抛弃了铁炮,因为没有空间展开射击掩护。 征调的河船开始在上游集结,后续支援的波次也都分整出来,于炮舰的射程之外列阵。 一旦两侧的民房开始纵火,他们就会将集结点向前推进三百步,尽可能靠近小滨城。 披甲的武士们活动着筋骨,擦拭着自己的刀,等待着山内重次的命令。 不多时,海岸附近的民房烧起了大火。借着秋冬之风,大火迅速连成一片。哭喊声、惨叫声,从火光里传出。 纵火的武士骑着矮马,将油罐不断地抛掷。燃烧起来的大火借着风势,升腾飞天,烟尘四起。 山内重次伏在船头,被征调划船的百姓在武士的命令下,将三十多艘小船摇晃着送到了小滨城所处的三角洲前。 小滨城的正面是光秃秃的空地,在守城之前,要先将遮挡视线的建筑拆掉、树木砍伐、不能给敌人隐蔽接近的机会,这是要塞守卫学问的基础。 城中的炮兵军官淡然地观察着那些靠近的小船,几个炮兵已经杀的有些心软了,尤其是摸着从小滨城里搜出来的佛像之类的战利品时。 但随着军官的命令,他们还是很机械地将已经切好了引线长度的木托开花弹塞进了炮口。 早就测量好了射击的方位,炮兵们要做的只是在复位之后微调一下角度。 轰轰,几声炮响,装满了火药的开花弹,被远不如舰炮的膛压送出一个抛物线弹道,正好落在了几艘船的上面。 已经杀了三天,军官们对引线长度的经验已经足够让一部分炮弹很准确地在头顶爆炸。 就像是过年时候的烟花,爆响之后,四散的碎片直接将两船的武士炸死。 山内重次伸出手,将插在他腮帮子上的一块铁片拔出来。 将血擦满了脸,抽出倭刀,高喊一声“报国”,带头朝着百余米外的小滨城冲去。 后面的武士扛着木梯,或是其余登城的东西,下意识地将头缩着,仿佛这样那些在头顶爆炸的炮弹就不会伤到他们。 面前的小滨城早已变了模样,不算高的平台向外突出,就像是一根伸出了刺的刺猬。 前面没有壕沟,低矮的防御建筑,只需要一截木梯就能翻越。 沉重的铠甲甲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颇有几分当日大顺在木鲁罕山卫城强攻的气势。 但那一次,哥萨克手里大部分还是火绳枪,大顺的炮兵即便那一战依旧优势。即便那样,大顺还是在木鲁罕山卫城前葬送了数百有勋功的老兵。 勇气,在武器差距不大的时候,有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春秋之战,夫战勇气也;而到了远征匈奴,便是大黄弩的汉兵以一当五胡。 山内重次有勇气,但没有大炮,也没有带膛线的火枪。 他从记事开始,家里就不断给他讲当初直孝公病逝前不许他家祖先殉葬的故事。 从能拿动刀的岁数,就开始学习剑术。他可以将卷在一起的草席,一刀斩断,切口平滑,立在地上没有生根的草席不倒。 跟随家主去江户的期间,他和各地的剑术高手交流,跟大顺来的史世用学过骑射之法。 他不需要耕作,不需要劳动,吃着俸禄,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打熬武艺,学习兵法,闲下来的时候与人对对诗、唱唱歌。 他手上握刀的茧子,可以用针扎而不出血;他可以穿着沉重的甲,跑动百步还有余力杀人;面对揭竿而起但刀狩令下从未摸过兵器的百姓,他可以以一敌百。 他的俸禄是六百石,一倭石三俵,比之大顺的度量衡要大,折合米价,约莫一年要一千二三百两银子。 然后,他死了。 在相距小滨城还有四十步的时候,一枚旋转的铅弹从他的左眼进入,灼热的已经有些软化的铅块刺破了他的眼睛,将他的脑子搅成一团。 射死山内重次的,是个之前和旁边同袍打赌,能不能在百十步外射死受伤武士的一个桅杆射手。 二十岁出头,穿着海军的蓝白条纹的水手衫。 因为不堪船上生活虱子的撕咬,所以水兵总是喜欢用火把头发一烧,再用湿毛巾盖住扑灭,导致参差不齐。 脚下没有鞋,爬桅杆需要发力的大脚趾有些畸形地粗大。 即便站在城中而不是摇晃的甲板上,脚趾也是下意识地分开着,像是橡树的根一样扒着地面。 小伙子是海军招收的灾民,当然不是第一批。 日本年年有灾,大顺也不多啥,饥民当兵又便宜,海军大部分士兵都是饥民。 在参军之前,小伙子没摸过刀,更不要说玩过弓箭火枪了。大顺没有刀狩令,但穷文富武,这小伙子连文没钱学,自然不可能舞刀弄枪。 从他记事开始,家里就不断告诉他,小孩子不能游手好闲,得干活。妈妈纺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用芦苇棒把棉花搓成条;七八岁的时候,就要背着筐,在村子周边到处捡粪;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要跟着父亲去地里薅草。 过年的时候能吃一顿加了一点肥肉的熬白菜和素丸子汤,每人一碗,每碗的最上面会放一片白肉——一人一片,不大不小,因为如果稍微有大小不同,会因为这一顿饭产生家庭的巨大矛盾,认为父母偏心。 年三十那天能吃一顿白馒头,不过里面还是地瓜面的,外面用白面裹了一层。 随便的一场旱灾,把这样的生活也毁了。恰好海军征兵,当兵是条出路。 三个月训练、吃饱、分清左右、学会队列。然后扔到船上。 晕船的裁撤到作坊、船厂或者扔去辽东的冶铁厂;不晕船的看看有没有爬桅杆的本事。 小伙子靠着自小爬榆树摘榆树钱、爬桑树摘桑葚这样的大顺贫民必备技能,靠着一手上佳的爬树本事,成为了桅杆射手。 发了枪,每天练。练的好,吃饱饭。 一个月饷银一两半,转正合格后再长半两,退伍后或是安排去贸易公司做工、或是分鲸海的荒地,自五十岁起还有海军内部的退役年金和股息分红,定额不多,但饿不死。为什么定五十岁,因为平均寿命不到四十。 从军三年,月银二两共四十两。一年一套军装,一支火枪,诸多火药,合计一百两。 这是大顺最精锐的部队,花钱最多的桅杆射手。不管是昂贵的膛线枪管,还是无数火药喂出来的准头,都需要钱,大把的钱。 他不是那种照着训练三个月、发枪列阵填线、从参军到死加上军械均价二两银子一个月的便宜的线列兵。 小伙子并不知道,均价一百两的自己,刚才随手一枪,打死了一个从二十岁承袭、如今三十五岁、合计领取俸禄折合三万五千两的精锐武士。 他只是按照平日训练的要求,站在高处,瞄着敌军,寻找凭感觉像是军官模样的人。 山内重次的盔甲挺好看的,挺显眼的,所以他就射了一枪。 一枪之后,便取出腰间皮袋里的纸包子弹,舔了舔上面涂抹的油,用牙撕开了纸包,将带着木托的铅弹装进枪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直到第一波攻势暂歇,他才取出一柄打赌赢来的小刀,在自己的枪托上又刻了两个正字,这是他最早学会的几个字之一,很适合做记号来记录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个正字便是五个。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杀人,从小滨之战开始,他才真正有机会杀人。累计至今,已经杀出来三个正字,按照均价全甲武士的一百石米俸的武士来算,换成这些年的大米,足够养一个营队的最便宜的线列兵。 而一个营队的大顺最便宜的线列兵,总能虐杀十五个武士。 哪怕,这些武士的剑术,都如宫本武藏;射艺,都比今川义元;枪术,远胜本多忠胜。 第一二五章 先活下来吧 午饭时候,倭人的攻势已经无力。 狭窄的城前,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尸体。 城内,几个海军的后勤兵提着一个用稻草包裹的瓮,开始分发出海时候每天午餐的加餐。 果腹的食物之外,就是各种奇怪的东西。比如这瓮里的枣子,新摘的枣子用烈酒浸泡,防止变质,这是海军内用来防止坏血病的东西。 威海太冷,并无柠檬,海军暂时也没有在热带作战,只能吃一些奇奇怪怪且方便保存的东西。 海军还没有正式的编制,朝中也没有一个海军部,但内里五脏俱全,后勤补给是有专设部门的后勤运输处。保证海军自己的陆战队作战毫无问题,只是需要陆军帮忙支援一些骑兵,这才请贸易公司出手。 水手们很喜欢这种脆脆的枣子,关键是里面浓郁的酒味儿。除了每天晚饭之后给的一杯烈酒,这种醉脆的枣子便是最喜欢的食物了。 热腾腾的米饭,就在小滨城后靠海的位置蒸熟。两侧的火焰对小滨城的影响不大,也就是一些燃烧的黑灰落在洁白的米饭上。 配米饭的,是一勺加了重盐的猪油,每人五颗醉枣,以及一个刘钰从日本引进在文登等地种植的洋葱——这东西原产西亚,先传到欧洲,又到美洲,再从美洲到菲律宾,最终又从菲律宾传到日本,又从日本传到了威海,使使劲儿就能围地球转一个圈了。 猪油配米饭,这是开战才能吃到的美餐。 战斗了一个上午的士兵在米饭里浇上凉开水,冷散分开,将白花花的猪油用筷子搅开,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地喝一口,啃一嘴辣眼睛的洋葱。 再将分到手里的醉枣小心地排开,放在口袋里,取出一颗含在嘴里,直到嗦嚼的如同甘蔗渣子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若是和军官的关系不错,瓮里剩下的那些泡枣子的酒,就可以分到手里喝掉。 这样的生活,相对于此时绝大多数的大顺百姓,已经算是过年的标准了。 海军里一直奉行一句话:吃饱了,才能打仗;吃各种奇怪的果子,才能不得坏血病;喝的水一定要煮沸,才能不拉肚子。 这些奇怪的道理,有些融入了军规之中,有些变成了一种习惯,海军的后勤保障一直充足。 克扣军饷和从士兵嘴里抢食的情况,刘钰才走不久,还没来得及发生。 吃过午饭的士兵,懒洋洋地晒着秋冬日的太阳,擦拭着火枪上的火药渣滓。 他们身后的大海上,是一排高扬着海军旗帜的军舰,这让他们很安心,并不会产生被包围的恐慌感。 虽然这些军舰从上午开战之后,就因为火焰烟尘的遮挡不再开炮,但时不时派过来的送弹药的小船,仍旧让这些士兵感觉到充满了希望。 明明不缺弹药,可海军的舰长们还是选择用这种方法,来给防守的士兵提振士气,证明城中的士兵始终有退路。 ………… 战场的另一边,残余的倭人武士默默地啃着米团子。 彦根藩的藩主井伊直定是个很节俭的人,很严格地遵守着幕府的节俭令,哪怕去江户的时候也是啃米团子,为此还被德川吉宗称赞。 上行下效,彦根藩的武士们作战的时候,也只是啃米团子。 有些发馊的米团子,用茶水一泡,就可以去掉米团子的馊味。据说这是当年丰臣秀吉行军走出中国大返还时候的吃饭方式。 很多武士咽不下去自己的米团子,口干舌燥。这么多年没打过仗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连血都没见过。 他们中的一些人参与了上午的进攻,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平日在一起饮酒谈诗的伙伴死在了火枪之下,甚至很多人还在船上就被火炮击中。 回忆着战场上被铅弹打碎的肢体、被实心炮弹砸碎的驱赶,第一次上战场的武士不住地翻腾着胃里的那点酸水。 一些武士悄悄地观察着远处的藩主,不知道下午是不是还要再打。 上午短短一个时辰的攻势,四百多武士死在了城下,军心其实已经崩溃了。只不过这不是野战,还能退后集结没有溃散而已。 最近的一次进攻,距离小滨城最外面的防御还有七八丈,但那已经是极限了。 “打不下去啦!” “这样的城,恐怕是没有办法攻克的吧。” “便是越后军神攻打小田原城,恐怕也没有这么难攻。” “唐人的铁炮打的很准,大铳打的更远……” 垂头丧气的武士们,小声嘀咕着对眼前这座城的恐惧,他们已经将这座城与他们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雄城小田原城相提并论了。 一些彦根藩的武士甚至开始嘲讽起来和他们一起作战的、之前从这里撤走的小滨藩的武士。 “这样的城,你们连一天都没有守住吗?酒井氏的属下,就是这样的怯弱吗?” 小滨藩撤走的武士抽出了刀,骂道:“让唐国的军队去试试攻打彦根城啊!难道你们可以守住吗?” 叫骂声、哀叹声,此起彼伏。 井伊直定知道这仗是没法打了,他带来的武士里,最能打的一批都已经拼光了。 剩余的都是一些穷的平日里要找商人借钱、然后等着赖账的武士,这些武士的俸禄不高,吃饭虽不成问题,但也就是混个温饱。 算上今天,已经打了四天了。前前后后八百多武士抛尸城下,这样的伤亡,要是野战合战,早就已经崩溃了。 现在虽然暂时还能在炮舰的射程之外集结,可他知道,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拒绝攻击了。 手下的几个亲信家臣都死在了城下,甚至有两个连陆地都没上去,就被头顶爆炸的炮弹炸死了。 只攻打了一个时辰,后续的武士已经拒绝登船去送死了,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进攻。 井伊直定再度抬起望远镜,看着近在咫尺、人也不多的小滨城,陷入了绝望。 绝望的不是大顺军的火枪火炮,他至少可以知道那些火枪火炮比他手里的好、打的远、打得准。 绝望的,是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有章法的改造过的小滨城。 可他看不懂,也从所学过的兵书中仔细回忆过,仍旧找不出这样守城的章法到底是什么。 如果这城池的防御布置是毫无章法的,那就更加绝望。若连毫无章法的城都攻不下,组建大顺军的士兵素质,比起农兵分离政策下的武士,强出了太多。 这仗,没法打了。 感叹一声,收回了望远镜,下令道:“退兵吧。” 退兵的号角吹响,那些垂头丧气的武士如蒙大赦。不知道谁做声,先发出了一声死里逃生的喊叫,随后这样的喊叫连成一片。 听着这样的嚎叫,井伊直定确定自己退兵的命令是正确的,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溃散逃亡,宁可做脱藩的浪人逃亡,也不会再往这座城前进一步了。 围魏救赵的战略是对的。 焚烧两侧民居遮蔽炮舰射界的战术也是对的。 第一批冲上去的武士都是精锐,是否赴死之心的。 战略貌似没错、战术也很细致、赴死之心也有。可是,就是打不赢…… 近畿地区已经再没有一支半个月之内可以抵达小滨的军队的,京都、大阪、奈良,那支突入的大顺军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井伊直定感到绝望的,不只是这个。 而是最多四五百人固守的小滨城,自己三千多人都无法攻下,甚至可能大顺军只有个位数的伤亡。 这意味着只要靠海,五百人固守一座城,就需要至少万人的部队、配上足够的大炮,才能尝试攻打。 而且攻下的时间,要以月计。 万人的部队调集,至少需要联动数藩,配上大炮行军,速度更慢。 这一切,都回到了刘钰给德川吉宗定下的防守战略:救火。 任何其余的战略,都是无效的,井伊直定不信,信了围魏救赵的鬼话,用事实再度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种救火战术,要携带大炮,人数上万,这就意味着军队只能龟速前进;大顺军攻打小滨的速度,意味着就算再增加四五倍的守军,也不过能坚持数日;而坚持数日,就算全有中国大返还那样的行军速度,也得二百里就堆一支野战部队。 而这一切,意味着整个日本需要至少三十万野战常备军、六十万守备部队,才能打下去。 但这些,是幕府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 救火的一方,需要九十万部队,其中三分之一要到处跑。 而放火的一方,只需要一支舰队,三五千陆战部队。 只要少于六十万守备部队、三十万野战常备,就会有空当、大顺军就能抓住空当登陆攻城。 既不用攻京都,也不需要打江户。 只要这么玩上一年,就能把整个日本拖垮。 幕府破产、商人凋敝、遍地一揆、处处起义。 在退回彦根城之前,绝望的井伊直定叫人取来了纸笔,给幕府将军写了一封请求。 写完这封请求,他准备切腹。 以死相谏,请求将军重视。 将小滨一战的过程尽可能细致地描绘了一遍,由此引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请将军和谈、请将军解禁兰学、请将军卧薪尝胆、请将军不要再打下去了。 而在将来卧薪尝胆该怎么卧的细节上,他向幕府将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现在看来,大顺军的这种战术,想要对抗,只有三种办法。 一种是神话的般的幻想,有六丁六甲神行之法,或是有某种神车,可以日行数百里,一次能够运送几千上万的部队进行长途机动。 第二种便是大建海军,御敌于国门之外。 第三种便是改革武士制度,编练武士,训练火器,聘请荷兰教官,从荷兰人那学习战术。 除了第一种神话幻想之外,在先练海军还是先练陆军的选择上,井伊直定建议幕府,先放弃水军,打造陆军。 “建设海军,需要时间,唐国必会察觉。” “今日可以琉球为名来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其察觉,必要摧毁。水军造船数年,可能毁在一旦。” “水军若被摧毁,陆战又不能胜,一如今日故事,纵横日本,无人可敌。投入百万金,一朝便可能化为乌有。” “由是,先改陆战,才是正途。一则唐国不易察觉。二则陆战若能胜,纵无海军,城不会失、唐国也不敢登陆,即便战败,也不过赔偿金银而已。” “若有一支野战能胜的陆军,小滨之战,唐人岂敢只留五百人而攻京都?其不敢深入,纵有海军,攻城十余日不能下,则待大军合围,其军必撤。如此纵不能胜,尤可坚持。” “编练水军要钱,编练新的陆军也要钱,二者不可得兼,必有先后。若见唐国水军强大,有御敌于国门之外之思,则中刘钰之计矣!” “水军建至一半,民饥商穷,府库空虚,唐国海军突袭港口,则金银皆为朽木、数年心血化为乌有矣。” “即便和谈停战,刘钰不死,唐国岂会守信守约?他岂肯守停战之约而坐视将军建成海军?” “先陆后海!先陆后海!唯有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考虑将来,陆军就是保证活下来的,至少让唐国只能吸血,不能割肉碎骨吸髓。” 第一二六章 权谋 写完了死谏的绝笔,签封之后,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身前。 将残余的武士交给了他们,井伊家没有绝后,他还有叔叔留下的孩子可以接任。 残余的武士退回彦根城,或是驻守在小滨的敦贺町等地。如果大顺攻打彦根城,直接放弃彦根城即可。 反正守不住,大顺也不可能在这里长久逗留,不要做无谓的伤亡。 安排好了彦根藩的一切,他带着这封绝笔,带着两名亲信家臣,星夜疾驰,往向江户。 江户城中,肉眼可见的恐慌和混乱,一种说不出的萧条,连平日里最红火的皮肉生意,都停顿了。 虽然幕府试图封锁一些不好的消息,但一些消息还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了外面。 大顺军攻入京都的消息,怎么也瞒不住。 百姓恐慌,江户城本丸之内,也弥漫着一种失败的情绪。 前几日荷兰商馆馆长来到了江户,转达了荷兰对这件事态度:荷兰国将在这场标准的东方式的、因为朝贡国归属而引发的冲突中,保持绝对的中立。 德川吉宗这一次给足了荷兰馆长面子,再度掀开了遮挡他在面前的竹帘,和荷兰馆长面对面对交谈,甚至提出了要断绝贸易作为要挟。 上一次掀开竹帘,还是他当个将军之后,第一次对兰学产生了兴趣的时候,之后便又恢复了之前隔门帘的制度。 但荷兰馆长的态度也很强硬,认为这件事与贸易无关,他们拒绝任何形式的出兵,并且再三重申中立。 断绝贸易的要挟不成,德川吉宗又按照大冈忠相提出的利诱之法,提出若是荷兰出兵支持,将扩大荷兰的贸易额度,取缔中国的贸易信牌,增发一倍交给荷兰。 荷兰人仍旧还是拒绝。 正如刘钰当初和大冈忠相说的那样,荷兰人知道只靠自己手里的货物,是没有办法在日本打开销路的。 英法瑞葡丹西等国,都在广东福建松江虎视眈眈,都在盼着分掉荷兰人对华贸易的份额。 荷兰自己能在日本售卖的,除了蔗糖就是香料,而这些东西的销量,并不足以弥补转卖中国生丝的利润。就像朝鲜的釜山贸易,朝鲜人以为自己在卖人参,实际上在卖中国的生丝。 能否在海上击溃大顺的舰队,并不是荷兰考虑的原因。击溃了舰队,又能如何?欧洲多少家东印度公司,在大顺海关口岸盯着荷兰? 英国这个可疑的盟友,也一定会报前明天启三年被彻底逐出东南亚之仇。 大顺也不可能放任荷兰独占日本的贸易,这一点荷兰心知肚明,在巴达维亚自顾不暇的时候,还插一脚东亚的纷争,是不明智的。 不过,荷兰人也没有把事做绝,而是暗戳戳地示意:如果中日战争结束,荷兰愿意为日本提供一定的帮助,比如教官、造舰工程师等,并且乐于帮助日本打造一支舰队。 荷兰人终究当过百余年的世界老大,靠自己全灭过英法联合舰队、烧过伦敦港口、爆锤过世界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西班牙,这点战略眼光还是有的。 他担心自己在东南亚的利益受损,所以希望扶持一个对抗大顺的力量,但绝不会自己下场。 德川吉宗要挟不成、利诱无效,早在意料之中,考虑到将来卧薪尝胆之事,也没有对荷兰人大发雷霆,仍旧允许荷兰人继续在长崎商馆里居住。 与其说是意料之中,不如说是当日大冈忠相去见刘钰之后,面对借兵荷兰这件事,刘钰给出的不屑。 这让德川吉宗更加担忧,大顺这边似乎把一切都算到了,连荷兰人这个可能的意外也考虑进去了,可以说已经是千百之虑,万无一失。 一方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布局;一方是开战的时候,尚不知大顺的军备到底如何。 可怕的是十年前开始布局的那一方,人口十倍、财富百倍。 荷兰人的反应,和当初刘钰告诫大冈忠相不要妄想时估计的反应完全一致。由是幕府内部知道当初江户谈判一事的重臣们,都被一种浓浓的失败情绪笼罩。 荷兰人刚走,京都那边就传来消息。 大顺军突袭了京都、攻入了御所。四千余大顺军在小滨登陆,调动了大坂城代手里的那支野战部队,京都周边,已无任何一支可以抵抗的力量了。 昭仁天皇给德川吉宗的信,也被土岐赖稔派人星夜送来。 如此重磅的消息在江户城炸开,重臣们惶惶,德川吉宗却暗自松了口气。 大顺军攻下了京都,在他看来,是件好事。 亦算是丧事喜办,德川吉宗终于确信,大顺想要的可能真的就如刘钰信上所说的那些东西:贸易、朝贡、开国、赔款。 否则,攻下京都,抓住天皇,毫无意义。 德川吉宗确信,刘钰不可能不知道天皇就是个傀儡。甚至连傀儡都不如,傀儡还需要人在背后操控自己做出动作,天皇充其量也就是个不会动的神龛。 昭仁给他的信,让德川吉宗确信,幕府在这场对外战争的一败涂地;但对内的统治还可以继续维系,甚至有了转机。 大顺军攻入京都,最慌的不该是他德川吉宗,而是九州岛上的西南诸藩。 如果大顺要割地,不会舍近求远,跑到江户附近的德川直辖领来割地,肯定会割就近的九州岛诸藩的。 大顺军攻入京都,如入无人之境,这会让九州岛诸藩明白,他们那点兵根本打不过。 不谈野战,只谈后勤和渡海运输能力,九州岛诸藩只要还有脑子,就该明白没戏。 现在这种情况,对西军余孽九州岛诸藩、对幕府,可谓是一场双赢。 此时九州岛诸藩的兵力,还未损失,这时候和谈,对九州岛诸藩保存实力最为有利。 所以,得到大顺军攻入京都、长途奔袭的消息后,九州岛诸藩一定会主动要求和谈。 否则,真要继续打下去,大顺军真的登陆九州岛,把西南诸藩的兵力都扫一遍怎么办? 而且他们现在主动要求求和,就会迫使幕府不能割九州岛的地:和谈可以,大义还在幕府那,大家都支持和谈;割地不行,割地那就是幕府卖国,权威尽失。 这就等于把幕府架在火上烤。 大顺如果要割地,当然会割九州岛的地;诸藩主动支持和谈,可不是为了幕府割他们西南诸藩的肉的。 这相当于他们认可幕府的权威、保障幕府的威严不失,诸藩为和谈背锅,不会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去用大义,来削弱幕府的权威;幕府用不割九州岛的地,作为回报。 而这,就需要德川吉宗在此乱局中,抓住机会,掌握主动。 办法也很简单:号称要死战不退、号称要再立新天皇、号称要决战至最后一人。 口号喊得越响,停战的阻碍也就越小,幕府的权威保留的也就越多。 现在这种局面,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此时的日本,有影响力的,实际上有三支力量。 公家,也就是天皇、公卿等辈,虽然就是个神龛,但影响力还是有的,而且很容易被人把这神龛抢走。 幕府。 以及,外样大名、实封大藩。 大顺可能想要的三样东西,也和这三支势力对应。 朝贡。 贸易。 割地。 现在,德川吉宗认为,自己只要喊出坚持抗战到底、坚持打到最后一人的口号,就可以把损失缩减到最小。 昭仁被炸,还有其余皇族,怎么都能找出来一个有血统的。 德川吉宗只要询问诸大名,提出要效明之土木堡,立新君,继续作战。 态度做足。 先慌的,就是九州诸藩大名,以及陆奥的伊达氏等实力强悍的大名。 再打下去,幕府固然完蛋,但先遭殃的也必然是九州岛和陆奥国。 反正大顺最多也就只能一次性登陆四五千人,想要直接登陆打到江户是不现实的。 那就要先拿下九州岛、四国岛、或者从虾夷往南先把伊达氏的仙台拿下。步步推进。 到时候,看谁先受不了。反正不会是缩在江户的德川幕府。 只要口号喊出,告知天下,幕府就会赢得那些主战派的支持,认为幕府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非战之罪”。 而口号只要喊出,九州岛诸藩、伊达氏等,就要蹦着高来江户,请求幕府和谈:不要另立新君、不要再打下去了。 当然,到时候肯定不会说是怕自己的实力受到打击,而是会扯出许多大义凛然的理由。 比如天皇是主动去和谈的,不是投降,不能因此废立。 而且以臣立君,不是不可。 然,太甲晦暗不明,故而伊尹逐之于桐宫;昌邑王即位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故而霍光废其帝位。 昭仁并无大错,亦没有违背《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废立也要遵守基本的法,不可废而立新。 又比如,扯出当年项羽若过江东,未必不能再起;勾践大败,尝粪而求复仇;汉高亦有白登之辱、唐宗也有渭水之盟。 当应停战,卧薪尝胆。 到时候,内心最想和谈的幕府,反而成为了主战派的标杆。 不是幕府要丧权辱国,实在是公家主动要谈、诸藩一定要和谈,幕府将军无可奈何接受了和谈和种种屈辱,实如尝粪之勾践、食子肉羹之文王。 朝贡一事,自不必提,这定然是大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到时候,德川吉宗就可以假装用割地来换取不做朝贡国的地位——九州岛诸藩一定会举出古时故事,不求虚名,用朝贡换取不割地。 至于贸易和赔钱,那也不用考虑了。 钱肯定是要赔的,大不了日后取消参觐交代,将参觐交代的花费,折算成赔款。 这样一举两得,既赔了大顺钱,又可以继续削弱外样大名的实力。 甚至,可以把各藩参觐交代的钱折算之后,抵押给大顺。 只要各藩不给钱,大顺就去武装讨债,幕府绝对支持。 贸易的话,九州岛有长崎,足够了。大顺想要九州岛之外的口岸,那也尽量争取到自己的直辖地内,亦或是将来转封,保证贸易在自己的控制下。 如此一来,那些脑子不太灵光的、狂热的、七生报国的“傻子”,会认为幕府才是主战派的,是诸藩误国。 而这些脑子不太灵光的、七生报国的“傻子”,是容易搞出大事的,到时候就不是要求倒幕,而是要求削藩、公武合体了。 那些“傻子”之外的人,都会追求切身利益,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进退。 缺乏理想主义的圣徒参与,以力假仁,比谁的拳头大,幕府还是占优势的,也不会动摇幕府的统治根基。 借势,兴削藩之义;以削藩之群情倒逼,反让诸藩依靠幕府,忠贞不二。 只要操作得当,《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也可能被吹成《出师表》里的规劝…… 第一二七章 主战者皆国贼也 德川氏的本家,在德川吉宗上一代已经绝嗣了。从一个旁支藩主入主江户,德川吉宗一方面凭借运气,一方面也有一定的政治才能。 此时此刻他已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契机,认为正是一个妥善结束中日战争的机会。 就在京都御所被攻陷的消息传来之后、井伊直定入京都的那天,德川吉宗找了著名大儒、修订校验过《七经孟子考文》和《唐律疏议》的荻生北溪,用汉文写了两封信。 荻生北溪对大顺不太熟悉,但对大明很熟悉,他参与翻译过《大明会典》和《大明律》,用词考究,完全契合和大顺的交流。 一封,是写给大顺天子的,都是些片汤话。写的不错,引经据典,可以说不卑不亢。 另一封,是写给刘钰的。 信上先是盛赞了刘钰为日本送来了番薯、缓解了享保大荒的功绩,狠狠恶心了一下刘钰。 “若无守常君,日本之灾,不下明末,必致烽烟四起,日本必然大乱。幸有番薯救荒,活和人无数,当为君立神社,年节以祀之。” “江户一别,贻有数载。昔日‘狡兔三窟’之言,言犹在耳。君之本事,实东西通用之术,若去西洋,亦可被重用。惜锁国为祖制,不能用君之学问,致有此败,今深恨之。” “土佐一战,均田免粮,真不愧大顺之臣,有顺祖皇帝之遗风也。” “上舰能乘风万里、下马能步战攻城、破城能出榜安民、民乱可月日归心,真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也。” “此战皆君运筹帷幄之功,必当封侯。” “昔日三窟之说,君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尔今自毁一窟,舍退路而报国,足见君臣一心不疑。” “然,吾闻大顺天子年近知天命,古人云,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实非人力所能更易也。” “纵如今君臣不疑,天子百年之后,新君继位,君何以自处?” “顺之诸皇子,有如懿文太子之辈欤?若无,君当细读明凉国公之传也。” “君忠臣也,或不读凉国公之传。却不知顺太子读不读《绛侯周勃世家》?” “是故,若君封侯,当祈封于日本万户为食邑。” “若新君可辅,则辅;若不能辅,以君之才,不弱秀吉,纵百里之城,亦可竞逐英杰而上洛。” “秀吉者,不过织席贩履之贱人,他既可成大业,君为华国勋贵,如何不能成?” “若君嫌日本狭小,可效前明之建州卫龙虎将军。以君练兵、统兵、治民、收心之才,待中原有变,何愁大业不成?” “而天子若不实封君于西海道,虚爵于京城……纵淮阴之才,多多益善,然困于长乐钟室,不过一二刀斧辈即可杀矣。” “君当细思之。”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先恶心恶心刘钰,挑唆一下君臣关系。 即便现在没用,悄悄埋一根刺,将来说不定哪一天,这刺就会扎的疼。 这封信的恶心之处,在于他是外人来写的。 大顺内部,不可能有人当着别人的面,和刘钰嘀咕这些。别说这些,单单是“狡兔死”这三字,就足够挑唆君臣之大罪了。 这封信说是写给刘钰的,可实际上完全就是一封公开的信,皇帝肯定能看到。 刘钰偷偷看,被知道了更不好。 不偷偷看,皇帝就算当时置之一笑,谁知道心里不会嘀咕?嘀咕的是就算之前刘钰忠贞无二心,谁知道看过这封信后,会不会自己担忧? 就算将来这根刺没起作用,也可以让大顺这边断绝了割地日本的心思——割地之后,哪怕不实封,总得驻军,而且还得军政一把抓,付以大将军印。 驻军统帅未必是刘钰,但相隔大海,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 到时候割据一方,成赵佗之事,也未必不可能。使使劲儿,一旦将来中原有变,说不定将来也能效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打出个萨尔浒呢…… 荻生北溪执笔的时候,难免记起当初在江户和刘钰的见面,以及自己以新勘定的《七经孟子考文》相赠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他眼里的刘钰,是个一心求利、但实实在在为日本送来了地瓜缓解饥荒的“小人”。 心曾生出一丝不屑。 不想数年之后,这份不屑,变为了自嘲自讽,自己和将军才是那个愚笨之人。 再见已成仇雠,不屑化为敬畏。 写这封信的时候,博学的他,竟有些把自己代入了蒯通的角色,心中竟涌出那么一丝丝伤悲。 暂停下笔,荻生北溪问道:“将军必除此人,方解心头之恨?” 德川吉宗反问道:“汝不想除之?” “他自弃三窟,将军却可为其留之。此人虽不通圣言,却有实干之才,吾等儒者不能及也。” 德川吉宗摇头道:“他很有才能,但他解决不了日本的困境。因为他解决的方法,必然血流成河。旁有唐国虎视,他的路,走不通的。” 荻生北溪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德川吉宗的意思,德川吉宗也不解释,摇头不语。 心里却想,日本的事,刘钰可以解决,也很简单。 就像是土佐一样,就以练兵而言,若各藩武士为正兵,他所编练者,可以用农、工、商为主,可称奇兵。 用奇兵而不用正兵,巩固藩政,四周无人可敌。 均田减赋、废藩而效始皇立郡县、选以科举、学以三代之学校,选贤任能,废黜武士之俸,必可成事。 幕府将军可以带头,造武家制度的反吗? 暂不想这个问题,就算真这么搞,必要血流成河。 而大顺就在旁边,怎么可能会放任日本搞成?怎么可能不趁着血流成河的时候,出兵再战?到时候各大强藩,必要奉大顺为正朔,请大顺出兵,大顺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最激进的办法,到了这一步,有大顺在旁边盯着,已经无法用了。 只能延续旧有的体制,修修补补,维系稳定,看看能不能找出不用血流成河的办法。 而德川吉宗凭借刘钰在土佐做事的风格,猜想到了刘钰的办法。 幕府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修补匠,而不是一个砸了旧船造新船的造船师。 因为在砸船的时候,在旁边的大顺会趁机把砸碎的木料都烧掉。 就算他有本事,真的能力抗大顺与西南诸藩的联军干涉吗?显然不可能。 德川吉宗心里这样想着,也不断地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过于激进,只能一步步的来,否则必完。 收起了关于未来的思索,德川吉宗又让荻生北溪继续完成那封信的最后部分。 挑唆完刘钰和皇帝的关系,在信的最后,便说幕府这边,会效土木堡故事。 再立新君,死战到底,江户不灭,誓不服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荻生北溪写前面那些恶心刘钰的话时,心情有些沉闷。 当写到这一部分的时候,心情激荡,说古论今,将心中郁结的激愤和报国之心,全都化为如刀剑的文字,激昂飞扬,将誓死一战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德川吉宗之所以在信的最后,写这么一封抵抗到底的宣言,吓唬的不是大顺,而是西南诸藩和伊达氏。 措辞越激昂,实际上恰恰是在告诉刘钰:我认输了,和谈吧。 他知道刘钰对日本一直在搜集情报,很是了解。之前的种种作为,也相信刘钰一定会选择对大顺最有利的条件。 刘钰给他的信,他半信不信,也根本没认为那封信上的条件就是全部。但他已经从大顺直插京都的作战中,摸清了大顺的要求:大顺不想占地、不想占据日本、不想统治。 既如此,再打下去,对大顺来说已经无意义了,纯粹浪费钱。 信的最后一段,实则是向刘钰提出了隐晦的和谈条件:保存幕府体制,否则他会奋战到底。 荻生北溪用重重的墨,点下了最后一个字。 将两封信封存,就要立刻送往京都,交到大顺军的手中,由他们转交给大顺朝廷。 ………… 就在城中写这两封信的时候,从小滨赶来江户的井伊直定,决定在江户城下,切腹死谏。 井伊直定没有面见德川吉宗,而是在通往江户本城的路上,当着江户百姓和诸多武士的面,要切腹。 他没有选择此时流行的“扇切”,用扇子比划一下就砍掉脑袋。 甚至,他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介错人。 而是告诫家臣,无论他有多么痛苦,都不得砍掉他的头。 任何想要帮他的结束痛苦的行为,都不允许,包括将军的命令。 然后,将那封绝笔放在了身旁,就在惊慌的江户百姓的注视下,撩开了自己的上衣。 抽出自己的刀,从左到右先划了一刀,剧痛之下,手腕猛然发力,让刀在腹腔内转了一下,向上一切。 抽出刀,将切腹的刀压住绝笔,这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忍耐力。 皮下组织神经丰富,如果只是切皮和肉,不见得有多疼。 可剖开的腹腔,内里的脏器,开始制造出比切皮痛苦百倍的感觉。 割开的小肠里,还未完全消化的肠道糜液,流进了腹腔;小肠流出的液体内的蛋白酶,腐蚀着自身的蛋白组织;向上横切刺破胃液的酸液,滴滴答答地冲刷着大网膜。 整个腹部,就像是被拔掉了指甲之后,用沾满了盐酸的铁刷子剐蹭。 进化而来为了保护自己、好让自己知道腹部有病变的神经组织,精确地传递着信号。 融合了阑尾炎之前的压痛和反跳痛;体验着胃穿孔的酸液腐蚀的灼烧痛;每一处都感触着肠穿孔遍布整个腹部的剧痛。 井伊直定伸出手,像是初生的婴儿抓握反射一般,死死地抓着地面,肉骨的手指插入了坚硬的泥土,用力攥成一团。 豆大的汗珠遍布全身,牙齿已经咬碎,嘴里渗出了咬破了腮流出的血。 “咬舌自尽吧!” “扯断肠子吧!” 这样的想法,不断地在头脑里闪现。每一次压下之后,都会再次出现,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周围观看的百姓和武士,有许多已经吓得不敢看下去了,有人飞奔去告知德川吉宗在外面发生的一幕。 井伊直定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用最后的力气喊出来一句话。 “唐国不可战胜,久战必亡,亡国灭种。妄言死战者,皆国贼也!主战者,国贼也!” 第一二八章 只把忠臣作奸佞 主战派的反面,不止有投降派,还有主和派。 疼的满地打滚、泥土沾的满肠子都是的井伊直定,就是主和派。 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源于他认为应该答应大顺的一些条件,有底线的和谈。 再打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的。 强藩藩主们不会因为他们是日本人,就不去和大顺合作。这一点老百姓可能会不理解为什么,井伊直定这种贵族却清醒无比,贵族圈子里可是一直都有伊达政宗问西班牙借兵、三分日本的传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希望以死来让主战派的声音压下去,尽快促成和谈。 德川吉宗听到近侍的回报后,心里猛然一沉,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手里的扇子。 这是个忠臣。 可他此时只能做个奸臣。 否则对幕府大为不利。 和谈一事,公家可以说、外样强藩可以说,唯独幕府、亲藩大名、谱代大名不能先说。 沉重地呼了两口气,心中滴血般疼了一下,随后就将这种痛苦压下,故作怒色,喝道:“因幡守怯战如斯,乱我军心,妄言和谈。与靖康耻后之秦桧何异?” 嘴里怒骂,心中却还想见见这位忠贞之臣最后一面。 以勃然作色态,拂袖起身,不等仪仗,只穿木屐,踏然而出。实则是心疼忠臣切腹,不找介错,又要背负骂名,却不好表现出关心,只好借势疾行。 匆匆来到众人围观的地方,井伊直定还没有死,他切得很有水平,没有伤到大动脉。 跟随的家臣已经不忍看下去了,但家主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介错,只能跪伏地上,痛哭流涕,不敢抬头。 待德川吉宗靠近,家臣跪着将井伊直定的绝笔和佩刀递上。 已经几近晕厥的井伊直定听到了德川吉宗的声音,想要挣扎几下说点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 德川吉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切腹的,之前切腹的也有不少,但大多数都是扇切,比划一下就是;偶尔有真切的,那也是刚切开,介错人就一刀砍下。 真正不砍头,活活忍受的,之前并未有过。 即便是传说中最刚烈的仁科盛信,那也是切腹之后立刻自己把肠子扯断,抛向了织田家;服部半藏号称忍者头目,给德川信康当介错人的时候,看到切腹的场面,也是精神崩溃没力气提刀砍头。 切腹之前,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闹腾到现在,稍微胆小一点的都已经受不了,跑开了。 但井伊直定的目的也达到了,闹市切腹,死前之语,很快就会传遍日本。 他想用这种最痛苦的死法,来证明一件事,自己不是怯战,连这样的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战死沙场吗? 只是,真的打不过,再打下去,肯定要完。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死法,来压住继续打下去的声音。 德川吉宗忍住双腿的颤抖,眼里似乎有些湿润,但还是怒喝道:“汝不畏死,奈何怯战?御苑之耻,不战何雪?” 怒斥了几声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去看井伊直定一眼。 可走了几步,心中终究不忍,叫侍从把井伊直定抬入城中。 入城之后,遣散其余人,德川吉宗孤身一人来到井伊直定身旁,折腾到现在的井伊直定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想要说点什么,可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 德川吉宗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汝真忠臣也,我知汝不怯战。” 连说了几声,井伊直定嘴里发出哬、哬的吐气声,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敲了一下地板,示意自己听到了。 德川吉宗站起身,离开了井伊直定,喊来了人,砍下了井伊直定的脑袋,最后连着一点皮,结束了他的痛苦。 回到居室,遣散了身边人,打开了沾有井伊直定血的绝笔。 当读到小滨城之战的情况时,他抽出了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三下,作为记性。 三割之首,悔不该当初见刘钰,日后当记刘钰之言,万不可信;三割之次,恨刘钰给他送来了骑射无双的史世用,自己却用火枪大炮;三割之末,恨自己一上台就先罢免了新井白石,没有听他关于“南蛮实学当与切支丹教分离”的建议。 三省吾身之后,看着井伊直定提出的“弃水师、重陆战”的建议,回忆起井伊直定死前的惨状,几滴眼泪从眼角滴落,润湿了信上已经干涸的血液,点点花瓣散开,若梅嫣红。 本来按他所想,大顺这一战成于水军,自己也应大建水军。可现在看到井伊直定的绝笔,细致分析了大建水军的危害,再感受着自己刚刚割破的手指三省之一对刘钰极度的不信任,觉得井伊直定的话,当真有理。 自己要是花费金银去建造水军,只要大顺那边没把刘钰杀了,刘钰肯定会想办法在他建的一半的时候,带着舰队把建到一半的水军全都击沉。 既不会在开建之初就这么干,也不会在建成之后再那么干,德川吉宗想着刘钰的无耻和阴狠,心想只怕定会如井伊直定所言,定然会在钱都花了、战斗力却还没行程的时候,一波烧杀。 可是,纵然井伊直定洞察了将来卧薪尝胆的方向,打造一支新式的陆军,又谈何容易? 号称旗本八万众,武士的利益不能动,就没钱再编练新军。 享保饥荒之前,穷的连旗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甚至暂停了参觐交代。 这几年财政状况刚刚好转,和大顺打这么一仗,再想到刘钰必定会狮子大开口要几万斤甚至几十万斤的金银,财政会更加窘迫。 已经五公五民了,加上屋头村代的吃拿卡要,实际上已经是六公四民甚至七公三民了,难不成要收到八公二民? 真要收成这样,百姓的一揆恐怕可不就只是和藩主谈条件了,而是会揭竿而起。 新井白石当年之所以减少了贸易、改变了政策,就是因为金银外流太严重了。刘钰给他的信上,明白地写着要日本放开贸易,到时候金银外流会更加严重,仍旧没钱。 枪械大炮,就算能买到,钱从哪来? 武士的利益不能动,就还必须要保证农兵分离政策,还得保证武士的俸禄,否则幕府的统治就会岌岌可危。 农兵分离,兵员只能是武士,死一个少一个,比得过大顺那边抓来农民当兵的数量吗? 在这一刻,德川吉宗终于感受到了井伊直定在小滨之战中的绝望。 就像是小滨一战中,战略也对、战术也行、勇气也有,可就是打不过。 现在他面临的将来,也是一样。 思路有了、先陆后海的大略也对,可就是什么都做不成。 看了许久,终于化为一句疲惫的长叹,将这封信收好,召集了老中等重臣,下达了一串“要死守”的命令,实则是最后吓唬一下西南诸藩。 命令和歌山附近的旗本武士,立刻北上大阪、京都。 命令大坂城代的部队,从鸟取退回京都。 命令冈山藩、广岛藩的武士,支援京都,做最后决战玉碎之准备。 命令支援仙台藩的部队,迅速返回江户,以免大顺趁机登陆。 然后,又将京都的消息传于各藩藩主,示意要另立新君、抵抗到底,战至最后一人。 这几条命令,单听起来,都很合理。既是要战至最后一人,大顺军战力又强,那就需要集结一起作战。 而实际上,让冈山藩、广岛藩的武士支援京都,等同于把长州藩的侧翼打开了,故意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是让长州藩表态:打,还是和。继续打,萩城必丢。 反正,长州藩山高幕府远,那可不是幕府的地盘。 让支援仙台藩的武士返回,等同于把仙台藩伊达氏给放弃了。 有本事你就自己和大顺去打,没那能力,就要在幕府要另立新君死战到底的时候,坚决反对。 反正大顺军就算要打江户,也得先踏着各藩的尸体过去。 德川吉宗为了做足姿态,要领兵亲自前往京都,而让快三十了还尿裤子的德川家重留守江户。 示意要在京都决战,围歼破京都之大顺军,收复京都——毕竟,就算另立新君、死战到底,这新君即位,也得在京都。 ………… 京都,李欗正在忙着叫人把僭御所里那些僭越的字,全都涂抹掉。 把能摘下来的僭越的牌匾等,也全都摘了下来。 之前吴芳瑞人少,为了不过于刺激昭仁,非礼勿视即可,这没有什么问题。 李欗身为皇子,那就不能只是非礼勿视了,而是非礼则砸、非礼则拆。 四千多军队进驻京都,腰杆子比之三百余人奇袭的吴芳瑞,可是要硬气的多。 但考虑到对方毕竟也算是一国之主,就算是亡国之君,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昭仁就咬死一句话,他是去和谈的,不是去当俘虏的,否则他就自杀。 李欗当然明白抓个活的是什么功劳、砍个脑袋又是什么功劳,也一口答应下来,允许对方保留一定的出行仪仗,但要在大顺的礼制之下不可逾制僭越。 考虑到日本和朝鲜国之前的交流,朝鲜是郡王,但可以用亲王礼,所以也允许昭仁用亲王仪仗之下的。两边的礼仪不同,李欗也不多问,只要按照大顺的规矩,用亲王礼去切就行。 昭仁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排场,他就是个神龛而已。李欗满口答应下来,说是请他去谈判,而不是抓他当俘虏,稍微保留了几分颜面,免得这么大的功劳变成死人。 第一二九章 宜缓不宜急 大军没有在京都停留太久,这地方不适合驻军,而是向北退回,在城外驻扎。 临行之际,李欗又叫人张贴榜文,诉说此次大顺伐日的正义性,皆因琉球而起、又诉残暴重税之政,大顺天子,代天而罚。 又假惺惺地叫人统计了一下吴芳瑞放火烧掉的民居,示意大顺仁义之师,日后定会赔偿。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也没几个钱,也不是自己出。 到时候用日本人的钱,收买一下日本的民心。 未必有用,也未必无用,只看朝廷谈判的目的是占领,还是别的。 他又不知朝廷谈判的底线,诸多只是猜测,故而先将路铺好,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倭王昭仁、关白一条兼香等,皆随军前行。 李欗接到了小滨城击退了井伊直定军的消息后,知道小滨城真的是固若金汤,再无后顾之忧,也没有选择从原路返回。 先派人将倭王被抓的消息,星夜传回小滨,叫海军立刻派人告知朝廷。 随后就沿着琵琶湖周边转了一圈,就地筹粮,连克彦根等大藩之城,在近畿地区搅动一番,直到侦骑告知四方的倭人都朝这边集结,他才慢悠悠地退回了小滨城。 周边已经没有野战机动部队了,分散的城居,在轻便的大炮面前,等同于死地。 绕了一圈,侦骑已经发现了大坂城代太田资晴率领的部队,正沿着海岸朝着小滨城进发。 但还留下了一些部队,来镇压鸟取的农民一揆。 冈山藩回撤的部队,和太田资晴的部队互为犄角。 可能是被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吓到了,两支部队齐头并进,保持两天之内即可支援的态势,行军速度并不快,也没有冒进。 和歌山的倭人也朝这边进军,东边还有一些倭人部队。 沉浸在抓获了倭王的不世之功中的吴芳瑞,并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和随军参谋部的人查看了一下态势后,认为不应该在这里逗留了。 其实如果胆子大一点,完全可以抓住机会,歼灭冈山藩或者太田资晴的一部。 但吴芳瑞和参谋们研究了一下,认为冒险倒算不上,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把倭人的部队都调动过来了,没必要打这种傻仗。 一个参谋一言道出了另一个原因,无奈道:“海军都是鹰娑伯一手带起来的,当日咱们在青州军的时候,海军就是亲娘养的,咱们是后娘生的。这点陆战队,是海军陆战的精锐,赢倒是能赢,可要是死伤数百,鹰娑伯可会指着咱们骂娘的。” 吴芳瑞笑道:“那是自然的。不但要骂娘,还要去家里骂。况且,就算打赢了,没死伤多少,还是会被骂。” “鹰娑伯会问,倭人都被调动起来了,你们有船,处处空虚,为什么傻呵呵的野战?当参谋连这点眼界都没有,学的东西都就着馒头当咸菜吃了?” 围看地图的参谋们都笑了起来,想到了当日在威海时候刘钰说话的风格,都挠挠头道:“算了,不打了。” “西边有将近两万,怂的一批,齐头并进,不敢冒进,走的跟王八一样慢。” “南边的部队,人不算多,可是走的也不快。咱们要是杀个回马枪,西边的太田资晴万一脑子动一动,急行军围住小滨,万把人,倒是危险。” “就算抓冈山藩的兵,打一仗,抗线的都是海军的人。想打歼灭战,就得抗线、变阵、包抄,肯定会死不少人。这些人都是鹰娑伯苦练出来的,真要死伤一个营队,回去也不好交代。” “撤吧。” 吴芳瑞亦点头,将参谋的意见汇报给了李欗,询问李欗的意思。 李欗问道:“如今部队都被调动过来了,咱们再返回米子,支援当地的百姓?还是怎么样?那石见银山的银子……” 吴芳瑞并不知道李欗才当了海军几天的家,便已经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了,而是深刻感觉到银子的重要性。 “殿下,在下倒是问过。这银子,不是说白花花的银子埋在地下,挖出来直接拿走就行。是要像冶铁冶铜一样提炼出来的。拿下来也没有银子,没什么用。” 李欗哦了一声,笑道:“这我却不知。做皇子的,五谷不分倒不至于,每年都要与父皇一起扶犁开耕,为天下表。可是,还真不知道金子银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既如此,那就撤回釜山吧。吴将军觉得,隐歧岛需要留兵吗?” 吴芳瑞摇头道:“不用。留兵无用,要用再取便是。倭人不可能再分出兵来占隐歧岛。大军在那暂且一下,返航釜山便是。只有一样,还请殿下决断。” “说。” “呃……就是,虾夷那边,杜锋支援这边的陆战队,是让他们回虾夷?还是跟着一起去釜山?” 李欗问道:“吴将军是什么意思?” “殿下,这是海军的事。还是请殿下询问一下各个舰长那边的意思。在下的意思嘛,就是一起回釜山。趁着倭人兵力都集中在王城附近的机会,袭取别处。不然还要转运威海的陆军前来,只怕贻误战机。” “吴将军这是立下了盖世奇功,可是忘了嗷嗷待哺等待立功的同袍了啊,哈哈哈……”很善意地开了个玩笑,吴芳瑞心道是也不是,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东边倭人的兵力完全空虚了,枢密院那边得到消息送回釜山的时候,肯定会想着趁此机会速战,不给倭人重新部署的机会。 李欗对海军的作战模式已经多少有了点了解,但还没打过正式的海战,海军里的许多事他也确实不太懂,便依着吴芳瑞的意思,叫来了几个重要的、能独挡一面的舰长。 将配输给杜锋的陆战队是去釜山、还是回虾夷的疑问一说。 陈青海便道:“殿下,杜锋之所以敢调动这些兵力支援,源于虾夷的海峡常年不冻。虽纬度与海参崴相同,可杜锋仔细问过,与海参崴的气候大为不同。” “他或猜测,有暖流经过,所以常年不冻。故而他那边的军舰是够了,足以守住。再给他兵力,他也无力去攻,千余精锐,终究太少,攻不下仙台。但防守的话,那些兵力又无意义,根本用不上,倭人也不能飞过海峡。” “鹰娑伯常说,要把手指捏成拳头打人。如今既捏成了拳头,暂就不必松开。” “倭人已被调动,西部空虚。速回釜山,若枢密院有令,则执枢密院之令;若枢密院无令,何不袭取长州藩的萩城?” “若长州藩回援,则攻下关。下关一破,我海军可纵横于鲸海、濑户海。如今我们只能沿鲸海一线登陆,若得下关,则南北贯通,处处可以袭扰。” “倭人若来夺,东部兵力又空,他们用腿,那里跑得过船帆?若不来夺,我们便可袭扰九州岛东侧。” 这既是陈青海的意思,也是海军内部的意思,他们是打定了心思,要靠自己解决日本战事。 真想解决,就得把海军自己的陆战部队聚拢在一起,才能搞大事。 不想让陆军抢风头,那就要把海军的优势发挥出来,靠机动性调动倭人,将九州岛变成一座孤岛。 若成孤岛,则陆军就不需要登陆作战了。而要想其成孤岛,只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攻取下关。 李欗已经尝到了依靠海军机动的甜头,想了一下这个计划,笑道:“只有一个问题。若是长州藩死守下关,不管萩城呢?” 陈青海道:“若长州藩藩主为将军,则可死守下关。然其为藩镇,殿下以为,可有藩镇舍己而为国者?若无土佐一事,或许未必回援;既有土佐之事,其必回援。” “妙哉!”李欗拍手一赞,点头道:“当真如拨云见日。我总是忘了倭国藩镇之乱政,与本朝大不相同。既如此,那就全员撤回釜山!” 舰队起航,在隐歧岛稍微逗留,即刻返航回了釜山。 船刚靠港,就有人匆匆赶来,送来了一份圣旨、一份枢密院的命令。 圣旨里,大赞了李欗、吴芳瑞的功劳。 皇帝不吝赞美之词,将这一战类比为霍去病深入匈奴、李靖破突厥俘颉利可汗。 对李欗的最高奖赏是“真吾麒麟儿也”! 对吴芳瑞的最高奖赏,是一句“西征袭伊犁、东征擒倭王,真浑身是胆!” 至于事后的赏赐、金银,甚至爵位,可能都比不上圣旨里的这两句话。皇帝想要叫人高兴,可以就废二两墨。 圣旨之后,便是枢密院的军令。 釜山已经增兵三千,命令海军休息两日,择机出战,袭取萩城,缓攻。 若长州藩回援,则围城打援,野战击溃长州藩的援军。 若长州藩没有回援,则攻下萩城。 其不回援,攻下萩城后,就加固萩城的防御。那里便于补给,就在海边,也是如小滨一样的建在河流入海口处的城,而且根据之前的侦查,挖掘了一条运河沟通河流和大海,靠近海湾,只要海军还在,比之小滨城还容易守住。 命令的最后,再三告诫海军诸部,若长州藩回援,野战胜之,则可趁势袭取下关。若其不回援,不得擅启袭下关之念,只要在萩城固守即可。 调去枢密院的参谋们也不是吃干饭的,根据之前侦查后的地形地图,制定了一份打时间差的作战计划。 海军离开小滨之前,倭国主力已经开始在小滨附近集结。 则依靠海运的速度优势,则可至少拉开一个月的时间差。 有了袭取京都的教训,倭人多半不敢再把中心部署的兵力全部调动,有九成的把握会缩在京都、大阪至江户一线。 就算倭人的脑子坏了,不按常理出牌,全力向东,枢密院的参谋们经过计算,认为倭人担心轻兵冒进被歼,必会齐头并进、互为犄角。 就算在海军撤离小滨的当日就向东,按照行军速度来算,也能挤出一个月的时间差。 故而可以将大军集结在对马修整,军舰骚扰下关,做出兵力集结于对马、要攻取下关之态势。 要给长州、长府、广岛等藩的倭人,留出反应的时间,海军跑的太快,陆军精锐和陆战队纪律和训练太好,有时候也是个麻烦,还得干巴巴地坐等对面反应。 半个月后,顺风顺洋流,突袭萩城。围而缓攻,以七日为期。 若七日内,长州藩主力回援,则可围城打援。 若七日内,长州藩主力不动,则破萩城,巩固城防。 如此,就算倭人疯了,完全不按常理,亦可万无一失。 后面还有关于调动、后勤、运兵的种种计划,倒是也没规定的太死,而是让随军参谋部修订完善。 明面的命令之后,还有一封机密程度更高的命令,只允许李欗、吴芳瑞等寥寥数人查看,不得外泄。 “萩城可取,但不可急。必要缓,大军集结齐至,方可取。单取萩城无益,益在野战全歼长州藩之援军。” “若其不援,则意味着长州藩深知野战不敌,九州岛各藩与长州藩,也必不肯再打下去了。” “若其援,则正好消灭,做给九州岛诸藩看。” “是故,只可缓、不可急。” “若急:长州藩不援,则与幕府和谈之日近在咫尺,破城固守即可,自大善;若其援,主力未齐,纵然攻下,守住自无问题,但恐各藩心里没数,以为野战未必输,只是攻城欠缺而已,却不能威慑其心。” “京都一战,做给幕府看。萩城一战,做给西南诸藩看。” “若长州藩回援,则力求歼灭战。待歼灭,则在萩城行仁政,分武士之田、免农夫之赋,羞辱武士后放归一部,使之亲见传音于九州岛诸藩。” “诸藩所惧者,减赋降税之政也。吾能立足,则其不敢战。” “聪明一点的掌军之人,在我军突入小滨、直插京都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不敌了。但世上的人,未必都聪明,也有蠢笨如牛的。战至此,难缠者,非聪明知兵之辈,实愚笨不知兵之蠢货也。” “我军久战无益,空耗钱财。诸君功已不世,当求稳重。” 第一三零章 恶心的战术 密令将战略和庙算的一些打算也说了出来,看似是十足的信任。 实际上,则是隐隐告诫了一下海军,不要琢磨着自己干几票大的,要严格遵守枢密院的战略,不要打无意义的仗。 只是表达的很隐晦,实实在在担心海军脑子一热,攻下了萩城之后去打下关,甚至跑去九州岛刷战功。 倒不是不能打,而是毫无意义。除了刷战功之外,卵用没有。 把长州长府九州岛等实权大藩打的太疼,容易打破日后幕府与强藩之间的平衡。 对将来分而治之、居中控制的理藩政策,大为不利。 枢密院想要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维持武士特权,保证日本有至少四十万户有消费能力的人群,也就是那群武士。 此时日本的农民,能买的起啥? 枢密院不想要一个乱成一团,各藩倒幕战国,没人消费,挤香油一样把老百姓的钱挤出来去买军火、造军舰的日本。 下层参谋和军官想着的,是刷战功;枢密院想着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结束战争。 李欗打仗的本事还没学到,可这密令中隐晦表达的意思,他却看懂了。 之前说过,打不打要听朝廷的,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枢密院不但隐晦地表达了军中刷战功的担忧,还制定了算是很详细的计划,这就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战功沦为“刷”字的时候,战功对于战争本身已无意义了。 收起了枢密院的密令,李欗苦笑道:“诸位,这可是一条鞭子呐,措辞颇为严厉。既如此,那就不要无事生非了,就按枢密院的计划行事吧。” 吴芳瑞心道反正我的战功也够了,除非袭破江户,否则也没什么能相比的了。 “殿下且宽心,海军若不能登陆,也做不了什么。舰队若能抓住机会,全灭倭人水军,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枢密院此令,说的是不要胡乱登陆野战浪战而已。” “在下这就去制定修正一下计划,殿下可先派人将倭王护送回天津,军舰护航,也不影响后续的行动。” 李欗笑笑,随后摇摇头。 心想不管是圣旨,还是枢密院的密令,都没说把倭王送去京城。 这么大的事不说,显然不准送去京城,暂时先扣押在釜山或者对马岛,更合适一些。 应该是送去之后,没法处理。 天朝要赢,就要赢的堂堂正正,要让倭国自降帝号,上表称臣。 而且倭王也没有实权,在没有堂堂正正让倭国自降帝号上表称臣之前,就送去京城,就成了烫手山芋。 赢了个面子,又成了自欺欺人,到时候幕府那边真立了新君,反倒不好办,自己也下不来台。 朝廷可能是实实在在被朝贡国各种打脸之后,有点挂不住了。 朝鲜背着天朝承认幕府是国王,变相承认天皇是帝;琉球背着天朝被萨摩藩控制,朝贡贸易不停……这种皇帝的新衣若是一直不被掀开,全都装傻,掩耳盗铃,其乐融融;一旦被揭开,皇帝脸上实在挂不住再去当被人耍的傻子了。 现在把倭王送去京城,要么当俘虏对待,朝廷上下肯定会马屁如潮。 万一到时候万一幕府死磕就不朝贡,另立新君。今日马屁如潮,将来都是打在脸上的巴掌。 倭王就算入京,也得是和谈之后,带着称臣之表入京的时候。 否则倭王万一是个刚烈点的,入京之后破口大骂说汝为日落之国天子、吾为日出之国天子云云,这事儿就没法收场了。 这就是个神龛,拿在手里,能加一点谈判的筹码,可也只是个筹码,却不是主持谈判的人。 朝廷分得清倭王和幕府的关系。 圣旨虽还没来,李欗猜测应该过不多久,就会有礼政府或者懂谈判的人专门前来接洽。 于是先将倭王安排到原釜山倭馆里居住,叫人专门看管,不要逃亡就是。 各种用度,尽量满足,可以预支,事后肯定会补上。反正他们也吃不了啥,好像也怎么吃肉,花不了几个钱。 估计数日之内,新的命令就会传来,李欗便留在了釜山,将舰队的指挥权交到了馒头手里,让馒头指挥舰队袭扰下关。 陈青海留在釜山,负责护航、运输兵力到对马。 大张旗鼓的行动就此开始,先头部队先登上了对马岛,休息了三日后,后续部队开始陆续上岛。 馒头带领着部分舰队,前出到下关附近。 没有进入下关海峡,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海峡内的情况。 下关海峡里,集结了大量的小船,看起来足二三百艘,但都很小。缩在里面,眼看着大顺的轻船靠近,在那测量水深、扔浮标,也没有一艘船出海峡。 看了一阵后,馒头扭头与身边的几个军官道:“倭人也不是没有知兵、知水战的。木乱成马咧,癞蛤蟆爬脚上,不咬人,膈应人啊。” 那几个观察情况的军官也是冲着远处龟缩在海峡里的倭人水师骂了几句,心道一群怂货,倒是出来战啊。 此时没有蒸汽机,除非舰队指挥官的脑子锈住了,否则不会选择深入下关海峡的。 下关炮台在长府藩的藩厅附近,面向濑户内海,在那里登陆可以直接威胁长府藩的藩厅。 不过,这一次倭人面对的局势,和后世历史上的西洋诸国炮击下关炮台的情况根本不同。 后者有蒸汽船,可以不用担心风向暂停被堵在狭窄的海峡里;后者登陆兵力不足,长州藩那时候已经买了火枪大炮,西洋诸国的兵力不足以登陆作战。 而现在,大顺已经占据了对马,大顺可以登陆作战,而且之前的表现是很喜欢登陆作战。 于是,日本这边的应对策略也就全然不同了。 整个九州岛、本州岛等地能征集到的水军,都征集过来,组织了一支有两百多条船的水军舰队,死死堵住下关海峡,防止大顺军通过海峡。 海战肯定是赢不了的,锁国这么久,水军是什么水平,这些人心里还是有数的。 堵在海峡里,大顺的风帆舰敢进入海峡,就可以用这二百多条小船围攻、纵火,尚有一战之力。 但如果大顺军不进入海峡,征集的水军也不会出海峡出战。 这就叫癞蛤蟆似的,不咬人、膈应人。 说打不过吧,也不是打不过。 二百来条小船,倭国的船设计有严重问题,重心太高,没法放置重炮;木板太薄,用9磅炮上船,可能就会把船震碎了。 最大的船,也就是在船头放置一门佛郎机,有些佛郎机的岁数,比大顺太祖李自成的岁数都大。 大部分的船,还是水军上船,接舷肉搏。 就算地形狭窄,就算海峡不宽,大顺海军最坏也就是拼上两艘战舰重伤,就可全灭倭人水军。 但海军连一条船都不想出事。万一运气不好,一下子没风了,甚至可能会全折在里面。 躲在里面不出来,海军不能通过下关海峡。 威胁濑户内海,就不如从松江起航去琉球、再从琉球北上近了。 所以馒头才会发出感慨,说倭人也不是没有懂水战的。 这支拼凑的水军,发挥了最大的作用,确确实实堵住了下关海峡。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们无法阻挡大顺军登陆,一旦登陆,把大炮架在海岸上,这些水军要么留在海峡里挨炮轰、要么退出海峡被大顺海军全部歼灭。 然而,这就够了。一支注定全灭的水军,发挥出了全部的作用,恶心的大顺海军只能绕开。 舰队在下关外的岛屿附近飘了一天,倭人水军不但没有出战的意思,还往后缩了缩,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出海峡了。 几艘轻型的、吃水比较浅的快船,在安全范围之内,测量着水道的深浅,投掷一些浮标,标记出可以通行的水路。顺带试图引诱一下,可倭人水军根本不上当,就是往海峡里面缩。 岸上可以看到一些骑马的武士,不断飞驰,估计是在传递消息。 馒头观察了一整天,引诱了一整天,倭人水军就是不出来。 第二日一早,向北边派出的测水深的船就传来了消息,找到一处可以靠岸的地方。 没有码头,只有一个鱼获码头,几个斥候上岸,抓了几个倭人农民,询问了一下情况。 通译询问之后,告诉馒头,这里属于长府藩的丰浦郡,名叫绫罗木村。据说是当年秦人东渡至此,教会了当地人养蚕种桑,固有此名。 这传说估计是穿凿附会的,但看来秦人东渡的传说流传的倒是很广。 这里距离长府藩的藩厅、曾经毛利氏建造的栉崎城也就十来里路。 大致情况问清楚后,故意把这几个农夫放走了。 舰队起航,沿着测深船留下的浮标,北上十余里,就来到了那处水深一些、可以靠岸近一些的海滩。 海滩很平坦,海岸上有一队武士守卫,约莫百余人。 这里地势平坦,附近没有什么高山,四周的情况一览无余,旁边还有一条不算宽的小河。 岸上大约一百多个武士,离得很远,馒头下令各舰排开,用大炮打蚊子的方式,炮击岸上的那些武士。 快船继续测量周边水深、投掷浮标,一小队陆战队乘小艇登陆。 纯粹是浪费炮弹的炮击开始了,这里连个炮台也没有,轰了两轮,岸上的武士就一哄而散。 划着小艇登陆的陆战队在上面插了旗帜后,向前侦查了一下情况,并不急着撤退。 “就这里了。” 旗舰上,馒头点点头,选定了一处惊动长州、长府等各藩守军的绝佳位置。 这一处叫绫罗木的小村子,虽没有像样的码头,但是海岸很宽,登陆没有阻碍。 当年跟着刘钰去江户的时候,馒头他们走的是从长崎到小仓的路,下关海峡里面有什么,当年都记得清清楚楚。 之前是有两处很老旧的炮台的,估计从开战到现在,应该也会修筑几座。不过也就是能威胁一下下关海峡,配合配合水军防止大顺海军通过下关海峡就是。 海军和炮台对射,是愚蠢的。 可大顺又不是后世那些西洋诸国,调兵要从几万里之外调来。对马岛都占了,炮台的岸防炮再好,也挡不住陆军。 倭人既然还有知道水军要堵在海峡里、不能出战来恶心大顺的,那肯定会在下关附近集结大量的武士,以免大顺登陆作战。 倭人既用猥琐的水军龟缩海峡战术阻挡大顺的大型战舰,馒头也就用假装登陆的方式,恶心一下长州藩,顺便摸一摸长州藩兵力部署的底。 若在这里登陆,夺取了栉崎城,控制了炮台,海峡里倭人拼凑出的水军就无用了。下关海峡也就四敞大开了。 那样的话,直接切断了长州藩和九州岛的联系。 这是必争之地,全体倭人未必死守,但长州藩一定死守。 第一三一章 心情起落如潮 看到倭人在下关的防御方式,馒头也想明白了枢密院那边的想法。 倭人又不瞎,海军军舰太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打不过。全都窝在海峡里,不敢在宽阔海面上决战。 可陆战的话,实际上倭人主力还没和大顺军真正交过手。之前打的几仗,要么是巧仗、要么是占据海军炮击优势的攻城、要么是守城,说不定真就有脑子不太好使的。 陆战的话,都是俩肩膀抗一个脑袋。 大顺有燧发枪,他们有火绳枪;大顺有大炮,他们也有,无非就是打的近、又不准,但终究还是大炮,都是拿火点燃的,又没有什么代差。 总有人觉得,说不定可以拼一拼。 所以终究还是要打一场野战,把他们的最后这点自信、或者侥幸,彻底打没了,才能很顺利的和谈。 想通这一点,也就明白这一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 这一仗不是为了拿下萩城,而是为了歼灭长州藩的主力,证明一下大顺军野战也很厉害,不止会用机动性打巧仗。 让西南诸藩心里有点数,杀鸡儆猴,看了一圈,长州藩当这只鸡最合适,那就只好拿他开刀。 ………… 长府藩,藩厅内,长州藩的藩主毛利宗广刚刚得到了大顺海军出现在绫罗村海岸的消息。 身边的几个重要家臣,以及长府藩的藩主毛利重就,均是一脸担忧。 长州藩是毛利氏的本枝,长府藩是其分支。 毛利宗广和老婆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长府藩的毛利重就既是长府藩的藩主,也是长州藩的继承人,如果毛利宗广一直生不出孩子,死前还得认他为养子。 现在不是考虑能不能生出来孩子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长州藩还能不能存在。 从中日开战到现在,毛利宗广的心情,可谓是起起落落。 一开始是慌。 毕竟这事儿,大义上是因为岛津氏而起。 按照蒙元侵日的经验,大顺肯定会先攻对马、再登九州、控制下关。 那长州藩在大顺拿下九州后,就要首当其冲。 对马被攻陷后,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 一方面大顺和蒙元不一样,蒙元只能从对马去平户,大顺之前却是跑到过土佐、江户的。 一方面又知道唇亡齿寒,九州岛要是完了,自己这边怕是也守不住。而且土佐那边传来的消息,大顺做事很不地道,竟是鼓动百姓一揆……长州藩的米赋,也没少收。 然而,不久之后,慌张就变成了高兴。 大顺拿下对马之后,没按套路出牌,而是去打了鸟取的米子。 打完米子,又去打小滨。 那都是照着谱代大名们使劲儿。 突入京都,攻陷御所,更是直接折损了幕府的威望。 昭仁“主动”去和大顺谈判的消息传来后,毛利宗广表面上大惊失色,痛哭“千年未有之耻辱”。 实则心里暗爽,幕府这回子可算是颜面扫地了。 不但颜面威望大损,连带着近江周边的谱代大名们,也损失惨重。 照这个态势下去,大顺好像不见得会登陆九州岛,也不见得会进攻长州,而是会朝着幕府使劲儿。 幕府失势,日本就要大乱,这些当年西军的余孽们,便有机会搞点大动静。 都是打出来的天下,长州藩可是有钱的很,只要幕府稍微松一松管制,长州藩的实力就可以暴涨一波。 当年关原之后的那次检地清查,长州藩实际的石高,就有50多万石。 然而,隔壁广岛藩的那个丰臣家的贱岳七本枪之一、关原合战的时候改旗易帜投靠东军德川家的福岛正则,这么大的功劳,才49万石。 而长州藩是当年西军里出兵几乎最多的。 一边是东军的大功臣,49万石。 一边是西军余孽,却超过50万石。 这可真成了早投靠不如晚投靠、晚投靠不如抗到底,实在说不过去。 幕府负责检地的本多正信,就打了个七折,报了个36万石。 也好让福岛正则好看一点,面上过得去。 实际上,长州藩此时的实际石高,在80万左右。 一则收入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多。 二则参觐交代的时候,是按36万石的要求来的。 参觐交代本就是一个疲惫各藩财力的阳谋,参觐交代的规模定制,和石高息息相关。 那些觉得德川家坐稳了“江山”,世代不易的,不但参觐交代,而且参觐交代的时候多花钱、摆排场,甚至去大阪问商人借高利贷摆排场。 那些心里还有点别样心思,觉得日后指不定怎样的,参觐交代的时候,就按照定制去做,省下钱粮,不会去浪费。 关原合战之后,日本一直有个传说。 说是毛利家每年元旦,召集武士登城的时候,都会问一句:“是时候了吗?”近臣就会回一句:“还早呢!” 这故事虽然可能是模仿勾践尝胆、自问自答的版本而改编的,但有关原之仇,亦可谓之空穴来风了。 上一任藩主倒是挺铺张浪费的,但毛利宗广继承之后,享保饥荒后恢复的参觐交代,他就是按照三十六万石的标准去弄。 不像隔壁的广岛藩,穷的连金银都废除了,强制发行藩札纸币,参觐交代的时候还讲排场。导致天怒人怨、民怨沸腾,前几年刚刚爆发过大起义,如今更是穷的号称“和唐国打完仗,就要准备应付更大规模的一揆”。 幕府这边其实也知道,长州藩有钱,石高可不是36万石。 但长州作为西军余孽,动长州藩,西南诸藩心里怕是都不安稳。 再者,农兵分离之下,只要军役数量和武士数量,按照石高标准,少点也行,免得长州可以正大光明地增加武士兵员。 有耳目盯着,有武家法度,还有参觐交代和轮流去江户服役来折腾,幕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余的石高,积攒钱粮也好、改善民生也罢、自我奢侈更好,反正别把这些收入用在违背武家法度的养浪人、扩军备上就行。 修城要汇报、修炮台要汇报、各处闭关想买外来火器也只能通过长崎,锁链一直拉的很紧。 所以,毛利宗广听到大顺直插京都后的真实反应,是极度兴奋。 幕府被削弱了,自己又离着大顺这么近,只要放开手脚、幕府权威尽失,毛利氏身上的锁链斩开,凭借下关海峡通行税和八十多万石的石高,说不定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呢。 岛津家完蛋了,开战皆因琉球事起;加贺藩距离江户太近,距离大顺太远,没法走私贸易。 除这两家之外,长州藩的石高就是天,而且还方便走私、接受新武器。 只要大顺还继续打击幕府的威信,就有可能秘密拉拢这些西南大名,长州藩完全可以长袖善舞。 然而,高兴了没多久,毛利宗广心情又再度跌落到了低谷。 前些日子,江户派人来,要求广岛藩的藩兵前去京都支援,要再立新君、决战到底。 结果广岛藩的兵刚走没多久,大顺的海军就出现在了下关。 没有强闯下关海峡,而是北上到了绫罗木村,试图在那里登陆,绕后迂回攻取长府、下关的意图,昭然若揭。 毛利宗广已经被幕府的操作气的想骂娘了。 幕府明显是把他们给卖了! 广岛藩的去支援京都了,这里就剩下长州藩的兵了。长府藩是旁支小宗,也就五六万的石高,实际上还是长州藩控制着。 也就是说,此时长州藩的侧翼,完全空了! 九州岛的那群孙子,害怕大顺登陆九州岛,拿着幕府的命令不放,不会派一个兵过海峡来支援的。 因为他们担心大顺强攻下关海峡,切断了援兵的归路,到时候九州岛空虚,大顺登陆一波端了大有可能。 毕竟,大义上,这事儿是因为萨摩藩侵琉球而起的,大顺攻打九州岛的可能性极大、极其大。 现在广岛藩撤了;冈山藩的兵也不来支援,而是返回了冈山;大阪的太田资晴是幕府的人,带着幕府和御三家的一些兵,也回了大阪。 局势一下子难看了。 现在幕府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要另立新君、抗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问题是江户到京都之间,塞满了兵,大顺也就能运送了三五千人去那么远,肯定不会去打。 九州岛诸藩为了守家,可以齐心协力,都知道知道大顺上了岸,大家都得死。 长州藩怎么办? 长州藩若是陷落,大顺未必会去打九州岛,而是可能突入濑户内海,继续打别的地方。 九州岛那群人即便知道唇亡齿寒,但也会想着,说不定自己是后槽牙,没了嘴唇也冻不着。 一片慌乱中,毛利宗广的近臣山县昌贞提议道:“若唐国人在此登陆,必为长府藩厅与炮台。彼自对马来,一次运兵不可太多,附近适合登陆之地,也仅几处。绫罗木村,距离长府最近,唐人既在此试探,恐要于此登陆。” “若在岸边驻守,唐人船坚炮利,我军死伤必重。” “可于数里之外列阵,佯败而退。彼既为长府而来,必要深入。届时,以栉崎城坚守,却伏兵于远处。待其围城,全军尽出,则可一鼓而歼之。” “唐国海军虽强,但海峡狭窄,又有水军,必不敢入,则不能支援。” “唐国所强者,海军也;至于陆战,无非南蛮战法,火器犀利而已。若用智谋,当可大胜。” “不守滩、诱其攻、坚城之下远离炮舰,围而歼之!” “若能胜,九州岛诸藩,皆以我藩马首是瞻,共抗唐国。” 第一三二章 各自打着小算盘 想要让九州岛诸藩马首是瞻,就得打胜。不但要打胜,还要守住下关海峡。 幕府给他的命令,也是守住下关。 他要是不守,直接跑回萩城避战,等于卖了与下关海峡相关的诸藩。 万一大顺的目的并不是占领日本,幕府没有倒台,幕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究长州藩擅自放弃长府、致使下关海峡大开的责任。 现在长州藩的局面就是这么恶心。 守海峡,必守炮台。 水军是恶心大顺海军的,可从没想着能击败大顺海军。 真要是海军狠下心,拼着两条船的损失,封锁海峡毫无问题。 除非大顺海军进入海峡,正在炮台下,忽然一点风都没有了,然后无风的天气持续三日,日本水军靠划桨特攻,天照大神庇佑,把大顺的船都烧了——这不是没可能,但大顺海军需要考虑这种万一的可能,毕竟大半的家底子都在这,而且大帆船没有桨,而倭人的船有桨;九州岛诸藩可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万一上,毕竟全部的家底子都在九州岛,就凑了这点野战部队,支援长州后被人把海峡一堵,眼巴巴看着大顺在九州岛上练习攻城、均田免粮? 幕府把他们一卖,把侧翼全露给大顺,自己溜了。 幕府的口号喊得邦邦响,又是国耻,又是玉碎的,下层武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都要报国死战。 幕府的如意算盘,忽悠下层武士和小百姓,还是能忽悠的。忽悠这些学过所谓“帝王学”的藩主,却是忽悠不住的。 割地也好、占土也罢,大顺可不会舍近求远,去割幕府的地。九州岛上就长崎是幕府直辖的,剩余的连个谱代大名都少,几乎全都是幕府一直防着的外样大名。 九州诸藩要考虑自己,长州藩也得考虑自己。 如今这局面,只能硬着头皮打。 山县昌贞的建议,并不是唯一可用的方法,但却是可以让九州诸藩支援一些兵力的唯一办法。 这一战,按其所想,大顺军攻击的关键,就是长府藩附近的炮台,拿下了炮台,就可以封锁海峡,驱赶海峡里的水军。 水军被驱赶走,大顺的军舰就能进入海峡,炮击长府藩厅栉崎城,这就可以发挥出大顺的最大优势:海军。 否则,就是陆战作战、海军看戏,始终瘸一条腿,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将军会选择的战术。 既如此,就可以让九州诸藩出一些兵,帮助防守炮台一线,长州藩主力则在远处隐藏。 待大顺军攻打炮台的时候,自后杀出,包围歼灭。 战术已定,便叫一些武士在绫罗木村附近严密监视大顺军的动作,派出长州藩老中坂时存去见在九州协调各藩关系的幕府大目付稻生正武。 大目付平日的一大任务,就是监视各藩。从柳生宗矩开始,就建立起来了密布全日本监视诸藩的情报网。否则也就不可能把锁国政策、武家法度执行的这么严密。 稻生正武不太懂兵,但懂后勤民生,现在九州岛诸藩手里其实也没有多少兵。 大顺军攻城挺厉害的,海军又能到处跑,就算用救火战术,也不可能把兵都集中在一起。 现如今九州诸藩的总兵力,号称十二万。但凡有号称二字,那水分就太多了。去掉水分,也就七八万。 这七八万不是全部的野战力量,还得分兵驻守,防止被偷家。 野战部队里,大半还是后勤辎重兵,刨除掉要必守的几处登陆地、炮台等,也就两万多的野战机动兵力,还要分南北驻守。 不是所有的武士,都能拉出来野战的。久留米藩正在闹一揆,还需要武士镇压。 唯独不用担心百姓一揆的,是萨摩藩。 因为萨摩藩采用外城制,将低级武士扔到各个村子,完全春秋时代采邑的管理水平,百姓就算一揆也就集中在各个分封的村子里——封建制度一点都不瓦解松动,自然也就保持了中世纪水准的安稳。 但这种制度,对内封建统治很适合,对外作战就很不适合。 召集这些城外武士守城还行,野战缺乏训练,无法结阵,根本没用。 况且,这一战大义上,就是奔着萨摩藩来到,萨摩藩不会同意把兵力集中在北面。 而北边诸藩要防守的地方就太多了。 长崎、熊本、福冈、平户……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被登陆,尤其是长崎和平户。 平户,那是明末时候大海贼李旦、颜思齐、郑芝龙等人久居之地,可以说大顺这边若是有心,熟的不能再熟了。 长崎,开战之前大顺海商年年都来,去那里可比大顺去土佐、鸟取容易太多。 小仓还要守,若是小仓失守,海峡一样暴露给了大顺,海军通行无阻。 福冈城距离海边不到一里路,也在大顺的炮击范围之内。 这些地方,都可能被登陆。在这里登陆个大几千人,可比跑到小滨容易的多,不可不防。 救火、救火,那得先守住自己家,才能指望被救。本丸都没了,那是救火吗?那是武装游行。 靠海诸藩的本丸里,都塞了不少守兵。能调动的机动部队,本就不多。 稻生正武协调了半天,各藩藩主都不同意出兵渡海,支援长州藩。 岛津氏的藩主因为疝气,从三年前就一直在江户居住,一直没有回来。现在萨摩藩很担心藩主会被幕府当做谈判的筹码扔给大顺,更是要死守鹿儿岛,认为北上愚蠢。 熊本藩、佐贺藩也认为,出兵北上支援长州藩的做法,很不明智。焉知不知大顺的调虎离山之计? 今日在绫罗木集结军舰,就以为要在绫罗木登陆;明日炮击长崎,长州藩是不是也会把兵都调到长崎? 武士靠两条腿,渡数里宽的海峡就得一天时间,来回折腾,可大顺这边乘船,三五日就能从下关跑到长崎、佐贺。 佐贺城前几年刚刚失火,城又距离海岸不过数里,到时候没有援兵,还不是很容易就被攻下? 各藩有各藩的利益,反正九州岛诸藩对下关海峡不甚太在意:虱子多了不痒,就算大顺拿不下下关海峡,仍旧有许多地方可以登陆九州岛。拿下下关海峡,也就多了几处登陆的可能而已。 下关海峡对日本很重要。 对九州岛诸藩,可不算太重要。 故而他们希望在这里调节的大目付稻生正武,是否可以代替幕府做出决定,与其去支援长州藩,不如让长州藩把兵力都集结在九州岛,抱团死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稻生正武并不想违背幕府的命令。他又不是大坂城代,就算是大坂城代,也只是名义上有资格调动西国诸藩之兵,可实际上还得向上汇报。 幕府给他的命令,可不是守住下关海峡,而是协调九州岛各藩,守住九州岛。 不调兵,九州岛守不住,那还可以说是力不能及。 可要是调兵过了海峡,大顺这边声东击西,登陆九州岛,那就要负大责任的。 或者让长州藩放弃下关海峡,全都缩到九州岛上,长州藩也绝对不会同意。 锁国之后,幕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稳定上,百余年形成的习惯,使得没人敢“僭越”发令。 本身的体制就是为了对内的镇压和稳定,可不是为了打仗的体制。 这时候长州藩所能感受到的痛苦,也落在了稻生正武身上。 坂时存讲了一大堆唇亡齿寒的道理,九州岛诸藩油盐不进。 稻生正武担了好大的责任,终于同意出兵两千,帮助长州藩防守炮台一线。 之所以是两千,因为海峡里的船,最多一次也就能运送两千部队。 这两千人要能去,也得能回来。 真要是守不住,就缩回九州岛。 毛利宗广知道这两千武士已经算是九州诸藩的极限了,有总比没有强。 他担心一旦开战,这两千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跑回九州岛,所以希望这两千人能够作为野战力量,而让长府藩长州藩的兵来守炮台一线。 然而带兵过来的武将根本不同意,说藩主和大目付给他们的任务,是防守炮台,可不是加入长州藩的兵力野战。 这简直就像是明末的翻版,每个人的选择,于大局去看,都是脑袋有问题;可放在私人身上,却又几乎是每个人的最优解。 毛利宗广无可奈何,只能集结了长府藩的全部武士,加上一部分长州藩的兵力,与九州藩兵力合计五千人,在栉崎城和炮台之间布阵、筑垒。 其余主力隐藏在长府以北,准备以怯战死守的姿态,诱使大顺军进军攻打炮台。 在绫罗木附近的武士不断回报,说是大顺的海军军舰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在岸上登陆的大顺军,正在抓取乡民,修筑一些防御和登陆用的码头,看样子是要搞大规模的登陆。 折腾了七八日,馒头这边终于收到了李欗的命令,大军集结出动的时间已经定下。 计算了一下日期,馒头便放弃了绫罗木的登陆场,南下,炮击了小仓。 大顺不知道长州藩的兵是不是都在下关,但这些日子一直佯装要登陆,就算不在,这时候也该调来下关了。时间上也差不多了。 炮击小仓一日后,继续南下,又炮击了福冈城。 几番动作,彻底让九州岛诸藩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大顺在绫罗木村附近的动作,到底是声东击西之计,实际上要登陆九州岛? 还是大顺真的要在绫罗木村登陆,炮击小仓和福冈,才是声东击西? 猜不透、摸不清,水军缩在海峡里,只能看着大顺军炮击完毕后扬长而去。 萨摩藩如临大敌,不断加固鹿儿岛的防御,担心大顺会炮击鹿儿岛。 然而等了许久,并不见大顺军炮击鹿儿岛的事发生,反倒是萩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大顺军主力登陆了萩城。 第一三三章 唯手熟尔 萩城,在冷兵器时代,是座很难攻取的山城。 这里有一条名为阿武川的河流,在距离入海大约七八里的地方,像是尿分叉一样分开了,形成了一片长宽皆在五七里的三角洲。 三角洲突入海里的部分,是一座山,名为月山。 萩城就建在月山上,三面环海,一面与城下町三角洲相连。如果守城一方有强势的水军,或者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此地真可谓易守难攻。 然而,此时此刻,集结在此的大顺军舰队也没发现几艘能战的水军战船,三面环海意味着三面都能炮击,不免觉得当初修这城的人,脑子有问题。 不是萩城修的不好,而是时代变了。 海军先朝着萩城乱轰了一气,大乱了萩城的平静,造成了巨大的恐慌。 先行登陆的陆战队却没有在城下町登陆,而是在阿武川河的南岸登陆,一个连队的士兵迅速冲上了附近的山丘,继续向东冲击,将东侧的一座山丘也占了。 后续部队还在海上飘着,靠着小艇一次性运送二百余人慢慢登陆。舰队的炮击扰乱之下,先期登陆的部队很顺利地占据了没有防守的阿武川南岸。 阿武川南岸靠海的山丘上,没有防御、堡垒,也没有炮台。 吴芳瑞带着参谋,簇拥着主将李欗,登上山顶,观察了地形之后,将指挥所就建在了山顶上。 为了方便指挥,他将自己脚下的这座山,命名为萩城山甲、东侧的山为萩城山乙,依次排开命名。 他所在的萩城山甲,距离阿武川河只有百步距离。越过阿武川河,通过一段两面临海的、长宽三四百米的空地,就是萩城堡垒,以及后面孤零零入海的月山。 萩城山甲向东,是一片二三百米宽的平原,再往东就是萩城山乙。 萩城山乙,距离阿武川河更近,山下只有一条仅能通行两人的小路,紧靠着河边。 山乙再往东,是一片长宽四五里的平原,可称之为大平原。 按照计划,负责围城的部队,只有两三千人,太多的兵力在这种地方也无法展开。 野战的主力部队,则集结在距离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南面数里的、一座名叫三见的村落。 将当地的百姓全部驱离后,防守各处道路,海军在海上巡航,彻底封锁消息,使得倭人难以知道到底登陆了多少部队。 吴芳瑞所在的萩城山甲,可以纵览全局。 北可以将萩城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南可以掌控隐藏在三见村的主力。 李欗也把帅帐安在此处,远眺周围的地形,忍不住嘀咕道:“此地甚差。多山而少平原。就算长州藩主力回援,也恐小心翼翼,难以伏击。” 吴芳瑞则指着秋成山乙以东的那片大平原道:“殿下所虑极是。我若为长州藩藩主,必要先派前锋,斥候四出,以免回援途中被伏击。” “我军所为者,是打援,而不是阻援。若是周边地形皆是如此,半途伏击就大可不必了。战场摆在那片平原就好,那是倭人回援的必经之路。” “摆开阵势打就是了,枢密院的意思,是叫我们打给九州岛诸藩看,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野战很强。当秉持且贯彻。” “而且若在此地打,倭人若败退,则可沿着山谷小路堵截追击。” 李欗想了一下,点头道:“是的。要么,不来回援。但只要回援了,已经近在咫尺,他就只能孤掷一注了。要不然,干脆不回来就是了。吴将军以为,若是不考虑打援之事,多久可以攻破此城?” 吴芳瑞看了一圈,笑着伸出了一根手指,想了想又曲下去半根。 “半天。” “殿下请看。这萩城缩在突出大海的海岬上。四周测深,并无礁石,三面都能炮轰。这便是我说的,有海军,此死地也。” “比如威海,形成海湾,军港在内。海湾两侧均有炮台,刘公岛上也有炮台,此才是真正适合做军港、建堡垒的地方。” “萩城恰好反了,孤零零深入海中,并无犄角掩护。百年前,真雄关也;百年后,真愚笨也。” 顺着吴芳瑞的目光看去,李欗点点头,确实和刘钰选的威海完全相反。 吴芳瑞又道:“其城依山而修,虽有错落,却无防炮坡。海军可以炮击三面,所以无处躲藏。墙壁皆为石垣,若如鹰娑伯修威海炮台,皆为厚土覆盖条石,皆因炮弹碎石伤人。” 他又指着萩城的护城河道:“入萩城的路只有一条,固然方便死守,却也断绝了出击的可能。只需一个连队、两门大炮,就可以堵住萩城外出的通路。所以,我若为防守的倭将,看到我军军舰出现在海上、殿下已经登此山而升帅旗,就应该下令所有武士都撤入城中的。” “可惜,他们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可能是只打过刀剑矛盾的仗,没打过这么多火炮火枪的仗。” “但我估计,可能倭人各藩大战的时候,这长州藩的毛利氏,应该有一支水军。” “他要没有水军,除非脑子坏掉了,才把主城放在这。” “但若是没有脑子,又怎么可能在乱世中存活至今?所以,按常理来猜,这萩城的毛利氏,当初一定有一支水军,而且水军还很强,所以才选了这里修城。” 毛利氏战国时代的时候,是否有水军,吴芳瑞并不清楚。 可他看这地形,猜测应该会有,要么就是当初选择这里做本城的,脑子有问题。 当年选此做主城的,脑子是否有问题,吴芳瑞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现在负责守卫这里的,脑子绝对有问题。 现在这局势都这么明显了,居然还有大批的武士在城外列阵。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撤入山城,在后面海岬的山上,分散防炮,又有城墙阻隔,三面是海,也跑不脱。 开战的时候,一波波地顶在山城前线,或许还能坚持一阵。 可现在,倭人的布阵,让吴芳瑞看的有些迷糊,心想这群人是多久没打仗了? 山城的城堡入口桥,距离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只有六七百米。 吴芳瑞到河边,还有一百三四米,一百米宽的阿武川河,过了阿武川河到山城入口还有三四百米。 这三四百米的空地,极为平坦。东北边是海、正西边也是海、正南边就是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和大顺登陆部队的炮兵阵地。 也不知道倭人哪个人才布的阵,一千多武士在这片能被三面炮击的地方列阵,与阿武川河南岸登陆的大顺军对峙。 萩城再往东的城下町,还有约莫一千五百余人,扎阵在秋成山甲、和秋成山乙那片小平原的对面,隔着一条阿武川河。 看这样子是想趁着大顺在西边攻击的时候,从这里渡河威胁大顺军的侧翼。 李欗听吴芳瑞解释了一番,明白过来这样的防御在吴芳瑞眼里,确实处处都是漏洞。遂问道:“若吴将军防守,可有破解之法?” 吴芳瑞直接摇头,想了一下道:“其实在发现我军军舰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应该当机立断,将兵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占据殿下此时所占的这座山丘;一部分占据萩城山乙。互为犄角。” “如此,我军只能在北边的城下町登陆。然而,登陆之后,若直接攻打萩城,侧翼就会受到威胁。秋成山甲乙两座山的倭人,就可以渡河出击。” “所以,那样的话,我军就只能先把这两座山丘啃下来,才能围攻萩城。” “但这些倭人见了我们,炮击之下先慌了手脚。至关重要的甲乙二山,竟无一兵一卒防守。萩城已是一座孤城,四面皆可炮击,如何守?” 李欗顺着思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了。若是之前就分兵,互为犄角,我军实际上只占据了北侧。若不管这两座山上的倭人,直接攻城,则这两座山上的倭人就可以袭我侧翼。” “所以,一定要先攻下这两座山,然后才能攻城。若互为犄角,一座山一座山地啃,至少要啃个四五天,才能完成对萩城的包围。而起,若乙山被攻下,可退至甲山,甲山被攻破,还可退入萩城。” “倭人难道不学兵法?” 吴芳瑞笑道:“文恬武嬉,百年承平,忘了怎么打仗了而已。我们这些参谋,以前在威海的时候,就是对着各种地图,琢磨各种布阵、行军的可能。无他,唯手熟尔。” 李欗拊掌大笑道:“好一个唯手熟尔。那现在怎么办?” 他既知道自己的水平,也不对参谋长的部署指手画脚,乖乖听话,自己最后下命令就是。 “殿下可下令,让舰队先不炮击萩城,而是暂停。舰队一分为二,一部在西、一部在东北,对萩城前准备列阵的千余武士形成交叉炮击,但先停炮不发。” “我军现在才上岸了千人。倭人多半会想着将我们赶下去。我估计他们会先发动一次进攻,否则没必要列这样的阵。” “待倭人进攻,萩城山乙上,已有我军两个连队,三门轻炮。据险而守,不会有失。” “一旦倭人进攻,舰队交叉开炮,已登陆的主力就在这里,先把正面的倭人击溃,迫使其退入萩城。舰队封锁萩城出路。我军主力东转,围歼渡河至甲、乙二山之间、意图袭扰我军侧翼的倭人。” “若倭人攻,则经此一战,必然乖乖地缩入萩城固守。” “若倭人不攻,我军就按部就班地登陆,工兵搭建简易的码头就是。反正他们一无海军、二无炮台威胁,慢慢来就是。” “他既出城列阵,便有攻与不攻两种可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有应对。攻是死、守也是死。” “他错过了一开始就分兵三处互为犄角的机会,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一三四章 王土之界 战场就是这样的残酷,瞬息万变,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可能丧失主动权,从而花费高昂的代价夺回这个主动权,甚至全面溃败。 非是吴芳瑞料事如神,而是战场环境决定了有限的选择就这么几种。 吴芳瑞是参谋出身,除了很懂得扬长避短,终究在威海跟着刘钰一起太久,很能领悟枢密院的作战思路。 这一次攻取萩城,思路就很明确。 炮舰围城,将倭人吸引在孤出大海的萩城本城和城下町;炮舰轰击,造成混乱,立刻抢占战场意义极大的两座山丘,彻底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在他看来,倭人如果读过兵书,在经历了初期的混乱清醒过来后,就会选择夺回主动权。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萩城守军的反击正式开始。 远处海面上,陆战队的工兵搭乘着小艇,慢悠悠地朝着海边划,没有任何敌方威胁的登陆,和在威海训练时候差不多。 这些工兵也在最短时间内,修筑靠港卸货的码头,以及为炮兵构建阵地。后续还在海上飘着的部队,需要简易码头修好之后才能登陆。 倭人反击的时候,那些没有上岸的陆战队只能在船上看热闹。 萩城山甲对面,倭人的铁炮手在河边列阵,试图与对面的大顺陆战队对射,从而掩护着甲的武士渡河。 大顺军这边,装备了昂贵手工拉出膛线的米尼枪的散兵,在河岸稍微退后的地方散开,并不急着和对面的铁炮手对射。 列阵的、还在用便宜的仿制的法式1728陆军款滑膛枪的陆战队,则在靠山的地方列阵,并不去和铁炮手对射,而是想要半渡而击。 六百多着甲的武士,开始登上小船,试图渡河。 与此同时,试图威胁大顺登陆部队侧翼的武士,也开始了渡河。他们准备先攻下萩城山乙,然后席卷过去。 既然想要围歼试图威胁侧翼的这队武士,也不好立刻就把萩城山甲正面意图渡河的武士击溃。 舰队没有开炮,登陆的炮兵用最慢的速度射击着,迟滞着意图渡河武士的集结,试图制造一个东西两队武士的时间差。 因为军官们都很清楚,只要舰炮开火,甲山正面的这队武士顷刻就会溃散。 就怕到时候东边意图威胁侧翼的武士一看正面散了,河也不渡了,直接开溜,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炮兵的迟滞起到了效果,原本计划同时渡河的两队武士,出现了一个大约七八分钟的时间差。 东边乙山,战斗已经打响,第一批登陆的倭人武士已经开始强攻乙山,第二批渡河的铁炮手也开始登船。 西边的甲山,大量的武士终于开始登船。 着甲的武士在前,举着一块木盾,试图阻挡铅弹。同船的武士伏在船上,低着头。 李欗确认可以开始后,叫人升起了炮击的旗帜,在炮声响动之前问道:“此何阵法?” “回殿下,一字长蛇阵。倭人攻蛇身,首尾齐卷。甲山为首、乙山为尾,倭人破阵之术是没错的,击蛇头、切蛇身,欲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击蛇头之队,顷刻溃败,便无用处。” 对话刚刚结束,早已经等的不耐烦的海军立刻开炮。 东北、正西,两个方向形成的夹击火力,顿时覆盖在了渡河的倭人身上。 散兵开始自由射击,靠山根列阵的陆战队奏响战鼓,列阵向前,在河岸边举枪。 不过千人的倭人武士队伍,此时面临的是12艘巡航舰二分之一的火炮,加上正面陆战队的六门轻便榴弹炮,合计186门火炮的三角交叉轰击。 海军的炮手都是在威海用火药喂出来的老兵,加上燧发机的使用,开炮的频率极快。 三次炮击,加上陆战队的一次齐射,正面渡河进攻的武士瞬间崩溃。 只在雷霆之间。 后面列阵的铁炮手抱头鼠窜,朝着萩城狂奔;渡河到一半的武士,侥幸未死的,也立刻调转了船头向后面逃走。 齐射了一次的陆战队就地停住,掏出铅弹,咬破纸包,装填火药和铅弹。 伴随着鼓声,快速形成了营纵队,右转迈步,向东席卷。 东边已经渡河的九百多名武士,实在没想到西边的战斗这么快就结束了。 就如同打了几串惊雷,可就算是下雨天,也没有打完雷就这么快下雨的。 正如吴芳瑞用阵法的解释,本想着击头而攻身,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先断其尾。 却没想到击头的部队根本没击出,现在就成了最愚蠢的攻一字长蛇阵只切其腹,首尾不是不能相顾,而是首尾合力席卷,如蟒绞兽。 呈营纵队攻击前进的大顺军,最前面的连队在听到变阵的命令后,鼓手将步频从75步降到了60步。 这个时代的军鼓也好、军歌也罢,都必然是和操典的步幅相符合的。 听此时各国的军歌拍子,就知道此时各国操典每分钟的步子频率。 后面的几个连队,则加快了脚步,从步走变成了小跑,就像是无数次在威海小站营训练的那样,按照军官的节奏呈斜角快步跑到应该在的位置。 散兵前出,利用松散的阵型,拉长宽度,掩护后面的线列。最后一个连队不参与前面的对射,还是跟在线列的后面,保证随时可以变阵成营空心方阵,虽然倭人并没有骑兵,但军官学操典学的都很古板。 大顺陆战的特点,就是超快的变阵速度,行进间变阵、前面配属的散兵、以及随时可以切成营级方阵的团营阵型转换。 相对而言,每分钟的射速和装填速度,按照此时世界的排名,射速是远低于已经上台了腓特烈二世的火枪手的,但是变阵的速度可比腓特烈高出了数倍。 若此时和普军排队对射,在对射阶段,大顺的军队肯定是吃亏的。 反过来,大顺军的超快变阵机动性,使得大顺军也很难能经历腓特烈在几次类似库勒斯道夫战役里,被哥萨克和潮水般的土尔扈特蒙古人,打的绝望想要自杀的场景——普军的变阵速度太慢,所以土尔扈特部的蒙古人,历史上在东归之前,还能去柏林转一圈。 因地制宜,实际主持军改和战术体系思路的刘钰很清楚,大顺的周边是什么情况,今后要打的仗是什么风格,以及所有可能战略方向上的对手。 不管是西北的蒙古人、还是俄国哥萨克加土尔扈特蒙古骑兵、亦或是多山的日本、崎岖的西南高原、南洋的热带丛林,变阵速度和散兵战术,都是优先于射速和装填的。 大顺也不太可能跑去欧洲和欧洲军队在平原上对射,强调射速和强调整体阵型配合统一的斜线阵,就是削足适履。 而这种战术思路,既在收复西域的时候有用,在攻打日本的时候一样有效。 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营纵队转为了横队,散兵也已经展开。并且如果在侧翼出现了威胁后,也可以在两分钟内转换为营空心方阵。 发觉到情况不对的倭人武士,也反应过来了,知道攻乙山不可能下,遂留下少半兵力牵制依山的三个连队,剩余人冲向了已经迅速转为了横队的大顺军。 军鼓忽停,军官此起彼伏的、夹杂着陕西、京畿、胶辽等各种口音的号令同时响起。 “举枪!” 咯喇喇…… 火枪被平举起来,木然地对准了正喊着他们听不懂的冲杀的着甲武士。 “放!” 枪声响完,士兵们在硝烟中木然地装填着下一发铅弹,第二轮射击之后,冲锋的倭人武士就崩溃了。 九百多人的渡河队伍,无一逃走。要么被俘,要么慌不择路着甲泅渡,淹死在河里。 两次齐射,四百多人被打死打伤,二百多武士投降,剩下的要么淹死、要么在乙山之下被击溃。 调整好了角度的炮兵这时候也朝着北岸列阵的铁炮手轰击,散兵隔河与对面的铁炮手对射,或者射杀水性不错正在泅渡的武士。 简单的一字长蛇阵,彻底断绝了萩城倭人想要出城野战的想法,迅速撤退到了萩城之中。 整个城下町已无武士,而退守到月山萩城的武士,并不知道,他们守城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山上目睹了这一切的李欗,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大顺军的野战。他指挥舰队,到现在其实也打过不少仗了,可都是凭借舰队的机动性打的巧仗。 攻的城,不是靠海,就是城中几乎无人主动放弃。 山下的硝烟还没有散去,李欗还沉寂在刚才变阵的惊艳中,就像是看戏一样,几声号令,场景一换,崭新的一幕就拉开了。 “昔日在宫中时,便听鹰娑伯一战定西域的故事。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不虚。鹰娑伯打仗,靠兵不靠将。” 他的话,情商很高,吴芳瑞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京城勋贵大将圈子里的人,如何不知道这传闻是什么? 原话是一群老将看着刘钰指挥的阿尔泰山一战的复盘,纷纷撇嘴道:“这打的什么玩意儿?这也能赢?给我一群这样的兵,我打的绝对比守常要强。” 吴芳瑞闻言一笑,问道:“殿下,自开战至今,我军伤亡不过百人。所依靠的,是每一战我军的火炮,甚至人数都占优。可以说,自开战以来,几乎每一仗都是以多打少。这难道不是一种谋略吗?” “不知兵者,以为不过是靠海军运兵之便。可知兵者,却知海军运兵之便,本身便是庙算的谋略。” “只不过,别人的谋略,是靠临阵。而鹰娑伯的谋略……靠钱。” 李欗想了想,似有所悟,许久点头赞道:“自我执掌海军,方知钱之妙处。的确,若无海军内部组建的后勤运输司,也就没有这种跳着打的谋略了。” 吴芳瑞想到了刘钰给他们讲过的一个故事,说道:“两百年前,西班牙人数百人灭一大国。所可惧者,便是两百年前,西班牙人就能远隔两万里重洋,中途没有停靠,将数百人和几十门大炮运到美洲。” “如今两百年过去,殿下以为,我朝如今可能将千人步兵、二十门炮送到欧罗巴吗?” 李欗听馒头说过去往瑞典的艰难,黯然摇头道:“不能。” 吴芳瑞又道:“若登陆九州岛,不计代价,可渡五万。若远跳小滨,可渡五千;若至马六甲,一次可渡千五;若至印度,一次可渡五百。殿下如今既掌海军,日后何处可谓王土,便看那个后勤运输司了。” “陆军的将军们日后还想立功,可就全仰仗殿下了。” 李欗心道哪里是仰仗我?分明是仰仗后勤运输司,只是看这局势,这一次海军立下大功,朝中定不会再让海军练兵、后勤、征兵、统兵、造船一手抓了。哪怕自己是个瞎了只眼睛、曾有教名的皇子,也不行。 但再一想吴芳瑞的话,也觉得破有深意,值得细思。显然,现在一次只能渡五百的印度,算不得王土;但一次能渡千五的马六甲,称之王土,亦未尝不可了。 第一三五章 回援 萩城既不像小滨那么远、也不如平户那么近,加之抗线的大部分兵力还是海军有固定运输船的陆战队,总算是集结了大约八千的军队。 在守城的倭人退入萩城后,上岸的工兵花了三天时间,修筑了简易的码头。更多的兵力开始登岸,隐藏的兵力在三见村集结,严密封锁着消息。 露出在外的部队,只有三千余人。 军舰开始轮番休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艘军舰对着萩城轰击一阵,每一次轰击都是交叉轰击。 炮兵也开始时不时地轰击一下萩城正门。 这种疲惫战术让萩城的守军每一天都紧绷着神经,野战打不过,躲在城中这奇葩的萩城选址也挡不住炮弹。 每次炮击,都有可能全面进攻,使得每一次炮击都需要武士在前面部署,承受一次次的炮击。 只是三天时间,城内武士的心态已经崩溃了。 睡觉睡不好,也不敢睡。轮到番组守卫,就要祈祷这一次炮击不那么剧烈。 守在前面的人怕的不是大顺军的炮弹,而是怕条石筑成的石墙,炮弹在上面胡乱弹跳,都不知道会砸死谁,飞溅的石屑总会用诡异的方式在他们自认安全的地方飞出。 眼看着外面的大顺士兵越来越多,大炮也已经架在了距离萩城正门不过二里的地方,整个萩城完全被堵死了。 吴芳瑞的判断很准确,萩城建造的有问题,适合死守待援,但却根本不适合内外夹击。 狭小的一道桥,根本无法做到有效地出击集结,而且想要出击集结,必定会遭到两面海上炮击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吴芳瑞带着参谋,开始勘察他选定作为决战地点的那片平原。 侦查的轻骑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只说附近都是山地,很少有这种数里宽的地形,这是周边几十里内最适合的战场了。 这片平原往南,是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路,就是一片宽度在一两里的山谷平原,算是通往下关最容易走的一条路了。 参谋们跟着斥候,绘制了周边的地形图。 作战参谋们则根据这些地图,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 主力摆在这片平原和倭人野战,三百骑兵和一千步兵,在开战的时候,就机动到倭人主力的后侧,堵截倭人的残兵,尽可能全歼。 这一千三百人,在参谋看来,要执行整场战役计划中最难的一步。要在一天之内,行军四十里,而且很可能遭受到倭人小股兵力的阻挡。 将这千三百人选出集结后,又派了一个连队的士兵驻守在平原东侧的小山上。 倭人主将稍微有点脑子,就一定会先攻下这座小山,然后选此山为本阵,才能将兵力从容展开。 而大顺需要要倭人占领东侧的小山,否则这仗就打成一波一波又一波的守山战了。只有诱骗倭人认为安全,将部队展开,才有机会全歼。伏击的话,一旦被倭人发现,前功尽弃,没必要冒险。 这种围城打援的战术,给倭人的选择本就不多,甚至可以说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救。 要么,从一开始就直接放弃,不救。 只要救,可选的路线和战术就这么多。 吴芳瑞很烦躁这里多山的地形,只能靠大顺士兵的训练纪律给他的绝对自信,选择在萩城的门口打这一仗。只 要能让倭人将主力展开于战场,他就有必胜的把握。 包括当年西征西域,他也没掌握过这么多精兵。经此一战,吴芳瑞自认将会是陆军里执掌新军大规模野战的第二人,故而可谓尽心竭力,为这一战做十足的准备。 参谋们详细思索着种种可能,确定这里将是倭人选择决战的最佳地点。 城下町的空地虽大,但近海,要防备炮击。 城下町和这片平原之间,还有阿武川河阻隔,阿武川河也是在这里形成了分叉。一旦倭人向北列阵,不但要受到海军炮击的威胁,还要面临各部被阿武川河天然分割的不便。 所以参谋们都认可吴芳瑞的意见。 倭人的战术,必然是先攻下东侧一个连队防守的小山,将本阵扎在那,在这片平原空地展开,最终目的是夺取甲、乙两座山丘。或者,屯兵展开,做出威胁,让大顺没有办法全力攻城,对峙之后灰溜溜撤走。 唯有如此,才能解围。 既如此,那么选择在这片空地平原野战,也就符合双方的最佳选择——大顺军就算打不过,还可以在阿武川河以北列阵,借助炮舰的掩护,但主力在那,就等于拱手将两座至关重要的山丘让给了倭人,萩城之围即可算是被解了。拖下去,大军就只能撤走。 再三议定后,斥候开始控制周边的战场情报,再三侦查那支将要穿插堵住溃兵退路的路线。 工兵开始在萩城山乙下的空地,构建炮兵阵地。跑兵军官开始在战场各处,设置醒目的提示物,作为射击的指向标,同时测定了射击角度的定值。 ………… 在下关驻守的毛利宗广知道萩城被围的消息后,震惊不已。 之前大顺海军炮击了小仓和福冈后,都以为之前在绫罗木佯装登陆,是为了吸引九州诸藩渡海,声东击西。 为此,小仓和福冈被炮击之后,九州诸藩还对毛利宗广之前要借兵的提议表达了不满,认为幸好自己这些人没有上当,否则九州岛危矣。 之前既借兵助长州藩,此时大顺军可能攻打九州岛,希望长州藩也能派一些兵支援九州岛诸藩。 看在借兵两千的面上,毛利宗广借兵三千,但和之前九州藩的口舌一样,让这三千兵只能防守小仓。 结果大顺军的确是声东击西,可问题是击的却是萩城。 而且就传来的消息来看,大顺军火炮极多,没有了水军优势的毛利主城,之前的优势全成了劣势,三面环海的炮击让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山县昌贞进言道:“藩主当早做决定。” “要么,回师救援。若晚一些,恐怕城破。” “要么,死守下关,一动不动。必要时候,退过海峡,与九州岛诸藩合兵。” 坂时存道:“武士妻小,皆在萩城。如今军心思归,恐唐人均田免粮、劫掠拷掠,若土佐旧事。藩主何不让大目付协调九州岛诸藩,协守下关,萩兵星夜回援?” 毛利宗广也知道,家里被偷,武士们不会再有战心,人心思归。 “可我恐唐人优我回援,却半途截杀。” “藩主放心。这一路都是山路,唐人不熟地形,必不肯深入。况其深入,必有动静,本藩村人,岂能看不到?他既不肯深入,即便设伏,也指挥在萩城附近设伏——道路众多,他焉知我们走那条路?如此,则可先快而后慢。” “先快者,沿途无忧,疾行。后慢者,斥候尽出,询问村人,缓缓进军。唐人所擅者,不过军舰、火器之犀利,并无野战之信心。藩主细思之,开战至今,唐人可曾打过堂堂正正之阵?皆是偷袭、炮击、攻城、守城之战。” “若其野战无双,何必如此麻烦,声东击西?袭取下关,则大势可定,又何苦要攻萩城?” 一句话点醒了毛利宗广,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果然如此。 攻对马,那是欺负人般的以多打少,对马藩才几个兵? 攻米子,还是以多打少,借助炮击之利,大坂城代的兵刚到,他们就溜了,甚至不敢和冈山藩的藩兵野战。 攻小滨,更是因为小滨城不是山城,而是突出海上的海城,军舰围射而已。之后守小滨,还是靠火器固守。火绳枪的经验,就是纯粹的火枪队,是不擅长进攻的,但很擅长防守。 攻京都御所,本就没几个兵,京都所司代按规定,只有340个武士。之后攻彦根等城,那也是彦根藩的主力都死在了小滨攻城战中。 好像,的的确确,至今为止,不曾有过野战。 都是靠着船坚炮利,火器强大,攻取海边的城市、港口。 军舰看大小,就知道打不过。 可陆战,都是肩膀扛脑袋,唐人有火枪、自己也有;唐人有大炮、自己也有,无非就是打的远一些而已。 若真的野战无双,按说直接攻取下关就是,这里距离对马岛又近,运兵可远比去萩城容易。能在萩城集结三五千兵,在下关集结万人大军不成问题。 这些唐人一直逃避野战,难道真的是野战不强、虚张声势?其所长者,攻城守城;其所短者,野战对垒。 是故一直在扬长避短? 既然救火战术有效,随便即便之前的几次救火,都是火烧完了才到,但确确实实大顺没有选择野战就撤了。 坂时存说的一点没错,只要先快后慢,便可避免大顺军的伏击。这里是自己的主场,是自己的封地,怎么可能对这里不熟悉? 议定之后,请求九州诸藩帮助防守下关。长州藩、长府藩、以及其余支藩和广岛藩留下的一部分兵力,合计八千余人,迅速朝着萩城而去。 回去的路,只有三条。 一条先到长州,沿海进兵,但大顺海军优势,让他直接放弃了这条路。 第二条路,就是大顺军斥候和参谋们认定他必走的路。 第三条路,是在靠近萩城后,向东北迂回,绕到萩城。 但萩城的奇葩地形又决定了这条迂回绕路的路线,最终还是要走阿武川河环绕的城下町,想要解围只能在大顺海军的炮击下,强渡阿武川河,仍旧是一条不智的路。 唯有第二条路,才能让大顺丧失掉最有优势的一条腿:海军。成为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瘸子。 第一三六章 嘉靖年间的古董 完全按照大顺参谋部推断的路线进军的毛利宗广部,在武士回家防守的求战心态下,很快走完了需要快跑的那段路。 前锋山县昌贞率领一千五百人在前,主力在后,这种地方不是大平原,也没法做到让斥候维持扇面警戒,只能通过对本地地形村庄的熟悉,去询问判断是否有大顺军经过。 也有从城下町获取了情报的武士,或者忍者,翻山走小路将消息传递给毛利宗广。 大顺军的斥候也没有撒那么远,山地的地形,只有几条山谷路,只要把守住几条山谷路即可。 在距离阿武川河以南大约三十里的地方,大顺的斥候小队和山县昌贞的前哨探马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 埋伏在山坡上的斥候发现了倭人的探马,用火枪将倭人探马的马匹全都打死之后,后面的斥候上马冲了过去,抓住了一个没来得及钻山林逃走的倭人。 这个标准的十二人的斥候小队也是艺高人胆大,派了个人把抓住的倭人送回去,剩下十一人骑着马沿路而下。 侦查参谋带队,前出不到八里路,就看到了倭人前锋的前哨部队,二十多个倭人骑兵应该是听到了前免的枪声,正在朝这边搜索。 大顺的斥候下了马,用火枪和倭人的前哨骑兵对射了一阵,击退了缺乏火枪的倭人前哨骑兵,扬长而去。 得到消息的山县昌贞大为兴奋。 认为兵法虚虚实实,唐人的斥候竟然主动暴露,显然唐人在这里没有伏兵。 既然唐人撒出了斥候,又没有伏兵,显然唐人还没有攻下萩城。或许唐人的主力正在集结攻击萩城,这时候若是慢了,只恐唐人察觉,调兵防守山口。 战场如火,当即下令,前锋不对全速行军,骑兵在前,不要停留,要抢占阿武川河南侧的那座山丘。 他认为如果慢一些,让大顺知道了主力回援的消息,定然会增兵驻守那座山丘。 那里可是阻挡回援的必经之路。 若是晚了,纵主力全至,却也无法展开,就要陷入大顺最适合的居高防守战中。几百人守住,主力就可以猛攻萩城,甚至就有可能陷落。 小滨那边的消息,让他们确定,攻打大顺军防守的高处,是不明智的。 萩城之战的第一战,就在吴芳瑞认定必然要抢的那座山头爆发了。 如果是围城阻援,这座山头至关重要,为攻城争取时间。 而既然是围城打援,这座山头驻军的唯一目的,就是打消毛利宗广的警惕性:如果连这里都不驻军,明显不合理。 驻守在那座山丘上的一个连队的散兵,没有配备大炮,他们的任务是抵挡一会就开溜,不能打的太狠,但也不能不打就跑。 其中度的把握很关键,一名老资格的参谋亲自上山指挥。 山县昌贞也知道这座山很重要,拿不下这座山,去往萩城的路就被堵住,后续的兵力再多也无法展开。 他用五百武士强攻,自己亲率剩下的三百武士,沿着阿武川河河岸处,悄悄攀爬。 远处传来轰轰的炮声,振奋着武士的精神,既然还有炮声,就证明萩城还未被攻破。 山县昌贞也迅速将这里爆发战斗的消息传了回去,毛利宗广得到消息后,从之前对山县昌贞擅自冒进的不满,立刻变为了大喜。 “萩城尚未被攻破!唐人既在那里驻扎一军,必望在此阻挡,使得我军难以展开。山县昌贞真将才也,萩城之围若解,他当为首功!” “传令各部,加速前进。告诉山县昌贞,务必拿下那座山!” 从靠近萩城后一直慢慢行军的武士加快了速度,前面已经可以听到枪声。 萩城下,大顺军的表演也开始了。 工兵已经在那片平原和萩城城下町之间,趁着冬季枯水期的优势,搭建了四座浮桥。 三千多主力渡河在城下町列阵,做出总攻萩城的态势。一千兵力在乙山下列阵,守卫浮桥一线。剩余部队驻守在乙山山丘上。 军舰一分为二,开始了从围城开始最猛烈的一次炮击,做出了一副终于集结齐备了部队,开始猛攻萩城的态势。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炮击虽猛,可是步兵并不进攻,而是缓慢列阵整队。 已经爆发战斗的山丘上,散兵们用射程很远的火枪,一个个地击杀着爬山攻击的倭人。 直到发现倭人从侧面绕后时,这才“惊慌失措”地从山丘上退下,退到了后面。 登上山丘的山县昌贞立刻武士登山驻守,扼守此地,便于后续主力通行展开。 登到山顶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大顺军部署,是这样的: 在城下町准备攻打萩城的大顺军主力,发现后面出现的敌军,留下了少部分兵力和一部分骑兵,监视威胁萩城。 其余主力渡过浮桥,前往平原处列阵。萩城山乙之上,驻扎了大量的部队,只要那里攻不下来,萩城之围就没有解除——因为大顺军可以从靠海的萩城山甲处,渡河攻打萩城,而萩城山乙正是绝佳的掩护。 山县昌贞自认很幸运,虽然损失了一百五十多名武士,却终究攻下了这座山丘。 他对大顺军的守山守城能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心有余悸。 当即将前锋赶来的士兵全都集结在了山上,务必要在毛利宗广的主力来到之前,坚守住这座至关重要的山丘。 然而,大顺军的反应有些迟钝。 他们没有立刻组织步兵反击,而是将大量的大炮在山下的平原集结,原本攻城的部队也开始慢慢撤回。 “唐人无非依仗火器之利。若无大炮,他们不会打仗。”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山县昌贞命令各部不得出击,死守山丘,控制山丘通往后方的道路。 奔驰而来的毛利宗广感到之后,山县昌贞松了口气,遥指着远处还未陷落的萩城道:“此围,可解矣!” 毛利宗广也登上了这座山丘,看着大顺军的列阵,抚掌大笑道:“唐人愚蠢,果不知兵。无非是依仗船坚炮利而已。” “他防守虽强,可我大军在此展开,未必去攻。只是威胁他侧翼,他如何敢再去攻打萩城?” “既不攻打,互相对峙,岂能持久?他岂不只有退兵一途?” “萩城解围若成,皆赖山县君之力。若是之前畏惧埋伏,瑟缩不前,唐人有所察觉,固守此山加派兵力,事恐不妙矣。” 夸奖过当机立断攻下这座山丘的山县昌贞,毛利宗广却也知道,这只是解围的第一步。 之前山县昌贞攻打这座只有百余人驻守的小山,一个大顺军都没打死,自己反倒死了一百五十多人。 大顺的火枪打的很远,而且打的很准,远不是他们手里的铁炮所能比的。 想要对阵击败大顺军,不太现实。毕竟大顺军是守方,而他们是攻方,大顺这边还站着对面的山丘,这种进攻必要伤亡极大。 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将部队在这片平原下展开,做出威胁大顺军侧翼的态势,迫使大顺军放弃攻击萩城。 或者,大顺军主动进攻,他处在防守,这样他就能有优势。 或者,大顺军放弃进攻,两边对峙,大顺军也无法攻城,无可奈何,只能撤退。 此时,双方的兵力都已到齐,无论大顺是攻还是对峙,双方的兵力已经不会有太大变化了。 刨除掉海军、已经开始为绕后穿插堵截溃兵的那部分部队,大顺在萩城平原战场可以集结的部队有6500人。 其中炮兵工兵等,约莫1200。工兵基本不会参加一线的战斗。 海军的战斗工兵很很精锐的兵种,除非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这些战斗工兵一般是作为预备队的。 他们很少被安排在前面抗线,这些成建制的战斗工兵就是海军最精锐的部队了,能挖、能炸、能修、能守,当然也能刺刀突击。 此时各国都有自己的精锐团队,而大顺海军最特色的,就是这群战斗工兵和那些桅杆射手。 这一次因为是海运很方便,大炮也是集结了大量,海军、陆军最好最新的,代替了4磅炮和8磅炮的6磅炮,多半集中在了这里。 炮兵包括团营配属的大炮,合计有75门6磅的榴弹炮、加农炮,18门昂贵的新出厂的12磅新式铜炮、6门24磅的重炮。 700骑兵,其中冲阵的枪骑500,剩余200是轻骑。 四个连队的掷弹兵,四个连队的线膛枪散兵,剩余的都是滑膛枪的线列步兵,皆配有刺刀。 毛利宗广这边。 八千人的野战部队,有大约一千五的草履取,这些人属于是后勤兵,但必要的时候也能拿着竹枪打一打。 大炮有六门,样式还是一百多年前葡萄牙人献给大友宗麟的佛郎机和舰炮,大友宗麟称之为“国崩”——一国一城,旧时代的城,在大炮的轰击下根本无法防守,取“一炮下去,一国就崩溃”之意,故而称之为国崩。 按照严格的军役制度,剩余的武士里,有2000名铁炮手,用的还是前明嘉靖年间传入的葡萄牙火绳枪。 还有1200名弓手,2500名竹枪兵,以及1200名骑兵,其中有精锐的300名旗本或者侍从精骑。 和万历年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武备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有所退步。元和偃武过程中,幕府收缴了各藩多余的火绳枪,而且鉴于火绳枪比较贵,平时镇压一下农民一揆也用不到火绳枪,故而火绳枪的装备率并不高。 毛利宗广将后续的部队逐渐展开,在平原上部署了一个可攻可守的阵型。 2000名铁炮手在排在前面,枪兵在后。骑兵部署在侧翼,靠近阿武川河的那一侧没有部署骑兵,而是将草履取和一小部分铁炮手布置在了那边。 4门佛郎机和2门舰炮的“国崩”,摆在了阵前。 摆出这么一个可攻可守的万金油阵型,其目的就是迫使大顺做出选择。 要么,进攻。 要么,退兵。 在毛利宗广看来,大顺没有其余的选择。 不可能靠一点人守住这里,主力去攻打萩城,因为一旦人少,很可能侧翼崩溃,导致攻打萩城的大顺军被包抄,前后夹击之下,必然大败。 而大顺军,也真的如毛利宗广所想的那样,没有选择少数防守、主力去攻打萩城。 当然,也没有退兵。 而是留下了200轻骑和500火枪手,部署在了阿武川河以北的城下町,威胁堵截萩城可能出来反击的武士。 剩下的人全部调集到了平原上,看来是要主动进攻,击退毛利宗广的主力再选择攻城。 第一三七章 疯了 山上,侦查用的热气球已经升起,密切关注着周边的动向。 不是吴芳瑞过分小心,而是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倭人至少也得纠结各藩的兵力,照着一万五六千人的数量来。 可他大概点了一下,倭人只有七八千兵。 仔细揉了揉眼睛,问身边的传令兵道:“你仔细看看,倭人就6门炮?我不会落下了什么吧?” 传令兵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回道:“一点没错,大人,就6门炮。” 他回头与那几个参谋对视了一下,惊奇道:“倭人果然有勇气。七八千的兵力,最多两千火绳枪,6门炮,也敢对垒?这是……疯了?” 当年他跟着刘钰西征,后勤补给困难,万里远征,加之当时用的又是法国式的野战炮,太过沉重,是故即便那一战,也没有这么悬殊的炮兵对比。 这一次海运,也不深入内陆,他早就料想到了炮兵会占优势,可是真没想到会优势到这种程度。 两千条二百年前的古董火绳枪、四门漏气严重的佛郎机,两门两百年前的西欧舰炮还没有移动炮架,就敢对垒? 吴芳瑞抬头看了看天,确定天气晴好,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模样,摇头嘀咕道:“疯了……疯了!” 要么是长州藩的藩主疯了,要么是倭人可能从别的小路试图偷袭? 叫副官取来了一盆冷水,猛地泼在了脸上,确保清醒之后,下令道:“让热气球仔细观察,斥候尽出,向南查看,看看是不是倭人有什么伏兵。”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递下去,吴芳瑞走到李欗身边,问道:“殿下,若不是我多疑,那就是倭人疯了。我看再等一等。我怕半个时辰倭人就会崩溃,穿插到后面堵截的部队恐怕难以抵达。” 李欗也有些看不懂了,心说这装备,简直比军改前的大顺还要差的多。 军改前,最起码大顺的中亚血统重火绳枪,装备率也在一半以上,而且每战必有重炮优势。 甚至,好像连大顺开国时候,东虏的炮兵和火器装备率,也比这些倭人高出不少。否则大顺和东虏在荆襄之前的几仗,也不会输的那么惨,不得不说那些汉奸确确实实让东虏有了当时亚洲最强的炮兵。 现在整个战场处处透露着一种诡异,按照他所想,倭人发现自己的兵力之后,应该选择退兵跑路才是,怎么居然还想野战? 准部的火枪兵,也有四成到六成,甚至还有瑞典人组建的炮兵。加之完全不知道刺刀和空心阵战术,当年这才敢主动进攻孤军深入的刘钰,结果一战溃败。 之前不是攻城就是守城,李欗实在没想到倭人的野战武备是这般模样,无奈笑道:“吴将军勉为其难,就打一打吧。” 面对倭人的阵型,吴芳瑞除了留下了战斗工兵做预备队之外,再没有留其余的预备队。 刨除预备队和炮兵、以及在城下町威胁萩城的那部分兵力,他手里能用来一线作战的兵力还有4500。 狭窄的地形,让他实在想不出包抄的方法,所以他才命令那支包抄的部队然后堵截。 倭人的本阵在东侧的山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后方。一条是沿着阿武川河河岸的路,比较好走;另一条就在山的倭人列阵的南侧,也就是倭人骑兵部署的位置。 吴芳瑞琢磨了一下,觉得要是主攻南侧的那条山路方向,击溃倭人的骑兵,堵住南路,这也不难。 问题是很可能导致倭人见南路被堵,疯狂向北逃窜。不怕他们逃到萩城里,因为城下町附近有骑兵。怕就怕他们沿着小路跑到林子里,大顺军人生地不熟,抓都不好抓。 现在的局势,吴芳瑞很担心,一旦开始进攻就要打成赶羊。关键是这羊,往哪里赶? 两侧包抄,两条路都切断,倒是可以把倭人逼到山上去。 倭人的补给携带的不多,山上最多三天就要投降。 可关键是这需要两侧的进攻保持一致,北边快了、南边慢了,可能导致倭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反之亦然。 这些倭人都是本地人,往山里一钻,抓都没处抓。 但要是成了,不需要堵截的部队出力,就可以全歼这支倭人主力。 溃乱之下,往他们控制的山上跑,而且主将还在山上,那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他将这个想法和李欗说了一下,李欗笑道:“将军自便。我虽名为主将,实则学徒。一切号令,皆由我发,将军只管部署就是。” 在得到了李欗背书首肯后,吴芳瑞将阵型布成了一个标准的两侧多而中间少的阵型。 为了以防万一,判断了一下出击后路的部队行进时间,他决定把进攻时间放在正午十二点。 调集了两个连队的散兵,和六门轻炮,渡河在城下町向东运动,阿武川河的北岸攻击倭人的北侧退路。 两千线列兵排开抗线。 炮兵全部集中,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轰击北侧、一部分轰击南侧,所有的重炮对准南侧。 骑兵摆出一副和倭人旗本骑兵对冲的架势,也摆在了南侧,后面是精锐的掷弹兵连队,以及一个营队的步兵。 给骑兵的命令是一旦冲垮了倭人的南侧,倭人南侧的骑兵要是沿路溃逃,枪骑兵什么也不用管,就是猛追这批倭人就是。 堵侧翼的事,不用枪骑兵管,要靠后面的掷弹兵和步兵。 剩余的部队都呈营纵队,集结在了阿武川河一线。 上午十一点,重炮的炮兵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朝着倭人的炮兵阵地射击,并不急于立刻将他们摧毁,而是在试射判断角度和距离。 十一点半,各个营队的指挥官在吴芳瑞那领取了最后的命令,各就各位。 十一点四十五分,渡河在城下町集结的两个连队的散兵,六门轻炮,已经在可以威胁到倭人侧翼的位置展开部署。 掏出怀表,当分针终于转到了十二点的时候,早已经计算好位置的炮兵在第一时间击毁了倭人仅有的六门大炮。 随后,集结在两侧的炮兵开始按照既定的目标,朝着两侧猛轰。 开花弹不断地越过前面的铁炮手,在南侧的倭人骑兵头顶爆炸,1200名列阵的倭人骑兵,在三轮炮击之后,就损失了四百余人,这才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大段距离,避开了有些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炮击。 北侧列阵的草履取和竹枪兵,在炮击下,阵型已经开始动摇。 渡河的散兵,在阿武川和北侧,不断地朝着他们的侧后行军,隔着河,倭人的弓手并不能还击,铁炮手也根本打不到。 与此同时,在海上集结的舰炮,也开始对萩城发动了炮击,使得萩城里的武士根本无法集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战斗。 偶尔有几个跑出来的武士,也被附近部署的监视他们的骑兵和火枪手击毙。军舰的炮击比之之前,有更加明确的目的,就是堵住萩城的出口,让萩城的武士出不了城。 哪怕舰队的火炮只能用一半,另一半始终歇着,可算上这些天卸到岸上的炮兵,加在一起仍有200余门。 这种程度的炮击,是毛利宗广所不能见到的。哪怕是他的祖辈在战国乱世,也从没有人集中过200门的正规大炮。 轰轰的爆炸声不断传来,烟花一样的开花弹每一次闪烁,就有十几人被击中。列阵的竹枪兵不能过于松散,列阵的铁炮手也保持所谓的三段击,这么密集的阵型,又没有炮兵的反制,也没有骑兵的反击,大顺的炮兵们轰了个爽。 毛利宗广没和大顺真正交过手,道听途说的,也只是大顺火器犀利,却怎么也想不到犀利到这种程度。 知道再这么轰击半个时辰,大顺的部队甚至不需要进攻,自己的阵线就要垮了。 炮兵轰击的同时,他可以看到在大顺军前面列成阵线的步兵开始向前推进。站在山坡上,看的极为清楚,伴随着咚咚的鼓点,就像是一堵墙在整齐地向前靠近,又像是一片移动的森林。 这种程度的整齐和阵列,是毛利宗广所未曾见过的。 前面的散兵分散开,在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就用手中的火枪不断射杀着在前面列阵的铁炮手。 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铁炮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射还击,但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打中那些分散的散兵。 成列的大顺军在前进到距离八十步的时候,整齐地停在那里,任凭偶尔高抛飞落的羽箭落在阵中,或是任凭铁炮手的轰击岿然不动。有人被集中,后面的人就像是木头一样补到前面。 然后,毛利宗广见识到了真正的火枪齐射。 几乎是在一瞬间,整条阵线上同时冒出了白色的硝烟,噼啪的响声连成一片。 还在那装填的铁炮手几乎瞬间倒下了大半,而大顺军的步兵停留在原地,既不进攻也不冲锋,而是在那里装填火药。 北边一线,两个营的步兵,展开营纵队的攻击阵型,沿着阿武川河向前突击;南线,大顺的骑兵也已经动起来了。 毛利宗广一下子想明白了大顺的目的,这是要切断南北两条退路,将他的全部兵力包围。 之前还在幻想着唐人不过是依着火器犀利,善于防守,未必善于野战。 大炮轰击,还可理解,总还没有将最后的信心击垮。 可当他看到像是一堵人肉长城一样平直推进的步兵后,就明白过来,这些唐人,很擅长野战。 自己就算再多一万人,野战也不能胜。 跟在毛利宗广身边的家臣坂时存也看出来了这仗打不下去了,连声道:“藩主,撤退吧!” 毛利宗广看着山下的足轻、铁炮手,咬牙道:“已经退不了了。” “藩主,现在还有将骑兵和旗本撤走的机会,若是再迟疑,一旦唐人的骑兵突击,堵住了南撤的路,想退也没机会了。”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大顺军根本不是攻不下萩城,也不是因为萩城的防御比小滨、米子要强,这明显是一个诱骗长州藩回援而围歼的计策。 可是,兵不是兵,而是武士,是毛利氏统治的基础。 就算撤了,没有了武士,没有了萩城,他毛利宗广算个什么? 这不是大顺的募兵,打没了再招一批就行。 这些武士,对他而言,相当于大顺的全部良家子,加全部的进士、举人,再加全部的秀才,以及全部的勋贵,换言之,自上而下的全部统治阶层,一战死绝。 若是大顺的这批人全都死了,至少大顺是不可能存在了。而这些武士全完了,长州这个地名还存在,长州藩肯定是没了。 第一三八章 打人还要被感谢 如果逃走,现在还来得及。但毛利宗广心里明白,自己带着精锐旗本逃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己在长州藩藩士中的威望也会跌落谷底。 这些武士,才是他统治长州藩的基础,也是幕府对长州藩诸多忌惮,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冬季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之前头脑有些发热的毛利宗广清醒了一些。 现在他已经不再关注山下的战局,因为战败已是必然,他要迅速考虑战败之后该怎么办。 唐人的野战能力很强,攻城能力更强。 他自认长州藩和大顺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享保三年大顺海商跑到这边走私的时候,也不是长州藩的人开炮击沉的商船。 论起来这一战名义上因萨摩藩而起,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在九州岛足以完全击败九州诸藩的那点兵力。 按说,攻下鹿儿岛,于情于理都是最佳选择。 情理大义,岛津氏对琉球的入侵,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既能打过,却又不去打鹿儿岛;攻取下关,就此战来看更是易如反掌。 或者,是因为大顺这边担心攻打下关,九州岛诸藩会派兵支援,以至于兵多不便? 或者,便是大顺的心思根本不在九州岛上。再怎么说,割地优先选择肯定是九州岛,然后才轮得到他长州藩。 心里迅速地转了几圈,隐约间好像有些看清楚了笼罩着这场诡异的天朝伐日膺惩战争中的迷雾。 当机立断,下令道:“全员撤守此山!” 坂时存惊道:“大人,若撤守此山,唐人围困,插翅难飞啊。不如早做决断,自南侧山谷路突围。” 毛利宗广心道,如今只剩下和大顺悄悄接触一条路可走了。 能保住长州藩的,既不是幕府,也不是他手下的武士,而是大顺。 这时候自己逃走,一旦大顺不想割地占地,而只是想要钱或者朝贡天朝的颜面,将来停战,幕府一定会收回长州藩,至少也得把毛利氏给废掉。 理论上他若战死,幕府这边也不好说什么。但他要战死,长州藩的武士也基本上被大顺灭绝了,那长州藩还是不存在了。 决断之下,其余人的进言都已没有了意义。 退兵号令一下,已经几近崩溃的战线迅速崩掉,数千武士朝着山丘退却。 而在下令武士退却的同时,他将长府藩的藩主毛利重就叫到了身边。 武家制度下,若是大名死后无子,领地是要被幕府收回的。毛利宗广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现在他决定退到山丘上和大顺谈判,后果难料,这时候还是要为毛利氏留点血脉,两边下注。 就在亲信家臣的见证下,认了毛利重就为义子,叫毛利重就带领一些精锐武士,步行翻山逃走。 退兵号角一响,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最前面的那些武士已经无法控制,或是向后逃亡,或是就地投降。大顺的步兵发动了冲锋,将山下残余的武士彻底消灭,但也没有立刻攻山,而是在山下列阵。 骑兵快速出击,把守几处下山的山路缓坡。 在远处观望战场的李欗大喜道:“恭喜吴将军,又立大功。长州藩倭人退守孤山,已入彀中。” “此皆赖殿下信任。我只是做了个参谋该做的事。如今大局已定,围困数日,则其必因无粮而降。倒是不用白白牺牲将士性命。” 眼看着长州藩主力缩到山丘上,吴芳瑞心里实在没有太过激动。这仗打的……他是不好意思在圈子里吹嘘的:三倍的火枪、二十倍的火炮,这真是一场谁都能打赢的仗。 如今李欗夸他,他也知道这功劳跑不了,自是先拍一拍李欗,说他不过只是尽了个参谋应做的义务而已。 现在萩城内的军心,估计已经崩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最后的希望,被击败在距离萩城十里不到的地方,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吴芳瑞想着萩城里的财物粮米,进言道:“殿下,长州藩藩主既退至山丘,何不诱降?长州,大藩也,金银财物应当不少。萩城之内,即便金银无多,想来粮米定然充足。若是守城倭人绝望之下,一把火烧了,岂不可惜?” “枢密院的命令,是叫咱们守住萩城即可。并不出征下关,依在下所观,当是担心兵力分散。” “萩城倭人守不住,但若我们来守,三面环海的地形,四周群山笼罩的山路,可谓是倭人幕府号称的旗本八万众全来,也只能望城兴叹。” “枢密院说此最后一战,是要杀鸡儆猴。在下也以为,伐倭膺惩之战,实已结束。之后不过和谈而已。这长州藩是否劝降,还请殿下决断。” 李欗才给海军当了几天的家,已然是深知“钱”之一物的重要性。回头看看萩城,眼里所见的,是堆积如山的稻米、闪亮动人的金银。 若是被付之一炬,实在是肉疼。 仗打的,确实很顺利。可打仗,是为了之后的谈判,谈判的一些底线,李欗现在还不清楚。 但他可以猜到,这一次朝廷多半会让刘钰主持谈判。从枢密院给的密令中可以看出,似乎枢密院是准备留下九州岛诸藩制衡幕府,但怎么个制衡法,是个问题。 是让西南诸藩独立成国,彻底分割日本? 还是让西南诸藩和幕府制衡,也让幕府反过来制衡西南诸藩,继续保持日本现有的体制? 这关系到和长州藩谈判的内容——要符合朝廷将来的构想,否则就可能会是画蛇添足。 现在要搞清楚,朝廷到底是想画蛇?还是四脚蛇?壁虎?亦或是一条蛟龙?不知道画什么,这下笔的时候就有些难。 李欗想了一下,叫人乘小船,去舰队里把馒头找来。众所周知,这是刘钰的心腹人,也是跟随刘钰最久的,既然主持对日谈判的极有可能是刘钰,或许馒头正是最能猜透刘钰心思的人。 叫来之后,李欗叫他免礼,笑问道:“子明跟随鹰娑伯日久,平日得师事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鹰娑伯的本事也学了一些。如今朝中知倭事者,非鹰娑伯莫属;其后谈判,自无他选。” “以子明之见,倭国事当如何收场?” 帐内只有李欗和馒头二人,再无第三人在场,馒头却还是很机敏地回道:“殿下之问,实在不敢回答。我不过一将校,鹰娑伯言,各司其职。上阵杀敌、海战劫掠,吾可为之。” 李欗笑道:“言不传六耳。你只管说,做不做,那是我的选择。你连进言都没进言,我也只是私下里问了问你而已。大可放心。” “那我这么问吧,鹰娑伯平日传授学问的时候,可说伐倭之战,是欲占地?还是分裂其邦?亦或是保留幕府?” 馒头不是实封日本派的,李欗选的询问的人选确实没问题。 见李欗已经背书,馒头便道:“以鹰娑伯所思,不占地、不分裂其邦,但也不能使之一统。保留幕府、保留大名,以幕府控制各藩为上佳。” “如此,有一大利也。” “倭国维系统一,可有一个稳定而统一的国内市场,方便货物售卖。若是分裂各国,各国或是一心压榨求财购买火器军舰;或是各设路卡,征收厘金,实在不利。” “若幕府一乱,倭国必乱数十年。数十年战火,一不能收米、而不能卖货,万一有雄主出现,推倒重来,将来也不利于本朝。” “幕府若想变革,必要先革幕府、废武士。幕府不能自己杀自己,是故幕府掌权,则倭国只有变、而不能革,变而不革,不能成事。” “倭王有名而无力,诸藩有力而少名,倭王幕府都在,则幕府便要忌惮诸藩,恐其举大政归王之举。” “是以,倭王要在、幕府要在、诸藩仍要在。如此,方可稳固,天朝亦可随时干涉:诸藩强,则联幕府压制诸藩;幕府强,则联诸藩压制幕府。” 李欗仔细理解了一下,对照着枢密院的密令,咂摸出了滋味,慎重点头道:“此策大妙。那若鹰娑伯在此,将如何处置长州藩之众?” 馒头笑道:“收钱,赎人,释放。逼着长州藩签条约,署毛利氏的名。保毛利氏之藩主之位,让其一边给咱们钱,一边还要感谢咱们存其藩主之位。至于占地,实无必要。” “长州藩之所以可以成藩,在于数千武士。若其全灭,本朝又不占地,那不是帮了幕府削藩之忙?” “卖个人情,放人离开。殿下也看到了,这群武士的战斗力,实在不堪一击。经此一战,胆战心惊,放归南下,也好宣扬‘恐华’之论。” “既得了钱,又得了感激,又收养了一条好狗,这条狗上面还有幕府这个头狗,若想弑咬主人,要先咬幕府这个头狗。万无一失。” 听到这个阴损的主意,李欗心道这果然是鹰娑伯的风格,这是把人打一顿,还得让被打的人感恩戴德。 第一三九章 诱降 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李欗便叫馒头先回舰上,这件事他既为前方主将,是要自己拿主意的。 拿的主意,是要配合朝廷的大略。当然也有一定的风险,万一朝廷又变换了策略,比如屠灭武士、鸠占鹊巢之类,那他这么做就不算好了。 思虑之后,决定还是冒一点风险,于是做出了决定。 叫通译写了一封信,找人送信上山,让长州藩的人来谈判。 可以保证其安全,只说一句,杀俘不祥。若其顽抗,则片甲不留。 一句杀俘不祥,分量还是极重的,尤其是在一个皇子嘴里说出,这四个字足够动摇长州藩的心思。 再一个,长州藩退守山丘,这根本就是死路。 到底是主将脑子不好使,没有选择突围跑路?还是因为主将本身就有意谈判,这也值得商榷。 派了几个勇士,将信送上山丘。 武士们对信使不是怒目而视,而是不敢正视,一个个还沉浸在之前的炮声和战斗中,心惊胆寒。 毛利宗广看过信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里面果然还有一线生机。 可能投降后,就算不被杀,也被当做俘虏送回大顺。 也可能,对面根本不想把他们抓去当俘虏,而是可能索要一些金银。 无论如何,还有一线生机,总归是比之前带着少数亲信突围跑路要强。若是之前带着少数亲信突围跑路,肯定是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能否有一线生机,虽然还得看大顺这边的态度,但至少还有希望。 将一众亲信家臣武士叫到身边,叹息一声道:“唐人势大,火器犀利,实难敌也。吾实不忍看到诸君皆死于此。唐人皇子亲说不杀,当可守信。” “吾实不忍诸君皆死于此。尔等当降,吾当以死报国!” 说罢,就要选介错人,做出一副要死的姿态。 切腹习俗的繁琐流程,这时候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效果。 旁人反应不及的横刀自刎,不符合大名的风格和习俗;这种需要漫长仪式拖延时间的,自是给足了家臣们力劝的时间。 亲信家臣们被毛利宗广感动的跪伏于地,哭道:“藩主不可轻生。昔者……” 引经据典地从吃儿子肉的文王到尝粪的勾践说了一通,毛利宗广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弃刀于地道:“纵是如此,文王尚有西岐、勾践尚有越地。唐人占据此地,纵然将来退兵,幕府必要问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所问者,不只是问自己,更是问问他的这些家臣、武士。就算大顺这边不取长州藩寸土,幕府那边要是收回了长州藩的土地怎么办? 或是收归直辖,或是重新分给一些亲藩、谱代大名,这些跟随他的武士家臣,必然要被歧视。就像是土佐的那些长宗我氏的旧臣一样,这才是家臣们最怕的事。 若是转封别人,别人自有自己的亲信家臣。封建制是人身依附制度,家臣依附藩主,藩主的实力取决于家臣武士,反过来藩主的实力又回馈家臣武士。 说罢,毛利宗广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亲至唐人军中。以身犯险,或可说服唐人,换取长州不灭。纵被俘受辱,吾亦何惜?” “大人……” 亲信家臣们哭成一片,但却不像刚才劝他不要自杀时候那般规劝了,这一次只是痛哭。 毛利宗广哀叹数声,嘱托众人,只带了几个亲随侍从下了山。 有些话,实在不方便让更多人知晓,他也只能选择自己下山切谈。 若能谈成,日后武士家臣感念其恩德,就算他退位隐居,毛利重就说话依旧不好使,除非到他死了。 或者……大顺难道就不需要一条狗? 幕府,是不是唯一可以效忠的对象? 如果大顺要求日本朝贡,那么他是否可以越级效忠? 封建制下,老百姓一般不会越级造反,比如一国之一揆,很少会和周边联动;反过来,好像一般也不能越级效忠。 大顺,会不会保留幕府? 还是会把日本拆成诸多藩国,各自效忠,成百国同朝之盛况? 若是这样,大顺似乎是有可能保留西南诸藩的。不但会允许西南诸藩存在,甚至可能会让西南诸藩各自独立! 有大顺这棵大树庇护,正可拜托幕府的控制。 参觐交代,参谁不是参? 参幕府,还得被幕府控制家臣数量;参大顺,看看朝鲜、琉球的小日子过的,不但大顺不控制,相反每次朝贡都会大赚一笔。 既要保长州,保毛利氏,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结交大顺,说以利害,希望大顺能够留下长州藩。 幕府又打不过大顺,真要是长州藩选择归附大顺,幕府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有一些武士不识时务,真的要报国,亦可借大顺之兵将其剿灭。 但这件事,说出来的出发点,得是为了武士们着想,唯有这样才能让武士们继续忠诚。 山上武士目光中的毛利宗广,是忍辱负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勇士。 山下列阵围困山丘大顺士兵眼里的毛利宗广,是垂头丧气,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失败者。 李欗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叫升帐。 士兵伫立两侧,毛利宗广被押送进来后,仪仗齐声威吓,毛利宗广却站立不动。 李欗想着先给一个下马威,叫通译传话道:“汝何人也?现居何职?” 毛利宗广站在那回道:“吾为日本国之长州藩藩主,从五位下大膳大夫。” “区区从五位之大夫,见天朝皇子,缘何不拜?” “两国交战,吾为日本国之大夫,非大顺之大夫。岂可以唐人之礼见唐人皇子?” 李欗笑道:“你既为毛利氏之后,可知百年前之事?前明万历年间,前明神宗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国王,吾听鹰娑伯言,毛利氏为昔年毛利氏之五大老之一,为人者岂可忘其祖宗事?” “前明末年,公侯皆食肉纨绔,而恃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我太祖皇帝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及至高宗皇帝,披坚执锐,大小数百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得国之正,不言自明。” “本朝得天下于朱明不肖子孙,延承天下藩属,王土之内,改旗易号。丰臣一系虽已绝嗣,但毛利氏昔年为其臣属,如今尚存。既如此,跪拜本皇子,有何不对?” 这种口舌之争,其实争不出什么。 实际上李欗也不是很在乎这件事,只是在诱使毛利宗广联想到一些别的可能。 果然,毛利宗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番话里面隐藏的含义。 按李欗这种说法,丰臣秀吉既然接受过大明的册封,之后大阪之战中丰臣氏绝嗣,德川氏没有上表称臣,所以这个国王称号就没了。 但是毛利氏当年既做过丰臣秀吉的臣子,而且还是大老重臣,这时候跪拜一下……若说有道理,也有那么一丁点道理;若说没道理,那也真是强词夺理。 只是李欗这么一句话,等于把话说死了。 现在跪了,如果德川氏拒不接受朝贡大顺的和谈条件,那就等于毛利氏在公开场合,质疑和反对德川氏“得位不正”,日本国王的正朔是前明认可的丰臣一族。 这么说,大顺并不认可德川幕府。话里有话,似乎意思是大顺有意废除德川幕府? 但也有可能,是要逼迫德川幕府朝贡称臣? 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话里面的意思可以让毛利宗广有诸多猜测,但却无法确定。 他也没有立刻跪下,而是说道:“丰臣氏已然绝嗣,如今幕府将军是德川氏,天皇犹在。既未称臣,吾不能以唐人之礼相见。”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只是士可杀,不可辱。天皇未臣、将军不降,吾虽战败,亦不可丧失气节。” 李欗心下暗笑,心道你不丧失气节,那你下山来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下山来投降了吗?还是觉得不服气,准备择日再战,来给我军下战书来了?你若想再战,我自可放汝归去,明日决战。如何?” 毫不掩饰的羞辱和自傲,毛利宗广却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中华武运昌盛,实不能敌。此番下山,自知不敌,只是希望将军能够饶恕我的数千部属。若能网开一面,吾愿为阶下囚。” “若不然,吾只能死于此处,叫山上武士奋战到底……纵贵国兵猛,亦要折损数百。长州武士家中皆有仇恨,纵取土地,民心不附,又岂能长久?” 他正准备再说一些听起来很有正气的话,然后装一阵硬气之后,将话题引入大顺是否想要收一条狗的试探上。 却不想李欗直接道:“没问题。我连倭王都抓了,再要你们这些俘虏,又要吃饭,也没什么意义。本想着若你们不降,便全都屠戮,片甲不留。既省了后勤,又正好广施仁政,解救倭国倒悬之民。” “不过尔等既愿投降,上苍有好生之德,吾亦不肯多加杀戮。放了你们,当然可以。但是……” 这么痛快的答应,让毛利宗广有些不知所措。 随后的但是二字,让毛利宗广顿时轻松起来。 若说直接释放,那不可能。既然提了但是,那就是要提条件。 现在萩城已经等同于丢了,长州藩的武士也算是被一网打尽了,大顺能提的条件,无非就是金银稻米。 只要武士还在,只要藩地还能要回,无非就是多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压榨就是。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嘛。 第一四零章 暂苦诸君十年 “天朝自秦开始,废封建而立郡县。观日本,仍行封建,有几分春秋之政。” “吾少时读《宋微子世家》,记得一句‘郑败宋师,得囚华元。宋以兵车百乘文马四百匹赎华元’。” “既行封建,各有封地食禄。可效昔年宋赎华元之事嘛。长州藩石高多少?” 封建有封建的讹钱方法,一统有一统的索债方式。 李欗既认定朝中主持对日谈判一事,必是刘钰占着先机,摸透了刘钰想要怎么处置日本,自是朝着这方面使劲儿。 毛利宗广不出意料地听到了“但是”后面跟着要钱,心想这也合情合理。 问石高,这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反正大顺肯定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三十六万石。” 报出了一个正式场合的数目,并没有说长州藩的实际石高。 李欗也不知道长州藩的实际石高,他有的情报都是些公开的,遂点头道:“那就按照各自封地石高,以三年之石米赎回吧。我也不要那零头,就凑个整,合计一百万石。按照倭国一石三俵之数,或给稻米,或给白银折合三百万两。” “你可先命人叫回城下町,以及统计一下萩城的金银钱米。若先凑够三十万石,则可先行释放。之后再慢慢还。” 三百万两的数目,一下子把毛利宗广惊住了。 长州藩就算有钱,可也拿不出三百万两,或者一百万石的存粮。 石高不是俸禄,而是封地总数量。三十六万石的石高,那是说整个长州藩一年的粮食总产量,是三十六万石。 就算这个石高水分过大,长州藩也不过不到百万的石高,就算老百姓一年扎住脖子不吃不喝,那也得一两年才能还的起。 然而人非草木,不可能靠晒太阳餐风饮露就能活。 真让老百姓都把脖子扎住不吃不喝,长州藩就先乱套了。 芝麻可以使劲儿榨油,但也不能为了榨油,把芝麻种子都榨了。 毛利宗广刚想还价,一想大顺的这个条件,心道直接开口这么多钱,肯定也知道不可能一次性给齐。 那岂不是说……大顺会保长州藩的存在,以便将来还钱? 他试探着问道:“效宋赎华元之事,理所当然。只是,数目太多,实在给不出。” 李欗笑道:“一次给不出,那天朝可以帮你们收嘛。天朝仁政,十而税一,这三十六万石的石高,十而税一,年入三万六千石。百年之后,还给你们,这利息就不要了,你看如何?” 毛利宗广闻言,心里不惊反喜,心道你若真有心占长州藩的地,还用说这些话吗? 既说这些话,那便是无心占长州藩的地,只要自己能争取到和大顺签订和约,而不是让幕府代签,就可以让大顺保证长州藩的存在:长州藩没了,谁给钱? 到时候只要自己签字的时候,签的是他毛利宗广的名字,日后这借条便是自己继续统治长州藩的基础! 大顺为了这借条,也会保毛利氏统治长州藩。 毛利宗广心里计算了一下萩城现再能拿出的金银稻米,再让各个武士家里拿出积蓄,凑个近百万两或者几十万石大米,还是能凑出来的。 如今这情况和当年明末大顺军攻入北京前后差不多——要是不把武士全抓起来,凑钱是凑不出的;但既是把武士都抓起来了,大家一起凑钱赎救,这还是很容易的。 只要土地还在,只要老百姓还在种地,金银稻米总能压榨出来。 他知道这时候已经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了,赶忙道:“不若这样,我们先凑出一百万两、或三十三万石米。先将武士赎回。之后所欠,长州藩在十年之内还清,也省的天朝大国在此耗费百年。” 剩余的三分之二,分十年还清,就等于为长州藩续了十年的命。 而且十年之内偿还200万两白银很难,可按照大顺自己定的价,一倭石米,折合白银三两,一年平均下来也就是十万石左右的大米,和参觐交代的花费多一些,但挤一挤完全可以挤出来。 却不想李欗摇头道:“十年还清,这期间的利息那就不能不算了。若是天朝自己统治长州,不收利息,是为仁政。你等自己还钱,十年还清,利息就不得不算啊。我也把利息给你少折算一些,先给33万石米。日后十年,本息共计100万石。” “再一个,这是赎人,这欠条可不是你一家来写。诸多武士,都是有名有姓的。就按照各家的俸禄封地石高,均摊这个赎价,所有人都得打个总欠条。” 琢磨着先收一百万两,也还不错。就算半数金银,剩下的都是大米,这军粮不但够了,而且还大有富裕。将来低价卖给贸易公司,叫他们折钱运走就是。 至于说让所有被俘、或者在萩城被困的武士,联名打欠条,实际上也是在保长州藩。 长州的债,长州还。幕府的债,幕府还。 真要是长州等西南诸藩将来有朝一日取代了幕府,要么认了幕府的欠账,要么打赢大顺就不还钱了;反过来其实也一样。 这是所有武士欠的债,武士又不事生产,总得有地剥削才能还钱。所以幕府就不得承认长州藩的地位,至少长州藩的封地是不能减少的。 李欗又道:“古人云,君子焉用质?但你既战败,幕府岂不治你之罪?届时你不再是长州藩主,这账我去管谁要去?赎买武士的花费,也自该是武士家里自己凑出来。本朝仁义为本,也不忍放任你们去盘剥百姓还账,对吧?” 毛利宗广心想这是极好的。 这笔钱得是毛利氏欠的、得是武士们欠的。可不能是长州藩欠的。 毛利氏欠的,毛利氏还,毛利氏想还,大顺就得保毛利氏为长州藩之主;若是长州藩欠的,换个长州藩主一样得还,这可未必就是毛利氏了。 债主总是会保护欠债的。 于是谄笑道:“以中华武力之盛,这萩城贵军还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便有欠账之心,亦无不还之力。日本国自有国情在此,与中华郡县殊途。毛利氏之债,自是毛利氏还;诸武士之债,也自是诸武士还。” 李欗心想你倒是打得好算盘,皱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晾了毛利宗广半天,这才道:“此事……却有两个难处。” “一则朝廷给我等的命令,是占据萩城。我羡春秋故事,私自放人,朝中未必肯。是故,就算如此,也得留下一部分人为质。日后若是朝廷以为,私放乃大错,亦好有个交代。” “二则天朝行仁义之事,乃仁义之师。日后你却多收税赋,以偿还赎买之名,这倒有损天朝仁义之名。” “这样吧,就以十年为限。你可派人传告百姓,天朝仁义之师,乃命尔等十年之后减赋三成,此皆天朝之仁也。” “只此二条,若不从,此事再也休谈!” 大顺有句俗话,叫既当又立,李欗现在所说的条件,就是既当又立的风格。 他又不是不食五谷之辈,焉能不知金银稻米皆取自百姓? 毛利宗广心道这第一个条件,听起来也算合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扣押一部分人作为人质,只要将来还能释放,那就没什么问题。 但第二个条件,就有些难受。 十年之后,减赋三成。 作为藩主,最怕的就是百姓有了盼头。 一旦小百姓有了盼头,就会生出希望。 若是将来希望破灭,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一丁点的希望。 关键这希望还是大顺给的。 大顺既想要钱,又想要名。要钱其实简单,保持现有的赋税水平不变,赎买的是所有武士,所有武士都要分担,十年还清大顺这边的要求,武士们是可以忍受的。 但忍受之后,可不能把这种忍受作为常态。若作为常态,武士们定会心生不满。 要是公布之后,十年后却不行此政,继续保留原本的税收,百姓定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大顺可就有足够的理由干涉了。 然而如今被逼到这个份上,当真是人如刀俎我为鱼肉,毛利宗广心想战败的自己是没资格谈条件的,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事非我毛利氏一家之事,还请许我回去与众人商议。” 李欗也不怕夜长梦多,更不怕他跑了,大度地一挥手,叫人带着毛利宗广离开。 回到山丘,亲信家臣都围了上来,毛利宗广便将李欗的条件一说,众武士只当是他竭力谈成的,想着各自欠了十多年的债,虽有些肉疼。可总比战死在这地方,最后一无所有要强。 毛利宗广知道这时候正是个收众人之心、叫众人忠诚的时机,便道:“诸君皆吾之肱骨,萩城之中尚有一些粮米财物,可先偿还一部分。诸君十年之内,恐要忍耐,俸禄减半以为偿还债务。” “暂苦诸君十年。” 在众人一片感恩戴德的表忠心中,按照武士层层分级的制度,将欠条写好,又商定了留在大顺军中当人质的。 毛利宗广知道自己是跑不脱的,自己肯定要留下来。这是屈辱,但日后若是大顺军守信,和谈之后将其释放,自己在大顺这边当人质的事,便可成为武士心中的一段佳话。 第一四一章 诸藩给幕府的台阶 很快,毛利宗广带着人,正式到大顺军的军营,签订了和约。 已经被轰击到根本无法的萩城,开城投降。 大顺扣押了包括毛利宗广在内的1200名武士俘虏,各家武士也都通知各自家里,将能搜集到的金银、米粮之类,送往萩城。 贸易公司这边的人就在这估价,将城中的金银、漆器、丝绸、粮食等,都折了个价。 之后数日,各家武士也将自己的粮米送到了萩城,粮食堆积如山,金银丝漆刀等合计作价75万两。 贸易公司直接支付了一张纸,用很低的价格将这些丝绸以及各种倭货清点,大顺官方可以拿着这张纸,去京城或者松江或者威海的贸易公司分部处取现银。 李欗也做了账,将账目和现银叫人用船一并运抵天津,送回京城。 这些钱虽不少,但现在他觉得还不是伸手搂钱的时候,当考虑细水长流的将来。还是先交还朝廷,任朝廷处置。 随后进驻萩城的大顺军,就按照枢密院之前的命令,开始整修萩城的防御,做好在这里长久驻扎的准备。 同时将大顺军促使萩藩降低赋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州藩控制的地盘,声明是在大顺仁义王师的逼迫之下,十年之后长州藩所有的地税将会降低三成,若藩主违背,各百姓可前往大顺控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师自会主持公道。 又取出三万石米,叫各处百姓无米下炊者,尽可来取。 ………… 逃回下关的武士,将恐慌的情绪带回了下关,越过了海峡。恐惧的传言就像是细菌,在平日里很难聚集在一起、而如今聚集成堆驻扎防卫的武士中迅速流传开来。 交战不过大半个时辰,长州藩纠集的八千藩兵全线崩溃,而且还是在长州藩守、大顺进攻的情况下。 那些经受过恐怖炮击的武士,将自己的亲身体验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宛如阿鼻地狱。 那些见识过大顺排枪威力并且幸存下的武士,回忆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倒地的场景,不住颤抖。甚至有人看到天边的白云,就会浑身抽搐,联想到了山下的那一阵恐怖排枪翻腾起的硝烟。 恐惧的心态在武士中传播着,军心和士气迅速低落。 这些之前还想着大顺不擅野战的武士们,此时只剩下再想大顺什么时候会攻到九州岛。 更多的武士,开始怨恨起来岛津氏。 萨摩鹿儿岛的这群人侵占了琉球,好处是鹿儿岛的人拿着,自己这些人可什么都没分到,如今却要因为萨摩遭受这样的恐惧。 此时九州岛各藩的藩主,已经悄悄开始了联络,准备给大目付稻生正武施加压力。 这仗,打不下去了。 幕府口号喊得响,要抗战到底,真要到底,那就让幕府自己去打吧。 熊本、筑前等藩,再也不想为幕府和萨摩人流血了。 抗战到底,幕府或许能活下来,九州岛诸藩呢?九州岛诸藩还会剩下什么? 往好了说,是如同长州藩那样,欠下一笔十年才能还清的债务。 往坏了说,大顺如果要全占九州诸藩的土地,那也不是不可能。 长州藩在本州,可不在九州岛;大顺不要长州藩的土地,却未必不要九州诸藩的土地。 正好,萨摩藩的藩主因为疝气,从几年前就一直留在江户,并未归来。这件事也正好把萨摩藩排出小圈子,几个大藩的藩主合计了一下,开始威逼大目付稻生正武。 率先发难的,是肥前藩藩主锅岛宗教,一方面他是外样大名,另一方面肥前藩面临的威胁也更大。 肥前藩和福冈藩距离长崎很近,每年要轮流派出兵力防守长崎,尤其是防止外国商船前来。 大顺对长崎很熟悉,原本不用担心,觉得大顺就算进攻,也只能走平户之类距离对马更近的地方。 现在可不一样了,大顺不但可以不走平户,甚至可以远征小滨。佐贺、长崎都靠近大海,可一点都不安全。 前些日子大顺的海军刚刚炮击了小仓和福冈,现在又攻下了萩城,肥前藩自认自己的军力和佐贺城的防御,都无法与长州藩相比,再打下去,就要吃大亏。 现在幕府喊着抗战到底、另立新君、效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 可大明是没有藩镇的,大明土木堡后也没说让别人顶在前面,自己南渡金陵。 如今幕府又不给兵,又不支援,缩在江户和京都一线,嘴上抗战到底。 嘴上占了大义,这分明是在借大顺之手,削弱西南诸藩。 大顺是真的不怕持久之战,再怎么样,大顺的正税也没收到五公五民的地步。 锅岛宗教面对大目付稻生正武,直言道:“这仗再打下去,就要亡国了。唐人若减赋减税,必然和奸遍地,如何能久战?” “况且,其曲本在我方。昔者羽柴秀吉攻朝鲜,大明出兵。朝鲜为中华藩属,琉球难道不是吗?” “当初岛津氏侵占琉球,就该有所觉悟。如今报复,也在道理之中。只是,岛津之罪,缘何要我们承担?” “肥前藩的藩财政一直困难,之前为了度过享保饥荒,也为了修复被烧毁的天守阁,大量发行了藩札。现在百姓穷困,武士困顿,实在不能够再坚持下去了。” “唐人或今日攻、或明日攻,武士集结一处,耗费钱粮,肥前藩已经支撑不住了。” “将军为了日本,应该和谈。唐人若是要金银财米,尽可给之,只要不求土地,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天皇北狩,并不是将军的责任,实在是军备相差极大,不可战胜。可天皇并无错处,又不曾违背禁中公家法度。伊霍之事,岂可轻为?” 反正萨摩藩的人不在场,锅岛宗教直接把责任推给了岛津氏。 不管大顺是不是真的因为琉球的事开战,总归这是一个引子,总得有人出来背这个锅,平息掉大家的怒气。 就像当年攻打朝鲜一样,打的顺利的时候,谁都不会说什么。一旦不顺利,就得有人担责任。 昭仁被俘,这是幕府心里的一个疙瘩,怕有人拿出来说事。 不管怎么说,攘夷大将军攘到被人偷了家、抓走了天皇的地步,怎么也得是个切腹的大罪吧? 锅岛宗教和其余藩主商议过后,决定在这件事上打开突破口:幕府在这件事上没有责任,尽力了,奈何大顺军太强。 现在西南强藩为幕府背书,认定幕府没有责任,也就希望幕府借着这个台阶,不要再说什么另立新君、奋战到底之类的话了。 另立新君容易,奋战到底也容易,可奋战到底活下来的,只能是幕府。当初分封的时候,亲藩和谱代大名都在中心区,周边都是外样大名。奋战到底,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外样大名。 主动要求求和,对西南诸藩来说,长远来看,其实也相当不利。 他们也明白,自己主动要求求和,幕府必然会再三训斥,直到最后才可能假惺惺地鉴于众藩劝谏而不得不和谈。 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些下层武士,认为这一切的责任都源于这些外样大名。到最后,削藩之声,定然甚嚣尘上。 国之耻辱,皆藩镇之故。 可削藩与否,那是将来的事。 现在,再打下去,九州岛诸藩就要完了。 蒋来死,还是现在死,每个藩主心里都清楚该如何选择。 他们要考虑的敌人,可不只大顺,还有幕府。 甚至幕府比大顺更可怕,真逼到绝境,还能给大顺当狗,幕府奋战到底可是要把他们都清除的。 锅岛宗教说的足够直白,就是在逼大目付表态,将大家的想法传回幕府将军那。 稻生正武此时其实心态也已经崩了,大顺这边的野战能力这么强,再打下去也确实不是办法,根本打不过。 眼看西南诸藩都聚集在了一起,稻生正武也明白,这是人心所向。幕府真要违背,只怕西南诸藩也未必愿意打下去。 长州藩的结局不算惨,至少武士还保留了,大顺统兵的主帅也是个信义之人,只是要了钱。 可背下至少十年的债务,还要把百余年的积累毁于一旦,这只是相对于把武士都杀光、把土地都占据来说不那么惨。 现在九州岛诸藩是彻底放弃了萨摩藩,要把岛津氏献祭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事儿谁都清楚,大顺和谈的前两条条件,第一条是朝贡,第二条必然就是岛津氏的处置。 只是,萨摩藩藩主现在在江户养病,却不在九州岛。那就怪不得大家先把你卖出去了。 稻生正武叹息道:“诸君的想法,我知道了。但是现在诸君还要守卫九州岛,我也不能离开。不若这样,诸君将自己的想法托付给各自老中,齐往京都参觐将军,陈诉情况,如何?” “只是,诸君可不要忘了。纵然我方求和,唐人兵锋正盛,又值萩藩大败,和谈与否,在中华,却不在日本。” 锅岛宗教和其余诸藩的人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和谈的底线是不割地,尤其是不能割九州诸藩的地——岛津氏除外。 除此之外,一切的条件,其实都可以答应。 包括朝贡、称臣。 赔钱,开关贸易等等,这都是可以谈的。 割地,要上升到国贼的地步;而赔款,称臣等,那不过是重整山河待后生,只当是澶渊之盟、白登之辱便是。 至少,在九州岛诸藩看来,大顺对日本的处置,很暧昧。如果真要是为了占领、吞并,若如昔年丰臣秀吉征伐朝鲜,不会是选取这种打法和战略。 但现在,这只是一种可能,未必就一定如众人所想的那般。主动权在大顺手里,这时候谁也不敢站出来,拍着胸口打包票,说大顺不会占地,只会要钱。 稻生正武看了一圈众人的反应,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福冈藩藩主黑田继高。 福冈藩一直颇受幕府优待,算是一根插在九州岛的钉子。几乎每任藩主,都会被幕府授予“松平”这个姓氏,而且在江户的座次也别具一格。 整个日本,只有万历二十八年打捞荷兰商船时,打捞出的六套板甲。改了改后称之为南蛮胴,仅有六具是真的。其中黑田氏家里就有一具,是德川氏赐予的,可见关系实非一般。 现在如果连黑田继高都认可西南诸藩的意见,稻生正武也明白,自己就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黑田继高也已接受了其余各藩的想法,把“天皇被俘非幕府之罪”的台阶给幕府,换取幕府不要另立新君选择和谈。其实,这对幕府也有好处,黑田继高觉得这也算不上背叛。 第一四二章 人都死了 在黑田继高也出言表示出和谈的想法后,稻生正武已经无话可说。 他这个大目付存在的意义,就是监视外样大名,而西南诸藩就是他的重点监视对象。 之前这些大名们,担心被占领领地、重蹈土佐藩那样的命运,因而联合一致,是真心想要与大顺决战的。 而现在发现完全没有战胜的可能后,也同样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决定放弃岛津藩,请求幕府和谈。 黑田继高最后叹了口气道:“只要唐人不占寸土,可当量日本之物力,结唐人之欢心。只要不占据土地,唐人既能造舰、铸用火器,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吗?” “现在暂时受辱,才有机会在将来赢回。反之若是继续打下去,唐人占据了土地,善待蛊惑百姓一揆,我们便要亡国灭种。” 稻生正武其实心里也清楚,黑田继高的话,不能算错。连他都选择站在了诸藩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达成一致后,各个藩主将各自的想法汇总了一下,上书幕府。同时趁着大顺还没有攻下下关控制海峡,各自派出了藩内老中,前往京都。 之后的一段时间,还算是风平浪静。 占据了萩城的大顺陆军没有南下,只是在巩固萩城的防御、收集萩城各处的粮米金银。 海军则忙着绘制日本的海岸线地图,时不时也会流窜到南边,靠近岸边转一转,但也没有浪费造价挺贵的炮弹到处乱轰。 最多也就是上岸之后,陆战队护卫一群人,绘制地图,测量精准的经纬度。 而且海军还直接给沿岸诸藩送了话:绘制地图的人,若是受到了攻击,大顺一定会将攻击者的藩厅攻下,不信就试试。 诸藩的武士对这种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大顺这群人可以做到,那这种威胁就极有力量。 短暂的平静期内,京都的二条城里,德川吉宗正在听各藩藩主、或是各藩老中的请求。 在大顺攻占了京都退兵前后,德川吉宗就集结了大量的旗本,前往京都。 他要在这里做一场大戏。 开战至今,大顺对德川吉宗并没有造成实质上的太大损失。不管是人口还是城池,大顺最多也就打了打几个谱代大名,并没有对御三家和德川的直辖领地动手。 不管是长崎还是石见,这几处德川氏控制的重要的财源地,大顺都没打。 但是,名誉上的损失,那就太大了。 就算当初后水尾天皇,跑到二条城来拜见德川家光,天皇拜见臣子,前所未有之事,实则已经承认臣服于德川氏的统治了。 就算天皇混的平日的吃喝用度都很那保证,时不时还要靠卖字画、卖门票让商人来欣赏天皇见公卿的场景。 可终究,天皇被抓这种事,实在是前所未有。这对德川氏的统治大为不利。 之前大顺这边的动作,让德川吉宗一直没看明白,以为刘钰疯了,真要逼他死战到底了。 然而等到传来了大顺军可能要攻打下关、围攻萩城、全歼长州长府广岛等藩的联军之后,德川吉宗一下子高兴起来。 局面,又再度有利于他了。 到了京都,德川氏便宣告整个日本,要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绝不投降。 大量的下层武士、甚至下层武士的庶子们,自带干粮被这番抗战到底的宣言所激励,自发前往京都,参加军队。一些武士甚至捐献了家产。 德川吉宗当然是不想抗战到底的,抗战到底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西南诸藩跳反,站在大顺一边一起来打幕府。 但口号喊出,幕府却从之前京都被攻破的被动中,重新占据了主动。 二条城中,西南诸藩的老中重臣们,递上了西南诸藩的提议。 “将军大人,不能够再打下去了。唐人非此时的武备可以战胜。况且,天皇并未犯错,还是主动去和唐人谈判的,怎么可以因此另立新君呢?” 类似的声音,不断地被提出,见了一波又一波,靠海各藩的藩主几乎都是一个意思。 石高最高的那些外样大名们,几乎全部都支持停战、和谈。 表高100万石的加贺藩,支持和谈;实际石高在百万石、还有铜矿自己铸钱的仙台藩,支持和谈;鹿儿岛藩没资格说话,因为不管是否和谈,鹿儿岛藩都是大顺必定要收拾的一个;筑前、熊本、广岛、佐贺……全都支持和谈。 不算幕府,石高排在前十的大名里,去掉和幕府保持一致的御三家之二的名古屋和和歌山,排除掉没有资格说话的鹿儿岛藩,全部支持和谈。 剩余的那些小藩,只要是在本州西部、九州或者四国岛的,陆奥出羽靠近虾夷的,也全部支持和谈。 但德川吉宗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坚持应该另立新君,奋战到底,绝不能够轻易认输。 集结到京都的武士,那些自带干粮的武士庶子们,内部也开始了讨论。因为德川吉宗有意叫人放出了消息,使得“幕府正欲死战、诸藩奈何先降”的消息,传的到处都是。 不久之后,京都发生了一场刺杀事件。 七名低阶武士,自发袭击了筑前藩的老中,乱刀将其在二条城附近砍死,高呼“天诛国贼”的口号。 这件事爆发之后,德川吉宗便以“平息众士怒火”之名,选在在公开场合正式讨论到底是否另立新君、是打还是和的问题。 诸藩都清楚,这是幕府要诸藩背锅,但这种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 这锅,总得有人背。 幕府背,幕府就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那还不如直接不背这个黑锅,奋战到底。 诸藩背,幕府损失的威望,都可以化为乌有。大量对诸藩不满的下层武士,可能会结社,甚至谋划撤藩削藩的计划。 明明这一战幕府一败涂地,威望扫地,可愣生生在大顺的配合下,翻盘了。 现在德川吉宗直接把事情摆明了,要在公开场合进行辩论,逼着诸藩做出选择。 辩论这种事,赢可能需要一些技巧,想输的话实在是没什么难度。 就在辩论开始之前,之前就任京都所司代的土岐赖稔,切腹自杀,将致使天皇被俘的责任自己担下了。 不止是把天皇被俘的责任担下了,而且还写了一封绝笔,认为自己在担任京都所司代期间、在大顺突袭京都期间,自己处置失措。完全可以在大顺攻打之前,带着天皇先前往大阪暂避。 所以天皇被抓,不是幕府的责任,而是他这个京都所司代因为慌乱,失去了机会。 他被“自杀”之后,大坂城代太田资晴也被自杀了。 太田资晴认为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幕府将军的安排没有问题,在大阪预留了大量的部队,足以拱卫京都的安全。 但自己自作主张,中了大顺的调虎离山之计,将手里的机动兵力调走到了鸟取。 如果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京都也不会被攻破。 土岐赖稔和太田资晴的死,让幕府最后的一点责任也消除了。 毕竟他们不是被幕府问罪处死的,而是自杀的。日本这边,即便没有“人都死了”这样的和稀泥的说法,但一死谢罪之后,很多事也实在不好追究了。 土岐赖稔和太田资晴都是在二条城前的街道上切腹的,他们当众宣读了自己的错误,选择了介错人砍头,没死的那么痛苦。 两人一死,这场关于战还是和的辩论,就在京都展开。 幕府这边,德川吉宗信赖的老中、小时候的贴身小姓松平辉贞出面主持。 名义上支持奋战到底一派的幕府官员,引用了宋明两朝皇帝被俘后另立新君奋战到底的故事。 支持不割地和谈的一派,则指出大顺的军备,实在不是此时的日本所能抵挡的。 如果不和谈,局面只能越发难看。 而且这件事其曲也确实在岛津氏,不管怎么说,琉球是中华的藩属,触动天朝藩属的后果,丰臣秀吉已经给出了答案,可岛津氏并不长记性。 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而是模拟大顺军的战术,询问了一下大顺军如果继续打下去,幕府应该如何面对? 萩城一战,大顺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大顺可以在萩城以西的任何地方,集中一万左右的兵力,这只是底线,完全可以更多。 其二,野战想要战胜大顺,需要大量的国崩,以及至少三倍到四倍的兵力才行。 换言之,就是说幕府即便想打,也需要集结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加上草履取之类的后勤,就得八万左右,才有可能和大顺一绝高低。 但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已经是幕府所能调动的极限了。在这批野战部队调动之后,万一大顺故技重施,再来一场声东击西的方略,借助海运的优势,突袭江户、和歌山、大阪、名古屋等地,幕府该怎么办? 只要大顺的海军不灭,主动权就在大顺手里。幕府集结七八万的部队,行动速度必然缓慢,慢悠悠地到了萩城,大顺要是不想打,乘船跳击。 海运跑个十天,就足够这七八万的部队在陆上靠两个脚丫子跑一个月不止。 如果支持决战到底一派的,谁能给出一个有效的方法来应对大顺的战术,那诸藩就支持决战到底。 若不能,诸藩不会再打下去了。 第一四三章 幕府的底线 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抛出之后,如同一盆冰冷无比的海水,倾泻到了那些支持决战到底的武士头上。 这些下级武士有血气之勇,但却没有脑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要面对的对手,和以往都不一样。 他们以往的经验,无非就是诸藩互战。即便有过侵朝、蒙元入侵等对外的事,得到的经验也都已经过时。 既是公开的讨论,武士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然而那些支持决战到底的武士们,想出的主意都很可笑。 有说,可以假装和谈,找一些死士扮作随从人员,登船之后,冒死突袭,击杀大顺的水军,夺取舰船后将舰船烧毁。 有说,可以趁着雨天,大顺的火器不能用的时候,白刃猪突。唐人善用火器,白刃接战恐不擅长,可以一直拖到雨季来临。 有说,寇可往、吾亦可往,可以让武士搭乘商人的船,去大顺沿海劫掠,逼迫大顺的海军回去守卫。 想法五花八门,然而实际能用的,半个也无。 要么就是觉得大顺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而不会有任何的应对;要么就是各种想法纯粹扯淡,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可行性。 唯一有点可行性的,就是拖到雨季来临。问题是雨季来临之前,大顺就能攻下九州岛,只怕根本等不到。 长久的讨论之后,幕府“终于”被说服,认定了确实不能再打下去了。 但是,和谈的条件,有两个,也得需要诸藩背书。 一个是岛津氏怎么处置? 一个就是大顺要是让日本朝贡,该怎么办? 德川吉宗当然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怎么办却不该他来说,只能让诸藩来说。 诸藩避开了岛津氏的处置,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岛津氏要用人头来献祭,但谁都不想提,要等着因为疝气在江户修养的岛津继豊自己提出来。 死了你一个,幸福剩余家。如果不识时务,那么岛津氏的分封藩国被收回也不是没可能——如果岛津氏不想主动去死,西南诸藩会帮着岛津氏去死的,大顺如果要攻打鹿儿岛,西南诸藩半个兵也不会派。 至于朝贡的问题,诸藩的老中也指出来,当年足利义满将军是朝贡大明的。 有人查过明朝的记录,足利义满死后,大明礼部是定过谥号的,谥为“恭献”。 当然,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日本一大批学过儒学的、也有研究过谥号的。 恭,可不是啥好谥,基本上都是明褒暗贬的。但总归也不至于说太难听,没有达到明着讽刺的地步,也不是不能接受。 明朝可能知道幕府之上还有天皇、也可能不知道,但大顺这一次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要朝贡的话,只能是天皇做日本国王。幕府将军的级别还要往下调一级,这是必然的,只是调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大顺的意思了。 足利义满死后的称号,是鹿苑院太上天皇,既然足利义满混到了太上皇的名号,那么足利义满朝贡天朝,也可以作为故事制度,让现在的天皇也朝贡。 这并没有什么太过难以接受的。 这件事有故事可依、“说服”了幕府之后,刨除掉鹿儿岛藩的问题暂不解决,剩下的也就都是一些小事了。 总归,诸藩的意见很统一:称臣可以、割地不行。 这场是战、是和的讨论结束之后,德川吉宗又回忆了一下刘钰当初送来的信,心里琢磨着大顺可能会提出的条件。 要钱,这不必说。 开关,这个不接受也得接受。 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大顺也是反对天主教的,开关之后,日本还可以继续保持锁国,大顺也会帮着日本保持锁国政策。 这一点,刘钰的信上也有所提及。 既是做了大顺的朝贡国,大顺当然有义务保护藩属、维系九州结界,不让西洋人攻打。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是怀璧其罪,大顺说是为了琉球,实际上是为了金银。 可实际上,并不是怀璧其罪这么简单,固然有日本多金银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日本锁国的政策。 英法各国,可以搞贸易公司,给贸易垄断权,因为他们的海岸线并不长,海军巡逻完全可以把守住各个重要的港口。 非法的自由贸易,是不能展开的。 大顺想要效法英法搞贸易公司,最大的问题就是海岸线太长,没有蒸汽船或者飞剪船巡逻,走私贸易根本控制不住。 但是,思维有时候可以倒过来,换一种思路。 既然在输出端,没办法做到杜绝走私和非法的自由贸易,那么在接收端杜绝,不也是一样的吗? 如果日本、朝鲜不锁国,还真不好弄。 但日本锁国,而且锁国政策一直执行的不错,这就给了刘钰创建垄断的贸易公司的机会。 唯有这样,才能维系一个基本能看的“海军后备兵员体系”,以及“有组织的集团海商”的雏形。 可以说,日本的锁国政策,是支撑大顺将来下南洋政策得以施展的基础。 德川吉宗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猜不到如果刘钰主持对日谈判,嘴可能张得很大,但是一定会保幕府,不会把幕府逼到绝境。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会给幕府回回血,保证幕府还能压制住诸藩,确保他们不会走私和接纳走私。 这一点至关重要。 而且幕府体制要是崩了,也就没有了江户这个最大的消费品市场,十几万脱产武士拖家带口的在江户城,他们才是消费的主力。 垄断特权的贸易公司,没有日本的配合,也就开不起来——刘钰给贸易公司的垄断权里,加了很多的军事义务,包括预备役水手、武装商船等等。 这些强加的军事义务,也只有垄断权才能执行下去,否则,不提供预备役水手、不需要武装商船的“自由贸易”,在利润的驱使下,不可能自己吃饱了撑的去承担额外的军事义务。 而在绝对的自由竞争之下,有军事义务的,绝对赢不过没有军事义务的走私贩子。 只是这种配合,刘钰并没有给德川吉宗讲清楚,以至于德川吉宗现在紧张不安,担心刘钰主持谈判会太多的削弱他的力量。 这种经济方面的事,德川吉宗想不清楚。可政治上的问题,他想的可是很清楚。 大顺摆明了,是要留下西南诸藩恶心自己,牵制幕府。在这个问题上,德川吉宗是不能松口的。 至少,绝对不允许大顺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 现在,诸藩认为不割地是底线,而大顺想要开关贸易,肯定是要割地的,这倒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好事。 这是诸藩自己说的,不能割他们的地。那么就算将来割了诸藩的地,幕府用直辖地换过来就是,保证贸易权在自己的手里,当然会损失大量的金银,但也一样可以购买到可用的武器。 在确定了要和谈之后,德川吉宗指定了圣堂大学头林信充、幕府老中松平辉贞为正副使者,前往对马或者釜山进行谈判。 在给亲信老中松平辉贞的指令中,德川吉宗说清楚了自己的底线。 日本可以朝贡中国,天皇改为日本王,但幕府也必须封世袭爵位,并且大顺要保证幕府的存在。 岛津氏一族可以出卖给大顺,作为给琉球的交代。 可以赔款,但赔款的数额要尽量争取。这不是日本想要给个什么数就能给个什么数的,可大顺坐地起价,松平辉贞就得学会就地还钱。 开关贸易也可以,但不能距离江户太近。 而且,大顺要绝对拒绝和诸藩进行直接贸易,幕府也有权禁止诸藩进行贸易。 幕府可以拒绝荷兰人在日本的贸易,但是如果荷兰人报复,大顺必须出兵帮助抵挡荷兰人。 在日本朝贡之后,如西洋诸国前来日本,大顺要有义务保护日本不受南蛮入侵的危害。 大顺不得接受私自前往大顺求学的日本人,日本可以公派一些学生前往国子监求学,但私人前往大顺需要配合日本,将这些私自前往大顺的儒生或者武士抓回,遣送回日本。 大顺和日本的一切交流,必须要经过幕府或者天皇,不得与诸藩直接交流,也不能给诸藩封爵,诸藩没有单独朝贡的资格。 这几条底线定下之后,德川吉宗又仔细地叮嘱了松平辉贞:既然已经开始与大顺和谈,那么大顺就不再是敌人,而应该把重点放在压制诸藩身上。 如果大顺流露出的态度是拆解日本、甚至让诸藩独立,那么这就是幕府所不能接受的底线。 和谈不成,也就只能打下去。即便打输了,也是幕府和诸藩一起死。 底线不可违背。 松平辉贞确定明白了德川吉宗的意思后,带着德川吉宗的信任和期待,与圣堂大学头林信充一起,连同诸多江户的儒生等,一并前往了萩城。 在萩城,他们给那里的大顺守军送去了信,告知了希望和谈的消息。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派人前来接洽。 为了恶心一下刘钰,也为了继续在刘钰和皇帝之间埋刺,德川吉宗的信上指出:必须要刘钰来谈判,幕府才肯接受。换了别人,幕府并不信任,哪怕是当朝的平章军国事也不行。 第一四四章 鸡蛋的大头和小头 日本求和的消息,加急传到京城的那一刻,刘钰正在自己的伯爵府中享受着婚后的悠闲时光。 法国人送给他一套吉普赛人在闹事摆射击摊儿的小玩意儿,一块有弹簧机械的移动靶子。 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教田贞仪用火枪,射那些移动靶子玩。 今天天气并不是很好,有些冷,两人便缩在屋子里,刘钰在那念读一本海外的小说。 “这两大王国三十六个月以来一直在苦战。战争开始是由于以下原因:我们都认为,吃鸡蛋前,原始的方法是从鸡蛋大的一端打破。而当今国王的祖父小时候也按照这种古老的方式打鸡蛋,可一次碰巧将手指弄破了。因此他的父亲,当时的国王颁布了一条法令,要全体臣民吃鸡蛋前应从鸡蛋较小的一端打破……” “伟大的先知在他们的《圣经》上,有这么一条教义:所有真正的信徒都可以从他认为方便的一头打破鸡蛋。” “然而,何谓方便的一头呢?是大头?还是小头?亦或者立法者可以规定大头就是方便,而小头就不方便呢?” 田贞仪慵懒地缩在刘钰怀里,将小手炉拢了拢,咯咯笑道:“鸡蛋从大头打,还是从小头打,便是礼法。我看这东西之间,也没甚么区别嘛。宋时新党若从小头打鸡蛋,若旧党得势,即便知道从大头打鸡蛋可能会刺破手指,也一定要从大头打。” “本朝倒是以史为鉴,天下人都从大头打鸡蛋,却弄出了一群从小头打的良家子异端。天子用之而不惧结党,弃之则天下共讨。三哥哥如今这异端做的扶摇直上,可却没有个可以避难的‘布莱夫斯库国’。” 婚后数月,之前的称呼习惯却没改了,仍旧是三哥哥、三哥哥地叫着。刘钰把那本《格列佛游记》扔到一边,知道田贞仪在揶揄他前些日子德川吉宗那封信上“狡兔三窟”的事,在朝中闹出的一些笑话,便笑着去咯吱她。 两个人闹了一阵,呼出的气便热了许多,正想着做点羞羞的事,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叫声。 “先生,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见,说有急事。” 叫了两声,听到里面回了一句知道了,这才停下。 田贞仪也不脸红,很自然地收拾了一下略微有些散乱的头发,有些不满地嘟囔道:“那日本国的德川吉宗倒是真会选时候和谈。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干嘛非要去下关去谈?这一走又要好久。” 她是个极聪明的,这些日子刘钰一直闲在家里,自从萩城一战后,连枢密院都没去过。 她自然相信刘钰说的,萩城一战之后,倭国除了和谈再无他路。如今宫中急招,自是因为和谈的事。 和谈倒是不难,可刘钰一直嘀咕着要去倭国的下关和谈,田贞仪实在难以理解。 两人交心数年,得偿所愿,几个月蜜里调油的生活,加之刘钰封了爵自有爵府,她也不用去侍奉公婆,每日里游玩取乐,如胶似漆。如今和谈,刘钰却非要去下关,时间自不会短,着实有些难舍。 起身给刘钰找出官服,穿戴好了,这才提醒道:“三哥哥可别忘了我说的话。这倭人坏得很,虽如今离间你的话大家只当个笑话,可这种事始终是根刺。你知道这根刺什么时候最扎人吗?” 刘钰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老迈昏聩的时候?” 田贞仪嘻嘻一笑,捡起被刘钰扔掉那本书,也小声道:“等天子吃鸡蛋想吃大头,你却偏偏认为该吃小头的时候。那根刺最扎人。不过今天倒是不用担心,现在真有一个鸡蛋,自是怎么方便怎么吃。” 说完,帮着刘钰正了正衣冠,待刘钰抱了她轻轻嗅了嗅发丝的味道后,这才推开他道:“你去忙吧。我去和你从威海带回的那些女学生们玩。” 出了屋门,到了外面,钻进了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禁城。 太监在前面领路,绕了一阵,走到了禁城里为数不多的没有玻璃窗的屋子,靠近之后太监也不敢再往前靠了,那里是皇帝和重臣们商定军国大事的地方。 推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皇帝坐在正首,看到刘钰进来行礼后,抬了抬日本那边的求和信,笑道:“鹰娑伯来的正是时候。这倭人非鹰娑伯不谈,便换了平章军国事也不成。” 之前狡兔三窟那封离间信到来之后,皇帝便在朝堂上叫人把那封信念了念,最后皇帝金口定下了基调,此“用心险恶、离间君臣”也。 如今倭人又来了这么一封求和信,刘钰心里就像是吃了一堆苍蝇似的,正要说点什么,却听皇帝笑道:“倭人估计也是想明白了,你去还是不去,谈判的条件那定是咬死了,也不会琢磨着换个人便能轻咬一些。索性就恶心一下你。” 正如田贞仪所言,现在还是真有一个鸡蛋、大家都心急火燎准备吃的时候,也真就没人把这些离间当回事。 这一次伐倭之战,让朝中认为海军和刘钰是“好治不病以为功”的声音,彻底湮灭不见。 名义上十几万的武士,在海军的调动威胁之下,不要说握成拳头打人的机会没有,便是伸成巴掌也不行,愣生生被海军搞成了拗手指。 更前所未有的,便是打仗打到现在,算算军费,竟然还有赚头……攻城战的军粮;勒索仙台、长州等藩的金银;贸易公司没用朝廷花费运粮损耗的后勤……当真是做到了以战养战。 原计划登岛的陆军主力窝在威海大营,照常练兵,吃着威海官仓里平日也要吃的漕米,根本没用上岛。 打到现在,大顺这边一共死了二百余人,倭人已经撑不住要和谈了。 倭国多金银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朝廷,各部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眼巴巴地盼着刘钰去谈出银子来。 这时候也没人给刘钰扯后腿,因为在上个月,刘钰在重臣面前,做了一场秘密报告。 战略上的东西,重臣不一定都完全听得懂。 但那些朝中人事上的事,他们却听懂了。 听众都是朝中重臣,能够被皇帝允许参与这样的军政大事的讨论,自是无限恩荣。 出门之后,不得外传,那也是自然之理。 这场秘密报告既是关于日本必定求和、不可再战的。 着重阐述了海军的重要性,以及对于将来朝廷改革的构想。 前者是刘钰自己想说的话。 后面则是皇帝借刘钰的嘴提出来的,毕竟改革的步子虽然迈的不大,可是动静有些大。 自古以来的六部,改成了六政府之名,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但六政府要改革兵政府,分加海军部和陆军部,还要再加上一个外交部,其实步子真的没迈多大,但这态势着实惊人。 就算外交部可以算作内庭,皇室内务,因为天朝没有外交,而皇帝私人或许可以有。 可海军单独成军一事,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都说朝中若做成了大官,门生故吏就会自成一系。这一点刘钰就是个很尴尬的存在,若说他没有门生故吏,连他自己都不信,海军上上下下的军官,都可算作他的门生故吏,只是一个个官职太小,甚至大部分人只有军衔而无正式的官职;陆军军改之后,当初青州军里出身的,一个个也在军中散开。 皇帝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但不想主动提出来。 刘钰主动提,动静虽大,却也更容易让人接受:改革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强兵,但在朝中这群人看来,则更像是刘钰要切割掉过去的军权。 海军太能打,伐倭一战也证明了战略意义过于重大,现在刘钰主动提出创建海军部,使得后勤兵备,与战时指挥调兵权彻底分离。 海军在伐倭一战中逼得日本有劲使不出来的可怖,让朝中的人可以很顺利地沿着一个勾心斗角的思路去考虑刘钰做的这份秘密报告。 都觉得这是刘钰准备隐退了,因为海军越发强大,刘钰在海军的影响力就越有威胁。 现在要搞海军部,刘钰显然不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加权搞出来的,自然这海军部的尚书不能是他来做。 总督海军戎政的帅权也交给了李欗,这是摆明了担心猜忌,准备功成身退。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想再去扯刘钰的腿,或是再对刘钰搞什么动作,否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皇帝一直想要一个君臣和睦的名声,现在刘钰主动往后大踏步地退,谁这时候找麻烦便是不开眼。 皇帝的内心其实很满意。 海军部一设,靖海宫不再归刘钰管,和谈停战之后升个侯爵,往枢密院副使的位子上一扔。 或是派去巡查一下江淮、或是主持一下科学院,总归雪藏数年,影响也就渐渐消散了。 当然,必要的时候,该用还得用, 这一点上,君臣之间也算是默契无双,不谋而合。 前些日子刘钰主动上书,希望伐倭谈判之后,请往欧罗巴。 一则在西北界约签订后对俄保持和平,让俄国彻底不用担心东方问题,全力向西;二则前往荷兰商谈贸易问题,做出态度,让荷兰相信大顺不会对东南亚动手;三则就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去学习一下西洋人的一些技巧;四则探路西洋、南洋,测绘海图地理。 皇帝并未同意,以为过于劳苦。 但既知进退,君臣自然和睦无比。君臣和睦,并且皇帝也喜欢落个君臣和睦的名声,大臣们即便有些之前对刘钰有些意见,这时候也不便提出,自讨没趣不开眼。 第一四五章 提条件,不谈判 这一次为示信任,李淦在开过玩笑后,还直接把倭人求和的信递给了刘钰。 之前刘钰就断言,萩城之战后,倭人必要和谈。 在解释清楚倭人的政体和幕府大名之间的牵制与矛盾之后,皇帝也很容易理解。 当皇帝,搞这种事,都是一把好手。稍微换位思考一下,便可知晓德川幕府打的什么主意。 但为保险起见,皇帝还是问了一嘴。 “如何?是真欲求和?还是缓兵之计?” 刘钰听着“缓兵之计”四个字,心道缓个锤子? 给德川幕府半年时间,就算是他一切齐备,也造不出海军来。 这东西不是随便找几块木头就能造的,造出来会不会控帆也是问题。 陆战方面,整个东亚,能自制燧发枪的,只大顺一家。 想从西洋人那里买,就算日本真有金山银山,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再运回来,也得一两年之后了。 荷兰人在看到大顺在小滨集结了五千兵马之后,直接怂了:荷兰看不上大顺这几条破船,也看不上大顺没有实战经验的海军,可荷兰人真的不能在东亚集结五千左右的兵力实行大规模作战。 西班牙已经和英国因为詹金斯的耳朵开战了,这时候吕宋自顾不暇。葡萄牙因为澳门,更是不敢吱声。 日本一个能拉到的盟友都没有,靠那几万十几万武士,几艘不足五百石的破船,怎么缓都是没用的。 “回陛下,臣以为此番倭人是真心想谈。此事臣之前已经论述过。与倭国和谈一事,实无多谈之必要。” “只是……古往今来,天朝之事,讲究个以史为鉴。无非是因天朝自来强盛,朝代兴替,以史为鉴,朝代的得失总可有所依照。” “然而,今日伐倭,海军破敌,以我运兵之快,令倭人处处被动。还请陛下记以为史,以求后鉴。” “海军之事,万不可停。” 再度说起来海军的事,虽然已经不止说了一次,但这时候说和之前说,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现在说,刘钰可谓是“绝无私心”。 因为不但兵权交了,海军部设立之后,海军的建设,刘钰也不可能插手了。 这时候说起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临退之前的谏言,听起来的意味便让皇帝也有几分动容。 宽慰了一下刘钰,表示这件事当写在屏风上,以为后鉴之后,这才说起来和谈的事。 和谈一事,不管日方时候非要和刘钰谈,朝中也定下来让刘钰去主持谈判。 这一次倭人送来了和谈的信件,只是走个过场,正式任命而已。 “陛下既委臣重任,定不负陛下所托。只是,敢问陛下,底线如何?”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 “朕之底线,无非两点。” “其一,朝贡。” “其二,萨摩藩必要谢罪。” “底线之外,朝中素知你的本事,你便看着来就是。” “只是爱卿非要携大胜之威,去马关耀武扬威,当要小心倭人‘义士’行刺。” “朕以为,要谈,还是在釜山谈更好一些。待到签约的时候,爱卿非要去马关扬威,那去马关也无不可。” “与倭国谈判一事,其中细节,自会有礼政府的人在京城等他。爱卿只要谈些实务就是。想来自十年前就开始琢磨今日事了,你办事,朕放心。” 皇帝还真是挺担心刘钰的安危的,虽然他不能全部地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去马关签约,但站在此时此刻的角度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无非就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想着刘钰可能十年前就在琢磨这件事了,十年一梦,如今终于梦想成真,焉能不激动兴奋? 跑去倭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一番,自可理解。 他倒是不怕刘钰搞出前朝万历年间李宗城那样的事,和李宗城这种因父辈余荫袭爵的不同,刘钰是自己打出来的伯爵,莫说去马关,就是跑去江户也敢去。 只是也正因如此,才担心刘钰压迫的太狠,以至于日本那边一些觉得受到屈辱的,保不准要搞刺杀之类。 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大顺被逼到和谈请降的地步,敌人却故意来天津松江之类的地方耀武扬威,怎么也会有几个血气之辈站出来的。 刘钰倒不担心,心道总归是要去一趟马关的。 这一次皇帝没有另外安排礼政府的人做副使,只是让还在釜山的赵百泉协助,但却不是副使。 因为这场谈判中,有件事是挺尴尬的。 所谓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往者不追。朝贡称臣这种事,一般情况都是别人上赶着主动来的,没听说有逼着别人朝贡的。 就算和日本谈了,谈完要朝贡的事,也得是日本这边主动派人来京城。 上表、请封,然后大顺这边礼政府再出面接受,按照日本那边的人手,把重要的都封个官儿。 完全不让礼政府的人插手,这也表明了皇帝是想狠狠敲一笔日本的竹杠,大约是尝到了开战赚钱的甜头,又有日本多金银的传闻,肯定是心动不已。 至于别的,占领日本、实封日本、瓦解日本,还是保留幕府,这四种想法从萩城之战刘钰断言日本会主动和谈之后,就争论过不止一次。 最终皇帝拍板,认可了刘钰“保留幕府体制”作为和谈基调的想法。 现在全权交给刘钰去谈,皇帝也不觉得该再叮嘱什么,只让刘钰回去准备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釜山。 回到伯爵府,和田贞仪留恋了一夜,第二日给那些从威海跟到京城来的孤儿学生们布置了作业,便启程前往天津。 一路上皇帝派了五十个禁卫的骑兵跟随,到了釜山那边海军陆军的人自会出人护卫。 在天津,新入列的一艘法式的新型74炮战列舰已经在那等待。 在去年法国工匠到来之前,威海这边已经有了建造六十四炮战列舰的经验,花了重金培养了一批工匠练手,搞出了一艘只能窝在渤海,根本不适合在东亚活动的老旧慢速战列舰。 大量的木料也早已囤积,兵工厂早早就为这艘计划中的战列舰生产了足够的大炮,大半年时间终于建成,却没赶上炮击萩城的机会。 第一次出场,便是作为谈判时候震慑的力量。两艘巡航舰、四艘轻帆快船跟随,组成了一支舰队,沿着海军已经走得很熟悉的路线,抵达了釜山。 此时日本方便的谈判使团也已经抵达,包括在这里的倭王,级别已经足够。 倭王代表公家,林信充代文化圈认同,松平辉贞代表武家,实际上真正主持谈判的,是松平辉贞。 刘钰直来直往,也没有扯什么废话,而是给出了他列出的条件。 倭王自降帝号,称王;幕府不得对外称大君或者国王,改由天朝册封,确保幕府世袭不变。 割让虾夷、隐歧岛、对马岛给大顺。 于九州岛、四国岛、以及大阪附近、轻津海峡等地,开放五处口岸。 大顺拟定货物价值百分之五的关税,可由幕府收取。但收取关税之后,货物在日本售卖不得再征收其余税种。 拆除下关海峡的炮台,永久不得在下关海峡两侧修筑炮台。 归还琉球的北方诸岛,废弃当年签订的《掟十五条》。 萨摩藩藩主,必须亲自前往琉球道歉,亲往琉球宗庙祭拜。 自万历年间至今,百余年时间,萨摩藩侵吞琉球朝贡贸易,折合每年一万两,本息合计赔偿200万两库平银。 赔偿当年掠夺琉球的珍宝,作价300万两,若能朝贡,则都为藩属,天朝可为琉球做主,免除利息。 补偿大顺军出战的军费、战损、抚恤、后勤等,合计500万两。 废除与荷兰国的贸易,未经大顺允许,不得与天朝体系之外的国家展开贸易。 废除与朝鲜国的贸易,未经大顺允许,不得与天朝体系内的国家展开贸易。 不得阻止商人在口岸所进行的贸易。 进献《大日本史》,由朝廷礼政府删减其中的僭越之语。 倭王与幕府将军世袭继位,由天朝进行册封…… 林林总总一共三十余条条件,天朝只有权利,没有义务,但有些义务是不用说的。 加入了朝贡体系之后,天朝自然有义务保护其免遭天朝之外势力的威胁,藩属加入天朝体系本身,就是一种权利。 松平辉贞也知道幕府的底线,看到这些条件之后,内心其实很平静。 本来就很平静了,战败之后,束手无策,只能任凭大顺这边提条件。 现在刘钰来了,又带了一艘之前所从未见过的巨大战舰,这就让松平辉贞的内心更加平静了。 扫过刘钰提出的一大堆条件,内心一一计算着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割走虾夷地,还算好说,那本来就是一片蛮荒之地,价值实在不是太大。 在这在那里的藩城已经被大顺军攻破,武士多半死伤被俘,实际上也无需考虑福山城的意见。 而且既然朝贡天朝,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一个征夷大将军,天朝礼政府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隐歧岛不大,也就几千石的石高,也算不得什么必争之地。 开关贸易,意料之中。 唯独就是合计一千万两白银的赔偿额,实在是有些太高了。 刨除掉这合计一千万两的白银,剩下的条件都还算好,足见大顺这边的诚意。 想着德川吉宗叮嘱的“讨价还价”四字,松平辉贞便道:“贵国要求赔偿白银一千万两,实在有些多。” 然而刘钰的回答,却是简单而又干脆。 “我是来提条件的,不是来谈条件的。” “要么,接受。” “要么,继续开战。” “你是否能够代表幕府做决定?如果可以,我需要在十日内得到答复。如果不能,足见幕府没有诚意,那也就不需要谈了。直接开战吧。” “细节和具体措施,可以商榷。大体条约,我这人直来直去,懒得讨价还价。” 第一四六章 放低姿态,麻痹对手 “顺,大国也。以仲尼之仁、孟轲之义而立国。既言仁义,又岂不知百姓为赋税之本?赔款所需,皆从百姓口中夺食,此恐有违仁义之德。” 看着刘钰说的这么强硬,松平辉贞打出了仁义道德的牌面。 这些话,刘钰还是听得懂的,不等通译翻译,他便笑了。 “我这人是个务实的,这些数目也不是拍脑袋就说的。你既任幕府的老中,也应知参觐交代一事,无非疲敝各藩之阳谋也。” “享保饥荒之前,因为幕府财政困难,故而暂时取消了参觐交代制度,转而让各藩贡献一定的石米。” “这赔款一事,也可让各藩暂缓参觐交代制度。如此,既不累民,又可赔款。而且于幕府而言,各藩赔款、与各藩参觐交代,都是疲敝财政,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说了,具体细则,可以再商议。但我给出的条件,是不能谈的。” “汝谈仁义,那我可就真仁义了啊。” 所谓的真仁义,自然不是说大顺要对日本仁义,而是说大顺要高举仁义的大旗,去废除日本的武士封建制度,降低赋税。 在开战之前,土佐那边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 可萩城,时间就多了,自是可以将萩城做个样板,给各藩与幕府看看。虽然都是一些空话,并未实施,但是具体的改革细则已经贴出,那些隐藏在萩城城下町的忍者们,肯定会把这些改革的细则送归幕府。 大顺搞贸易与资本主义的本事差点,但改土归流之类的手段,还是很娴熟的,能人辈出,精明干吏出台几条政策,实在易如反掌。 当然,真要在整个日本这么搞,那肯定不现实。最起码,几十万武士家庭的反叛,那可真是掉进了泥窝里。 但吓唬吓唬人,还是足够的。 刘钰没有在谈谈条件中掺水,直接掀开底牌,这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但在武力威压之下,也实则不用那么多废话。 周边所能想到的日本潜在能找到的盟友,都不存在。 荷兰怂了,英西开战,葡萄牙想保留澳门,可能唯一可能算是有交流的,便是二十年前送给日本大象的越南。但越南有没有这个胆子不说,就算敢干,又凭什么干? 刘钰也实在不想把幕府欺负的太狠,毕竟想要赚钱靠的是贸易公司,而不是靠这点赔款。 大方地给出了百分之五以上的关税,为的就是让幕府回回血,同时诱骗幕府当买办。得让幕府看到利益,才能坚定地支持开关贸易的政策。反正这些钱最后还会通过各种货物,回流到大顺。 现在日本确实是穷,若早一百年,金山银山出产值最高的时候,刘钰可能会开口要三千万两。 可从万历年间到现在,日本的金银疯狂外流,都逼到新井白石出台贸易新政的地步,这时候也实在抠不出多少钱来。 和松平辉贞的对话,显得刘钰是个很实在的人,松平辉贞却知道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一阵后,松平辉贞道:“伯爵大人既说我是武家的代表,则可知朝贡一事,需得公武合议。我纵能代表幕府与贵国谈,却无法代表公家。十日时间,实在太少,还请宽限一段时间。” “况且,日本国虽小,却也不乏义士。割虾夷等地,只恐民意滔滔。若继续打下去,贵国纵然善战,难道不也耗费钱粮、将士性命吗?” 刘钰摇头道:“没事,耗费的钱粮、军费,我都记在本本上。打完了问你们要便是。你们想打多久,天朝就陪你们打多久。要不,我也来个君子约战,就在萩城合战。” “我一不派军舰绕后、而不运兵偷袭、三不从中原调兵。你让德川吉宗把能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起来,去攻打萩城。给你一年时间,你要是能攻下来,我这条件一条都不提,直接撤兵。你觉得如何?” 嘴上说的,是宛若春秋君子约车合战的贵族君子气;可实际上,话里分明就是兵强马壮,你奈我何的流氓气。 话将说完,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脸屈辱的松平辉贞。 郁闷地回到了暂时作为日方使团住处的釜山倭馆,天皇昭仁与关白一条兼香正呆呆地望着港口处停靠的那艘战列舰出神。 这是整个亚洲的第一艘有实战能力的战列舰,巨大的舰身和高耸的桅杆,以及上面密布的炮孔,都带来一种难以睥睨的威压。 法国人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舰船设计技术,奈何战略思路一直摇摆在大陆和海洋之间。 这种74炮战列舰,最终要在英国人的手里发扬光大,因为英国人需要一种航速、火力、防护达到平衡的主力舰,俘获一艘之后立刻打动了英国人的心。 而法国人的思路,则是巨炮大舰,只要在家门口的英吉利海峡打仗就行,之前的六十四炮的战列舰秉持的就是这种海上炮台的思路,航速太慢,在浩瀚的亚洲,根本不实用。 而原本历史上,第一艘在中国港口出现的战列舰,要到英国辱华第一人、指挥了首个军舰舰队环球航行的乔治·安森,在三年后将百夫长号六十炮战列舰开进澳门补给的时候了。 而在这之前,在亚洲从未出现过一艘真正的战列舰。 这艘新战列舰给昭仁和一条兼香带来的威慑是难以名状的,人类对巨物印在基因里的恐惧,让昭仁彻底放弃了。 松平辉贞在拜见之后,提到了刘钰提出了三十余条条件。 昭仁将目光从港口停靠的那艘战舰上挪开,问道:“以你所见,能有昔年蒙古合战那样的可能吗?” 松平辉贞摇了摇头,摇的很坚定。 “恐极难。刘钰年虽不过而立,却已是嚄唶宿将。唐人水军是他一手所创,萩城合战的将军当年也只是跟随他前往遥远西域的旧部,水军如今执掌者为唐人皇子。” “饶是如此,便已不可战胜。若他亲至,岂有胜算?他既言和,只给出十日之期,实则是抱定了开战的心思。” “之前他歇于京城,如今若再度掌军,必要打出几场大胜。非为功劳,不过技痒,亦未可知。” 对刘钰,松平辉贞是有些恐惧的。这恐惧源于萩城一战的战果,而指挥萩城一战的,在大顺只能算是小将。 真要是继续开战,大顺这边叫刘钰掌军,只怕条件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可是,刘钰给出的十日之期,松平辉贞实在是有些为难。 公武分离,条约里岛津氏的处置,即便昭仁和关白都在釜山,那也得是武家的幕府做决定的。他虽是幕府老中,但也没资格处分岛津氏,如果他签了这个条约,回去之后所有的质疑都要他来抗。 松平辉贞的语气愈发失落,昭仁则悄悄思索着松平辉贞转述的三十多条条件。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别样的念头。 比如投靠大顺,借西南诸藩的支持,借助大顺的军力,击溃德川幕府。 然后将九州岛割让给大顺,而将九州岛诸藩转封他处,消化德川幕府占据的东国土地,自己也可以借势扩大力量。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这么一闪,并不敢继续往下想。与虎谋皮,谋不好,容易把自己的骨头都搭进去。 况且,大顺这边提出的三十多条,明显是要保幕府的。 除了赔款之外,并没有对幕府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甚至连幕府将军让儿子去京城做人质这种事都没提出,可见大顺应该并不想在日本陷的太深。 昭仁觉得自己刚才心头闪过的借大顺之力倒幕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终于将这个念头挥去。 “朝贡天朝一事,在唐之前,亦常有之。足利幕府的时候,也曾受过明国的册封。” “若能朝贡,而保日本本土之完整,我也愿意承受这样的屈辱。” “唐人虽逼迫甚急,然若朝贡,亦有诸多好处。一则唐人再不能征伐、二来也可防南蛮之入侵。” “你看唐人的舰船,应是南蛮样式。好在是唐人扣关,总还讲些道理。若南蛮人来,只恐更加难办。” 他已经打定了朝贡大顺的主意,其实心里也清楚,朝贡肯定是和谈的第一条内容。如果连朝贡都做不到,大顺肯定会继续往下打的。 既是定要朝贡,那就总得找出一些理由,证明还是有好处的。按照以往天朝对朝贡国的态度来看,其实管的很松,几乎不闻不问。 现在这三十多条里,也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除了要把史书重新修改、去掉其中的僭越内容外,再也就最多是需要走一个继承的时候等大顺册封的流程。 只要活着,山河犹在,将来总还有机会。 昭仁心想,这一次的失败,败就败在了海军上。 中日之间,重洋远隔,若日本国也有这样一支海军,大顺又岂能处处登陆造成威胁? 昭仁并不知道井伊直定死前给德川吉宗的绝笔信上,反对造海军,而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陆军上,先保证再度挨打能活着,而不是琢磨着御敌于碧波之外。 此时昭仁觉得自己想到了关键之处,心道此事万万不可被大顺知晓,当先降低其戒心。 在和松平辉贞商议了一下后,决定宴请一次刘钰,说不论礼法,只分宾主来坐,询问刘钰是否能来赴宴。又说只在席间讨论一下朝贡之后,若是南蛮入侵,大顺是否可以保护日本云云。 他想着以自己之辱,放低姿态,如同吃儿子肉的文王、尝夫差粪便的勾践、亦或者说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的后主。 所求者,便是大顺上下恢复到刘钰出现之前对日本的态度,不管不问,一问三不知,从而悄悄造舰。 第一四七章 破除好感 这等想法一出,松平辉贞心想似也可以。 如今答应大顺的条件已是必然,要想的就不是讨价还价,而是以待将来。好在幕府的筋骨未动,二十年生聚,未来尚未可知。 定下之后,便叫人传话,请刘钰赴宴。 传话的人感到刘钰住处的时候,守卫告诉他刘钰并不在这,而是和几人去了港口。 在给完松平辉贞条件之后,刘钰就带人去了海边,视察港口和要塞的建设。 朝鲜的奴婢阶层们干活很卖力,每天能吃饱饭,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而且可能是当奴隶当的久了,服从性极强。 这是海军的工程,从海军的特别资金里提出来的,要在这里修筑一座要塞、一座炮台群,以及一处军民两用的港口。 标准的海湾地形,自然防波提的小岛,以及绝佳的地理位置,都使得海军上下对这里志在必得。 工程进行的很快,花费也不是很多,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夏天就可以完全投入使用了。 跟在刘钰身后的,除了一直逗留釜山联络朝鲜方面的赵百泉,还有贸易公司在这边的负责人、宁波的老海商徐涛。 礼政府的人,与海商之间,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赵百泉在釜山逗留了这么久,真正接触到了朝鲜的身份制度后,对朝鲜“自号小中华”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加之之前刘钰灌输的一些想法,使得赵百泉对朝鲜的态度也不是很好,这话不投机的礼政府官员竟和海商能和睦相处,亦算是奇迹了。 一行人在釜山港口附近驻足,看着远处正在劳作的朝鲜奴婢,刘钰回身问赵百泉道:“朝鲜两班,视奴婢为牛马,所得钱财,皆归于己。此与本朝士农工商四民之别,似有不同吧?却不知《论语》中何处可得,此夏政也?”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并没有江南庄园主生活的经历,是最支持小农经济的那种人。 此时终究也不是明末,不至于出现浙皖初晚权、佃户避主家讳这样的奇葩事,此时目视这种奴婢制度,赵百泉并不认可这是儒家文化的习俗范畴。 他仔细询问过,朝鲜之前是爆发过“华化”和“本俗”之争的,但争到最后,朝鲜国王实在没有削弱门阀两班的能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哪怕当年万历援朝时候,因为一些奴婢伏击日军立了功,朝鲜王想要让他们摆脱奴婢身份位列两班,都被群臣死谏,认为让贱人和他们同列实在是一种侮辱。 此时刘钰明知故问,赵百泉也只好道:“鹰娑伯说笑了,若是本朝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别成这般模样,我实是提不起半点华夏优越而睥睨四夷的心态。” “本地的东莱府使郑某,也曾和下官提高,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海军中一些人也说,鹰娑伯早就断言,若是西洋人来此,传人皆为兄弟姊妹的天主教于此,只怕儒庙隳矣。” “我观朝鲜、琉球、倭国,皆有儒庙。朝鲜有儒庙、倭国有圣堂、琉球亦有儒社。可三国之间,大为不同。朱子之学,倒可通行,心里实在难以理解。”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儒学从春秋开始,经历了铜器铁器庄园小农的一系列发展,随便截取一个时代,都能找到理论基础。 赵百泉想的终究还是“心之所向、则政之必往”的一套,自然也难理解。现在大顺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想继续当天朝,就必须自己搞出来一套新时代的、符合18世纪以及今后生产力水平的魔改儒学,与时代配套,否则这天朝是当不成的。 但这种事,刘钰考虑过许多个夜晚,也没有找到解决的思路,完全没有头绪。 此时他也不便说这个,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徐涛道:“赵兄若想看到朝鲜改变,还得靠这些海商。” “日易星移,本朝在变,而自有大儒跟上解释。只要让朝鲜也发生变化,那时候本朝的学问自是可以通行于朝鲜,自也会逐渐变成变成本朝的模样。” “本朝现在,缺的是一场‘鹅湖之会’。破而不立,终究不行。我读书少,这等事我也说不清楚,但隐约觉得,这些海商正是破局点。” “赵兄以为我重利而轻义,又或者以为要多办藩学,传圣人之言。可实际上,你也看到了,琉球、日本、朝鲜,都不缺圣人之言,可形态各异。” 这话当真刺到了赵百泉的痛处,按赵百泉之前所想,周边夷狄肯定是不学圣人之言才搞成这样。 可到了朝鲜,他才知道,朝鲜官员的儒学水平,当真是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甚至在琉球那种尺寸之地,当地儒生都可以和赵百泉在儒学问题上谈笑风生,而他和刘钰之间就根本谈不了太多圣言。 甚至对马岛上的倭人,儒学水平也是远超刘钰。但赵百泉扪心自问,到底刘钰更像是中华人,还是朝鲜两班、琉球儒生、亦或是对马岛和他争论过的雨森芳洲更像是中华人? 能编纂出《七经孟子考文》的山井鼎,和儒学学问几乎可谓是毫无造诣的刘钰,哪个更像是与他同族? 这些问题从他去往琉球,再到这次来到朝鲜,如今时时发作,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甚至他隐隐想过几十年前奉祀侯一族剃发上表一事。 现在刘钰问他是不是觉得应该多办藩学、广播圣人之言,他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鹰娑伯言,这些海商可以改变朝鲜,难道比儒生更能改变吗?” 刘钰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朝鲜国可不缺儒生啊,然而并未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所以赵兄若真想让朝鲜变夏,万万记住。我力争朝鲜开关、租地贸易,实则都是为了朝鲜好。” 笑着转头又对徐涛道:“你们海商,更是要努力多卖货物,瓦解朝鲜国的一潭死水,此皆大功也。” 老海商徐涛忙道:“鹰娑伯且放心。便是鹰娑伯不说,我们也自会多卖货物。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鹰娑伯能否允许。” “说说看。” “是。小人听闻鹰娑伯有意往下关与倭人签订和约。若此事为真,还请鹰娑伯允许老朽跟随前往。小人的儿子,早些年往下关卖货的时候,被倭人炮击而死。做海商的,葬身大海,也算是命中注定。只是老朽念着虽无骨殖安葬,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下关烧几刀纸。”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老海商徐涛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具体模样都难想起来了,可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要去看看。 虽然……理论上他们的作为,就是走私贩子,但这种事换个说法,也可以叫追求自由贸易的勇士。 老海商说到这,眼睛有些湿润道:“老朽之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去一趟下关。却不想风烛残年的时候,竟还有幸参与此等国战,踏到倭国长崎之外的地界。” 说到动容之处,刘钰点头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此事有何不可?” 老海商一阵阵的感谢声中,刘钰不由自主地朝着大海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时英国的舰队已经整装待发,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展开了一场战场围绕地球的战争,从直布罗陀打到南美、又从南美打到吕宋。 这和当年新井白石主政之后,炮击乘船到小仓、下关的华人走私贩子,有什么区别吗? 詹金斯也是走私贩子,徐涛的儿子也是走私贩子,着实并无区别。 英国动手,可以直言不讳说西班牙禁止英国货到拉美殖民地的行为,侵害了英国的利益。 而大顺对日本动手,高举礼法宗藩的大旗,借由琉球一事为引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刘钰又宽慰道:“你们这些海商且放心。日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若再有类似的事,自有军舰替你们讨回公道。” “可话又说回来,日后你们这些海商,也该多为天朝兵戎出力。子嗣可多学实学,报考靖海宫,充实武备人才。” “古人云,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蒙元当年兵锋如此不可一世,缺乏水手海军,也只能在倭国折戬;万历年西班牙人屠吕宋,前明也只能忍气吞声。缘何?便是破胡侯复生,面对万里碧波,马蹄不可跨越,也不好说什么虽远必诛的话。” 老海商点头道:“鹰娑伯放心便是。如今松江各处海商,子嗣学儒而取科举途者少,多学实学,实学之风日盛。老朽孙辈,也有数人学习实学,将来正励志要入靖海宫,扬波海上。便是考不进去,日后算账目、定经纬、走航线,那也有用的多。” 只是几句很正常的话,却让一旁的赵百泉脸上忽红抽搐,哀叹一声,默然无言。 刘钰也没过多刺激赵百泉,想着日后要租借朝鲜的地、让朝鲜开关,这也得有人回朝鼓吹,破除士大夫们对朝鲜乃小中华的好感,怎么想赵百泉都是最合适的人。 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将这个可能会让赵百泉尴尬的话题挪开,正说着日后在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问题时,传话说倭人请刘钰赴宴的人赶来送来了消息。 当听到“不论礼法、只分宾主”的时候,刘钰道:“看来倭人已是定下朝贡之事了。不过论起来,若是朝贡,依亲王制,我日后见了倭王,岂不是还要跪拜?” 赵百泉无奈道:“依礼,是如此的。鹰娑伯日后不相见,不就是了?况且藩属不得随意前往,若鹰娑伯再去,那也是天使……呃,不过就算是天使,在册封之前,是他拜你;册封之后,还是得你拜他。” 刘钰大笑道:“得,那就趁着他还不是亲王,去见一见吧。赵兄可得随我来,免得他们又编排一些席间密室密谈的话。趁着今日,便把细节谈定,早日定下和约,也好了却心事。” 第一四八章 有福了 带着人拉门进去后,刘钰算是第一次见到了倭王昭仁。 稍微打量了一下,就是个刚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 因为算是一场私宴,故而只在室中举行,而非在堂内。 若在堂内,宴会座次就会相当正式,这就不免扯到一些尊卑、礼法、贵贱的问题。 堂者,南北长而东西窄。 比如若在堂内,北边的位置,按照刘钰和赵百泉的身份,是一定要空出来的。昭仁如果在堂内设宴,自己南面,两个人就可以直接拂袖而走了,坐下将来就是大麻烦。 但如果北面的位置空出来,就等同于昭仁已经承认北边的位置他没资格坐。 现在还未谈完,免得扯皮,索性选了室内小宴。 室者,东西长而南北窄。 只分宾主,昭仁便坐在北边,让刘钰坐了西边,圣堂大学头林信充、关白一条兼香在南边,随刘钰而来的赵百泉,以及松平辉贞在东边。 通译随侍左右,没资格吃饭喝酒。 桌上也没什么好吃的,看着就没什么食欲,昭仁便借题发挥道:“素闻刘君钟鸣鼎食之家,酒食甘美。日本小国也,穷且困顿,实在寡淡。百姓穷苦,多金银之说,多半传闻而已。” “葵丑年间,恰逢刘君游江户,与将军吉宗畅谈货币之事。之后改革,新金换旧金,以解刘君所谓‘通货紧缩’之困。然民间依旧无钱。” “不得已,将军吉宗乃下令,禁民间用瘗埋钱,又禁民间用银簪栉。时有人言,生前苦,死后却连个棺材里的草鞋钱也没了。” 他没有用日本的年号,而是用了干支纪年,为的也是避免席间产生一些争论。 很熟练地哭了哭穷。 刘钰却装傻充愣,像是听不懂昭仁故意在回避年号问题一般,笑道:“啊,葵丑年。按你们的说法,那是享保十八年。” “我才疏学浅,却不知这享保二字,出自何典?” 昭仁脸色微微一变,一条兼香见刘钰这么问,只好接话道:“出自《周书》。曰:公其享兹大命,保有万国。取其享、其保。” 刘钰笑道:“这倒有些意思。” 说罢,又问赵百泉道:“赵兄多读史书,这话可听过?” 这件事两个人之前也没商量过,但赵百泉好说也是科举考出来的人物,经史子集自是张口就来。 听一条兼香说完出处,他本觉得在朝鲜却说日本的年号,着实不该。 但想到这句话的出处,再联想到日本的政治格局,心想鹰娑伯这到底是借题发挥?还是真的不懂再问? 这话,谈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见刘钰还在那一副满脸求知的神情,便道:“这话,是西魏恭帝拓跋廓,禅位于后周孝闵帝宇文觉时的话。其时,宇文觉已得封周公,拓跋廓乃使大宗伯持奉册书,以禅让。” “这句话,是禅位之辞。” 故意将禅让二字说的极重,刘钰一拍脑袋道:“我好像听说,享保元年,正是吉宗就任将军一职的年份。这年号,谁人取的?看来当日议年号的人,想法很是有趣啊。” 一番话,昭仁、一条兼香、松平辉贞的脸色全都变得极为难看。 当年改元,从正德改为享保,是因为幕府将军八岁的小毛孩子德川家继死了,德川本家绝嗣了。 本家绝嗣,只能从旁支的御三家里找。当初改元的时候,可能其实是有这么点“拓跋廓禅位宇文觉”的意思的,但这绝对是幕府德川家的事,可是和天皇禅让完全无关的。 这件事在日本国内没什么影响,可这话是大顺这边的人问出来,难免就有些挑唆公武关系的意味。 用此为年号,到底是影射是德川家继是拓跋廓,禅位于宇文觉? 还是说,中御门天皇为拓跋廓,当禅位于“周公”德川幕府? 昭仁之前并未想过这些,此时面色难看,手里的酒微倾,心头大为不满,心道莫非大顺是要挑唆日本国内乱? 松平辉贞还在这里,若是传到德川吉宗耳中,难免起一些疑心。 正要说点什么,就看南侧的林信充道:“刘君是想多了。年号一事,实则是因将军家继薨,故而改元。” “此亦有先例。昔者,辽臣韩德让薨,辽圣宗念其大功,于次年改元;辽南之宋,史弥远诛韩侂胄,改元嘉定;史弥远薨,理宗改元端平。” “此实非前所未有之事。” “若观史书,功臣薨而改元,并不罕见。” 昭仁心下一松,暗道便是你借题发挥,这边也能见招拆招,遂道:“然也。追惜故事,后主刘禅亦有‘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之语。” “日本国自有国情在此,公武之别,实不与大国同。莫说日本,便是朝鲜,两班制度,亦不与大国科举相同。” “改元享保,并无深意。” 昭仁不想在这种时候引发日本内部的矛盾,加之此时日本内部朱子学刚刚扎根,还没有延伸出尊王还政的大义。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神龛,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任凭大顺挑唆,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制造内部的裂痕。 最关键的,便是他根本也没什么权力。 没有权力,想要夺权,最终结果就是只能当傀儡。 都是当傀儡,给大顺当、给西南诸藩当、亦或是给德川氏当,又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刘钰也根本不想挑唆幕府和倭王之间的关系,只是想恶心恶心对方,顺便把昭仁哭穷的话题转移一下。 听完昭仁和林信充的解释后,刘钰笑道:“原来如此。我读书少,这就难免胡乱猜测,只当是宫闱秘闻,当个乐趣畅谈罢了。” 说罢,又正色道:“但年号一事,非同小可。我听闻当年荷兰人在平户,因着使用西洋耶稣纪年,乃至被关闭了商馆,迁至长崎。” “日后若日本朝贡称臣,这年号一事,也需改易。” 只是一句话,把话题直接引到了朝贡与否上,但也只用了“若”做假设。 昭仁也没有力争这些东西,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心道正可一用。 “天朝的藩属,都要改元而用天朝年号吗?日本素不属藩,此事倒是不知。” 刘钰看了眼赵百泉,赵百泉以为刘钰是要逼着日本谈条件,遂斩钉截铁道:“然也。” 昭仁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把话说满的,于是故作惊奇道:“可我小时候,记得安南国送来一头大象,当时还封了那头大象四品大夫。安南国的国书上,写的却是‘永庆’年号,而非泰兴。莫非安南非天朝之藩属?” 他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避开直接说日本是否朝贡的话题,却趁着赵百泉把话说得太满,将问题引向了安南。 示意如果算起来,越南用自己的年号,那到底算藩属还是不是藩属? 如果越南可以用自己的年号,将来日本为什么就不能用自己的年号? 如果日本用了大顺的年号,是不是大顺也要去征伐越南?话说的这么满,到时候死咬越南,真要朝贡了,去告状,反正不怕越南打到日本来。 届时祸水南引,天朝既是因为琉球这点屁事就来打日本,怎么就厚此薄彼,不去打越南? 可越南瘴气密布,前明在越南最终回撤,若也开战,必能牵制大顺的国力。 牵制了大顺的国力、军力、精力,日本则可悄悄发展。 赵百泉一时语塞,自知失言,却听刘钰道:“若果有此事,自会追问。但也或有隐情。” “譬若琉球,岁岁朝贡,百余年间,竟不知萨摩藩控制其国政。越南远在天南,亦或许也有难言之隐,亦未可知。” “若非天子聪慧,焉知琉球之事?圣天子明察秋毫,固然不会放任僭越,但也不会冤枉藩属。” 把话题又兜回了琉球国的事,宴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诡异起来。 既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也不是相视一笑的放开,而是一下子把话题聊死了,没人能继续往下接话了。 赵百泉没法接,他还在琢磨着到底是怎么弄的,弄到现在怎么大顺连一个正儿八经的藩属都没有了? 朝鲜认大君、琉球骗傻子、越南有年号、西域降格成了内属而非外藩,现在可真成了一个没有真正藩属的天朝了。 昭仁等,则在琢磨着怎么带动刘钰的节奏。 本想着今天宴会上的节奏,是故意示弱,既求刘钰少要点钱,只求大顺觉得日本彻底没了心气,日后不要盯得太紧。 哪曾想从一开始提到日本穷苦、缺钱缺的都下令不准往棺材里放压鞋底的钱。刘钰却直接叉开了话题,差到了公武矛盾上、差到了年号是不是暗喻禅位的话题上。 好容易抓着了越南年号的破绽,刘钰却提到了琉球。 昭仁心里清楚,今日要是争论起来,怕是要惹恼了刘钰。沉默片刻,只好道:“利令智昏,利令智昏。萨摩藩事,此四字最是合适。” “日本小国也,国贫而民穷。鹿儿岛,更是时有火山、海啸,民难求食。衣食无所系,只好求生于海上。” “贵国大国也,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彼时,丰臣秀吉与大明交战,贸易断绝,日本国艳羡贵国物产,无处可得,不得不借途于琉球,得贵国之丝绢。” 刘钰大笑道:“说得好啊!这不,我也考虑到了,想着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日本国贫瘠,遂才决定让日本国开关贸易。” “互通有无,也是为日本的百姓着想啊。日本百姓若想穿丝绢绸布,无处可产,开关之后,天朝可供;日本百姓若想吃糖,日本国无可种甘蔗处,正好开关,买卖蔗糖……” “大顺的商人来了,日本百姓就有福气了!孤悬海外立国,所求者不就是百姓安康吗?来来来,举杯共庆,为日本百姓的福气,干一杯。” 第一四九章 最沉重的锁链 他把杯子高高举起,赵百泉很配合地举杯等着。 日本这边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强颜欢笑举杯“庆祝百姓有福了”,还是应该拒绝喝这一杯酒。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顺也好,大明也罢,从未想过“白银外流”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实践的经验,官员们就算是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白银外流这种事——在务实的人看来,杞人忧天的杞人,脑子肯定有问题。 可日本不一样。 从百余年前,黄金白银就疯狂外流,加之那次提高贵金属含量的改铸,最终招致了享保年最大规模的一场通货紧缩。 早在几十年前新井白石就已经注意到了贵金属外流的情况,不是因为他比大顺这边的官员更有战略眼光,而是大顺这边的官员实在没有那个实践出真知的机会。连朝鲜都这个二道贩子,一年都能五六吨、七八吨的白银往釜山运,何况荷兰和中国。 如今跳出了此时此刻的刘钰,明显瞄准了日本的金银,反而还要说什么“百姓有福了”之类的话,昭仁与松平辉贞等,实在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若在后世,这番话可谓是强盗逻辑。打你一顿还说是为你好。 而现在,只是爹味太浓。 不过,只要在朝贡体系之内,爹味儿太浓本就是要市场面对的情况,这是总要面对的情况。 这几个人都在等着昭仁的态度,昭仁顿了片刻,只能举起酒杯,饮下了这杯苦酒。 饮下了这杯酒,实际上就算是默认了条约会签。既然条约总得签,又想着麻痹一下大顺这边,做出顺从的模样,松平辉贞也放下了耻辱的感觉,将这杯难咽的酒咽下去。 味道很苦,苦的叫这几人都说不出话。 刘钰则兴致颇高地放下酒杯,又道:“刚才提及改元一事,我就想到了荷兰人因纪元之事,被从平户的商馆被迁走。西洋人用耶稣纪年,与天朝不成体系。” “日本虽久锁国,然有长崎,应也知世界事。世界有大九州、小九州,更有九州岛。天朝不过归大九州之一隅。” “西洋人势力渐大,日本亦有所知。西班牙人四处传教、葡萄牙人亦曾炮击平户,英国人也曾力求开关贸易,曾经也有瑞典人流落日本,我也有所耳闻;新井白石审问意大利的传教士,亦知罗马。” “故而当今之际,当如春秋时候,尊王攘夷,成天朝与藩属之共荣;破西洋四扩之势头。” “日本朝贡,亦有好处。如壬辰年事,朝鲜为藩属,遭丰臣之侵,天朝岂不出兵相救?” “贡于天朝,仍可守宗庙、保民俗。而若南蛮入侵,则恐亡国灭种。昔年我游江户,曾投尺素于吉宗将军,期间多有西洋人灭国屠戮之事。” “试问当今世界,所能抗手西洋者,舍天朝其谁?” “天朝仁义,天子命我和谈,所提条件,皆不求利。不过是为琉球讨个公道,再加上一些出兵的军费而已,实在不多。” “你们却以为我是那种重利轻义之人,我这心里,着实痛心。我所求者,不过一衣带水风月同天之地,可以力抗西洋入侵,保千年之文华。此真正大义也。” “或如阿美利加之大国,人口千万,带甲十万。如今国灭身死,全族不留,乃至祖先文字,后世竟无一人识者。” “实可为鉴。” “唯有围绕天朝,共庇天下,方可破解。我也非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天朝纵有军舰,亦不如西洋人之百一。” “前朝万历年间,西洋人只在南洋稍有立足。如今百余年间,日拱一卒,如今已尾大不掉。” “面对坚船利炮,日本国连大顺的海军都尚拱手难敌,又怎能独自敌过西洋人百倍的战舰呢?” 把那套所谓的“大东亚”的共荣扯淡的话,稍微换了个说法,说明了朝贡天朝的重要意义。 嘴上有意无意地提着西洋人军舰的强大,听起来像是在恐吓,但其实另有深意。 赵百泉听到刘钰这番话,心道鹰娑伯这话可说的不太妙。本朝能够胜的如此顺利,皆因海军舰船之利。 如今却说西洋人也有舰船,甚至强于天朝百倍,这虽是为了吓唬一番倭人,但只恐倭人另有心思,乃至拼命造舰。 心里想着要不要出言想办法提醒一下刘钰,可一时间也没有其余主意。他能想到的,无非都是一些礼政府能说的屁话,又是天命又是礼义的,但这两年经历了琉球、朝鲜、对马的事,让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这一套东西是不是真的有用了。 他却不知道刘钰一点都不怕日本造舰,反而巴不得日本尝试造舰。把有限的钱财扔到必然失败的舰队上。 说了半天朝贡的巨大意义,明知是别有用心,对面的几人还都听进去了一些。 不管是大顺还是日本,此时对外面的世界,表现的都像是一个草履虫,只能有应激反应:从隆庆开关到日本锁国;从禁教到贸易,都是受到刺激之后的反馈而已。 只是考虑到距离太远,等着占了印度、东南亚,真正开始有能力刺激东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西洋人的刺激,并不是太大。 刘钰一直在做的,便是既然西洋人暂时来不了,那么就仿造出一个西洋。 让大顺看看若是西洋人的军舰和火器阵法,现在有能力对大顺开战,大顺是否能够抵挡。 打日本对于朝政的目的,就是用自己训练的这些人,伪造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西洋人的刺激。 这个刺激,是有效的。 既对大顺有效,也对日本有效。 昭仁听完刘钰的话,也陷入了思索,心里虽然有些质疑刘钰是不是夸大了西洋人海军的规模——大顺的海军都逼得日本无力防守,百倍规模,那得是什么样——但也确实得到了刺激之后的反馈。 只是对刘钰的那套言辞,觉得实在是有些强词说理了。 然而接下来刘钰的一番话,让昭仁等辈,都有些骇然了。 “天朝此番出征,实有灭国之愿。只是天子仁慈,以大局为重,才如此打下去。所为者,就是将来抗争西洋。” “或许你们不信,然则就是如此。日本国之政局,天朝岂不知晓?以史为鉴,什么样的情况不曾见过?” “长州藩又非鹿儿岛,何以非要对长州藩动手?不过是震慑西南诸藩而已。” “震慑西南诸藩,不过是保幕府稳定。否则又恐有昔年战国之乱,百姓血流成河,亦或者各藩结交西夷,各自为政。” “昔年之高山重友,身为大名,不惜放弃一切,远走吕宋,只为信教。再如伊达政宗、小西行长、大友宗麟者,皆为切支丹教徒。” “若幕府权威尽失,战国之乱再起,不但百姓血流成河,亦有勾结西夷之大祸。” “故而,天朝既不曾与幕府旗本野战、亦不曾非要取消幕府已成礼制,皆为大义也。” “你们却不懂天朝用心之苦,只当是天朝欲加之罪。如今在座的,既有王室,又有公卿,亦或幕府之老中、学头,并无外样大名,我也不必讳言。” “此时和谈,于幕府、公家,皆为最利。天朝岂无英才?难不成就真没有人提出扶植西南诸藩,而解散幕府,还王政之事?” “朝中求战心切者,不知其数。我是顶着众人辱骂,这才争取到了这个条件。你们却还顾忌颇多。却不想想,多少军官指望此战升功封爵?如萩城那样的合战,只有胜而无败,天朝诸臣谁不想立功?开战至今,死伤不过数百,难道真的打不下去了吗?” 一番话讲完,松平辉贞心下骇然,回想着自开战以来大顺的种种举动,似乎还真是这么一个流程。 难道说,因着锁国,只能从荷兰风说书里得到外面世界的消息,终究不如大顺知道的多? 或许,外面的世界局势,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天朝所以才要统合周边的力量,以为对抗? 想要说点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些话在松平辉贞看来,句句是真。 的的确确,现在和谈是对幕府最为有利的,甚至大顺在俘获了昭仁天皇后,并没有立刻要求和谈,而是打了长州藩一战,这不就是在给幕府台阶下吗? 最终要求和谈的,是西南诸藩,而不是幕府;诸藩也一致认为,天皇北狩,非幕府之罪,而且写了文书,立此存证的;也属诸藩一致要求不能另立新君继续打下去的。 而这一切的转折,就在于萩城一战。 萩城一战之前,西南诸藩可都是等着看幕府威望扫地的,说不定真有盼着大顺削弱幕府的。 萩城一战也证明,当初在米子,大顺完全有能力击溃冈山藩的部队,再歼灭大坂城代的幕府直辖武士,但大顺却没那么做。 听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松平辉贞心里还是有诸多警觉,当年刘钰骗的幕府提溜转,按德川吉宗私下所说,铸币改革一事,的确缓解了日本的钱荒问题,可怎么看都像是为将来能要到赔款做准备;甘薯救荒,的确救了很多享保饥荒中的百姓,稳定了各藩此起彼伏的一揆,可只怕还是为了将来没钱赔可以赔米。 这种人,最是可怕。 松平辉贞心道,若说是骗,却不是骗,不管是铸币还是甘薯,都是实实在在缓解问题的。 可缓解问题的时候,想的却是几年甚至十年之后的索取。 若只是简单的张仪寸舌那样的欺骗,总能一眼认出;怕就怕这种是真的为你好、你也确实得到了好处的欺骗,今日得得好处,将来可能要几倍奉还。 仔细回忆着刘钰提出的三十余条条件,松平辉贞心道,这些条件里,哪条才是最可怕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条件里没有最可怕的,不管是开关还是赔款亦或朝贡,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东西,藏在了松平辉贞和德川幕府最想要的结果里——大顺,会力保幕府体制。 只是,这种可怕是对日本而言的。 松平辉贞不是日本,德川幕府也不是日本,昭仁更不是。既如此,他们自是看不到他们最想要的结果,是日本将来最沉重的锁链。 第一五零章 半殖民地 松平辉贞还在考虑三十余条条件中的陷阱,这便是根本想错了方向。 真正的陷阱藏在好处里,却从被迫达成的条件里去找,谓之南辕北辙,亦不为过。 于是想了许久,除了金银外流之类的明摆着的坏事,便再也想不出来了。 战败已成定局,条约必要签订,刘钰说了半天,松平辉贞也听到了“朝中渴望战功之辈比比皆是”之类的话,也知道这种战损比会让大顺这边更加热衷战争。 再想想其中的诸多条件,唯一能想到把大顺拉入不利局面的,似乎也只有一个禁绝除大顺以外诸国贸易一事。 除了朝鲜、安南等寥寥数国,也就还剩下一个荷兰。 念及到来之前德川吉宗的几项嘱托,遂问道:“刘君既说南蛮人野心勃勃,于日本锁国一事,如何看待?” “锁国一事,我是支持的。不但支持,而且若为藩属,我可保证,如再有葡萄牙人攻平户这样的事发生,天朝是不会不管的。”听到锁国二字,刘钰顿时就来了精神。 这就像是英国的《航海条例》,不允许外国船前往自己的殖民地进行贸易。日本此时不是大顺的殖民地,而且人口众多、港口遍布,可不是如同北美殖民地那么好管的。 这和必须要日本配合,才能搞垄断权的贸易公司,是一回事。 缺了日本的配合,大顺漫长的海岸线和走私途径,是既搞不出垄断的贸易公司、也搞不出“殖民地“锁国支持《航海条例》的。 也所以刘钰绝对支持幕府,支持幕府保持对日本的控制,而幕府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必然继续锁国。 “于我所知,三浦按针死后,英国商馆不久便关闭了。所剩下的,也只是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荷兰人的贸易货物,我亦有所知晓。大头还是生丝,剩余的香料、蔗糖种种,天朝自可替代。” “若有西洋诸国有迫近贸易之举,天朝自会主持公道。日本国自有制度在此,我亦知之。” “天朝所求,无非是怕日本误入歧途,乃至数典忘祖,或切支丹教横行;或勾连西洋诸国。” “诸位可想想,仗打成这样,天朝的条件难道还不够优厚吗?难道还不足以展现天朝的仁德和所求的大义吗?” “虾夷地,荒无人烟,北有罗刹国日近,只靠日本,岂能守住?” “至于对马、隐歧,皆小岛也。隐歧石高5000,对马若不算贸易石高也就15000。” “我早已在赔款中折了价的。若不然,天子一怒,真要占据九州岛、长州藩,难道是很难的事情吗?” “说实在的,我岂不知佐渡有金山?又孤悬海外,于岛屿之上,我却不取,这难道还不算诚意吗?” 再度威胁了一番,松平辉贞默然。 佐渡的金山如今年产还有几百斤,也确确实实在岛上,日本又没有海军,根本守不住。刘钰既知道,却又不割,确确实实诚意十足。 遂又问道:“那如开埠,又如何算?” “可效长崎之唐人町。只是租用,以地亩石高来算,每年支付幕府租借之费用。天朝商贾可在各处唐人町建造仓库、房屋等。在唐人町之外,亦可交易。天朝商人亦会遵守日本之律法,不会随意走动他处。至于若有信从切支丹教者,本朝亦禁教、日本亦禁教,可一并处置。各色货物,可定下违禁物,亦不得上岸。” 大顺是没有传教需求的,或者说能传的“教”,早在遣唐使时代就已经开始,现在基本传完了。 刘钰提出的要求,也就相对较低。反正几处敏感地区的海岸线图,已经画的差不多了,日后可以找机会出人“帮”日本绘制全日本的带经纬度的地图。 通商口岸,说是类似于长崎的唐人町,却又不一样。在唐人町,是被严密监视的;而现在,唐人町则是华商可以建造仓库住房,随意出入,去外面售卖货物。 松平辉贞既是幕府这边的代表,刘钰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我所选取的几处开埠之地,幕府可收归直辖,而所占之地转封他处。西海道,可于长崎;南海道,可于土佐;山阴之道,可于米子或松江城;山阳道,可取大阪以西之神户。若觉不妥,亦可取和歌山。此为四处。” “幕府可设置海关,按照约定的关税,收取关税以为幕府之财政。” “一则,天朝希望日本国稳定,而不愿因此分崩离析,战乱频繁。故而幕府直辖,亦可控制货物买卖,以免各藩私自购买枪炮之类。” “二则,治国理政,无钱不行。这些关税尽归幕府,亦可推广圣人之言,传仁义之道。或曰: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何以尚礼义?则修筑圣堂、学以儒学。” “至于最后一处,就在仙台。为何要选这里,也是为日本国着想。” “日本国多灾荒,若再有灾荒之年,鲸海之粮,亦可入仙台。本就有‘江户之米、半出仙台’之言。仙台一处,距离本朝江南又远,无甚售卖之物。不过粮食而已。若日本国米贱,贩卖无利,加之关税,实在不用担心因为开此港,以致米贱而伤武士之利;若日本国米极贵,方才有利,输入米麦,亦可缓解日本之饥荒。此一处,幕府就不必直辖了,不然仙台藩又转封何处?” 虽然总觉得刘钰的条件,包藏祸心。可松平辉贞听了这几个条件,又觉得好像刘钰说的像是真的,好像大顺真的只是出于仁德大义,而且也是支持幕府稳定的。 有那么一瞬间,松平辉贞甚至怀疑,刘钰攻日,是不是出于君命;而谈判之时,还有那么一丝与将军的交情在里面? 这个开埠的条件,在松平辉贞看来,不得不说是极好了。 长崎本就是对外港口,幕府直辖;土佐已经彻底乱套了,幕府的势力也能深入;和歌山或者神户,这只是靠近大阪,却不靠近江户。神户是幕府直辖地,和歌山是德川吉宗的出生地本家。米子不大,而且现在也不过是小地方,转封亦无问题。 反正肯定是要开埠的,金银肯定是要流失的,大顺能够选这几处地方,可谓是相当照顾幕府的情绪了。 至于仙台,正常商人不会舍近求远。似乎也真如刘钰所言,能售卖的,也就是虾夷的俵物、鲸海的粮食等,亦无不可。 只是,他并不知道大顺这边的打算。 前四处只是为了方面贸易公司出货,榨取日本最后的那点金银。但开放仙台,实际上是准备和仙台藩勾结勾结,真的准备卖粮食的。 刘钰考虑过大顺周边的种种情况,东南亚方向的移民,只能是“逼得百姓不得不出海谋生”,就大顺的组织能力,搞官方移民,上下过手贪腐成风,强制移民,非要搞得沿海震动、起义连连不可。 而鲸海周边的移民,也只能是半官方、半民间的模式,尽可能地动用民间资本的力量。 鲸海周边这破地方,有个朝鲜伸出去,海运不便,种出来粮食也卖不出去。 就像是西域移民渐渐成功后,西域的粮价就是全国最低的一样的道理。鲸海比西域还偏僻,造一大堆自给自足的富裕自耕农是没问题的,可想要搞那种“大户出资、贫户出力”的模式,尽可能用民间的钱搞移民垦殖,就得琢磨着鲸海的粮食商品化。 这里不是辽东,而是被朝鲜半岛挡住了海运便捷的鲸海。商品化市场的方向也只能盯着朝鲜和日本。 有利可图、粮食不只是存在家里喂猪、酿酒,才能促进出现第一批农业资本家,而不是坐地收租把土地拆成小块租赁的地主。 北海道因为有对马暖流经过的因素,气候条件不知道比同纬度的海参崴、兴凯湖等,高到哪里去了。 不断向北逃亡的朝鲜人已经可以种植耐寒的稻米,北海道也可以种植小麦,而且地广人稀,气候适宜。 又不像现在的黑龙江沿岸一样草很一米多深、沼泽遍布,是鲸海周边最为适合发展大规模农业和养殖业的地方。 日本的人口还会不断增长,伴随着开埠导致的封建经济逐渐解体,粮价会越来越高的。 仙台自己有铜矿,还能铸钱,而且还有大量的商人经营粮食产业,每年江户的非武士人口吃的大米,半数来自仙台。 能获得利润,才能促使金银往北海道投资,然后才能民间组织招募人口垦殖移民。 这亦算是百年大计了,鲸海周边能有个百十万人口,就像圈地的绳子一样先把外边圈起来,日后不管是谁都抢不走东北了。 与之配套的,便是朝鲜开放平壤到元山的陆上通道,从而保证黄淮地区的大量人口,可以通过海运的方式北上谋生。 以淮河为线,淮河以北多余的人口,或是去西域、或是垦蒙、或是去鲸海。 长江以南的大量人口,或是被逼着破产下南洋、垦台湾,亦或是走入城市做工、纺织、运输。 日本不是美洲,没有空余的土地可以搞移民、搞农场、搞种植园;日本也不是印度,气候不适合种棉花、黄麻,靛青,做原材料产地;日本也不是西域,没有成熟的封建社会组织,而是有武士有封地,真要占领的话等于和几十万武士死斗。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时日本之民,不是那些整天啃萝卜的百姓,而是几十万统治阶级的武士。 他们既是日本身上解不开的锁链,也是大顺商人能卖货的、可爱的消费者。 考虑到日本有消费能力的阶层,刘钰也就没有在赔款问题上,对日本压榨的太狠。 西洋人现有的那一套殖民体系,对日本并不适用,穷酸一个,就算把人都榨成油,也拿不出靠着几百年生丝茶叶贸易积累的几亿两白银;帮着日本完成土改,灭绝武士阶层,增加日本百姓的购买力,做一个大市场,大顺也没这本事,自己家的事还整不明白呢。 细水长流。 金山也好、银山也罢,早晚都是要花出去的。大顺朝廷拿的太多,商人日后赚的就少。给幕府留点金银,亦要发还武士,最终壮大的还是大顺这边的工商业。 第一五一章 卖旧货 这种细水长流的手段,在松平辉贞看来就充斥着善意。 不过松平辉贞心里还有一件事,是他急切想要解决的,那便是大顺强迫日本将荷兰人赶走之后,日本的枪械火器,该怎么办? 经此一战,不说把日本打醒了,至少是知道火器军舰这些东西,远胜武士的刀剑勇武。 虽说日本也有铁炮和国崩,看着和大顺的枪炮差不多,打起来可真不一样。 如果西洋人真就像刘钰说的这么强,松平辉贞当然认可庇护在大顺的羽翼之下,杜绝西洋人的影响和侵略。 但只恐大顺也不是什么好鸟,之前贸易就知道封锁战马火器兵书,现在只怕封锁的更狠。 于是,松平辉贞试探着问道:“开埠之处,刘君所选,我亦可代表将军大人认同。” “杜绝南蛮交易,将军在看过刘君给的关于荷兰人烧杀抢掠的册子后,本就不欲与南蛮人交易,赶走荷兰人倒是不成问题。” “只是,若一旦有警,就要贵国出兵,似也麻烦。” “况且,若成藩属,当为屏障,拱卫大国。日本国兵备极弱,刘君自知,然南蛮人经此一事也必知晓。届时日本国若无兵备,如何御敌?” “若大国有警,日本国若为藩属,自当出兵出力。却不知这开关贸易上,贵国是否可以出售马匹、火器等物?” “再者,西洋人的切支丹教徒众多,吕宋亦有西班牙人,若其来攻,贵国虽强,可也在万里之外。待大国军来,只怕业已攻破诸城。” “若能朝贡,自然忠心不二。忠义守信,为武士之道、君子之德。大国实可放心,不过是用以自卫而已。” 敏感的问题一问出口,先听懂的通译心里就先咯噔了一下,心道怕不是要谈不下去了? 在通译准备翻译的时候,昭仁和一条兼香也是将夹鱼片的筷子顿在了半空,等待着刘钰的回答。 松平辉贞之所以非要问这个敏感的话题,是希望从大顺这边得到一些确定的情况。 如果开关贸易、日本朝贡的情况下,大顺仍然对日本进行严密的技术封锁,就像是之前长崎贸易一样,那日本就必须早做准备,另寻出路了。 尤其是在驱逐荷兰人离开的时候,可能就需要与荷兰人达成一些交易。 等通译将这个敏感的问题翻译出来,赵百泉悄悄看了一眼刘钰,心道怕不是要掀桌? 却不想刘钰举起筷子,指着南边道:“诸位可看到港口处停靠的那艘巨舰了没有?” 众人均点头,心道这是耀武扬威来了,如何见不到? “这样的巨舰,西洋人是有的。松平君说的很对,日本国若为藩属,亦当自整武备,不可样样都指望天朝。” “我亦想过,叫日本国开放一些港口,由天朝军舰巡航,保卫日本海疆……但我恐有人借此来离间天朝与藩属之亲密。” 这话说到前半段的时候,松平辉贞愕然,心道难不成还要在日本驻军巡海?若是这样,岂不是命脉皆交予别人之手? 待听到后半段,竟似乎还有转机,忙道:“然也,然也。不止武士聒噪,以致将军无法接受条件,不得不死战到底。又者,巡防海疆,花费必大,藩属岂能再让天朝耗费钱粮?” 刘钰似乎被松平辉贞说服了,点了点头。赵百泉见状,心里虽不解,却也在琉球见识过刘钰笑里藏刀的手段,此时只是低头喝酒,并不言语。 “天朝的巨舰,是七十四炮的。按西洋人区分数洲的说法,此诚为亚洲第一巨舰。” “日本国既为藩属,日后说不得也得与西洋人抗衡,有海无防,确实不可。只要拥有一定量的海军,足以自保的话,天朝也不是不近人情。” “正巧,威海尚有一艘六十四炮的战舰。自守应是够了,藩属也不好有比天朝更大的军舰,对吧?” “只是,价格有些昂贵。这一艘战舰,耗费的都是上好的木料,晾晒数年。其中单单大炮,便有六十四门之多,造炮耗价,亦是不少。” “那一艘巨舰,折价七十万两白银。再取两艘略小的战舰,加之两艘轻船,合计作价120万两。大炮皆备,而且保证可用。” “若有心思,可以准备白银购买。既为藩属,时节来贡,天朝也不吝教导。况且,天朝地大物博,人口万万,又岂在意这几艘战舰?” 报出一个120万两的数目,闷头不说话的赵百泉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这岂不是资敌?倭人狼子野心,岂能真的实实在在地朝贡不叛? 而之前一直想着要造舰、御敌于碧波之外的昭仁,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心道中华自傲已久,果然不把日本放在心上。亦或许和谈太顺,我的态度低微卑贱,竟起了效果? 松平辉贞也是咽了口唾沫,心道这是真的? 可再一考虑报价,一艘船就要70万两白银,这价格未免有些太惊人了吧?七十万两白银,那可是一个大藩数年的藩财政总收入啊,而且还得是不给武士发俸禄的情况。 刘钰见这几人都不做声,知道是被惊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报价惊住,还是被把他们眼里的镇国重器战列舰出售的手笔惊住了。 他倒不在意卖那艘战列舰,甚至早就想卖了。卖出这一笔,就能造两艘七十四炮的战列舰。 那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其作用就是锻炼工匠、锻炼海员军官的。保证新的战列舰建造的时候可以有足够的成手工匠、抱枕新的战列舰下水的时候,有足够的有技巧和战列舰操控经验的海员水手。 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达成,再养这么一艘无法适应东亚渡海作战动辄数千里、作战地点不是预设在狭窄的英吉利海峡、高防护高火力却低速度的战列舰,就毫无意义了。 海军这玩意,就是靠钱堆出来的。刘钰本就盼着日本建海军,以耗费其财力,顺带打包卖出去,正合适。 废物利用。 得留点缺口,不然真就把日本逼到“自力更生、遣派留洋”了。 见他们似乎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刘钰笑道:“我知你们不信。但如今世界,早非原来的世界了。如蒙古人,亦可从万里之外买到好的火枪。” “幕府想要统治稳固,也得需要军舰火炮。大顺不卖,你们自会想办法从别处买。到时候,反倒要与西洋人勾连不清。” “既是如此,卖给你们,支持幕府,也未尝不可。不过,价格嘛,就是这么个价。” “我也不是吹嘘,你们便是去问荷兰人,他们也不可能搞到这么大的军舰卖给你们。” “不但可以卖给你们这折价120万两的军舰,还可以卖给你们一些火枪,以便统治。” “日本各藩,若有私自勾连西洋者,幕府当予以征伐。若无火枪火炮,亦不便利。” “这样吧,再卖给你们一批自生火铳、一批大炮,合计八十万两。加上那些军舰,共作价200万两。” “若能同意,则可准备交接。只要白银到位,一切好说。” 刘钰不止要卖过时的军舰,也琢磨着顺便把过时的火枪和大炮一并卖了。当年买了一堆法国货,花了不少银子,现在军中还有几千支法国的1695海军款,都是过时的破枪,该卖就卖,再造新的,刺激一下军工产业。 顺带着,新式炮兵用6磅炮,取代了4磅和8磅炮,那些奢侈的、风格华丽的、巴黎宫廷审美的连炮尾都要铸成各种小动物的4磅炮和8磅炮,也一并卖了。 反正这东西,真有心去买的话,荷兰人也会想方设法地卖。 最起码用来恶心恶心大顺,指望用日本牵制大顺,不要让大顺对南洋产生威胁,也是肯定会做的。 人都是有惰性的,尤其是一国主体,更是如此。但凡有个缺口能买到,就懒得去琢磨自造。关键自造也不容易,新型的6磅炮,不管是铸造技艺、还是镗床机械,这都不是日本能琢磨出来的。 只能买。 与其让他们买荷兰人的,还不如清一清旧货,大顺军这边换装新枪。 正当松平辉贞心下窃喜的时候,刘钰又提出了一个条件,或者说,交换。 “既是给了你们军舰,你们也未必会用。天朝自会派人教你们,这也不必提。日后若是再买,天朝亦卖。只要白银到位,都可以卖。” “但既若朝贡,也为了展示日本买这些器械实为自保而非再行侵朝、侵琉球事,亦需做出态度。” “这态度如何做?” “天朝会派人帮你们绘制日本的地图,皆以最新手段,经纬分明,准确详实。” “只要日本守礼,安分做藩属,却看看朝鲜,难道天朝侵过朝鲜吗?故而将舆图呈现天朝,亦无大碍,只要做守礼之邦,天朝又怎么责罚呢?但若不同意,那天朝也会考虑,日本国是否别有心思,乃至卧薪尝胆?不然,为什么不准天朝测绘地图呢?又怕什么呢?” “此事,不在条约之内。能成,就成。不能成,那也就罢了。不过幕府若能买这些器械,我亦可保证,绝不会让一艘军舰、一支火枪,流入到诸藩手里。” 松平辉贞本来只想着买军火,可真当刘钰答应了后,又开始在小地方算计着是不是要价有些高了。 二百万两白银,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若真的能弄到手,幕府亦可保证对诸藩的强大优势,而且获得大顺的力挺。 至于说测绘地图……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臣服性测试。 悄悄打量了一下刘钰,见刘钰一脸淡然,似乎在那等待着松平辉贞的回答。 松平辉贞心道,主动权在你手里,我若说不准,只恐你倒是会说,连测绘地图都不准,这不是真正的臣服,怕不是要继续打? 况且,日本狭窄,几大城市全都靠海,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想着自己代幕府签了这些条约,纵然幕府是“被诸藩逼着”和谈的,自己达成的这些条件幕府心里也高兴,但自己肯定是要背锅的。 反正都要背,为了幕府,索性点头道:“此事,可行。只是,加上赔款,这么一大笔金银,一时间实是拿不出啊。” 第一五二章 你想尝胆,却没人演夫差 “此事易尔。” “既是停战乃各藩力求,所赔款项,亦该各藩按照石高摊派。至于各藩对萨摩藩的不满,那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东西了。” “石见、佐渡等金银山,皆归幕府。之前又改铸货币,幕府手里应该还是有些金银的。” “如此,可今年先赔付四百万两。” “剩余六百万两,亦可分四年偿还,每年偿还150万两。” “若不能按照约定还清,所欠之数,则以百两年十两之息。” “各藩若无金银者,幕府可以代为偿付金银,而各藩以稻米抵偿幕府。加之那些军舰火器,今年需先赔付六百万两。” “可金、可银,皆以日本金银价兑换。” “或各藩有欲售米换金银者,大顺海商亦可兑换。我盘算过,幕府手里应该还有一些金银,加之天朝也未曾与幕府野战,耗费金银也不多。” “若有各藩不从者,幕府若无力征讨,天朝亦可帮忙出兵征讨。征讨所需军费,以及应摊之赔款,则由其藩支付。” 就各个藩的藩兵,实在是不值一提。 交钱买平安,不交钱的,萩藩就是榜样,最后还得勒紧裤腰带过十年。 这种事,不可能齐心,只要不齐心,那就都是渣滓。 甚至也不用大顺军下场,卖给幕府一批炮,派些炮兵雇佣兵,就各藩的主城,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 “国崩”二字,虽名字中二,可也不是白叫的。150年前的舰炮都能崩一国,二十年前的法国货,崩一国更是轻松。 松平辉贞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作为小姓出身,自是心向幕府的。 有了这句话,各藩也就会听话的多,而且还可以说是大顺条约上的意思,有意见去和大顺谈,反正是怪不到幕府头上,是幕府要抗战到底,你们诸藩非扯后腿要和谈的。 总归,这钱幕府不可能自己出。 还有岛津氏的那些钱,就算把鹿儿岛卖了,岛津氏估计也凑不出五百万两白银。 大顺这边真要下场了,估计场面更加难看。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节外生枝,先把这合计一千万两都认下来,最后均摊给各藩。 刘钰的这个解决方法,正是幕府想要的大顺的保证。 嘴皮子上的话,都好说。只是一些话从刘钰嘴里说出来,幕府这边总会想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坏水。 哪怕之前刘钰说的真情实感,说要保幕府,可直到这句话说完,松平辉贞才真的相信,大顺这是真的准备保幕府,而不是趁机削弱幕府了。 将赔款的一些细节说完,刘钰又问道:“还有什么疑问,一并问出来。此次乃是私宴,非是公谈。公谈的话,难免要顾及国体,一些话说的也不畅快。” “若没有什么,我便回去拟定细则。你们若是同意,就在上面签字画押,一式两份。” “一份星夜传回京城,请天子宝玺;一份送回江户,由幕府将军盖章。最后就定在下关互换。” “此地原为朝鲜之倭馆,我闻下关亦有朝鲜通信使的下榻之处,就在那里互换条约。顺带着,军舰与火器,也一并在那里交割。下关和小仓的炮台,也由我来监视,拆除。” 说完,扫了一眼在场的倭人,等待他们的回复。 具体的关乎里子的条件,可以说都谈的差不多了。赔款的细则、开埠的地点,这几处关键地方都已经谈的很清楚了。 所剩下的,也就是一些关乎颜面的东西了。 昭仁便问起来朝贡的事,只道:“日本国亦一大国也,国中不少人是欲死战到底的。不过刘君所言南蛮威胁之事,也为真。为此而朝贡,共抗南蛮入侵,亦是好事。” “只是,这条约上,还请不要写上朝贡之事。待条约签订,我等自会上京城朝觐上表。” “非屈于武力,乃为天下安定共攘夷狄。” “否则,幕府将军本欲死战,我却称臣,只恐一些武士以天朝故事之‘臣构言’、‘十二道金牌’相讥讽。” 刘钰本来也没准备把朝贡的事,直接写在条约上。 但这时候昭仁的这番话,还是让他很不爽,心道比喻可以,但不能太往自己脸上贴金,再怎么也不该比什么岳武穆啊。 “呵呵……此言实在可笑。岳武穆那是能打得过,却接了金牌退兵。幕府这边如何可与岳武穆相比?一场都没赢过,也根本不可能赢。我看,支持要打的人才是秦桧呢。” “若是抵抗,不出三个月就要亡国了。不抵抗,才是对的嘛。要不然,可就不是这一千万两白银、几处开埠这么简单了。你说对吧?” 损完之后,这才转了一下态度,又笑道:“不过也好。多有酸腐之辈,说什么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到时候若是直接在条约上强逼,倒显得像是过于霸道,而非王道,此亦有损天子之德名。” “再者,一些武士,也确实不知深浅,不知大势,难免不会有那么几个,说些怪话。” “也罢,那便这样。条约一事,以日本国与大顺国之名,互签,各署年号。” “条约一签,则随我一同入京,护送上表称臣,罢用之前年号,以天朝年号为准。” 说罢,看了看对面的赵百泉道:“赵兄,我可没说错什么吧?” 赵百泉心道你那句酸腐之辈,是在说谁? 心里虽苦笑连连,有些不满,但想着若能这么处理,也的确最好,否则真就显得像是以力假仁了。 “鹰娑伯所言,并无大谬。” “行,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该谈的东西,基本都谈完了,刘钰也不想在这里久留。 “我回去后便拟定细则,三日后公谈签订,各自回去盖章。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在此饮酒,互相假笑,尔虞我诈,这酒喝着也没什么意思。事谈完了,我看这就散了吧。若何?” 他也不讲什么太多礼节,直言快语,见众人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直接拱手作别,也不等这些人相送,自行离开了倭馆。 等刘钰一行人出了倭馆,昭仁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顿饭似乎什么都没做成。 本想着在刘钰面前示弱,让大顺这边放下戒心。 可他什么都没说,刘钰主动就提出了许多并没有太多侮辱性的条件,甚至允许日本买一些枪炮,这简直比昭仁之前预想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 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晕晕乎乎的像是醉了一般,有些云里雾里,总觉得这一切发生的过于不现实。 好半天,才从这种晕乎中苏醒回来,叹道:“刘钰狡诈如狐,他的条件,需要细想,只恐里面暗藏一些玄机。你们可看出来什么了?” 松平辉贞、一条兼香等,都摇摇头。 连他们也有些想不明白,唯一的解释好像就是大顺真的不准备过度惩罚日本,只要朝贡和赔款以及贸易,剩下的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赔款的额度虽大,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连朝贡这种事,也很贴心地认可了不会在条约上加上条款,而是做出一种不强迫的态度,大义也是为了攘真正的夷狄。 昭仁便让其余无关人等都离开,只留下了关白和幕府老中,又道:“此番唐人似真欲支持征夷大将军,维护幕府之稳固,这实在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按刘钰之所说,他们之所以打萩城,以及避开与幕府的战斗,都是为了让诸藩主动要求求和。” “这件事,万万不可外传。若外传,实可被有心人利用,只说幕府与唐人勾结。” “唐人不可战胜,只要这样的条件,我看已是极好。唐人有取土之余力而不取、有灭国之军威却不灭,无论如何,总是有着天朝的仁义的。” “只是,我心里始终不安。越是谈的如此顺利,就越不安。刘钰的名声我最近也多听说,狡诈贪婪,如今却如谦谦君子,实在可怕。” 松平辉贞亦叹了口气,他也有同感。毕竟当初刘钰去江户的时候,他是见过的;之前乘着炮舰去江户湾外耀武扬威的时候,他也接触过。 那时候的态度,和现在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陛下、关白大人。我对刘钰一直小心谨慎,他的条件我实在不知道陷阱藏于何处。” “只是,此人今日能与我一起喝酒,明日翻脸只说十日之期已到,他也会立刻开战。” “十日之期,无论如何是不能够传回江户的。而真要开战,日后索要的更多。” “将军大人委托于我,我愚笨不能参破其中的玄机,可无论如何都要签了。” 虽然掌权的是幕府将军,可幕府连停战和谈这样的锅,都要等着诸藩主动提出来。这种签订条约的事,幕府也不想落下什么把柄,免得日后有人没事找事。 昭仁心道我又没有实权;你们打又打不过;这里面的祸心到底只是明面上这点,还是藏在更深的地方看不到,你们搞不清楚。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签吧。但有一事,我想还是要说清楚的好。” “陛下请讲。” 昭仁沉吟一阵,整理了一下头绪思路,说道:“唐人既然肯售卖军舰枪炮,足见其国强盛,不以为意,认为即便给了也没什么危险。这是我都能够想清楚的道理,唐人岂能想不明白呢?” “既肯售卖军舰枪炮,则足见唐人只求此时情况,并无再多的心思。若真有吞并宇内之心,岂不是自加伤亡?” “既肯售卖军舰枪炮,只恐其有恃无恐……你们可还记得史世用之事?我只怕他们认为,便是军舰枪炮也要如同骑射一般过时了。” 松平辉贞当然记得史世用的教训,幕府又是给贸易信牌、又是给多加的铜料,换来的就是一套现在看来全然无用的中原射艺和骑术技巧。 这时候昭仁旧事重提,松平辉贞却觉得,这件事另有说法。 史世用虽然是大顺的细作,但不管怎么说,也确确实实传授了许多骑射的技巧,西海道第一弓取之名,确实站得稳。 而且幕府通过询问一些中原兵法的内容,组织了几次鹰狩演习。 与大顺这一战,看出来并没有任何用处。 但若没有大顺,只有诸藩呢? 就算史世用是大顺的细作又怎么样?还不是传授了旗本技巧,使得旗本稳超诸藩一大截? 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算大顺觉得枪炮和军舰过时了、就算大顺这边觉得这些东西和当初史世用的骑射没什么区别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荷兰人也就无非是软帆船和火枪,估计也没强到哪去。 大顺真要保密,日本就算近水楼台,那也得不了月。 但几艘军舰、一堆火枪火炮,可确确实实让幕府拥有了威压诸藩的军力。因为这一战导致的诸藩的别样心思,都会在这些火枪火炮和军舰面前,老实许多。 更重要的,这是大顺表明了一种态度:大顺在挺幕府,诸藩不要有别样心思。 这二百万两当然得花,而且得花的特别痛快。打不过唐人,还打不过诸藩? 松平辉贞见昭仁怀疑这个,正要解释一下,可只说了几句,就见昭仁苦笑道:“吾非是这个意思。” “我意思的重点,是唐人有恃无恐,而且手段只怕另有隐藏。” “本来这场小宴,我想着作践姿态,效文王勾践之事,亦或安乐公之耻。然而不等我做姿态,刘钰就给出了这么优厚的条件,此事就另有说法了。” “我要效勾践或者安乐公,那是为了麻痹唐人,不要缚的太紧,以求卧薪尝胆、生聚练兵,日后复仇。” “可谈判的是狡猾阴狠的刘钰,他却没有压迫太甚,反而条件优厚,还允许售卖火器。那……那他有恃无恐到这种程度,卧薪尝胆还有意义吗?” 昭仁年轻,想问题按说远不如老中松平辉贞深远。 但昭仁之前也没和刘钰打过交道,只是事发之后才听说过刘钰和幕府之间的种种往事,心里所想的也就远不如松平辉贞想那么多。 松平辉贞则是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因为接触过,经历过,所以知道其中的可怕之处,故而一直在琢磨刘钰的这些条件里,哪些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以便将来提防。 反倒是没有昭仁想的这么跳脱。 现在昭仁提出了这个问题,也一下子点醒了松平辉贞,拓宽了他的思路。 对啊,刘钰阴狠狡猾,十年前就在准备这一战,期间连狡兔三窟之类的话都可以说出来。 这种人,忽然间变得这么谦谦君子,即便提了条件,也没有把事情做的太绝。尤其是金山银山都没有割走,也没有削弱幕府的权威,甚至主动提出卖一些枪炮军舰。 这和松平辉贞印象里已经定型的刘钰,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像是刘钰这样的人,难道会不提防什么卧薪尝胆吗?可他偏不,不但不,还卖枪炮…… 正如昭仁所想的那么角度,有恃无恐到这种程度,卧薪尝胆还有意义吗? 卧薪尝胆,可不只是勾践自己在那舔苦胆,而是要生聚、宣扬、仇恨、准备,一整套的措施。 如果卧薪尝胆毫无意义,被煽动起来的“靖康耻、何时雪”的情绪,会不会反噬幕府? 最终落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动摇幕府的统治、乃至动摇武家制度? “多谢陛下提点。此事我会回报将军,勿要小心计较。之后前往唐人京城,亦可观其虚实。观其朝政、民饥否、兵多否……” 松平辉贞正说着呢,就听一直没有说话的一条兼香叹了口气。 “哎……” 昭仁望去,见一条兼香在那摇头,松平辉贞问道:“关白大人有何见解?” 一条兼香苦笑道:“我刚刚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老老实实做藩属一条路。” “日本国狭小,向东是茫茫大洋,不知几万里。” “其余出路,皆为死路。” “往北虾夷地,唐人已占。若要夺回,就要与唐人开战。” “往西,朝鲜,唐人藩属。若想攻朝,必要与唐人开战。” “往南,琉球,唐人藩属。今日之战,就是因琉球而起。” “再往南,南蛮诸国,或为唐人藩属,或如荷兰等国。” “只要选择卧薪尝胆,就要做好一旦开战,要破虾夷、攻朝鲜、侵琉球、入中原,直至杀到西域、云贵,否则只要其有一息尚存,将来报复,必定十倍百倍。” “于唐国,只可鲸吞,不可蚕食。蚕食之,即便十土余半,依旧可以反击。可鲸吞唐国,岂敢有这样的胃口?” “卧薪尝胆,总要有个目的才是。是断朝贡?是关商埠?其实……没什么区别。只要做了一件事,就和攻朝鲜的意义是一样的。唐人必要征伐。” “卧薪尝胆,可能卧到一旦开战便鲸吞大顺的程度吗?若做不到,干脆就不要去尝那苦胆。” “或者,鲸吞大顺;或者,什么都不做。唯此二种选择。” “刘钰直接给了这样的条件,甚至售卖火器军舰,就是在告诉我等:没有一点点蚕食,今日断朝贡、明日关商埠、后日占琉球这样的可能。” “让你有,你就可以有;不准你有,你越线就要挨打。” 说罢,绝望至极,讷讷道:“卧薪尝胆……那本是中华春秋时候越国的故事啊。真的可以指望一个中华人,不知卧薪尝胆的故事?没听过安乐公的故事?不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故事?不知道斩草除根的典故?” “为什么我们制定计划的时候,总会想着一切都会按照我们想象的去发展,好像连天地都要为我们心中的计谋让路、乃至天地都要配合我们心中的计谋?” 第一五三章 刻舟求剑(上) 一条兼香熟知汉学,隐约摸到了天朝体系内的逻辑。 若无外力侵扰、若无外力打破天朝结界,要么鲸吞成功,要么老老实实做藩属,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然而一条军舰就70万两白银,就算刘钰给出的报价虚高,打个折算50万两。 真要卧薪尝胆到能一次鲸吞中原乃至西域、西南的地步,就算把苦胆舔破了,也真舔不出这样的国力财力。 松平辉贞还未绝望到这种程度,闻言犹疑道:“关白大人所言,似言过其实。” “言过其实?” 一条兼香反唇一问,苦笑道:“如何言过其实?” 就像是刘钰在朝廷里总讲的那个故事,于此时此刻,一条兼香也想到了那个故事。 在反驳松平辉贞之前,他先将那个故事讲了出来。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 刻舟求剑的故事讲完,一条兼香又道:“之前,丰臣秀吉征朝,明国出兵,秀吉兵败而退,明国亦退兵,再不追问,亦不曾强迫什么,只当日本国不存在了便是。” “何以?不过是因为海波阻挡,又有蒙元殷鉴,明国水军不敢轻易渡海。” “如今唐国水军纵横四海,万里之内无敌。自唐国至江户,亦可运精兵数千。至于长崎等地,运兵万余不在话下。” “唐国无海军时,是一回事。” “唐国有海军时,又是另一回事。” “既有海军枪声,日本国与朝鲜国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才说,卧薪尝胆,唯有做好鲸吞中原的准备。若不能做到鲸吞中原,那这胆,也不必尝了。” 松平辉贞老家伙了,脑子一时间还是没转过来。 一条兼香苦叹问道:“若是朝鲜国断贡、不服中华、驱逐中华的商人、不准中华贸易、编练新军、大建海军、鼓动脱离自立之论,生聚训练……中国会怎么办?” “在唐国海军如此强盛的情况下,日本和朝鲜已无区别。难道你认为朝鲜国就是一直都这么毫无雄心的吗?我们是他朝贡恭顺,而日本想贡便贡、想离便离?不过是因为鸭绿江太窄,而大海太宽罢了。” 这么一个场景形容出来,那就很直观了。 想象了一下朝鲜断贡、驱逐中国商人、秣马厉兵、舆论鼓动的场景,后果不言自明。 只是日本自古以来就没有机会体验朝鲜国所能体验的感觉,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知道只是因为大海过宽。一旦这大海不再成为阻隔,朝鲜能存活至今的路,便是正确的路。 刘钰给出的条约很明确,处处都在卡日本国的脖子。 按照昭仁或者松平辉贞理解的卧薪尝胆,便是偷偷练兵、偷偷造舰,一旦小有所成,先把海关收回,再悄悄打回虾夷、攻下琉球,然后趁机会攻下朝鲜。若能站住,就站住;若站不住,再退回来闭关自立。 所以一条兼香才讲这个“刻舟求剑”的故事。 才会说他们总是喜欢制定一个谋略,然后从不考虑对方是否一定会按照他们的谋略走,而是认为哪怕天地都会为他们的谋略让路配合。 一条兼香反问道:“若是丰臣秀吉征朝的时候,明国有如今顺国这样的一支海军,丰臣秀吉可以全身而退、明国会不追究吗?” “呃……”一句话,把昭仁和松平辉贞问的全都哑口无言,若是当时有这样一支海军、一支陆军,不追究?怕不是要直接炮击大阪城。 许久,昭仁觉得仍旧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中原之大与富,实日本所不能及。但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待其政治不修,国势晦暗时候,未必就不能成。” 松平辉贞也以为一条兼香过于绝望,附和道:“就像明末时候,若彼时承明国之邀而出兵,未必不能成事。” 一条兼香叹了口气,只道:“此一时、彼一时。” 说罢,望向南边的墙壁,似乎想要透过墙壁看到停泊在港湾的大顺军舰,沉默许久,慢慢说了一句话。 “只盼着中国万勿内乱。否则,日本必危。” 这话说的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昭仁不解,松平辉贞也不能明白。 一条兼香带着那股子绝望劲儿,彻底被大顺的海军和高达三层的军舰搞得再无一丁点斗志。 眼看两人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危机,他只好反问道:“若中原大乱,群雄逐鹿,唐人的海军怎么办?” “海军海上无敌,却去不得紫禁城。” “一旦中原大乱,海军身上的枷锁也就脱掉了。何不远渡重洋,自立为王?中原虽有海岸,但纵深千万里,海军之威,只在沿海百里之内。” “日本四面皆海,海军一围,轻则九州、四国自称王;重则攻取江户、京都。” “中原逐鹿,海军无力;岛屿称王,自立称雄。难道你们忘记了故事里和藤内占据台湾之事?” “唐人的海军远胜当初,中原安稳,尚可镇得住,不至独走;而若中原大乱,野心勃勃之辈,自知逐鹿中原不能,必先盯上日本。” “是故我说,只盼中国万勿内乱。否则,日本必危。” “你若执掌天下最强的海军,群雄逐鹿中原之时,你会选择安稳不动,等着天下安定后求封爵位?” “还是明知道海军陆战争鼎无望,远赴海外,自立为王?遍观周边,有比日本更适合称王的地方吗?” “所以我才说,只盼着中原不要大乱,若乱,日本必亡!” 话音刚落,冷汗便从昭仁和松平辉贞的额头滴下,他们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或者说还从未考虑到有海军存在的大顺内乱,历史会走向何处。 以史为鉴,史书中不能说没有记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拨开历史的迷雾去总结其中的规律。 明末的台湾,源于海军不够强,所以才只能去台湾。现在海军已经成了这般模样,日本安全吗? 争霸中原海军只能看戏,到时候海军的人,凭什么继续效忠下一任得了九鼎的胜出者?凭什么不独走海外去称王称霸? 一条兼香苦笑道:“辽亡,耶律大石远走西域,成就一番大事。若耶律大石当时手里有这么一支顺国的海军呢?日本的地形,最是适合海军游走,封闭下关、阻拦濑户海,四国九州,又岂能不下?” “正因为大顺国势正盛,中原天子可以镇住军侯,日本才得以存在。若不能,海军自行做事,现在九州岛和四国岛,必已被攻破,又何必绕远至小滨、米子?” “陛下与松平君想着中原内乱则可有为,我看到的则日本必亡。” 昭仁沉默了,松平辉贞也沉默了,这些东西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可无论如何,竟是找不出一丝反驳的道理。 自杀死谏的井伊直定说的先练陆军以求活的秘密,松平辉贞所知并不多,只是有所耳闻。 直到此时一条兼香说出这番话,他才算明白井伊直定死前之谏到底是多么绝望。 甚至可能都没希望过能靠编练新军赢过正常的大顺。 只是在绝望中,担忧有朝一日中原大乱,海军独走选地自立,日本能在中原的大乱中活下来而已。 因为纵观周边,所利于独占称王的,唯有日本最是合适。不同种却同文,释儒润已深,比之南洋,合适百倍。 就像一条兼香说的,大顺让你有,你就可以有;不准你有,越线就死。几艘压服诸藩的军舰不是不能有,但有什么,大顺说的算。若是超越了这条线,在场的人都清楚,刘钰肯定会带着舰队未雨绸缪的,甚至都不可能有耐心等到亡羊补牢。 “以关白大人之见,这种情况若真的发生,唐人海军可有几成机会?” “十成。土佐之战,便是刘钰为将来唐人海军独走的总预演。按土佐的办法去搞,既不会缺兵员,也不会缺支持。” 对这个十成把握的说法,昭仁觉得这是一条兼香对刘钰产生了某种恐惧症。这种恐惧症不止在一条兼香的身上有,松平辉贞身上也很浓,生怕那些条件里隐藏着诸如铸币和甘薯之类的目的。 若是土佐之战是为将来中原内乱、海军独走的预演,松平辉贞联想到刘钰对幕府长达十年的欺骗,对“总预演”这三个字,也是深信不疑。 昭仁问道:“按卿所言,唐人若按土佐之战的办法,占领日本并不难。可并不做,这又是为何?” “因为……大顺朝廷尚在,所求者金银也。大顺若乱,群雄逐鹿,金银岂重于人口土地?若无海军,日本自是安全;若有海军,日本之危机,可比朝鲜可怕的多。” “朝鲜地连辽东,没有碧波阻挡,人穷地狭,最终仍要靠陆上决战,那不是手里捏着海军想要自立者的选择。” 越想越是绝望,一条兼香已经将日本的安危降到了比朝鲜还要不如的地步了。但他的解释,也确实无懈可击。 大顺因为尚没有乱,军中行动皆从朝廷,所以朝廷作战要考虑成本、后果、目的。而若到无人控制逐鹿天下的时候,手里捏着海军的人,还会去考虑成本后果吗? 真要是天下大乱,手里捏着海军的大将,不会傻到占据朝鲜做根基,因为鸭绿江太窄。 相反,朝鲜会因为狭窄、贫瘠、不适合海军以舰为墙称王、群雄嫌弃贫苦而非族类,相对日本,反倒更加安全。 本想着示弱、服从,以待将来。哪曾想按一条兼香这么一说,将来竟是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 大顺若不乱,就算把苦胆舔破了,也打不过。 大顺若乱,原本想着有机会,现在倒成了最大的危机。 这里面是个绕不开的圈,想要杜绝第二种可能的危机,就得编练海军;编练海军,就必要被大顺察觉,然后必要开战。 编练海军,因为日本以史为鉴。 可以史为鉴,又不是日本的特权。 还有大顺。 此番一战,大顺已经清楚看到了海军带来的战略改变,可以预想到海军四处袭扰,让陆军无法集结野战、见缝插针的战略战术。 有了可以借鉴的历史,一定会死盯着日本的造舰。 编练陆军,更加隐蔽一些。 但幕府就算可以训练一支强军,那也是部署在江户周边,不可能允许九州岛、四国岛的诸藩自己练出一支强军。 因为幕府固然而防备大顺,可最应该防备的还是诸藩。 九州岛、四国岛没有强军,仍旧依靠藩兵武士,那就像一条兼香说的,土佐一战,就是刘钰为天下大乱海军的未来做的预演。 海军一切海峡,四国岛的藩兵,两天就会被大顺独走的海军吃干净,然后效仿土佐旧事,减赋分田,民心皆从,渡海而争,称王有何难处? 开战这么久,大顺都没想着去动一动最该打的岛津氏,不就是在告诉幕府这边:我支持幕府的存在,但我不支持幕府真正削藩统一吗? 留下的诸藩,在一条兼香看来,这不就是为了将来重演土佐事,提前做的准备吗? 昭仁似乎想明白了,惊道:“故而唐人召回了刘钰,却让不懂海军的小儿李欗执掌?” “不封实土,却掌海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朝代更易,李家人仍可海外称王延续祭祀?” “而此时若封实土,又恐藩镇之祸、靖难之事?” “若天下不乱,海军必无力独走,亦不敢豪赌求王。若天下乱,天下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海外存续?” 第一五四章 刻舟求剑(下) 一条兼香苦笑道:“通鉴、诸史,终究是唐人的书。帝王之学,日本国不过拾人牙慧。” “是以,再无出路,唯有安心做藩属,日夜祈祷,中原不可大乱。顺亡,则日本亡;顺兴,则日本存。” “或者……赌一把。待刘钰死,则尝试造舰,看看大顺是否有反应。若无,或可盼大顺出一个司马衷。” 昭仁愕然道:“若有呢?若其人亡而政不息呢?” “赌,总要付出代价。” ………… 紫禁城中。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 同样的故事,几乎在同样的时间,被不同的人讲出来。 太子李檴坐在皇帝身侧,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即便上等的衣料,依旧黏在身上不舒服,可这时候一动也不敢动。 皇帝讲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字时,李檴只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水已经沿着脊椎流到了臀的沟沟里。越是想着,越觉得那几滴汗就像是一个爬虫在那驻足。 刚刚皇帝拿出来了之前就拟定好的对日条约,询问太子有什么看法。 李檴之前并不知道条约的内容,见父皇拿出来给他看,当然知道这实在考教他。 宫廷内的教育还是很严格的,未必什么都说好,才算是考教合格。 太子李檴别的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或者说不知道深浅,不知道该怎么说。 唯独盯着里面准备卖给日本军舰和火枪一行,发表了一通自己这些年来所学到的意见。 认为这么做并不正确,就像是前朝对蒙古互市,铁器兵器是不可售卖的;而之前的海外贸易,也严令不得出货药材、硝石、马匹、兵书等。 引经据典地说了半天,结果说完之后,父皇却给他讲了一番“刻舟求剑”的故事。 显然,这个故事的寓意可并不是赞扬。 不过李淦也只是讲了这个故事而已,对太子的应答不说很满意,却也不说失望。 有些东西他也是刚刚接触到,而且刘钰的很多想法,不是过于激进,而是无史可依。 刘钰又不是先知,李淦也觉得有些事未必一定如此,将来谁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就像是明太祖分封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靖难之役;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可没想过宋能屡战屡败;唐玄武门之变,也没想到日后大明宫政变简直是唐之特色,不可不有。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可能,当皇帝的尤其如此。 但李淦自认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能尝人之所不能、见人之所不见,这种人向来不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们能胜过自己的眼光。 可有些确确实实和以前不一样的事,李淦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太子讲清楚的。 他自认自己还能使使劲儿活个二三十年,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太子只要能够守成即可,未必非要锐意进取,万一走错了路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之所以讲这个故事,还是希望培养一下太子的眼界。 “未曾禁教之前,宫中亦有传教士,教授你们阿尔热巴拉……呃,代数等学问,亦当知西洋海外仍有大国。朕亦叫你们看过《坤舆万国全图》,鹰娑伯做新图之后,亦曾叫你们学过。” “如今世界,浩浩荡荡,天朝之内外,截然不同。” “以往互市,夷狄只能从天朝购买各色货物。如今莫说与荷兰人素有来往的倭人,连准噶尔部,都有瑞典的炮兵和工程师。” “过往的经验,不可不学,但亦不可削足适履啊。你不卖,倭人就买不到了吗?倭人从你这买不到,就要琢磨着从西洋人那买?他花一百二十万两买旧船,你便用这一百二十万两造两倍的新船便是。” “但又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可卖,明日或不可卖,你说说看,这明日不可卖,当在何时?” 李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子午卯酉,心里更加焦急,紧张不安。 当太子最难。 一旦太子失势,失了宠,那是比其余皇子还惨。 当爹的询问问题,不能不答,还不能答错。 就算一点不会,也不能不说话,弄得像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一般。 就算紧张的浑身冒汗,心里慌乱,神情上也得镇定自若,否则皇帝心里难免会想这儿子真他妈没出息,怎么就窝囊成这样? 可有时候,满脑子的新奇想法,也不敢乱说,说多了又怕皇帝觉得不爽。 李檴心道我又没学过这些东西,叫我如何回答?况且不是有群臣吗?只要到时候召群臣廷议便是,做皇帝只需要会取舍即可,何必什么事都要会?谁敢说自己什么都会? 趁着皇帝还在允许他思考,想着答案应该就在那个故事里,以及故事后面讲的那些事。 琢磨了半天,虽然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即便心虚,但中气很足地回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卖与不卖,就在于倭人能否从别处买到。若能从别处买到,就可卖;若不能从别处买到,就不可卖。”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模棱两可。 但也可以说别有深意。 李淦也不追问,点头道:“然也。能从别处买到,就要卖;从别处买不到,偏不卖。” 说清楚了大略,有些事李淦也不想先告诉李檴。 什么时候买不到? 当然是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被从南洋赶走以后买不到。 为什么现在可以卖? 一方面倭人可以从南洋买到,倭国海岸线绵长,无法控制。真要逼到绝地,肯定会不惜代价。而西洋人,尤其是荷兰人,因着南洋华人移民的事,已经对大顺颇多不满,只怕到时候倭人铤而走险,勾连西洋人。 二则,便是现在卖了,是为了拿现银造舰,将来打下南洋,封住满剌加,天朝体系自成,到时候倭人想买也买不到了。 李淦想着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事做完,到此为止,后面就需要守成之主就行。 所以李淦并不让刘钰和太子有过多的接触,因为刘钰的那一套东西,根本就不是守成的。 他是一直把李檴朝着守成之主的方向去培养,但如何守成,今日事已与往日不同,需不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需得将一些过往史书上不曾有的东西讲清楚。 要讲清楚的,无非三件事。 其一,新的宗藩体系。 其二,火器带来的北方威胁消失、垦殖屯田拓边移民、海军在手允许求活南洋,治标不治本地为李家王朝续命。 其三,便是良家子的问题。之前良家子学的那些东西,是边缘化的,无法和士大夫们站在一起,而且人数也少,就是一群有丁丁的太监那样的边缘人,除了依附皇权,自己啥也干不了,和士大夫们的关系几乎都是互相看不顺眼,各自都认为对方学的没什么大用。 现在要在一些地方兴实学,实学兴起之后,边缘人群扩大,就不能用良家子和士大夫之间的平衡术,来玩实学派和科举派之间的平衡了。 以往搞良家子和士大夫的平衡,那不叫党争,那叫皇权和少数边缘人与士大夫的平衡。 今后实学派肯定要兴起,不再是少数的边缘人良家子,而可能是新科举制下的大量实学人才,怎么用、怎么平衡、怎么玩转党争、怎么不使得一家做大,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这三件事,都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以史为鉴,不是不行,史书中总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但问题是就怕太子只学个皮毛,依样画葫芦,搞出刻舟求剑的笑话,不能理解史书中的精髓。 这第三点,李淦自己还在琢磨,决定趁着自己还有个二三十年活头,好好研究研究,真要是找不出控制的办法,那就在死前将其扑灭。 他是认识到了实学的可怕之处,有些舍不得放弃。但真要是将来无法控制,在王朝稳定和国族强盛之间,他只能选前者。 剩下两点嘛,则是要好好教导教导太子的。 今日借着倭国和谈一事,正说到了今后的藩属问题。以往可以不重视,但大顺和之前的王朝有个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明末的教训,藩属羁縻之地,很可能搞出大事,蛇能吞象,故而不可不重视。 在刘钰力主开战之前,李淦也觉得日本国还是挺强大的,最起码似乎比只能凑出三五万人本部的准部要强。 哪曾想开打之后,可比准部简单多了。花的钱,还赶不上征准部一个月花的粮米。 可终究人口和底子在那,现在不同以往,以往最多也就担心一下北方的威胁,现在海军出现之后,以前一直可以当做不存在的倭国,就必要重视起来。 “藩属各有不同,有朝鲜者,可为熟藩,自有体制;如倭国者,则应分而治之,既不使之统、又不使之乱。” 李檴身后的汗已经渐渐消了,按照以往的经验,知道父皇这么说话的时候,自己应该问一句,于是问道:“儿臣愚钝。倭国分封,何不让倭国重蹈分封乱战之祸?何必不使之统、又不使之乱?” 李淦哈哈笑道:“昔者,太宗皇帝曾言,大乱方可大治。” “甲申年后,救中国者,天下除暴之义兵也,非明所能变革而治也。” “倭国亦然,倭国不乱,则不可治。乱,或大乱百年、或大治。但若乱后大治,此诚中华之敌。” “倭国不乱,各藩与武士,便如明末之士绅、贪官。” “若乱,说不定就尘埃一扫。柳宗元之《封建论》,不可不读。” “倭国不乱、不统,则各安旧命、各从旧事。他若练兵,粮从何出?钱从何来?收各藩武士之利,武士为何还要保他?” “前朝教训、本朝开国,这都是可以借鉴的例子。太祖皇帝均田免粮,入京之后,依旧拷掠贪腐,于是奉祀侯剃发上表,士绅跪迎东虏。” “但除此教训之外,还有一事,便是汉时吴楚七国之乱。七国乱平,则天下之权尽归中央,乃有推恩之法,更有后来武帝赫赫武功。” “是故,保幕府,也要保诸藩。” “既不可使诸藩倒幕而大乱大治;亦不可使幕府削藩而集权。” “若有朝一日,倭国废分封、开科举、效三代而办学校、征兵募兵,则可知,武士必反,如此,则必要支持武士。” “若有朝一日,倭国民不堪苦,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则可知,武士必镇压,如此,则仍要支持武士。” “就记住一句话,倭国谁和武士封建站在一起,就支持谁;倭国谁要废封建、开科举,就要打压谁。” 李檴似有所悟,点头道:“儿臣受教。那礼政府郎中赵百泉奏朝鲜国之事,儿臣是不是也该如此?” “谁支持两班与奴婢制,便要支持;谁揭竿而起,便要打压?乱,则有变?” 李淦哈哈大笑道:“是,也不是。” “是,则固为藩属。” “非,则收为郡县。” “取舍之间,吾儿自决之。如今朝鲜开关,数十年后,怎番模样,孰人能知?” “以史为鉴,切记刻舟求剑、更不可削足适履。” “汉唐征西域,本朝以史为鉴,亦要征西域。只是,本朝的西域在哪?却不在西北。” “汉有诸刘宗室、明亦有藩王众多,所为者祭祀不灭。只是,本朝并无实封,亦不可实封,然却不可不另辟蹊径,宗室不封而封。” “你回去想想,何谓不封而封。既避七王之乱、靖难之役;又可有光武中兴、康王延续。” 带着这个问题,一时间想不明白的李檴拜礼后离去,心知这个问题正是今日真正的考验。之前自己冷汗淋漓,也在大胜倭国的背景之下没留下什么坏印象,可这件事却不能拖,需得尽快想清楚才是。 待李檴离开,李淦自叫心腹太监取来了一本图册,上面写了一排小字。 “海军不可废”、“移民垦土”、“黄淮运河漕运海运”、“倭国宗藩”、“南洋天边”、“西域自足”、“雪山可控”、“实学科举”、“实边鲸海备罗刹”、“废丁改税”…… 林林总总一大堆的内容,李淦取来笔,涂掉了倭国宗藩这一行小字,又在“南洋天边”、“黄淮运河漕运海运”、“移民垦土”、“实边鲸海备罗刹”这四行小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在他心里,加上倭国宗藩,这五条都应该画在一起的。倭国不臣、南洋不定,废漕改海就不敢行;废漕改海,漕工何处,又不可不思量。 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难也。但细细想来,终究还是钱的问题,只是刘钰就算在倭国那讹到了千万两白银,大半也要投诸海军上。心里默念了几句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告诫:勿要焦躁、不可急于一时。心里却依旧琢磨着,也不知自己死前,究竟能办成几件。 盘算了一下日期,估摸着刘钰应该已经要快和倭人谈完签约了,于是收起了图册,一心扑在厚厚的奏折上。 倭人朝觐,虽是荣耀,尽可畅快,但也不过小事尔。 大战之后的论功行赏、拆分海军、新军驻扎、陆海均衡等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第一五五章 马关换约二十八条 朝中琢磨着将来怎么平衡与论功行赏的之际,中日之间的草拟条约也已准备就绪。 与中俄之间的界约不同,这一次既不需要拉丁文,也不需要双语,只要汉文作为官方文件即可。 刘钰草拟的文件递过去后,林信充与松平辉贞各自检查,以免里面有什么模棱两可的内容。 上面都是汉字,两人完全看得懂,这也是日本上层的书面语言,也没有什么同文不同义的计较。 粗粗看了一下,大体上还是按照之前预定商量好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其条约曰: 【日本国久悬海外,断贡百载,天朝治国以仁德王道,不曾追责。然日本国侵琉球、欺天使,故天子移六师而征之,以为膺惩。】 战事已定,惩戒略施。 故中华皇帝陛下特简拔大顺钦差、对日谈判之全权大臣、敕封鹰娑伯刘钰;日本国国王命从一位、关白左大臣一条兼香;日本国武家之征夷大将军令圣堂大学头、儒庙世袭祭祀官林信充;日本国武家征夷大将军下属老中、从四位下、右京大夫、上野高崎藩藩主松平辉贞。 彼此校阅条约,认明均属妥实无阙。会同议定各条款,开列于下。 第一款: 日本国废除《定五十条》的一切内容。 日本国之武士,从琉球国之姑米岛、马齿岛撤回。 归还琉球国之喜界岛、德之岛、奄美大岛、冲永良部岛和与论岛。 中华朝廷派遣勘定人员跟随,划定疆界。 琉球国之大小事务,日本国日后不得干涉。 并应拆除日本国于琉球设置之神社。 第二款: 日本国归还前明万历三十七年掠夺琉球之八山珍宝,合计作价三百万两库平银。 至此百三十一年,以三厘利计,合计本息共计三亿零五百四十九万五千七百六十九两八钱八厘。 其中利息是否免除,应视中华天子与琉球国共议之结果。 中华大皇帝代藩属琉球偿还泰兴十三年大火后,重建首里城时,问日本国萨摩藩借走的木料两千根,折合银价三万两。 第三款: 日本国归还自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始,天朝回赐琉球之贡品,合计作价二百万两。 此作价不含利息。 第四款: 日本国之萨摩藩藩主,需前往琉球首里城,于琉球国宗庙前跪拜悔罪。 其中鞍马费用,由中华承担,所乘舰船,亦由天朝支派。 中华礼政府应遣派官员随行、见证。 第五款: 为示惩戒,亦使日本国不行侵凌之事,为践行夫子之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之大义。 特割取对马岛、隐歧岛与琉球国。 以报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割喜界岛、德之岛、奄美大岛、冲永良部岛、与论岛一百三十一年之怨。 共二百六十二年以为期。 第六款: 虾夷岛民朝贡中华,进献海象牙、海象皮等物为贡,请求内附。 中华天子允之。 日本国转封松前藩于他处,以海峡为界。中日双方于条约签订一年内,勘定虾夷界。 第七款: 中华膺惩出兵,耗费军费,皆由日本国支付,合计库平银五百万两。 第八款: 暂不计利息,日本国合计赔偿中华与琉球国库平银一千万两。减去偿还萨摩藩为琉球国提供的木料三万两,合计九百九十七万两库平银。 其中四百万两,应于条约签订与批准互换之日起三个月内支付:运抵长崎,离岸交割后,一切运输风险与日本无关。 剩余五百九十七万两,分四次还清,自交付首款之后算起,第一年偿还150万两,以此类推,于第五年偿还完毕。 若逾期不还,未偿之款项,则以月利五厘加息。 日本国自有国情体制,中华特许,由各藩按照石告分摊偿还。 若各藩又不偿还者,中华有权力出兵讨要,出兵军费由不偿还之藩赔偿。 第九款: 鉴日本国之请求,为使日本国民可用中华之物,中华天子特许日本国开放商埠关口,开展贸易,互通有无。 为方便商贾存放货物,日本国以检地之石高作价,租借土地于中华。允中华商人在此修筑房屋、出入不禁、售卖货物。 租借之地,当于长崎、米子、土佐、神户、仙台,合计无处选定。除不得占据日本国城外,其余均可自选,以长宽十里为定,检地石高为租金,每年支付。 租借期为二百年,期间若中华不欲继续承租,需支付其余年份之租金;二百年期限之内,日本国不得索取归还。 第十款: 中华商贾携带之货物,需遵守中日双方之约定,禁止违禁、禁止携带天主教相关书籍。 具体违禁物品,见附表一。 第十一款: 中华上古携带之货物,需以值百抽六之税费缴纳于日本国。缴纳印花之后,日本国不得对此货物征收任何形式的税款、厘金等。沿途亦不得阻拦。 日本国可以允许货物免税。 第十二款: 日本国之下关海峡、纪淡海峡,中华船只皆可通行。 日本国不得设置炮台,长府藩、小仓藩原有之炮台,应在签约交换当日予以拆除。 鉴于炮台拆除之海警,若有第三方船只强闯,中国之海军将有义务将其驱逐离开。 第十三款: 中国之舰船,不得擅自进入江户湾。 若擅入,日本国有权击沉。 第十四款: 中日双方应约束百姓渔民商贾,若在非开埠之处登陆,皆可驱离、擒获。 若为海寇袭扰者,皆可击沉。 中华尊重日本国之锁国制度,任何擅自离开日本前往中国的日本国民,将予以趋离送回。 日本国应约束本国国民,勿使有海寇侵扰中华海岸之乱。 第十五款: 古云: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中华尊重日本国之公武制度,不因此而干涉。 第十六款: 中华商贾,不得私自与诸藩进行贸易。 第十七款: 中华之商贾,可购买武士佩刀之身份,以便贸易中因身份而起争执。 第十八款: 若遇风浪,中华船只可以在日本除江户之外的港口停留避风,但不可以在五处商埠之外售卖货物。 第十九款: 日本国为保明认真实行约内所订各款,听允中华军队暂占守长州藩之萩城。长府藩之下关当为中立区,双发均可驻军一千,以便换约。 又,待第一次赔款偿付,中华则允诺撤出萩城。 第二十款: 本约批准互换之后,中国将释放所有被俘的日本国俘虏——心慕中华、主动投靠的不在此列。 第二十一款: 中国将赔付因战火波及的京都百姓房舍,每户赔付库银八两,合计库银八万两。 此款项,于换约后一月之内交付。 第二十二款: 日本国应善待百姓,应答允中华皇子于鸟取藩所答应的百姓一揆之条件;日本国应督促长州藩履行减贡三成之信约。 第二十四款: 赔款以库银为准,若赔黄金,金价以之前三年大阪之金银均价为准。见附表二。 第二十五款: 日本国不得未经中华之允许,与中华帝国之藩属进行贸易。 第二十六款: 日本国不得擅自称华。 如西川如见之《华夷通商录》、新井白石之《琉球国事略》等有以日本自号为华者,皆应禁绝。 第二十七款: 本约批准草签日起,当约束士兵休战;待互换日起,双方停战。 第二十八款: 自本约奉中华大皇帝陛下及日本国国王、日本国幕府将军批准之后,定于大顺泰兴廿一年四月十七日、即日本国元文五年四月十七日、亦即庚申年四月十七日,于日本国长府藩下关町之接引寺换约。 本条约一式两份,检验无误。 两国全权大臣署名盖印,以昭信守。 中华皇帝陛下特简拔大顺钦差、对日谈判之全权大臣、敕封鹰娑伯刘钰。 中华礼政府郎中赵百泉。 日本国国王特命全权公卿、从一位、关白左大臣一条兼香。 日本国圣堂大学头、儒庙先贤世袭祭祀官林信充。 日本国幕府将军特命全权老中,从四位下、右京大夫、上野高崎藩藩主松平辉贞。 附表一: 中华海商禁止携带货物列表: 书籍——以《日本国禁书目录》为准。 注:日本国元文四年之新解禁令书籍排除于《禁书目录》之外。 合计有: 刘侗之《帝都景物略》。 李之藻、利玛窦之《同文指算》 汤若望、南怀仁之《灵台仪象志》 爱拉斯谟之《交友格言一百条》 徐光启、利玛窦之《几何原本》 李之藻之《圜容较义》 熊三拔、庞迪我之《克制七宗罪与儒、墨之义》 胡敬辰之《檀雪斋集》 克拉维屋思之《浑天盖天通宪图说》 除此特许解禁之书目,凡涉及实学、西学之书籍,均需送报中华之枢密院审核、枢密院返送日本国幕府处审核。 于理、于器之书,非得解禁不得私自携带。 附表二: 库平银与金价,按照之前三年日本国大阪易币商之一金换六银为准。 除金银外,其余俵物、器物、铜料等,皆可由中华海商定价换库银,折算。 附表三: 虾夷已朝贡中华,日本国幕府将军宜速去征夷大将军之号。 附表四: 下士佩刀身份助捐价格:三十石米。 附表五: 中华所应之长州藩百姓、土佐藩百姓、鸟取藩百姓之所请: ……等。 第一五六章 大家的困境都差不多 几人把各自的名字签上、印信盖上,便立刻叫人送还各自的都城,由双方的国家首脑签下名字。 尽快送还,并在不久之后与下关举行一个正式而盛大的签约、换约仪式。 松平辉贞当然明白条约上的那“本息合计利滚利”的三亿多两白银,就在于日本这边是否主动上表称臣。 上表称臣,作为藩属,天子当然可以大笔一挥,免了这三亿多两白银的利滚利利息。 正是债多了不愁,松平辉贞见到这个数目就明白,这根本就是扯淡。就算把这时候的日本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的白银。 这又是一个双赢的条件。 于大顺天子,仁慈为念,大笔一挥,免除了藩属三亿两白银的债务。 于日本国王,赢了里子,前去朝贡,使得日本民众不需要每个人都扛着十两白银的债务,莫大之功。 条约签完,刘钰便将松平辉贞私下里叫到一旁,说出了大顺这边给出的朝贡条件。 鉴于朝鲜特殊的郡王级别亲王礼制,日本国国王这个封号,天朝可以给予一个正式的亲王级。 而日本的幕府将军,再去掉征夷大将军的号后,朝廷这边也会封一个郡王、依亲王礼,算是和朝鲜国平级。 真要是封个公爵,幕府这边实在是不能够接受。 朝鲜这边可能会嘀咕几句,但大顺也不会再去找朝鲜国私下承认日本大君的旧事。 双方以后也不是不能私下交流,但正式的贸易和通信使之类,都要停了。 在确定了朝贡之后的册封级别后,松平辉贞最后提了一点要求,那便是希望不要以“倭”作为王印。 这一点刘钰也满口答应下来,真要是朝贡了,日后日本这边要处理的事多了去了,不在这一个称呼上。 一些朝贡之后才能处置的问题,不能在朝贡之前的条约上就签订。 比如说日本史书中的“本纪”问题、比如自号华而称别人为夷、比如不能与荷兰贸易、比如武器售卖交易等。 当然,还有那个明显是只要朝贡就会免除的三亿多两的利息。 在确定了朝贡之后还要有一份条约要签之后,松平辉贞便只在意两件事了。 一件便是希望刘钰能否把昭仁和关白放归,他们不要以俘虏的身份前往京城,而是归来后主动前往朝贡。 二便是那些武器,能否尽快准备好,一旦朝贡称臣,立刻就可以交割。 第一件事,听起来很像是脱裤子放屁,但刘钰也能理解他们的难处。 所谓的天皇就是个神龛,放回去之后,幕府也好有个台阶下,而且也能彰显幕府的功劳:诸藩既然强烈建议不另立新君抗战到底,那我幕府便把天皇谈回来。 “此事,倒非难事。” “之所以枢密院允许他们奇袭京都,这也是为吉宗将军着想嘛。松平君为老中,有些话我便也不避你,便直说了。” “若是你们的国王不被抓走,幕府岂不被动?再打下去,枢密院可是准备专门打谱代大名和亲藩大名了。” “你看,现在多好。诸藩先不想打了,幕府还落了个诸藩误国的名头。算起来,吉宗将军也该感谢我才是,对吧?” 松平辉贞心里只想骂娘,但还是挤出笑容道:“刘君所言极是。此番一战,不曾压迫太狠,幕府实在感激。那刘君的意思,是可放归?” 刘钰点头道:“放,放!当然放。” “但是,也不能直接交给你们。说实在的,我对你们的航海术颇不放心,万一中途遇到风浪,那岂不是美事变成了坏事?” “这样吧,我送其回大阪,顺带考察一下神户开埠的地形。” “一来军舰护送,一路安全。二来,若是朝贡,亦可乘坐军舰同往下关换约后抵达;三来,大阪距离京都也更近一些。” 松平辉贞嘴上赞道:“大国伯爵,想的就是周到。” 心里却想,谁知道你又想要做些什么。 这事议定之后,刘钰便先在釜山等着皇帝那边盖上印信,估摸着皇帝还得送一套仪仗过来,日本的大名参觐交代的时候都是仪仗开路,自己若去下关换约,没有一套仪仗着实有些寒酸。 在萩城驻守的海军,也调集了五艘战舰加入到釜山的舰队里。 陆上的仪仗,都是同文化圈的,大顺这边毕竟天朝,钦差的仪仗绝对不会比幕府将军那边的差。 海上的气势,更要拿的足足的。 一直没机会前往濑户内海绘制海图,这一次正好是个机会。 一部分工兵也要随船前往,刘钰要“为便于日本国百姓行船”,在下关和濑户内海的一些地方,建造几座灯塔。 同时还要在下关驻守一部分士兵“看守灯塔”。 在等待期间,刘钰又做东,请了海商头目和昭仁一起吃了个饭,卖了两艘大船给昭仁,以方便朝贡的时候跟上舰队。 他倒是大方,两艘实价一共六万两的大商船,卖了十万两,自己拿了四万的中介费,自掏了一千两腰包,雇佣了一批海商那边的水手,替昭仁等人朝贡的时候控船。 昭仁虽然没钱,但想着这些钱,幕府总是会出的。想着刘钰真的要释放他,让他主动前往,这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这十万两也花的很开心。 ………… 草拟的条约送回京都二条城时,德川吉宗只留下了松平辉贞派回的心腹,询问了细节之后,展开了松平辉贞记录的详细谈判过程和内容。 包括私下里和刘钰谈的朝贡问题,以及当日关白一条兼香所说的“中华乱则日本亡”的警告。 看过条约的内容,德川吉宗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从刘钰乘船到江户宣战、再到现在战事真正结束,德川吉宗已经经历了太多,已然是有些……麻木。 京都被突袭、昭仁被抓走的时候,他连最坏的打算都已经预料过了。 心里预先演练了一番种种最坏的可能后,现在的这样一份条约,实在是不能掀起太多他心中太多的波澜。 想着刘钰当年去江户时候说的那番话,德川吉宗苦叹一声,喃喃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直到此刻,他才咀嚼出了这首唐诗里的三分滋味。 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好容易稳定了物价、增加了幕府的财政收入,库房里的那点金银,闹了半天全是为刘钰准备的。 仁慈满天下的甘薯种植,让百姓在五公五民的赋税规模下,总不至于饿死,亦或全日本大规模的一揆。闹了半天,不过是为了刘钰讹钱的时候,保持日本的稳定,不至于闹出大乱子,以至于盘剥的不够狠赔不上钱。 这些都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东西,德川吉宗要为将来考虑考虑。 原本为了稳定,也为了纪州藩德川氏能一直赖在征夷大将军的位子上,他是宁可按照嫡长制度传位给自己三十岁还尿裤子的长子德川家重;把剩余的两个儿子都封了地,想要效仿原来的御三家,让继承权都在自己家里的人打转,不要传到外面去。 他这个征夷大将军之位,本就是捡来的,他也是御三家出身的。 上了车的,肯定想把车门关上。他从御三家爬上来之后,自然想着就把御三家的继承权废掉,自己搞出来一个自己本枝的圈子继承。 大儿子继承,俩小儿子们在江户辅佐,效仿御三家的模式,搞个御二卿。就算将来大儿子这一支绝嗣了,还有俩小儿子能继承,也不用非得去御三家里找外人。 之前一直都在琢磨这个,想方设法地搞掉了最有威胁的尾张藩德川氏的德川宗春——两人的争端,既是继承权之争,也是日本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之争。 德川吉宗认为,财政越来越困难,那是因为武士们奢侈的生活导致的。下令所有武士都要节俭。 德川宗春则认为,社会的财富都要先经过武士的手,武士不花钱,那财富就无法流通,财富无法流通,社会就没有活力,富裕的武士、尤其是不劳而获食俸禄的武士,就该使劲儿花钱,才能以消费带动社会财富的流转。 德川吉宗认为,强调忠君和等级制度的朱子学,才应该是正统。 德川宗春,则颇受荻生徂徕影响,认为宋儒纯粹是用后世的语言去理解古人的学问,胡乱解释,根本就违背了圣人之学。应该舍弃宋儒、砸碎程朱,复古先秦之大义。 德川吉宗认为,现有制度还能凑合,只要修修补补就行。 德川宗春则认为,现有制度完犊子了,应该把下级武士从城下町,全都扔到乡下封地去当地主。借复古之名,提升城下町众人和商人的地位,才能解决现在出现的种种问题。 日本此时面临的困境,其实和大顺也差不多。 一方面,宋儒那一套已经无法指导现在的经济生活了。 另一方面一群人觉得往前走走不通,那就往后退嘛。 还有一些人则是别有用心,带着复古往后退的旗号,搞的却是崭新的变革。 总归,就是没有一个人提出一个往前走、且能走得通的、儒学范畴内的理论基础。 现在大顺征伐之后,局势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德川吉宗已经彻底扳倒了尾张德川氏,剪除了御三家暂时的威胁。 他就必须要考虑一下,自己那个三十岁还尿床、话都说不明白的大儿子,是否担得起今后的重任? 日本的未来,又该怎么走? 是继续延续朱子学、搞节俭运动、压制商人、重视尊卑礼法? 还是制度复古,托古改制,唯才是举,将低级武士扔到乡下,从城下町中选拔人才主政、允许商人组建株仲间商业行会? 大儿子肯定是不行了,二儿子德川宗武能否有什么路线想法? 或许,这一次前往大顺朝贡,应该让二儿子前往,顺便去看看大顺的情况,学习一下。 第一五七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上) 德川吉宗想要考验考验二儿子,便将随军到二条城的二儿子德川宗武叫到身前。 屏退其余人,说了一下大顺这边的要求,但却没有很宽泛的诸如幕府之将来这样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有些奇怪的问题。 “朝贡称臣之事,已成定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武备不敌,唯有先臣。” “只是,有人说,即便朝贡,也可另行办法,保留颜面。” “天皇二字,皆为汉文,唐高宗始用。但若以训读音转为汉文再译,或可仍旧自号天皇,而却写作‘王明乐美御德’。如此,欺唐人之无知,而仍保留天皇之名号。” “江户人皆称赞吾儿聪慧,以你之见,此事可行乎?” 德川宗武听到那句“吾儿聪慧”的时候,心几乎要停住了。他大哥已经被立为继承人了,虽然他是挺瞧不上自己那个不敢说话还尿裤子的大哥,但也能够明白父亲的考虑。 前年自己的大哥还生了个儿子,德川宗武就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父亲是希望他和弟弟做新的“御三家”,保证家族的权力,而不是去争去抢导致最后把将军之位落在别人手上。 “好在”大顺对日开战,似乎让这一切有了转机。 尤其是战事极端不利、日本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让之前已经有些死心了的德川宗武重新又燃起了希望。 原本历史上,在德川吉宗隐居传位之后,德川宗武还抓住机会反击了一波,因为他的哥哥就任将军之后,推倒了一些德川吉宗的既定政策。 结果隐居的德川吉宗直接把他训斥了一顿,还圈禁了三年,至此才算是死心。 而现在,本就被中日战争带来的转机撩动心中野火的德川宗武,听到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夸他聪慧,当真是心狂跳不止。 现在德川吉宗问他这个事,德川宗武略微思考了一下,便道:“儿子以为,此事不可。” “唐时,张九龄作回书,以为圣武天皇姓名姓即为‘王明乐美御德’,却不知此为训读转音之法。国人窃喜,皆以为此遣唐使之大功也。” “不过,大顺如今今非昔比,儿观刘钰之西洋诸国略考之册,言一件趣事。” “《旧唐书》言:贞观十七年,拂菻王波多力遣使献赤玻璃。拂菻者,新井君美之《西洋纪闻》中东罗马国;波多力,按刘钰所言,为巴塞琉斯之音译,非人名也。他于书中还多言‘音译、意译之别,当为翻译诸国文史之第一要务’。” “如今,天皇、王明乐美御德;亦如波多力、巴塞琉斯之别也。刘钰既主持交涉之事,焉能瞒得过他?” “况且,此时战败,力不能敌,行此等小聪明,何异于被人殴打,而心内默念:儿子打爹,怪哉也与?” “古人云:慕虚名而处实祸,君子所不为也。若此事败露,岂不叫唐人又有出师之名?届时,难道危及到的,不正是父亲您吗?” 德川吉宗微微点头,其实他根本就觉得这个想法纯粹扯淡,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只有小聪明而无大聪明。 德川宗武颇为聪明,江户城中人尽皆知。当然,也可能是大儿子衬托的好,很多人是希望德川宗武继位的。 此时以这件事略微考教一下,德川宗武算是过了第一关,至少不是那种慕虚名而处实祸的人。 要是以往,的确是可以忽悠忽悠的。 但现在,忽悠起来怕是极难。 德川吉宗又道:“唐人又要求更易年号,此事可有先例?” “回父亲,有先例。昔者,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上表,亦自称‘臣源义政诚惶诫恐,顿首谨言’。所用的,也是用大明之成化十一年,而未用本国年号之文明七年。” 这倒不是提前准备的,而是他本来就博闻强识,又颇通古学、和学,所看书册又多。 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日多读书,总有一天会用得上,好处也是极大。 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旦答出来,那定是能在父亲那加不少分的。 现在的情况,德川宗武内心也有计较,这时候就不要去考虑什么“兄友弟恭”的形象了。 都到这一步了,幕府将来需要的,不是一个懦弱的、兄友弟恭的守成之辈;而是一个锐气进取、聪明伶俐,能施展才华的聪慧之主。 幕府今后要面对一大堆的烂摊子,此诚千年未有之变局。 至少,这是德川宗武认为的,若不然自己终究是没有机会的。 他已经知道了条约的内容,也知道在条约上,签订日期的时候,中日双方各自用各自的年号,又道:“昔日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首次致书大明,说的是‘通好’。故而在后面,用的仍是本国应永年号。待得册封之后,方用大明之年号。” “唐人此番作为,亦不过是觉得,这条约有些苛刻,不该对朝贡国用。所以,在朝贡之前,唐人其实亦承认日本国独立,逼着签订条约,不是对朝贡国苛刻,而是对敌国苛刻;但朝贡之后,就要另有说法。” “如今唐人兵备强盛,非日本之所能敌。又兼日后开埠,昔者,藤原不比作《大宝令》,曰:天皇,诏书所称;皇帝,华夷所称。如今东西二天子、各自称中华已无可能,唐人又最在意此事,故而天皇、年号之事,万勿纠结。” “此等虚名,实靠武备。” 德川吉宗又点了点头。 两次轻微的点头,在德川宗武看来,当真如久旱之甘霖,心头那团火更盛。 跪都跪了,也不差磕个头了。要是都跪下了,还在纠结磕三个头还是磕四个头,那就是在小处聪明、在大处愚笨了。 德川宗武的回答,很合乎德川吉宗的胃口。这种虚名虚礼,实在没有必要耍这种小聪明,否则将来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再挨一顿打。 松平辉贞的密信上说的很明白,刘钰告诉他,朝中一大堆的武将都盼着继续打下去。 有胜无败的仗,谁不愿意来刷一刷功勋? 只是朝廷压着,并无全占日本之意。但真要是给脸不要脸,大顺未必就不能继续打,而且稍微换一下策略就是。 整个九州岛就那么一小撮谱代大名,剩下的全是一群各有心思的,大顺未必就非要出多少兵,拉一派打一派的本事还是有的。 打到关东去、将军轮流当。出力最多者、册封日本王。旧地换新田,石高翻一番。大顺要九州,九州诸藩之封地,换到本州,这有何难? 本来这场仗,就是靠着刘钰的配合,幕府才从险境里反拿回了主动权,现在若不做出点态度反去招惹刘钰,耍些小聪明,怕是失了智。 这两个关于虚名的考验过去后,德川吉宗又谈到了日本开埠的问题。 日本本土产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哪怕长崎贸易的时候,那些大顺的海商对俵物也不喜欢,只是喜欢铜料。 干鲍鱼、干海参、干海带,这破玩意使劲儿吃,能吃多少?再说大顺又不是不产,实在是不好卖。 除了这些东西,日本能卖的也就是金银铜,以及硫磺。 反过来,大顺这边的生丝、黄豆、油料、铁器、药材、绸布、棉布、蔗糖、瓷器……这些都是抢手货。 德川吉宗当然清楚,限制交易是没有用的。在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也限制交易,但长崎当地的日本商人却是可以勾连荷兰人和中国人大搞走私的,以至于还有驾船去海上进行悄悄贸易的。 现在一下子开了五处商埠,可想而知。 日本的确也是小农经济为基础,但日本和大顺有个最大的区别。 日本有一群不事生产、也不存钱、更不会把银子藏到地窖里的武士阶层。这群人的消费能力,可比大顺的那些窖藏银子的地主们,强太多了。 而且这些武士们都是集中居住的,要么在各藩的城下町、要么都蹲在江户。 江户完全就是一座消费型城市,这等消费能力,一旦放开限制,可想而知。 德川吉宗心中已有了一定的对策,便试探了一下二儿子,问道:“新井君美早就言及闭关之重要性。金银如骨、米布如发,发可再长、骨不复生。” “唐人迫倭国开埠,金银外流之事必日益严重。金山、银山,产量日减。纵有节俭令,武士亦阳奉阴违,追求甘食美服。虾夷锦于京都,值百金;江西瓷于各藩,若珍宝。” “如之奈何?” 德川宗武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再无外人,遂道:“道德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开埠之事,已无可更改。智慧的人,不应该在这时候考虑如果不开埠多么好,而是应该考虑既然已经开埠,如何把坏事变成好事。福祸之间,正复为奇。” “刘钰不是定出了值百抽六的关税了吗?这等收入,父亲正可收入囊中,以充幕府财政之用。” “进货越多,关税收入也就越高。” “各藩财政并不上缴幕府,往年有参觐交代之制度,所求者削弱各藩财政使之无力争雄。” “如今何不顺势而为,广入货物,售卖于各藩,征收关税为一;成立专营之株仲间,而取贩货之利为二。” “如此数年,则各藩日穷,幕府多金。各藩无力对抗,不敢有不臣之心;府中金银堆积,正可购枪买炮。内可压制诸藩、外可武备防侵。” “勿使元文之耻而再行,非钱不可。” 第一五八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中) 当买办是可耻的。 但在日本这种诸藩林立、形式统一的状态下,还纯在一种“欲当买办而不得”的情况。 大顺为了保幕府,海关税是直接交给幕府的,并没有选择各藩做代理人。 而如果大顺的条约,把开埠地点选在长州、熊本甚至鹿儿岛等藩,那这些藩得乐疯了。 用不了几年可能就有挑战幕府的财力了。 德川宗武认定这件事可以算作好事,只要利用好了,完全可以达成“削弱诸藩、增加财力”一箭双雕的结果。 不是幕府不信任诸藩,而是西南诸藩在这场战争的表现,着实可疑。虽没说真的倒向大顺,可那是大顺不要他们,而不是他们不想。 而且各藩的藩兵,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也让德川宗武认清了,藩兵制度根本打不了打仗。 压制一下国内的一揆还行,整天镇压一揆,野战能力已经彻底丧失。 大顺开国时候,一群西北边军,没少和蒙古人玩低烈度战争,玩的面对重步兵和炮兵极强的后金,一阵懵圈。 大顺开国之后,西南改土归流,搞来搞去得到的经验就是:火绳枪火力不足,靠大量的轻便小炮补充,靠小炮把土司压死。结果野战战术差一点走错方向,最终要不是刘钰,肯定会走向火绳枪加海量虎尊炮、海量类似皮炮填补火力不足的配置方向,而不会是野战炮加燧发枪刺刀的方向。 日本这边也是差不多,没打过高烈度战争,要么就是冲进一揆的百姓里面开无双;要么就是死抱着战国时代的经验。 人的正确思想要从实践中得来。现在实践了一次,德川宗武即便没想明白组织方式的区别,也知道靠武德刀剑是打不赢的。 藩兵既然打不了仗,那幕府就需要改组旗本,至少手里有一支新式的火器部队。 这需要钱。 幕府又要赔款,又已经压榨百姓太狠了,没钱。 没钱,就得想办法从诸藩搞钱。 让他们直接给钱,诸藩肯定不乐意。 但若换个方法,卖货给诸藩,靠货物吸血呢?汉武帝可以搞盐铁专营,幕府搞买办专营,是不是可行? 有钱,不一定能办成事。 没钱,肯定是办不成事。 这一点,德川宗武还是比较务实的。 真要是日本实现了真正的统一,德川宗武或许会站在新井白石的角度,去考虑一下整体金银外流的局面。 但现在站在幕府的角度,这就另有说法了。 经此一战,虽然德川吉宗靠着权谋,重新把握了舆论的主动权,可幕府的危机已经种下。 只是暂时打着抗战到底的旗号,逼得诸藩背了大锅,暂时压制住了而已。 原本看起来强大无比的幕府,原来不堪一击,这肯定会让诸藩蠢蠢欲动。 多半会想,不就是火器吗?只要自己组建一支火器部队,他德川氏做得幕府将军,我缘何做不得? 防备外敌之前,诸藩自然是要先防备“自己人”,幕府也一样。 朝贡大顺,只要恭顺,幕府将军之位还可做的长久。只要别像一条兼香说的,中原大乱、海军独走自立称王,看样子目前大顺对日本也没有完全征服的兴趣。 真要是出台什么节俭令、禁用唐货令之类,大顺这边一看,费劲吧啦地打了一仗、开了商埠,结果没啥效果,说不定又会再打一顿,一直打到彻底服了为止。 与其这样,还不如量日本之金银,结大顺之欢心。 这话当然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但二条城里也没有外人。 德川宗武心里明镜似的,这时候父亲对继承人的选择已经动摇,自己要做的就是要赌一把。 语出惊人,另辟蹊径。 否则要只是萧规曹随,中规中矩,那父亲为了稳定,何不继续让大哥做继承人、自己和弟弟做“御二卿”拱卫? 享保改革改了这么久,已经算是有所成效了。要没有中日开战的意外,也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做继承人。 果然,德川宗武的想法让德川吉宗深吸一口气,沉吟一阵,不言不语。 德川宗武只觉得自己投下了骰子,却在等待骰盅打开。 等了许久,德川吉宗既没有好,也没说不好,而像是把这个问题忘了一般,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刘钰私下里说,只要朝贡,便可售卖一些军舰火器。” “有人言:当大建海军,效仿大顺,御敌于国门之外,将来决战碧波之上。” “荷兰国商馆馆长,亦私下里说,若本国造舰,荷兰国可帮助聘用造船匠师。当年伊达政宗既能造西洋船,吾亦可以。” “吾儿以为如何?” 前一个回答并没有得到赞许或者反对的明确答案,德川宗武心头却是狂喜。不反对,那便是默许,终究疲敝诸藩而强幕府的政策,实在不好让一个幕府将军直接说出来。 此时听到海军一事,德川宗武大声道:“万万不可!此荷兰人鹬蚌相争之计也。” “一艘战舰,刘钰报价七十万两。松平辉贞亦是老成之辈,必与昔日江户所见不同。纵不值七十万两,亦在五六十万上下。” “唐人多金,若是比拼造舰,如何比得过?” “海上决战,今非昔比,不可载武士登船肉搏,要比拼的就是船大、炮多。本国造一艘,唐人造十艘,与其寄希望于碧波决战,尚不如寄希望于神风再临。” “花费百万金,一战全灭。况且刘钰狡诈,岂能放任本国造舰而不顾?荷兰人不过是希望本国造舰,大张旗鼓,以让唐人注视,倒是免去了他们的危机。” “以荷兰风说书所言,唐人在南洋诸多,只恐荷兰人意欲使本国为器,而缓唐人南侵之时。” “刘钰求财若渴,荷兰人富庶,岂不动心?是故此诚鹬蚌相争之计。” “朝贡之时,当如实相告,或添油加醋,只说荷兰人挑唆本国造舰反抗天威,反倒使唐人与荷兰心生罅隙,当可行之。” 德川吉宗反问道:“如此一来,荷兰反目,又将如何?” “父亲,若荷兰人反目,又能如何?若来攻打,岂不正好让中华出兵,使鹬蚌相争,而使唐人无力再觊觎日本?若不攻打,反正唐人要本国杜绝与之贸易,又有何区别?” 德川吉宗苦笑道:“如此,只好做中华之忠臣?刘钰狡诈无比,自长崎所输入之书籍,十年间,除甘薯救荒与西洋诸国恶行之外,竟再无半本奇技之书。火器之类,他今日售卖,明日便可不售卖。” “父亲,昔日南蛮人沉船,本国始得火器。本国亦有巧匠,缘何就不能效铁炮之事仿制?至于荷兰国……父亲且想,若荷兰国真有独战大顺之力,何不出兵?若其出兵,日后贸易扩大十倍,父亲难道会不允许吗?荷兰人如此重利,且不出兵,足见无求胜之机。此其一也。” “其二,荷兰人既有鹬蚌相争之意,岂因本国几句话就结仇放弃?纵然挑唆唐人与荷兰之矛盾,荷兰人为了自己,又岂在乎?况且只要给钱,何愁不能得所求之书册?” “其三,昔日英圭黎人再求贸易,本国以英圭黎王迎娶葡萄牙切支丹教公主为由拒绝。南蛮诸国,又岂只有荷兰?英圭黎国亦不信切支丹教,在平户多年,也不曾传教,且有三浦按针之故事。” “父亲需知,是荷兰人有求本国,力求本国牵制唐人。而非本国恳求荷兰,牵制唐人。” “荷兰人既有求于本国,本国越是挑唆唐人与荷兰的矛盾,荷兰人便应该更支持本国才是。” “挑唆的越狠,荷兰人越会支持。而不是使劲儿结好荷兰人,荷兰人才会支持。” “不但要将荷兰人建议造舰的事告知唐人,更应翻出历年的荷兰风说书,将荷兰国以往风说书中有对唐国不敬、仇视、不满之语,尽皆找出,一并奉上。” 德川吉宗眉头一皱,随即舒展。 只一瞬间,他心中废掉长子而立次子的心思,已然定下。 自己可以借着中日战争结束一事,辞掉征夷大将军一职,效东照神君退位隐居,大御所居后控制。 一来可以避开一些风言风语,再怎么样也是战败了,天皇被抓了,京都被攻破了,总得走个形式避一避风头。 二来也可以在背后操控辅佐,让二儿子坐稳位置。虽说不少重臣其实是支持德川宗武的,但终究德川家重才是长子。真要是自己死前再传位,那可能会有一些波折。 不管德川宗武说的办法有没有用、也不管荷兰人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心思、亦或者荷兰人是不是只是因为贸易上更依赖大顺…… 但德川宗武的想法和思路,至少是有些脑子的,思路还算是活跃的,能跳出传统的诸藩和幕府的关系,去看待国与国的问题。 夷陵之战吴蜀两国打出了脑浆子,诸葛武侯还不是很快派人修好? 可能这种挑唆,并没有什么用,至少思路不那么死板。 现在的情况,今后的未来,谁都不曾见过,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担不起幕府的未来。 大约用后世的关系做不恰当的比喻,大顺就像是女神,要跪着去舔,舔到极致,说不定就真能舔出来一些好处。 而荷兰可以类比用工荒时候的老板,急缺工具人的时候,明知道工具人在背后嘀嘀咕咕没有好话,甚至摆脸子,那也得笑脸相迎只求干活。工具人舔再多,也不会多拿一分钱。 日本很合适做牵制大顺的工具,没有更合适的了,反正不能去找朝鲜。 所以就算再坑荷兰,为了抗顺,荷兰也会帮日本;反过来,大顺离得这么近,稍微没舔好,可能就又要挨一顿打。 去舔荷兰,舔半天,荷兰也不会出兵去打大顺,白舔。毕竟要打的话,早在大顺出兵釜山的时候,荷兰就该派军舰了;舔荷兰,还会导致大顺极为不满,心里担忧三千越甲可吞吴之教训,说不得就要打到幕府倒台。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德川宗武所说的:荷兰人私下里支持日本造舰,不是因为爱日本,而是因为要用日本。既然是用,那是荷兰自己的利益,与日本怎么对待荷兰并无关系。 荷兰人不出兵,也是因为荷兰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因为日本没舔到位。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可是根本没舔,荷兰人赶忙派了军舰来助战。 当年禁教的时候,也没舔荷兰人,反倒给荷兰人甩脸子。荷兰人可是主动派军舰在吕宋到长崎的航线上航行,到处抓偷偷前往日本的天主教传教士,比监管切支丹教的大目付还积极,不要一分钱,一手炮制了平山常陈事件。 第一五九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荷兰人纵可引以为援,但却不能够指望荷兰人。最终还是要靠治国理政以自强啊。” 德川吉宗虽然很赞许儿子敢想,也因此认为二儿子不是个懦弱无能的守成之主。但对大顺和荷兰之间开战这种想法,并不认为有可能发生。 曾经他也是那种标准的日本贵族思维方式,自己谋划的事情,哪怕天地都会顺着自己的谋划让路。 但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不只是这一次中日开战,而是他自己内心也清楚,自己主导的享保改革,实际上失败了。 从锐意改革,变成了修修补补,最终于事无补。 只是在内心,他觉得不是自己改革的思路有问题,实在是“命数奇也”,运气不好而已。 “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为父主持改革,奈何天道无常。原本稻米太贵,虽说谷贵贱金,奈何贵到离谱民不聊生,为父主持垦田。” “垦田刚有成效,结果百年一遇的风调雨顺,连续三年暖夏,亩产百年所最高,于是米贱至无人问津,武士以米为俸,米价低贱,穷苦不堪,借了商人许多的钱。” “为父好容易把米价重新稳定住,充实了财政,取消了上米制,重新让各藩参觐交代,府库里的钱也稍多了点。” “结果立刻又迎来了连续两年的冷夏,关西地方,颗粒无收,数百万人饥不得食,米价腾跃飞腾,一揆遍地。” “幸有甘薯,又铸币改革,总算没有闹出太大的混乱。可天灾之后,又有人祸,唐人又来攻打……” “如今唐人压迫,若想将来自主,需还得从内部变革开始。只是,变革之事,何其难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不予,如之奈何?” “天若不予,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德川宗武心里并不认可德川吉宗的自我评价。 几句天若不予,说明德川吉宗认为自己是运气不好,赶上天灾,导致改革改到现在,改的一塌糊涂。 但德川宗武和自己的亲信小姓幕僚们讨论过,壮着胆子来说,有人认为改革的思路本身就不对。 甚至德川宗武认为,他父亲的很多改革,完全就是一拍脑袋就上。 有些,则是用当藩主治理一郡的想法去治理整个日本、用在当将军之前做和歌山藩主改革的经验来指导整个日本,这根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 有些事,在一个村里是善政,拿到全国推广,那就根本行不通。 有些政策,可能在一个几十万石的藩下实行,百姓拍手叫快,但拿到全国去推广,那就会导致一场灾难。 比如德川宗武心里认为改革最失败的一件事,也或者说是整个折腾可以称之为“改革”而不是“修补”的一件事,连两年都没持续上。 德川吉宗做藩主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封建土地所有制逐渐解体的过程。 百姓没钱——问商人借贷——用土地抵押——还不上钱——商人将土地兼并——继续放贷——越并越多。 于是德川吉宗刚一就任将军,就立刻出台了政策:禁止土地抵押买卖。 法令下达之后,所有土地抵押为不合法。 法令下达之前,已经抵押的土地,按照每年百分之十五的抵押价,分七年赎回。 结果法令一下,不到两年,日本大乱。 已经穷的要质押土地的老百姓,怎么可能还的起每年百分之十五的地价? 而一些百姓合作起来,拿着新出的法令,去找商人直接要地,不给钱,闹一揆,认为自己之前还利息已经还够了。 商人见到这个法令之后,也见到了百姓合伙要地的场面,索性宁可当地百姓饿死,也绝不借贷给农民半个子。 各藩都穷,贡赋使劲儿往上加,百姓更加没钱,无法度日,只能借钱。 商人不敢借,也不敢拿质押的土地,导致百姓索性扔了土地跑到城市求活,城市又没有那么多活可做,治安骤降。 土地扔了,农村凋敝,米价暴涨,各藩之前因为财政困难,都问商人借了不少钱。 趁着米价暴涨的机会,各藩正好还钱,否则米价低了更还不起,于是继续加贡赋以求在米价高峰期多收点贡米,折价还给商人。 贡赋越高,百姓越种不起地,又没处借贷,于是更多的人扔了土地往外跑…… 原本想要保障小农经济的,结果适得其反,米价腾跃、土地荒芜。 幕府和藩主武士们,只收贡,却并不救济百姓,日本不要说青苗法,连个常平仓都没有。 既没有青苗法、也没有官方借贷机构,更没有官方控制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所有生活物品,做到法家管仲那一套完全的官方控制经济,就敢取消民间放贷行为。 这已经不是一拍脑袋就上了,这是纯粹没脑子。 结果可想而知。 两年之后,这个唯一可以算作“改革”而不是“修补”的政策,就宣告作废。 至于应该如何改革,德川宗武也和自己的亲信幕僚私下里商量过,拿着海对面的历史以史为鉴,研究了半天,认为可以学的就是“高举《周礼》却行申商法术”的那位。 不求富民,但求富幕府。 不过既然此时德川吉宗认为他的改革是上天不给他机会,德川宗武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想着避开这个话题。 现在他连继承人都不是,这时候若是直言提出自己的改革思路,一旦要是意见不合,自己做继承人的机会就彻底没有了。 然而他想逃避,德川吉宗却不放过他,直接问道:“吾儿对将来施政,有何见解?” 德川宗武心想见解是有的,但此时不便说。非要等你传位于我、去世之后,方可真正有自己的见解。 既此时不敢有真正的自己的见解,德川宗武只道:“人力有穷尽,施政能否有利,还是要看上天是否赐予。” “儿子不能够考虑那么深远,只能说一说财政的问题。无论如何,幕府的财政是必须要扭转的,否则连买火器、操练旗本的钱财都很难拿出。” “儿以为,应该实行官营专营制度。如俵物、铜锭等,皆应授予大商人专营,从而获得金银之利。” “唐人的货物进入商埠,也应该尽量组织商人募集股本,授予他们专营的权限,幕府收取一些利益。将唐人的货物大量售卖至各藩,收取关税、获得利益。” “这样至少可以获取一些金银收入。” “有了金银,才能够购买火器,操练旗本。” 德川宗武避开了改革这和话题,德川吉宗也听出来德川宗武是在逃避,但他也知道改革千难万难,实在不是随口就能说出来的。 若是大规模实行专卖专营、扶植御用商人、扶植与唐人贸易的中间商,并没有触及到真正需要改革的地方。 改革改革,要么往前走,要么往后退。 往前走就是土地兼并、百姓跑到城市,日本一没有殖民地、而没有大量的出口产业、三没有济贫院。往前走一步,必定往后退两步。 往后退就是土地变种井田制,不准买卖、压制商人、取消商业活动,幕府专营,实行春秋之前的官营匠人制度,武士下放封地,全日本严令节俭,完全封建化,将好容易出现的日本统一市场再打碎。 往前走、往后走,都走不通。 不过德川吉宗此时并没有这样的眼界,他始终觉得应该是有一条既可以保幕府、又能保小农、又能保武士、且走得通的路的,只是自己没找到而已。 德川宗武既避而不谈,只说财政方面,吉宗也没有继续逼迫他说下去,而是告诫了一下买办和扶植商人的一些危害。 “这个办法,只可用一时,而不可用长久。就像是上米制一样,取消参觐交代,叫各藩按照百分之一的石高缴纳稻米替代。财政缺乏的时候可以用,一旦好转,就应该立刻取消。” 他是能感觉到“买办专营经济”对日本带来的危害的。 这就像是一杯毒酒。 没办法,现在不喝,就要被渴死。 喝了,好在这杯毒酒是慢性的,只要撑过这段即将被渴死的时间,日后再慢慢治疗就是。 德川宗武也知道这里面的危机,连声道:“父亲说的对。” “这种办法可以用一时,只要为政者清醒,知道不可长久就可以。暂时先用着,先扶植那些买办商人,待将来财政好转,就可以放弃他们。” 德川宗武自信的很,就像是每一个觉得戒烟戒酒甚至诫毒实在很简单的人一样。 现在先用着,将来想要不用就可以不用。 为了表示自己还有思路,德川宗武又道:“除此之外,另也应该开源。因地制宜,可以自给自足的,尽量自足,以降低唐人货物的影响。” “譬如糖与丝,便要分开来看。” “丝者,本国少产,又占土地,无论如何是争不过唐人的。” “而糖,本国百姓嗜糖,本国不产甘蔗。但论气候,未必不能种植。若能寻访种植之法,在各处试种,自行榨糖,则唐人进入的糖就会少。” “先通过买办专营积攒财富,再将这些财富分成数份。” “一部分用来练兵。” “一部分用来开辟新田、垦殖山野沼泽。” “一部分用来种植甘蔗、扩大海产俵物、专营造纸、挖掘硫磺等等。” “如此,二三十年后,至少可以卖给唐人一些货物,尽可能减少一些金银外流。” “而这,没有钱是做不到的。所以,明知道开关贸易是一杯毒酒,暂时也要喝下去。” 德川吉宗点点头,这是个比较现实的考虑。 日本的情况和大顺真的是截然不同,大顺开关,白银飞速往国内飞;而日本哪怕闭关的情况,白银仍旧往外流。 想要搞进出口平衡,那是绝对不现实的。现实一点考虑,也就是将买办贸易的收入当做本金积累,投入一些产业,而不是挥霍浪费掉就好。 想着又问道:“唐人强盛,不可战胜。难道你认为依靠练兵就可以击败唐人吗?” “父亲,练兵不是为了击败唐人,而是为了让唐人不能再来攻打,攫取更多的条件。练兵之后,只待天下有变,则先削诸藩,然后方可强盛复仇。” 吉宗苦叹道:“天下有变?只恐天下有变,唐人海军独走,赴日本而自立称王。” 德川宗武摇头道:“父亲理解的天下,是自本国虾夷至中华阳关;自朝鲜而及安南。” “如今的天下,难道只有唐人和日本,以及朝鲜琉球安南等藩属吗?” “我说的天下有变,是等到南蛮人和唐人起了冲突,唐人无暇东顾的时候。” 第一六零章 立碑 “如今正该小心恭顺,让唐人以为东方无忧,自会开疆拓土,招惹南蛮。” “父亲也说,听天命,尽人事。” “诸葛武侯隆中之对,亦有前提,待天下有变,出西川、宛洛。奈何武侯一辈子也没等到高平陵之变。时也、命也,日本国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我所说的天下有变上了。即便渺茫,却不可不做准备。” “取买办关税之金银,秣马厉兵,待天下有变,借火器之利,唐人无暇东顾之机,三年削藩,十年修养,连结南蛮,反击唐人。” 德川吉宗反问道:“南蛮若连唐人都能击败,又怎么会放过本国呢?” “父亲,唐人富庶,日本国贫。南蛮人为什么不放着富庶的唐国不取,却来贫瘠的日本呢?况且所求者,哪里是南蛮征服唐国呢?只求南蛮击败唐人的海军就是。若无海军,唐人给日本身上施加的锁链也就解开了。” “所以,当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放任买办、加大专营。若天命不在此,唐人大胜南蛮,那便什么都不用想了,做忠顺之臣即可,能保幕府者,唐人朝廷也;若天命在此,唐人海上大败,便可直接削藩一统,联络南蛮,再行秀吉征朝之志。” 终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德川吉宗其实心里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但相较于那些鼓吹造舰、复仇的人,德川宗武的想法也算是唯一可行的了。 不过,感谢刘钰的配合,至少在日本国内,已经有实现德川宗武构想的基础了。 只要利用这件事,把幕府塑造成“欲要死战到底”的忠臣;而把诸藩塑造成“为谋私利力主和谈”的奸臣;国内的舆论风向还是可以控制的。 战败不是幕府的责任,是武器的差距。 不能死战到底,是诸藩的责任。 德川吉宗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伴随着大顺货物大量涌入诸藩,武士贫困、商贾日富,大量不满的低阶武士会开始思索这一切的根源。 而根源,很容易就可以联想到诸藩林立,不能一心。幕府纵有心玉碎,奈何诸藩扯后腿。 有这样的民心民意,又有买办专营的金银打造的火器部队,数十年之后,当就有削藩的基础。 德川宗武是第一个明确在吉宗面前提出削藩构想的人,而且之前的考验在吉宗看来也基本合格。 既没有狂躁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复仇、也没有彻底萎靡一蹶不振认为毫无希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天下”之外的天下,期待着天下有变。 内心已经定下来要让德川宗武接班后,吉宗便道:“男人认定的事情,就要去做。诸葛武侯没有等来天下有变,但他一直也没有放弃。” “听天命,尽人事。挑唆唐人和荷兰的想法,既是你提出的,那么这一次前往唐人京城朝贡,你便去吧。” “多听、多看、多问。但要小心刘钰,他的话你应该多听一听,却有见解,但却不可相信他。” 德川宗武心下暗喜,因为这一次朝贡上表称臣很特殊。 正常朝贡,只要派臣子去即可。 但大顺这一次俘获了昭仁天皇,虽然会放归,但昭仁肯定是要去一趟京城亲自朝觐天子的。 公家的人去的是天皇,武家的人照理也至少应该去一个世子。 这是礼法上的问题,或许不能说明什么,但关键在于德川吉宗认可了“挑唆唐荷”的策略。 政策不是孤立的。 闲着没事干只是去挑唆唐荷,毫无意义。需要一整套与之对应的政策、治国规划,简而言之,为了那个此时看来有些遥远缥缈的“天下有变”的未来。 而这一整套的政策想要实行,德川宗武认定自己那个尿裤子的哥哥是办不到的。 这已然是默认默许了德川宗武接班,虽还未说明,但若是这都看不明白,也白担了个聪慧名声。 “父亲放心,我一定努力,让唐人认定我们已经臣服。” 德川吉宗看了看儿子,问道:“如何让他们认定我们已经臣服?” “回父亲。绝望。” 这个回答让德川吉宗很满意,唐人不可能相信他们会心服,但却在大胜之后可以相信他们已经绝望。 “甚好。我也要去大阪。一则迎接天皇归来,二则也要见一见刘钰,询问他一些事情,表明绝望的态度。正合我意。” “你自去准备吧,叫人连夜将荷兰的风说书送来,从中摘选可以挑唆唐荷关系之语。” “今日之事,不可与第三人交谈。此事,关乎日本之将来,你哥哥也不许谈。” “是!” 最后一句定心丸般的话,让德川宗武的头有些晕,却还是坚持出一副标准的恭谨神情,细节上没有任何的不敬。行礼之后退下,德川吉宗叹了口气,想着该怎么在大阪面对刘钰,又该说些什么。 “唐人天子应该已经在条约上签字了吧?” ………… 印了天子玉玺的条约,跟随着浩大的使节团和仪仗,已经抵达了下关。 曾经朝鲜通信使歇脚的接引寺,已然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拱卫起来。 日本这边也是如临大敌,不是担心刘钰带来的那些做仪仗的精壮士兵、也不担心那支正在检查炮台准备拆除和选建灯塔的精锐营队,而是担心有些脑子狂热的武士搞刺杀。 真要是刘钰出了事,怕是日本要亡。 西南诸藩这一次可比上次防守下关时候卖力的多,主动选派了亲信旗本渡过海峡,前往下关警戒检查。 西南各藩的藩主也都前往下关来谒见“北狩”归来的昭仁,毕竟还没有上表称臣,关起门来该怎么行礼便怎么行。 刘钰索性是“非礼勿视”,只当不存在。 商人售卖给昭仁的两条大船,已经插上了王室的旗帜,停靠在港口附近。 周围是几艘扬着大顺旗帜的战舰,海峡里一切船只都被禁止通行,日本的水军也全都撤走了。 海峡南岸,小仓附近,正在举办着一场法事。 海商徐涛在给当年死在走私途中的儿子招魂,好在日本和尚还是挺多的,只要肯出钱,办一场法事很容易。 小仓的炮台上,刘钰正在和几名军官考察炮台的结构,看着远处正在做法事的和尚,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海商徐涛也是个妙人,既给自己儿子招魂,又出了一大笔钱,希望能够把小仓的炮台拆了之后,在这里建个碑塔,以便将来年节时候来看望看望。 这事虽小,听起来也算合理,但怎么都有一股子帝国主义的味儿……一群走私贩子强闯海峡,被炮击而死,许多年后拆了炮台立碑悼念,实在让刘钰有些不太适应。 徐涛此时正站在刘钰身后,儿子死了多年,自己年纪也高,做做法事,只当是了却一桩心愿。 若说心里难过、念子痛哭之类,倒是没有,反倒是有些空虚。 既做海商这个行当,下海的那一天就该想过,有朝一日可能会死在海上,内心早已淡然。 远处做法事的声音闷闷的聒噪,徐涛抓了一把纸扎的小船,站在炮台上撒下,喃喃道:“儿啊,这儿的大炮也拆了,炮台也要没了。你要是在那边,还干这样的事,你就放心大胆的干。我也不给你烧钱了,给你烧一队船,有船,哪能缺了钱呢?” 嘀咕了几声后,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又要感谢刘钰。刘钰摆手示意不必感激,也不忌讳什么,就在做法事的旁边,谈起来了生意。 “徐船头,有个生意上的事,前一阵一直忙,竟是忘了告诉你了。” “大人请讲。” “是这么个事。这回朝鲜和日本的贸易断了,朝鲜的人参就未必往日本这边卖了。我在京城的时候,和西洋人谈了谈,法国人要运一批西洋参过来。这玩意儿,日本人怕是不认。但人参贸易的利是挺大的,朝鲜也靠着卖人参赚日本的银子。你回去之后,跟他们商量一下,先买一批西洋参,送给日本的将军啊、公卿啊、各个大名啊。一般的老百姓也买不起这玩意儿,就指着他们出钱呢。” 徐涛忙道:“大人放心,做生意的事,我们都懂。该送礼送礼、该送人品尝就品尝。日后一年将近百万的垄断费,哪能就琢磨着卖点生丝什么的呢?自是会派人打开销路,什么都卖。” 刘钰想说的也正是这个,西洋参只是个引子,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是考虑新井白石新政之后,这些年往长崎贸易,很多货不能带。就怕如今放开了贸易,却习惯性地只带之前允许贸易的货。以前是需要贸易信牌,现在不要了,蚊子小也是肉,能卖一点是一点。什么花样都试试。” “嗯,大人放心。这个我们早就议论过了。老朽虽说老了,可当年也是敢勾结荷兰人往日本运瓷器的。三四十岁时候的本事,如今还没忘呢。其实只要放开了贸易,赚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银子换金子,都能赚上一大笔。” 徐涛心道这等赚钱的事,倒实在不用教。荷兰人之所以在南洋吃香的喝辣的,靠的可不是做买卖的本事,而是靠的战舰。若真论做买卖,他们未必比我们强呢,莫说西洋参、金银这些大物件,海商里谁不知道当年李旦在南洋,针头线脑杂货都卖,愣是卖出了偌大身家? 一年那么多的垄断费交着,日本这边除了金子和铜以及硫磺,也没什么能往回带的货,当然是几千两的小生意也得做,积土成山嘛。 这一次他跟随刘钰前来,不只是为了做做法事,而是要代表贸易公司考察一下在神户的租借地,联络一下大阪那边的日本商人。 日本战败,意味着大阪豪商的狂欢,真正有能力做买办的,此时定是欣喜若狂。 又和刘钰提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刘钰最后嘱咐道:“你回去之后,一定给他们讲清楚。朝廷给你们垄断权,不只是因为钱,关键还是看重了你们培养后备水手的军务之用。” “日本这边收关税、天朝那边也只要你们固定的垄断费。咱们那边说不定也有琢磨着走私的,或者西洋人也有琢磨着走私的,你们不要舍不得花钱造大船、带大炮。不然吃亏的还是你们。” 徐涛连忙道:“大人放心,放一百个心。我们做商人的,知道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造船都在威海、记录都在松江,账目绝对清楚。水手也都登记在册,我们一直在做。再说如今一次把海关的税付了朝廷,我们也不必琢磨着走私了,货物都会登记的。” “那就好。使劲儿卖吧。拿出各自的本事,赚的越多,便是越为国出力。你们负责赚钱,我负责给你们正名。”做了一个半开玩笑式的保证,刘钰看看脚下将要被拆掉建碑塔纪念的炮台,心道果然海贼海商买办都是贸易的一体两面。 第一六一章 重利轻义 待徐涛这边做完了法事,刘钰就带着他和一些海商,找到了小仓、下关附近的跑“北前船”的船主们,一起谈了谈将来贸易的事。 日本这边的船主并没有表现出对“侵略者”的无比痛恨,而是很关切日后贸易的情况。 刘钰很在意幕府的存在,源于幕府的统一,导致了北前船贸易的兴盛。 他选的几处开港地,也几乎都是围绕着日本这边的北前船贸易来的。 往年这时候,做贸易的日本商人已经要开始忙碌了。但因为去年开战的缘故,很多跑北前船贸易的船主都被征调到了下关,参与堵海峡的战事。 虽然都是商船,但考虑到下关海峡的奇葩地形,也确实起到了效果。大顺海军又没有蒸汽机,面对狭窄的海峡,是真不敢往里面进,怕被火攻船战术围死。 最终大顺和日本的水军隔着下关对视了几天,也没打起来,就跑去炮击小仓和福冈了。 这些商船船主的船没有损伤,可是今年的贸易确实完了。 三月份风向一变,水手们过完年,就需要赶着前往大阪、下关、长崎等地。从大阪出发,过下关海峡,借助对马暖流,沿途北上一直到酒田、虾夷。 沿途各处停靠,售卖货物,到了虾夷、酒田等地,货卖空了。装上虾夷的咸鱼、俵物等,顺风逆着对马暖流而下,过下关海峡,走濑户内海,回大阪过年。 这条航线的繁荣,可以按照大顺的漕运贸易去理解。 最开始开辟这条航线的原因,也是因为江户、大阪缺米,幕府在东北边的直辖领的大米要往大阪和江户运,这才开辟了这么一条航线。 如果没有一个形式统一的幕府,也就不存在这么一条漕米航线,这便是统一市场的好处。 现在眼看着已经快要三月份了,日本的海商们不在乎谁胜谁败,在乎的是五月份之前,大顺这边的第一批货物能否抵达神户、长崎、米子等地。 大顺只负责把货送到这几处通商口岸,这些跑北前船的海商们,需要尽快划分各自的利益范围。 还要考虑米子也开港了,要转卖的货物是携带够从大阪到米子的?还是一次性携带够大阪到酒田的? 再一个,虾夷割让给了大顺,大顺是否开放虾夷的旧有贸易?俵物、海带、咸鱼这些虾夷特产,是否还售卖? 以及,金银兑换的问题,大顺的商人愿意出一个什么样的金银兑换价?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或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些被征调来防守下关的海商们,原本以为自己要把船都赔进去,没想到不但没赔了船,反倒有可能掌握第一手商业情报,自是欣喜若狂。 几个跑北前船的有名望的大船主,听到刘钰要引荐大顺这边的海商互相认识一下,立刻寻了上好的厨子,只说若在下关、小仓,不吃河豚可谓虚度,叫人烹了河豚等鲜味,待刘钰等人前来。 见面之后,自是让刘钰于上首,徐涛等大顺这边的海商依次坐下。 日本这边的海商豪商里,正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这么年轻就能坐在这里,可想而知,其家族定然是在某处富甲一方。 这年轻人名字叫本间古作,老家是出羽国酒田的。中日开战之前,本间古作前往江户长见识,之后又前往了大阪。 十年前,也就是刘钰前往江户送地瓜的前两年,大阪的堂岛开办了一处大米期货市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大顺这边的辽东大豆也有类似的的,甚至原本历史上的满清商人也这么玩过。 但凡有这玩意儿,肯定就有投机。 享保饥荒的前一年,一共只有三十万石的实货,这些商人们卖出了一百万石的期货。期间自然是有人赔的自杀,有人赚的满贯。 本间古作早就有所耳闻,等到了江户和大阪涨了一涨见识,顿时就觉得自己父亲实在是土鳖一个,居然还在老老实实做生意? 老实做生意,这如何能发大财? 就该把家里的财产都用在大米投机上,按他所想,绝对三五年内让自己家族成为东北第一豪商,财产翻个几倍甚至十几倍也不成问题。 历史上,本间古作做到了。当时日本有句话讲:做藩主易、如本间般有钱难。时称“出羽的天狗”。 只是此时,本间古作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他的抱负,刚到大阪没多久,他的船就被征调去了下关。 他家里在那边是大买卖人,那些跑北前船的船主都认得他父亲,因着这个面子,这次吃饭他也有份。 原本想着回去说服父亲别做正经生意了、去搞大米投机的本间古作,在经历了中日战争、得知了大顺和日本和谈、开商埠的消息后,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巨大商机。 国之大事,肉食者谋之。 他只是个商人,士农工商里最低贱的一层,屈辱与否他也根本不在乎,在乎的只是能否抓住和谈开埠后的机会,一飞冲天。 大顺的货,可都是紧俏货物。以往在长崎一地通商,那都是幕府直辖的,利润大头都在幕府那边的人。 现如今开埠了,那可就不同了。 觥筹交错间,这些跑北前船的豪商们,关注点主要还是大顺货品的定价问题,有人就问道:“中华的货物,运抵之后,在长崎、米子、兵库津都是一样的价格吗?定价的又是谁呢?” 刘钰只是做个粘合剂,他如今也不管贸易公司的事,于是笑道:“我有官身,贸易的事不归我管。今日我来,就是尝尝河豚的鲜美,做个黏合船板的鱼胶,生意的事,你们商人谈。虽说语言不通,可是金银却通,莫说在中华与日本之间相通,便是去了西洋,那里的商人也一样认得金银。诸位轻便。” 自顾自地喝酒吃菜,只是支棱着耳朵听听各方的说法,看看贸易公司这边的应对能力。 徐涛便答道:“一切按照当年荷兰人在平户商馆的模式。各处的分支商馆,统一定价,并无二致。长崎、米子、大阪兵库津的价格都是一样的。” 几个跑船的豪商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下,若是各处的价格都一样的话,那就可以选择北上途中不需要携带太多的货物,可以在米子进行补充。 问过这个,又问道:“虾夷地的贸易又怎么做呢?现在虾夷地归属中华,锁国令下,我们是不能前往虾夷贸易的。虾夷的俵物海产等,是否仍旧售卖?” 徐涛心道这个我可就回答不了了,宴会上的人都望向刘钰。 “这个嘛……虾夷的货物,当然还是售卖的。但……锁国依旧,日后在津轻海峡也会有幕府的巡船,天朝是尊重幕府的锁国令的。三皇尚不同礼、五帝且不同俗,况于天朝与藩属之间?” “不过,虾夷的海产,会在米子进行交易。虾夷的开发也不会停下,你们的北前船贸易,还是可以继续的。但是米子以北,恐怕利润就不大了。你们以往回程的路线怎么走?” 虾夷会继续开发的保证,让这些豪商们都松口了气。 他们不管虾夷在谁的手里,只要继续开发,北上航线的利润就可以保证。 而且虾夷那地方,幕府一直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这几年松前福山藩搞了一些开发,用包税制承包出去,欣欣向荣之余,也面临着虾夷人的反抗情况,时常会受影响。 如果大顺可以保证虾夷的开发、以武力保证虾夷的稳定,并且这些货物可以送到米子售卖,这些人反倒觉得可以省了许多麻烦——就不用从米子再大半个日本那么长的距离去虾夷了。 见刘钰询问路线,豪商们也将自己的路线大致说了一下。 “我们的船不能够抵抗大的风浪,需要不断停靠。一般是等到八月份从虾夷出发,在出羽的酒田逗留,然后去佐渡岛。绕海前往石见的江津,到下关,走濑户内海去大阪。” 刘钰笑道:“正好。如此你们只需要维持从江户到大阪、从大阪到下关、再从下关到米子的航路。我们这边的商人,会把虾夷的特产运抵米子的。对了,还有朝鲜国的人参,在釜山交易之后,不再是对马藩专营交割了,而是一并运往米子。” 想要鲸海繁荣,就跌有一个面向日本、朝鲜、鲸海三边交汇贸易的港口。这一处地方刘钰选定了米子,为了吸引足够的商人,朝鲜的人参也要往这边售卖,甚至将来的西洋参交易可能也要放在这边,只是为了货物足够多和全,让这里尽快发展起来。 虾夷这地方是块宝地,比海参崴要好开发的多。 既有对马暖流的温暖气候,也因为千岛寒流和对马暖流的交汇,使得这里算是世界前三的大渔场。 日本又不吃肉,多吃鱼。商人只要能赚到钱,自然是在引导下,往虾夷进行投资。 人多了,移民也会越来越方便,种地的也就渐渐多了。 刘钰是铁了心要在鲸海圈地的。把沿海周边地区的人口先塞满,毕竟不知道火车啥时候才能出现,只要先把地圈起来,日后技术水平上去了,被圈在中心的最好的沼泽黑土平原,也就自然是中国的了。 除了海产,垦殖土地也是必须的,他还是要考虑鲸海周边种粮的问题。毕竟海参崴周边的粮价,实在是太低了,将来虾夷等地的粮价如果也那么低,实在是无法引诱商人花钱投资垦殖。 北美那些殖民地,是靠种烟叶发财的。可北海道这地方,产粮的好地方,若是卖不出钱,那就不好办了。他倒是想过引种甜菜,但现在甜菜的出糖量太低,而且日本开关之后,若是大顺下南洋成功,蔗糖的质量和价格,能把北边的甜菜糖直接搞到破产。 总归得有钱可赚,才能促使民间投资。只靠大顺朝廷户政府出钱,中途经经手、克扣下、漂没下、实在是移不了几个人。 他当年是去过永宁寺的,真心体验过北边边军那群府兵的生活状态……一边是过了京城往南,十年九荒,哪年都有受灾的;一边是府兵村落的粮食要么喂猪,要么养狗,猪狗吃的可能都比黄淮泛滥区的人吃得好,粮食运不出去,以至于跳着高期待着和罗刹开战——打仗的话,朝廷会花钱筹粮。 于是问道:“你们这些跑北前船的,做粮食生意吗?” 第一六二章 为何要抑商 豪商们纷纷把头转向了这里面年纪最小的本间古作,而自从去了江户、大阪涨了见识觉得粮食投机能赚大钱的本间古作,也顿时心跳不止。 跑船的豪商还是先回答了刘钰的问题。 “我们一般不做稻米生意。各藩多余的稻米,一般都会存在大阪。一般是提前几个月放物引,没有现货,但是定好价格。待到时间一到,或是交割,或是将物引转手他人。” 刘钰一听,也是兴奋起来,心道闭关锁国这么玩还行,反正浮动不会太大。 开关的话,有暹罗米、虾夷米,甚至松江米,以及大顺这边庞大的资金,这么玩这不是作死? 他刚才一直盯着这些人,见这些豪商一直在看一个年轻人,便问道:“莫非那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竟是做粮食贸易的?” 本间古作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心里明白要是能攀上大顺商团这条大腿,如何发不了财? 借势起身,敬了刘钰一杯,自我介绍了一下。 一个家族的财富兴衰,固然要考家族的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本间一族算是站在历史的风口上发家的。 德川吉宗一上台,就拍脑袋做决策,来了个禁止租佃土地令。结果闹了两年,米价腾跃,百姓苦不堪言,两年之后草草放弃,明白“倒退”是退不下去了,那就顺应了时代,鼓励垦田。 老百姓垦田,当然不乐意。 一方面垦田就要上报,得纳税,农民就指着这点悄悄藏着的不用纳贡的私田种点萝卜吃呢。 再者农民也没钱。 正统封建制下,所有的封建统治者都是希望保障小农利益的,不希望在小农和领主之间还有个中间阶层,比如地主。 可德川吉宗拍脑袋搞的改革,证明倒退是行不通的。 农民又没钱垦田,只好放松了对商人的管控。 鼓励商人出钱垦田。 既是要鼓励商人垦田,那就得保证商人的利益。 不能说一边鼓励商人出钱垦田、一边又禁止商人租佃土地之后收租。那样的话,商人又不傻,才不会投钱的,投钱是为了赚钱,可不是为农民服务。 享保八年,也就是德川吉宗拍脑袋想出的禁止土地租佃抵押令放弃的那一年,幕府就出台了《町人请负新田令改动》、《新田开发布告》等。 一方面以法令的形式,允许封建经济瓦解过程中的租佃活动;一方面又从各藩手里抢食,以幕府来保证商人的利益:按幕府所说,登记在石高检地上的地,才是各藩的领地;不登记在石高检地上的荒地,开垦出来纳贡纳给幕府。 各藩有苦难言,商人跃跃欲试,本间家族就趁机开垦了大量的荒地,成为了出羽有名的大地主。 然后,就是享保大饥荒。 濑户内海沿岸的冷夏和虫灾,对东北的陆奥、出羽等地影响并不大。 同时,又赶上之前西回航线的“漕米”航线开发,使得运输有了保证,耗损率和沉没率降低。 这等风口上,本间家族一下子发达了。享保饥荒的时候,米价可是翻天了,等到饥荒结束,本间家族已经是知名豪商。 只是,本间古作的父亲比较古板,认为“经商要走正道”,所以并没有参与大阪米期货的投机,故而只是一般的豪富,却没有达到后来本间古作搞投机期货时“酒田晴,堂岛阴,江户藏前雨飘零”的程度。 这和如今的荷兰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历程大体一致:苦哈哈的时候搞实业捕鱼摸虾纺呢绒、进阶就是搞运输低买高卖的贸易、现在觉得搞贸易太累不如放贷投机搞金融,以至于在南海泡沫爆炸后差点没死过去。 大顺此时要做的是从苦哈哈种桑养蚕采茶纺织,走到低买高卖海外贸易那一步。 倒是本间古作已经开始琢磨着直接搞金融投机了。不过这种场合,本间古作也不好说自己想跟父亲说搞投机贸易的想法,只能将自己家经营稻米产业、以及大致如何发展起来的介绍了一下。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刘钰正想找一个在粮食买卖上有些基础的代理人,听到本间古作介绍了他家的稻米种植园情况,心道这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鲸海周边因为朝鲜半岛的阻拦,以及松辽分水岭的存在,使得运输极为不便。不管是陆运还是海运,都不可能在铁路出现之前,将粮食卖到缺粮的中原地区。 只有靠日本的市场,才能把鲸海地区的粮食商品化,才能促进商业投资,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鲸海周边的实边移民计划。 这是大顺在东北地区的最终目标,对日战争一结束,不止要考虑贸易公司,更要考虑更高层面的实边移民问题。 虽然现在虾夷地还是荒地,但辽东的大豆、朝鲜人的耐寒稻,这些农业技术已经存在,而且小冰期已过,天气日暖,加之对马暖流的存在,开垦难度已经不大了。 虾夷现在还没有粮食,但粮食贸易得先搭上路子,可以先用暹罗的米、辽东的豆,先把市场站住。也需要一个代理人配合,毕竟大宗粮食,得有日本买办配合才行。 这个人是否可用,现在还不知道,刘钰此时也不好直接说自己的计划,暗暗记住了本间古作这个人。 冲他点点头,很给面子地饮了那杯酒,之后却又不提粮食贸易的事了。 本间古作此时终究年轻,心里拿不住势,心道你问了粮食贸易的事,却又不谈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眼见刘钰又开始谈其余的话题,他也不好插嘴多问,只能默默等待。 席间,刘钰也就一句也没再提粮食贸易的事,而是询问虾夷的特产销量情况、他们沿途从濑户内海进的货价格几何、都卖些什么等等。 再具体的情况,就是徐涛等一些海商们去谈。 宴会散去后,心存一大堆疑惑的本间古作,却接到了一份邀请。 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平静下了心情,这才跟随邀请的人来到了船上。 再没有其余的人,只有一个通译和刘钰在场。拜见之后,刘钰便了问大阪米价的情况。 本间古作在大阪长了见识,既考虑过米投机的想法,对米投机的那一套也是认真研究了许久。 一问一答,他也不主动说别的,心里明白既然刘钰单独找他来,那定是有戏。 期间刘钰问了一下米期货的问题,本间古作答道:“那种只有物引、而没有大米实物的,称之为帐合米。不必需要现货,按照一年三季,可以到时候就支付。这是幕府许可的。” “一般是早晨开始交易,中午休息。下午的未时四刻,重新开始交易。到时候会点燃一根铁炮的火绳,长度确定。在火绳燃烧完的那一刻,就停止交易。” “第二天早晨交易的起始价,既是昨天火绳燃烧完那一刻的价格。” 待通译翻译完,刘钰问道:“入场的最低限度是多少?” “一百石。最低一百石。” “这是哪一年被幕府许可的?” “享保十五年。” 算了一下日子,刘钰明白过来了,为什么幕府作为封建统治者,会允许这么奇葩的玩意出现。 那一年是在享保饥荒之前的两年,正好是日本百年一遇的大丰收,加之之前的改铸导致金银含量太高而致通货紧缩,日本的米价可谓是低到了极点,也就导致了德川吉宗好容易把局面稳住了,结果财政又一次崩了。 谷贱伤农,更伤士。 大顺的官员是开工资的,领银子,也领米,但张居正改革延续到现在,基本上是银本位了,货币取代了实物。 而日本这边,武士的俸禄还是发大米的。 大米若是太贱了,武士会不满的。 这种情况下,德川吉宗明知道这是一个大坑,这个帐合米期货之前只能地下交易,可为了抬高米价,保证武士的利益,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可以说整个享保改革,主线就是幕府要保证士农工商等级制,要压制商人利润。但是幕府不是集权的大顺,商人根本压不住。 禁止租佃土地抵押,被商人搞得直接完蛋;之前高含银量改铸,让商人逼出了个史上最低米价;新田开发,使得商人借势而起,告诉幕府缺了商人你别想发展……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出台个政策,幕府不再管武士和商人的借贷纠纷,让武士合理赖账,但也就捏一捏那些小商人小虾米,真正的大豪商可没有武士敢赖账,诸藩藩主也不敢,赖了账以后可就没人借了,而各藩的财政都是一团糟。 商人给幕府挖了个大米期货交易的大坑,为了提高米价,幕府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只求大米作为一种投机商品能维持一个高一点的价格。 当年米价再低,武士阶层就要崩溃了。 但这个坑一旦挖下,想要取缔可就难了。 各藩都缺钱,各藩的大米都指望着在大阪卖出高价,已经卷入太深,尾大不掉,幕府已经动不了了。 为了确认一下已经尾大不掉,刘钰又问道:“除了大阪,这种帐合米在别处也有交易吗?” “有的。不只是大阪,将军天领的大津、下关、纪州藩的松阪、桑名藩的城下町,都有这种交易,幕府也都是允许的。” 第一六三章 粮食定价权的布局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山高将军远,管不到。 但连大津这种关系到幕府“漕米”的地方,也被幕府允许搞这种期货交易,那就足见真的是彻底管不住了。 大津在琵琶湖南岸,琵琶湖周边的“漕米”,都要借助水运在大津分包。 看来幕府真的是被米价逼急了,也是被穷困的底层武士逼急了:底层武士关系到幕府的稳定。 只是米价这东西,固然不能太贱,否则武士要吃风;但要是太高,整个日本必然大乱。 在日本这边把条约签了的那一刻,刘钰就断定了,日本的所有改革必然全部失败。 改革已经行不通了,只能把旧的利益阶层全都清洗一遍。把旧利益阶层赶下台的改革,叫改革吗?而作为守旧阶层利益代言的幕府和诸藩,又是大顺要保护的对象,没有西洋人来掺一脚,也就不存在天下有变的可能。 改革无非往前走、或者往后退。 条约一签,各藩本就紧张的财政会更加捉襟见肘。这种情况下,搞武士下放、轻徭薄赋、保障小农,那是不可能的,只听说缺钱琢磨着搞钱的,没听说缺钱还往外送钱的。 不能往后退,只能往前走。 而往前走,所能想到的无非就是专营、专卖、重商,从而扩大财政收入。这样必然导致商人的势力扩大,侵入武士统治的基础——小农经济。 可以预见的,十年内,必然有大量的小农破产、逃离土地前往城市。 而日本又多灾,加上赌博式的米期货交易所,只需要一场稍微严重点的灾害,日本的粮价就要上天。 这是一个完美地捏住日本命脉的机会,若是能把日本粮食的定价权捏在手里,这个藩属就会更加忠臣。 日本会缺灾害吗?这一点刘钰可以确保,绝对不会缺。 火山爆发火山灰、海啸、地震、洋流扰动……虽然他并不知道历史上之后这些年日本会不会有大规模的灾荒,但伴随着开埠之后对农村经济的冲击、以及财政困难下幕府必然会选择重商专营政策,农村的大规模破产和农民逃亡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借势要做的鲸海移民、控制日本粮食定价权这样的大事,贸易公司只能做个工具,他们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枢密院是肯定要下场的,要靠官方力量操控,复管仲之学。 刘钰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叫本间古作的年轻人,在历史上有怎样的名气。但对方家里既然是搞稻米产销的,而且老家还在距离虾夷很近的酒田,这无疑是一个上佳的代理人人选。 不过现在还缺乏信任,有些话刘钰并未说明,以免走漏风声。若是个聪明点的,这次谈话之后,就应该顺势抓住机会、抱上大腿,日后自可大展宏图。 询问过了关于稻米期货的问题后,刘钰也没有继续往深入里谈,而是自笑道:“粮食为一国之本。我就是对日本的稻米交易有些好奇。一直想要找机会问问,但日本之前锁国,我在长崎也没有接触到什么大的米商人。之后虽去了一次江户,却也一直没有机会到处逛逛,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奇事。” “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能从你这里知道这些旁人难以知晓的事情,我还是很高兴的。对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回家继承产业?还是趁着开埠的机会,在开埠的地方闯一闯?” 本间古作也不知道刘钰说的是真是假,至少不能确定到底只是好奇问问大米期货的具体细节,还是另有目的。 此时听刘钰问到将来的打算,他也只好道:“我还有长兄,就算回去,也不是我继承家产。我打算留在江户,一旦兵库津开埠,这里一定会繁荣起来。我想留在这里,学一些汉文,暂时并不打算回去了。可能会先在兵库津的商铺里找一份工作先做着。我会算写,父亲在江户也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 本间古作即便还年轻,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一旦开埠之后,谁能搭上大顺这边的商人,谁就能获取财富。 而且,就算是做稻米生意,在之前锁国的情况下,想要搞稻米投机,只需要花钱在日本各处搜集情报就好。 既不需要,也没机会去考虑外面世界的影响,锁国之下,外部的粮食根本不可能进入日本。 新井白石新政之后,长崎口岸是发贸易信牌的。不是粮米豆菽不赚钱,而是在每年三十多艘船固定数量的前提下,商人当然会选择更赚钱的生丝。 如今放开了外部贸易,本间古作很清楚,日后大阪的堂岛米期货,日后就不得不考虑大顺的影响。 想着今日大顺这边的伯爵邀请他私下见面,日后在大顺海商这边,那也是个敲门砖了。 现在谁能搭上线、谁能最快掌握中文,谁可能就能主导将来整个日本的米价。 别的生意,他既不熟悉,也没有人脉,在他的未来规划中并没有考虑做诸如生丝绸布等生意,而是铁了心要和米期货杠上了。 现在线已经搭上,还差一个学中文。 父亲那边一直催着他回酒田,但本间古作认为这个时候回去就是浪费最佳的机会,现在这种情况,谁先学会中文、先走半步,将来别人就要追百步千步。 打定了不回去的主意,他想试探着问问刘钰,大顺这边会不会掺和大阪的米市场。 “贵国会贩卖粮米、参与大阪的帐合米交易吗?” “呃……这个嘛。暂时可能不会,通商伊始,自然是什么利大做什么,也需要慢慢熟悉市场和百姓的喜好。两三年内,应该是不会参与的。除非年三年内日本大荒,民不聊生,到时候或可贩卖一些粮米以平价。商人得利、百姓得米,此双赢之利也。” 刘钰说的是暂时不会,本间古作明白这意思是说将来还是会下场的。刘钰又道:“若是做粮食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听那些船主豪商说你家是出羽数一数二的米商。但按你所说,你还有兄长,将来你也未必继承家业。这种稻米生意,没有人脉可不成。你说你准备留在大阪,学习汉文,同时又在兵库津的商馆做事,先熟悉熟悉。” “这倒是很好。年轻人,很有精神,很有闯劲儿。只是,想来你父亲也不会同意你一直不回去吧?” 本间古作低头道:“我父亲是个很古板的人。他一直在出羽,并没有来过江户和大阪,并不知道这里的商人和东北地方的商人完全不一样。他只是做正道的经营,我本打算回去后说服父亲,用家族的财产和对稻米的控制,来参与大阪的帐合米生意,但想来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决定还是留在这里,熟悉一下开埠后的贸易,以及大阪的帐合米生意。在确保可以赚到钱后,再回去劝说父亲。” 刘钰拍拍手赞道:“好啊,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知道开埠必能带来财富,并且敢于趁着刚刚开埠的时候把所有的家产和未来都堵在通商口岸上的人,或许未必一定能发财,但肯定比窝在酒田卖米有趣的多。” “壮哉,这样吧,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很喜欢。想来你若不归家,你父亲那边定要生气,断你的财路逼你不得不回去。我个人送你一些金银,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合胃口。” 他也就三十岁,但在十六七岁的本间古作面前,还是可以左一个年轻人、又一个年轻人的。 喊了外面的人,叫人取来纸笔,就在这写了一张纸条,低声吩咐下去。 “我与你纹银四千两,日后也不必你还。你若是有本事,在帐合米里赚了,那都是你的;若是赔了,那也没什么,无非是交了学费而已。平日多学学汉文,借助你父亲的关系,在粮米市场里多走动走动。日后若天朝商人真的做米粮生意,自是会先想到你的。” “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小忙。也不用干什么,就是每日将稻米的价格记录一下,你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一并写上。除了稻米之外,还有大豆、麦子的价格,也都做一做记录。” “你若真能靠着这四千两银子赚了钱,将来归家……哈,可知道汉高祖归乡的故事?人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你若混的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去,你父亲多半会恨你当初不听他的话;但你若是衣锦还乡,那便是老父亲盛赞儿子年轻有为、有远见了。” 这四千两银子,不是千金市骨,也不是什么聊得投缘,亦或者觉得奇货可居慧眼识英才……既然大阪已经有了米期货,凡是参与的,都觉得自己是期货之神。估计此时跑到堂岛米期货市场,随便抓一个都能侃侃而谈,超越时代一般大谈买空卖空,可真正能挣钱而不赔钱的,未必几个。 这四千两银子,实则买的是酒田粮食贸易大户的人脉关系。 就算将来眼前这个本间古作无法继承家族产业,人脉关系可是摆在这的。将来真要下场的时候,也能方便渠道。 这一点刘钰再清楚不过了,就像是他没封爵之前,也不是嫡长子,没资格继承爵位。但在京城的人脉关系,哪怕是四五品的官员,那也是比不上的。 本间古作却以为真的是自己的很多想法叫刘钰觉得很有见识,心里自喜,又见刘钰随便出手就是几千两银子,更是确定大顺这条大腿抱对了。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故作镇定、故作世外高人不拘小节的做作,很淡然地接下了刘钰递过去的可以在神户开埠后商馆取银的纸条,故作淡淡地道了声谢,心却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第一六四章 被动变主动 接过钱去,两人又聊了一阵日本的粮食售卖制度。 一边听,一边仔细地记在了小本本上。 又询问了一下本间古作的家族种植稻米、在酒田买卖的一些详实情况。就当是做个社会调查。 本间古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虽年轻,但家里出身不错,自小就有见闻,此时又有心抱大腿,不住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些细节都抖落出来。 谈到很晚,该问的也都问的差不多了,刘钰叫人送了本间古作离开。 第二日仍旧没有起航。 海峡北边,那群藩主们还在拜见昭仁,谈一些事情,估计还得折腾几天。 以海峡相隔,刘钰非礼勿视,也不去北边去看他们行僭越礼法。 北边在接见藩主、武士;南边刘钰则在小仓附近寻访商人、农夫、町下人,与他们交谈,询问赋税、劳役、收入、能有多少钱买布、吃盐是什么价等等生活细节。 一直折腾了将近七八天,才算是可以出航。 朝鲜通信使之前落脚的接引寺已经按照换约的场景修缮完毕,两边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人来齐了就可以直接换约后,大顺的战舰和卖给昭仁的两条船便同时起航。 日本王室的旗帜挂着,军舰随行,看上去像是仪仗一般,很是威风,亦算给足了对方面子。 沿途走走停停,雇佣的跑北前船的领航员在船上带路,沿途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暗流,都被军舰上的人一一记下。 濑户内海并不适合这种软帆船航行,很多地方过于狭窄,软帆船在海上的优势很难展现出来。 中途在冈山藩附近岛屿停靠的时候,刘钰询问了一下海商这边的人,对于将来航线选择的问题。 徐涛也觉得有些不太方便,但他有自己的考量。 “大人,其实走下关到大阪,这条航线真的不太适合我们走。” “但走这条路线,也有个好处。幕府这边定会尽力约束倭人百姓,不要做海寇行径,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若不考虑海寇的问题,其实倭国开关之后,走松江、琉球航线,更方便一些。” “一来我们之前多和倭人贸易,知道倭人喜好什么。若说大宗货物,肯定是蔗糖压仓、生丝为主。这都是南方的货物,集中在松江起航,走琉球航线大家也都走习惯了。” “正好,长崎、土佐、大阪的兵库津,也就是神户,这都在一条线路上。这是南线。” “北线的话,就是松江的货物、辽东的货物,汇合在威海,从威海去釜山,再去米子。” “这都是方便的。” “但方便之外,还要考虑别的。主要就是担心琉球、萨摩那边的海寇。如今断了琉球的朝贡,不能贸易了,许多人无以为生,多半会行险。也不怕大人怪罪,我们这些做海商的,大人心里也清楚。有正当生意就是商、没正当生意就是贼。” “不只是萨摩、琉球的,还有就是跑南洋的那群人,以及荷兰红毛鬼。见这航线赚钱,又插不进手来,多半会琢磨着抢一抢。” “权衡利弊,倒还是走下关更安全一些。幕府不垮,这条路就绝对安全。” 这一路上,刘钰也是被濑户内海的海况折磨的不轻。很适合日本那种小船跑,但要说将来贸易公司的大帆船,确实就远不如走外海方便了。 他也是担心这些海商走南部航线,所以先问了问海商头领的想法,听到海商头领权衡之后仍是选择走下关航线,也就放心了。 荷兰人的手段向来恶心,明的玩不过,就会玩阴的。 明末时候,因为缺钱,海商都去吕宋与大富豪西班牙贸易,荷兰人就扶植郑芝龙等人劫持去吕宋的船,逼着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琉球的朝贡一断,萨摩藩那边的贸易也完了,这么多海上谋生的人被断了财路,定是有做贼之心的。 不缺做贼之心的人,也不缺想要扶植海贼的人。 荷兰人有前科,而且这一套玩的相当溜,确实不可不防。 想要治本,就得把荷兰人全面驱逐出南洋。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趁着欧洲大乱一次性把荷兰打崩,否则对欧贸易永远发展不起来,过了印度,荷兰人就能把大顺将来跑欧洲的商船劫破产。 现在处理完日本的事,还得暂时与荷兰继续扯皮,适当让渡一些利益,骗一骗荷兰人。 可以预想到,荷兰人肯定会悄悄的、背着大顺和萨摩、琉球接触。 刘钰也担心海商们直接在海上与荷兰人产生冲突,海商们可不是善茬。没有朝廷背书的情况下,就敢干强闯下关海峡的勾当;如今有了朝廷背书,这群海商可绝对敢和荷兰人开片的。 不是惹不起,而是现在不是时候。既如此,就不如先躲一躲,走下关航线,扶植幕府的目的也正是为了维持基本的治安。 避两三年风头再说,让海贼们无船可劫,荷兰人也就只能干瞪眼了。总不敢跑到大顺到下关的海域闹事,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濑户内海。 “既是你们权衡了利弊,那就这么定下吧。琉球那边,正好要做海军基地,军舰巡航,以免倭人勾连南洋。既是你们确定不走外海南线,也省了海军在琉球巡航的时候尚要分辨真假。” “这一次断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未必会善罢甘休。先避避风头也好。” 徐涛大笑道:“是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早些年在长崎贸易的时候,荷兰人一年也是几十万金银。如今不准他们贸易,谁知道荷兰人会怎么做?” 嘴上笑着, 心里也是笑着。开埠的效果到底如何,现在还说不准,但只要把荷兰人赶走了,就算不增加贸易总量,单单是抢走了荷兰人的份额,一年也是大几十万金银。 虽然强制要求出海的船都要携带大炮,朝廷也允许携带八门到十二门大炮,但现在海军还没有到第一波退役潮,优秀的炮手还在服役,海商们其实也不希望这时候与荷兰人、或者荷兰人扶植的海盗在海上起冲突。 大顺的这些早些年跑长崎的海商,都与荷兰人打过交道,知道荷兰人的德行,心里也多半猜到了荷兰人的作为。 朝廷出面之后,明面上的冲突可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挂着荷兰旗的船直接开抢大顺的商船。 但一些小动作,肯定会有。终究萨摩、琉球有一大群靠海吃饭的,断了他们的饭碗,又不给他们一碗饭吃,重操旧业分分钟的事。 ………… 在刘钰和这些海商们讨论荷兰人的时候,荷兰驻长崎商馆的人,也前往了大阪,参觐德川吉宗。 他们很想知道日本开埠的事,以及日后日荷贸易是否会受影响。 之前他们拒绝出兵,以为这是东方式的朝贡体系争端,可现在得到的消息却是日本开埠。 虽然就算之前知道了大顺是为了日本开埠而不是所谓的朝贡体系,他们也不会帮日本,相反可能会趁机联络大顺要求一起出兵。 但仗打完了,都知道日本要开关开埠了,荷兰商馆的人一下子就急了。他们希望日本也能让荷兰人享受和大顺一样的待遇。 毕竟在长崎的时候,两国就是唯二能和日本进行的贸易的。如今他们是希望一体均沾的,大顺能有的条件,他们也想要。当然,希望是希望,现实是现实,他们也知道大顺可以集结上万的兵力登陆日本,荷兰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但至少也应该保证之前的贸易量。 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巴达维亚那边,在亚洲的经营始终是缺乏现金的,每年对日贸易能够为巴达维亚捉襟见肘的现金贡献不少。 然而荷兰人到了大阪之后,已经在这里等待着迎接昭仁、会面刘钰的德川吉宗,却用一种狡诈的方法拖延着荷兰人的问题。 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条约只是草拟,要等和大顺的战争彻底结束之后才与荷兰人谈。 期间,他也透露出一些希望荷兰人支持一批武器的意思,看上去像是在拉拢荷兰人,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 但实际上,德川吉宗内心是根本拒绝荷兰人的。 他认可二儿子的看法,认为现在要老老实实做大顺的忠臣,至少是表面上的忠臣,让荷兰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来帮日本,而不是主动求着荷兰人。 不过,拒绝的时机,是有技巧的。 他现在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甚至有透露出“不应让唐人垄断海外贸易”的想法,言外之意似乎像是日本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允许荷兰人在五处开埠口岸一并贸易。 但其实,他是要等朝贡之后,直接以“天朝不许”的理由,拒绝荷兰人。 把矛盾引向中荷之间。 用这个理由拒绝,可谓完美。 因为,朝贡国作为宗藩,在宗法制下,理论上不是独立自主的,至少是没有外交权的。 后世历史上的朝鲜,就是用“朝鲜为清之藩属”为理由,试图拒绝不平等条约。德川吉宗也准备用这种办法,来拒绝荷兰人,挑唆中荷之间的矛盾。 要么,荷兰人直接和大顺开战,迫使大顺同意荷兰在日本五处口岸享有与大顺对等的权力——荷兰人如果见到了条约全文,以及密约里关于朝贡后的贸易外交处置,会感觉很熟悉。完全可以理解为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当然,应对方法也是现成的,打呗。 要么,荷兰人只能主动拉拢日本、暗中资助帮忙,力求让日本成为对抗中国的一个有用的工具。 就像是借助昭仁被俘,德川吉宗打出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的旗号,扭转了被动局面,重新在与诸藩的争斗中取得了道义上的主动。 这一次也是借助密约里朝贡这件事,全面拒绝荷兰,又展示大顺的霸道而非王道,让荷兰感到压力,让自己从那个开战之初求着荷兰出兵的人,变成要荷兰人求着他接受荷兰的帮忙的人。 这一手变被动为主动的手段,此时是把荷兰人给坑进去了。 之前新井白石新政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允许来长崎的荷兰船数量减半。如今德川吉宗以“五口通商、不可让唐人独霸而垄断物价”为名,钓出了荷兰人心里的贪婪。 只等着荷兰人满心欢喜的那一刻,再干脆利落地拒绝荷兰人,就可以彻底地将荷兰人的怒火引向大顺,而且大顺还无话可说:日本真是忠臣啊,藩属的确是不可以绕开宗主和外国贸易、外交的啊。 第一六五章 搬出祖训 如意算盘打得响,可也真的抓准了大顺的死穴。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连猫狗虎豹都知道,做首领的,在有外敌入侵的时候要挺身而出,赶走外敌,何况于人? 既想在这个天下已经变大的时代,继续当天朝,就得做好和天下之外的势力全面冲突的心态准备。 捏着这个死穴,而且似乎“天下有变”是日本唯一的机会了,德川吉宗便做了两手准备。 一边和荷兰人周旋,让青木昆阳等儒生继续学习荷兰语,尽快编纂出来荷兰语和日语的翻译手册,为将来与荷兰合作打下基础,同时表达自己对荷兰人的态度。 一边又叫人翻出来新井白石书写的《西洋纪闻》和《采览异言》,准备大规模刊行,要做好将“技术”和“文化”切割的舆论改动。 新井白石全面否定西洋的道德、文化、宗教的同时,却认可剥离了道德和文化属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技术。 日本人向来自视甚高,哪怕白江口水战之后,唐朝的熊津都督府派人去日本的时候,日本内部也是称天皇的。 之前是做“东西各自称华”的打算,自己玩小朝贡体系,对“华夷之辩”向来很重视。早些年的《大宝令》上就明确说过,对内的诏书也以天皇为号;在有“华夷之别”场合的时候,要自称皇帝。 如今被真天朝一巴掌打过来,也算是彻底扔掉了“日出天子”的包袱和幻想,自己没资格谈华夷之辩了,也算是有了条件正视技术上的差距和西洋学问的优秀之处。 破窗效应之下,天皇都被俘了,还有什么不能做改变的呢? 新井白石搞“否定道德文化道德、承认技艺”,和大顺这边搞“西学实学分野”,几乎是脚前脚后。 只是日本这边锁国可比大顺严重的多,而且荷兰人一直试图垄断对日贸易而杜绝西洋诸国插手,至今国内连个真正懂荷兰文书面写作技巧的儒生都找不到。 而大顺这边之前一直没有禁教,加之从开国之后就实行的边缘人实学良家子制,使得看似脚前脚后在上层有了认知,但在基础上的差距已经拉的太大。 大顺可以随便从良家子里找出一堆学过几何原本的年轻人,而徐光启的书在日本因为徐光启是教徒的缘故,直到前几年才解禁。 德川吉宗自是看不到大顺这边开国近百年积累下的厚积薄发。 只觉得学南蛮技术好像挺容易的,至少学火器也就是买枪买炮稍后仿造的问题。 但他对刘钰有心理阴影,即便刘钰大大方方地表示可以卖给幕府枪炮甚至战列舰,德川吉宗却相信必有后招。 他与荷兰人说不能让唐人垄断,虽然是忽悠荷兰人为了钓出荷兰人的贪婪,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当几天后大顺第一艘实战主力舰靠近大阪的时候,德川吉宗远眺着巨大的舰身和高如楼房的炮仓甲板,更加坚定了自己引入“兰学”、分野文化道德和技术的想法。 以日本的工匠,闭门造车,无论如何也造不出这样的战舰。当年能给伊达政宗造盖伦的那群工匠,早死光了。 他知道荷兰人应该会有这样的战舰,却还是故意叫人询问了一下跟随前来的荷兰商馆馆长。 “唐国人的军舰如此强大,是不可以战胜的啊。荷兰国有这样强大的军舰吗?” 荷兰商馆馆长心头有些不屑,却还是很恭敬地回道:“将军殿下,六十年前,我国的七省号,就比这个更大、炮更多了。将军要知道,六十年前,我们还在用火绳枪呢,而现在都已是燧石枪了。” 荷兰商馆馆长想要悄悄给德川吉宗灌输一种想法,外面的世界是变化的,六十年就可能天翻地覆。 而日本这六十年毫无变化,六十年前的武士如果现在复活,不管是当兵还是生活,都会发现孙子的生活不过是爷爷辈生活的重复。 德川吉宗又问道:“这样的军舰,日本是可以建造的吗?” 荷兰馆长心中一喜,荷兰人既不缺技术,也不缺人才,唯独缺的是钱而已。各省各自为政,现在连个联合执政官都没有,只要日本肯出钱,荷兰人当然愿意帮忙。 在大阪外海飘着的大顺的军舰,也让荷兰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大顺将来的战略方向是会向北还是向南,可若能扶植一个能够牵制大顺精力的国家,荷兰人是很乐意的。毕竟当过短暂的世界强国,也搞了这么多年殖民地政策了,这点眼界还是有的。 反正日本人出钱,而且荷兰人印象里日本有的是金银。 “将军殿下,既然中国人可以建造,贵国为什么不能建造呢?如果您有需要,东印度公司是乐于帮忙的。” “荷兰国支持日本国拥有自己的新式军队和战舰,这是一个国家得以立足世界的基础。” 这一次虽然没帮日本,但之前的经验告诉荷兰人,帮日本好处极多。就像岛原天主教起义,荷兰人派了军舰支持镇压,获得了日后欧洲对日贸易的垄断权地位,而这个地位,使得现金流极度紧张的巴达维亚可以勉强支撑。 至于大顺那边的态度,这边的商馆馆长还没有得到中荷谈判的消息,他只能用自己敏锐的嗅觉来做出决定。 毕竟这种事不是花钱买东西、也不是花钱送礼,不须要东印度公司的审查和麻烦的报告审核。 先谈下来可能,日后帮还是不帮主动权在荷兰这边;而如果一开始就直接拒绝,将来就算想扶持日本也没有了机会。 中日之间若能保持竞争和争端,至少可以保证大顺没有余力下南洋。南洋各地的华人数量,已经让荷兰人相当担心了。 荷兰人既然不想也没胆量和大顺开战,也就只能选择扶植一个牵制了,这符合荷兰的利益:花最少的钱,达成战略目的,对商业立国的荷兰而言是一种既定思维方式。 荷兰人盼着德川吉宗的回答,可德川吉宗只是问了这句话,得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继续深问,而是望向了远处。 大阪很多的百姓都涌到海边,去看看那支前一阵把大阪吓得人心惶惶的军队。相较于遥远的海外,中华亦算是大阪百姓最熟悉的一个国家了,哪怕这个国家什么样都是模糊的。 只是现在这种和日本商人和水军完全不一样的大船,让大阪的百姓有些晕。 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该和他们平日的生活差不多,但现在看到这支舰队却没有产生任何一丝的熟悉感,反倒是粉碎了他们心中幻想出来的中华的模样。 锁过之后,大阪已经再也没有出现过外国的船只了。而第一次来到大阪的外国船只,却是这副仿佛人看猩猩一样的异样感,能知道那是船,却实在没想过船长这番模样。 乱哄哄的人群聚集着,远处靠港的小船走下了一些穿着便服的工兵。他们没有穿军服、也没有带武器,该要的利益都要到手了,这时候没必要节外生枝再去打脸。 海商们也在港口处查看,勘定将来开埠的地点,和租借地,以及勘定检地石高日后按年给租金。 更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德川吉宗问了荷兰人最后一个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展示出的鱼饵和诱惑。 “兵库津开埠贸易,别处也开埠了。这几处地点,唐人选的怎么样?是适合贸易的地方吗?” 荷兰人心想,中国人做到了荷兰人梦寐以求却一直没有机会做到的事,这几处选址,都是当年荷兰人一直想要开展贸易的地方。 只是现在荷兰人心里也很矛盾。 不说大顺的坏话吧,感觉不舒服。 就算将来日本同意荷兰人也能在这五处口岸经商,中荷之间肯定是竞争关系。 虽然荷兰人一直觉得大顺这边挺傻的,放任荷兰人把大顺的生丝转手买到日本,明明稍加管控就能垄断对日贸易,却根本不管。 但估计也不能一直傻下去,现在看来像是睡醒了,日后的竞争肯定会存在的。 可若是说大顺的坏话,也不好。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终究是日本开埠了。 总不能精神分裂一般,一边想着趁着开埠扩大贸易、一边又大谈开埠贸易的坏处。 再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荷兰贸易,好!中国贸易,不好! 无论是文化亲近、禁教态度、国人观感、货物商品契合上,荷兰人都找不出开埠贸易好、但和中国贸易不好的理由。 沉吟一阵,荷兰人只好搬出来了“祖训”。 “将军殿下,当年家康公为将军时,我国和英国人都在平户建有商馆。平户商馆之下,是四大分馆。” “大阪分馆、江户分馆、对马分馆和长崎分馆。” “家康公甚至允许我们在京都、伏见、大津;以及江户的骏河、浦贺、三崎等各处开办代理店。” “到秀忠公的时候,严令只能在平户交易,关闭了各处的分店。当时我们也曾希望委托平户的松浦隆信大人,希望平户的商人帮着把货物带到别处。可是因为松浦隆信大人尊重幕府的法令,严令禁止。” “现在看来,中国人只是想要正常的贸易,他们也很尊重幕府,选择的地点很适合贸易。也没有选择在江户附近的浦贺等地开埠。” “这种贸易,互通有无,对日本是有利的。如果中国也像之前的明帝国一样闭关的话,又怎么会造出这样的战舰呢?” “将军殿下反感天主教,我们荷兰人也不是天主教徒,中国人也在禁教。我想,在禁教的问题上,将军殿下可以绝对的放心。如果开埠之后,西班牙的传教士想要靠近,我们荷兰国可以保证,绝对会把西班牙人的船击沉。” “当年的平山常陈事件,以及岛原平叛,已经证明了我们荷兰人是绝对反天主教的。” “我国也一直尊重幕府的种种法令,自从上次用公元纪年被训斥后,我们的商馆都在用贵国的年号纪年。我们也从未偷渡过任何一个传教士,而贵国自己的商人还常有偷载传教士的。” “将军殿下,请你一定要考虑我们的请求。我们也不会如同中国那般无礼提出租借的条件,只是希望能够和他们一样在开埠处售卖货物即可。” 权衡之后,荷兰人没有在这件事上诋毁大顺,终究考虑到还有一丝利益均沾的希望,这时候不能说开埠是坏事,只能说是好事。 而且这时候还把早已化成灰的德川家康搬了出来,说德川家康的时候他们可以去江户、大阪开分店。既然东方人尊重祖宗,搬出德川家康,无非也就是想说那时候可以到处开商馆的政策是对的,之后的政策是错的。 第一六六章 试错 然而德川吉宗只是想钓一钓荷兰人的胃口,心道既是刘钰负责谈判选择的地点,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要说出来让你们荷兰人眼馋一下罢了。 微微沉默后,德川吉宗故作感叹道:“东照神君的治国手段,怎么是我能赶得上的呢?当年既然可以允许开埠贸易,那一定是有高深的考量吧?” “就算是锁国,在长崎,也不会允许只有一国进行贸易啊。就像不能够让商人专卖独卖一种货物一样。” 荷兰人一听,更感觉心里有戏,正要说点“自由贸易”的好处,德川吉宗却没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示意随从将跟随过来的荷兰人带走,不要再参与大阪、京都这边的事。 可却又叫青木昆阳去和荷兰人接触,提出希望翻译荷兰语,以此展现一种日本有意与荷兰更加密切接触的暗示。 荷兰人离开后,原来的大坂城代太田资晴“被”自杀后、基本内定为下一任大坂城代的福山城城主阿部正福,就立刻表达了对荷兰人的不满。 “荷兰人说唐人尊重幕府,所以没有选在江户开埠。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唐人知道将军不可能允许在江户开埠。” “商人都是求利的,荷兰人在这一点上,和唐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荷兰人可以开战迫使我们开埠的话,他们也一定会做的。” “荷兰人并不会比唐人更有德行。” 德川吉宗呵了一声,心道那是自然。荷兰人为了贸易,连圣母像都敢当街踩踏,哪有什么德行可言?不过是为求利益、为求开埠罢了。 “你以为,开埠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继续谈荷兰人是好是坏的问题,德川吉宗询问了一下还要分管大阪开埠贸易的阿部正福对开埠的看法。 阿部正福说出了心里话。 “开埠,不一定完全就是坏事。” 阿部正福知道大部分幕府阁僚都认为这是坏事,但他还是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未必是坏事。 阿部一族向来以要成为幕府内阁中枢为目标,对一些事情是有些独到看法的。 当年岛原之乱时候,阿部正次冒着风险,先斩后奏,没等到幕府的命令就要求各藩准备出兵镇压,幕府对阿部一族也向来器重。 阿部正福之所以被定为新的大坂城代,一来是因为之前朝鲜国通信使来的时候,牵扯到大君还是国王的问题,阿部正福负责接待的,处置的很完美。 在德川吉宗看来,阿部正福在外交事务上是有能力的。 如今大顺要在各处开埠,最关键紧要之处就是大阪,需得有一个有能力的人担任。而且大顺和朝鲜这边,都是儒家文化圈的,阿部正福和他们接触,也更容易一些。 再者,阿部正福的藩政改革,让德川吉宗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 都是锐意改革,都是颇有成效,然后又都是“天命不可违”,一场享保大饥荒把所有的改革都打回了原型。 德川吉宗一直觉得自己的改革不成功,不是因为自己的改革是拍脑袋做决定导致的。 而是觉得颇有点像是项羽失败的悲情,天命不予、人力难违。故而对同样颇有成效却因“天命”而改革失败的阿部正福很有一种特殊的亲近。 关键是阿部正福的改革,让德川吉宗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路线。 现在这种千年未有的变局之下,日本的将来到底该怎么走,正需要借助各藩都有藩政的条件,一一尝试试错。 和别人的改革思路不同,阿部正福认为之所以出现百姓贫困的情况,源于日本的人口太多了、土地太分散了、小农的土地越来越少也就导致越来越容易破产被商人压榨。 所以他的思路是……严格的长子继承制,包括农民,保证土地不分散,农民的次子也没有继承权,名义上是兄弟、实际上像是家生农奴;严格限制藩下百姓的结婚年龄,要求晚婚,不准不到岁数就结婚生孩子,尽可能减少人口,确保家庭的财富积累有余力度过荒年。 双管齐下,保证土地不会分成小块、也尽量希望恢复到自耕农人均三十亩地的恰好劳动极限。 总归改革了一阵,藩内的情况确实好转了不少。 人口虽然减少了,但是纳的贡赋没少,而且因为百姓的人均土地多了,有了余钱消费,商业活动也发展起来了。 只不过他的封地在广岛东边,靠海,那是享保大饥荒最严重的的地区之一,一切改革成果随着一场饥荒灰飞烟灭,爆发了严重的一揆。 虽然他的思路是有问题的,但在工业革命没爆发、日本无处可以移民的情况下,也算是有些独到的见解。 在开埠这件事上,阿部正福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感觉未必都是坏事,但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至少,大顺这边开埠已经会带来极大影响了,这种影响已经足够大,应该先看看再说。 此时他还不知道德川吉宗想要挑唆中荷关系的想法。 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对自己藩内财政情况的考察,得出了一个不算悲观的结论。 在长子继承制的影响下,以及日本人口增多、土地却不增长的现实下,这几年日本的农民已经尽可能不生孩子了。 这就导致一般都是长子继承了不动产,比如土地。而以家庭为基础的手工业,作为次子们围绕在长兄身边的谋生手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 这一点也是和大顺有些区别的,大顺是贵族、爵位的嫡长子继承制。但在民间,实际上算是均分继承制的,维系的是宗族却不是家族。祖辈的土地一分再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根据阿部正福在藩内的改革经验,发现土地不拆碎的情况下,弟弟们围绕兄长生活,就需要在家里从事一些手工业,以贴补家用。 据此,他像德川吉宗提出了自己认为“开埠未必全是坏事”的看法。 “将军大人,之前唐人只能在长崎贸易,来船有限。为了求利,只想着装铜料,剩余的才会选择俵物。” “如今开埠之后,他们来船日多,铜料和俵物怕是装不满。空着也是空着,只要稍微能盈利,他们就会装载回去。” “如今百姓不愿生子,实则难以求活。若开埠后,商贸往来,不能继承家产的孩子,就可以从事商贸、运输等,亦是活路。” “又或者各家务农之余,多做手工,或也能够卖到大顺去。” “我闻唐国之政,与本国多有不同。譬如纺织,唐人多是自给自足,采摘棉花、纺纱、织布等,皆家中女人自作。” “而太阁检地之前,本国多有庄园。庄园之内,各有分工。检地之后,这种分工仍旧保留。譬如棉花,有的家庭专门纺纱、有的家庭专门织布,传承为业。” “本国商贾可以四处往来,西回、东回海运开辟之后,沿海各地百姓,种田之外,也都家中做工售卖以贴补家用。” “开埠之后,定会更加兴盛。若能发展工商,一则可以征收税利;二则除本国所不产之物外,或可自给、或可反销回唐国。” “以长子承担贡赋,保持贡赋不变,以石高来算,武家法度的根基是土地保证不分散的固定人口;在土地石高之外,以次子协作经营,振兴工商而取利。” 成与不成,现在谁也说不准。 开埠之后,除了可以预料的金银外流,剩下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众人都各执一词。 德川吉宗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器重的儿子也搞不明白,所以那日在问及讲来改革之事的时候,德川宗武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提了敛财的手段,却没提那些根本性的东西。 阿部正福这么想到底对还是不对,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没底。 但比起那些只能空谈好坏、却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好、为什么坏的,阿部正福最起码还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 有些话,阿部正福也没说的太明白,德川吉宗倒是听出了阿部正福的潜台词。 “本国所不产之物外,或可自给、或可反销回唐国”,言外之意,便是本国所不产之物内的东西,该怎么办? 比如生丝、绸布这些东西,日本无论如何是争不过大顺的,不论是质量还是价格。 这些东西老百姓用吗? 还不是武士、商人们可以享用? 真想要金银不外流,就该继续严格执行《节俭令》。 之前为了贵金属流通,连百姓死后的草鞋钱都不准放、连百姓头上的银钗都不准戴。 只要能够严格执行,不准武士商人穿绸布、不准武士商人用瓷器、不准吃糖……等等这些,也不是不能执行。 真要执行的话,纵然开埠,大顺的货没人买,开埠又有何用?对日本又有何影响? 只是,德川吉宗在之前召见阿部正福的时候,暗中表达了一下他对将来贸易的看法,毕竟阿部正福这个大坂城代是一线的执行人。 幕府财政太穷了,幕府也希望借助专营和买办专卖制度,鼓励消费,削弱诸藩,从而依靠海关和专营的收入,充实幕府的财政。 先把快钱赚了,养军、改革,等到将来有余力的再不赚这快钱就是了。 阿部一族的希望,是做幕府的内阁中枢,自然是要站在幕府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不能够站在整个日本的角度去考虑金银外流的问题。 所以内心想说的这番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再一个,只怕严格执行节俭令,会招致大顺的不满,而大顺手里还有一张王牌没打,那就是西南诸藩。 幕府也得考虑,若是幕府不听话,大顺会不会扶植一个新的、听话的幕府。 听起来有些屈辱,但这就是现实,是阿部正福站在幕府这边,不得不考虑的现实。 终究,阿部正福只能寄希望于日本的小农经济和大顺的小农经济不一样的细节上,希望在长子继承制保证财富积累、庄园制解体后的分工遗存等不同之处下,工商业在能够不动摇武士体制的情况下发展起来。 德川吉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和思路。之前以史为鉴都是找中原史书的,或从贞观政要、或从资治通鉴,可现在却真的借鉴不了了。 两国的国情有了巨大的分歧,大顺可以随便开关,根本不担心金银流失、四民之工商破产的情况。 无从借鉴,只能试错,一点点摸索。或许,阿部正福的预测是对的,开埠,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但也或许,开埠之后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局面,使得无史可鉴,手忙脚乱,昏招连出,以致幕府消亡。 德川吉宗看着远处的军舰,心头万般无奈,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不安,让他无所适从。 既没有说阿部正福说得对,也没说他说的不对,只是叹了口气。 第一六七章 百思不得其解(上) 叹息中,德川吉宗眼中所能看到的,只有迷茫。 治国理政,不是煮饭。这次水多了,下次多加点米就是,可以不断试错。 治国理政没有试错的机会,走错了,可能就万劫不复。 就算不考虑政策失误试错导致的百姓疾苦,单单是幕府的统治还能否维系,就足够让德川吉宗头疼的了。 阿部正福也不过只是对未来乐观的猜测,着实说不准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带着这种疑惑,德川吉宗想和刘钰谈谈。 即便刘钰把他骗的很惨,但他细细思考过,不管是甘薯还是铸币,刘钰并没有说谎,所说的种种效果确实是达到了,只是隐藏了真实目的而已。 他也想试探一下刘钰对日本将来的看法,也想试探一下大顺在迫使日本朝贡之后,是否会对南蛮诸国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总觉得,一艘战舰就大几十万两白银。相对于大顺从条约里拿走的那些白银,似乎战舰的价格更高一些,刘钰如此重利,怎么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叫人给在大阪外海停留的大顺军舰送了信,邀约数日后相见。这几日德川吉宗没有时间,还要主持恭迎天皇“北狩”归来的礼仪。 同时也让那些一直在江户、没有真正见过大顺海军大船的武士、旗本们,看看这种非死战可胜的庞然大物,为将来引入南蛮学问做好基础。 船上,接到了信的刘钰同意了和德川吉宗再度会面的邀请。 开埠之后的很多细节,还需要谈的更清晰一点,以及劝说幕府好好当守土官长,这都意义重大。 毕竟天皇就是个神龛,真正掌权的还是幕府将军。 得了信之后,舰队转向西,在距离大阪河口大约二三十里的兵库津泊靠,旁边的神户村,就是将来五处口岸之一。 幕府那边办事的武士,和大顺这边测量的工兵,正在做最后的划定和交接,计算占用土地的租借费用。 兵库津本来就是大阪重要的港口,这里水深适合,而且不是河流入海口那种淤泥区。 不需要太多的修缮和挖掘,完全可以停靠此时最大型的军舰,甚至日后更大的蒸汽船也一样可以停靠。 借助西回航线和东回航线,在这里开埠,基本可以覆盖日本大部。和大顺海岸线绵长、但内陆纵深宽广不同,日本四周环海的地形,让刘钰可以确定,日本所受的开埠冲击,也会更加严重。 但这里面与历史上发生过的,有极大的不同。和历史上满清开埠之后的局面、和日本黑船之后的局面,都大为不同。 从釜山到下关再到这边,一路走来,刘钰寻访了大量的百姓,询问了他们的家庭收入、继承法、家庭手工业、贡赋制度等等,拿到了相当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短时间内,日本的普通百姓是没有很强的消费能力的。 大顺的人力成本,折算成白银,大约是此时荷兰的四分之一;而此时日本的人力成本,居然比大顺还低了将近一半。 这一点大顺是真比不了。 比如日本的马,并不用马蹄铁,而是用稻草编织的草鞋给马套上,称之为马沓。 一方面因为日本资源缺乏,冶铁技术强,也缺乏好的铁矿。 另一方面也是人力成本真的是太低了,哪怕一个时辰换一次草鞋,也比买个马蹄铁用许久便宜,这在大顺实在是难以想象。 除此之外,和大顺那边真正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还有一些区别。 因为四周沿海方便运输、城下町制度、武士工商围绕主城生活的因素,日本这边家庭农业和手工业的商品化程度,也是高于大顺的。 加之战国时代之前庄园主经济的残余,使得日本家庭手工业的分工程度,也高于大顺的农村。当然,不能和工商业相当发达的松江、景德镇等地比,但农村整体上是略高的。 大顺这边也是自给自足,但手工业可以外销;而日本这边出了俵物鱼干之类,也没什么可以外销的手工业品,但其内部自给自足是没有问题的。 很多货物暂时来看,确实很难在日本大规模销售。 这里面有一个阈值,就像是马蹄铁和草履马沓,什么时候大顺这边运来的马蹄铁的成本彻底压过了合计在一起使用寿命的草鞋,才算是真正的开埠。 就像是原本历史上苏伊士运河开通,成为了压到松江纺织业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这个阈值是可以预见的,那就是威海的那群工匠用镗床镗出合格气缸的那一刻。 大顺的商人当然不会看这么远,他们也没在乎日本的百姓能不能买得起。只要能开埠,就算售卖丝瓷玻璃等奢侈品,依旧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 刘钰盘算了一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短时间内,不会对日本幕府体制的基础造成巨大的冲击,士农工商等级制下,只要农民和武士稳定,幕府还是可以坐得稳的。 坐得稳,就会慢慢习惯开埠的存在,等到阈值到来的那一刻,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想跳也跳不出来了。 几日后,在武士和士兵的严密保护之下,刘钰和德川吉宗就在神户村见了个面。 上一次刘钰是带着巴结的态度去的江户,为了贸易信牌。那时候德川吉宗没有在面前横一道竹帘子,在日本那边看来是给了刘钰极大的颜面。 这一次两人再度会面,时过境迁,只是分了宾主,再没有上一次在江户时候的繁琐礼节。 将近十年的再度见面,依旧如同上次一样,没有翻译在场,而是用汉字纸笔交流。 德川吉宗写给刘钰的第一句话,就让刘钰感觉到了对面老奸巨猾的压力。 上一次在江户见面,刘钰是去求贸易信牌的,姿态放的很低,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据说号称“家康再世”的将军。 他也算是全程围观了德川吉宗主持的享保改革,在他看来也就是修补匠的水平,乏善可陈。 要么就是拍脑袋的政策,要么就是和抓抓贪官差不多的青天老爷做派,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改革深度。 这次见面的第一次纸笔交流,刘钰觉得可能德川吉宗的脑子都用在阴谋诡计和平衡术上了。 纸上写的内容倒也简单,可越是简单越让刘钰不好回答。 “怨不得刘君不怕高鸟尽、良弓藏。以大顺之心,日本国非是孤鸟,尚有它隼。刘君这口雕弓尚还有用。日本贫瘠,刘君尚且眼热如此,老夫实在为那些富庶之地捏一把汗,恐重蹈日本之覆辙。” 这就是明显的试探,试探大顺在处置完日本之后,是否还有下一步的动作。德川吉宗虽然不想再得罪刘钰,但在鸟尽弓藏这件事上,梁子已经结下,没有什么退路了。 之前求和时候给刘钰写的信,就一直在挑唆君臣关系,已然是公开的事了。 但这一次再提鸟尽弓藏,却不是为了挑唆。 刘钰提起笔,琢磨了一下,回了一句。 “商人求利,所谋者金银。周边万里之内,唯日本国多金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将军要怪,就怪新井白石锁国更甚。若他不出台正德新令,日本又怎么会招致这场战争呢?” “将军不是儒生,我也不用儒生的仁义来讲道理。若论礼法,将军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礼法的,难道将军真的希望天朝讲‘仁’、‘礼’吗?” 拿出了最丑恶的殖民者的道理,把挨打定性为被打者的错,更是直接抛下了仁义道德面纱,直言不讳是为求利。 避开了德川吉宗想要真正试探的方向,德川吉宗面对刘钰的回笔,也不生气。 知道这是刘钰说实话的风格。 为的确实是金银,这句话绝非谎言。 这句话后面的全怪新井白石,这就与事实无关了,这是立场问题。 事实是,新井白石确实缩减了长崎的贸易额。 立场是,日本不希望金银外流,而大顺希望日本外流金银。 牵扯到立场和屁股,事实,只不过是佐证时候的正反解读而已。 德川吉宗回笔道:“如果这样说的话,新井白石并没有错,是贵国的海商没有本事而已。” “日本国向来仰慕大国,颁发贸易信牌的时候,贵国的商人可以拿到三四十支,而荷兰人只能拿到四支。” “但荷兰人的船大,四支携带的货物,与贵国商贾几十艘船的载货相差无几。” “按刘君的说法,要怪的难道不是贵国的海商不能够造大船吗?” 虽然一上台就罢免了新井白石,但这一次挨了打,在手上留下了三刀伤口作为记性,德川吉宗此时才算是真正理解新井白石为什么要出台那些政策。 这时候不免就要争上一句,明知毫无意义,却也不希望在他眼中为日本好的人,承担这样的责任,亦算是作为幕府将军最后的一点骄傲和尊严。 况且新井白石之所以要发贸易信牌,除了缩减贸易之外,也是在彰显“日本中心论”,可以自我安慰般理解为“朝贡”。 就像大明规定琉球十年一贡,不准来的时候就是不能来;而新井白石则用贸易信牌制,变相地把贸易变为了大顺向日本朝贡,不准来就是不准来、准你多来那是恩赐,史书上史官即可记下:年月日、唐人来贡。 刘钰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么久了仍旧没有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不能够完全地用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 他看不懂贸易信牌制背后隐藏的日本中心论,但他也不需要看懂。 如今做到了这一步,回京城后,再颁布一个“禁藩属与蛮夷私自贸易”、“与藩属贸易必须本国造船、水手九成本国”、“南洋货物必经松江转运不得直抵藩属”等法令,那就直接一步到位搞成了宗主国和殖民地。 带着胜利者的心态,刘钰没有继续争论到底是因为日本锁国有错在先、还是大顺海商无能不能造大船,很“大度”的表示这个问题如同“汉时马肝之论”,实在没必要争论。 然后反客为主,问了德川吉宗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将军对日本的将来,有何打算?” 第一六八章 百思不得其解(中) 这个问题,即便刘钰不主动问,德川吉宗也会想着询问询问刘钰的。 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刘钰看问题很准。铸币改革一事内蕴含的道理,确实是周边的老中、大老们无法解释清楚的。 而且只要不去揣摩刘钰背后的目的,大部分和国政相关的话,还真就都是真知灼见。 并不是简单的“敌人想要干什么我偏不干就对了”这么简单。 比如铸币改革,若是此时时光回溯,明知道刘钰献策铸币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将来打仗之后幕府有钱赔款,德川吉宗还是会选择依法去做。 现在刘钰主动发问,德川吉宗回笔道:“若安心做藩属,并无区别。若有心富国强兵,老夫思索许久,竟无思绪。” “老夫若说,经此一战,日本国心服口服,彻底臣服,想来刘君与贵国朝廷也不会相信。” “但若说富国强兵、勾践尝胆之道,众人献策,却都茫然无措。” “非心服也,实力不能及。”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说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 两千年前孟轲的这番话,此时此刻真的是让德川吉宗感觉到了一种穿越两千年的震撼,真真切切地理解了什么叫“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德川吉宗儒学修养不错,时不时还会亲自去圣堂讲解一下明太祖颁布的六谕之衍义,孟子的原句随口就来。 看似说的坦诚,实际上德川吉宗心里清楚,日本真要是拿出毕恭毕敬的态度,反倒会让大顺那边心怀警觉。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旧事,大顺朝廷里做官的,哪一个会不知道? 德川宗武说要让大顺相信,只能用“绝望”而不是“恭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明明白白地表达出心里不服气,但是又绝望地发现力不赡也,这正是德川吉宗、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变”思路的第一步。 同时也希望听到刘钰对这句话的看法,或许能够攫取到一丝有用的东西。 两人嘴上的语言不通,文字交流却无半点滞涩,德川吉宗只见刘钰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许久,心里更是热切地希望看到刘钰到底会发表什么样的看法。 然而,等到那张写满了字的纸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德川吉宗扫过之后,却是哭笑不得。 上面直接把德川吉宗的改革说的一文不值,说“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是不能治本的”。 至于如何治本,刘钰更是直接开出了一剂猛药。 废藩置县、废除武士世袭、均田、复三代之政广建学校、效王荆公之三舍法取士,亦或科举。 鉴于武士不可能自己反对自己,建议德川吉宗放弃将军的位置,以个人的号召力去民间搞一揆,去做陈胜吴广。 这简直就像是开玩笑,但玩笑的背后,德川吉宗看出的却是刘钰对日本复仇可能的不屑一顾。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做不到。 如果幕府做不到,也就意味着不是没有路,而是唯一的一条路你不走。 “刘君莫不是消遣老夫?” “这是唯一的路。既然不想走,那咱们还是谈谈朝贡之后的事。将军,我朝已经售卖给你了军舰和火器;征战途中,也给足了幕府颜面。何去何从,将军总要给个说法。安心的做个藩属,保德川氏之宗庙不灭,为什么非要富国强兵呢?如今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日后的天下格局,便是东西之争,便是恶狗打架也需选出个头领。放眼周边,能做这首领的,唯独天朝,将军为什么还要执着呢?将军若不欲效陈涉故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便无路可走了。” 德川吉宗叹息一声,又写道:“荷兰,小国也,亦可争雄;英国,亦岛国也,也曾在平户开办商馆,与荷兰争斗。他们可以做到,我总觉得日本也有一条路可以走,未必如刘君所言,只有那一条路。” 刘钰这回真的笑了,回了短短的一句话。 “欧罗巴没有一个体量巨大的天朝在旁边盯着。不要想着刻舟求剑了。” 德川吉宗看到这一行字,自是想到了日本两次希望走出去的打算,都被天朝生生扼杀。 唐时白江口、明时壬辰乱。 半晌,刘钰又递过去一张纸条。 “日本国的命,就是如此。若在欧罗巴,必可为一大国。但在天朝万里之内,日本有何路可走?纵将来复国强兵,第一步就还是复平秀吉之旧途,奔朝鲜。可将军扪心自问,现在还能做到吗?” “既做不到,那又何故强要逆天而行?老老实实为天朝做个守土官长,难道不好吗?天朝自会体谅幕府之用心,在这里我可保证,若将军能答允几个条件,天朝亦可保证若有倒幕者,天朝必出兵。” “将军好好想想,这一次天朝出兵,若是换个战略,幕府还在吗?是存、是亡,尚且在天朝一念之间,将军却还想着勾践灭吴旧事,这就是不智了。” “海关的税收给了幕府,诸藩也不准贸易,幕府只要操作得当,便可府库充盈。” “至于日本……将军何必去想?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足利氏如今何在?丰臣氏如今何在?若德川氏都消亡了,日本兴盛,又和将军一族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将军辞去将军去做陈涉,不过是玩笑。但也是提醒将军,要提防的对象是谁。将军之大敌,在内,不在外。” “大顺不是幕府的敌人,而是幕府最好的盟友。我就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是否有为日本之崛起而不惜身死族灭之壮志?若有,还请辞将军之位,振臂高呼,组建奇兵,以抗各藩正兵武士,推翻幕府、推翻诸藩,重分利益,行始皇集权之政,效唐宗科举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均田办学,唯才是举。” “若不能,我也只问将军一个问题。” 德川吉宗心想这不是笑话吗?幕府将军推翻幕府、武家领袖推翻武家制度?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 但刘钰的提醒,也让德川吉宗心悦诚服。确实,站在幕府的角度来看,大顺只想要钱而已,而真要是有人真的要学天朝制度,那是要命的。 无奈之下,冲着刘钰点点头,示意请刘钰问要问的那个问题。 “大顺如今军舰、水手、以及新军、火器、操练、军饷的总花费,至今堆积当有三千万两左右。” “就算大顺日后再不造一艘战舰,将军想要打过对马海峡站在朝鲜的釜山,也至少需要三千万两白银。” “将军既不想当买办敛财、又不敢克扣武士俸禄怕武士暴起、又没有五饼二鱼让百姓扎着脖子把所有粮食都奉上的本事。” “我只问将军一句,这三千万两白银,将军准备怎么搞出来?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没钱,谈什么雄心壮志?将军以为数年前我来江户,低三下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那些铜臭阿堵物?” “所以,若有富国强军之心,还请安心当买办,货卖的越多,将军才越有钱。” “若无富国强兵之心,只想做天朝的守土官长,保德川氏之宗庙,也请安心当买办。赚钱、削弱诸藩、养一支威慑诸藩的旗本。” “当买办,挺好的。” 谈钱,挺俗的。 但做到了一国之君的地步,不谈钱是寸步难行的。刘钰的问题,直接扼住了德川吉宗的脖子,三千万两白银……从哪变出来? 他是没想到刘钰直接谈到了当初他和儿子苦心孤诣想到的办法,先当几年买办攒钱。 根据以往的经验,德川吉宗确信,刘钰敢说,就一定不怕,必有后手。 于是直接问道:“刘君不会愿意看到日本国富国强兵的。可刘君也知道,我若做买办,是可以刮到钱,便有可能强军的。刘君就真的不怕吗?” 刘钰看过后,直接摇了摇头。 “将军富国强军之后,总得有个目的吧?目的是什么呢?复仇的话,除非一次把天朝鲸吞了,可这根本不现实啊。” “那要是为了赶走我们,继续闭关?” “大顺攻打日本,没有鲸吞,只是要求开关,因为大顺的丝茶瓷琉璃药材等物,可以在日本换金银。” “且不说天朝本就开关贸易,就算将军强盛下,把天朝打了一顿,逼着天朝不收关税,也就顶天了。那图什么呢?卖草鞋?” “所以我根本不怕。鲸吞无论如何日本也吞不下,既吞不下,九世之仇就记住了,天朝缓过来了,必要斥我为奸贼误国养虎为患,定会拆分日本,分而治之,以夷制夷,永世不得翻身。” “不能鲸吞,然后日本就算赢了,又想要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啊。就为了重新闭关,然后没有了买办收益,养不起新军,解散新军继续武家制度,然后几十年后再挨一顿打?或者闭关之后,武备松弛,不能跟上外面五十年一变的战争战术,五十年后重复今天的故事?” “开战之前,要先想清楚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将军想想,请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就算富国强军赢了,将军想要什么?” “真的,将军,你要是觉得只是日本开埠不痛快,明儿我就上书天子,在松江、广州、宁波、泉州、福建五处,也可租给你们一块地,两边关税全免。需要吗?” “我从十年前盯上了将军,就在琢磨这个问题。我就在想,我若为幕府将军,战败之后痛定思痛,强军之后,所求者何?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将军为我解惑。” 第一六九章 百思不得其解(下) 这个时代于日本而言,是个相当尴尬的时代。 这不是蒸汽时代,也还没有工业革命。日本就算这时候勒紧裤腰带,让女人去大顺当妓子赚钱寄回去、把百姓压榨到死,积攒出原始资本,然后呢? 能干啥? 晚个一百年,可以勒紧裤腰带,买机器、兴产业,跟上时代的步伐。 工业化可以压制大量矛盾,可以养活更多人口,先苦后甜。 现在呢? 中国的手工业底子,是厚到可以让英国搞了六十年蒸汽机后,顶着代差依旧逼得英国贩卖鸦片才能平衡贸易。 日本此时能做什么? 就算强军了,废除了不平等条约,之后会怎样? 后世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社会不变,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此时日本面临的,也正是这种娜拉走后怎样的困境。 真狠下心来,废除不平等条约,也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废除之后呢? 只要贸易,金银必然外流;只要闭关,几十年内必然落后。 日本现在的情况,和满清一鸦之后的局面完全不一样。一鸦条约最恶心的一点是鸦片,而不是开埠和百分之五的关税,只要不搞鸦片,就算零关税照样还是大几千万两的贸易顺差。 英国人还能琢磨出鸦片这鬼东西,日本此时能琢磨出什么? 这不是日本一家的问题,而是此时全世界都在琢磨的问题,怎么才能在与中国的贸易中达成顺差? 面对这个近乎无解的问题,能把瑞典人逼到跑到广东偷蚕种,尝试在斯德哥尔摩这个纬度比黑龙江还要高的地方养蚕;能把法国逼到用科学院的院士送来中国当传教士,在禁教前主动跑到江西去传教,到处送礼,想窃取瓷器技术;能把英国逼到用行政手段禁止英国百姓穿纯棉衣服。 如果不琢磨贸易,而是琢磨战争和征服,这个时代对日本而言更是死路。 日本现在想要往外走,只剩下鲸吞大顺一条路。四面都被锁死了,只要开战就是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谁也不会再给对方机会。 而大顺可以借助日本的地形和封建制,肢解日本,难度小得多;日本却只能鲸吞大顺,无法肢解,难度已经不是逆天可以形容的了。 所以刘钰才反问德川吉宗,你强军之后想干啥?战争为政治服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的战略打算是什么? 他想了十年,没想到日本还有什么活路,此时他是真的很好奇,德川吉宗是不是能说点让他茅塞顿开的东西。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刘钰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但也真心想得到一些能让他惊呼人外有人的点子。 这个问题彻底把德川吉宗问愣住了。 看着刘钰写的字,德川吉宗微微张着嘴,半后仰着脑袋,活脱脱变成了一尊木雕。 就算天下有变,大顺无暇东顾,然后呢? 造舰、练兵,然后呢? 收回租借地,然后呢? 就像刘钰说的,一不敢动武士的利益、二没有五饼二鱼的本事,若只是为了闭关锁国金银不外流,终究还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 提起笔,犹豫了许久,终于在上面写了关于荷兰的问题。 “有人进言,或可效荀文若驱虎吞狼之计。以独占开埠贸易权为饵,承诺荷兰只要赶走贵国,即可独占日本之贸易。刘君既有谋略,谋而后定,想必也考虑过此事。难道,在刘君看来,此计亦不可行?” 这和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变并不一样,待天下有变,总结起来是“尽人事、听天命”,靠的是天命,人事只是为天命到来那一刻的准备。 德川吉宗知道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来看,刘钰远胜幕府阁僚,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想通过刘钰的回答,看看刘钰对荷兰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刚刚刘钰开玩笑让德川吉宗去学陈涉世家的故事,弄得德川吉宗哭笑不得。如今这几行字送到刘钰手里,哭笑不得的就变成刘钰了。 看过之后,心道就这? 从开战伊始到现在,刘钰觉得日本这边的应对,简直就像是在给他展示“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到底该怎么解释。 刘钰不怕日本人有脑子,有战略思维。就怕他们没脑子,没战略思维,到时候脑袋一热,又凭空多出许多麻烦。 此时觉得有必要让日本人彻底死了这条心,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了德川吉宗标准答案。 “荷兰人擅长贸易,他们的贸易是成体系的。” “将军根本不知道日本在荷兰贸易中的地位,到底是什么。今日我也不妨告诉将军。” “荷兰人对日贸易的目的,是拿到金银,然后在广东、福建和松江花掉。因为荷兰国不产金银,而天朝商人只要白银,并不接受呢绒抵价这样的交易方式。” “我说的再明白点,荷兰人的目的,是为了和天朝贸易的时候有足够的现金,所以才要和日本贸易。” “就像是一个人想要杀人,而选择练剑,不是因为他喜欢剑术,而是因为他想要杀死仇人。而为将军出这个主意的人,却以为他只是喜欢练剑,于是让剑客拜仇人为义父。这简直有些可笑。” “将军的幕僚们,总是这样,搞不清楚做事的目的,也不清楚政策是否行得通。于是才有了《禁止租佃法令》这样的拍脑袋的想法。”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强军之后,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然后就要强军。” “你们也根本不知道荷兰人的贸易体系到底怎么样,然后就觉得可以驱虎吞狼。” “这是贵国谋士最大的问题,不知目的、毫无大略,总认为定下一个计策之后,一切都会按照你们定下的计策发展。” “在此,我也不妨劝劝将军,若荷兰人能跟着天朝一起在日本吃肉,他们是乐意的;若是为了日本让荷兰与天朝开战,他们是不敢的。” “因为……荷兰人有脑子,他们知道做事之前要先想清楚目的、收益、回报,以及战争该怎么结束。” “从始至终,荷兰人的目的就很明确,拿到天下之中的货,在西洋卖出去。” “为了前者,他们不惜强占舟山、琉球;为了后者,他们和西洋大国都打过仗。” “现在前者已经达成,他们所困的是后者。这是主干,而对日贸易,只是这条主干上的分支。” “其实,这个思路的方向是对的,但具体到细节,日本可以依靠的不是荷兰,而是有意问鼎天下、制礼称霸的大国,而且这个大国还不能是天朝,这个大国要求天下制礼、登基为世界天子、定五服、分远近,自认大顺竟要问鼎之轻重,方有可能‘以夷制夷’,扶植日本。” “将军想来也看过不少荷兰风说书,以将军看来,荷兰国有做‘世界天子’的雄心吗?有做‘世界天子’的实力吗?或者,西洋诸国此时可有此等雄霸之国?” 德川吉宗看着这个回答,梳理着刘钰要表达的东西,心里越发沉重。 越是梳理,越觉得刘钰说的句句在理。 中荷贸易是主干,而日荷贸易,只是这条主干上的一条枝丫,为的只是拿到日本的金银,去大顺买东西。 荷兰人不会为了枝丫,而去砍掉整棵大树的主干。 现在想想,所以荷兰人在开战之后,第一时间拒绝了出兵;战事已定之后,才提出希望和大顺一样可以在五处开埠地贸易。 主干是什么,显然已经再清晰不过了。 荷兰人虽然承诺过可以帮助日本,但到底是不是口惠而实不至? 后面说借助外力的思路是对的,但只有“天子”,才会用“以夷制夷”的手段。如今世界,谁人敢称世界之天子?谁人又有制礼天下之雄心与实力? 德川吉宗从荷兰风说书上得来的、可怜的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让他确实找不出这样一个国家。 再想一想,德川宗武的思路,也不是希望外部势力做天子,扶植日本以夷制夷。 而是类似于“周借殷商征东夷而起”,内心仍旧认可中华是天子,只是盼着中华征讨蛮夷而至无力关注日本。 这不是盼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因为一条兼香说,若秦失其鹿,最大的可能是赵佗自立为王,日本没有逐鹿的资格,反倒很可能被大顺的海军当成桂林、象郡,以大洋为五岭四关、以军舰为五十万南海郡老秦。 这个条件已经很苛刻了。 首先要不是大顺内乱,而是南蛮势力和大顺起了灭国之战规模的冲突。 其次要是外部势力和大顺在海上两败俱伤,而且还不能一方全胜,否则赶走虎来了狼,无甚区别。 然后还要这场战争要持续二十年,以给日本削藩、造舰的机会。 最后还要大顺海军全灭、南蛮的海军也全灭,以致日本渔翁得利。 这四个条件缺一不可,可实际上这四个条件全都达成,不只是天佑那么简单了,而是天帝拜了日本做爹的这种程度。 就算这一切都实现了,可这又绕回了刘钰问他的那个问题,就算有这样的机会,日本的目的是什么?想靠战争得到什么? 如果是闭关,那怀璧其罪,早晚还是要被打。 如果是废除不平等条约,大顺现在就可以照朝鲜会同馆贸易之例,给日本在大顺划出一片地方,把关于贸易的不平等条约换成对等条约,有区别吗? 在一阵沉默中,刘钰第一次尝试着用日语说了一句话。 “将军,如果我认为日本还有卧薪尝胆的机会,这一战枢密院不会这么打的,而是会直接把日本拆回战国时代。” 第一七零章 屎里掺饭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德川吉宗最后的一点希望,话入耳中,气血翻涌,眼前有些发黑。 许久,才让眼前的黑暗散去,头脑一阵恍惚。 稳住心神,不想让刘钰看出来,只好提笔写道:“我以为是刘君要养寇自重。” 刘钰拍拍额头,笑着摇头。 “养寇自重,是寇要有威胁。将军啊将军,我给你三十年时间,你能凑得出威胁到威海的舰队吗?三十年后,我可能都入土了,有这么养寇的吗?” “与其说是养寇自重,不如说是光源氏养若紫。我想要一个合格的幕府将军,至于谁当幕府将军,那倒不重要。” “将军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若是想通了,就谈谈朝贡之后,大顺如何保护幕府之稳定的事吧。” 他总算是用了一个日本产的典故,也不知道德川吉宗是不是看过这本小说。这个时代女人和物品差不多,以夫为纲,倒也符合朝贡之下的一种类比。 德川吉宗心里有些不痛快,对这个比喻感到有些屈辱,但刘钰之前的话已经让他陷入了一种绝望。 几个月前,他作为幕府将军,还在喊着口号:就是另立新君、把幕府旗本打光了、幕府倒台、自己战死,也绝不和谈! 而现在,面对刘钰屈辱性的比喻,内心却已经开始了动摇。 漫长的纠结中,考虑着刘钰提出的日本复仇计划的种种不可能,即便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认可,刘钰说的没错。 日本,好像真的没有机会了。 试探了半天,也没试探出大顺将来的战略,到底是不是尚有继续开拓之心。 反倒是觉得,按刘钰所言,大顺开战也需要有目的。 似乎除了做世界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外,好像按刘钰的说法,似乎也没有对南蛮开战的必要。 连日本都能让做出一副让荷兰人前往江户朝贡的样式,如果天朝只是为了朝贡,只需要礼部和官员在国书上动动手脚,就全成朝贡了。 难道说就到此为止了? 沉默许久,德川吉宗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颜面,面子这东西要有第三者在场才有价值,现在只有两人在这,递送文书的又不识字,并无什么颜面需要去考虑。 “天朝,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幕府?” 真就按照刘钰说的光源氏计划那般,放下了脸面,询问大顺的目的。 或许可以听。 或许可以照做。 也或许可以从这些要求中,参悟出一些道理,或者猜测大顺的目的。 刘钰见德川吉宗终于在表面上低头了,他也没有再刺激德川吉宗,本来他想说的是“像将军这样的幕府,正是天朝想要的,只要将军废除节俭令、不得干涉买卖用何种货币即可”。 但要这么说,有点过于羞辱,就像是说德川吉宗在大顺眼里就毫无威胁一般。 真要说起来,刘钰对幕府的要求也真的不多。太难的政策,幕府也根本办不到。 反正现在日本的情况就挺适合贸易的了,日本不存在土改的问题,一人一作、禁止买卖、租佃刚有苗头就开始打压。但日本的武士阶层吸了太多血,导致百姓根本没啥消费能力。 也正好现在大顺这边的工业革命还没开始,主要还是卖一卖奢侈品……比如玻璃,此时可不是生活日用品,而算是奢侈品。 日本距离太近,又穷的可以,不是一个合适的工业革命后的市场,但却是一个完美的前工业革命时代的、消费主力完美符合大顺手工业优势出口物的市场。 武士吸血,对大顺而言其实算是好事。血就那么多的定量,均分下去,奢侈品市场反而缩小了。 “将军不用急着问天朝想要什么样的幕府,应该先听听天朝给出的条件。” “若幕府能够照行,天朝保证不会售卖给诸藩武器,也不会直接和诸藩交易。” “幕府将军的册封,天朝不会干涉,如果能执行嫡长子继承制,那最好。如果不能,天朝礼政府也会以‘幕府非王,选贤不选长’为理由,不会如同朝鲜那般对宗法礼法盯得特别紧。” “如果有人倒幕,天朝会出兵支持。规模一定比岛原之乱中荷兰人支持程度高。甚至可以派军队镇压。” “天朝保证幕府将军的世袭,并且赐予郡王爵。” “如果日本遭受了南蛮入侵,天朝必然出兵。” “天朝不会接受任何私自前往天朝的日本人,一经发现,立刻抓获,送归幕府处置。” “可以适当售卖幕府一批火器。” “在幕府财政困难的时候,天朝海商可以借款给幕府,年息只有百分之十五,以关税作为抵押即可。” “如果再度出现享保饥荒这样的惨事,天朝可以调动一批粮食进行救援,帮助幕府稳定局面……” 一些不可能明着写在条约上的条件,被刘钰一一说出。 条约签订,是两国之间的事,是以主权为签字人的。而这些条件,则是私下里与德川氏的条件,根本不是幕府这个官方部门。 德川吉宗看过之后,直接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民意沸腾,要求削藩、归政、公武合体呢?” 刘钰心道你愿意怎么合就怎么合,老子在意的是你的经济制度,可不是名义上是否统一。 只要还是农兵分离、只要还是土地封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幕府是成不了事的,没有主动把自己改死的改革。 “将军要怎么削藩?各藩的武士怎么办?土佐的情况,将军应该知道吧?山内氏鸠占鹊巢,长宗我氏的旧部一直不满。搞一堆谱代大名、亲藩大名替代?” “还是准备效商鞅,废井田、废武士、废藩置县?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另有说法。” “要是将军急躁,我觉得礼政府就等着翻《谥法解》就好了。” “但若不急躁,也不是不行。”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德川吉宗的意料,他只是想试探一下,可看刘钰这意思,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好像还挺支持。 这让德川吉宗一下子警觉起来,但凡刘钰支持的,八成藏着什么鬼。 而且可恶的是,刘钰支持的东西,往往还能拿出可行的解决方案。 警觉之余,德川吉宗还是问了问,如果真想效法商鞅,废井田、废武士、废藩置县该怎么搞。 “权谋之术,无非平衡。就像天朝儒学为尊,朝堂却不能只有一家之言,故而扶植良家子,以非儒学问,维系平衡。但天朝早已废了封建,只需要平衡之术即可。” “幕府却不同。天朝废封建,用了整整千年,从商鞅变法,到推恩之令,再到九品中正,直到科举取士。” “幕府要把这千年的路,短时间内走完,就需得手里有兵,而且这兵,不能是武士。” “要能打天下,还得能治天下。如今能治天下的,唯有儒生。” “所以,天朝怕儒生一家独霸朝堂,故要平衡;幕府欲要将来废藩置县,必要扶植儒生。” “文靠儒、武靠武士正兵外的奇兵。” “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但现在却有机会了。” “先要当好买办,废除节俭令,以贸易货物削弱各藩财力,幕府才能多出来财富养兵。” “开办学堂,传授儒学,教授儒学大义,培养一批武士之外的能认字的。而且为了防止和武士同流合污,又必须学的与武士不同,儒家经典最为合适,朱子学尤甚。而且要广学汉文,以便解读经典,使之与武士不同,各有仇恨,难以一致。” “这需要钱,将军正好可以用做买办的钱,开办学堂。” “学堂之外,派遣年轻儒生前往天朝学习兵法制度,用当买办的钱,组织奇兵。” “奇兵以百姓为主,不要武士。专习火器,以儒生为军官。” “如此,三十年后,当有数十万精通汉学之儒生,亦有数万火器犀利之奇兵。既可打天下、又可治天下。” “此事不可急,需奋数世之余烈。而后废封建而行郡县,科举选拔以为官员。废除武士世袭,最后支付这一世的俸禄,日后一切与平民无异常。此所谓一劳永逸也。” “先开源,然后节流。万万不可先节流,然后开源,不然还没等井挖好,武士们叛乱,直接把井推倒了,把你就埋井里了。” “怎么开源?当然是当买办了。不当买办,那就没办法开源。我去过土佐,百姓已经被压榨的一点油水都没有了,所以想要榨百姓是榨不出来了。” “我念及将军对我建设海运的帮助,所以我才给将军送来了开埠、关税啊。可惜将军不但不领情,反而怨恨我,这让我感到很不痛快。” “而且吧,当买办还有一个好处。日本不是天朝,不是一统的。百姓只会怨恨他们的领主,而幻想着将军是个青天大老爷。” “若是使劲儿卖给诸藩大顺的货物,诸藩财政困难,就会更加使劲儿压榨百姓。到时候,将军要废藩置县,百姓岂不赢粮景从?” “若安心做买办,一年如何不弄个几百万两?只要有钱,就能办学校学儒学,就能编练奇兵代替正兵。等到奇兵强大到足以胜过正兵、等到日本积累了几万儒生,何愁大事不成?” “金银是个啥呀?真要是将军废藩置县,广播朱子之学,公武合体,三纲五常,日后不要金银,废了金银,如大明发纸钞,不也一样吗?待到废藩置县、日本稳定之后,幕府发行纸钞,强令百姓将金银上缴交换纸钞,而以金银买卖天朝货物。以天朝货物为基,锚定纸钞之值,岂不美哉?” 第一七一章 守土官长 不怕日本有雄心野心甚至复仇之心,就怕日本躺平等死。 真要是躺平等死,来混不吝的手段,强化《节俭令》、强化禁民间戴金银、严令武士要安贫乐道不要穿丝用瓷,继续用旧有的统治方法来继续统治,深化社会死气,那大顺这边就只能再打一遍。 但只要不躺平等死,就绕不过一个问题。 钱。 就刘钰去江户送地瓜之前,连削弱诸藩的参觐交代都停了的财政情况,真就是除了当买办之外,再没有别的来钱方法。 腐朽的满清可以搞十三行,垄断对欧洲的出口贸易,顶着火绳燧发的半代代差,从巴尔喀什湖打到尼泊尔再到缅甸。不是所谓武德充沛,唯能氪金、且几十年能氪得起十一二亿两而已。 日本可没有能大宗出口的东西。八十年前短暂的瓷器雄起,不过是因为明末大乱,欧洲人在中原拿不到货,恰好丰臣秀吉在朝鲜战场上抢了一些瓷器工匠。 既不能靠出口挣钱,那就只能选择靠进口挣钱。 刘钰好心好意地给了百分之六的关税,可不是大发善心,而是让幕府有动力扩大进口。反正穿得起丝绸的,也不差这百分之六的税。等着日后机器纺织业发展起来了,需要扩大日本百姓市场的时候,再打一顿要求降关税就是了。 德川吉宗就知道刘钰没安好心,看刘钰写的“岂不美哉”,心道金银这么无用,你怎么像是苍蝇见了血似的?你大顺怎么不把金银都送人,岂不美哉? 但现在也正是前有狼、后有虎。 就刘钰这副一脸求财的模样,德川吉宗确信刘钰还有半句话没说。 幕府要是搞节俭令,那大顺就可以换个幕府,大顺自己搞征服可能有点麻烦,武士怕被四民平等、取消特权,一定会拼死抵抗;但从伊达氏到毛利氏再到锅岛氏,扶植一个新幕府难度还是不大的,满打满算三四万有大规模野战能力的旗本,打一场萩城之战规模的野战,德川幕府自己就会崩解。 不改吧,慢慢等死。 改吧,好像刘钰给出的办法,真的是唯一可行的。前提是幕府仍旧统治,要不然办法倒是挺多的,不止这一个。 德川吉宗已经吃过甘薯救荒和铸币改革的大亏了,现在真的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细细琢磨了一下刘钰给出的思路,好像也的确是可以实现的。 如果每年的关税、特许专营、硫磺铜料专卖等,能给幕府新增三四百万两的收入,确实可以养得起一支一两万人的正兵之外的奇兵、也可以在德川直辖领的核心地区开办一些学堂。 别的选择都不现实,不管是英国还是荷兰,此时还没有展示出足以让日本震惊的实力,而且在这么多年的锁国惯性之下,只能学西洋之器,绝对不可能学西洋之道。 汉学在日本本就有很广泛的基础,作为中华文化圈的亚文化和衍生文化,上上下下儒生并不缺。而且基本上也跟得上时代的主流,大顺这边全面反思朱子学、日本这边也开始出现了古儒一系。 不过,这件事对整个日本、整个德川幕府的统治而言,却也有一些让德川吉宗犹疑不决的地方。 “刘君为中华之人,却不懂儒家大义,亦不知名教之德。” “宋时,苏子言: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 “贵国之大儒顾炎武,亦曾有著作流传长崎。以其所言,以为宋之亡天下,实亡于王荆公变法。若如青苗法等害民之法,其害于百姓者,可以一日而更。” “然荆公变法后,人心趋利而忘义,这正是宋亡天下的根本。这不像是害民的青苗法,知道有害可以一日废除。这种趋利忘义、结党言利的风气,为祸百年而不知。” “《小雅·角弓》言: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猴子爬树不用教,自己就会爬。可王荆公动辄谈钱、谈利,这却是在教天下的‘猴子’爬树,让天下士、民,都趋利忘义。” “刘君既叫我于日本广播朱子之学,却又叫我鼓励奢靡消费;叫我办学求贤而奖儒生,却又叫我不准武士安贫乐道。这何异于南辕而北辙?” “幕府求利,这难道不是让日本的风气‘教猱升木’吗?若不成,日本之风气为之一变……届时便无有退路。” “若不行之法术,不成,还可以退回武家法度;行此法术,风气一变,退而不能。” “刘君这是刨根之术,唯可进,而不得退。” 刘钰看罢,盯着那句“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心道你自己信吗? 无非是担心事情不成,武家制度崩溃,又没有完成统一削藩的大业,以至于退路都没有了。 这就是标准的干大事而惜身,老琢磨着留退路,可现在不是你想退就能退、想不往前走就不往前走的。 真要是大搞节俭令之类,收拾完南洋的荷兰人,一看日本这边的贸易量没有巨额增长,肯定还得再打一顿,那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这又何必呢? 不搞节俭令,不用行政手段控制贸易量,那武家制度必然崩解。 心道反正由着你折腾,真想折腾,不折腾个几十年,两三代人,是折腾不明白的。两三代人之后,时代早就变了,到时候大顺的工业,就巴不得去掉武士阶层,有个更广阔的日本底层市场。 日本既不像印度只是个地理名词,至今还没有早期的民族意识;又不像印度气候适宜耕地众多,是大顺周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棉花、靛蓝的原材料基地。资源也缺乏的很,这就不适合作为一个原材料基地,搞正统殖民统治。 这时候见德川吉宗还在琢磨着退路,刘钰也直接亮出了獠牙。 “此事,不在于将军,而在于天朝不允许将军往后退。将军若想留退路,天朝的货物如何卖的多?那这一仗不就白打了吗?难道将军真的想让天朝再打一次,或者扶植一个新的、更喜欢拿关税和专营贸易之利的幕府将军?亦或是想着各藩自由与天朝贸易?” 咄咄逼人的笔锋之后,是江户海面上的巨舰大炮。面对这样的屈辱,四周并无外人,德川吉宗知道大顺不可能允许他还有退路,只好询问密约的内容。 即,幕府到底要答应大顺什么条件,大顺才能保证德川一族的统治,保证日后德川削藩时候大顺不会反对。 这些不可能明写在条约的内容,也正是刘钰这一次同意和德川吉宗见面的理由,他可不是来和德川吉宗辩经、谈国家之所以存亡到底在强弱还是道德的。 密约的条款,也没有多复杂。 先是大顺这边出人,在五处商埠处,协助日本国办理海关,检查关税。 明确关税之后,上岸且缴纳了关税的货物,沿途不得再加任何的税种、厘金等等类似的东西。 大顺为幕府提供一批火器和几艘军舰,当然是花钱买的。作为回报,幕府要出人,协同大顺的官方人员一起,完成日本国国土的勘探和绘图,以示服从。 幕府不得出台节俭令之类的条款,也不得禁止商人前往开埠地贸易,更不得硬性规定商人所用的货币种类。 是元文钱、还是享保钱,亦或是更早的金银钱,大顺这边的商人,会和日本上古商定兑换数量和含金银比例。 幕府也不得禁止大顺海商和日本国的金银兑换商人进行交易,幕府不得硬性规定金银兑换比,一切由双方商贾进行协商。 在涉及到大顺商人在日本犯罪的问题时,由大顺驻派长崎等地的办事人员,会和幕府的商埠奉行,一同办理。 幕府不得私自与西洋诸国进行外交活动,一切与天朝体系之外国家的交流活动,必要汇报京城,由京城出面进行交流。 幕府有义务维系锁国体制,除五处开埠地之外,如有各国商船私自前来贸易,尽数击沉、捕获。 如朝鲜、安南等国的船只,“漂流”到了日本,应尽快送往长崎,由大顺这边将其护送回国。漂流至日本的船只货物,可归幕府所有,若朝鲜国对此有疑问,由大顺朝廷出面协调。 稻米、小麦等粮食,不管是出口还是进口,关税应该全免。两国应互通有无,以利百姓之无饥。 为低调处置萨摩藩,以及监视萨摩藩日后不再侵琉球,大顺要在萨摩用一块地,天朝驻扎一支军队。地钱由大顺出,由幕府出面,调换转封为幕府直辖,再借给大顺,只是没必要传的沸沸扬扬。 大体上就是这么几条,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金银套利、朝贡藩属无主权、关税货物下船不增税、禁止“殖民地”之间绕开宗主国私自贸易,以及卡在萨摩藩和琉球之间,监视西洋人来日本的必经之路。 因为贸易顺差,美洲、欧洲、和日本的白银大量地涌入中国,所以导致中国的金银兑换价从二三十年开始逐渐下跌。而日本因为白银外流、黄金产量不低,都使得金银兑换比值很高,使得大顺的海商完全可以靠金银差价,数年之内把日本的金银价榨到大顺同等水平。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是涉及到上千万两白银的大利润,换言之十万吨吨位的海军,自是要仔细和德川吉宗谈清楚的。 日本有奇葩的关东用金、关西用银的货币习惯。东部惯用金,最先感受到冲击的,肯定是德川氏直辖的领地,这事儿要不说明白,一年之内德川氏肯定要嘀咕。 第一七二章 日本之马尔萨斯 不过这种冲击,也未必是坏事。 金子能换的白银多了,而大顺延续着张居正的改革,基本上可以算是白银做基准货币,幕府这几年的财政可能还真有可能大有好转。 说不定幕府还觉得,开关挺好的,你看手里的黄金越来越值钱的,原来一两金能买的丝绸,现在只要八钱就能买到了。 德川吉宗考虑了一下刘钰提出的秘密要求,除了绘制地图这件事外,别的其实都很容易答应。 本就存在先当几年买办攒钱的想法,他也怕刘钰真的因为节俭令等再来打他,本就想要这么做,还能换回大顺对幕府延续的承诺,可谓很值。 唯独就是绘制地图这件事。 既是日后安危皆在大顺之手,也是彻底臣服的一个标志。即便大顺还没有压迫到让日本上交版籍,留了几分颜面,但只怕日后再绘制大顺全图的时候,一定会像朝鲜的情况一样,把日本也绘制在版图之内。 但这时候实在没法反抗,负责谈判的松平辉贞已经说过这个密约的事了。不答应这一点,大顺是不可能卖枪炮和军舰给幕府的。 二百万两白银对幕府而言不是笔小数目;被大顺站在国土上绘制地图,也不是件小事。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况且如今各藩各有心思,恨不得争着抢着当鱼肉,德川吉宗亦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能答应下来。 对刘钰的承诺和保证,他还是信得过的。如果真不是这样的心思,那也实在没必要卖给幕府枪炮,只是刘钰挖的坑到底在哪,他至今还没看出来。 坑,肯定有。这一点德川吉宗很确信。只是到底是十年后才陷人?还是百年后才陷人,那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明知是坑,可跳下去的诱惑还是极大的。 “这些条件,不需要签订条约。一则传出去不好听,天朝也恐日本的一些愚昧百姓以赵构暗讽;二则古人云信不由衷、质无益也。” “不论如何,既是将军答应了,咱们亦算是同朝为臣了。将军封个郡王,到时候我若见了将军,还要行礼哩。” “既都是勋贵一族,正该与国同休。天朝不亡,则幕府难灭,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 德川吉宗也只好点点头,确实,这玩意儿要是明明白白地写在条约上,确实不太好。 好在大顺的保证对德川氏而言,诚意很大。尤其是在册封世子的问题上,可比朝鲜那边宽容多了,朝鲜那边换个世子,还得和礼政府打几年嘴炮,完后还得送礼。德川氏这边,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和德川氏之前“奏请”天皇延续将军之位差不多,区别不大,换个人奏请就是。 两个人又讨论了一下武器交割的时间,确定了在第一批赔款到位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顺这边可以先租借给德川氏一批水手和军官,作为教官,教授德川氏属下的人怎么开船、开炮。 可谓是诚意满满。 这种诚意满满的背后,更加剧了德川吉宗的绝望,看得出刘钰真的是一点都不担心日本将来反噬。 以之前的经验来看,德川吉宗认定刘钰看事很准,如今如此诚意卖枪卖炮,原本想着只是表现一下绝望,会面之后是真绝望了。 两人商定了后续的一些重要问题后,会面就此结束。不过刘钰暂时也不能立刻离开,大阪开埠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件事要交给在德川吉宗看来有能力且忠心的阿部正福来做。 后续的一些细节,还需要阿部正福和刘钰进行一下沟通,尽可能做到双方都满意。 会面结束后,德川吉宗召见了阿部正福。 在正式任命他为大坂城代、总摄开埠海关诸事之前,德川吉宗很深入地和阿部正福进行了关于开埠后法令的交流。 阿部正福认为开埠之初,没有经验,也缺乏时间,暂时不能够组织起专营制度。 应该先允许商人自发贸易,待熟悉了开埠贸易之后,再由幕府挑选出合适的大商人,组织株仲间。 所谓株仲间,就类似于股份制垄断,一家称之为一株,仲间为伙伴之意。也就是几家合伙,买断某种贸易品的专卖权,这样便于幕府收取利益。 阿部正福的思路便是先让商人广泛竞争,胜者通吃,由幕府授予胜利者特权,强化专营。 前期在竞争阶段,也容易总结出市场的规律,幕府亦可亲自下场,看看什么赚钱投入其中,赚上一笔。 鉴于金银价的问题,阿部正福则建议这一次赔款大顺尽可能赔给白银,幕府准备囤积黄金。等到金价上涨的时候再抛出,从而套利。 之前的海商也不止一次用金银差价套利,日本有这方面的经验。原先可以管制,但现在既然彻底管不住了,这钱还不如幕府直接下场,自己去赚。 既然幕府铁了心要拿关税填补财政亏空,而且也确实找不出更好的填补财政的方法,阿部正福也只能贯彻幕府将军的意志。 一方面阿部正福站在公事的角度去看,开埠对日本未必是一件坏事,他有自己在福山藩改革的经验,也有自己对经济的理解。 另一方面,站在家族和私心的角度去看,自己这个大坂城代肯定只能是暂摄开埠事宜。若是自己能够做的好、做的完美、做到了让幕府有钱花,日后阿部一族肯定是要增加封地,距离幕府中枢也就更近了一步。 如今正适合和刘钰勾兑一下,做到幕府满意、大顺也满意,这就是他这个大坂城代能否继续干下去的第一道考验。 德川吉宗也没有把和大顺之间的密约内容告诉阿部正福,只是说了说日后财政收入的思路,他这个大坂城代只要能尽快把钱收上来就好。 事物都是正反面的。 进口关税收钱越多,同样也意味着日本金银外流的越多。 但日本的金银外流,那是政治家要考虑的事,比如已经故去的新井白石。而现在,已经定下来要靠关税和专营来充实财政的幕府,已经不可能再去找一位政治家来制定决策了。 几日后,刘钰即将乘船离开,前往下关换约的前一天,阿部正福特来见他,对开埠后的关税、经营、司法权等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讨论。 大方向上,要和德川吉宗先谈定。 小细节上,要专门的刀笔吏来商榷。 不大不小的这些问题,作为将来开埠的指导方向,两边的身份都算是比较合适。 两边见面之后,阿部正福先介绍了一下自己。 刘钰则是习惯性地问了问阿部正福,在做藩主的时候,对本藩的财政问题是如何改革的。 从一个人的施政政策,大约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经济学趋势。日本封建制下,诸多藩都在不断试错,各种奇葩的政策层出不穷,这种细节正可以为谈判交流做到心里有谱。 阿部正福便将自己主持改革的思路大致说了所。 控制人口数量、限制结婚年纪、严格执行嫡长子继承制、弟弟给哥哥当佣人等,从而确保土地不要彻底碎片化,使得百姓拥有一定的抵抗灾荒的能力。 同时对于已经零碎化的农民土地,不具备长子继承确保土地不拆的太碎的条件的,则默许豪商、豪农兼并。 虽然鉴于德川吉宗和德川宗春的路线之争,阿部正福之前口头上是支持德川吉宗的节俭令、反对德川宗春的‘鼓励食禄阶层消费才能促进经济’的说法。但其实阿部正福内心是支持德川宗春的路线的。 阿部一族一直致力于进入幕府中枢,出过不少人物。岛原之乱阿部正次敢先斩后奏,主动承担责任要求各藩准备武力镇压;黑船事件后,签订日美条约的也是阿部家阿部正弘。 既想要进入中枢,也免不了需要钻营、关系、送礼,财政状况一直困难。农民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只能琢磨着从豪商豪农那搞一些,故而经济政策也倾向于扶植工商、在保证嫡长子继承制和晚婚制的前提下默许豪农兼并经营、依靠武士这种食禄阶层的消费能力活跃经济。 阿部正福大致介绍了一下,刘钰内心也就给阿部正福定了性。 大顺这边,因为儒家传承的文化基因,天然亲近西蒙斯第为代表的小资社空想,后世也继续延续,在文化上天然亲近小资社,多数人不喜欢冷冰冰的、理性的科社,当然也讨厌资本主义。 这个时代,从何心隐到黄宗羲再到颜元李塨等,都试图复古,把现有的生产力强行塞回旧有的生产关系里,复归完美的农业宗法制田园牧歌、仁政下的井田制、手工作坊行会宗法化用温情掩盖。 而日本这边,则可能很亲近马尔萨斯那一套。 日本土地狭小,嫡长子继承,如《楢山节考》里那般人老了就扔到山里去。 可能若是没有外部势力侵入,自行发展下去,多半在封建与资本的交替期内,马尔萨斯主义会大行其道。 阿部正福的人口政策是一个方面的体现。 再一个就是马尔萨斯著名的“第三者必要论”,在日本这个食禄武士占据统治性力量的国度,绝对会被宣扬光大。 所谓第三者必要论,就是说:开工厂的,卖的所有的货物的钱,肯定比发给工人的工资和设备损耗原材料费用等要高,毕竟要赚钱嘛。 这就会导致生产过剩,因为总的货物价格肯定高于工资,卖不出去怎么办?这就需要一个第三阶层。 这个阶层不生产、只消费。比如,武士、贵族、武士的仆从……他们的存在,就能避免生产过剩导致的经济危机。 所以要保证封建贵族的存在、保证封建食利阶层的存在,才能发展工业…… 这简直像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 如果没有西洋势力的入侵,各自衍化,再加上日本被大顺锁死在这,无法外扩,也无法废弃武士,多半会衍化成这般模样,衍生出这等理论。 单就此时阿部正福提到的他在福山藩改革的情况,这苗头已经很严重了,只是缺乏系统理论。 刘钰心道,这倒是个完美的可以忽悠日本的理论。商人喜欢、武士喜欢,至于农民,就从下关到这边一路的考察,已经自发生一两个就不生了。 当然,大顺也喜欢。日本的“第三者阶层”对此时的大顺,可真是太重要了,就指着他们买货呢。确实,能促进工商业的发展,只不过促进的是大顺的工商业,未必是日本的。 第一七三章 四凶 藩政体系之下,在享保大饥荒之前,日本各藩都在框架之内尝试着不同的变革,试图扭转财政亏空。 有鼓励消费刺激生产派、有专营专卖敛财派、有上下节俭藩主带头只吃米团子派、有废除金银强行发行纸币藩札金圆券派、也有阿部正福这种减少人口确保小农不要零碎化派。 整体上,全失败了。一场享保大饥荒,除了伊达家的仙台,剩下的全打回了原型。仙台藩那是顶着60万石的义务,享着200万石的实利,手底下还有铜矿自己铸钱、鲍鱼海参等俵物也是长崎出口的主力、享保年的虫灾冷夏也没影响到那,这实在不用啥政策。不作死,财政一般不会出问题。 刘钰是看不上这些人的改革思路的,很多连修补匠的水平都不如,但这时候却是抡圆了猛吹阿部正福。 因为阿部正福在太田资晴背锅“被”自杀之后,成为了新的大坂城代,而且看样子是要暂摄海关诸事的,显然日后必可称为幕府中枢中的中枢。 这种人,对将来日本的政策,是有很大影响力的。 待阿部正福讲完,刘钰先是做出一副震惊的神情,随后收敛,赞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吾观日本各藩之施政,多半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唯独阿部君的手段,竟有治本思路。” “人口日多,而地不加增。粮食产自地里,地不加增,人却增多,人不吃饭会饿,人多了,粮食不够吃,这难道不就是祸乱的根源吗?” “多子分地,土地零碎,难有余粮。但有饥荒,则不能生存,只好将土地抵押给豪商豪农。武家制度的根基,却是份地制,如此岂不破坏根基?” “吾观列国之政,无有不如此者。” “《左传》云: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今观之,则恐此四凶犹在。” “若人口日多,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必化作战争、饥荒、瘟疫、动乱,以此将人口控制在一定的数量。” 这是在和日本人谈话,又是在禁天主教风气极重的此时,刘钰自是不好用“天启四骑士”来比喻,只好搬来了舜流四凶。 反正都是四个,差毬不多。 他是一边在朝廷里和皇帝说过,科学院说不定可以让亩产上四五百斤甚至七八百斤上千斤、使劲儿移民垦荒;一边又在日本鼓吹马尔萨斯这一套,顺带把马尔萨斯天启四骑士本土化。 阿部正福倒是听德川吉宗警告过,刘钰的话,不要全都相信,尤其是他夸赞的东西,一定要仔细思索里面隐藏的祸心。 可这时候,四凶之论,竟让阿部正福有一种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尤其是关于“武家制度稳定的根基是土地而非人口、人口只要能保证能耕种土地即可”的判断,更像是把他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一般。 而四凶之论,更是让阿部正福觉得,似乎感触到了人家至道,终于弄清楚了战争、饥荒和动乱的本源。 自战国大乱之后,日本的人口确实增长了一波。 但时至今日,已经停顿了,应该说日本的人口是18、19世纪世界里的一朵奇葩。全世界的独立国家都在人口暴增,唯独日本一直是条直线,自享保饥荒之后,更是彻底平稳。 和传说中中了马尔萨斯之毒的法国不同,日本的人口平稳,有其特殊的原因。 法国的面积,也就和四川省相当、略大一丢丢。 但其耕地面积加牧场面积,是接近三亿公亩,折合四亿五千万市亩,几乎相当于明朝成化年间统计的地亩总数了。而人口此时也就和日本相当,两千万人。 法国的自耕农和大顺的自耕农、日本的自耕农,此时并不是一个概念。就像是俄国的革命之后,划定成分的时候,贫农的概念是“只”拥有折合市亩46亩的土地;而法国的自耕农此时确确实实可以做到“节日里家家锅里一只鸡”,所以法国人懒得移民海外,不会像英国人和爱尔兰人一样,活不下去往海外跑。 法国也是嫡长子继承制,法革之后,嫡长子继承制,是“封建社会的旧制度”,要破除旧思想、旧风俗、旧制度、旧习惯,故而实行均分继承法。 这个大顺的百姓自然熟悉,父亲没了,儿子分家,可没说有大儿子把地全拿走的情况,最多也就是占着祖屋就是了。便是大地主也是一辈一辈分地。 法国的百姓过惯了自耕农的美好日子,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们均分继承把土地分成小块,以至后代越来越穷,于是自发选择了少生娃。 日本则是……就算长子继承法,继承的土地,都未必赶得上法国均分继承法各个儿子分到的土地。 这种情况下,整个社会风气几乎是自发地朝着少生的方向转变,溺婴、扔进寺庙、堕胎等等,一般也就生两个就拉倒了。 大顺这边是“赶苗拓业”、“垦蒙垦辽”、“走西口”、“跑鲸海”、“奔西域”、“下南洋”、“闯台湾”,总归还有地方可去。 日本现在是真的没地方可去,又没有先见之明知道终有一日亩产会在化肥良种水利的支持下暴增,这时候说“四凶”之论,只以此时的时代背景而论,那真的是正确到不能再正确了。 再说,都是娘肚子里的肉,爹生妈养的,大儿子继承家业、剩下的儿子给大儿子打工,当爹娘的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最主要的还是课税问题,既以土地课税,检地之后石高确定,那么人口要那么多似乎没用。 自耕农在牛耕铁器时代的劳动极限,是人均三十亩,,算上休耕护地和牲口草场,户均极限在百亩左右。 日本距离这个极限还差得远,既如此,在阿部正福看来,要那么多人口有什么用? 人多了,吃的就多,贡赋不变,就得一揆。 地拆零碎了,稍微有点灾荒,农民就扛不住,直接破产,只好问商人借贷,抵押土地,一无所有。 武家制度下,武士们当然不喜欢中间商,他们希望直接管辖百姓,而不是让土地再经过豪商、豪农的手,过一层油。 这是“国本”,不可不察。 刘钰存了忽悠的心思,阿部正福本身也有控制人口的构想,被刘钰这么一通吹捧,自是很快认可了刘钰的说法。 心里固然存着一丝警觉,但更多的是认可德川吉宗所言的“刘钰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不疑”这句话的前半句,那自然也就只剩下“不可不信”了。 “中华不愧大国也。刘君之言,亦使我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这四凶之论,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刘钰笑道:“此论我亦是受到阿部君的启发,有感而谈。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阿部君在福山施政种种,方才启发了我这样的想法。” “日本国的情况就是如此,财富皆取余土地。假使一亩地产一石米,五斗归公、五斗归民。” “假使一个人种,这五斗米够吃了;两个人种,这五斗米就需混着萝卜、甘薯;三个人种,这就只能饿的请求藩主减免赋税了。” “可藩主、幕府征收的赋税,是按照土地面积,而不是人口。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有什么区别吗?” “再者,若幕府、各藩救济,本来应该饿死的百姓反倒活下来了。活下来生了娃,更多、更穷、更苦、人均土地更少。这本就是违背天道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越是救济百姓,百姓就越苦、越贫。” “反过来,若是不救济百姓,多余的百姓该饿死就饿死了,不该饿死的就不会饿死。如此,就能保证这‘四凶’,年年有害,而年年不大。今日广岛死几个、明日福山死一些,无非一藩之事,不会动摇全国。” “若是不断救济,到了某日,积攒了几十年的‘四凶’之害,全数爆发,如何收拾?” 十分极端反动的话,当着阿部正福的面讲出来,阿部正福也没有感觉到太诧异。 很明显大家都是“贵族”,这贵族嘴上可能说仁义,真正施政的时候,其实都是把百姓当牛马的。 好皇帝、好贵族,是知道牛马也得吃草;而坏皇帝、坏贵族,无非是希望百姓做木牛流马。 刘钰这番话,颇合阿部正福的心思,他心里相当赞同。 不然他也不可能在藩内实行“晚婚少子保证尚可自足的农民不把地拆零碎、默许豪农豪商兼并让‘多余’的人口连老婆都娶不上不留后代”的政策。 刘钰又道:“传闻中,家康公曾说,使百姓半死不活,没有余财,正是政治的秘诀。” “商君亦言:治国之道,需一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此一脉相承之道。” “百姓太苦,则会反抗。家康公之前,百姓贫苦,一向宗整日一揆;之后,岛原百姓天主教一揆。太苦,百姓就会沉迷宗教,而宗教一物,最适合组织百姓。天朝亦有五斗米、黄巾道、白莲宗、摩尼教等,层出不穷;日本的一向宗、切支丹教,亦不可不察。” “百姓太富,就会僭越,不能安守本分。农就是农、士就是士、工就是工、商就是商、贱民就是贱民,这便是本分。若百姓富了,手有余钱,岂不下克上而乱法度礼法?” “日本的百姓为何苦?一则公赋太多、二则土地越来越少而人口越来越多、百姓已不是没有余财而温饱的程度,而是连温饱且不足呢。” “阿部君觉得,日本可以降低公赋吗?若不能降低公赋,那就只能从第二点入手了。” 阿部正福信服无比地点点头,心想此人果然是个说话不可不信之辈。 贡赋自然不可降低,降低的话,武士必生不满。百姓一揆,武士尚可镇压;若武士不满,又靠谁来镇压呢? 既不能动武士的利益,那所有的改革,就只能从小百姓身上琢磨了。 改革的目的无非两点。 钱。 稳定。 钱已经可以靠关税和开埠贸易专营拿到。 稳定,好像确实减少人口是个好办法。阿部正福心想,刘钰虽是敌人,但此人手段极高,自己的想法竟和此人不谋而合,当真可沾沾自喜矣。 第一七四章 看破 带着对刘钰的最后一点警觉,阿部正福还是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刘钰的想法这么“正确”、这么有远见、这么符合天道,那怎么听说大顺经常开仓救济百姓呢? 问出这个很尖锐的问题后,刘钰不得不再一次把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的故事,给阿部正福讲了一遍。 “是以,天朝和日本岂能相同?” “大顺北有蒙古、河套,皆可垦耕;西有西域、绿洲,亦可屯田。百姓尚且还没到无地可垦的地步。” “日本也是一样,此一时、彼一时。若日本此时只有十万户,我的说法那就是不智愚昧了,反而应该鼓励百姓生育,如勾践故事: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 “可日本现在已超两千三千万之众,土地零碎、豪农豪商日多,兼并土地,小农贫苦无依,难抗天灾,此时岂能还用勾践故事?” “或有人想,当以日本之剑,为日本之犁夺取土地。可放眼四周,日本纵有剑,又能砍向何处夺取无主之地呢?” “再说你也打不过啊。” “就算卧薪尝胆,也得三四十年。三四十年后,只怕人口激增之下,‘四凶’之害积累,万一遇到冷夏、火山、海啸等等,四凶之害便会一朝爆发,席卷日本。” “而且之前锁国,百姓愚昧,尚可无忧。如今我朝去土佐、长州等地转了一圈,日本百姓皆知‘均田免粮、唯才是举、四民平等’,一旦爆发,可就不只是以前只求‘一揆’而请藩主减税的地步了。” “这大洋以东数万里之外,倒是有一处蛮荒之地,名为阿美利加。土地数千万,肥沃远胜美浓。” “然则,有钱人自不肯去,没钱人又去不成。若幕府、各藩为日本之长远考虑,当可组织移民。只是数万里之外,必然自立称王,这正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花幕府的钱、利日本万民之将来,却不知幕府可肯做乎?若是肯做,过些日子我将海图送来,幕府出钱造舰,移民,我亦可帮忙。” “但关键这也得有钱啊。” “你看啊,我给你算一笔账。就按元禄检地来算,日本的总土地石高,其实只需要一千万人口。如今却多出了将近千万。每年还要增长二三十万。” “这每年二三十万的‘多余人口’,要运到阿美利加,每个人要保证活过第一年,怎么也得投个三十两银子。少了的话,还不如直接装船到了海上扔海里得了,还省钱省事。” “这样的话,一年就需要多支出一千万两白银。” “幕府能每年拿出一千万两白银吗?” “就算学前明,加增辽饷,日本亦可以为和族之未来,日本之谋万世,苦一时百姓,加‘移民贡’,均摊在每户身上,一户大约不到一两银子。这……拿得出吗?” “有这钱,不如买枪买炮,拒不救济、拒不减贡赋,从而让‘多余’的人口自发饿死,亦或按人丁征税,家里多人丁的,便要增税,从而迫使百姓自然不愿生子。这正是符合天道的行为。对不对?” 阿部正福闻到“人丁征税、以遏人口”后,连连点头,心道此人果然有些手段。 至于说移民遥远的阿美利加,那真是傻子才会做。 这阿美利加在数万里之外,昔年伊达政宗也曾派人去过,往来就要三五年时间,而且风浪颇大,十不存三。 幕府花钱,却让别人到那边自立为王去?这么远,又不可能将贡赋交给幕府,只有傻子当将军,才有可能这么做。 征辽饷征成什么结果,不言自明。况且按刘钰这么算,得一户一年多缴纳一两白银,这如何缴的起? 以三十余年前元禄检地时候的标准来看,有这样一个记录。 和歌山的一户豪农,名为大田才藏。此豪农登记在册的土地,有两町五反,一町大约是十公亩,大约15市亩。换大顺标准,他家一共大约40亩土地。 他的弟弟没有娶亲,作为家人依附哥哥生活,实际上也就类似于奴仆。但兄友弟恭,既是亲兄弟,还是要给买身衣裳穿的,不能光着腚。 家里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有五个仆从依附他生活,算是他的长工。 此人重视水利、知道买肥料肥田,精耕细作,两季种植折算在一起,水田亩产在450斤左右,旱田在250斤上下。 登记在册的土地,按照石高算,是45石,换言之他要在收获的时候,缴纳22石左右的赋税。 但是此人比较聪明能干,又搞一年两季,种一些小麦、荞麦。 合计一年收入大米、小麦、荞麦等一共90石。扣除22石的贡赋,实际剩下大约65石。 按当年的物价,把这些收入全换成钱,大约是1500戋。 1戋大约是4克白银,也就是一年全家收入6000克白银,折算之后大约是12两大顺库银。 自己一家人吃喝拉撒、工具损耗修理、家人一年过年做一身衣裳。 每天要给雇佣的长工每人每天约莫0.3戋的白银,也就是平均一人一天1.2克白银的工资。 麦子价格比稻米便宜,大约是100克白银一石,倭石大约在200斤到300斤之间,很难确定。 换言之,长工干一年能买大约700斤左右的小麦、或者350斤左右的稻米,估计应该是管吃,否则好像发的这点钱不够吃。 一个月的工资是大约30克白银,大约折合是一钱银子……大约是武林外传故事里同福客栈伙计工资的一半。 不谈故事谈历史,人工成本是大顺的大约二分之一、荷兰的八分之一到十二分之一。 日本三十年前的粮价,也确实低的吓人,要是现在还这么低,大顺这群海商搞粮食贸易都能发财。 不过德川吉宗上台之后,最大的改革方向就是稳定米价,防止米贱伤农、伤士,如今米价已经没有这么便宜了。 最后总计下来,一年实际盈余在5戋左右,也就是全家五人、再加上五个仆从,忙活一年,最后剩下20克白银。 他家吃的比较好。因为大米价格比较贵,所以卖了大米买小米、谷子、大麦等,还是可以保证全家吃饱的。 就算现在经过德川吉宗的改革,米价上去了,估摸一年也就能剩个一两银子。 这还是可以载入史册、至少在纪闻录上留下名字的豪农。作为豪农,一年净收入连一钱银子都不到。当然,这里面是走账的,可能不走账的、不纳税的土地也有一些,实际收入或许更高一些。 但刘钰开口就是“一户一年一两银子的移民税”,阿部正福自然认为这是扯淡,真要这么收,百姓非得揭竿而起不可:凭啥收我们的税,去移别的民啊?再说收这么多,就算不吃不喝也交不起啊。 既然移民是扯淡的玩笑,那么用丁口税来控制人口,这就是个很好的办法。 商鞅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征税强迫分家;日本若能用得好,也能通过征税控制人口。 阿部正福暗自点头称是,心道大国之人,果然有些手段。如此一来,三十年后,日本的人口就会降到一个稳定的程度。 也就是刘钰所言的“人口论四凶”不会闹腾的“合天理”的人口。 这话在大顺说,必是要被打死;但在日本这种有扔老人上山饿死传统的地方,还是很容易被接受的。 幕府的税,是按地不按人的,这样税收一点不会少。 武士本身也是食禄阶层,幕府的军事力量也不会减少。 百姓数量少了,土地不零碎化,继承之后,努力耕作,还能剩下个几十克白银。若是遇到灾荒年,也可渡日,不用将土地抵押给豪商豪民,从而可以确保小农的稳定。 再加上多余的百姓,在大顺强迫日本开埠之后,可以从事运输、手工等行业,这都需要买米吃;而若是米价太低,大顺海商必然运作转卖到大顺那边,又可以保证米价不会太低,也不会伤及到武士的利益。 好像……确实是个十全十美的政策。 阿部正福警觉地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这政策背后有什么坏处。 唯独就是从刘钰的谈话里觉得刘钰太重法术、霸道过重而无王道,这种人作为敌人,确实难打交道。 他又请教了一下刘钰关于征收丁税的意见,刘钰有在文登试点摊丁入亩的经验,只需要把文登的经验拿来,反其道而用即可。 “这征丁税,可以称之为化石为丁。要以小农日本土地的石高贡赋为准,以一家二子为基。减少一定的贡赋,把减少的贡赋用丁税取代。” “如此,一家一子的,少交了贡赋;一家二子的,和之前无甚区别;一家三四五子的,赋税就要比以前收得多。” “一家一子少交的贡赋,二十年内,便有回报。一则土地不会零碎,不会使得小农极度贫困,这有利于幕府的统治;二则粮产不变,吃饭的少了,便少了一揆、家有余粮,这也省了救济的花销。” 阿部正福喜道:“妙哉!果然善政。只是刘君出此主意,怕也有私心吧?” “只怕刘君想着,二三十年后,百姓有了余钱,亦可多买中华之货物,还是为开埠着想啊。” 此时此刻的阿部正福,自认自己简直是杨修转世,一眼就看穿了刘钰暗藏的心思。 可他不是杨修,刘钰也不是曹操,就算说破了,他也死不了。此时正该说出来,叫刘钰知道日本国亦非没有善谋之人。 刘钰一怔,随后故作尴尬一笑,心道你还真他娘是个天才,我自己都没想的事,你居然都猜出来了。 “呵呵呵呵……确有此意。不过此为双赢之事,到头来有利的,不还是日本国吗?天朝也不希望日本国动乱,若四凶一出,日本大乱,天朝必要出兵周全幕府。只是……出兵帮忙,这不得花钱吗?所以天朝还是希望日本稳定、长久安定的。既为藩属,已非敌国,所谋所虑,那便不能用敌国的视角去考虑了。” 阿部正福亦点头称是,心想虽你自有目的,但终究按你这么做,日本是得利的。这大抵像是郑国渠疲秦之策,确实疲秦了,但也确实利秦了,当真是双赢之政。 第一七五章 全套一条龙服务 阿部正福自认自己已经看破了刘钰隐藏的目的,但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固然大顺这边可能是为了将来多卖货,但开埠对日本带来的好处,也足以抵消。 最起码,如果大顺这边买日本的大米,日本的米价还能往上提一提。武士,是幕府的国本,他们的俸禄是大米。米价高,他们有钱花,这才能更加忠心于幕府,也有利于各藩的统治。 如果将来人口真的控制住了,按照刘钰所言的“千万人口”足以,阿部正福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届时,百姓人均一町地,每年缴纳10石左右的贡赋,算上“二毛法”也就是大顺那边的两年三获的冬小麦,一家人年均还能剩下20石左右的粮食。不但可以保证小农有足够的抗灾能力,而且到时候还可以大量出口粮食去大顺,平衡金银外流。 日本此时的兵制、政治体制,决定了武士之外的人口,确实是有很多“多余”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既不能增产粮食,因为土地决定了上限;活着又得多吃粮食,造成社会的动乱、一揆遍地;又没有资格当兵,农兵分离加刀狩令;纳税又不计人头,而是按照土地亩数。 阿部正福很认可刘钰的说法:多余之人,要之何用? 战败之后,改革势在必行。 只是,不管是阿部正福,还是德川吉宗,从战败中汲取到的教训,最多也就是火器不如人。 日本的民间舆论,则认为是诸藩扯了幕府的后腿。要不是诸藩扯后腿,幕府抗战到底、另立新君,至少不用朝贡。 就这种教训,改革的方向也就基本定死了。 激进点,如刘钰所说的,努力当好买办,攒钱鼓励汉学,搞出一支能和武士对抗的力量,将来削藩一统。 反动点,如阿部正福所思,一切围绕着武士制度和武家法度的稳定,而基础便是等级制度、身份差异、以及小农不能彻底零碎化。 前者,得有失败之后身死族灭之胆魄。 后者,那便是消减人口、维系人均土地面积,保证小农经济才能保证武士统治。 对大顺而言,前者,日本必有事大主义、挟华自重者。 再者刘钰嘴上说支持幕府削藩,可当年张仪嘴上还说要给楚国五百里膏腴之地呢。 后者,日本人口就锁死在千万左右了,一旦工业时代来临,一千万人口,有铁矿煤矿的北海道被大顺抢了、有煤铁的长崎又在炮舰射程之内,本国又缺乏原材料,使使劲儿说不定真能成为重要的粮食出口国。 不过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反正改革得花钱。在刘钰看来,这买办,幕府是当定了。只要想改革,不管是反动还是激进,都得当。 不反动不激进的保守,遏制消费、鼓励节俭,那就容易再挨一顿打。 现在就该先给阿部正福上一课,回去后找康不怠炮制一篇引经据典的《人口论》,大肆在日本传播。 最好是日本这几年再来一场灾荒,保管叫日本知道啥叫天启四骑士,立刻惊呼此书真天地之大道也。 他没读过人口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也知道马尔萨斯的三个著名的论证。 假设,生产了四十个物品,却有五十个人需求。如果什么都不管,必然是最有钱的四十个人买走这些东西。 如果有社会福利、有贫苦救济,给最富的前十个人以下的四十个人,一个人发一块钱。那么结果还是前四十个人把东西买走,但东西也必然涨价一块钱。 所以社会福利并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导致处在中间阶层的人,花更多钱。 假设,生产了五十个物品,发给工人的工资只有三十块钱,再加上工厂主一个人,那么必然有十九个物品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只能裁减工人,导致能买得起东西的人更少,然后继续裁减,直到社会崩溃。 但是,如果有十九个贵族、骑士、仆从等,他们不事生产,只买不卖,那么这五十个物品就全都卖出去了,工人的工资也就趋于稳定。 以及,英国有济贫法,济贫院里太多人生不如死,有议员就建议,允许人低价雇佣济贫院里的穷人去盖房子。 一来缓解英国的住房问题,二来促进社会就业。 马尔萨斯立刻反对,认为正是因为房子少,所以穷人才不结婚,生的孩子也少。如果济贫法鼓励大规模盖房子,结果就会导致“有房子,会使得男女之间的关系发生的过早,从而生更多的孩子,这些孩子投入劳动力市场,必然导致房子更加紧张,工资价格更低,也就是越盖房子越缺房子。” 相反,如果不盖房子,这就使得买不起房子的人就不生,人越来越少,最终房子就不缺了。 越不盖房子、越不缺房子。 同样,还有粮食问题。 粮食越贵,越不缺粮食。 这几条论证很有名气,实际上正是因为这几条论证,才使得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不再是一本孤立的小册子,而是成为了一套自成体系的政治经济学,而不单单是针对人口的学问。 如果只是人口反面的学问,并不能让“天朝的学问”,继续引领周边蛮夷的前进方向。毕竟伴随着开埠,旧制度会不断瓦解。 想当天朝,就必须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引领朝贡体系内的风潮,给他们一一指明道路。 恰恰马尔萨斯这一整套体系,恰恰又不只是人口问题,而是涉及到经济政治的方方面面,几乎是完美贴合日本统治阶级在变革时代的种种需求。 就像是著名的谷物法论战中马尔萨斯所提出的观点,绝对是会受到日本的统治阶层的欢迎。 即:粮食价格越高,靠地租收入、或者米俸收入的人的财富越多,他们就越能够买更多的东西,从而促使工商业的稳定。不管这地租是归地主、武士、还是政府。 粮食的价格越高,雇工的工资也就不得不提升,这样一来,工人的工资也高了。 粮食贵,工人的工资高了、农民卖粮食富了、食利和米禄阶层也有钱了,大家都有钱,那么只要提升粮食价格,整个国家就会昌盛发展起来。 同时,如果粮食价格低了,雇工成本就低了,工商业就会短暂繁荣起来。工商业提升起来,从事非农业的工商业人口就会增加,而马尔萨斯论断:“工业人口过多,不利于国家的安宁与幸福”。 这一整套体系,从现在、到将来,都会受到日本统治阶层的欢迎。 尤其是既要谋深远,就需要考虑将来有一日,伴随开埠,小农经济被冲击之后,工商业发展起来必然要产生的一场论战:地租是有碍社会发展?还是遏制社会发展?新时代是否需要一个不事生产的食禄阶层?武士的存在是对社会有利还是有弊? 若是早就打好基础,到时候武士阶层们就会直接拿着马尔萨斯的这一套理论,怒斥那些认为发展工商业武士无用的人。 从第三者必要论、到地租促进社会发展、再到工业人口过多不利于国家安宁与幸福,这一整套的东西,足以让武士的反动反抗拥有合理性。 而且马尔萨斯本来也是个保守主义者,认为大英的传统文化,在于贵族、地主。工商业发展,会毁了大英的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在贵族和武士,这本身也是个十分“有力”的论证方向。 前期用来降人口、后期用来支持武士反动反扑做理论支撑,全套服务一条龙。 大顺这边盯着诸藩,不准他们以小胜大搞倒幕运动,就有的统治阶层就会很稳固,而就有统治阶层稳固的情况下,改革不可能成功。 幕府真要是有心搞削藩统一、废除武士,少说也得准备个二三十年。 大顺若没完成蒸汽革命、没拿到印度的原材料基地,就直接效张仪欺楚,说话当放屁,支持诸藩抵抗幕府,直接炮击江户。 若完成了蒸汽革命急需一个废除了地租阶层的统一的日本市场,那就坐着看戏。 若自己内部也正乱着,那就煽动武士高举魔改的马尔萨斯主义反叛,高呼和族正统在武士制度,食禄不事生产的武士的存在才能促进工商业发展。 若感觉到日本有些难以控制,那就直接撸袖子自己上,武装干涉,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肢解日本为九州岛、四国岛、关东、关西。 把几种可能都封堵住,即便不知道《人口论》的全貌,但也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马尔萨斯天启四骑士。 围绕着这种思路,考虑到马尔萨斯的屁股坐在哪,以及这种思路的延伸,很容易就能炮制出一篇技能遏制日本人口增长;又能为将来日本觉醒时候,武士阶层可以举着反抗的理论就好。 只是自己的文化水平比较低,也就能把天启四骑士换成四凶,以免这本书在日本海关被查扣——《帝都景物略》就因为顺带介绍了一下大明京城的天主教堂,结果被禁了一百年。 他是不行,但康不怠的文化水平足够,又不是正统儒生而是颇近黄老,魔改一下“天道”的含义,应该足够在日本流传了。 这也算是一种“天朝对文化圈的辐射效应”,反正天朝变革的思路,日本没法学;日本变革的可能,天朝也没法复制。两国看似文字相通,但经济基础和政治制度,天差地别,想要对日本持续施加影响,就只能为其“专门定制”。 第一七六章 河豚之喻(上) 古有汉文贾生坐论不问苍生问鬼神;今有刘钰和阿部正福不问开埠租借问人口。 两人相谈甚欢,越谈越是投机。 一个本有此意,一个曲意迎合,谈话谈到最后,话题越发反动。 若在五十年后的巴黎,断头台c位是保准的。 两人一直谈到半夜,阿部正福意犹未尽,双目炯炯有神,不住地点头盛赞刘钰的看法。 强忍着心中对知识的渴望,阿部正福还是叉开了话题,和刘钰商讨了一下开埠后的一些细则。 一直到天色将晓,阿部正福才依依不舍地送刘钰离开。 后面谈到的一些开埠的细则,刘钰也没有压迫太狠。 在一些阿部正福觉得不起眼的地方紧了紧、在阿部正福觉得要据理力争的地方松了松。 回到船上,天已经大亮了。 往年这时候,兵库津的北前船已经开始大规模出海了,但今年情况特殊,这些船主都在忙着和大顺这边的海商订货。 以往要去虾夷,现在虾夷暂时是去不成了,那就不妨晚走一两个月,拿到大顺这边的货物再说。 大顺海商的代表已经开始去和日本这边的人接触,准备雇佣一批人营造仓库。 刘钰也没有再这里继续逗留。倭王肯定要去天朝朝贡的,这件事没必要非要加在条约里,而是让倭王主动前往就好。 毕竟条约里还有三亿多两的利滚利利息呢,倭王不去朝贡,天子可不会免了这些利息。 估计此时正在搞一些礼仪流程,估摸着可能会朝贡一些鲍鱼海参之类的东西。幕府那边也肯定会派人去,只是什么级别,那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按照约定,要在四月十七日于下关换约。想来日本这边的朝贡团,也会在四月十七日换约之后前往下关,和刘钰一起前往京城。 四月十七日是个分水岭。 大顺可以和独立的日本签订这种不平等条约,但不能和朝贡国签订这种条约,面上说不过去。 只要错开这个时间,哪怕四月十七日换约、四月十八日决定朝贡,那也是双方都能接受的。 面上大顺对朝贡国很照顾,撮合琉球和日本,化敌为友,免除三亿两利息。 面上日本也不是被逼着朝贡的,而是换约之后,深感天朝军威,效遣唐使旧事。积年不贡,使团级别高了点而已。 返回下关之后,朝廷那边派来的仪仗也已经到位,这代表着帝国的颜面,不能丢份。 十六日下午,距离换约还有一夜时间,松平辉贞按照日本这边的礼节,邀请大顺这边在下关的大小官员赴宴。 地点就选在了下关靠海的一处适合观潮的地点,正值农历十六,潮水正大。既来下关,又不可不尝河豚,正宜品河豚而观潮。 明日就要换约,大顺这边的大小官员也就跟着刘钰一并赴宴。 朝廷这边新派来换约的礼仪官员,都是些读书人,听闻日本人喜欢写汉诗交流,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盼着能在异国扬名,以彰显天朝文华之美。 刘钰也知道自己那两把刷子,做好了闷头吃饭的准备,心说今日倒要看看谁那么不长眼,叫我赋诗。老子那武德宫的考试,都是找的枪手,怕是今日要出丑。 本来想着明日就要换约,这边的事就算了了,哪曾想菜才没吃几口,日本这边就有人出来添堵。 倒是没琢磨着让刘钰出丑,叫刘钰赋诗什么的,而是日本这边有儒生看着外面的大潮,慷慨激昂地念了一首词,语气无限的愤懑。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 一首词念完,原本就是个吃饭喝酒赋诗的场合,气氛一下子变得郁闷起来。 不只是大顺这边的官员被日本儒生念的这首辛稼轩的词,弄得很是郁闷;松平辉贞心里也是不痛快,心道输都输了,换约的事早点过去就是了,何必再起风波? 为了防备刘钰遭人刺杀,幕府这边可谓是对下关进行了严密的控制。西南诸藩更是担心刘钰遇刺,导致西南诸藩被仁政,更是把最忠心的武士都送到了下关做防护工作。 千算万算,没想到武士刺杀的事没发生,倒是儒生先念起了悲愤的词,借着农历十六的大潮在这发感叹。 刘钰虽是文化水平不高,可这首词也听得懂其中的心气。 大顺这边的官员都望向刘钰,这要看刘钰的意思。是直接开怼?还是别样应对? 刘钰本来夹着一块河豚天妇罗,这时候放下筷子,拍了拍手,笑道:“曾闻,日本有儒生问其先生:若孔孟复生为将,来攻日本,如之奈何?其先生曰:纵孔孟亲来,亦执之,此方为报国。” “这话,我大为赞同。” 在场诸人谁也没想到刘钰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中日双方的人全都错愕无比。 然而刘钰心道你既能借题发挥,我如何不会?你会背诗,老子不会,但老子借题发挥的本事可不差。 在众人的一片错愕中,刘钰用筷子夹着那块河豚天妇罗,在半空中摇了摇。 “只是,有形之师,人皆可见。这无形之师,却鲜有人能够提防。譬如此物,此何物也?” 那念诗的儒生错愕于刘钰的“大度”,见刘钰不但没有甩脸子,反而夸奖他有反抗之心很好,这一下子便有些懵。 见刘钰如此问,只好道:“此天妇罗也。” “嗯,天妇罗。古人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你可知此物缘何叫天妇罗?” “呃……” 这倒是把那儒生问住了,刘钰将夹起的那块天妇罗往地上一抛,笑道:“此物源于西洋葡萄牙人,我倒是学过几年他们的语言,知此物为‘tempura’,炸鱼之意。此为音译,若如姑苏。” “日本国久与荷兰国贸易,难道就不曾听过荷兰人说过一句话?新教徒,不吃鱼?” “日本国自号禁切支丹教,却不想这切支丹教的宗教食物,却大行其道。我刚刚说的新教徒不吃鱼,尔等可知何意?” “我所说的‘无形之师’,便是此意。” “切支丹教徒斋戒时候,不能吃肉,故而吃鱼。葡萄牙人斋戒时候,便吃天妇罗。这是切支丹教教餐。而荷兰国新教徒,不守切支丹旧教之习,以不吃鱼而表心意。” “如今日本国竟以此物为食中上品,如今正值春日,恰逢切支丹教复活节前后,正是斋戒日。倒是吃的一顿好鱼!” “日本国自称禁教,却吃斋餐。此何异于一人自称儒生,却深信墨翟、杨朱等无君无父之言?” “是以我说,无形之师,最难提防。你们却无一人知晓,说不得葡萄牙人纪闻言:日本人最喜tempura斋餐,嘴不称信,身实信矣!哪怕你们管这玩意儿叫炸鱼呢,也不该叫甚么天妇罗!” 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活脱脱一副文化守护者的姿态。 配上这个时代连贸易都能想法设法变成朝贡的思维方式,在日本严格禁教的大背景之下,这种借题发挥已是极为严重。 松平辉贞惊诧之下,却也相信刘钰不是信口胡诌,赶忙叫人撤下了宴会上所有的天妇罗。 那儒生也是愕然无比,实在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个讲究,更被刘钰的上纲上线弄得脸上臊红一片。 刘钰又道:“是以我说,无形之师,最难提防。你既为儒生,当知此时天下,不是儒家内争之时,而应一致对外。” “以兵锋抵御有形之师、以文华抵御无形之师。” “如今你在切支丹教复活节期间吃着教餐天妇罗,被无形之师入侵而不自知,却在这感叹天朝征伐。” “却不知天朝征伐,实是为了日本好。” “天朝征伐,一不割地,二不杀人,不过是为彰显正义。毕竟尔等侵琉球在先。礼义廉耻,法度森严,天朝为礼而出兵,此伐也、非侵也!” “当今世界,浩浩荡荡,无形之争,无处不在。当今时候,正该尊王攘夷。” “你既为儒生,我且问你,若你为春秋诸侯之臣,而如今夷狄势大,这时候是征伐他国?还是尊王攘夷?亏你还是儒生,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再如虾夷之地,北方的罗刹人早已侵入到了肃慎,沿着岛屿而下,立了不少的十字架。你们却丝毫无知,这等情况,不靠天朝补救,难道你们想要让日本日后都信奉东正教吗?” “再如我征伐罗刹,期间也曾遇到过一个名为传兵卫的日本人。你可知罗刹人在哪里将他救起的?正是在虾夷地!几十年前,罗刹人就已至虾夷,你们可知道?” “罗刹王开办日语学堂,培养了数百上千人,所求者何?” “这周边的危险你们丝毫无知,正是因为天朝为你们抵挡的风雨,将西洋人的入侵挡在了外面,若如张开羽翼庇护,你们却嫌弃羽翼之下憋闷。不恨外面的滔天大雨,却恨庇护你们的羽翼,是何等道理?” “古人云,医者好治不病以为功。非是无病,而是病在腠理,未至膏肓。难道你们真要等病入膏肓的时候,才后悔吗?” “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天朝攘夷,以至于日本没有感觉到夷狄的威胁。若无天朝庇护,只恐此时虾夷地已尽归罗刹矣!” “自古以来,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你为儒生,当知亡国、亡天下孰重孰轻。” “此时不尊王攘夷,却恨王施惩戒者,皆天下之贼也!” “凡有此等人,自安南至朝鲜、自西域至虾夷,名教子弟,当人人鼓噪而攻之!” 第一七七章 河豚之喻(中) 凡事只要一上纲上线,鸡蛋里必能挑出来骨头。 刘钰从天妇罗里挑“名教之存亡”这样的大义,也正符合此时日本、中国、朝鲜等一致禁天主教的背景。 这也不只是儒家自己的事,而是中华文化以及其衍生文化和被融化文化共同的敌人。 在大顺这边,把“陡斯”翻译成昊天上帝;在日本这边,把“陡斯”翻译成“大日如来”;在大顺这边,以耶补儒,试图先挑战释家的地位;在日本这边,曾经天主教徒和佛教徒之间互相烧教堂庙宇…… 以及不准祭祖、不准祭孔、不准周公叫圣人因为封圣要得到教皇允许等等,这几件事引起了儒家文化圈的强烈反弹。 刘钰这番话自是没必要在大顺找茬,毕竟大顺这边找的盟友,是号称天主孝子的法兰西。日本这边最起码还找的是荷兰,至少不是天主教国家。 但日本这边的儒生借题发挥,念辛弃疾的观潮词,舒展心中的郁闷,也就怨不得他也借题发挥。 大顺这边的官员悄悄看着刘钰,内心都想笑。朝中谁人不知,鹰娑伯懂个屁的名教文华?十三经看没看全都是未知数,在这装这么名教守护者? 腹诽之余,内心也是佩服,心道这借题发挥的本事,倒真不愧是在朝堂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水准。虽说这些年一直在外,可耳濡目染之下,这等本事多少还是学了一些的。 日本这边的儒生终究水平差一些,连新井白石这样的人物,去朝鲜之后,都感觉到“文化自卑、武力自信,与朝鲜交,唯靠武力以致对等”。就准备换约的接引寺,到处都是朝鲜通信使留下的题字、题词。 被刘钰这么一上纲上线,顿时哑口无言。 儒家内部有很多矛盾的言论和思想,比如汉时就有的马肝之论。 文王武王,到底是造反?还是代天行道? 最后还是汉文帝出面指示:不争论。 马肝有毒,马肉没毒,消停的吃点马肉就得了,非得把马肝也吃了才算真正吃过马? 今儿刘钰说的这事,也是一个没法争论的东西。 这种类似的争论,在九十多年前的日本,就已经争论过一次了。 当年的长崎奉行山崎正信,见明末大乱,想尽办法搜集明末大乱的情报,其中抄录到日本的,有《抄录李贼复史军门书》、《史可法回大清摄政王书》、《闯贼僭登基诏书》等等。 一边是直接写李自成是贼,但“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朕起布衣……”,这又绕回了当初的马肝之争,商汤周武是造反啊?还是代天行道? 一边是《史可法回大清摄政王书》里,“谨啓大清国摄政王殿下”、“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 这不只是让中原的儒生懵圈,不知道到底是站农民军一边,还是直接投大明蓟国公大将军吴三桂为先君报仇。 日本这边的儒生也是出现了剧烈的思想混乱,一直“不争论”的马肝之论再一次被翻出来。到底谁是正统?谁对、谁错? 之后大顺这边废了均田免粮的口号,改用保天下的口号,荆襄涅槃,日本这边一揆渐多,怕大顺这边的反抗思想影响到日本国内的统治,再加上南明借兵和大顺之间结下的梁子,之后就断绝了任何形式的官方往来。 现如今刘钰又翻出来了类似的话题,大顺在保天下、保名教,打一顿日本,到底是对?还是错? 日本的儒生能产生“若孔孟为主将、来征日本我们该怎么办”的疑惑,是因为本身就有这种疑惑,所以才问。如果没有这种疑惑,当然就不会问。 而且本身大顺也确确实实没割地,对马和隐歧岛,那是为了名教之德“以直报怨”,割给琉球了,恰好是琉球割让北方五岛的两倍时间。 不管事后琉球是否“主动”交给大顺代管,反正大顺是没割日本的地。 开埠那是租地,给租子的。本身长崎就有唐人町,这也算不得啥大事。开埠是为了提高日本的米价,改善武士儒生和农民的生活;开埠是为了让日本的百姓得到充足的货物。这都是很仁义的。 虾夷按刘钰所说,那是罗刹国南侵,日本根本没能力攘夷,大顺作为天朝,是有义务去攘真正的夷狄的。 这种疑惑,可以说是自遣唐使以来、至明中晚期宋儒之学开始在日本扩张所引起的思想大混乱的体现。 而刘钰的诡辩和借题发挥,只是把这种思想大混乱引爆的导火索。 从明末开始,日本儒生涌现出了三种不同的思想。 这不是说朱子学还是古儒学的争端,那争端,实际上是打着先秦旗号想往前走的、和打着宋儒之学想往后退的争端,牵扯的还是经济问题。 这里说的三种思想,是关于华夷问题的。 一派认为,自己就是夷狄,就该努力学习中华文化,恨不能生在中华。 一派则认为,日本自己也可以叫中华,只要符合礼、符合比周边民族先进、有藩属朝贡体系,那么中原可以叫中华,日本也可以叫中华。 中华是个文化概念,只要儒学守礼就是中华,和地理没有任何关系,称呼中华的时候应该改为地名如震旦、支与那。中华是中国的自称,在日本,中华就是日本的自称。 还有一派则认为,日本才是中华,中国根本就不是中华正统。 因为日本国万世一系,在降生的那一天,就是按照天道的礼仪所定型的。儒家礼法,是天地大道,殊途同归,日本产生儒家大义的时候,可比周公孔孟早多了。 日本之所以多用汉文,因为文字这东西日本原来也有,只是孝德天皇大化改新的时候,把日本的典籍“悉数为灰”了,所以导致现在看不到日本古文字书写的典籍了。 要是能看到的话会惊奇的发现,其实古代日本也有文字,而且也写了自己的儒家经典,和周公孔孟之道殊途同归。 可惜因为孝德天皇大化改新、全面唐化,都烧没了。 前两派还是在儒家天下观的范畴内闪转腾挪,最多也就是“僭越称两华”,也没离谱到第三派这种糅合怪的程度。 山鹿素行在提出第三派理论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佛家、耶稣教、儒家的影响。 就像是宋儒面临佛教“从何而来、往何处去”的成型的宇宙观影响,不得不搞出了理学来反击、而被大顺的古儒一派批评为“理学为释家所染而不自知”一样。 山鹿素行这是自以为自己是“复古之儒”,实际上整个体系却是不自觉地受到了儒、耶、释三家的影响。 延续着日本圣堂林家和耶稣教的辩论,认定天理在造物主之前。那么先有天理、后有宇宙,既如此,在宇宙创立之初,天理早就存在,那么创世之初就有一个“文华制度完备”、符合天理的日本国,也是合理的。 天理既然在造物主之前,那么儒学也就是在创世之初就存在的。只是周公、孔孟等人,悟出了大道,传播出去而已。但实际上,儒学早就在日本出现几万年了。 就像是乌云笼罩的时候,不是没有太阳,只是海西边的那群人那时候还处在蛮荒,看不到而已。 山鹿素行之所以能这么搞,主要还是因为……中华的史书太详实了。 神话就是神话、史书就是史书。 而山鹿素行拿着日本的神话,对照着中华的史书,说你看时间,是不是比你们早? 他这一套三家糅合怪,此时在日本的下层武士里,还是很有市场的。在上层儒生那,是被批判的。 这可以看成是一种朴素的自卑情绪下转为自负的民族主义雏形,而且是立在不败之地的那种:比孔孟还早的日本儒家经典,在孝德天皇的时代被烧了,所以现在看不到;你说没找到存在的证据,不就恰好证明那时候烧的干净吗? 这和后世那种“史书都是篡改过的、所以史书不可信”的一派,几乎是一样的道理,根本就是不败的。你举出史书中的例子,他也会告诉你那是篡改过的。 新井白石这样的儒家大手子,去朝鲜也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但大手子的做法,是解构天下观,炮制各自称华论,水平还是有些的。 山鹿素行则是自卑之后转自负,搞出这么一套自嗨的东西,这对下层武士的影响力是极大的。 那种文化上的自卑是浸在骨子里的,越是水平低就越容易被这种自卑后转自负的东西所蛊惑。 但是,理论家不是谁能都当的。想要封圣,自称一派,山鹿素行还欠缺了点火候。 他根据日本的情况,否定了“天”这个正统的概念,而是转用了“武”。 因为如果不转用“武”来寻找正统性的话,只靠“天”衍生出的“道德”、“礼教”等,日本在朝鲜面前都会自卑。 但如果是“武”作为正统性的话,在朝鲜面前就不自卑了:我能打得过你,就证明我是正统。 所以山鹿素行把伊邪那美创国时候的“天琼矛”作为神器之首。“盖蒙昧之时,除暴驱邪彰显圣道,非武不可”。 这就导致这一套体系里有个最大的问题,就像是奥地利画家的那一套理论一样:如果日耳曼人优越,那么结果必然是战胜其余劣等的民族;如果日耳曼人不优越,那也活该被其他民族所灭绝。 赢了吃香喝辣、输了全族灭绝,在最后一刻不自杀的日耳曼人都是假日耳曼人,既然证明了自己劣等,为什么不全族自杀为优越民族腾地方呢?总之,种族的优越论没错,只是优越的不是我们日耳曼人而已。 所以刘钰操练了十年海军,枢密院下令暴打了日本一顿之后,这第三派理论几乎是瞬间崩解了。 既然“武威”是正统的标志,那么打输了不就恰好证明自己不是正统吗? “武威”不是不好,只是不该野心这么大,只能胜、不能败。 若是拿出“我蛮夷尔、唯有武威”的心态,这就没什么漏洞的。 问题是既想当天朝、又不认天德而认武威,那就只能胜不能败,败了这理论的一切基石就崩解了。 任何功法都有破绽,要找准罩门。 如果此时大顺的大儒和山鹿素行辩论,只能是鸡同鸭讲:大儒不相信日本的神话是正史、山鹿素行的一切根基都是神话,鸡同鸭讲,谁也辩不过谁。 你说拿出你们之前有文字的证据,我说大化改新的时候焚书坑古,都烧了,所以这不正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古文字古文化都被烧干净了吗? 你说你们的神话是历史,拿出证据来,我说这些都是记录在书上的,你们的书可以是历史凭什么我们的就不能是?我就问你万世之前周公孔子是不是还没诞生吧?孔子哪年出生的,我可是能在你们的史书上大概推断出来。 这么争论的结果,就是相信大顺大儒的还是相信大顺大儒、相信山鹿素行的还是相信山鹿素行。 但吴芳瑞突袭京都,在京都放的那一把大火、李欗砸了京都御所的僭越之物,以及随后大顺愿意“补偿百姓数万两白银”的仁德之行,正打在了山鹿素行这一套理论的罩门上。 如果神话是真的,那武威就是天命,输了就证明天命不在日本。 如果神话是假的,那日本的文化就是中华文化的衍生品,衍生文化没有天命。 用武器的批判崩解了第三派的体系根基之后,日本儒学界实际上也就剩下了前两派。 一派自认蛮夷、一派各自称华。 但刘钰借着“天妇罗”而发挥,又把剩下这两派的根基都打碎了。 天下的概念,是随着交通工具而逐渐扩大的。当帆船将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关上门来自称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刘钰借天妇罗之题,提出了天下就是地球、地球就是天下的概念。 一方面,“恭维”日本不是蛮夷,而西洋人才是蛮夷;另一方面,既然天下就是地球、地球就是天下,那么华夷之辩就和以往不同了,华也就只能有一个。 如今天下儒生,要做的是“尊周攘夷”。 可以认可朝鲜、日本都是周天子的诸侯,反正也不怕七雄再临,反正这个体系,早晚崩解。 而崩解之前就现在大顺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再不济也不至于混到个被人问鼎的程度,至少在天下这个概念崩解之前,不可能有危险。 朝鲜可以继续做“帝出乎震”的美梦、日本也可以继续做“群雄逐鹿争天子”的美梦,但周天子可不再是八百里京畿的周天子了,帝出乎震也好、群雄逐鹿争天子也罢,最终还是要靠枪炮、人口、生产力的。 周天子要是六师仍在,哪个敢霸?齐侯的尸体还在大锅里煮着呢,诸侯估计也都喝过汤。 吴芳瑞一把火崩解了日本“真华”论、刘钰的天下概念解构崩解了“各自称华东西两华并立”论、最后的蛮夷也分三六九等结好了那些自认自己是蛮夷的儒生。 如今他一个根本不信儒学的人,在这怒喷日本的儒生“斯害也已”,连喷带骂。 几个自认蛮夷派的儒生盯着地上被刘钰抛下的天妇罗,脸红低头,心道若天下如此论,当真该尊周攘夷。 唐人既为天子,我等亦是诸侯了,也不是蛮夷了呢。就算是蛮夷,那也是比南蛮高级的蛮夷。楚不贡苞茅,而天子征之,天子亦无错啊。楚人纵蛮夷,那不是比更南边的南蛮高级一点点? 做蛮夷,也要分三六九等的。 第一七八章 河豚之喻(下) 儒生的另一种功能是祭司、教士,他们的想法主导着社会的主流思想。 若是臭不要脸自比为楚,一样也可以继续分成两派。 一派是“我蛮夷尔、待我带甲百万,观中国之政”。 另一派便是“我蛮夷尔、当多读经典,化夷为夏、融入天朝”。 这样一来,也就简单多了,各自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但整体的独立意识上已经茫然了。 把复杂的派系思想,找一个筐,筐里又分成若干小筐,恰好能把所有的想法都能装下,而这个筐把握在大顺手里就好。 不能想着找一个筐,让混乱的派系思想扔进去后,都能变成同一种认同,这就很不现实,关键是时间不允许。 至于“带甲百万观中国之政”和“多读经典、融入天朝”哪一种在将来才是主流,这就既要看儒学的理论建设能否魔改成适应新时代的东西、又要看大顺的武力经济能超越日本多少了。 人都慕强。强者,放个屁都大有道理,慕强者会自发论述强者的优越性。 正如大顺此时官方的“永嘉永康之学”类似,义理,要以功利来体现,你干不出实绩,那么义理就是虚谈。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刘钰之所以给德川吉宗出“削藩一统”的主意,除了使坏之外,也是因为只有日本的经济基础和此时的大顺一样了,此时大顺的一整套价值观才能完美输出到日本。 大顺日后变革的路,才能成为日本模仿的对象。 而此时双方经济基础的不同,使得很可能日本偏离出去,觉得没法从大顺这边学到有用的东西,很可能跑去全面西化。因为就经济基础来看,日本倒是和欧洲的封建体制几分相似。 要么削藩成功,集权如大顺,大顺怎么走后面就跟着怎么走;要么削藩失败,马尔萨斯主义影响下人口减少、武士反叛有理认为自己存在才能促进工商业发展。 要么成为后世体系内天朝分工论的一部分,要么自废武功再无雄起的机会。 往前走、往后退的路,都给设计一套。 在经济基础之外,刘钰借天妇罗的引子,搞出了宗教战争的这一套形而上的东西,大帽子扣下去,压的日本这边的儒生一个个喘不过气来。 心里或有同意的、或有反对的。 但在嘴上,此时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 松平辉贞这边,则是尽可能希望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赶紧把条约换了,送走大顺这尊大神,尽快让大顺在萩城撤军。 他是想赶紧叉开这个话题,哪曾想过刘钰非要选择在下关换约,更有其余的目的,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 撤掉了天妇罗,可桌上还有其余的河豚菜品,下关本就是个吃河豚的好地方。 趁着宴席间尴尬沉默的空档,刘钰又道:“我刚刚说的,尊周攘夷之论,又说天朝庇护诸藩之言,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下关多产河豚,古来就有冒死吃河豚的说法。可以我观之,这河豚还有另一件事,正要你们引以为鉴。” 历史上《马关条约》的签订,选择了下关,选择了河豚馆子,伊藤博文取的就是“冒死吃河豚”的寓意。 豪赌一场,输了就死,活了就冒死吃了顿最鲜美的河豚。 但若想借题发挥,河豚又何止这一种可喻之意? 况且以此时大顺的体量,来伐日本,也实在和冒死吃河豚沾不上边,最多也就是脚踩癞蛤蟆怕染一脚丫子足癣级别的。 他选在下关来换约,自是早就准备着以直报怨,你说河豚我也说河豚,早就准备了一大堆的话,甚至这些话可能许久之前从长崎“参”江户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了。 和借天妇罗一事发难是一样的思路,刘钰便说起来了河豚的另一个特性。 “河豚此物,若遇危险,先鼓胀自己身体,叫人以为雄大而不敢吃。或黔之驴,技穷之前,虎亦惧之;然技穷之后,善刀工者,剖解河豚,只知味道鲜美,却不见中毒身亡。” “日本国有蒙元神风之事,自以为如河豚,叫人知道身有剧毒而不敢吃。乃至于平秀吉侵朝鲜,大明以蒙元之鉴而不渡海。” “可面对西洋人,西洋人又不知蒙元之鉴,只是看到了河豚鲜美。日本国只能鼓胀身体,叫自己看起来雄大,使之不敢吃咬。” “鹰狩演习,邀荷兰人观看;南蛮船至,筑前小仓兵备……不过鼓胀身体而已” “我亦不夸大,西洋诸国汇总,军舰百倍于天朝。登陆海战,皆胜天朝。” “今日一战,西洋诸国方知,日本国之前不过鼓胀身体而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何不生出贪婪之心?” “河豚之毒,西洋人以其航海之术,不屑蒙元之鉴;河豚之鼓胀,被我一战打破。如今哪里是河豚?分明是一块肉肥而体虚的豚,去了河字。” “河豚肉本鲜美,又没了毒素,也没了鼓胀骇人,只怕比之鲫鱼还要诱人。至少,鲫鱼多刺,西洋人未必肯吃。” “而只要天朝尚在,西洋人便不敢吃日本这条无毒的河豚。” “是故,尊中华,就是保日本。三万里内,必须要有一个天子,处置儒学诸国之纷争,保天下之道德名教、存各国之传统。” “诸君想想,若有朝一日,日本国不信切支丹教、便信新教、东北地方信东正教,那日本还是日本吗?” “天朝既戳破了你们鼓胀的躯体,叫夷狄知道日本国徒有其表,便有义务保护你们。如此,方不负天朝之名、天朝之义、天朝之德。” 把划分势力范围说的如此大义凛然,却也说在了在场这日本人的心头上。 鲜美的河豚顿时没了滋味,一个个看着被刘钰说成是“去了河字的豚”,只觉得再吃下去就像是再吃他们自己。 河豚无非有毒、能鼓胀身体。 河豚有毒,肯定是有人吃过死了,然后才能知道河豚有毒。 这本是个保护自己的妙法,但总有厨师有庖丁之术,使之无毒。 蒙元之战,算是中了河豚的毒,自此之后成为了“不征之国”。 现在刘钰亲自操刀,让全世界看到了该怎么吃“日本这条河豚”,现场教学,包教包会。 到头来还得感谢刘钰日后的保护,以免被人吃了。 可问题是之所以有人吃它,不正是因为刘钰操刀展示了可以毒不死的缘故吗? 更可悲的是现在有毒这个特性被破解了,吹起膨胀也被刘钰证明了不过虚大而已。 若说不担忧西洋人,那是假的。 百十年前葡萄牙人就攻打过平户,刘钰之前去江户诋毁西洋诸国灭国绝族的书,近十年间也已流传开来。至少刘钰之前的名声不错,又送甘薯解饥荒又送铸币改革方案提米价的,德川吉宗混了个米公方的称号,刘钰也得了个“甘薯救荒君”的名头。他的书,还是有不少人看过的。 后世伊藤博文用河豚之喻,不过是战胜后自负得意的意境,搞出了一堆看似情调的美滋滋。 如今刘钰是河豚之喻,则是推销他的天朝存在才使得日本免遭南蛮入侵论。 一个说毒,一个说胀,各取所喻。 松平辉贞此时是真的郁闷了,本想着按照以往的常例,换约之前大家吃顿饭,招待一下。 结果从天妇罗到河豚,全都被刘钰借题发挥了一番,众人案几前的菜,就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了。 现在刘钰把日本比作了河豚,谁还敢吃?谁还好意思吃? 日本这边人都停下了筷子,不敢把自己的“国之所喻”吃掉。 大顺这边的人想着明天就换约了,也不想节外生枝,差不多得了,这时候提筷子吃河豚,那就有些打人打脸不给面儿了。 外事招待的宴会,吃到所有人无菜可吃的地步,松平辉贞也是深感不好意思,心里也不好埋怨刘钰。 终究今天这事,不是刘钰非要借题发挥,是自己这边有人先借大潮念辛弃疾的词。 这回可倒好,念词的被怼了一顿不说,今天这番话定是要被人记下广为流传的。 一边吩咐着叫人再准备一些菜肴,为了防止刘钰找茬,特意吩咐准备些寺庙的素菜就好。 松平辉贞也只能站出来打圆场道:“刘君河豚之喻,或有道理。只是携兵锋之威,这话就算有道理,那也变得不那么有道理了。有毒也好、膨大也罢,终究不是刘君戳破的吗?” 刘钰也没有继续再争执,话点一点就好,不用说的太透,今天在场的人自有会把这些东西整理之后,发挥一下写成文章论证对错的。 想着今天的事,份儿也拔了、面也取了,实无必要再羞辱一番,遂笑道:“此所以讳疾忌医之典故,两千年不衰。人们不恨疾病,却恨说出有病的医生。罢罢罢,此事便是三千年,亦还是如此。” “如今被我一说,这案几上的菜都不能吃了,松平君既为主人,当叫人添酒回灯重开宴才是。我便喧宾夺主一下,来人,撤去这些菜品!” 通译赶忙翻译了一下,松平辉贞本也不想今日再闹出什么意外,敬了一下刘钰。 大顺这边的人也知道台阶已经给了,日本这边今天气势完全被鹰娑伯压住,不会再没事找事了,便有人提议联诗、赏潮。 然而日本这边终究还是有人出来说话,一个年近六十多岁的儒生起身道:“联诗、联诗,何用也?” “夫唐之太白、子美,皆终于诗人;明之于鳞、元美,好弄文辞,至死不倦。然俱无功业之足称于世,岂不可悯哉?” “余常为此愤懑,好古君子何不自省?刘君既言日本有疾,却无人在意,是何道理?” “大国治政,自有手段。若常平仓、平粜法,可解米贱伤农之困;若至百官、明司职,亦为治国之首务;效大国设方伯、太仆、宗正之官,去管诸藩、宗室、内府事务;一货币、统金银,绝关东关西各用金银之弊政……” “哪一个不是于国有利的经济实务?” “汉文贾生,不问苍生问鬼神。你们却不问治政联诗词。当真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老头儿喷完之后,松平辉贞斥责叫他噤声,刘钰见这人说话大为不同,奇道:“此何人也?” “见笑了。此人姓太宰,名纯,自德夫,号春台。虽行事癫狂,却有才能。本国大儒荻生徂徕,亦称道其才。” 刘钰还没什么感觉,倒是大顺这边的几个官员惊道:“莫不是作《朱氏传诗膏肓》之太宰春台?昔者孔子作《春秋》,君子以为拨乱反诸正。先生作此文,似亦有拨朱熹胡乱解诗之意。昔日鹰娑伯自长崎带回先生所作之书,粗读之后,竟与某所作之书,不谋而合,不想今日竟能相见!” 却也有大顺这边的人拊掌笑道:“原来是效王荆公托古改制而作《产语》的太宰春台。昔日鹰娑伯从长崎带回此书,序言说此书乃先秦东渡之古本。文辞惊艳,确有先秦古风,然若说这是先秦古籍,我是不信的。开篇《经济录》,实效王荆公托古改制之言。此非儒学真义,我看乃农家、法家之学。托古改制,断不可取。” “王荆公解《周礼》行申商之政,春台兄倒是更进一步,自己写本书,说是先秦古籍。只怕过些日子会有人考证出夫子所传‘六经’皆为夫子欲改制而自撰的……” 一片或是恭维、或是质疑、或是称赞、或是嘲笑的声音中,刘钰和松平辉贞对视一眼,心道这世界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子,以国为圈,自己是一边的;若以文为圈,自己和自己属下不是一个圈的,竟是圈外人…… 第一七九章 时代局限内的强者 托古改制、借古讽今、伪造先秦古籍等等情况,大顺这边科举出身的官员可谓是身经百战、见的多了。 尤其是大顺这边朱子学破、而功利学还没立起、还未出现新的半圣的大背景下,托古言志、伪造先秦古籍的情况也是层出不穷。 当年刘钰从长崎带回一些日本的汉学书时,《七经孟子考文》引发了一场小轰动,而太宰春台伪造的古书《产语·经济录》,也因着伪造水平极高、颇有先秦文华,被大顺的文人观摩了一阵。 但他们观摩之后四处考证,最后得出个结论:里面的很有用词,不小心用了《史记》里的词句,作假没太到位,这本书即便不是完全伪造的,至少也不早于汉代,根本不是先秦古籍。 松平辉贞说他是狂士,也着实不冤枉他。三十多年前著名的赤穗事件,导致了古学派的崛起,证明了诞生在大一统背景下的朱子学,在分封制的日本水土不服。太宰春台则是在这场事件的大辩论中,着实爆出了一些惊人之语。 简单来说,就是幕府要迎接天皇,选了赤穗藩的藩主浅野长矩接待。浅野长矩是个土鳖藩主,根本不懂那些繁琐的礼仪,就找懂礼仪的吉良义央帮忙。 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滴,总之礼仪不到位,很丢人。浅野长矩就觉得吉良义央故意整他、让他丢人,就拔刀砍了吉良义央。 幕府这边有《吵架斗殴处分条例》,就是武士争吵,只要两个人都动刀了,那就各打五十大板按照斗殴处置,都要撸掉封地。 二十年前幕府大老堀田正俊被刺杀,知道是将军派的人要搞死他们这些实权派、找儒生侧用人掌权,在被刺杀后,撑到了别人到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的刀喊:你们作证啊,我没拔刀,我这不是打架斗殴。然后才死。 吉良义央也学堀田正俊,被砍了一刀也不还手。这就不适用《吵架斗殴处分条例》,加上这是招待天皇,算是“御前失仪”,幕府就勒令浅野长矩自杀,安抚了吉良义央。 自杀之后,大罪撤藩。赤穗藩穷的一逼,早就在藩内发纸币代替金银了,武士们是封建人身依附制的,家主没了,就等于失业。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开城交出了领地,换来了幕府用金银以1:0.6的高价,兑换了赤穗藩武士的藩札纸币。 但人身依附关系的武士没了活路,从食禄阶层变成了打工阶层,心里越想越气,于是一年后47个家臣合谋,刺杀了吉良义央。 就这么点事,但直接引爆了古学派和朱子学的巨大争端。 朱子学是大一统之下背景下产生的,和幕藩多级体制水土不服。 当时朱子学大师林凤刚、室鸠巢就说:昔孤竹二子不听武王之伐讨而身拒兵于马前,今赤穗诸子不听朝廷之赦义央,而众报仇于都下。二子则求仁得仁,诸士则舍生取义。虽事之大小不同,然其所以重君臣之义则一也。 用赤穗四十七武士的行为,类比于孤竹国的二子,就是伯夷叔齐。不过取的典故不是饿死,而是取伯夷叔齐持剑挡住八百诸侯的另一个典故。 故而认为报仇的那些人,是义士。 大一统背景之下的君,只能有一个君。 可封建制下,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我家臣的家臣不是我的家臣,“君”这个概念就多了去了,用大一统“一君”的朱子学,来解释“封建多君”的日本,这就很矛盾。 礼大于法?还是法大于礼? 君臣之礼,在封建制下,朝廷和藩主的命令相悖,藩下武士是听藩主的?还是听朝廷的? 古学派的荻生徂徕则认为,浅野长矩无能,当时没砍死吉良义央,而且完全没理由地砍人。这本身就是不义的。 他们的家臣,求为主君报仇的小义,实际上就是主君大不义的延续。以小义而谋大不义,不能称之为义士。 荻生徂徕说自己是古儒一派,但就这件事上来看,分明是法家刑名之学那一套的东西居多。 但不管怎么说,朱子学和古学派的这两种意见,算是主流。 而太宰春台,则是把他们贬斥的一文不值。 他认为,这47个武士,从其作为来看,根本也不是为了义。 而是因为撤藩之后,衣食无着,从食禄生活变成去打工,心里压抑着诸多不满,这本身是个经济问题。 明明是求利,非要说求义。 真正的义是怎么样? 你们要真认为处置不公的是幕府,又不是吉良义央,你们只敢找软柿子捏。 当初就不该开赤穗城的城门,幕府来接手,就是不给,直接开战,死战到底,与城共存亡。这才是义。这才是春秋之义,你看吴起死前之计,墨家为阳城君守城是怎么做的?那才叫义,君主之令叫开城门,那也不好使。 或者直接起兵,三百家臣突袭江户,当街格杀吉良义央,然后再自杀,可谓求仁得仁,亦可谓之义也。 结果呢,你们当初开门献城那么顺从,之后生活穷困,生出不满,心里憋气,又去刺杀。 杀完之后,又不跑,也不自杀,等着幕府来抓。 不就是觉得你们拿住了舆论道德的制高点,事发后各种求关注,觉得幕府能宽恕你们,这样既泄了愤、又博了名吗? 这完全就是假借大义、求利而言义、心存侥幸、追名逐利,这也好意思叫义士? 而且这完全就是受了山鹿素行的“伪儒学”的影响,里面权谋、算计太多。当初幕府也是穷,要是多给那些家臣万把两银子,也就没这事了。 当初一开始只是想请求“复藩”、“平反”,到处托关系找人,但手里不宽裕,这事儿最后没办成,才有很多原本的家臣萌生了刺杀之念。 在太宰春台看来,领头的大石内蔵助,做事太做作,也“不是个爽利人,算不得好汉”。 决定刺杀之前,和浅野长矩的遗孀告别的时候,弄得跟唱戏似的,表演性质太浓。 先是说“我要去别处做官啦,请夫人不要担心”,气的浅野长矩的遗孀直接骂他滚,因为瑶泉院把自己的嫁妆都拿了出来,给家臣们发俸禄,花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这时候大石内藏助说要跑别处当官去了,换谁也得直接骂滚。 然后大石内藏助又跪在院子里,送上绝笔,说此计尔,不想被别人知道……太宰春台认为,这绝逼是琢磨着日后出名,人们探寻背后故事的时候,觉得更有艺术感,适合搬到戏台上。 且看看聂政刺杀的时候,可没和他姐姐搞这么一出,也没怕杀人之后姐姐认不出来以至于埋没了名声。大石内藏助办事磨磨唧唧,不是个爽利人。 总之太宰春台的核心思想就是一句话:敢干吉良不敢干幕府,欺软怕硬,怂;干完之后不赶紧死,大造舆论,等着盼着幕府宽恕,伪;办事磨磨唧唧,表演性质太浓,是求名;一开始不想复仇,撤藩之后活得不如意又琢磨复仇,是求利。 这完全就和“义”字沾不上边,完全符合孟子所言的“非义之义”的定义。 评价完赤穗事件后,太宰春台借题发挥,提出了几条想法。 其一,这件事的本质是经济问题,幕府如果不解决各藩武士的人身依附问题、不解决藩主被撤之后武士的出路问题,这种类似的事情以后还会有的。 其二,老师荻生徂徕打着古儒的旗号,实际上搞得却不是儒家的义,又是大义、又是小义的,这是打着儒家的旗号,搞法、墨等学问,假儒! 其三,儒家士道和武士道,必须要警惕基督教的影响。之前太多的传教士在日本殉教,前仆后继,一个又一个面不改色的去死、一个又一个地忍受十字架之苦和火刑而不叫一声痛。使得许多人内心觉得很值得敬佩,然后就觉得“殉教而死”是很美、很值得称道的事。但所谓“上智下愚”,日后俗人只会看到“死”,却不到“殉”字,日后说不得儒家士道和武士道,就得朝着“为死而死”、“死就是美”、“不死就不美”的路子上去了,根本不去考虑“义”了,将来“为死而死”的风气,必成大患。 其四,幕府一边鼓励朱子学,一边不顾日本封建制的现实;既想强调朱子学之礼教,又不想要朱子学之忠君。当真可笑。 其五,儒学这么高深的大义,有几个人能学明白?只要广办寺子屋,学一学儒学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孝顺、忠信等等这些基本道德就够了。再高深的,和大众讲,那就是对牛弹琴了。因材施教,能明白大义的,就继续深造学更高深的儒学,通晓大义。至于普通人,学完了孝顺、忠信这些基本道德后,不如学点手艺、学点技术得了,再往下学儒家大义也是白学。 赤穗这群人就是因为学儒学大义学不明白,又没有啥手艺和技术,失业了养活不了自己,才铤而走险,用他们自以为是的“义”,搞出这么个事来。 别说幕府还发了笔遣散费,要有做买卖、当手艺人、甚至当农民的本事,至于混的这么惨,活不下去了,最后一群人越想越气,走这条路吗? 这几条想法一出,整个日本儒界哗然。 山鹿素行的弟子们,赶紧出书阐明士道的真义,里面绝对没有权谋、算计。 林凤冈、室鸠巢等朱子学儒生,赶紧驳斥古学派的思维,简直是贻笑大方,不知礼法礼法,礼在法前。 古学派的荻生徂徕,也被气的头疼,可又惜爱其才,只好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终究也没把他逐出师门。 赤穗事件之外,太宰春台也怼过幕府。 说幕府赶紧自称国王得了,夫子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对朝鲜交流的时候,弄得别别扭扭的。当真是“称王无胆、还政无量”。 又说室町幕府、镰仓幕府、德川幕府,根本就是三个朝代。中华都能改朝换代,也不影响正统,日本改朝换代怕个啥吗? 当然,他和老师最大的分歧,还是在经济问题上的看法。 荻生徂徕打着复古儒学的旗号,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 【立上下差别,不是为了确定上人高贵而下人卑贱的。只是因为天地间的产出是有限的。好的东西少、坏的东西多。这就需要人为分出高低贵贱,用礼法来约束,什么等级的人用什么东西。这只是为了社会的稳定,因为社会生产有限。】 【这个东西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礼法。用钱和礼法来约束,用礼法和钱来约束分成等级,就分配上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只是,用钱作为衡量,会使得人道德败坏;而用礼法,则可以保持社会的稳定。】 【既然社会生产有限,大家都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而用钱来衡量,道德败坏,自然还是用礼法更好。】 这个观点暂不论对还是不对。 提出观点的目的,是以此观点指导社会运行,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荻生徂徕。 而以此观点推出的结果,便是应该节俭。 通过君主合理的分配,来解决社会的危机;要求人人节俭,从而保证有限的生产得以满足更多的人。 以此观点继续往下推。 最合理的政策,就是让武士们回到封地,别在城下町蹲着,将日本彻底自给自足化,恢复真正封建制,井田复古。 因为只要蹲在城下町,城市化,就会产生商品经济,导致钱取代了礼法,去衡量谁该得到什么等级的东西。 而太宰春台则恰恰相反,他否定【社会生产有限论】,认为社会在不断发展,可以明显感觉到产的粮食多了、布匹多了,各种货物也多了。 社会生产不是有限的,而是可以继续发展的。 奢侈是因为有钱,而奢侈是人的天性,是【天理】,应存此天理,而不是当成【人欲】。 奢侈的表现,是花钱多。花钱多的本质,是挣的钱多。只要挣的钱多、花的钱也多,那就是合理的,不应受到批判。 而且他认为儒学的仁、和义,应该分开。仁,其本质,就是让民众富裕,所谓国富。 认为各藩和幕府实行“仁政”,就是减少贡赋,这是本末倒置。真正的仁政,应该是鼓励农民致富,所谓【富者勤劳而致富、贫者懒惰而遭贫】,此真仁政也。 又借着赤穗事件,说【自古君臣者,不过买卖市道而已。君以领地俸禄而使臣,臣以智力武力而获禄。君买臣、臣卖于君,故而买卖善也、非恶也】。 【赤穗之事,幕府之弊政而致也。各处武士只能卖于本土一家,不能转卖智武于他人。既撤赤穗,臣又不能卖与他君,生无所依,岂不怨乎?】 又批判了武士瞧不起商人买卖的态度,言【武士嘲笑商人,难道你们就没有买卖过吗?每年江户的米市里,卖的最多的就是各国大名。身在买卖中、却笑买卖人,实名与行相悖也。】 当提倡各藩广泛贸易、武士经商,或者学点本事。对老师荻生徂徕的“让武士回乡下去”的想法,大加嘲笑,认为其“反时代而动”、【古学是为破程朱之祸,先生却是真想回到先秦】。 种种奇葩的想法,以至于松平辉贞介绍说这就是太宰春台的时候,刘钰虽感觉自己是圈外人,但也涌出诸多好奇。这几年他一直在搜集日本的情报,太宰春台的名头他是听过的,也看过他写的一些相当激进的书,还引入了不少太宰春台反朱子学反魔怔了的书册。 本以为这么激进的人,会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想到在这里相见,竟然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儿…… 对刘钰而言,在长崎第一次听过太宰春台的名头,是太宰春台说“神道教根本不是本土的,也是从唐朝传来的。既然和儒学一样,都是外来的,那还信什么神道教啊?全盘儒化就得了。” 当时就觉得颇为好奇,于是搜罗了一些他的书。 第一八零章 也就那么回事 看过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局限性还是太重。 但刘钰儒学底子太薄,想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太宰春台既然是儒生,或许一些“暴论”可以做为儒学改革的方向。 当时拿回威海给康不怠看了看,都是汉文写的,康不怠也就赞了赞《产语》的文笔,说颇有古风。 等刘钰提出是不是可以作为儒学变革论点的时候,康不怠直接笑的前仰后合。 “这也就是在儒学不兴、见朝鲜尚且自卑文华的日本。放在咱们天朝,能喷的他连门都出不了。不值一提、不值一辩。” “不是说他的想法不好,公子不也有想法吗?” “难的是,他既披着儒皮,大儒便要以儒骨去审视、驳斥。你说他是法家、农家或者其余诸子的学问,都没问题。但你说他是儒学,没人会认的。” “正如公子当年武德宫考试,以‘西域’破题。公子想要借儒学之皮,就要找对破题的地方。奈何我想了这么久,也没有想到破题的点,公子的水平,那就更别想了。” “王荆公搞得那一套,你说那是儒学,真儒认吗?可即便如此,王荆公不还是高举《周礼》,行申不害、商鞅、管仲之法术?他敢不举《周礼》吗?” 康不怠对里面的一些见解很是认同,但觉得刘钰借来“篡改”儒学的想法,一点都不可行。里面的东西,放在大顺,若说不是儒学,说不定还会有人当成杂书看看。要说这是儒学,非要被人打死不可。 里面随便拿出几条,康不怠这个其实心慕黄老庄的,都能引经据典地驳斥干净,更何况大顺那些真正的儒学大家了。 而且康不怠觉得,刘钰说的一些东西,比这个说的清楚的多。但刘钰为什么不敢拿出来用?因为刘钰自己知道那不是儒学。 可是这个太宰春台的一些言论,他自以为是儒学,可实际上分明是管仲、李悝等法家之学,在日本可能还能忽悠一些人,在大顺就是秃头上的虱子。 况且,康不怠受刘钰的影响,对经济基础一词看的极重。认为太宰春台和荻生徂徕的争端,源于日本的经济基础,放在大顺这边,并不适用。 这一点刘钰也颇认同,日本终究少了个中间商,不需要考虑中间商的盘剥。武士法理上有地权,但实际上其实没有,而下农兵分离住在城下町,和地主还不是一回事。 自那之后,刘钰也就再没关注过太宰春台,没想到今日在这个场合见到了,而且还是在这种气氛之下,刘钰也是真没想到这个老头就是他。 大顺这边科举出身的官员,也想着趁这个机会,和太宰春台探讨下程朱理学的问题。 太宰春台是反宋儒反魔怔了,号称儒家有两次大的毁灭,一次是始皇帝焚书坑儒,另一次就是宋儒胡乱解读儒家经典,搞出了程朱理学这一套根本不是儒家正统的体系。 问题是他认为,始皇帝焚书坑儒,书是烧不绝的,还有后人记诵留下了许多。但宋儒胡乱解读儒家经典,违背孔孟之义,却是在挖儒家的根。始皇帝就像是砍伐树枝、朱熹则是刨根断干,哪个危害大,不言自明。这大帽子扣的就有些实在太大。 但此时面对这些学术上的问题,他却不甚太在意,而是转向了刘钰,问了一个有些和儒学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刘钰本来正准备和自己这边的军官们、日本那边儒学造诣不深的幕府臣僚们自己组个圈子喝酒呢。 被太宰春台这么一问,他倒是先懵了。 “刘君,请问贵国松江、宁波等地的稻米,多少钱一石?” “呃……约莫一两七八一石?大约一两四五以上浮动,若荒年二两三两五两,若丰年一两二三?天朝的石和日本的石不太一样,大约五石折日本两石?但松江那边的米价,是以精米算的。同样按照你们这里一石的容量,精米是320斤,糙米的话,也就只有280到300斤了。天朝那边一石,精米120斤,糙米110斤多一些吧?” 两边的货币单位不同,太宰春台对此有所了解,内心算了一下,不管是用银的关西还是用金的关东,除了享保饥荒之前的通货紧缩期,这米价还是比大顺那边要低。 开战之前,下关米交易所里,一石米的价格约为50戋。 因为之前为了应对通货紧缩的铸币改革,含银量从正德钱的含银量80%降到了45%左右。 这算下来,1戋是3.75克,50戋再折算一下新钱的含银量,按照大顺的石米重量和库平银来算,大约是折算9钱库平银一天朝石米。 这肯定是比大顺这边的米价便宜的,固然要考虑松江等地物价较高的缘故,但太宰春台估摸着应该也不会浮动太大,只要不是灾年,当在1.5两到2两之间浮动。 算清楚了这个账目,太宰春台给刘钰鞠了一躬道:“若如此,刘君实又救了日本一次。上一次甘薯救荒之事,虽是将军推广,但若无刘君送来数船甘薯为种、又有《甘薯救荒书》为术,则饥荒要恐波及百万人。” “我曾想过中华常平仓、平粜法,以此稳定日本之米价。谷贱伤农,伤士,士、农,日本之本也,不可伤及。” “只是我欲效仿王荆公有常平、平粜、市易、青苗诸法,奈何人微言轻,又有狷狂之名,无人肯用。” “如今开埠,两国之间互通有无。这常平仓建不起来,两国倒是可以互为常平仓,均衡米价,不使士、农因米贱而伤。” 太宰春台也是满腔愤懑,如今年近六十,一腔政治抱负无处施展。日本连个常平仓和平粜法都没有,米价涨的时候吓人、落的时候惊人。 奔走数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常平仓”、“平粜法”、“市易法”、“青苗法”之类的唠叨,都觉得听起来很好,但是自己一藩之内搞又有什么用? 各藩的大米都是商品化的,要拿到下关、大阪等大米交易所里卖掉以补贴财政的,这事儿得幕府出面。 否则的话,本藩建了常平仓,又挡不住其余藩的米入场,根本没用。 但幕府的官方儒学意识形态,是朱子学,幕府将军倒是听说过太宰春台的名头,这一次也征召了他,但之前可并不想用这个非朱子学的儒生。 既然常平、平粜之类的办法没得用,太宰春台在询问了大顺的物价之后,就认为开关开埠是一件好事了。 虽然他有一定的经济思想,但仍旧在封建制的框框下思索,仍旧认可武士和农民的稳定是第一位的。不反对经商买卖,但认为农业仍旧为万物之本。 日本若能出口大米,作为压舱石,至少可以逐渐拉平到和大顺近似的米价。从9钱库平银涨到一两四五,武士和农民的生活都会大为改善。 刘钰之前看过他之前写的书,觉得虽然局限性很大,但此时能有经济的眼光亦算是难得了。 而且就日本的儒学界而言,当初和他争论、互喷过的大佬,基本上都死了。后生们还没成长起来,如今在日本这边嘴炮最能打的就是这位了。 基本上就这个时代而言,在经济学的见解上,此人亦算是当今日本的第一人。 即便一些经济理论想法有些局限,但也比只能修修补补的那群人强。 如果这个人对经济的看法都基本符合刘钰压榨日本的预期,看不出其中的大问题,那么基本上也就稳了。 有心看看他对开埠之后经济的看法,便笑道:“我亦有此意。两国互为常平仓之说,正是天朝日后宗藩体系的仁政之举。” “米贱伤农,此事不可不察。米过贵,也更伤百姓。需得让米价达成一个均衡的值,那才最好。” “春台先生对开埠一事,是看好的方向多?还是看差的方向多呢?” 太宰春台早就考虑过此事,亦道:“总的来说,我觉得开埠还是好的。” “凡治国之道,务要使米贵而物贱。米贵,则士、农方有余钱,购买货物;物贱,士、农购买的货物就越多,也就越能够促进工商的发展。” “大国货物,想来价不高。若大国产、日本也产,必要价低方可能入港售卖。如今,日本的物价也会降低。” “而稻米,大国米价贵约一倍,正可带动日本米价上涨。米价上涨,则士、农余钱便多。这是好事。” “米贵物贱,方为日本之未来。” 这话如果放在后世,肯定会被人骂一通,觉得完全狗屁不通,怎么可能粮食价格暴涨反而是好事?怎么可能会出现粮价高、而其余物价低的情况? 但这个时代,哪怕六十年后英国围绕《谷物法》的大辩论,这种想法依旧是主流想法。 可以说是脑子问题。 也可以说是屁股问题。 虽然形式上和几十年后英国《谷物法》不同,但本质上区别不大。 形式上,英国已经开始了工业革命,导致粮价飞升,所以本土地主和贵族们,施压要求不能进口,以保证他们的利益。 日本此时,工业革命的影儿还看不到的,也正因为工业革命没影,所以粮价太低,也所以本土的地主和贵族们,认为出口粮食是好事,以保证粮价,从而保证他们的利益。 刘钰可以理解他们的屁股,却对那句“米贵物贱”有些不解,便追问了一下。 太宰春台也是有心解释清楚,遂道:“米贵之好处,惠及士农工商,非只于士、农。” “若米贵,不知士农余利颇多,商人的雇工,为了保证他们可以买得起米生活,以金银论,是不是给他们的薪水就高了呢?” “而开埠之后,货物涌入,大国货物便宜。伴随米价上涨,士农自不必提,而为商人劳作者,因为金银薪水提升了,刨除掉买米的钱,就算和以前剩余的钱一样。但因为大国货物涌入,米粮之外的物价降低,同样的钱,他们不也一样可以买更多的东西吗?” “这难道不是仁政吗?” 刘钰费劲吧啦地理解了一阵,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这么个逻辑?怪不得自己一直不能理解东边也喊“米贵物贱有利百姓”、西边也论“米贵物贱有利贫民”,原来在这呢…… 若完全不考虑工业的发展,完全不考虑同行业邻国进出口的激烈竞争,这似乎……确实有些道理。 大致的逻辑,是说以金银作为世界货币,粮价越高,意味着雇佣的人就必须开更多的工资,以折合和之前相同的粮食。如此,邻国因为粮价低,所以生产的商品的成本也低,金银也就能买更多的邻国低价商品,有助于改善底层的生活? 理顺了这里面的逻辑,刘钰开心极了,连连点头,心道妥了,我写封推荐信,保准你和阿部正福相见恨晚。 ………… ps:ps:关于重商主义的一些观点,并不是太宰春台的思想,而是太宰春台其师侄的想法。便于时代,移花接木,可以理解为长崎贸易在刘钰“信牌数量不变船变大”政策、以及大顺废弃朱子学、还未完全立起来的功利学东渡影响下的蝴蝶效应反馈。还有个很尴尬的地方,前几章算物价米价的时候,小数点算错了一位,尴尬。 第一八一章 大封建套小封建 酒宴过后,熏熏微醉的太宰春台回到住处。 他的同门师兄山县周南已经等待多时,本来以山县周南在儒学界的名气,这一次酒宴他也能去的。 但他的官面身份,是长州藩明伦馆的校长,萩城一战被抓了俘虏,前些日子刚刚释放。松平辉贞担心山县周南在酒宴上说些怨恨的话,也就没有允许他参加。 其实山县周南并没有什么怨恨,终于等到了太宰春台回来,扫了一眼见太宰春台面带喜色,不由奇道:“席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春台兄面带春风,想来在席间必有高论?” “我能有何高论?不过是与唐国的刘钰谈了谈开埠之后的事,和他交流要轻松许多。经世济民的学问,只是稍微一点,他便能明白,抛砖引玉之下我也受益匪浅。也就是说些了开埠之后买卖之事。” “席间刘钰大谈‘尊周攘夷’论,过些日子,可能便会传遍日本吧。” 说罢,将席间关于开埠米价的问题和山县周南说了说,山县周南也是频频点头。 荻生徂徕死后,古学一派就分裂了。一派沉浸在古辞学,训诂学;另一派则沉浸在经世济民之中,认为辞学是小道、儒学大义在于治国济民。 山县周南汉诗做的相当好,汉学底子很高,但也认为诗词是小道。 作为百年后培养出了吉田松阴、桂小五郎、高杉晋作等人才的明伦馆此时的校长学头,打着“朱子学”的旗号,实际上学头都是古学派荻生徂徕的弟子,这朱子学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明伦馆中什么都教,农学、算学、天文、医学、兵法等等,山县周南算是此时为数不多几个能够理解太宰春台的那些经济言论的人。 荻生徂徕和大顺这边的北儒领袖人物颜元,同一时代,思想也颇相近,都是打着反对宋理学的旗号,提倡真儒学。 北儒一派号召分斋教育,搞文事斋,学礼、乐、书、数、天文、地理;搞武备斋,学黄帝、太公及孙、吴五子兵法,并攻守、营阵、陆水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搞经史斋:学《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搞艺能斋:学水学、火学、工学、象数、农学、园圃等等。 日本这边也差不多,大抵赞同太宰春台提出的“没儒学天赋的人,学点儒学的基本道德就好,把精力放在实学上”。 只是太宰春台狷狂之名太燥,又懒得做官,真正主持并且发扬光大的,还是主持长州藩明伦馆的山县周南。 听太宰春台说完席间的讨论,山县周南叹息一声道:“当年也是在这里,也是官事在接引寺,因为朝鲜通信使的事,导致了我国儒生的一场争辩。同门师兄弟的雨森芳洲和新井君美,自此到君美亡故,再也没说过话,割席断交。” “今日之言,不知又要引起怎样的争论,亦是把我古学派推上了风口浪尖啊。” 三十年前,就在此地,就在此处,当时还年轻,才有一点小名气的山县周南,也是在这里和太宰春台初见相识。 那时候的太宰春台,不是这时候认为写诗是微末小道、要把精力放在经世济民上的太宰春台,而是一个精通汉诗、沉浸在诗词之中的太宰春台。 那一年朝鲜通信使前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因为新井白石要求改日本国大君为日本国国王,朝鲜这边根本不能接受。因为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幕府改国王、天皇就是大君了,朝鲜这个郡王在礼法上就低了。 虽然不告诉大顺,但不代表他们自己心里不清楚。 从对马开始,对马藩的人就用刀兵吓唬过朝鲜通信使。 而当时新井白石自认在文华上,日本在朝鲜面前是自卑的,朝鲜也总是用文化来羞辱日本。于是鼓励天下的汉学儒生参与接待活动,以示“日本国亦非蛮夷,亦有文华”。 山县周南一战成名,在联诗中和朝鲜人打了个平手,为此朝鲜通信使的正使、为现任朝鲜国王起草登基诏书、惹出了烛影斧声联想的赵泰亿,还专门接见了山县周南。 既是两人都亲身参与过这件事,而且当初那件事也是发生在接引寺、宴会吃的也是河豚,自然也记起了那件事引发的剧烈风暴。 林家人为首,朱子学一派对新井白石群起而攻之,认为新井白石是在搞僭越,幕府就是幕府,不能称王。 全日本的儒生都参与了这场讨论,当然也包括那时候还年轻、才崭露头角的太宰春台和山县周南。 这种事,本来就不该讨论。关系到名义、君臣等等关系,伴随着儒学大规模传播的背景,这种事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不争论”。 也就是这场讨论,使得日本的儒生开始思索“君臣”、“名分”的问题。新井白石的至交好友、前些日子在对马岛被大顺逼到绝望自杀的雨森芳洲,为此和新井白石割袍断义,至死也没再和新井白石说一句话。 转眼三十年过去,同样是在下关接引寺,同样是诸多儒生的参与,换约、开埠等等事宜,必要再一次引发一场剧烈的争论。而这场争论,可不会像上次一样,新将军上台就复用旧号、不再讨论逐渐舆论就平息了那么简单。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大君和国王之争,而是朝贡之后地位的地位之争、儒学尊周攘夷大义之争、是日本是否要真心融入朝贡体系之争、是开埠对日本是利是弊之争。 山县周南已经老了,三十年前的事,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宛若眼前。那场争端引出了诸多问题,这一次只怕会更加严重,日本的儒生该何去何从? 是从周?忠国?从义? “春台兄对‘尊周攘夷’之论,有何看法?” 太宰春台端起一杯茶,沉默了一阵,手里的茶拿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才道:“兄也知道,我是反对柳子厚《封建论》的。魏之曹元首作《六代论》、晋之陆机作《五等诸侯论》,皆大谈封建之利、郡县之弊。” “我言,呜呼美哉!封建之制!生于今世,亲见其美,真三代制度也。” “若以唐国为天子,下有朝鲜、安南、日本等诸侯,此大封建。日本之内,各国林立,此小封建。” “大封建套小封建,正合其理。天下之大患,莫过于夷狄入侵。兄在萩城,亲眼所见唐人军阵之法、火器之利。刘钰言,南蛮人舰船胜十倍百倍,我看此言不虚。若不然,唐人缘何造许多战舰?若只为日本,恐舰船减半亦足,甚至不需战舰,单以陆战登陆长崎,日本又岂可胜?既大造战舰,所谋者,必为南蛮也。” “兄既亲眼所见,亦可知南蛮军阵之强。我观唐人征伐,这是好事。若不然,日本大祸临头矣。” 山县周南素知太宰春台想法特异,之前就曾多说一些震惊之语,这时候直接说“唐人征伐,这是好事”,着实震惊。 “春台兄慎言。幕府纵不怪罪,可只怕有武士以为兄辱国之言,刺而杀之。” 太宰春台大笑道:“我有何惧?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昔年新井君美就言,南蛮技术远胜日本、民众富庶亦弗如远甚。只是,南蛮学问,岂能在日本流传?” “反观这一次征伐的,是唐人。唐人学问,在日本流传,有何难处?” “日本多金银,怀璧其罪,技不如人,早晚要挨打。挨唐人的打,远胜挨南蛮的打。” “挨了唐人的打,一来天朝向来大国,自唐时便多学习。输了就学便是。” “二来唐人非蛮夷,若是真挨了蛮夷的打,日本国内必有攘夷之论。人多愚昧,攘夷之言,稍有不慎,便是夷狄学问皆不可用。这难道是好事吗?” “三来唐国本也禁教,能在唐国流传的实学书籍,必可通过审查进入日本。反之,直接学南蛮学问,难免会有切支丹教用语而遭被禁。” “四来,学唐国,理所当然。学蛮夷,只怕民意沸腾,攘夷之论铺天盖地,反倒不利于实学传播。” “是以我认为,这是好事。大封建套小封建,此天下也。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朝贡天朝,不过去皇号、称国王,天下未亡;不贡天朝,日后南蛮入侵,此亡天下也。” “日本锁国太久了,外面的世界一日数变。幸好唐国先兴了实学,日本学习起来毫无障碍;若是唐国实学亦不兴,恐怕实学真正要兴起,就只有南蛮入侵之后了。” “我向来反对山鹿素行的日本文化自发论的。是以我觉得,天朝强,则日本也不会弱,纵然按刘钰所言这世界被帆船连在了一起,可往来南蛮欧罗巴国,又岂如往来天朝容易?” “我不但认为是好事,且认为当重启遣唐使之制。只是,又该有所不同。” 此等论点,山县周南回想着在萩城被扣押的那段日子里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思。 不只是秋城一战的战场,更在于日后被扣押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大顺军为了防止幕府这边疯了而孤掷一注,整修了萩城的防御体系。虽然和谈定下之后,又都给拆了、炸了,但山县周南却已经见到了许多自己难以理解的手段,不管是测绘、修筑、选址还是海军军官的经纬度测量,都让这个跟着荻生徂徕学过兵法的弟子大开眼界。 第一八二章 借势做正统 其实他已经被太宰春台说服了。 确实,刘钰说的很直白,日本多金银,故而怀璧其罪,早晚要开埠的。 也的确如太宰春台所言,幸好是大顺要求开埠的。 若是换了南蛮夷狄呢? 只怕日本儒生必然不满,攘夷之论定然四起。必要想办法要求闭关、驱逐蛮夷、继续锁国。 这几乎是必然的。 这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涉及到文化体系、千余年来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自豪的问题。 如果不以中华的衍生文化为自豪的话,新井白石等诸人也不会在朝鲜通信使面前文化自卑,认为朝鲜处处羞辱。 相反,若是大顺这边强迫日本开埠贸易,至少在学习实学技术等方面,阻力会小得多。 山鹿素行那一套日本文化自生论,此时本就不是主流。而因为被大顺逼迫着开关、世界天子还不是昂撒人,这种妄图脱离体系的思潮也必然烟消云散。 换了南蛮入侵强迫开关的话,是继续闭关攘夷还是开关学习的争论的烈度,即便比天朝遇到这种情况要低、比朝鲜要低,但肯定也会持续个十年二十年不止。 “春台兄果有远见,确实如此。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此事确实未必是坏事。只是兄言,效遣唐使制度,又要不同,何解?” 太宰春台笑道:“十三经,本国又不缺。唐人可解,我国亦可解。既有圣道于其中,最终殊途同归。唐国郡县、本国封建,一些制度又不好照抄。是以此次遣唐,当不学经、而学器。” “你我都是古学一派,本来就该屏蔽后世胡乱解读的干扰,方能读出孔孟本义。若是去唐国学经,反倒乱了学问。” “器则不同,各色实学学问,又不能靠十三经参悟出来。这才是要学的东西。” 荻生徂徕一派,自开创之初,便是重才轻德。何以谓之才,这便是所谓的器了。 太宰春台觉得反正古学派要研读先秦经典,那么在儒学上,其实完全没必要和大顺进行过多的交流。 大家都是人,都研究先秦经典,大顺那边的人,也未必一定强过自己。倒是实学,经此一战,可以明显看到巨大的差距。 而且这东西也的确不是从十三经里就能悟出来的,还是得要进行交流才行。 山县周南心里同意,便道:“其实此事已有找落。幕府的宗武殿下,即将赴唐修好。幕府也在召集儒生,要求举荐一些有学问的儒者,跟随前往唐国。” “你我的门人弟子,也有不少,正可推荐他们前往。期间可叫他们多学多看便是。” 德川宗武要前往大顺修好的消息,并非秘密。前往大顺也有些不少的人跟着,除了应有的仪仗之外,医学学生、儒学学者,这都是要去的。 这个年代,古学一派力压朱子学,虽然朱子学是日本的官方学问,但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是各色古学派占优。 尤其是伴随着木下顺庵,以及其最后一个弟子雨森芳洲的死,朱子学现在没有能扛起大旗的人物。反倒是古学派这一边,人才鼎盛。 虽然古学派无限可分,山鹿素行、荻生徂徕、伊藤仁斋、太宰春台、服部南郭等人的思想各异,但都是打着古学派的名头。 朱子学是一套定型的学问,是不是异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古学派则是重新研究先秦古籍,自然会有诸多不同的解释,本就是托古言志的东西,流派纷呈。 故而这一次德川宗武要去往大顺,终究还是要从名望日高的古学派中挑选一些人才。加之也听说大顺那边并不兴朱子学,所以多派朱子学的儒生前去,可能会吵架,而且实学一项也确实是朱子学儒生所不太擅长的。 山县周南这一辈人都老了,加之即便是允许古学派的儒生跟随前往,可官方代表肯定是朱子学一派的。只论辈分的名望,此时朱子学一派里和山县周南这群老头,在学术延续上都差了一辈,所以他们是不能去的,只能挑选弟子前往。 论及弟子,古学一派乱七八糟什么都学,农学兵学都有人才,也确实更合适一些。 然而太宰春台却道:“此番前去修好,不过一时之举。欲要真正学习唐国学问,还是得像我说的,复遣唐使之策。” 山县周南苦笑道:“这需得上书将军。然而如何上书?” 他在长州藩是有能量的,弟子很多都是长州藩的支柱,他自己又是明伦堂的学头,如果只是走官方渠道,他是最合适的。 问题是长州藩这一战表现的太差不说,幕府对长州藩向来忌惮,让长州藩藩主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请求将军重启遣唐使制度,只怕不行。 就算是个好想法,若是长州藩请求,幕府多半也要仔细思量,怀疑长州藩是不是借助关西古学派人数众多的优势,想要搞事情。 思索一阵,山县周南猛然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们老师的弟弟荻生北溪,如今正在江户,是将军的幕僚。 当初将军上位之后,担心旧人的势力过大,罢黜了新井白石,但终究身边还需要一些儒生作为参谋幕僚,加之荻生加本是医生,就选用了新井白石推荐的室鸠巢和荻生北溪。现在室鸠巢已死,荻生北溪已然是将军身边最有影响力的儒生了。 虽说哥俩一个是古学派的创始人,一个是朱子学的忠诚信徒,互为异端,之前也少交流,但这种事似乎还是找他代说最是合适。 只是将想法说出口,太宰春台立刻否决了山县周南的想法,压低声音道:“今日事,正是我古学派压倒诸异端的时机。” “汉有公车令,凡吏民上章,四方贡献,及被征召者,皆由其转达。得其善者,辟为郎官,采纳其言。” “我古学一派,向遭攻讦,非是官方正统学问。如何不效汉书公车上书之举,联络门人、友朋、日本有识之士,上书幕府,请求复遣唐使之政?” “此非为私,乃为公。” “复遣唐使之政,是为公。” “正儒学真义、去宋儒伪学,亦是为公。” “况且三山五岳,有识之士,才俊之人,又非只在一藩,将军亦不会以为此诸藩之异心。” 大胆的想法一经提出,山县周南顿时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可不是小事,而是可能堪比赤穗事件、大君国王号事件影响更大的大事。 若说能量,肯定是有。 古学派弟子众多,交游也广,各藩都有熟人。江户那边的熟人也有不少,单单是山县周南认识的,就有不少名医。 这时候五脏六腑的理论依旧主流,虽有怀疑者,但距离历史上解剖尸体证明五脏六腑不对、开启兰学医学传入事件还差十几年。这时候所有的名医,都是汉医,他们肯定是希望幕府这边允许他们去求学的。 儒生、医生,在日本几乎也算是近亲职业。儒生的弟子多、医生的弟子也多,病人也多,联络一下,确实是可以浩浩荡荡的。 这么做固然有风险,但若是做成了,回报也大。 他们这个年纪了,也不盼着能当官或是怎样了,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而且荻生徂徕的名声不好,不可能做幕府的幕僚官;山县周南则是长州藩的人,就没听说长州藩的人能做幕府幕僚的。 但若做成了,一则可以复遣唐使制度,二来也可以极大的扩大古学派的影响。 这几年古学派颇受攻讦,林家人和朱子学弟子,抓着古学派“重才轻德”的思想,尤其是抓着荻生徂徕政谈一书中关于唯才是举、道德和才能分离的说辞,大加攻讦。 这几年幕府的财政又有好转,之前许多拍脑袋的政策被废弃、力图维系小农经济和反动的诸多改革也几乎全部失败,商品经济不断发展,这就又出现了通病。 即文艺复兴时候意大利城邦的道德败坏、明末商品经济发展带来的市井道德“败坏”,现在也轮到日本了。 朱子学把这个大帽子扣到了古学派的头上,认为正是因为古学派的兴起,才导致了民间道德败坏。 历史上几十年后的“宽政异端学说禁令”,其实也是用的这个大帽子,在官方上废止了古学派。 除此之外,古学派这帮人,也确实做的“过分”了。 有辱骂幕府的、有斥责幕府的、甚至太宰春台的弟子就有早早搞出过“尊王倒幕”学说而掉脑袋的、还有他们这帮子老头的下一辈里呼吁经济改革的、呼吁开国的,呼吁迁都的、呼吁一统的……总之幕府禁掉他们也不冤。 但凡走到“复先秦儒学之真义”这一步,必然思想混乱。朱子学是不是异端一眼能看出来,古学派各自都说自己才是真儒,思想可谓百花齐放,不乱就怪了。各种打着儒家名号,搞法、墨、道、名、农,但伪装的再好,总会露出尾巴,这一点幕府此时已经觉察到了,官方的朱子学这边的人也已经借势反击了。 如此风气之下,连长州藩的明伦堂,那也是打着朱子学的名号,其实偷偷摸摸地教古学派的学问。 太宰春台要搞公车上书,也正是试图利用这个机会进行反击,把开国之后正统思想的主导权,捏在手里,从而彻底干掉朱子学。 历史上,古学派差一点就成功了,以至于幕府内部都有了“拆了圣堂”的讨论,但结果就是朱子学的全面反扑,搞了宽政禁学。 既然异端之间就要互相搞,如何只能等别人来搞死自己,自己不先去搞死别人? 看着太宰春台热切的目光,山县周南回忆着萩城一战的心惊,以及之后被俘所见的震撼,一咬牙道:“此事,可行!此为公也,非为私也!” 第一八三章 开眼 刘钰当然不会知道日本古学派的儒生要搞大新闻,但也猜到了经此一战后,儒生们必然会有先睁眼看世界的。 这几乎是挨打之后立刻就会有的反应。儒生数量极多,总会有几个先反应过来的。 就像是那本很出名的反水浒的《荡寇志》,前面章节还是传统的“官”、“贼”之争,俗之又俗。但写到后面,作者去了趟广东,风格立刻就变成了“黑火药魔幻朋克”。 梁山水泊佛郎机炮队和朝廷对轰,各列大炮、梁山喽啰列线阵对射。 善使石子、射艺无双的没羽箭张清,被不会射艺的敌人用燧发枪打死,时代变了,石子确实没有子弹快。 梁山新晋军师白瓦尔罕是个传教士,献后驱全地形奔雷战车、内含重力势能自动装填机、四十发连射,且备大水壶两个以作水冷散热器。 朝廷军师刘慧娘,笑曰欲破战车,只需简单的几何学。以勾股算术、大型象限仪为器,计算抛物线弹道,天降反战车神雷,全灭梁山装甲突击集群。 随后以经纬之术、天文之法,运“亚尔几默特(阿基米德)神火雷罚劫术”,用凹面镜神火引梁山火药库殉爆。 轰天雷凌振,以工兵爆破法挖掘坑道,自携炸药若干,舍身炸开郓城城墙,为后续部队打开进攻通道。 八百里水泊梁山水面舰艇强势,跳反的白瓦尔罕遗计打造“沉螺舟”潜艇支队,偷袭梁山水军基地…… 梁山之败,非天命也,实败于西洋势力的跳反。 估计作者也没想到许多许多年后,天兄天父们和满清阎罗妖的战争、长州征伐、倒幕运动,还真就是按照这个剧本演的,洋人站谁那边谁就赢。 这里的洋人,只是科学技术的一个符号,而且不只是技术还有科学,刘慧娘可不是只会技术,而是会勾股算、经纬法、抛物线计算等等。 既然只是科学技术的一个抽象符号,这个抽象的符号,在此时的日本,大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成为这个抽象的符号。 终究,《荡寇志》里,作者还要给白瓦尔罕安排一个“我是大宋澳门人”的神奇归化天朝人的人设。 而在此时的日本,连这个人设都省了。 日本儒生的惊醒,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 古人是方法论和思维方式有问题,总是推不出正确的原因,也缺乏逻辑思维的严禁,但不代表他们笨,只是没接受过类似的方法论和义务教育的逻辑思维训练而已。 这种心态,正是一个加深对日本控制的契机和切入点。 而这个契机和切入点的对象,就是日本的儒生。 之前饭局里谈到儒学的时候,刘钰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反倒是大顺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和对面的儒生倒是一个圈子里的。 历史上,太宰春台编造“伪书”的水平,不止有伪造先秦古籍《产语》一事,更是能把十三经之一的《孝经》伪书编进满清的《四库全书》收录里、以致引发了《孝经》真假的讨论和考证。这水平,刘钰真的是拍马也赶不上,确实是有科举殿试三甲的水准。 如果没有大顺的干涉、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日本的儒生可谓是日本的不稳定因素,也是日本变革成功的关键。 因为在中原适合维稳的儒教,在日本则是最适合举旗造反的学说。无他,幕府名不正言不顺尔。 若无大顺的干涉,儒教造反很可能借助诸藩的势力,以小灭大,清除旧有的统治阶层,变革就可能成功。 但于现在,刘钰在尽可能把“变革”的主动权往幕府手里引,因为他很清楚,旧有的统治阶层不清除,变法就不可能成功,幕府怎么闪转腾挪都没用。而幕府不会自己革自己的命。 于是,原本可能会成为日本改革搞成不彻底革命明治维新关键的儒生,就成了此时一个可以完美利用的加深对日本控制的儒生。 还是一样的人,只是外部环境变了,立刻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可以预见,这些古学派的儒生影响力,会越来越大。 因为太宰春台那一套“米贵物贱”的理论,也确实和阿部正福的“人口减少”理论归于同源。现实情况也确实在几年之内能明显改善日本武士、农民的生活水平,达成提高米价、降低物价的效果。毕竟买办鸩毒的药效发作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期。 所以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让日本的儒生心慕中华,培养更多的带路党?事大派? 尊周攘夷之论,不过是形而上的东西,没有根基是不稳固的。 这一次伐日之战给日本儒生带来的冲击,必不亚于《荡寇志》的作者去了一趟广东的所见所闻,日本实学派儒生对实学的渴望,是个极好的切入点,但从哪里切? 刘钰自己心里清楚,就大顺现在旧学已破、而新学未立的状况,在经学名教上,对日本这边的儒生实在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名教不能切入,那就只能从技术入手。 只是,允许学习的技术、鼓励学习的技术、避免学习的技术、禁止学习的技术,怎么区分,这就很值得细究。 有些东西可以学、有些东西鼓励学、有些东西是不可以学也不准教的。 临睡前,怕过些日子事多,把这件事给忘了,便提起笔,在小本本上写下“虽有经济见解,但也终究困于时代,还是以农为本,诸多政策不过是为解决幕府财政为出发点、稳定此起彼伏的一揆之乱而已。故而可授稼穑、治水之学,收其心、养其慕”。 想着明日还得早起,写完这段话就睡下了。 第二日的换约仪式,虽然也就是走个流程。 该谈的事,不会放在明面上谈;要达成的条件,也不会等到换约时候再论。 但正是因为要走流程,反而更加熬人。唯独就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相机,省下来坐在接引寺里换约的时候,全都定格出表情等着早期相机曝光半小时的苦痛…… 一直折腾到傍晚,才算是将流程走完。 换约之后,刘钰还要在下关等一段时间。 名义上是在出出钱资助日本修筑下关海峡以及濑户内海的几座灯塔,实际上是在等日本这边的朝贡使团。 公家这边是昭仁和关白、武家这边是德川吉宗次子和松平辉贞以及圣堂大学头林信充。 加上乱七八糟的随行人员,足足六百多号人。卖给日本的那两艘船,肯定容不下这么多,但日本这边也买不起更多的商船,刘钰还要出面协调贸易公司的人,将船租给日本这边使用。 暂时人还没到齐,可能要等到五月中旬才能起航。 一方面是幕府对公家的人不放心,肯定要派很多人盯着,以免和大顺这边达成什么单独的协议;另一方面虽然朝贡弄点特产硫磺纸张之类的糊弄糊弄就行,但买军舰和火枪的钱,可得抓紧时间凑出来。 这一折腾,就要浪费许多时间。 等待期间,朝廷那边的圣旨也到了,告诉刘钰,如果日本国真的朝贡的话,让朝贡船队去松江,不要直接去天津。 一来天津乃京畿咽喉。 二来天津一堆天朝之外的使馆,怕日本看了之后“藩属惊诧”,也确实不太好。 嘴上喊着尊周攘夷的主义,心里全是出口贸易的生意,“周”天子和夷狄大作买卖,一边禁教一边和天主教长女结盟,天子面上无光,端的叫藩属耻笑。 三来就是应当让日本知天朝富庶,贡使船队在松江登陆后,一路沿着运河经济带北上。也方便让天下的百姓知道日本朝贡的事,有助于体现朝廷颜面,要不这仗不就白打了吗? 而且松江附近在刘钰说祸起东海之后,修了不少的堡垒、炮台,也算是展示一下武力。 鉴于是朝贡而非外交,朝廷出了一笔钱,作为日本朝贡使团的车马住宿费用。之前朝鲜通信使去日本,日本一次也要花将近一百万两,朝廷这边虽不用出这么多,但还是拿出了一笔费用,沿途下旨约束官员,不要搞强拉劳役之类的情况,哪怕是演戏呢,也得把官爱百姓、征发劳役给足钱的戏码演好。 不过刘钰就不用陪着他们去松江了,圣旨上说抵达釜山之后,就派舰队“监督”护送日本的朝贡使团前往松江就好。 但刘钰也不要直接去天津,而是跟随舰队一起回一趟威海,在威海帮着李欗整理一下海军的家底,回京后完成正式的交接,以及官产和私产的分割种种。 看来朝廷真的是被这一仗惊到了,不希望这个之前看起来不起眼、现在却成为战略力量的海军,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 分权是必然的了。 海军部要分走行政和财政权;枢密院要分走战略指挥权和调兵权;海军也就只剩下按照枢密院的训练大纲进行训练、演练的权责了。 等到了釜山之后,更是让刘钰确定了朝廷的想法。釜山港内,舰帆如云、将星闪烁,全都在港口迎接刘钰。这一次立下大功的,除了李欗之外,剩下的全都和刘钰关系密切,多半都是师生关系,这要是不拆就见了鬼了。 还未登岸,刘钰心道也得亏贞仪有先见之明,否则事后还真是麻烦。 李欗亲自带人在港口迎接刘钰,离着老远就道:“千秋僭越,一朝称臣。此功必以鹰娑伯居首方可!” 第一八四章 海波尚未平 “殿下谬赞,此皆赖天子远见、将士用力。” 刘钰赶忙谦虚一句,把首功归为皇帝。 一旁的杜锋也是听明白了刘钰的谦虚,顺着补拍道:“是啊。昔者夫差有伍子胥灭越之谋而不用,以致吴灭。可见若不是天子远见,就算有伍子胥那样的人物,也未必能胜啊……” 他这一句拍天子马屁的话,直接拍的全场冷场。刘钰心道得亏咱俩认识十多年了,也知道你是啥样人,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特么和我有仇呢! 杜锋也没混过真正的官场,从翰朵里卫城出来就跟着刘钰来了威海,这些年也多半在海上飘着,说话什么的当真是差得太远。 冷场只在一瞬,就见李欗拉了一下自己的眼罩,大笑道:“看得出这几年是读了不少实学算学兵法以外的书,连伍子胥的典故都知道了呢。怎么,你得是想考科举当状元呢?” 还当着海军之外的官员的面儿,李欗也是急中生智,把这个很可能被人参上一本的话,拉成了“海军这群人都没啥文化、好容易知道个典故就赶紧用”的方向上。 既给足了旁边科举出身官员足够的面子,满足了他们对海军这群没文化的军官的优越感,也把这个问题玩笑化。 旁边几个聪明的也赶紧顺着这笑话打了圆场,李欗又道:“我不懂海军,也不懂海战。可接手之后,毫无滞涩,可见鹰娑伯治军之严。真可谓是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败也。” “父皇在信中多赞鹰娑伯之功,也说此战居首功者,非鹰娑伯莫属。治军尚在其次,这有制之军、换将尤可胜,当真足见鹰娑伯忠比日月、毫无私心。倭人投书相间,当真贻笑大方。” 又借着之前倭人故意用反间计挑拨的旧事,示意今天这事就是个没文化的人拍马屁瞎胡拍,谁要是不长眼去搞事情,那很可能是收了倭人的贿赂,沿用反间计。 笑着把这个小插曲遮掩过去,便要为刘钰接风洗尘,一番推让终究还是让李欗走在了前面。 李欗心道我若走在前面,若在平时,父皇免不得又要说我不懂谁为首功,且我尚未封王,于礼不合。但对倭一战,立大功者皆为鹰娑伯故旧,他也需表个态度,非是敬我,乃敬天家,父皇想来也喜欢这种态度,非是做给父皇看,实在做给大臣看,叫人堵上嘴便是。 如今的情况,可是微妙的紧。 只怕朝中也没想到,海军在此战中竟能打成这番模样,牵动的倭人数万大军一动不敢动,只能任凭进出。 朝中定会有“有识之士”,先琢磨着怎么提防自己的海军。也亏得鹰娑伯先溜了,不然确实是个大麻烦。 只盼着这一次入京顺利一些,不要闹出自毁长城的闹剧。怕就怕有人觉得倭国已贡,四周再无威胁,养这么一支海军如此费钱,不如拆了。 现在他稍微熟悉了一下海军的事务,终于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一艘战列舰的造价,着实贵到离谱,二三十万两白银就砸出一艘战列舰,稍有不慎还可能触礁沉没,朝中有识之士若是觉得费钱,也不是不能理解。 有这钱,蠲免钱粮也好、救济灾民也罢,总是仁政。一艘战舰,当也够救一州之大灾、存十余万百姓了。 心里怀着这种战后狂喜后的隐忧,只好走在刘钰前面入了原本的釜山倭馆,一行人鱼贯而入。 在后面的陈青海悄悄拉了一下杜锋的衣角,小声戏谑道:“杜兄记得,日后就在海上飘着吧。你要是坐衙门,或是入京当官儿,被人玩死都不知道。” 杜锋心里也琢磨回味了,心里知道自己可能差点因为一句话闯了祸,心有余悸道:“这特么怎么比在海上打仗还累人?我这不是顺着大人的话说的嘛?大人要夸天子之远见……” 陈青海叹了口气,心道废话,你夸天子有远见,今儿有远见,明日没有远见那就是昏君夫差了?你敢保证大人的谏言,天子都听? 再说,本来嘛,海上打仗多简单?是不是敌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也不用担心战友在背后捅刀子。 如今可不是从前了,越是和大人亲近,越不能太过亲近,可又不能不亲近。 太亲近了,一群王八蛋盯着,流言蜚语一大堆。 不亲近吧,还是一群王八蛋盯着,觉得此人毫无师生情谊,无情之辈,不可重用。 自己又不像是米子明那般,反正不管怎么办,都会被认作大人心腹,那就直接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就当好明面的心腹就是。 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进了房间,依次坐下,杜锋也老实了,一看赴宴的除了海军里的熟人,还有一堆不认识的官员,想着刚才的事,吓得一句话不敢说。 直到酒喝到一半,朝鲜女子跳舞让气氛活跃起来后,海军这边的人才开始活泛起来。 各自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送到刘钰手里。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在海军军官看来,刘钰喜欢地图、海图、动植物记录、兵法心得、作战体会等这些东西,军官们纷纷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送来。 或是虾夷周边的海岸线图、或是测算的洋流图、或是从米子到若狭再到萩城几次交战的经验总结等等。 看到别人都送,杜锋确定这没啥问题,这才将精心准备好的虾夷地从秋到春的季节变化记录送过去。 军官们都清楚,可能以后很难再见到刘钰了。之前在威海不辞而别,今日这些礼物亦算是当日情绪的表达。 虽然不少人有资格跟着李欗一起入京受赏,彰功,封官,但肯定还会返回军中。 而且有传闻说,海军可能要被拆散,不可能全都在威海。这些军官之间都是同窗,相处将近十年,也都不忍。 明知道今日是个高兴的场合,大家都立了功,征伐倭国成功,如李欗所言千秋僭越、一朝称臣。 可这顿饭吃到最后,气氛还是压抑起来,倒像是送别一般。 李欗也能感受到这里面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但心里反倒觉得高兴。从当初刘钰离开威海,撂挑子不干他来接手,到现在征倭之战打完,军官们的情绪其实一直没有释放出来。 今日气氛沉闷,也算是一个了结,总得有这么一天的,也总需要这么一个过程。 但见刘钰可能也被这气氛所染,很是多喝了几杯,到最后似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刚才还在喧哗吵闹的军官立刻停住了声音,李欗心道这大抵便是威望吧。平日里这些军官嘻嘻哈哈,一个个眼高于顶,至刘钰起身,便无人喧哗,甚至都知道刘钰平日里是个喜欢和军官打成一片喜好戏谑的人。 心中惊叹,又不免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威望?即便自己有朝一日不再是总督海军戎政,依旧可以让这群军官们如此敬重? 再一想,又觉得只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自己终究只是也只能是朝廷派来的总督,却不可能做这些军官的良师益友,刘钰统军的手段自己学不来,也没法学。 一阵寂静中,看似醉醺醺的刘钰摇晃着酒杯道:“我不是文登人,却把海军基地选在了文登。既在文登住了将近十年,终绕不过去一个人。” “戚武毅曾言:遥知夷岛浮天际,未敢忘危负年华。” “如今倭国已平,日后估计也不能叫倭国了,既要朝贡,那便要叫日本了。亦算可以告慰戚武毅之灵。” “只是,夷岛仍浮于天际。日后海波平不平,最终还是要看诸位的。只要天朝的海军举世无敌,藩属就是一个比一个忠心;哪一日天朝海军不如人,藩属绝对是最先跳出来反咬我们的。” “诸位不要觉得,日后便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 “戚武毅还有句话讲得好,封侯非吾愿、但愿海波平。但海波真的平了吗?你我以及诸位,都是俗人,心里难免有封侯之愿,这也正常。有愿海波平之志的不封侯,那不是让胸无志气的人抢了位子?” “封侯之志,诸位还是得有啊。四海大洋,我看怎么也容得下七八个侯伯子男!” “至今为止,海军还没有一个因为海战封爵的。这是好事,证明机会大把。” “正是,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何谓有准备?诸君当继续努力,一如既往,每日按时操练、不可松懈。将来若有战,便是机会。” 有外人在这,有些话他不好说的太明白。懂得人自然懂,真正的心腹们如何不知道刘钰的心思何止在日本? 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被这句话又再度点热,一些人心道然也,这也未必是坏事。大人入京,在朝廷里也能说得上话,日后我等的前途还是有的。 若是朝中全是一群瓜怂,没有继续开战的心思,只怕我等就全要和心爱的战舰一起变老,被船蛆吃了,化为腐朽。 杜锋心道,大人这句话说得提气,大人这次多半要升侯爵。真正的没忘了旧人,那便是在朝中想办法促使开战,让弟兄们都捞一些战功。这才是真正的情分和念旧。 四海大洋,何止能容得下七八个爵位? 日本这一战,海军实在是还没用力,对方就倒下了。这样的仗,也确实不可能封太多爵。 不少人都想着,如今谁还有“遥知夷岛浮天际,未敢忘危负年华”的志气?若只是有这样的志气,混一辈子也就是个舰长。 心里也没觉得朝廷抠门,舍不得封爵,实在是这些军官自己心里也觉得,真要是伐倭一战封一堆爵,那这爵位也未免太不值钱了。 想封爵,就得打仗。朝廷若不打仗,他们的前途可就没了。今日能坐到这里吃饭的,哪一个没有封爵之志?都是第一批舰长的老资格,也都是最盼着打仗的一群人。 世界就这么大。留给刷战功换爵位的地方,可真不多了。 第一八五章 拆分清理 军官们喝了不少酒,可脑子却还有最基本的清醒。刘钰用封妻荫子、封爵升官作为鼓舞士气的手段,在这种场合也是最直观最有效的。 不过军官们也知道,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封爵,不用看将来,只看一年之内就好。 这一次征倭之战,倭人赔了不少钱。如果朝廷真有下南洋之意,肯定是要投钱造舰的,军舰这东西不是一年之内就能造出来的,单单是准备木料就至少需要三年时间阴干。 倭人赔的那点钱,距离刘钰说的“英荷合计40万吨吨位的战舰”还差得远。吨这个单位他们已经熟悉,只说两千斤算是一吨,也方便海军内部交流。 一吨军舰的造价,就是在100两到150两之间,大顺造的前两艘战列舰吨位花费都比这个价要高。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很多地方花了冤枉钱,等于是氪金买经验。 军官上下都看好的74炮战列舰,排水在1500吨左右,单单是造价一艘就要20万两白银。这还是用铁炮,若是追求完美用更防锈蚀的铜炮,造价还得继续涨。 定员650人,算上实习生制度下登船的实习生等,得有750人。平均一下军官、水手的军饷,一年也得3万两白银。再算上海军的伙食、酒水、又得两万两。 每年训练的火药、炮弹、折损的帆布、桅杆;每年一次的进船坞整修、刮船底的藤壶贻贝;就保持现有制度不变、训练量不下降的情况,一年又得将近七八万两银子。 折算一下,造一艘战列舰,第一年就得花费大约35万两白银,日后每年还得照着几万两左右的维护、训练和军饷。 明末袁崇焕坐拥四镇,15万兵、8万匹马,一年也就480万两。威海这些年造船、养兵、练兵花的钱,使使劲就要超过辽饷了,而现在也才不过两艘战列舰,剩下一大堆都是巡航舰。 征倭赔的这点钱,就算全投给海军;就算每年垄断贸易的税费都做海军军饷,实际上也就能养6艘战列舰、外加一堆必要的巡航舰、通信舰、和运兵船。 海军不打仗,就是赔钱货。 造的越多,赔的越多。 而且这玩意还不像陆军一样可以喝兵血,喝多了兵血,水手暴动也是常事,出了海直接弄死军官去当海盗逍遥快活去,弄艘74炮战列舰当海盗,岂不美哉? 只要造了,朝廷就得不断投钱,一分钱都不能少。 当海军还有没有前途,一年之内就能见分晓了。 前些日子流言蜚语满天飞,人心惶惶,有说刘钰回京城被扣是因为朝廷认为海军无用当废弃的、有说之所以换将是怕海军自成藩镇的、有说打完倭国海军就要裁撤的。 今日这顿饭,总算是把这些谣言澄清了。 刘钰既表了态,军官们也就安了心,纵有别的想法,也得等一年再看看了。 朝廷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他们也看不懂。 但若是一年之内船台上没有一艘大舰,一些人已经琢磨着赶紧找退路吧。 大宴散去,李欗感激刘钰帮着他定了海军的军心,又私下里请了刘钰喝茶,说是请教一些事情,实际上却是在跟刘钰解释一些事情,以免出现误会。 这些日子喝多了日本那边沿用唐时的茶沫子煮茶法,今日喝上一杯清茶,说不出的畅快。 刘钰也没主动说话,既是李欗邀他品茶,定是有事,自己也就没必要先问。 “父皇有意重建安东大都督府,又恐藩属惊诧,是故改名为护藩都护。驻釜山,总领釜山、对马、日本、鲸海等地的防御。”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王道过于柔仁、霸道过于强横。是故这护藩都护,也是一文一武。文者处置朝鲜、日本礼仪接待;武者负责监视朝鲜、日本,提防倭寇之乱再起。” “陆军不必在釜山常驻,只留少量守卫棱堡、炮台的即可。主要还是海军负责。父皇之意,以为海疆万里,不能只驻京畿门户。是故要重分管辖,设置京畿海防都督,管天津卫、旅顺口、威海等事务。以旅顺、威海为门锁,锁住渤海,此重地也。而釜山、鲸海、日本这边,也需选一个懂海事、通贸易之辈,以免礼政府的人不知海事、贸易,只知仁者王道,以致受损。” “再者,父皇也说,这一次算是真正知道了朝贡到底是怎么回事。掩耳盗铃太久了,得了赵百泉的上书方知,原来这世上有两个朝鲜。一个是大家站在京城里想象出来的朝鲜国、一个是真正正正在汉四郡旧地的朝鲜国,完全不一样。” “若只有文官,多半会指责这不守礼、那不合义,反倒容易使得藩属心惊,以为竟要郡县朝鲜,寝食难安。是故这护藩都护一职,还是以武者为正、文者为副。盯紧倭国,监督朝鲜。” 这些旨意是直接给李欗的,刘钰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无非就是现在海军要正式化了、要有官职了,那么提名、选拔的恩德,那就交给李欗,而不是他刘钰。 到时候一边是师生情谊、一边是知遇简拔之恩,总也能分掉一些刘钰在海军里的威望。 至于拆分海军,也确实该拆。 京畿重地自要守卫,鲸海、江南、广东等地,也都需要海军守卫,看来皇帝是真的对旧水师彻底绝望了,也真的不放心将朝廷的财税重地、距离西洋人最近的南方,交由旧水师守卫。 京畿海防都督,不用想,肯定是留给李欗的。用旅顺和威海做门锁,总部放在天津,这脑子也是够用的。 至于这个驻釜山的护藩都护正使,看来也是想把简拔知遇的恩德交由李欗。想通此处,刘钰放下茶盅,笑道:“此事,殿下自决。陛下问的是殿下,非是在下。” 李欗亦是笑笑,又道:“事虽如此,可我毕竟阅历不足。简拔一事,唯才是举,军官中才气能服众者,无非就那么几人。” “驻节釜山,气候宜人,又管贸易诸事,可谓是美差。若论才能道德,我本欲向父皇举荐米子明。但鹰娑伯也言,好钢当用在刀刃上。此人才能绝伦,治军严谨,又是鹰娑伯故旧之交,自小为伴当。” “鹰娑伯虽入京了,但依旧有经略南洋之心,日后若是下南洋,朝中必是要用鹰娑伯的。而且我知道米子明往瑞典时候,鹰娑伯也派人前往了广东考察海港,又招募了不少闽粤水手。” “鉴于此,是以我便没有举荐米子明做这护藩都护使,而是举荐他往广东。” 李欗略微解释了一下,有些事不解释清楚,容易产生一些隔阂。 驻扎釜山,确实是个美差,商贾贸易、气候宜人,若非朝廷定下一文一武,武者先从海军中挑选,只怕朝中围绕这个差事就要先抢破头。 反倒是闽粤之地,一切草创,海军绝大多数又都是京畿、胶辽等地的人,闽粤气候炎热,而且现在军港之类也都没有,着实不如在釜山舒服。 米子明又是刘钰的心腹人,举荐去哪,代表着李欗的一种态度,也是因此才怕刘钰误会,若不说开,日后万一有了隔阂,那就不好了。 但这种可以明说的东西之外,还有更深的考虑。 李欗自己也有自己的幕僚,虽然现在还没封王,但愿意投效的幕僚还是很多的,也不乏有本事之辈。 对这件事,幕僚心腹们和李欗商议之后,觉得这件事与其说是天子的信赖,倒不如说是一次考验。 驻釜山的都督,确实是美差,但也正因为是美差,所以也就少了日后的很多功劳。 其实这个职位,最适合的就是安给米子明。 如此一来,第一显得天子信任、君臣和睦,将肥差给了刘钰的心腹;二来也显得李欗心胸大度,不会对刘钰旧部有什么不信任的想法;三来也可以慢慢清除刘钰在海军中的势力,给个美差,没有再立大功的机会,日后慢慢撤换就是。 但这是站在内部勾心斗角的角度上去考虑。 幕僚们分析了一下,觉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为了李欗能控制海军,天子完全可以直接询问李欗,认为谁人是否适合担任某职。 这样既可以保证知遇之恩在李欗身上,又能不至于出现什么意外。 可皇帝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问李欗,让李欗举荐,并没有提出任何一个人名。 再或者,如果想要彻底清除刘钰在军中的影响,还有另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现在只要大建海军,分管掌军的,终究还是刘钰的门生。 不管选谁,都绕不开,除非不想要海军了,搞一群科举出身的人来管,那还不如也别投钱了,直接一把火烧了舰队和船厂,还省维护费。 所以想要清除影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拖。 把刘钰调入京城、将刘钰的心腹全都扔枢密院参谋部去养老。等到之后的一些军官生都和刘钰没有了关系,而都是如同科举一样的天子门生,由天子授剑予职,再入职海军,那么刘钰的影响就彻底消散了。 可是朝廷这意思,怕并不是这样,而是流露出了对水师无用、海军替代的想法,很是急切。 那就只能有一个可能了。 天子心有雄壮,可是年事渐高,想要趁着还没有老迈之前,继续开拓。至于刘钰的威望和在军中的势力、影响,天子自信可以掌握。 既然天子有雄心,那么作为雄心之器的海军掌器人,就不能是个懦懦只会琢磨勾心斗角的人,而是要表现出一股子为公壮志的态度。 李欗是没有继承权的,让李欗管海军,应该还是希望李欗锐气进取,搞平衡之类不该是李欗要考虑的。 这种态度,就要在这一次举荐上体现出来。 第一八六章 回威海的第一件事 揣摩上意如此,拆分海军南下闽粤的那部分人,就得是精明能干的,而且还得是本事足够的,以及和西洋人打过交道的。 而且如果将来真的经略南洋,朝廷选人任用的话,也多半会是刘钰。南洋问题难点一个是打、一个是治,而且是和西洋人动手,不比倭人那不成器的水军。 这就需要一个刘钰的心腹人前往闽粤等地筹备,以便为将来经略南洋做好准备。 这里面的道道,倒是不用和刘钰讲的太直白,李欗只要讲一下这个驻节釜山的人选不是米子明、而是要把米子明扔到闽粤去,想来前面略作解释,到这里也就点透了。 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刘钰,自己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在大略上他绝对支持刘钰的南洋计划,不用担心海军换帅之后的心气。 说罢,又将一份名单递到了刘钰手里道:“这是我拟定的调派往闽粤的军官名单。都是些洋文学的好的、通晓地理水文、算数极佳的。至于说指挥练兵等手段,既是鹰娑伯选出的舰长,这倒自不会差。” 刘钰扫了一眼名单,心内笑而不语。 真就是现在怎么选,都跳不出刘钰门生的圈,索性将大量优秀的舰长们扔到闽粤之地,日后新鲜血液进入逐渐稀释掉刘钰的影响,最终主力舰队里都是天子门生了。 反正刘钰是主心骨,他只要不去闽粤,只在京城里,朝廷也自安心。 将来换了新皇帝也不用晚上都琢磨天津威海都是刘钰的人,如何睡得着。 不过南下的这批人素质极佳,馒头、杜锋等人都在名单上,一正一副,陈青海并未在南下的的名单上。 看得出这是准备让刘钰的嫡系去闽粤之地,这不用想也能知道,造船厂是不可能在闽粤等地开分厂的,军舰建造还是要放在朝廷可以控制的北方。 或者还在威海,也可能会迁徙到天津或者旅顺。 他也不在乎。 “殿下,海军乃公器也。殿下既是为公考虑,我内心也是高兴的。陛下既说要建京畿海防都督,以旅顺、威海为锁,锁钥京师。那这造船厂,也应迁到天津。重器不可放置于门锁之外。” 反正是不可能允许在闽粤开办造船厂,那么不如顺水推舟,提出更安全、朝廷更容易控制的天津,做这个顺水人情。 又显得自己绝无控制海军的心思,省的打完日本之后就先开始琢磨怎么防内了。 说是公器,实则是私器,只是这私人所有者是皇帝,这个时代那就只能说这是公器。 李欗听刘钰主动说起这个,忙道:“父皇也提及此事,将兵工厂、造船厂迁至天津。却如鹰娑伯所言,国之重器,不可放于锁外。” “至于海军的家底,这一次前往威海也要清点清楚,划分权属。父皇也说了,一切照旧,只是鹰娑伯之前为海军搭了不少钱,父皇心里甚念。如今国库渐丰,这几年也风调雨顺,是以鹰娑伯搭钱的地方,日后也要走公账了。” 刘钰忙冲着西边拱拱手道:“为国效命,理所当然。之前之所以用私蓄,实乃是海军着实太费钱,只恐朝廷震惊。” 李欗心道何止朝廷震惊?我都震惊了,谁能想到真正养一支能打仗的军队得花这么多钱? 不过这件事倒不是养私兵这样上纲上线的事,而是皇帝自己也清楚,只是在海军没拿出战果之前,只能依靠刘钰想办法搂钱。但刘钰搂钱一不占田地、二不侵公款,而是琢磨着往外卖东西换银子,若无皇帝的默许,之前又怎么可能卖给日本战马兵书等等。 现在打完了日本,朝廷上下也算是认识到了海军的意义。又得了日本诸多赔款,皇帝便想着以后这些钱都走公账吧。 军饷刘钰是绝不可能用自己的钱发,那是嫌死的不够快。 但是大量的训练、提前采买的奇技货物,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还有海军的一些特殊津贴、画出大饼的退役补助和养老补助等,皇帝也需要得一个实数。 “既如此,殿下,我看咱们就尽快启程吧。不要在釜山这里多耽搁了。倭人也尽快派军舰送他们去松江,想来朝廷也都安排完了。釜山这边的事,也和咱们没关系了,礼政府的人和朝鲜这边谈,咱们军舰齐聚于此,朝鲜人也看到了。谈的时候,就不必这样了,倒显得天朝以力假仁一般。” ………… 威海。 自从开战以来,威海陷入了一阵萧条。大量的士兵出征,威海军营附近的畸形繁荣立刻现了原形。 海边,一些小贩每天都在石头上等着军舰归来。 每一次军舰归来,必有一波士兵的消费狂潮,尤其是大战之前之后,更是如同那些钱日后没命花了一般。 战胜倭国的消息已经传回,威海的百姓也陷入了一阵狂躁的兴奋当中。 昔年戚武毅在此抗倭,倭寇为患,多年过去,这里唯余传说,没有亲身体验过,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当年的仇恨。 但伴随着文登州大量的实学学堂开办,孩童们每日回来就讲述着学堂里的新鲜事,耳濡目染之下,逐渐有了一丝粗浅的国家认同。 这种认同下的兴奋背后,更多的还是海军归来、生意就好起来的期盼。哪怕连青楼的姑娘,都在盼着海军打了胜仗:打了胜仗就有赏赐,有了赏赐才舍得花钱;打了败仗,威海就是第一个被威胁的地方,人家肯定要先打威海,灭掉海军的威胁。 海军的军纪很好,去青楼不给钱要挨鞭打。那些水手们,一个个一出海就是数月,简直是色中饿鬼,又都觉得指不定哪天就死海上了,这钱当真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 围绕着这些发了钱就吃喝嫖赌、出海之前先发一两个薪水的水手,以青楼和饭馆为中心,卖卷烟的、卖火柴的、卖干果零食的、卖小说书本的、算卦算命的……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发展起来。 又伴随着开战之后海军离港,如同干热风吹下的蘑菇,干巴了、萎缩了。 海边的礁石上,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在海天交接之处先露出的桅杆,没有人在乎这证明了地球不是平的,却知道这意味着他们的生意就要好起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萧条的威海顿时活了起来。 大量用军用扫盲简化字写就的标语被贴了出来,各处张灯结彩,如同过年。 没有什么千秋僭越一朝称臣之类的文雅话,而是各种奇葩的口语白话,飘荡在威海的大街小巷。 “庆祝战胜,本店海军买铺过夜八折、送一壶茶!” “天朝万胜!回收倭货,啥都收,刀、俵物、漆器,只要你有,我们就收!(不收甲胄)” “本店新菜,火烧倭都。海军用餐,一律八折,送辽东高粱酒半壶。本店正宗高粱酒,绝对不是南边来的甘蔗渣酒!” 这些奇怪的字,多半出自那些实学学堂的孩子之手。大量的男孩子在实学学堂学习,盼着将来做军官,作为一份既体面、又有钱的职业。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则在身前挎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烟卷和火柴,穿着花花碎碎的衣裳,高喊着烟卷、火柴的叫卖。 或是提着家里树上摘下的新杏、春桃、葚子,用从她们哥哥或者弟弟那里学来的话喊道:“吃果子,出海不得坏血病!新摘的果子!” 军港出口处,已经堆满了人,站在道路两侧,高举着手里的篮子,等着休假的海军买她们手里的东西。赚点小钱,也好买条花头绳、或是过年攒出一套新衣裳的布。 有些文化的乡绅和当地富户商户们,则早早联合起来,敲锣打鼓,等着海军登岸之后迎接归来的皇子、伯爵和品级高一些的军官们。 就像是监狱忽然刑满释放了大量的犯人一般,舰队靠港后,成百上千的水手嗷嗷叫着冲出了海港。 或是手里提着分赃分来的倭货寻找买家;或是勾肩搭背朝着青楼、饭馆而去,不管是舌头还是别的地方,都素了太久,军纪又不准搞些太过分的勾当;或是买上一些果子,像是吃药一样往嘴里猛塞;亦或是从卖小零碎货物的女孩那里买上两串小孩玩意,回家给老婆孩子。 海军这边的军纪队也开始忙活起来,知道今天定又是个不眠夜,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得挨鞭子。 李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看着像是逃离的羊圈的羊一样的士兵,愕然许久,讷讷道:“这就是那支在东洋无敌的军队?” 刘钰笑道:“全世界都一个鸟样。殿下有专门的船舱,哪里知道对水手而言,上了船就是监狱。牢里说不定还宽敞些。这年月,买东西居然肯花钱的军队,就足够天下无敌了。殿下日后可要记得,军饷要发足啊,军饷发不足的部队,打不了胜仗。” “谨受教。那我就先去见见那些士绅,鹰娑伯不喜这种场合还请自便。” 李欗知道刘钰要去找自己的幕僚,以便统计海军的家底子,便让刘钰自去,他自己顶着胜利者的威严,去给那些前来迎接的士绅商户们一个面子。 离开了喧闹的码头,只带了几个身边护卫,馒头跟在刘钰身后,绕到了康不怠在这里的宅院。 和外面的喧闹不同,推门进去,康不怠正在和一个秀才打扮的人在那弹吉他,也可能是鲁特琴,他也分不太清楚。 里面正在弹维瓦尔第的《d大调协奏曲》,刘钰也听不出,只是觉得这音乐颇为欢快,旋律很有生命力,有点像是四月份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暖融融的。 康不怠早就会玩吉他,大顺玩过吉他的也有不少,以前郑芝龙就弹的不错,这玩意也确实适合在枯燥的船上玩,海军里有不少军官玩过,刘钰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惊诧,反正是见的多了。 他也没急着打招呼,直到康不怠和对面的人弹完了,这才走进去。 “仲贤兄好兴致啊。” 康不怠起身相迎,笑道:“这几日闲的无聊,有人送来了西洋人的几套乐谱,玩玩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公子赴倭,不过走个形式,我连担心都找不到理由。” 那秀才打扮的人也知趣,问了声好,这就离去。等那秀才一走,刘钰便叫护卫在外守着,留了馒头在里面,开门见山地说起来关于“人口论四凶”之事,希望康不怠尽快照着思路写出来,他好往日本送个几千本。 第一八七章 前后左右、三路不通 “公子你自己信这一套吗?” 康不怠听完大致的逻辑,身处这个时代,很容易就理解了其中的思路。 基本上就是把正统道家,用极端反动的方式去解构,披着道法自然的皮,把人口增长带来的饥荒战争等曲解为自然天道、把救济饥荒之类的举动扭曲为人对自然天道的干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有余,故而天降四凶损之,以达平衡。 这是前半卷。 后半卷,则是极力鼓吹地租的重要性、鼓吹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是工商业发展所必须的一个阶级,不然就会导致产品过剩而消费不足的经济危机。 这些想法过于反动和残酷,和大顺这边的正统道德格格不入,完全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 但若论洗脑的能力,确实足以说服许多人,即便嘴上不敢称是,但内心还是认可的。 康不怠颇为好奇,刘钰自己内心到底是不是也多少信这么一点。 刘钰哑然失笑,信与不信,尽在笑中。 “我是专门给日本这边准备的。一来日本古学一派,维护上下尊卑的基石,是荻生徂徕的‘社会生产有限论’,认为分出高低贵贱只是为了‘合理’分配社会的产品该谁用好的、谁用坏的。” “但他的脑子其实也不好用。” “就像是新井白石搞大君还是国王的称号的辩论;亦或是假如夷狄入主中华搞一场夷狄还是中华的辩论,本身脑子就是有问题的。这东西,不能争辩,哪怕你能辩赢,也不能争论。而礼法的意义,更是应该虚幻化和神圣化,不能用来讨论为什么要有,神圣的东西需要人间去辩论为什么合理吗?” “古学派既把神圣的东西解构成是否合理,那这就大有操作的空间。” “既然‘社会生产有限论’作为其古学一派的基石,那么我这一套东西就会很容易被人信服。因为这一套东西的基础,不也正是‘有限论’吗?” “如今日本封建大成,上位者财富全出于土地。西洋也有重农学派。法兰西国重农学派的基石,便是‘自然秩序论’。至于政策、法令等,则是‘人为秩序’。是以人为秩序,要符合自然秩序。现在社会生病了,就是因为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 康不怠听说过西学东渐,也听说过东学西渐,知道此时西洋正掀起一波中国热,也跟刘钰一起混了十年了,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大有想法。 听刘钰说完这自然秩序和人为秩序,康不怠忍不住笑道:“老聃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既然这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社会自然是要生病的。” “西洋重农学派既说道法自然,我猜,想来这法兰西国对财政控制的紧,颇多政策定价的举动,这些人心怀不满。说是道法自然,实则想要放任自由,不希望法兰西国政府对经济的任何干预。我看这是打着‘道法自然’的旗号,反对西洋诸国的‘重商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 “本朝变法,必托古改制,曲解孔孟原意,方可变革;西洋诸国信教,天至大,便只好托天改制了。换汤不换药啊。” “只是我是真没想到,这‘道法自然’的旗号,还能搞出公子所提的这么一套东西。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殊途同归,经济不干预、和贫民不救济就是不干预,似也无甚区别。当真把一切都认定天道有一双无形之手,可以控制,最后损有余而补不足。” “只是余则损、不足则补,每一次都是百千万人饿殍饥荒、无业谋生,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只说天地不仁,颇为残酷,却也不无道理。回首千秋,自秦汉兴盛交替、治乱循环,似乎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似无解也。” 刘钰哈哈大笑,心道这玩意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当年艾奇逊也是这个调调,几乎是一样的想法,打出马尔萨斯和自然秩序道法规则的旗号,所以才有了开国的大典半月前的那篇《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放在此时的日本,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五公五民的高赋税才是这么点人口就导致一揆不断的根本原因,但既不肯废除武士阶层、又不能减轻赋税,那就只剩下“道法自然调控太慢,人为帮着天道不仁”这一个选择了。 日本一揆和农民破产的根源是高地租,幕府直接收的贡赋也可以看成地租。换言之,高地租正是“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人之道。在这个基础不变的情况下,天道要为人道让路,也就只能扭曲成“长子继承、剩余溺杀,才是唯一出路”。 理论上,路当然不是唯一的。 但所有的路,无非四条,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右边那条,被刘钰堵死了。 东南西北,无处可去。武士刀想要为日本的犁攫取土地,要面对大顺的火枪火炮,从虾夷到琉球、从朝鲜到萨摩,动一处就是国战。 前边那条,运气不好。 世界市场虽大,此时却也容不下一个镗床镗出气缸的大顺,最多容得下一省就不错了。大顺先走了一步,又离日本这么近,此路不通。 左边那条,幕府和武士们根本不想走。 那当然就只有往后退这一条路了。 “仲贤兄只管去写就是,这东西,就算将来从长崎又回传回了本朝,那也无用。因为本朝还有另一条路,下南洋、闯鲸海、垦蒙走西。而且日本本来就就没有常平仓、也很少有救济,乱也是乱在一藩之内,控制得住;本朝自古便有常平仓、水旱救济,本朝起于明末,如何得的天下不可不为教训,自是不敢相信的。” 康不怠点点头,心道这倒也是。 这东西还真就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真要是再传回国内,倒也是好事。 同样的理论,放在不同的环境,就有不同的效果。 日本那是没办法,唯一能移民的虾夷都被抢了,自是无可奈何。 大顺却有的是办法,反倒可以促成移民垦殖。 “成,这东西写起来也不难。倭人既懂汉文,我也不用再找倭人儒生翻译了。公子只讲了个大概,日后可多和我讲讲。” “凡写文章,最难在于立意。如今意已立下,破题之处也找到了,写出来也就三五个月吧。” 三五个月的时间写出来,已是多说了。最难的立意和破题都点明了,剩下的就是穿凿附会、曲解圣意罢了。 “嗯……三五个月最好。总之仲贤可要抓紧了。过些日子还有些事。对了,仲贤兄是否粗通一些医学?” “略懂。不过公子既问,肯定不是为了看病的,多半是想写什么文章。我这略懂,大约也够了。” 康不怠素知刘钰想法诡异,这时候问起是否粗通一点医学概念,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是这么回事。釜山现在被占了,朝鲜和日本的人参贸易也断了。加上这几年人参当真是快要被采绝了,我前一阵和法国人谈了谈,让他们在魁北克挖西洋参、采珍珠。” “一来给法国输输血,联络联络感情;二来让法国人眼中的魁北克更值钱,将来真为了魁北克打起来,也舍得多花的钱、多死点人;三来嘛,就是朝鲜日本之间每年人参大几吨银子的量,这蚊子小也是肉,一年几吨白银我也想吃下来。” 几吨白银,确实小钱,也就一艘战列舰,炮还得舍不得用铜的。 “但这里面有个事,有些麻烦。就之前引荐我跟着学实学的西洋老师戴进贤来咱们这的,当然也是个西洋人,叫杜德美,字嘉平。他翻译过牛顿的《π的无穷级数表达式》,翻为《求周径密率捷法》,仲贤兄应该研究过吧?” 康不怠立刻反应过来了,点头道:“看过。” “嗯,他当年不是帮着朝廷绘制经纬度地图嘛,就发现东北多有采参的,他就估计同纬度的魁北克,应该会有这玩意。他是法国科学院的通信院士,也是英国王家学会的通信作者,就把这事传回去了,刊登出来了。” “后来还真找着了,但是你也知道,西洋贸易都是在江南以南的地方进海关的。咱们这边学医的也不知道魁北克在哪,就觉得这东西既然是从南方炎热之地来的,性凉,远不如采自苦寒之地的辽东参。所以日本那边也跟着这种说法,觉得这东西性凉,不好,价格就低。” “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帮着找点人,写篇文章正一正名,把‘自南炎热地来故性凉’的药理去了,说明到底来自何处。一来涨涨价,在日本那边多划拉点银子;二来嘛,也是批判一下一些医者臆想胡猜的风气。” “前者不过白银的事。后者嘛……我是想借这件事把浪搅起来,顺带引入一些东西。倭国有个叫山胁东洋的,前些日子解剖了个动物,对人体内景五脏六腑之说颇多怀疑,倭国又有剖腹的传统,过一阵说不定他还能真找个死刑犯剖一剖。借西洋参臆测胡猜就觉得性凉这事儿,引入一些别的医学学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不乱,就很难有大动静。这种事,动静越大越好,毕竟医学,关系到千百人的性命。而人参还是西洋参嘛,关系不大,照样卖钱。” 康不怠立刻就理解的刘钰的想法,赞道:“这倒是救世济民的心思。这个也好说,借题发挥,他们不知魁北克在哪,我随公子多年,这魁北克于何处我还是知道的。” “关键是只有西洋参,这气势还是不足。最好是搞一些外来的草药,一一写清楚其来历,引发的轰动才大。公子是想借这个事先掀起轩然大波,先叫一些人心里就觉得可能错了,然后再把解剖之法传入。西洋参不过是实学医学的铺垫?” 刘钰笑道:“正是此意。水不混,何以摸鱼?仲贤兄还记得当年钦天监测算日食、皆车迟国斗法典故赌头之事吧?西洋人借着赌头之势,大造影响,一举夺取了钦天监的控制权,彻底压倒了本土算学派。自此在本朝历经八十年不倒,若不是教皇昏了头,非要搞礼仪之争,只怕更久。” “这事儿也差不多,就是要闹出一些轰动,闹大了,关注的人才多,继续加码赌头赌命,才能更轰动。轰动之后,见式拆招,另出手段。但不管怎么样,不先把水搅浑,事情就不好办。” “这两件事,都需快一些。过些日子,可能便没时间了。仲贤兄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吗?过些日子正有个机会,是故要在出发之前把这两件事办妥。人先溜了,留下一地鸡毛,待回来后解决。” 第一八八章 安天下、乱世界 外面,自然是天朝的外面。 天朝可不只是大顺,而是包括周边的藩属。生于大顺,那么天朝的周边其实就没什么看头了。 康不怠是想着去西洋看看的,但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 所求者也不过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听到刘钰说过些日子可能又机会出去外面看看,忙道:“公子也去?” “嗯。我之前已经向陛下提出了。倭人之事一定,朝廷会任命我为南洋宣慰使,去宣慰一下南洋的华人,同时监督荷兰迁徙巴达维亚华人之事。” “待那边的事一定,我还要去一趟欧罗巴。不过子明就不要去了,闽粤海军基地初建,你要卡好位置。若是现在离开,日后可就没有位置了。” 这些年没少和西洋人贸易,都知道前往西洋要赶上季风,是以一般都是冬季出航。 如果说时间紧迫、半年之内让康不怠完成这两本书,留一地鸡毛的话,那就是说今年冬天就要起航出发。 而起刘钰肯定还要先去宣慰南洋,康不怠可能也要跟随,这时间就有些更紧了。 “荷兰的事,公子到底怎么考虑的?” 康不怠也知道刘钰一直盯着南洋不放,不管是之前训练青州军征伐准噶尔、还是攻打日本签订条约,其目的都是为了让朝廷能安下心无有后顾之忧、以及见到开战有利之后,向南洋方向扩张。 现在西北平定了,攻打日本讹到钱了,万事俱备,自然要盯上南洋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对荷兰动手,康不怠想听听刘钰的想法。 “先让利,让荷兰人安心。借日荷贸易被清除的补偿之名,降低荷兰的关税和船入港税。这件事,我不能出面。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去南洋宣慰,这件事非得我去。在天津,我带人打了荷兰水手,我是白脸。” “用南洋当‘人质’,先逼迫荷兰默许‘中瑞联合贸易公司’。这几年先让海商去欧洲趟趟路,扩展一下业务,和荷兰、英国的走私贩子们亲近亲近,拉拉关系。” “我去南洋吓唬一番,迫使荷兰人不得不同意咱们和瑞典合作贸易的事,做出一副不同意就打南洋的态度。现在,过了好望角,没有荷兰人点头,啥也办不成。这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就是等时机了。时机一到,直接摁死,绝不给任何的还嘴机会。” 用南洋做人质……这个想法很合康不怠的胃口,笑道:“公子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啊。夺了日荷贸易,给减免关税,再要求荷兰承认中瑞合资。这时机,选的可真是个时候。” 这里面不只是荷兰的事。 英国现在已经和西班牙开战了,大顺对日一战,也正是告诉英国,大顺的海军是亚洲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西方地理学的东亚、当然也包括东南亚,没有大顺点头,什么事也办不成。南亚嘛,现在放个屁都不响,大顺可能还不如阿富汗有影响力。 吕宋,大顺想让西班牙赢,英国就拿不下;想让英国赢,西班牙就守不住。只要大顺不想着趁机拿吕宋,那就无欲则刚,左右逢源。 现在英、西都可以确保会对中瑞合资一事默许,至少不可能在明面上反对。 葡萄牙不敢。法国作为大顺盟友,满脑子想的都是改土归流,本国关税又重、又不喝茶、对中瑞联合走私这种事自是不甚放在心上。而且法国一直在支持瑞俄开战,本来就撺掇瑞典对俄开战,又不给钱,大顺帮着给钱,法国还是很乐意的。 其实大家都不是傻子,瑞典那小破地方,能卖多少中国货?每年好几条船往哥德堡进,瑞典又拼了命造大船,傻子都知道这些货都走私到了欧洲和美洲殖民地,而且瑞典赚到钱了。 但刘钰选的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恶心,几个能在海上有话事权的,只能全都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言。 欧洲大国里还剩下个俄、普、奥、丹。 俄国海军在黑海和奥斯曼玩玩得了,连大黄贸易都要官营垄断的穷吊,没资格玩海军劫掠。 普鲁士十年前倒是派过阿波罗号来过广州,但船就400吨,第二年就被丹麦排挤出去了,不用考虑普鲁士的态度。 奥地利已经拆了奥斯坦德公司,等于不存在。 丹麦和大顺、瑞典一样,都是奔着走私去的,同是走私犯,走私目的地也基本一致,谁也别看不起谁,有钱大家一起赚。 借此机会,只要搞定了荷兰,中瑞合资走私的事就稳了,也就算是踏出了“从坐在家里赚辛苦劳动的钱、到走出去赚二道贩子差价”的第一步。 瑞典海盗在马达加斯加有基地,一直谋求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合作销赃,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拉其入伙、转正,在马达加斯加拿到非洲的第一个落脚点。 免得大顺没有海军基地,出了印度,去欧洲商船还行,战舰半途就得饿死。 大顺是没本事血染阿姆斯特丹的,但拿着南洋说事当人质要挟的能力还有,经中日一战,也算是能让荷兰人听进去了。 战略欺骗荷兰人,不是怕荷兰在南洋的军力增长,而是怕荷兰担心南洋,以致不掺和欧洲战争。 这种战略欺骗就需要张弛有道,既不能做的太过叫人一眼看出来太假,又得不能一点不做以至于荷兰在欧洲怂了。 康不怠也就明白了刘钰去欧罗巴的目的,可能名义上是去与荷兰签约、与瑞典签约,但实际上是去探路加骗人的。 此纵横之术也。 想着刘钰让他吹嘘西洋参的事,康不怠道:“公子还是对法国用心良苦啊。” 刘钰摇头苦笑道:“没办法。是有一处宝地,物产丰富,平原广阔,所能独据者,必成大国。我估计,我是拿不到了。” “我拿不到,也不能让别人独占。” “有时候啊,自己不赢,但也不准别人赢,那只要自己家底厚自己就是大赢家。西洋参只是个引子,总得让法国人脑子清醒一点,到底要哪?别自己就那么点海军,又琢磨着要印度、又琢磨着要非洲、又琢磨着要美洲,心里没点数。” “英法世仇,北美之地,最好是英、西、法三国鼎立。其实法国好打交道,拿下南洋之后,英法若在印度开战,天朝一点都不支援,法国就该清楚收缩兵力把心思放在北美了,让出印度诱使中英开战。” “法国人不是不知道魁北克除了毛皮之外,还有什么值钱吗?我来给他引引路,学学后金东虏如何发家的?挖参、采珠啊。你挖多少,我收多少;你采多少,我买多少。” “法国人不是不知道怎么和天朝贸易吗?我来教他,加拿大冰块用锯沫木屑覆盖做压仓石,毛皮珍珠西洋参,直接走航线来广东,广东夏天热,正好吃冰块,顺带卖人参貂皮东珠,保管一年百十万。东虏在辽东挖得参、采得珠,一年百十万,我就不信河流纵横的魁北克、五大湖没有?” “法国人不是一直忧虑他们的印第安盟友死于天花吗?我来教他种牛痘,帮他借此传播教义,在美洲拉起一支不怕天花的印第安盟友。” “法国的印第安盟友不是不善于排队列阵吗?我送米尼弹,让他们藏在树上、山里,打了就跑。” “总之就是,我得不到的,也不准英国人得到。甚至于哪一天日本苏醒了,集权了,我也引着他们去美洲。北美我们不要,我们要南洋、鲸海和印度,但要让北美乱成一锅粥。” “至于荷兰,疥癣之疾尔,我要不是担心他在好望角以西劫商船,何至于这么麻烦。国小,且过早尝到了放贷、金融、投机、股票的甜头,无有问鼎之力。此番去往欧罗巴,倒还真不是太在意荷兰。” “这些事,让别人去办,我也不放心。终究我得去一趟,顺带请几位算学大能前来。枢密院日后要承办科学院诸事,没有几个此时执牛耳的算学院士,如何能行?” “再一个,那个罗刹人汉尼拔也在天朝住了这么久了。该送他回去见他的妹妹了。愿意回国的被俘哥萨克,全都送回去,登陆彼得堡。” “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字,禁卫军政变既是罗家传统,不可不尝,亦不可不看。” 听到这,康不怠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都有些颤抖,呼吸陡然急促。 传统文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幻想着自己也能来一场隆中对,高卧隆中,已知天下三分之势。 可同时,传统文人的最大梦想,也是修身治国平天下,也不喜欢天下混乱。他们对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纵横心怀羡慕,却又不希望天下真的如此。 这种相悖,使得很多传统文人总是处在一种“怀才不遇”的感慨当中。 既希望天下大乱,自比管仲乐毅;却又希望天下太平,国康民乐。 之前天下这个概念,就这么大。天下等于世界,世界也等于天下。这两种梦想就是相悖的,或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或成以一己之私祸乱天下的奸贼。 而现在,天下和世界的概念变了,这两种传统的梦想不再相悖,治国平天下、和世界纷乱纵横捭阖定计三分,不再是矛盾的、只能取一而舍一的。 康不怠听到刘钰要去欧罗巴的目的,是去学纵横士当搅屎棍的,如何能不激动? 他这是亲身参与了一场“隆中对”,甚至日后可能还要在这场隆中对里,做出一番大事,出一份力。 对文人而言,还有比这个更激动的畅快吗? 看着世界在自己的手中发生变化,自己是这一切的制定者,也是背后的指挥家,更是亲身参与者,这种感觉比之醉后涂鸦写诗还要畅快。 康不怠这一生狂荡不羁,实则有时候内心也会生出阴暗的想法,多想若自己早生百年,于明末豪杰并起之时,纵做不得太祖皇帝,一脚踢飞牛金星总是可以的吧? 跟着刘钰这么久,眼瞅着刘钰的做法越来越看不透,显然可不只是个忠臣这么简单,以为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轰轰烈烈畅快一场,磨剑问天下,何处有不平? 哪曾想到过如今竟要跳出天朝之外,去行那战国纵横士之举,这可当真是一展心中气概。 再想想之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枯燥地查看账目、枯燥地督办作坊、枯燥地帮着刘钰照管技术进步的奖励和鼓励、枯燥地统计着刘钰和自己又赚了多少钱…… 在这一刻,之前的那一切枯燥,都成为了今日乱天下、安天下、分天下的准备。顿时将那之前的枯燥都升华了,着实畅快。 就像是生娃的女子,怀孕的痛苦、分娩的苦难,在抱住自己娃娃的那一刻,便值得回味了。 第一八九章 盗火、护火 心中激荡,忍不住便想击剑为歌、舞剑感怀。 只是手马上都要伸到剑柄上了,康不怠却不知道该唱什么了。 若说心中激荡感叹作歌,《丈夫歌》气氛绝佳,只是其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 康不怠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别糟蹋“王”这个字了,自己和刘钰明明用的是霸道法术,和王道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情已上来,急需宣泄,略作犹豫,还是将剑抽出,朝着地面狠狠一砍,嘴里呼喝一声,方觉畅快,心中不再那么鼓胀。 收回了剑,只是砍了这么一下,已然是额头布汗,红光满面。 “公子要做这等事,我固要跟随。只是却不知我随公子去,该做什么?” “见所见、闻所闻。见闻录诸文字,作海外列国志。择其强者而吹之、择其恶者而忧之。鼓噪天下,为大争之世造势。不使天下有识之士囿于天下之内,而眺天下之外。秦之有天下,所需三事。上位者奋六世之余烈,有鲸吞海内之志;其内有商鞅死而政不息;其外者纵横捭阖,不使六国合力。今非昔比,却也不可不使天下有识之士开眼看世界,以使人亡而政不息。” 康不怠点头称是,知道刘钰不想带正统儒生出去,带了正统儒生出去,肯定又是一堆空对空的言论。着眼点也就和新井白石差不多,照着道德、制度、文化猛轰,根本看不透内在的东西。 同样的事,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一样的。而且康不怠也清楚,刘钰是希望他这种既延续了传统、又跟刘钰一起厮混许多年的人,去描述外面的世界。 儒生不行,刘钰也不行。前者着眼点有问题、后者不相处个十年根本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方式。 考虑到刘钰之前安排他做的诸多事,除了门客、幕僚、心腹、管家这些算是很明确的身份之外,更重要的倒是如同一座桥,连接刘钰所理解的将来和大顺这边此时的此刻。 或者说,更像是一个通译、翻译。 说的都是人话,都是汉音,可连在一起缺了翻译,就很难听懂了。 就像是最简单的“经济”一词,康不怠可以理解,也可以用此时的语言解释清楚,但换了别人,听到经济二字,想到的肯定是经世济民、治国平天下。 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此经济,非彼经济。 能理解刘钰说话和思维方式的人,大顺不少。至少那群收养义学里的孤儿都听得懂,但那群孤儿和刘钰有一样的问题,就是和圈外的人说话,就驴唇不对马嘴了。 他们只能在刘钰为中心的圈子里感觉到自在,出了圈就是边缘人。 故而实际上能完全理解刘钰到底在说什么、又能和圈外的人无障碍沟通的,其实也就三五个人,康不怠算是一个。 因为刘钰需要有人“翻译”他说的真话,而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去日本,满嘴都是他自己都不信的屁话。 如今叫康不怠跟着一同前往西洋,见所见、闻所闻,其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见刘钰想让他见的、闻刘钰想让他闻的,但写出来却是把所见所闻翻译成天下人能闻能见的。 这难度着实有些大。比编造那两本书要难得多。 难度虽大,康不怠却有自信可以做好,只是家里的事该怎么办? “公子一去,这诸多作坊、器械局、贸易公司等等事,就真的撒手不管了?公子向来知道商人是什么德行,若是不管不问,也难说做出什么事来。况且朝廷那边,似也……” 刘钰笑道:“这都是小事。短期之内,任他们折腾,也出不得大问题。真正在意的,那是研究蒸汽机一事。过些日子迁入京城,料想也无人敢动。只要他们正常,剩余都是小事。” 想了想,又道:“西洋有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典故;天朝有燧人氏钻木取火而为天皇。蒸汽机,就是那团火;镗床,便是燧人氏天皇手里的钻木。若世间有火,一切不同,又岂在乎久居黑夜之中的人用黑夜里的手段?不必在意,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康不怠思索着刘钰这些年做的事,又见刘钰把蒸汽机比作天皇燧火,可谓登峰造极的比喻了,忍不住问道:“公子见过有火之后的世界?公子对倭国的处置、对南洋的考虑、对军权毫不在意,对培养心腹党羽殊乏兴趣,乃至于一直谋求走出去而不是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送钱。我虽看得懂也被说服,但总觉得像是隔着氤氲一层,始终看不真切。公子似乎只是想传火,处置倭国是为了将来传火不至火灭;走出去卖货也是为了将来传火不至火灭……公子担心,这火出现之后,习惯了黑夜的人以为鬼物,必要熄之?” 刘钰笑笑,想了半天,只能叹息道:“西洋人不傻,他们不会见到天朝货物精美便宜,就惊喜通商。反而是见到天朝货物精美便宜,加增关税,禁令购买。这火,总要烧人的。” “如果一省之内先起火,又没有走出去,那么其余省不就是殖民地吗?而且还是没关税的殖民地。朝廷会怎么办?” “燃火必要薪柴。谁来当这薪柴?若没有让万千百姓自愿的破产、自愿去日后工厂劳作一无所有、甘心情愿当薪柴而不造反的本事,那就只能出去找薪柴了。我看朝廷是没有这本事的,差得远了。” 康不怠不解道:“若公子以为,此物为燧人氏之火,难道不该希望燎天大火烧满全国才对吗?最终还是要烧的呀。” “哈哈哈哈……所以我才去外面找薪柴,等到这火烧到谁也扑不灭的时候,再放任烧便全国啊。否则不去外面找薪柴,这火刚烧起来,一泡尿都能呲灭了。” “取火非难事,护火最伤神呐。” 康不怠是何等样人,自知刘钰已然位列公侯,他想要护的火,敢来一泡尿呲灭的人可是不多。言外之意,只怕这泡尿八成要来自天下之中的之中,听着这个粗俗的比喻,康不怠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既是公子如此在意这团火,那剩余的倒也的确只是瓶瓶罐罐了。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各类账目、公私,我心里有数,每年汇总,三日之内就能拿出。届时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消息,顺便把那两篇文章写出来。京城我就不跟着去了,把这边的事收收尾。” “嗯。好。”叫康不怠宽心处置眼前的事,刘钰又叫馒头过来。 “子明的事……朝廷多半有三种安排。或是调入枢密院,明升暗降;若是派去釜山驻节,以示恩荣,这不算明升暗降,但也断了将来;或是去闽粤之地,为南洋事准备。这三种可能,现在难说。不过前两个,那都无所谓。若是真去了闽粤,我立刻的这段时间,子明着力做一件事。” “何事?” “联络荷兰、葡萄牙,剿灭海盗。一来练兵,二来熟络他们的手段,三来也算是一种示好使之麻痹。日后既要走出去,海盗的存在毫无益处。南洋不是大西洋,日后当为后花园。后花园里不需要海盗,天朝也不需要私掠船,没听说渴望自由贸易的去搞一堆私掠船。先动手,否则日后真的下南洋,若有海盗余孽,荷兰人必要支持。不止荷兰,日后南洋诸国,若天朝有欲经略者,其必揽海寇为助力。经略之前,先把南洋扫荡干净。” 馒头答应下来,又问道:“先生是要没有海盗?还是只是为了我们练手?” “区别不大,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前的话,水师未必及得上海盗。如今这样的野路子,有招抚的那钱,够再编练一支了。南洋要海盗没用,只有自己确定不能完全控制的地方,才用养海盗。既有把南洋做后花园之心,这海盗就一点用处都没了。” 这倒是说了句实话。海盗对于一国的价值,在于己方无法完全控制的海域。 就像是大西洋,欧洲各国其实都养着一大堆的海盗,或者是私掠船主。因为他们之间的贸易互相竞争,真正开战之后互相抢劫商船。 这在南洋就是不适用的。 大顺和在南洋贸易的西欧各国之间,并没有竞争关系,而是买家与卖家的关系。 相反,如当年荷兰人扶植郑芝龙、西班牙人扶植李旦之子一样,双方存在竞争关系,互相扶持海盗撕咬。而对开关贸易的大顺而言,抢谁,都是和大顺过不去。 英国人无力制霸七海的时候,扶持海盗。一旦能制霸七海,最用力把海盗往绞刑架上送的,也是英国人。 英国人无力自由贸易的时候,能为了闭关锁国和荷兰打一百多年。有能力自由贸易的时候,立刻站出来高呼自由贸易。 大顺既然现在要高举假装自由贸易的大旗,那么反海盗公约肯定是要由大顺主导签订的。 对大顺而言,海盗存在的条件,甚至私掠船存在的条件,就是大顺把南洋当后花园,大顺的货物和西洋诸国的货物产生了竞争,需要发私掠证去劫对方的船,从而增加对方的货运成本——比如荷兰人扶植郑芝龙,袭击去往马尼拉的中国商船,从而迫使中国商船考虑被劫持成本后,宁可少赚一点也去巴达维亚交易。 只是就现在来看,南洋这一片的贸易,西洋诸国和大顺着实没有什么竞争。当然前提是赶走荷兰人,否则此时在欧洲高喊“自由贸易、废除《航海条例》”的荷兰人,会教大顺什么叫自由贸易口号下的高关税和禁止入港、扣押船只检查错过季风等小动作;什么叫炮台和军舰的武器的批判,胜过自由贸易的批判的武器。 荷兰人扶植海盗有一套,西印度公司的犹太人锡安海盗,亦算得上是两牙的噩梦,比之英国海盗可强得多。而且在明末也有扶植海盗的前科,不可不防。 海盗也没什么道德,谁给的钱多就跟谁干。越南人给的钱多,可以跟越南人混;荷兰人给的钱多,可以跟荷兰人混。 趁着现在假装要给荷兰人让利、假装要维系中荷之间的友好贸易往来,趁机联合荷兰、葡萄牙,先把东南亚的海盗做掉。 将来干跑了荷兰人,也使得他们短时间内早不到可扶植的对象。 第一九零章 不当靖海侯 这正是若米子明被委任为闽粤海防都督的当务之急,反倒是侦查南洋地形之类尚在其次。 经略南洋,难点不再于打,荷兰人在东南亚搞不出多少人。难点在于打下来之后的治理、以及大顺官方介入香料贸易之后的海盗横行。 海盗有很多浪漫的传说;刘钰也相信绝对有很多海盗是被官府欺压逼迫而出海为寇的;以及南洋甲必丹、雷珍兰等高等华人们用“没居住证不干活就举报给荷兰人”为威胁、胁迫同胞拿着比当地爪哇人还低的工资砍甘蔗的背景下杀人造反扬帆出海的豪杰。 这些都有。 但刘钰一没有能力解决大顺的种种问题,二也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可以依靠,那就只有屁股坐在大顺朝廷这边,剿灭干净。 不过这件事交给米子明,料来他也是个心有恻隐的人,知道穷苦人的无奈,该杀的会杀,不该杀的也不至于杀良冒功。 “到时候,我会和福建节度使谈谈的,在台湾搞几处地方。或是垦殖、或是种甘蔗、或是修海港。总归给那些无可求活不得不出海为贼的人,找一条生路。” “但海盗一定要在几年之内剿清。荷兰人既然已经开始了直航贸易,他们也就不喜欢海盗了。这正是一个机会。现在不干,等到赶走荷兰人的时候,说不定会发现冒出一大堆的海盗。” “你们也正好借着剿灭海盗为名,熟悉一下南洋的水况海图。再一个就是一定要分清楚,哪些是臭名昭著的海贼、哪些是汉人下南洋自立建国以耕种采矿贸易为主的。若是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多半不问青红皂白砍杀了事,手有利刃,杀人心自起。” “若是那些在海外立国的,便尽量劝说他们。我这边也尽可能在朝廷里埋人说话,到时候就做藩属即可。让朝廷封个虚爵就是。想来你们的舰队去转一圈,他们也知道除了荷兰人、葡萄牙人之外,尚还有自己人可以依靠。” 馒头一一应下,将这些叮嘱牢牢记在心里。 两边心腹人的事都安排完了,刘钰也轻松了许多,笑道:“没办法啊,此番回京,又是许多事。折腾完,估计也要去南洋宣慰了。你们两个的事我是最在意的,剩下的都是小事。” 两日后,厚厚的账本账目装在一辆马车之中,这都是这几年海军真实花销的统计。 李欗看着满满一大车的账目,笑道:“我这些日子也知道了,世上还有阴阳账这样的说法。只是却不曾见过自己往里面贴钱的,倒是都做假账往自己手里弄钱的。” 笑过之后,又小声问道:“鹰娑伯可交个实底,朝廷不会过于震惊吧?” “殿下放心。震惊许有,过于震惊还不至于。既是朝廷日后要拨户政府的银子、陛下的内帑走公账,我自是要整理出来的。一分不差。但也不至于吓得朝廷不敢再添置军舰。大可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啊。”李欗是被这么一大堆账目吓到了,真的是担心朝廷觉得太费钱就不拨款了,他的未来可是和海军息息相关的。 “鹰娑伯自是知道传闻,朝廷要设海军部。日后花销度支不走海军、不走枢密院,皆走海军部。但说到底还是要看户政府尚书的脸色,海军部尚书的人选,如今还不知落在谁身上。若是在朝中站不住,那海军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李欗也知道,这海军部尚书一职,肯定是落不到刘钰身上。 否则那可真就成了李家天下刘家海了。 而且也不用想,多半也不会从勋贵里挑。要么是从武德宫出身的三甲里选、要么是从科举出身的人里选拔,就怕万一遇到个内心觉得海军其实无用的人来当海军部尚书,那就惨了。 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从靖海宫出身的人里选。当初建靖海宫的时候,皇帝就承诺过,这不是另一个武德宫,不会和科举、武德宫这两边的人抢朝臣名额。 李欗也算是在海军磨炼了一段时间,饶是如此也不敢说自己已经了解了海军的运转,更何况那些一天海军都没当过的人做海军部尚书,怎么想都感觉危险。 现在朝中的情况波云诡谲,谁也看不透朝廷日后的走向,只能各自做着最坏的打算,却又制定着最好可能的计划。 刘钰见李欗一脸忐忑,宽慰道:“殿下放心吧。这海军部尚书,未必非得懂海军嘛。就像京城多年就传的,户政府尚书何曾懂钱?兵政府尚书哪个懂打仗?唯独吏政府尚书,倒是可以肯定会做官。” 李欗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一车账本,苦道:“只怕来了个海军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觉得海军费钱太多,先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把些冗余之费砍掉。我虽不知具体数目,可这几个月也知道,海军花钱确实是多,有些钱也不得不花。” 刘钰心道那也未必不可能,但终究还是看皇帝的态度。皇帝要是觉得现在当天子就挺爽的了,觉得日本朝贡就可远迈汉唐了,那说什么也没用了。若是觉得还有必要下南洋,就算海军是个厕纸用过就扔,那也得等南洋打完再说了。 天下走向,皆在君主一念之间。虽不喜欢,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 天下大势的走向,的确由皇帝决定。只是太虚邈,又不能重复,谁也不知道如果不这样会怎样、亦或是如果当初那样会怎样。 但刘钰这个爵号,皇帝却是可以决定以后刘钰头上顶一个什么样的头衔称呼,如果皇帝不满意,就能换一个。 天佑殿和礼政府这边递上的奏折,李淦看过之后很是不喜。 封侯已是必然事,议定爵号自是天佑殿和礼政府合议,结果商量了半天,搞了个“靖海侯”的名头。 皇帝固然不知道,若是真的把这个爵号给了刘钰,刘钰也会上书辞掉,绝对不会顶这个爵号的。 其中原因,皇帝当然不可能知道真实情况。 但即便皇帝不知道这个爵号刘钰有些厌恶,皇帝自己却也不喜欢。 按说这个爵号最为合适,靖海二字,也正对应刘钰的功劳。 但皇帝觉得这个爵号不吉利,而且之前日本那边用明摆着的离间计,现在再让刘钰顶这个名号,只怕刘钰自己心里也会嘀咕其中的深意。 这是前朝吴祯在开国之后的爵号,但吴祯的下场可是挺惨,死了之后还被追认为胡党,除了爵。 这节骨眼上,朝中的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个典故?李淦看来,故意提这么个爵号,显然就是故意的。 可提的理由,又似乎无懈可击。 大顺爵号有地名爵、也有美号爵。大抵就是翼国公、齐国公的区别,而且虽无明确的书面文件,但其实默认美号爵是高于地名爵的。若是封侯,靖海二字,已是顶格。 而且前朝靖海侯做了什么? 督办海运、出镇文登、总领水师、剿灭倭寇…… 刘钰办的事,几乎和吴祯无甚区别,也是力主海运漕米、也是出镇文登、也是总领海军、也是征伐倭人、也是追击至琉球。 既如此,效前朝故事,封刘钰爵号为靖海,岂不再合适不过? 而且朝廷督办的海军官学,名字就是靖海宫,这岂不正对应上了? 甚至连死后的追封,都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用:海国公。 这若是许多年前,皇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觉得确实正合适,也不会去想吴祯最后的下场。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以前刘钰可以说是个锐气进取的少年,可现在呢?征倭之前,直接扔了兵权。说的冠冕堂皇,说是要履行当初“有制之军”的承诺,皇帝信了一半,内心也嘀咕刘钰居然也学会急流勇退了。 征倭到最后,幕府那边写了拙劣的信来离间。李淦自己都知道,幕府根本自己都不信这信会有用。 但这封信的恶心之处也正在在于此。信上始终再说鸟尽弓藏、说天子信赖若天子驾崩新皇即位呢? 这就出现了猜疑。 李淦会想,刘钰会不会在意信上的说辞?刘钰会不会以为我这个皇帝在意了信上的说辞?刘钰会不会原本不在意但觉得我这个皇帝在意了所以不得不在意了?我说我不信,刘钰是相信呢?还是其实并不相信?还是原本没觉得是个事,但我这个皇帝特意说了一句不信之后,却反倒开始在意了? 这话还没法问,总不能李淦直接问刘钰,你信不信上面说的东西?再说问了也没用,刘钰不管信不信,都会说不信,而且也会说不相信圣天子会信;但实际上到底自己信不信、到底以为天子信不信,那谁也不知道。 这时候再给刘钰安个“靖海侯”的爵号,回家一翻书:哦,原来靖海侯是前朝胡党余孽,最后除爵了?这是在暗示什么吗?再说他爹翼国公还挂名监修前朝史……这还不如直接给他封个淮阴侯痛快呢。 看着大臣们拟定的奏折,思量一阵,提笔将靖海的靖字抹去,改成了鲸海的鲸。 “首功于鲸海永宁寺碑文事,非此事,岂能脱颖而出?鲸海是其福地,此其一也。” “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鲸海移民之策乃国策,刘钰所谏,朕岂能忘?鲸海非止边疆事,乃千秋利。” “故改靖为鲸,不复议!” 第一九一章 靖改鲸的误解 “……日本国既遭膺惩,琉球安定、诸藩归心,各该官员,功绩显著。天佑殿与礼政府、吏政府既会官集议,其战功之首、当推海军;海军之创,功始刘钰。评功封侯,议爵号靖海,天子以……,是故敕命改靖为鲸,刘钰进鲸海侯,应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勋转上柱国。职枢密院副使,照旧参赞军务机密,岁支禄米两千石,给与诰卷,子孙世世承袭。泰兴年、月、日,准礼吏政府议……” 京城外十里,尖着嗓子的太监念完了圣旨,待刘钰谢恩起身后,太监又笑着道:“陛下特别叮嘱,鲸侯歇息几日,待谢恩时,剑履上殿。” “另七皇子与鲸侯,以及众将军,一路劳顿,本该歇息。只是陛下畅快,群臣喜悦,故而今日赐宴。又赐御马,诸将军骑乘游街,以彰武功。” 刘钰哪里知道,多亏了幕府那边的离间,要不然自己脑袋上就得顶着“靖海侯”这有些让他难以接受的名头。 这圣旨写的有些长,里面还特意讲清楚了为什么把靖改成鲸的原因。 刘钰心里也暂时没去考虑里面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别顶着个靖海侯的名头就好。再怎么样,他一个汉人在心里也有些难以接受那个爵号。 除了给刘钰进了侯,吴芳瑞因为擒获倭王之功,再加上之前跟着刘钰平西域的时候突袭伊犁的功劳,一并算起封了个伯爵。 海军这边的人只是口头奖励,过几日可以入殿授勋官之转,但不能封爵。一来都是刘钰的门生;二来海军这一次也确确实实没打什么大仗,日本水军全程看戏,所在对马海峡,大顺海军也不敢进去;三来也是给这群人封爵,得海军部成立之后,海军部尚书议功请封,现在连个海军部都没有,整个一群长胡子的太监,刘钰还好,剩下的军官那就是没娘的孩儿。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难受之处就在于此。海军出动,日本水军根本就避战,缩在狭窄的海峡里,海军就算想立功也没得机会,把敌人吓得根本不敢打,那有什么办法。 估摸着李欗这一次是可以封王了,不过封王也是麻烦,还得经过左右宗正的考评、皇帝亲问诸事对答,也不是这种场合可以封的。 太监这边叫人牵来了打扮好的马,刘钰谢过。 出城迎接刘钰等人的太子李檴便走过来,恭喜道:“恭喜鲸侯。父皇命我出迎,一路走来,百姓空巷而出,张灯结彩,以贺大功。日本国千秋僭越,一朝称臣,鲸侯功居首位。” “七弟在海上颠簸,也是辛苦。还有诸位将军,日后天朝海疆、陆界,皆赖诸君之力。” 这一次出城来迎的级别可是够高的,太子李檴率东宫属官,以及朝中各部的人出城相迎。 除了太子这一系的官员,朝廷各部门的郎中等,西洋各国的使节团也跟随前来。 刘钰朝着那群西洋人扫了一眼,心下奇怪,心道朝廷让他们跟着过来干什么?你要说朝鲜、安南、琉球那边的人,今日过来,倒也合适。 太监说皇帝今日赐宴,不会是这群西洋人也要跟着一起赴宴吧?这规格可是有点高啊。 心头疑惑,却也没问,只是和太子李檴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 李檴笑道:“鲸侯大功告成,七弟亦多辛苦,诸位将军也是一路辛劳。父皇设大飨宴,为诸位洗去征尘,庆此大胜。请……” “殿下请。” 赶忙推让,李檴笑笑自上了马,刘钰等人跟在后面。 仪仗在前,鼓乐奏响,敲锣打鼓地朝着城中而去。 等入了城,城中百姓也是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沿街士兵伫立。之前皇帝降琉球王爵位的时候,是当着京城百姓的面降的,当众斥责了一番倭人无礼,当应征伐。 如今得胜归来,百姓自是欣喜。 如果说普通百姓的欣喜,只是一种认同感下的自豪,那么那些大户豪商中的一部分,则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贸易公司增发了股份,京城里的一些豪富也买了一些。 如今条约达成,贸易公司的股价一飞冲天,当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眼瞅着手里原本价值百两的票据,现在拿到松江售卖就能卖到一百七八,甚至还在涨。 对日一战,在他们看来,什么千秋僭越一朝称臣那都小事,实打实的自己赚到钱了,那才是大事。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战其实赚的最多的,还是皇帝的内帑。 若论内幕消息,绝对没有比皇帝更内幕的了,一倒手一卖,凭空便多了几十万两银子。 皇帝、勋贵,以及先入行的江南海商吃了顿肉,后入行的跟着喝了口汤。然而即便只是一口汤,那也是鲜美无比,叫人迷醉。 借着这个事儿,许多人等着盼着前些日子传来的消息,说是朝廷可能会用不同的方式开发鲸海。 可能会募集股本,雇佣百姓前往虾夷垦荒,垦荒百姓为工不为农,日后盈利与否就看公司效益。 这消息一出,有人确定这是刘钰支持的后,便认定又是一笔可以大赚的买卖。 据说虾夷地本多鱼虾,倭人喜欢鱼虾海带,那都是可以赚钱的买卖。 加之当地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朝廷划出一部分公地将来筑城、屯田,作为军田、官田、不易田。 剩下的都要出租出去,按照鲸侯所言,借民间资本富集于松江、京城,使之流动入虾夷。 朝廷如今已经开始在一些地方推广摊丁入亩的政策,人头税不再和地方官的政绩挂钩,地方官更热衷于丈量土地、开垦荒地增加政绩,巴不得那些佃农都滚蛋。 反正既不缴人头税,又容易闹出乱子。 招募雇工垦荒,有了摊丁入亩的政策,也不用怕招不到人、或者地方官为了人头税不松手。 这政策配套上开发虾夷的传闻,很多嗅觉灵敏的人都知道,虾夷地的股份将来肯定值钱。 最起码,还有个土地在那押着,赔也赔不到哪里去,可要是发展的好,赚钱可就年年分红了。 有投钱家底的百姓,也分不清靖海侯和鲸海侯的区别,也不知道里面涉及到的博弈和态度,但却知道两件事。 如今主导贸易公司和鲸海开发的前鹰娑伯、现鲸海侯,如今正被太子出城相迎,仪仗森严,恩荣无限。 朝廷特意改了靖海侯为鲸海侯,显然开发鲸海是朝廷的态度,这时候不赶紧投钱,难道又像是贸易公司一般,别人都吃饱了大肉自己才去喝汤吗? 只要鲸侯不倒,这钱便可以投。这靖改为鲸,更像是一个风向标。 百姓闹不清靖海侯和鲸海侯的区别,无法理解到底是因为什么改了个字。只能曲解。 而那些跟着来看热闹、也有资格赴宴的西洋使节们,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曲解更甚。 诸如在广州主持了十年贸易、号称中国通、现在作为英国王室特使首席对华参赞的法扎克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把这个一字之别理解出了奇葩的意味。 如今已是农历五月末,季风已到,西洋货船陆陆续续地抵达,也带来了欧洲的一些消息,以及欧洲局势变化下各国君主对使节新任务的要求。 前几天伴随欧洲货船抵达带来的惊人消息,一共两条,都是去年发生的。 实际上此时的奥地利正在酝酿一个更大的新闻,只是这时候从欧洲到中国,消息至少也得一年,他们还并不知道。 但就是去年的消息,也足够叫他们震惊。 一共两条。 瑞典激进礼帽党的党魁就任首席财政大臣、实权首相,中、法、瑞三国同盟达成,瑞典国内正在鼓噪对俄宣战,夺回涅瓦河,占据彼得堡。 西班牙拒绝向走私贩子詹金斯道歉,英国议会通过了对西班牙宣战的议题,英国正式对西班牙宣战。 瑞典激进的礼帽派亲法、反俄、反普、大力支持瑞典中国公司,一直鼓吹战争,号称要重现古斯塔夫时代的荣光,成为波罗的海的霸主。不到一百万人口的小国,要拳打俄国、脚踢普鲁士、怒干丹麦。 联想到之前大顺派官方人员前往斯德哥尔摩、护送被准噶尔俘获的瑞典俘虏归国一事,如今又传来惊天霹雳般的法瑞同盟消息,难免让这些西洋使节们浮想联翩。 在英国特使看来,大顺这一次对日开战,就像是他在日记里写的那般:【……就像是一条雄壮而富有侵略性的狗,迫不及待地洒出尿液,圈定自己的领地,并对任何企图侵犯它领地的敌人露出恶狠狠的牙齿。那些关于他们最道德、又软弱的传闻,并不真实】。 【对于日本的处置,仍旧是东方朝贡式的解决方案。重重地殴打,却轻轻地处置】。 【很显然,中、法、瑞、土四国同盟已经达成,一条从波罗的海到北亚的、针对俄国的铁幕已经降下。中国不希望在日本方向牵扯太多的精力,从而迅速结束了战争,以便他们最优秀的将军前往西伯利亚】。 【瑞典礼帽党的上台,无须怀疑,必然与中国使节到访斯德哥尔摩有着直接的关系。瑞典人从中国这里得到了什么样的承诺,不得而知。但瑞俄开战,已成定局。中国多半会趁着俄土战争俄国国力消耗、瑞俄开战的时机,在西伯利亚拓展他们的势力】。 【无耻的法国人高兴了。中国人出钱、瑞典人出兵,法国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复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俄国之仇,羞辱俄国】。 英国王室特使的观点,不能说全错,但在大顺下一步的战略方向上判断出错。 这里面,就和“靖海”改“鲸海”息息相关。 英国人和天朝人只见当然是有文化隔阂的,这种文化隔阂也就早就了诸多的误解。哪怕是在广州主持贸易十多年的法扎克莱,虽然通晓中国官场上该怎么行贿,但也不可能翻过明朝的史书。 不能正确理解为什么要改这个字。 就“靖海侯”改“鲸海侯”一事,这种文化隔阂也就带来了诸多误解。 按照法扎克莱的理解,鲸海就是东北亚、北亚乃至西伯利亚。他还专门请教过大顺这边的文人,鲸海是哪?文人回答说从日本到苏武牧羊的北海都算…… 而靖海的意思,则是让大海安定。 中国皇帝特意将“靖海侯”改为“鲸海侯”,显然在中国在对西伯利亚宣示主权,表明大顺对于北亚的领土要求。 这和英国国王至今还顶着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头衔还不一样,顶着国王头衔是没错,可英国也没册封谁为加莱伯爵、巴黎伯爵。 大顺的一个侯爵,顶着一个“西伯利亚以及北亚、东北亚侯爵”的名头,其意不言自明。 这既可以说是书读的太少,想的太多;也可以算成是当着大顺秺县爵汉尼拔的面,讲“那个、那个”的口头语。 第一九二章 高规格的宴会 英国人并不是太在乎顺俄之间再度开战,反正牵扯不到英国,英国和俄国的关系也不是很好。 但,英国并不喜欢瑞典的礼帽党。 瑞典此时其实已经是二三流国家甚至沦落到四流了,不过古斯塔夫死了这么久,雄风仍在,余威仍有。 各国对于瑞典“脚踢俄国夺回彼得堡、干爆普鲁士收复波美拉尼亚、暴打丹麦垄断波罗的海贸易”的雄心,还是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当年的瑞典干成过,谁敢说现在就一定不行? 英国倒是不在意彼得堡、也不在乎波美拉尼亚,但问题是礼帽党在外交上,极端亲法。 而且他们支持重商主义政策。 然而瑞典有个屁的工商业? 说是重商主义,明明就是“重走私主义”。瑞典从中国拿的货,不全都卖给英国走私贩子和殖民地了?瑞典倒是想搞纺织业、想养蚕,那纬度能搞吗?挖自己家的大铜矿、大铁矿,那也叫重商主义? 啥也搞不成,说重商主义,不就是重走私主义吗?自己国家不买,尽量卖给外国人。 东印度公司已经相当不满了,现在大顺这边又要掺一脚,自是抑郁。 可是除了瑞典走私的问题,英国也不得不在大方向上全盘考虑。 一来中日一战,大顺与荷兰的关系急转直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英国人太清楚了,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和西班牙开战。 法扎克莱之前就对荷兰在广州和东印度公司的竞争大为不满,现在他是力主希望达成一些交易,借助这一次中荷关系降温的机会,直接把荷兰人赶走。 一百年前荷兰人把英国人从东南亚和东亚赶走,现在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荷兰人不是“造谣”说英国国王娶了天主教老婆,导致英国没法重启对日贸易吗?你荷兰能“造谣”,我英国便造不得? 二来英国已经对西班牙开战,战争不只是在欧洲,而是蔓延到了全世界。 英国商船带来的首相密信,告诉王室特使,英国已经派出了舰队前往南美,如果在南美无法达成目的,就要前往亚洲,攻下马尼拉。 未必会要马尼拉,马尼拉对此时的英国是鸡肋,但对西班牙很重要。可以拿下马尼拉作为谈判的砝码,将来达成对英国有利的条件。 无首相之名而有首相之实的沃波尔伯爵,给特使的信上诉了诉苦,英国国会已经被人煽动起来了,对西班牙开战无可避免。哪怕辉格党内部,也有人怀疑年迈的沃波尔伯爵,是否还能引领这场战争,认为其过于软弱。 是以沃波尔伯爵希望特使观察一下中国的情况,尽可能达成一些协议,以便中国方面能够允许英国军舰在其南方港口获得补给和修整;同时获取更多的关于贸易的有利条件。 想要和中国达成协议,就免不得要在其余地方进行让步。 只是中国这边想要什么,看起来胃口不小。 英国特使知道大顺朝廷这边的态度,不会无缘无故允许他们这些西洋番邦的使节参加宫廷宴会,既是这一次携对日大胜之威,要提的条件可想不会那么简单。 英国王室特使悄悄观察了一下和他通行的各国使节,作为使节一个个喜怒不形于色,也看不出什么。 但猜也能猜到,这一次欧洲随着季风送来的消息,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自从中日开战之后,大顺官方层面就不再和西洋诸国进行高级别的会谈,只是警告了一下日本那边的事,和西洋诸国没有关系,不要参与。 这一次携胜利之威归来,却又重新开启了高级别的接触。 甚至允许他们这些西洋使节参加今日的飨宴,想来大顺是要像是狗用尿液圈地一样,借此事来宣告自己的势力范围。 不过也好,拖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正式的谈判了。 英国王室特使心想,英国固然不像法国人一样欣喜、也不像瑞典人那般高兴。可算起来,又比惊惶不安的俄国人、郁闷难受的荷兰人要强一些。 不是最差,也非最好。 ………… 禁城大殿之内,群臣已经在大殿两侧排班站好。 大顺废除了贱籍,也就没有教坊司,复古改名为乐府。其实就工作而言,换汤不换药,干的还是一样的事。 皇帝的圣驾一到,乐府的和声郎便指挥乐府乐工奏响音乐,编钟敲动,先奏了《玄水应天之曲》。 因着前明火德,大顺自号水德。虽说大顺开国的时候没啥文化,水德明明是黑的,却非要尚蓝,可要是照着明朝的规矩奏《炎精开运之曲》都不改,那就不是没文化,而是没脑子了。 大顺虽然也就搞搞禁演《红鬃烈马》薛平贵借兵入关水平的文字狱,但真要是有人在那自觉垄断知识,暗戳戳地延续《炎精开运》之曲,搞天命不绝炎明那一套,怕也是不行。 这边奏响《玄水应天曲》的时候,乐府的三波舞者也已就位。 武舞师执五色羽毛插在棍儿上的旌,指挥武士舞,待一会要按照流程,先跳一段《武功定祸平天下》。 文舞师执红白羽毛插在棍儿上的翿,指挥文士武,待一会奏到需要他们跳舞的音乐时,跳一段《车书会同一天下》。 还有一群四夷舞者,领头的舞师执像是个伞一样的幢,指挥朝贡国的舞者……至于真假夷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那种一看就很夷狄的打扮,过一会要走流程跳一段《抚安四夷靖天下》。 舞者就位之后,奏乐停歇,排列两侧的大臣全都跪下,叩拜皇帝。大臣之中,唯独刘钰等这群人,穿的不是参加飨宴的礼服,而是戎装,故意凸显与众不同,位列群臣之前。 跪拜之后,礼官叫起,随后乐声再起,从刚才的《玄水应天》换为了《敬天爱民安天下》。 序班领着刚才叩拜之后的群臣,进入大殿,引领各人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站好。 光禄寺卿给皇帝倒上酒,序班也给有资格参加宴会的官员倒上酒,那些西洋使节刚才跪也跪了,如今也有位置。 可能是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那些穿着古怪服装、准备跳《抚安四夷靖天下》的夷舞者里,也没有抓来的罗刹人。 乐声太大,皇帝也不用说话,举起了酒樽。百官跟着做便是,见皇帝举起,自己也举起来,喝完第一爵,各自坐下,这时候乐声也停了。 刘钰也是经历过类似礼宴的人,知道距离吃第一口菜还得一段时间。果然,坐下之后,乐声再起。 这一次奏响的,名为《解倒悬、起延安》,刘钰严重怀疑这曲子就是直接把大明的《起临濠》直接拿来用了。 反正都是雅乐,也听不出这里面到底是陕西话还是安徽话,而且也很难分清这里面到底是天意不绝炎精、还是天命所归玄水。 已经就位的武舞师,便摇动着旌,武士打扮的舞者们,开始跳《武功定祸平天下》之舞的第一节。 光禄寺卿再度斟酒,序班依次为百官添酒。这一次皇帝没有举杯,也没有动筷子,所有人也就只能坐在那,看那些武士跳舞。 武舞者都是男的,武舞也是阳刚武,也没有白胳膊、嫩脚踝,但是编舞还是有些水平的。虽然刘钰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多少也能从这些舞蹈里看出来其中的意思。 后面还有一大堆的舞蹈,光是这《武功定祸平天下》,就分好几小节,每一节都有不同的编舞。 从《解倒悬、起延安》开始跳,跳到《西安建制开太平》,转为文舞。再从文舞转到《赢粮景从克京城》,然后再转到武舞……再从一片石跳到荆襄涅槃,然后跳到《世宗禅天下》、《复京城》、《犁庭扫穴》、《四夷归心》、《定封赏》、《大一统》、《守承平》。 原本就是这些,但如今又不一样了。 李淦整天自比汉唐,干点事情恨不得天下都知道,如今还要砍掉两个名额,另加上个《攘北狄》、《安西域》,估计过一阵还得加上个《遥岛称臣》。 虽然刘钰是参加过类似的宴会,不过之前的规格都没这么大。而且就算有类似规格的,也就是皇帝过整岁生日之类的,奏的乐、跳的舞,也不是这一套。 办喜事、办正事、办庆功,各有定制。大顺开国一统之后,其实也没办过几次这样规格的宴会。 大顺开国开的有些麻烦,而且大顺的传承血统也有点问题,这一点刘钰当初参加武德宫考试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别的朝代的殿试题目前面,只大致说一下开国事就好,说说太祖就罢。最多也就像是大明,再带上了成祖朱棣也就是了。然后引出殿试要选拔人才、安济天下云云,说明其重要意义。 大顺可倒好,题目前面就整整一页。 从李自成到李过到高一功再到李过养子李来亨……谁也不能落下。开国那几位,几乎都没啥血缘关系,最近的也就不过是叔侄、小舅子,不能像是大明那样,说完太祖说说朱棣,后面的都是儿孙,不用说。 放在这等规格比较正式的宴会上,也是一样。甚至直接甩开了“九”这个数字,从头到尾的乐曲舞蹈加在一起,照着十八去了。 十八子,主神器嘛。 也亏得姓李,这要是不姓李,又没法用“九”这个数字,估计又得闹出来“水德蓝色”的笑话。 好在这一次皇帝也没有那么古板,等着奏乐起舞到第三小节《赢粮景从克京城》的时候,皇帝举起筷子,夹了口菜。空着肚子先灌了几杯酒的群臣也终于有机会塞两口了,酒虽不烈,而且也有汤水热着,但也不是太舒服。 乐师停了音乐,借着乐师奏到开国往事攻破京城那件事,李淦道:“昔者太祖皇帝起事之时,前明崇祯帝好论尧舜。自言汉文不过中庸之主、唐宗道德实在不堪,羞与之比。” “然论华夏之强,汉唐之盛,朕心尚慕。汉有倭王之封、唐有遣唐之教。今膺惩日本,使之知天朝之武德文华,朕始敢与汉文、唐宗相较之一二而不自愧。” “自明末西洋传教士东来,始知世界之大,地球其圆。天朝有界乎?界于何处?此大义也,不可不察。” 第一九三章 急躁 这个问题其实很正常。 但要看场合,放在这个场合,那就有点诡异。而且有些奇葩。 别人也就罢了,刘钰内心真的是哭笑不得。 在来京城之前,于威海和康不怠聊天的时候,他就举过几种什么叫“没脑子”的例子。 比如汉文帝时候的马肝之论,商汤周武到底算不算反贼。这东西于统治者而言,不能辩、不能谈、不能碰,只能神圣化、虚无化。 再比如历史上雍正的《大义觉迷录》,以及他喷传教士认为宗教都是骗人的东西,也是一样的道理,纯粹是脑子有问题。 以及日本那边新井白石的“大君还是国王”、荻生徂徕的“礼法是社会生产有限下的正确分配所以合理”,都差不多。 神圣的东西,一旦去讨论是否合理,本身就把神圣的东西最重要的“神圣”给砸碎了。 神圣最大的合理是神圣不可触摸,而不是合理所以才神圣。 现在李淦问天朝有没有边界,天朝要不要分内外…… 中国可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是有边界的。 但天朝是不能有边界的,天朝的道德礼法必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周边不同的都是蛮夷。 李淦说这些话,以中国君主的身份来说没问题。但以天朝天子的身份来说,就有大问题。 天朝和世界这个概念,刘钰可以谈、大臣可以论,甚至私下里皇帝也和大臣们谈过该怎么区分外交和朝贡。 但皇帝是不能在这么高规格的宴会上谈的。 私下里,谈区分外交和朝贡,那是实务范畴,属于治国实践。 大飨宴,谈天朝有没有边界,这就是路线问题,属于理论争辩。 刘钰知道皇帝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圈定大顺的势力范围,但就算今天宴会上不争论,事后这件事定要留下后遗症。 说出这句话本身,就等于李淦自己放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及衍生出的朝贡体系,转向了欧洲那一套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衍生品。 也就等于是李淦承认了,天朝上国现在没能力做地球的天子,只能试着当五霸诸侯,搞出一套大顺参与的国际法体系。 这件事不是做的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必要引发一场大争论,而此时这种争论必然会催生出极端保守主义。 以及大顺废弃朱子学之后,经济发展带来的道德败坏、人心不古、趋利求财等风气下的思想全面保守反弹。 这就是刘钰说的“取火容易护火难”,李淦这么做,在刘钰看来,就是心太急了。 急躁不是好事。 新时代的冲击之下,固然催生出新思想,也一样会催生出极端的保守主义。 光影伴生,历来如此。 儒家这般,绿教如此,基督教也是一样。 所有的教改,都是试图从“古代先贤的经典中寻求答案”。 原因就是生产力的进步,带来的旧文化、就道德不匹配,导致的“物欲横流”、“人心不古”、“风气败坏”。 在刘钰看来,这是好事,意味着思想的解放、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和文化道德总是滞后于生产力发展的体现。 但对传统的守护者而言,这是坏事。 这个时代,绿教面对新时代的冲击,也在酝酿宗教改革,催生出了哇哈比,极端保守。 日本这边兴起的古学派,也是“复古”;大顺这边的古儒派,也是“复古”。 甚至于稍早一些时候的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也是复古:你一个教皇,不过也是个凡人,懂个屁的基督教大义?凭啥你来解释? 原教旨就该人手一本圣经,而不是去信被教廷改过的东西。 道理和古学派、古儒派这群人差不多,都认为真正的“经典、大义”,被后人曲解了。你朱熹也是个凡人,懂个屁的儒学大义,就该原教旨一人一套先秦古籍,去理解真正的先贤大义。 而古学派、古儒派找的背锅侠,是宋明理学;新教找的背锅侠,是天主教廷。 就像是新教改革之后,全部原教旨以圣经为准,要有解释权的教皇滚蛋,那么就会催生出各种不同的流派,都号称正统。既有进步的,也有极端保守反动到比天主教还反动的。 古学古儒一派,也是一样。原教旨之后,扔掉宋明理学,拿起先秦经典,结果就是无限可分。也就必然有极端进步、极端保守两种,都打着古学古儒的旗号,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 现在李淦直接拿神圣化的天朝概念来说事,很可能就会成为引爆的导火索。 就像是日本古学兴起,压的朱子学马上要死了的时候,保守派绝地反击,搞了宽政禁学一样;大顺是废弃了朱子学,可保守派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个名存在便是。 刘钰不是不赞同,而是觉得李淦太急躁了,时机不对,应该再等个十几年,等到新时代的很多东西扎了根、站稳了,再来辩这些东西。 现在就该学汉文帝,不争论,先发展,走一步、看一步,等到武帝时代,自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选出正确的方向,确定适应时代的大义和理论。 而若文帝时代不用黄老之学、不用刑名之术,跳过文景之治的社会大发展、平定七国之乱、就想去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一统,不但搞不成,必遭反噬。 只是皇帝说都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既是说了,想必也有准备。 这件事没告诉刘钰,但肯定是找了别人谈过了。 这种场合话不是乱说的,皇帝提出了问题,大臣接话要按照皇帝的意愿去接,若不提前演习过,很难那么默契。 刘钰想着皇帝这边都布置好了,心里虽然不觉得这场合说这个算是好事,却也不想再管了,鬼知道皇帝要搞什么。 反正自己今天就是少说、多看。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除非皇帝问他。 趁着皇帝问完,众臣在皇帝的示意下都在嘀嘀咕咕地讨论这件事,刘钰也假装侧身和旁边的齐国公有一搭无一搭地扯了两句。 眼珠子却是骨碌碌地乱转,悄悄扫了一眼坐在那边的西洋使节们。 翻译已经用拉丁语翻译了过去,大顺这边没有懂英语的,也没有懂荷兰语的,对外交流要么法语要么拉丁语。好在对面也都能听懂。 其余的使节们倒还好,大约也猜到了今天他们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宴会,本身大顺就有宣示自己势力范围的意思。 唯独俄国使节团的奥尔特斯曼伯爵,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 这里面的事儿,刘钰也能想到。李淦刚才又追溯汉唐,提及汉唐,几乎就是和西域问题绑定的。大顺和俄国的界约还没签订,大顺威逼的太狠,要俄国拆不少的堡垒、要求还给准噶尔部许多牧场;而这时候又传来了瑞典激进派上台、准备对俄开战的消息。 当初刘钰气死老托尔斯泰的时候,就这个“天子”和“沙皇”的翻译问题,就搞过事情。 把天子加了个“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也就是万王之王的称呼。这个称呼是《圣经》里称呼过耶稣的,但刘钰说波斯的万王之王传承,在唐高宗那。大顺是正统天朝,这万王之王的称呼继承一下,有什么问题? 现在李淦又是羡慕汉唐、又是问及“天朝的边界在哪”,奥尔特斯曼伯爵怎么听,怎么觉得大顺这是要对俄宣战,复李唐在西域的绝对控制权,甚至琢磨着插手波斯事务? 俄国前一阵抓过一个偷偷往土尔扈特部去的小型使团,明显是去联络的,带着各种测量仪器和绘图工具。 虽然和大顺这边还谈着,不好说什么,但对大顺这边的态度还是很紧张。 对日一战,一手组建了海军的刘钰不去指挥,而是一直留在京城,多有传闻大顺这边要派刘钰节度西域、总领西域、蒙古、黑龙江诸兵。 征日结束,刘钰封了个“鲸海”而非“靖海”,听起来也像是大顺在宣告“海洋和大陆战略,我们最终选择了大陆”。 刘钰悄悄往那边看,奥尔特斯曼伯爵也不自主的朝着刘钰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随后各自转到一旁,不再对视观察。 把头转过来后,齐国公小声道:“守常可听说了西洋那边的消息?妙极、妙极啊,如此一来,我看事情就好办多了。” 看起来似乎齐国公并不在意天子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也或许没意识到天子刚才说的那些话会引发巨大的争论? 刘钰觉得有些奇怪,但齐国公没说这个,而是问起来西洋的事,他也只好小声回答。 “听说了,确实妙极,极有利本朝。不过,话说回来,齐公,陛下就没和你说点什么?陛下问天朝又无边界,明显是要引出外交部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齐国公笑了笑,正要回答,就听着礼官敲了一下小钟。刚才还乱哄哄交头接耳讨论的局面,顿时安静下来。 “齐国公,你既主管与西洋诸国交往礼仪,对此有何看法?” 皇帝直接点了齐国公的名,刘钰心下嘿了一声,心道合着演员是你啊? 第一九四章 天朝边界论 官员们见皇帝点了齐国公的名,一个个都是人精,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都能感觉到皇帝这话说的场合有点不对,更何况其余浸淫在华夏、夷狄、天朝等学问里几十年的人? 这不用想,齐国公肯定是和皇帝提前通过气了。 之所以找齐国公询问,显然也是别有用心。 齐国公是啥? 是勋贵,不是科举出身的,没文化属于正常,说话说得不对,大家也觉得你懂个屁,笑笑就是。 他可以说话,可以说错,可以说完之后再被反驳,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你一个勋贵,懂个屁的天朝大义? 谁都知道,齐国公现在说话,就等于是皇帝的传话筒,是皇帝撒出来试水的。 至于为什么不找饱学之士、不找科举出身的,估计是皇帝也想到了,科举出身的谁也不想沾这个屎。 一来自己不信天朝有边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夏之外皆为夷狄;二来有些屎沾不得;三来外交部和礼政府之间错位重合,天朝有边界才意味着有外交,没有边界要外交有个卵用?礼政府自己就办了。 做演员的齐国公起身,琢磨了一下,估计是在回忆背诵的词。 半天,才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通。 “夫观初始於天地者,岂不大哉!洋洋乎金以铣之,木以干之,土以敦之,火烜、风挠、水裹以烝化之,彼滋此孕以繁之,脉脉门门,泮涣搏翕以离合之,故盛德行於无疆而不知其届也。然而清其族,绝其畛,建其位,各归其屏者,则函舆之功所以为虑至防以切。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是以,天朝之地,宜诸夏之德。就像是在山上飞行的禽鸟,爪子尖锐而且善于抓住树枝;在河里吃鱼的禽鸟,多半爪子上都有脚蹼。” “天地初创,山川河流已然定型,又分出寒热冷暖。不同地方的人,就有不同的习惯、不同的德行。” “圣人的道德之所以能够在中土长久,是因为中土的人适合圣人的道德。” “圣人的道德之所以不能够在夷狄扎根,是因为夷狄的人不适合圣人的道德。” “就像是水里吃鱼的鸟,说脚蹼是好的。这是对的。可是,如果非要和山里树上的鸟说脚蹼是好的,这就是不智的了。” “是故,《易传》说: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何谓与天地合德?便是说,要顺应天地初创时候便分开的不同族群、环境,不能一味地将自己的道德灌输给那些不适合的人。” 像是背课文一样把这番话一说,在那边的翻译估计正在头疼,可除了翻译之外的人,很容易就听懂了。 其实说到这,已经是破题了。 意思其实也就是说,大顺这个天朝,不会去追求那些“不适合天朝道德的地方、强行推广教化道德”,换言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没错。但这个天之下的概念,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至于边界到底在哪,这个暂时不用论。 先解决了天朝到底有没有边界的问题再说。 显然,按照齐国公“背诵”的这个说法来看,肯定是有的。 皇帝也不能立刻就被齐国公的道理“说”服,皱眉道:“爱卿之言,似有道理。只是这么说,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人先贤就有这样的意思呢?” 齐国公忙道:“这不是微臣自己胡诌的,而是自古以来的先贤都是秉持这样的道理。这是有史可鉴的。” “在孔子的时代,葵邱束牲而小白求三脊之茅,城濮馆毂而重耳干隧道之请。周王室衰落,齐桓公、晋文公都做了天子才应该做的事,可是孔子并没有对此忧心忡忡。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周文王、周武王的兴起,早上还是诸侯,晚上就成为君王,沿着唐尧、虞舜、夏朝、商朝的旧制,仍然是天下从前的情况。孔子知道,这天下的圣道不会断绝,只要中土还在,华夏的道德文化依旧会延续下来” “反倒是蛮夷猖獗的时候,孔子担心将来要披发左衽。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孔子知道,他的道、他的义,只能在中土传承。在其余的地方是没有办法传承的。” “荀子言: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孔子一生,志在克己复礼,推行仁道。如果孔子认为中土之外也适合克己复礼、推行仁道,那么孔子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土、却不远走他处呢?难道不正是因为孔子知道,适合中土的道义,并不适合在别处吗?” “所以孔子看到齐桓、晋文称霸,周天子衰落而不震惊。可是看到夷狄入中土,便大为震惊。正是这样的道理啊。” “由孔子见到齐桓、晋文称霸,行天子征伐之僭越而不惊,可知孔子并不在乎周天子。由此可证,孔子在乎的是克己复礼、推行仁道。那么连周天子都不在乎,如果别的地方,比如印度、西洋也适合推行仁道,孔子一定会西行而去,推行仁道。” “于孔子而言,道在君前。” “因为孔子没去,所以可见孔子知道,只有中土,才适合仁、义。” 众大臣的脑子绕了两圈,发现虽然这他妈纯粹扯淡,但好像也不太好反驳。 孔子去印度、去西洋?几人心想,你咋不让夫子上月亮呢? 皇帝皱眉道:“可天朝理应教化四夷,难道这也是不对的?夷狄不需要教化,因为他们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 齐国公忙道:“不是这样的。” “四夷当然要教化,但四夷并不是都适合中土的道德。有的夷狄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却要强行教化,这就像是让山林中的鸟,非要长出脚蹼一样。” “但有的夷狄因为环境、山川等原因,是适合中土道德的,这就应该教化。就像是让水鸟,长出脚蹼一样。” “作为天子,应该区分哪些是可以教化的,哪些是不能教化的。” “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这是天朝的失职。” “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这就是不智了。” “所以,天朝的边界,应该是可以教化的、也能够适应中土道德的地方。而那些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就应该在天朝之外了。” “比如日本、安南、朝鲜、琉球,这些都是适合天朝教化的。因为天朝的教化,他们始从蒙昧而成人,邦国富强,民智增长。” “又比如西域,汉唐时候也曾在那里教化,也证明那里是可以教化的。” “而像是西洋诸国,他们有自己的道德、有自己的圣人,可见这些人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强行要教化,那就是不智了。况且他们也有自己的礼法、也有自己的道德,也有自己的文华,他们也就算不得夷狄了。” “而又像是有些岛屿上的聚落,像是一些没有圣人、没有文华的小邦国,他们到底适合中土的道德,还是适合西洋的道德呢?这就需要尝试之后才能知道了。” “所以我说,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这是天朝的失职;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这就是不智了。天朝如果想要不失职,就必须要将所有可以教化的都教化了,这才是天朝的使命。” “但是,又不知道哪些适合中土的道德、是可以教化的;也不知道哪些不是,是不可以教化的,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需要秣马厉兵,先打过去再说。” “打完之后,发现不能教化,那这就不是天朝之内,撤兵即可;打完之后,诶,发现可以教化,那这就是天朝之内,如果可教化而不教化那就失职了。” 一旁的刘钰一听,心下啧啧,心道把帝国主义侵略、大国划分势力范围,也能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皇帝只是沉吟了片刻,又道:“苏子言: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这又怎么解释呢?” “回陛下,苏子之言,是省略了一些内容的。古人作文,求简微言,臣请试着补充完毕。” “苏子言:(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不去强行教化那些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这就是以不治治之。不是不治,而是不以中土的道德去治,任由他们选择别样的、适合他们的道德。就像是非要把水稻种在旱田里,这怎么可能不混乱呢?” “所以,苏子的话,其实还省略了另一半。便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必须要以中国之治治也……先王知其故,是以以治治之。所以汉唐才有了辽东四郡、安南、西域,又教化了日本。” “所以,臣以为,天朝是有边界的。天朝的边界,就是所有适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但是,天朝的边界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是汉之前,无人知道,原来西域诸国也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唐之前,也无人知道日本是适合中土道德的。” “现在已知的边界,便是天朝本土、安南、日本、琉球、朝鲜。那么,谁又知道别的地方的夷狄,到底是适合中土道德?还是不适合呢?这就需要去探索、去询问、去尝试。” “如果不能教化,那就扔到天朝之外;如果可以教化,那就是在天朝之内。” “西洋人西来,知地球之大,于天朝也是好事。方知还有诸多夷狄,说不定里面就有适合中土道德、可以被教化的。我看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多半就适合中土的道德,而不适合西洋的道德。” 第一九五章 洗头 刘钰心道,这特么蛋都要被扯碎了。 觉得齐国公在胡扯的,大有人在。 许多人心想,齐国公纯粹扯淡,真当我们不读书?齐国公根本不懂什么叫王者不治夷狄。 这句话的根源,出自《春秋》,记载了一件事。 隐公二年,与戎会盟于潜地。 这句话重中之重的这个字,在于“会”。 谁都知道,仲尼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春秋是“微言大义”,每一个字,都蕴含了天地大道,绝对不会用错字。 在仲尼绝对正确、每个字都有大义的背景之下,这个“会”字,就出了大问题。 诸夏之间可以会,诸夏和夷狄之间不能会。 既然《春秋》每个字都没有错,而且春秋笔法之下,不合礼法的事要被隐去的。 为什么用了“会”这个字,而不隐去呢? 便有人解释道:孔孟相承。《孟子·尽心下》,有这么一句话,孟子讲学,时人曰: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引申为对夷狄的态度,也是来者不拒,往者不追。 后来,苏轼也做此论,说夷狄多么可怕,不打你你就烧高香了,还想着要用中原的礼法去约束要求夷狄?你谴责夷狄没资格“会”,人家夷狄一听,怒了,暴打你一顿,则“其祸大矣”!仲尼深恐这等大祸,所以才用了“会”字。 这也正合孟子之大义: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而且,以此论,《春秋》里对夷狄的担忧,不是担忧真正的夷狄。 而是担忧诸如齐国、晋国这些“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不是纯种的仁义中国;以及秦国、楚国这些“无耻肆行而不顾,偶尔也有秉持道义的君主”这样的“不纯的夷狄”等等,怕天下诸侯滑向“富国强兵、使用诈力、无耻肆行”的纯夷狄…… 孔子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但以孔子气概、胆魄,肯定不是因为害怕夷狄生气‘其祸大矣’,这才用了“会”这个字。 但问题是孔子已经死了,举着孔子大义的人就是这么解释的,孔子又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别瞎说。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齐国公说的有些扯淡,不过大顺刚刚膺惩了日本,一时间那些持“蒙元之鉴”反对开战的人,一时间全都无话可说了。 这一场战胜,也让许多人的心态悄然发生了改变。都觉得宋时觉得不治夷狄,明显是打不过,自己找精神安慰。若能打得过,且如征伐日本一般轻松,还能赚到钱充盈国库,为何不打? 即便一些人觉得齐国公把一些大义曲解的太厉害,可碍于今天的场合,也没说什么。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做臣子的,自不是奴才,皇帝做的不对是要反驳的。 但今天西洋人都在这,不管内心是否同意折节外交,人家来都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就算劝谏、反驳,那也得是没有外人的时候。 再者齐国公今天的话,实非王道,已经不是王杂以霸,而是霸杂以王了。 秣马厉兵,此非以力假仁?你打了人家,就算人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你非要说适合,这可不是王道仁义啊。 这与西洋诸国强制让人信天主教,又有什么区别?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无二,那与夷狄何异?这不是自降身份,放着天朝不当,自己去当夷狄吗? 但这话,大部分人也只是憋在了肚子里,终究没说出来。 然而大顺的臣子终究不是奴才,有人还是有胆气、有魄力的。即便西洋使节在侧,即便明显听出来皇帝的意思,却还是站了出来。 当真有无惧之风骨。 “陛下刚才谈及汉文、唐宗,齐国公又谈夷狄之论。臣不免想到宋时对唐太宗的评价。以史为鉴,臣请直言。” “宋人曾论,唐太宗有四大过失。” “其一,夷狄之辈,聚于障塞之表,散于沙漠之上,故其君臣无阙庭之礼,其士民无冠带之制,若猿狖之在山,鱼鳖之在泽也。其来不以为荣,其去不以为辱,其毁我不足忧,其誉我不足喜。” “而唐太宗溺于四夷之甘言,称‘天可汗’而以临之,屈天子之贵,下从酋长之号,以徼名于流俗之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可笑也。” “其二,夏、商、周之盛,地不过五千里。唐太宗而略取四夷之地而并置州县,使其将士更往递戍于风霜砂砾之野,河源险阻之上,万里奔命,九死一生。非仁主也。” “其三,夷狄之性,非可以法度、风化调习之也。对于夷狄不守礼,先王一般也不会太过苛责。就像是《春秋》言‘会戎与潜’,夷狄不可以会,但他们不能以法度风化调习,不必在意。” “周宣王时,玁狁内侵,至于太原,宣王也没有大怒,也不曾说什么寇可往吾亦可往,只是驱赶走了了事,并未报复。” “可唐太宗就因为高句丽使者语出不逊,就愤而大怒。于是戎衣亲征,涉大海,冒寒暑,至亲持戈于马上以身先士卒,吮骁将血以感厉三军。以天朝之大,与小国争一旦之儁。” “若胜,胜之不武;若败,败则辱国!” “其四,夷狄之类,非有礼义忠信之心,慈良岂弟之意也。都是迫不得已才朝贡天朝的。先王知其然,所以隔绝他们,使得他们如同‘圈豚笠彘’,心思像是圈养的猪一样,根本不知道计谋。” “而唐太宗,却广招四夷子弟进入太学,学习天朝文化、礼仪、制度、技术,乃至于后患无穷。” “其后,宋之弱、四夷强,皆因唐太宗遗祸也!” 唐太宗的这四条过失,这时候说出来,明显就是借古讽今。 皇帝刚刚才夸完汉文、唐宗,大臣岂能听不懂?但既为臣子,当忠谏之言,浑然不惧,这时候掷地有声地说出唐太宗的四条大过,前三条直指李淦。 借古讽今,第一条对应的,便是李淦招降蒙古、出兵西域之事。唐太宗当天可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李淦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第二条,对应的便是李淦不断对外开战,今天打罗刹、明天打准噶尔、后天又日本,使将士万里奔命,九死一生,非仁主也。 第三条,对应的是就因为琉球这点小事,就不惜开战。赢了胜之不武,一旦输了,天下耻笑。 至于第四条,则是直接怼在了齐国公的脸上。 宋朝的局面那么难看,都是因为唐太宗留下的祸根,导致夷狄开化。现在齐国公不但不想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居然还想着主动去教化夷狄? 难道就不怕将来夷狄开化之后来打你?宋朝的局面那么难看,不都是唐太宗的错吗?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那么多皇帝可以当做偶像,为什么要去学汉唐?甚至去学唐太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些人心中固然不同意这些言论,可内心也是佩服这人的浩然正气,当真君子真臣,敢于直言犯谏。 可敬佩之余,心里也暗暗捏了一把汗。 有人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心想今日这场合,天子一怒,可是非要掉脑袋了。 然而李淦闻言,脸只是抖了一抖,随后哈哈大笑,拍拍手,连答话都没答,而是叫乐师继续奏乐,舞者继续舞蹈,前进到下一节拍。 嗡嗡嗡……钟声响起,啸音呜咽,盖住了之前的静谧。 刚才还是雅乐中稍微欢快一点的《赢粮景从克京城》,这一节拍渐渐转为了凄凉绝望的《一片石》。 武舞者慨然起舞,随着乐声舞动,将其中的意境演绎出来。 乐声响起、舞者翩翩的一瞬间,似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拉回了将近百年前的战场。 这些没有经历过开国之战、立国之艰的人,虽然都知本国开国之难,只是书面字迹,终究不比乐声舞蹈。 大顺开国之后“钦定”的说法……当然未必是真的,从这乐声和舞姿中,穿越百年扑面而来。 群臣从开始的激昂中,仿佛看到了大军在一天之内打崩了吴三桂的关宁军。 随后东虏参战,大顺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回到京城,身中十余箭的权将军身受重伤,站都站不起来了,叫人用桌子抬着行军,劝谏太祖皇帝登基,所谓【勿使将士绝望离心,亦不可断绝诸夏之希望,天下百姓、诸夏需得一位主心骨。还请登基继承大统,保天下不使落入夷狄之手】。 当然,实际情况是刘宗敏被射伤了,连站起来鼓舞军心都做不到了,眼看军心要乱,放下了狠话,原话大意没有这么理想主义,而是:我现在受了伤没法鼓舞士气,老李你再不登基稳定军心,兄弟们连西安都回不去了!圣驾先登基,稳住军心,再图将来! 乐曲渐终、舞蹈渐停。 李淦看着刚才劝谏的那位忠臣正臣,叹息道:“本朝开国之难、得国之艰,古所未之有也。” “诸卿实无亲历开国者,难道本朝之史也不曾看过?唐太宗纵有千般罪过,就像你们说的,四罪、四过。我只问一句,唐太宗时,可有靖康之耻?可有崖山之恨?可有甲申剃发之辱?” “你不去治夷狄,这是等着夷狄来治你?怎么,你这头皮也痒了?” “左右勋卫!给这位爱卿洗洗头!” 第一九六章 谁也不是普遍真理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么正式的场合,皇帝直接搞出这种事,当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侍立的勋卫立刻冲出,拖着那人就往外走。 外面的人也匆匆端来了汤水,这种场合谁也没想到有人会洗头,但朝中设置大宴本就不缺热水。 大臣被勋卫架着往外出,却依旧努力梗着脖子,喊道:“陛下!陛下!” “夫子做《春秋》,实不是担心真正的夷狄,而是担心诸侯沦落为夷狄举动啊!说的就是本朝啊,本朝正有慢慢滑向夷狄的趋势啊!” “本朝既以保天下为大义,就不可沦落为夷狄啊!” “强行教化,输出道德,这与西洋诸国强制让人信天主教,又有什么区别?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无二,那与夷狄何异?此诚真亡天下啊!” “外交通使,竟不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不是已经亡了吗?” “陛下!陛下!” 忠诚的喊声在大殿内回荡,刘钰也不禁动容。 此人真可谓是脊梁! 不过到底算是啥的脊梁,那就不知道了。 刘钰自己也没搞清楚。 这种人放在明末,刘钰绝对相信,此人会死的可歌可泣,最起码也得是绝食而死,拒不降清,也不投顺。 如果没有大顺的干涉和改变历史,多半会和刘宗周类似,在满清时代,从祀孔庙。 这种人,刘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脊梁是有的,知识也是有的。说他有错吧,站在传统的角度那也没错,皇帝这一步迈的确实有些大,思想上反动回汉唐了,数百年形成的理论浸润,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其实以现在大儒的角度看,假如没有了上下尊卑,没有礼法森严,也算是一种亡天下。杨朱墨翟之学若是兴盛,也是亡天下。现在天朝竟然要放下身段和西洋夷狄平辈论交、甚至要主动输出文化,教化夷狄划定势力范围,这也是一种亡天下。 大顺这边也就古儒一派,采取原、教旨主义,要求直接看先秦古籍,不要听后世的注解。但除了特别钻牛角的古儒一派外,终究还是要看后世注解的,天子不治夷狄的说法,还是大有市场的;《春秋》里对夷狄的担忧,不是担忧真夷狄,而是担忧诸夏自己不行仁义而走邪道变成夷狄,也是大有人信。 大顺现在是不是走了邪道? 刘钰当然可以理解,以这些人看来,肯定是走了邪道的,而且是走的歪的不能再歪了,快要自己变成“穷兵黩武、以力压人、无耻耍诈、悖弃礼法”的夷狄了。 大造海军,是为穷兵黩武。 刘钰带兵在琉球搞大清洗,和班超做的事差不多,标准的欺弱凌寡,以诧奇功,这是以力压人。 借琉球之事,攻打日本,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琉球、礼法,而是为了财富、通商,这是无耻耍诈。 放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观、要和西洋人传播基督教一样强行输出意识形态,这是悖弃礼法。 总之,不说快要成为“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的秦楚这种“半夷狄”,也和“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的非纯中国的齐、晋差不多了。 刘钰可以理解,甚至也明白,今天这事不过是这些年大顺内部积累的矛盾的一场爆发而已。 本来大顺靠着学边缘学问实学几何测绘的良家子,和科举儒臣达成平衡。这种平衡积压之下,矛盾极大,只是皇帝的平衡术玩的还算好,总能压得住。 结果大顺前些年禁教了。禁教之下,即便皇帝为了防止出现“借禁教之名,连实学也反对”的情况,早早分出了“实学”和“西学”的区别,但效果并不是很明显。 禁教之后,保守主义势力迅速抬头,甚嚣尘上,全面反扑。 结果看现在的架势,皇帝并不准备继续保守,而是试图继续往前走,甚至走的比以前还激进。 早就积压的矛盾,借着今天这件事,终于有人绷不住了,彻底撕破了脸。借古讽今,说唐太宗的四过,其实句句都是在喷大顺现在的政策。 但显然,皇帝并没有准备好。作为实学一派实际上的领军人物,刘钰太清楚了,实学一派现在实力完全不足。 可是,保守派也看到了危险。 这一次赔款之后,要在一些地方大办实学,甚至要搞分斋教育,十年二十年后,这就是一支完完全全可以和经学分庭抗礼的力量,可不是那群人数稀少的良家子。 所以这事刘钰才有些看不明白,感觉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如果皇帝想改革,现在要学的是汉文帝,不争论、不争辩、悄悄发展,积蓄社会变化达到某种阈值。 如果皇帝不想改革,现在就更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或者,皇帝膨胀了?以为自己可以既当皇帝,又当儒学理论家,改造儒学、至少改造天下观? 这未免就有些没点数了,刘钰心道自己水平是差了些,但皇帝你啥水平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他是觉得今天这事诡异,所以打定了心思,一句话不多说,除非皇帝非要他说。 心里琢磨着自己要是当皇帝,该怎么对待刚才出言直谏的忠臣,尽可能收住心,不去听大殿外的劝谏嚎叫。 只是今天这个正直忠诚的大臣,多半会死。估计可能会回家之后自杀。 皇帝已经无可挽回了,逼死一位忠臣,名声不会好的。刘钰一激灵,心道不会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吧? 其余的大臣也看出来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了,场面有些难以控制了,连忙出声。 “陛下息怒。其言虽多偏激迂腐,却也是一片赤诚之心。陛下之言,实在诛心。” “是啊,陛下。本朝取天下后,笑话流传颇多,这头皮痒之笑话,何异于赐人以桧为名?还请陛下息怒!” “陛下!” 一众臣子纷纷跪下,而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刘钰有几分近似的人,这时候也都跪下来求情。 这时候跪下求情,不是说支持对方的想法,而是以大局为重,不想在朝中制造党争,至少面上要搞出一片和谐的局面。 刘钰琢磨了一下,心里又骂了一句,也跟着跪下了。 现在这情况,一旦热水到了,把刚才劝谏的大臣的脑袋摁进水盆里洗头、哪怕只是沾湿了脑袋,这大臣就没法活了。但凡有脸,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在大顺这种有严重的明末ptsd应激障碍的大环境下,只有去死了。 看到在场的官员都跪下求情了,包括刘钰为首的不可能支持这位大臣观点的大臣也都如此,李淦这才哼了一声道:“其论大谬,其忠或可勉。罢了。诸位爱卿且起来吧。” 一众大臣这才起身,那个差点就被洗头了的官员也被请了回来,只是宴会间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对了。 本来今天这场宴会是个挺高兴的事,征伐日本成功,而且如此轻松,大顺终于混成了一点唐朝的样子,迫使日本时隔千年再度称臣。结果弄成这样。 李淦叫人重新收拾了一下刚才勋卫去拖人造成的狼藉,待收拾好后,才道:“刚才卿家所言唐太宗之过,又说唐太宗开化夷狄,导致宋时四夷强盛,皆太宗之祸根。” “前明天启年间,荷兰攻琉球、占台湾;英国合荷兰击澳门、劫舟山;罗刹国前出鲸海,洗劫聚落。他们难道也是唐太宗埋下的祸根?” “本朝之前用的是波斯传来的重火绳枪,也用过罗马的鲁密铳,现如今用法兰西国的火枪。这又怎么算?这祸根又是谁人种下的?” 一连点了几个西洋国家或者不在场的土耳其的名字,西洋使节那边的脸色各异。英荷两国心想,终究中国这边还记着天启元年的旧事。但荷兰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英国则觉得自己纯粹是被荷兰连累了,当年攻打澳门、洗劫中国商船的军舰,大半都是荷兰的,最后英国毛也没捞着,还被荷兰人挤出了东亚和东南亚。 至于法国使节则是暗暗心喜,之前刘钰已经和他们谈过了关于采珠挖参运冰块的贸易路线,法国一年至少可以增加几十万两白银的收入。现在又主动翻出来当年英荷袭击中国海岸的旧账,法国人无疑是高兴的,巴不得英荷都被大顺这边驱赶出去呢。 李淦说完明末的事,又道:“齐国公之论,虽多有疏漏,但有些道理,朕深以为然。” “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天朝的道德圣言礼法制度,自有道理,乃合天地之道。但也只是适合那些合适的地方。” “西洋也有圣人,也有其道德礼法,与中土大异,却也传承千年。可见中土的圣言未必适用于西洋。” “可也同样,西洋的道德礼法,亦不适用于天朝。” “周公孔孟之言,放之天朝而皆准;放诸地球那就未必了。他们的陡斯,不也是一样的吗?放诸西洋而皆准,可放诸地球那就未必了。” “如此,正是外交、通商之基石。我以我之德而自豪、汝以汝之义而自赞,各不相扰。非此,不可外交、不可通商。” “若此基石尚且不认,天朝只能断交、开战、绝商、封闭商馆、驱赶商贾了。” “如今西洋诸使节均在,尔等可至朕前,朕要询问询问尔等,可否认同此论?” 刘钰听到此刻,恍然大悟,心道妙啊。这是彻底要把实学和西学分割,同时也要瓦解西方的《圣经》普照四方的那一套。 这也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放弃了此时当天子、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只能有一种普遍真理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算是彻底断绝了实学和西学纠缠不清的情况,让人把心思放在实学上,而不是在禁教前后层出不穷地耶儒之争,空对空地输出,整天讨论的是天理气在陡斯创世之前、之后这些神学问题。 但实际上,其实还是大顺这边赢了。因为这一套理论的基石,是天地之道。是天地之道搞了族群分野,搞了各自族群有各自适应的道德。不过这种赢,是自嗨式的赢,没什么意义。 既保持交流、交往、引入实学;又不让社会上的顶尖人才去琢磨那些空对空的东西。 宗教之间,没有辩赢的,只有打赢的,这一点李淦心里还算清醒。 而且……就现在辩的结果来看,儒学这边节节败退,禁教已经在福建、广东等地,闹出了大风波和殉教事件,趁早赶紧切割。 这件事,肯定是要签条约、走书面文件的。 实际上,这份条约,也就是一份被迫承认《圣经》不具备普遍适应性的条约。签约官方有天主教、圣公宗、东正教、新教的各国代表。 至于大顺……儒学本来也没走出去,一个进攻,一个防守。大家都没有普遍适应性的话,防守方就算赢了。 第一九七章宗法殖民体系 西洋使节团众人各自上前,按照大顺这边的宫廷礼仪。当初齐国公出访欧洲的时候,也是入乡随俗,按照当地的宫廷礼仪和对方行礼的。 此事已成定例,要么接受要么滚蛋,没那么多废话。 终究是中华帝国这一顶王冠此时还站得稳、敲得响。虽然英国的岁入在没有印度的情况下,已经接近大顺的三分之二了,但终于还是差了一截。剩下的差的就更远了。 至于所谓礼法,西洋人一样明白什么叫等级制度,而且自己也玩的很溜。 法国送给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头上的冠,是七芒的。而法兰西自己的自由女神画像,在十九世纪的画册和宣传画上,都是标准九芒的。法国人作为设计者,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七芒还有七大洲的隐喻,毕竟原作者做阅读理解,永远拿不到满分。 实则颇类大顺天子自己戴十二旒,朝鲜郡王依亲王礼制,只能戴九旒的,隐喻父子纲常尔。这种封建社会的礼法体系和逻辑,全世界内核上都差毬不多,一条腿跪、两条腿跪,不过形式而已。 在场的使节都是贵族圈子的,谁还不懂上下尊卑的内涵,也就没必要在礼节问题上纠结。 刘钰本来在那扭着脖子想要看看热闹,听听皇帝到底要和这些人说什么,却不想皇帝点了他的名字。 “鲸侯也且到朕前。昔日对罗刹国书,多赖爱卿之力,方不至有损国体。今日事大,翻译不可有差错。” “是,臣受命。” 跪拜行礼后,小步趋趋地站到了皇帝身旁,和主持宴会、乐府、舞蹈的光禄寺卿一左一右。 论起翻译水平,刘钰的水平还算可以,多亏了之前戴进贤教了他许多年的拉丁文。戴进贤本就是传教士,也教了刘钰不少的经学用语。 这几年多和西洋人打交道,俄语和法语也能说上一些,但各国使节应该没有不懂拉丁语的。 “朕最近也多观尔等诸国之制,又闻你们有‘殖民地’之说。以朕观之,所谓殖民地,无非三五种。” “或如周封建天下,夏君夷民。若如荷兰国在南洋,城中皆荷兰人,城外仍旧当地土著。城中荷兰人为国人、城外土著为野人。大抵如此。此先王之智,假以时日,多可同化、同俗、同音。” “或如本朝移民辽东、鲸海。以本国人口迁徙至彼,设置官吏,一如本国制度。同文同种,设以总督节度。法兰西国于美洲,大抵如此。” “或如汉唐都护西域,以夷制夷,都护府有些驻军,挑唆夷狄内斗,扶植夷狄亲汉亲唐者。此等手段,亦有多用。” “此三者外,其余手段,亦皆可史为鉴。无甚特异之处。” “天朝宗藩体系,自不同殖民地。天朝自有体制如此,尔等若不能理解,可理解为‘家族宗法’。” “天朝为父,其余为子。子为父纲。子有难,父救理所当然;子结亲,不可不请父母之命;子欲有为,不可不告知父母。” 刘钰听完皇帝的话,稍微沉吟一阵,在那组织语言。 在皇帝看来,宗藩体系不是殖民地体系。但若以伦理纲常而论,藩属又不能拥有自己的外交权。内政方面,一般来说天朝不干涉。 不过,即便不干涉藩属的内政,却也是有底线的。像是之前朝鲜和日本私自交往,在天朝宗法体系来看,理论上是不对的。 皇帝显然是担心西洋人听不懂、或者难以理解,所以抓来了刘钰翻译,希望解释清楚。 但在刘钰看来,皇帝这是多虑了。 这玩意儿,换汤不换药的东西,殖民体系早晚都要经历类似于宗藩体系的这么一个过程。 西洋人可能看不懂大顺的经史子集,可能不能理解大顺处事的逻辑,但在宗主国和殖民地这个概念上,西洋人的那一套,也是可以套用封建宗法制的。 爹、儿女、一家人。 都是差不都的概念。 而且,相对来说,封建宗法制,在殖民体系中还算是比较“先进”的体系。 英国人在一战时候,很经典的宣传画,就是一头大狮子,带着一群小狮子,象征着英联邦是个家庭,父为子纲,在父亲的带领下,儿女们要团结一致。 日本人在宣传伪满洲国、中日“亲善”的时候,富含深意的隐喻,便是一套标准的中国样式的房屋正堂,对联曰:忠孝传家远。日为夫、则伪满洲国为妻;日为父、伪满洲国为子。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必以忠孝而家国同构。 这是法革之后民族主义渐渐觉醒之后必然的趋势,旧体系撑不下去,就不得不变革,往更先进的“封建宗法”里套。 而大顺周边这几个,基本上都已经早就有了朴素的民族意识,在东亚作为宗主国,搞现在西方的那一套殖民体系,是玩不转的。 在此之前的朝贡体系,有点像是英联邦体系,藩属国的内政外交都是独立自主的,只要承认天子是共同的天子即可。 但现在,大顺算是往“后”退了一步。要求收回藩属国的外交权,内政不会过多管束,但在贸易上肯定会加紧控制。 一方面是要绝对禁止朝鲜和日本私下外交的这种情况,另一方面也是必须要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能让西洋人染指,也不能让藩属和西洋人勾搭在一起。 皇帝是既不想让朝贡宗藩体系在名目上套用西方的殖民地体系,因为皇帝担心“藩属惊诧”,以为大顺要像西洋诸国对待殖民地一样对待藩属,以至设总督、管一切。 即便李淦有心郡县朝鲜和安南北部,也是留给后代去做的。他虽性子急躁,也知道现在做就也太急了,还是先继续加深影响,利用之前以商控蒙的经验逐渐加深控制。 但皇帝又希望西洋人按照殖民地那一套,去理解宗藩体系,也算是告诉西洋人,天朝边界之内的事,你们不要插手。你们要是不能理解什么叫宗藩体系,就理解成一种特殊的殖民地就是,但不能说是殖民地。 刘钰尽可能解释了一番后,到了最后也尽可能照顾这些人的理解方式,朝着封建分封的角度去解释,反倒更容易解释清楚。 宗藩体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后的神罗邦国,藩属国没有自主外交权。 正如刘钰所料,西洋人对这一套封建体系心里门清,他们自己也玩过封建,知道什么叫王下封爵。只要说清楚宗藩体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后的神罗,就算是差不多了。 藩属没有自主选择宗教的权力。 藩属没有自主外交的权力。 解释的差不多之后,皇帝见这些西洋使节都示意听懂了,又道:“之前齐国公也说了,你们有你们的圣人,我们有我们的道德。我们既不会去你们那传播圣人之言,你们也不要在天朝范围内传播你们的教义。” “贸易往来、互通有无,朕是乐于的。但若传教,本朝既以保天下为大义,必要断绝往来,甚至,开战。” “尔等且记在心里,勿谓言之不预也。” 翻译过后,荷兰人率先从这一套理论中找出了可以钻的空子,问道:“如果你们的朝贡体系不是殖民地和宗主国,那么外交受控、选择宗教也受控,可是贸易是不应该受控的,不是吗?” 显然,荷兰人想要抓着大顺不承认朝贡国是殖民地的空子,追问了他们最关切的贸易问题。 刘钰翻译了之后,皇帝笑道:“此内政尔。关税司已上奏折,请行新政。” “凡自天朝外而来的货物,必要在五处通商口岸报备关税。如无五处口岸关税者,皆视为走私,一旦发现,立刻没收。” “其二,报备关税之外来货物,可以在天朝内售卖。” “其三,由中国前往朝鲜、日本、琉球、安南之货物,若行船运,必要用中国船厂制造的舰船;其船长必须为天朝子民;其水手必须九成以上为天朝子民;其船必须在关税司报备并取得关税司的许可。缺其一,皆不得行。” “此内政也,非外事尔。” 其实这里面理论上是有漏洞的,比如在松江报了关税,走陆路去朝鲜……但关税司之外,大顺还有别的规定,不准西洋人随意在内陆乱窜,只能蹲在口岸划定出的区域内,省的到处窃取情报、测绘地图、传教,或者偷窃瓷丝等技术。 理论上,如果用中国船厂造的船、雇佣中国的船长和水手,并且去关税司报备,倒是也行。但就像是之前关税司的人纵然贪财,却也没有胆量让战马、火器、兵书去日本。这还是上面一句话的事。 如果是别的地方,这一套东西就算提出来,也执行不了。日本四周都是海,靠大顺巡查根本防不住走私。 但一来日本本来就是锁国的,幕府想要继续维系统治,就只能继续处在一种“锁国但又贸易”的状态,就像是之前的长崎贸易一样,只是排出了荷兰,只开放给了大顺。 二来反正要走私,不如直接把关税包出去,制定垄断集团去干。朝廷只要监管一下别卖武器,剩下的查走私、抓海盗,全看垄断的贸易公司的本事。 至于安南,那也不过是先划进去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反正暂时管不到。 所以,这确实只是内政,是天朝内部的法令。想要更改内部法令,外交部无能为力。 或者,派炮舰来,逼得大顺更改法令。 说完这些,英国使节心里先笑了,心道这特么不就是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吗?悄悄瞅了瞅荷兰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心想拿出在欧洲对抗《航海条例》的本事,和大顺开战呀! 第一九八章 弃用朱子学的危机 然而,荷兰人并没有对此再说其余的话。 既没有叫嚣着这是对自由贸易的玷污,也没有当即怒发冲冠表示荷兰不能接受要派舰队来。 荷兰人又不傻。 相反,荷兰人内心还有些小激动。 他们认为大顺这边是对荷兰妥协了,因为刚才说起的天朝边界,并未包括南洋。 南边最多也就是一个越南。 虽然损失了日本的贸易,可对荷兰而言,对华贸易和东南亚的重要性,是远高于日本贸易的。 而且荷兰现在也有求于大顺,不只是贸易,还有南洋华人的问题。 对日一战,大顺海军虽然荷兰人依旧看不上眼,但其出动的吨位上,已经超过了荷兰在东南亚所能调动的军舰数量。 可能素质要差一些、经验远远不如,但更可怕的是大顺的陆军。荷兰人自认是打不过的,而且远远不如。 原本计划着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巴达维亚因为蔗糖贸易出问题而“多余”的华人奴工屠掉了事,现在也不得不考虑大顺的态度。 荷兰人希望捏着日本贸易的事不放,从而让大顺官方出面,派人前往南洋,做“保人”,让当地的华人信服荷兰人只是将他们迁徙走,而不是要将他们在半途扔到海里去。 现在谣言已经很多了,原本就雪上加霜的蔗糖种植园经济,伴随着萨菲波斯的崩溃和大顺对日开战断开了日荷贸易,更加的雪上加霜。 原本是荷兰人希望压榨华人,让每一个华人都缴纳人头税,从而增加收入。 后来则是默许高等华人,用荷兰人吓唬同胞,没有居留证就要被荷兰人抓去做苦役,从而迫使奴工接受极低的契约奴回报,降低蔗糖成本。荷兰人即便低价强制收购,甘蔗园和糖厂依旧可以运营。 但今年出货量骤减,甘蔗园一个个撑不住了。有些甘蔗园的园主不想养闲人,或是将那些同胞奴工扔出去自寻生路,或是主动前往荷兰总督那报备希望荷兰人把那些甘蔗园的奴工抓去服苦役。 可荷兰人现在不敢。 一下子要承受这么多人,肯定要出乱子的。 抓十个八个的去服苦役、杀鸡儆猴还行。一下子抓七八千、一两万,荷兰人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必要动乱。 这种情况下,再纠结日本贸易是不明智的。可以日后再想办法,也可以日后悄悄走私或者私下和日本接触,但当务之急是大顺赶紧派人去当“保人”。 大顺又不要那些人,不准荷兰人把他们送回福建。荷兰人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坐在一个火药桶上,而且随着之前那个白痴一般的船长扣押瑞典船强行检查、导致南洋华人看到大顺也有远航大舰之后,这个火药桶可比以前更烈。 现在大顺说的天朝边界,暂时不包括南洋,荷兰人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 至少,双方还有谈判的机会。 于是,荷兰人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说道:“荷兰国会遵守天朝的一切法令和规定,尊重天朝的边界论。并且绝对不会传教。我们认可中国的道德是最适合天朝的。” 荷兰人率先表态,刘钰也不惊讶。为了和日本贸易,荷兰都编造过“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烧圣母像”的故事,贸易大于一切。 荷兰先点头同意,其余各国使节也就不得不同意,而且是全盘同意。 否则那就等于是主动让出中国,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全部的对华贸易。 法国虽然是天主教国家,虽然在内部打击异端,甚至严禁新教徒去往殖民地,在殖民地也搞改土归流的教化不得他信,他中法之间既已结盟,又牵扯到瑞典对俄开战一事,法国根本不在意。 俄国虽然不走海上贸易,但国家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毛皮、大黄官营炒作——大黄在欧洲的神奇疗效,历史上就是俄国人炒作起来的。 而且双方界约未定,刚刚打过元气大伤的俄土战争,瑞典又在酝酿进攻。勘察加的海象皮,还要借道黑龙江水运,大顺是无求于俄国,俄国却有求于大顺。 英国人虽然盼着荷兰和大顺闹僵,但显然荷兰人没有那么傻,相反日本贸易受损的荷兰居然还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英国人悔恨自己没有抢先,当然也不会反对。 这个时机捏的确实很准,换个时间段,让他们承认中国的势力范围容易,可要让他们承认《圣经》不是天地间唯一的法则,估计很玄。 在各国使节都同意大顺这边的说法后,很快就有官员捧来了几份条约。 与各国的条约,都是一式两份,看来早就已经拟定好了。 刘钰扫了一眼条约的内容,无非就是让各国承认天朝的边界,同时也承认齐国公的那一套“天理不普适论”。 前者容易理解。 后者则是为大顺的禁教,找了一个理论基础。对内是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借着禁教,将实学和宗教混淆;对外,则是预留出了天朝将来的边界拓展,以及制造一份书面文件,迫使西洋各国承认《圣经》不具备普适性。 因为……这条约,是要印皇帝的玉玺。 外交对等原则下,对面的印章也必须得是国王印,而不能说是外交官私自印了了事,将来让外交官背锅即可。 事已至此,“上帝”在这一刻,只能靠边站。 李淦自己也扫了一眼条约,又将目光转向群臣,看着群臣多有心中不服的、多有难以理解的,甚至也有觉得天朝亡了的,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心想朕之用心,你们如何能懂?你们以为朕反名教?其实朕之用心,才是真正为了名教长存! 若大义制度为天下最优,唯有一路领先方可。一旦不领先,所遭的反噬也就极大。 古人云:物极必反。你们如何能懂其中道理? 朕观西洋诸国,皆后起之辈,然其富庶亦不下天朝,实学手段亦强。 今日说名教道德,普适天下,是为真理。明日若不如人,那便是人人皆反名教,人人以为名教全错。 而若说各处的人不同、环境不同,便适合于不同的道德、法度、制度。将来纵西洋强势,亦可言:大顺自有国情在此,西洋之强,用之于顺,则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未必有用。 亦或者……李淦不免想到外交部翻译的一些西洋典籍,其中反帝反礼法之论多有,且多能蛊惑人心。 这些东西,可比在闽粤等地搞出殉教的天主教要可怕的多、严重的多。 刘钰并不知道李淦的出发点是这个。 是真正开眼看世界之后,看到了西洋学问里一些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不但可以自圆其说还颇能蛊惑百姓。 除此之外,李淦还看到了大顺的一个特殊的危机。 这个危机,就是大顺放弃朱子学,当初扶植更为激进、霸道更重的永嘉永康之学所引起的。 朱子学是,我可以弱,但天理和强弱无关。 而正如大顺的大儒在明末大乱中的反思,评价永嘉永康学派道:“使文毅之学行,虽不免杂霸,而三代苍生或少有幸,不幸宋、陆并行,交代兴衰,遂使学术如此,世道如此。” 陈亮死后的谥号是文毅,永嘉永康学派的一处理论,便是“义理要通过功利来体现”。 本意并不是说,你的道理是不是对的,要看你强不强、富不富,否则就是空谈。 但义理一旦不和功利对立,很容易被歪曲成上诉的说法。 正是这一套东西,也就导致了李淦看到了大顺的一个特有的危机。 如果,放弃了朱子学的空谈义理,空对空,而讲实绩。那么,如果你不够富、不够强、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义理本身错了? 一旦义理和功利实绩绑定在一起,那么义理本身就不再是不可触摸的神圣空谈。 在之前,这个理论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只要中华统一,那就是天朝,所以义理神圣,不会受到任何的挑战。我为天下最强,所以我的道理是对的,为什么呢,因为我说我之所以强是因为我的道理。 这是个死循环,只要最强,这个死循环就能无限循环。 但现在,世界的范围扩大了,西洋人来了,义理本身已经受到了潜在的威胁。 摆在李淦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复奉祀侯为衍圣公、请回理学、废弃功利永嘉永康学派、将儒家改造成儒哈比,谁改革谁就是奸贼、数典忘祖,闭关继续维持天朝上国的概念。义理全都空谈,和功利没有任何联系,哪怕被人打成屎,也不是义理有问题,蛮夷再强大那也是蛮夷。 要么,就只能想另外的办法。 在刘钰暴打了日本、杀鸡儆猴之后,李淦权衡之下,最终没有选择复奉祀侯为衍圣公、请回理学。 而是选择了这么一条允许容错的理论。 哪怕将来暂时落后了,不是圣人之学以及配套的礼法制度出了问题。西洋的制度理念只适用于西洋,放到这必定水土不服,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就像是唐宋时候,儒学面对佛教的冲击,不得不搞出了理学的宇宙观,终于站稳了脚跟打败了佛教,再也没有出现唐时逼得韩愈上《谏迎佛骨》的状况。 而现在,面对新的冲击,在放弃了以耶补儒之后,只有在冲击中找到别的办法继续维系。 普遍适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天朝一整套的文化、道德、制度、理论,在义理和功利不互斥的官方意识形态下,不可败、只能胜,甚至不能落后。一旦落后,不只是藩属质疑天朝,更是体系全面崩塌。 只是,放眼四周,李淦心中也多无奈。 像刘钰这种人,根本对名教毫无理解,纯粹的霸道功利。 像忠臣那种人,只对名教理解颇深,对外面的东西看都不看。 以至于弄到现在,自己搞出这一套东西,明明是为了保名教的,结果深谙名教的反对,反倒以为他这个做皇帝的向着刘钰这一系的人。 第一九九章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李淦侧眼看了一下一旁侍立的刘钰,心道这里面的事你是不可能明白的,但你虽看不得那么深,就其表象,也该欣喜。 在他看来,刘钰用的只是西洋的“器”,并没有用西洋的“道”。这道、器之分,便是他搞得实学和西学的分野。 更准确来说,在李淦看来,刘钰就只有器,而没有道。是一个相当合格的工具。 看起来一些做法很古怪,但实际上李淦想了半天,也没觉得刘钰的种种举动到底是哪一种道。 更像是这里敲打一下、那里打个补丁。至于为了什么,好像也就是为了大顺,或者为了中国。 富国强兵不是道,而是目的。 在李淦看来,刘钰把目的本身当成了道,这种人正是李淦需要的合格的官僚。 也幸好刘钰文化水平不怎么够,不然李淦严重怀疑刘钰会学王荆公,搞解经改制那一套,那反而就不好了。 现在这种局面,挺好的。 手里有器的,解不了经。嘴能解经的,手里无器。相互制衡,只要中央的集权、财政和权威还在,手里有器的就压不到嘴能解经的。 在其看来,似乎刘钰想要达成心中所愿,也就只能更加依附皇权。 到现在为止,刘钰的表现让李淦相当满意。 既不留恋军权,也不试图抓住一手建起来的海军,最多也就是在海军里宣传一下大顺开国荆襄改义之后的那一套汉唐扩张的那一套东西,这都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甚至为了消除其在海军内部的威望,想要隐没一段时间,还主动提出要去一趟西洋。 今天的大飨宴规格,于礼正合,终究日本朝贡是件大事。既推刘钰为首功,这次宴会也算是给刘钰的恩荣。 但李淦知道,刘钰可能并不是太在意这些。哪怕之前提出下西洋,除了隐没一段时间消除对海军的影响之外,最终的目的还是南洋。 就像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一样,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给予奖赏。如同西洋进贡的绰科拉,那是好东西,但若是给狗,未必及得上一坨屎。 今日的飨宴,是为了给刘钰奖赏,李淦也知道刘钰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于是在各国使节都在条约上签了字之后,李淦又主动和荷兰使节说起来南洋的事。 但他没有直接说巴达维亚华人的事,而是先说起来中荷两国联合起来围剿海盗的问题。 以此先让荷兰人吃一颗定心丸。 “如今日本朝贡,贸易政策亦有所改变。朕听鲸侯言,日本国之前开放长崎贸易,除了天朝与荷兰之外,亦有来自安南东京的船。借天朝旗号而分贸易信牌入长崎贸易。” “如今天朝之内禁止藩属私下贸易,安南国往长崎贸易的海商怕有狡诈贪婪之辈,竟起海寇勾当。” “是故今年之后,南洋海上寇、盗必多。如今天朝开关贸易,列国船只往来,海寇最是可恨。” “朕决议清剿南洋海盗。此事,葡萄牙国、荷兰国当与天朝合力。” 刘钰刚刚翻译过去,荷兰人就明白过来了。荷兰当了这么多年的海商马车夫,也在南洋、加勒比等地扶植过不止一支海盗,对于海盗兴起的逻辑是相当明白的。 日本贸易一断,实际上受影响的不只是荷兰国,还有越南的华人海商。 长崎在之前只接受中国与荷兰两国贸易,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越南的华裔海商,船籍是越南的,但人是福建、广东的口音,依旧算是中国这边的贸易。 日本也知道其中的猫腻,哪怕越南人送了大象,在官方层面上依旧没有开口,但实际上是允许船籍东京但船主为华人的海商去日本贸易的。刘钰之前拿到的垄断贸易信牌,拿的也只是从广西到山东诸口岸的贸易牌,到了日本要登记你的船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 如今日本贸易被大顺这边独霸,受影响的不只是荷兰人,还有打擦边球的越南华人海商。 垄断贸易总会带来海盗,这一点荷兰人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这些海盗是在松江到日本的航线上活动,荷兰人是乐于支持的。可这些被大顺断了生计的越南华人海商的活动范围,却是依托越南的南洋周边。 现在大顺主动提出要合作围剿海盗,荷兰人把这个外交辞令转化了一下,也就明白大顺其实是在告诉荷兰人,大顺承认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将精力放在南洋方向。 荷兰使节当然欣然同意,毕竟他们每年也要为南洋的各种海盗发愁。可惜现在大顺和日本的贸易走松江直航,导致南洋的海盗实在是没办法抢劫大顺,不然荷兰人倒是可以扶植扶植。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尼德兰共和国向来对海盗深恶痛绝……” 使节知道刘钰不怎么懂低地德语,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的。 他的话刚一出嘴,葡萄牙、英国、法国等国的使节都不由自主地憋出了一口气。 原本是准备笑的,但在这种场合笑出来实在是不好,只能生生憋住,一股气便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荷兰对海盗深恶痛绝? 一众使节心想,这真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西班牙的巴斯克人、葡萄牙的犹太人、法国的胡格诺教徒……这些受排挤的、有海军经验的人,可都是被荷兰人组织起来到处抢劫的。鼎鼎大名,去加勒比打听打听,谁才是海贼王? 而大顺这边,刘钰也想要,甚至皇帝也想笑,心道亏得朕读过明末的一些事,若不然还真以为你们荷兰国是温良恭俭让的良商。 但既是要为将来下南洋做好准备,也是为了让荷兰人确认大顺不会下南洋,皇帝还是忍住了。 又道:“除清剿海寇一事外,朕也听闻了巴达维亚的海外天朝遗民事。” “闽地贫瘠,九山一田,自古便有下南洋谋生之习。然既在如今天朝之外,亦需守外面的规矩。” “朕闻他们多有不缴人头税的。念及海外遗民,亦皆朕之赤子,无疑谋生不得不远赴海外,生计本就艰难。” “荷兰国既说如今蔗糖贸易不兴,天朝遗民又多以榨糖为业。尔等不得不将他们迁徙至狮子国、安汶等地,依旧要缴纳人头税。” “生计本就艰难,朕心不忍。这样吧,便从朕的内帑中,先替他们缴纳了人头税三年。尔等可先统计明确,朕亦派人前往南洋宣慰,说服他们遵守当地法度,不要作奸犯科。既去了狮子国、安汶等地,朕以内帑先替他们缴纳三年,三年休养生息谋以安身。” “不过,这钱不能直接给你们。朕的赤子,亦需知道是朕出的内帑才是。” 荷兰使节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还有这等好事?就算把钱给了他们,只要我们收税,那不还等于给我们吗? 这算是对日贸易的补偿? 不可思议地看着在那面无表情翻译的刘钰,确定没有幻听之后,荷兰使节忙道:“大皇帝陛下的仁慈,从巴达维亚到阿姆斯特丹,将无人不晓,人皆传诵。” 拍完了马屁,皇帝也只是笑了笑,心道夷狄果然愚笨若圈豚笠彘,怕是不懂得人心者得天下之意。 但凡能在家里活下去,谁肯背井离乡远赴南洋谋生?多半当地贪官污吏欺压、又有乡绅无耻。 如今朕用内帑,使南洋遗民皆知“圣天子圣明、贪官污吏只是天子居于禁宫所不知而已”。 况且不过三五万人,内帑所耗一年也就三五万两。而若是任由你们杀光,亦或是将来户政府出钱遗民至狮子国、安汶等地,依旧只是三五万人,也需得一二百万两不止。若低于此,人心必怨,离心离德,宁肯自立而不欲复归天朝。 如今三五万两,买南洋民心,岂不知民心无价? 反正回福建是不行的。回来之后又没有土地给他们,数万人无以为生,岂不作乱? 既然你们管着,蔗糖贸易不振,届时朕收回南洋,也没有本事就让蔗糖振起来。 既如此,何不借你们的手,把南洋的问题化解? 这都是之前刘钰和皇帝讨论过几十次的东西了。 在台湾广西等地大规模种植甘蔗榨糖的背景下,大顺如果拿下了南洋,却又没有荷兰在波斯、印度等地的市场,南洋的甘蔗产业会更加难受。 荷兰人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将来大顺拿下南洋,就等于在南洋埋了一颗雷。 现在做出示好的态度,既向荷兰表明天朝的边界不包括南洋,也是希望借荷兰人的手把这颗雷解决掉。 至于荷兰人会把那些人安排到锡兰等地去开荒、建堡、砍伐热带雨林种咖啡香料,可能过的比在巴达维亚的甘蔗园还差……那也是荷兰人的暴政、苛政,而大顺将来会是解放者。 哪怕这种暴政,其实是大顺默许的,或者说是掩耳盗铃假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其实心里明镜似的。 当皇帝提到这个的时候,在皇帝看来这就是给刘钰征伐日本之功最大的奖赏,亦算是明确告诉刘钰:朕,欲下南洋。 欲取之而言不取,不欲取而言取,欲取者必因不取之言而喜。 果然,侧眼一看,刘钰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一闪即逝,随后又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专心翻译。 第二零零章 善胜敌者,胜于无形 后续的细节操作,也说的很清楚。 大顺派出宣慰使前往南洋,统计那些没有缴纳人头税的“黑户”,按照人丁数量,给予大顺皇帝的内帑赐银。 同时宣慰使会作保,保证荷兰人不会把他们在半途就扔大海里淹死。尽快完成巴达维亚总督的计划。 原本巴达维亚总督的计划就是三种。 杀光。 全部遣送回福建。 迁徙到锡兰和安汶,去做苦工。 对日一战使得原本就出了大问题的蔗糖出口贸易更加雪上加霜,南洋华人的暴动迫在眉睫。 大顺插了一脚,外交部也明确表示,绝对不会允许回福建。用齐国公的话来说,这些人回了福建,无事可做,无可谋生,必要作乱。到时候,这作乱的大锅就得扣在外交部的头上。 既不敢杀,也不能送回福建,唯有第三条路可走。 而且要快走、赶紧走,在一年之内解决,否则必要出大问题——其实当然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法,荷兰东印度公司给每个蔗糖奴工发失业救济,挺过这一次蔗糖生产相对过剩的危机,完成产业转型,但显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帜不是红的。 荷兰希望这件事快点解决,大顺这边其实也希望这件事快点解决。 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今年神罗皇帝就要完蛋了,又没男丁,这仗要是不打起来就鬼了。 又是分享给法国米尼弹、又是告诉法国西洋参貂皮贸易输血,法国人肯定是要往低地地区使劲儿的,荷兰要不参战也见鬼了。 时间紧迫,刘钰可不希望下南洋之后,还要解决巴达维亚的危机。 荷兰人对于这种折中的办法,其实也是挺满意的。遍观南洋,最能干的还是华人,不管是种甘蔗、榨糖、盖房子、建城堡,缺了华人巴达维亚也建不起来。爪哇人一方面手艺不行,另一方面村社制还未彻底解体。这个时代,但凡能当农民,谁也不肯当雇工。 去往锡兰等地做事,既可以缓解巴达维亚的危机,又可以为将来在印度立足打下基础。 波斯出了事、日本又被大顺垄断了贸易,荷兰也急需开拓新的亚洲市场。放眼望去,当然最适合的就是印度了。 而且基本上这些华人奴工都是挺能干的,除了那些刺头的“乌衫党”外,大部分人吃苦耐劳、逆来顺受,只要给饭吃饿不死,他们一般也不会发起大规模的反抗。 再加上皇帝要为这些人出人头税,哪怕一人一两银子,这对巴达维亚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总督拿一部分、大小官员分一分,这可不是走总公司的账目,对华贸易委员会和负责谈判的这些人手里也能润一润。 大老远的从荷兰跑到东南亚,为的啥呀?为了荷兰?荷兰现在连个联省执政官都没有,还不是为了发财吗? 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的,不答应那就实在没有道理了。 对荷兰人如此让步,一旁的英国使节心里一阵无奈,本想着趁着这次机会制造中荷之间的裂痕。 可没想到大顺这边对荷兰做了这么大的让步,甚至认可了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 心里正郁闷之际,李淦又叫了英国使节上前。 “朕闻尔国正与西班牙国交战。尔等交战,只要在天朝之外,自与天朝无关。” “然尔等虽多加请求,又献厚礼,请求能在天朝港口补给停靠。朕富有四海,岂能因此小礼而应允?” 听到这,英国使节心里一寒,却又听刘钰翻译道:“然朕念及远洋出海,长期不停靠,亦多有死伤。上苍有好生之德,此事亦可商议。只是若由尔等停靠,就不得不许西班牙人亦停靠。否则,便似天朝近尔国而远西国。天朝于外,一视同仁,专许尔国停靠,万万不能。” 英国使节心下转忧为喜,西班牙人有菲律宾,也根本不用在大顺这边停靠补给。 允许两国都停靠,实际上就是在拉偏架。 惊喜之余,英国人自觉好像也能明白大顺这边的考虑。 无他,历史遗留问题。 明末的时候,英国是被荷兰人当枪使过,联合舰队的舰队司令是英国人、舰队一半也是英国船,去打澳门、劫华人商船,查日本货船,最后用完之后被荷兰人一脚踢开赶出了东亚和东南亚。 但英国人觉得,这点仇恨,相对于西班牙和中国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要轻得多。 吕宋对华人的屠杀是一方面。 大顺对天主教严防死挡的态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荷兰之所以能在日本贸易,一个重要因素是因为荷兰不信天主教。 虽然大顺和法国走的很近,但在英国使节看来,大顺认可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这么快就结束了对日战争,瑞典又传来消息要对俄宣战,显然大顺是要趁着机会打俄国。 法俄关系,在特蕾莎女王斡旋达成三裙同盟之前,一直都不怎么样。这一次的俄土战争,土耳其也是找的法国作为中间人调停停战的。 在英国使节看来,中法关系一方面是因为从路易十四时代不断派遣科学院院士级别的传教士互访打下的基础,也是因为两国如今对俄国都不怀好意。 但如果没有俄国,就法国的宗教信仰问题,大顺多半是不会选择法国作为盟友的。 法国和大顺还有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运气就差得多了。加上吕宋屠杀的历史遗留,以及西班牙对传教的狂热、再加上马尼拉林林总总的教团,在英国使节看来,大顺是希望英国占据马尼拉,从而将东南亚的天主教势力驱逐出去。 所以才有了这个明显的“拉偏架”的举动。 虽然英国使节理想中的外交局面,还要加上一个趁机排挤荷兰人。但现在这情况,排挤荷兰人已经绝无可能了。 但如果能够达成这个条件,对英国也算是极为有利了。 荷兰人不会掺和英西之战,巴不得两家打个两败俱伤呢,不可能允许英国军舰在东南亚的荷兰港口停泊。 大顺又不再像是以往,对澳门管控的也颇为严格,现在的局面也没办法直接在澳门停泊。 当然,英国使节也知道,大顺肯定也会提出相应的条件。以前都觉中国是一个只讲道德、不讲利益的地方,可现在看来,那些传闻并不是真的。 英国使节思来想去,可能大顺需要让英国做出让步的,也就是瑞典贸易公司大顺这边参股的事了。 不过这事,本来就已经已经无可挽回了。英西开战之后,双方的私掠证都发了一大堆,互相在劫商船,这种情况下本来就难以控制瑞典、丹麦等国的走私行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英国使节称谢之后,皇帝又道:“若要在天朝港口停泊补给,只能在指定的港口。具体何处,事后外交部会给你们和西国具体何处。入港之后,需得下旗、遵守天朝法度、军舰炮门亦需关闭。” “若有违背,天朝亦会击沉。” 具体的细节,皇帝也没说,便叫英国使节谢恩下去,又把葡萄牙的贡使叫到身边,说了一下澳门的事。 大意便是明末大乱的时候,澳门私自建了城墙和棱堡,此事朝廷知道,但以为澳门会自知有错自行拆除。 但至今还没有主动去做,既如此,皇帝也不得不下令,强制要求拆除。当然,在租期内,只要大顺还同意继续租出去没有收回,大顺会保护澳门不受海盗和外来势力的攻打。不会再出现前朝天启年间英荷攻打澳门的事。 到最后,各国的使节几乎都挨个叮嘱了一遍,唯独没有单独和俄国的世界交流。 最后剩下俄国世界孤零零一个的时候,便叫西洋使节都回座次,继续开宴。 皇帝并没有直接说西北界约的事,甚至提都没提。 但连丹麦亚洲公司商馆馆长这样的非官方使节都专门问了话,却一句话没和俄国使节说,这其中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 宴会仍在继续,后续的乐府歌舞不断上演,这些西洋使节也都是第一次真正体验过东方宫廷的正规宴会,一个个虽看不懂,却也看的津津有味。 至少,回去可以作为谈资。若是日后失了势,也能写本回忆录,介绍一下东方宫廷的高规格宴会和音乐舞蹈,不会卖的少的。 俄国使节却是一点观看的心思都没有了。 除了那两个西洋使节都知道的消息外,俄国特使还知道了一条更为不好的消息。 土耳其人攻占了贝尔格莱德,成千上万的塞尔维亚天主教徒跟随败退的神罗军队逃离了异教徒占据的贝尔格莱德。 奥地利这个连土耳其都打不赢的罗马帝国,已经退出了战争,俄国费劲吧啦损失惨重地打赢了斯塔武恰内战役,结果赢了个寂寞。神罗一跑,俄国也不得不赶紧退出战争了。 一边是瑞典即将对俄开战、一边是俄土战争神罗跑路法国斡旋,这边大顺又承认了荷兰对东南亚的统治…… 奥斯特尔曼伯爵知道,自己……可能要签一个比当年老托尔斯泰伯爵更丧权辱国的条约了。 悄悄看了看当年逼死了老托尔斯泰伯爵的刘钰,奥斯特尔曼心情沉重。 自己的命运,很危险。 自己是安娜女皇的心腹,而现在俄国的局势已经相当混乱,对于安娜重用德国人一事,俄国内部已经积蓄了太多的不满。 如果条约不签,中俄、瑞俄趁着俄土战争刚打完就开战,以之前大顺平定准噶尔蒙古人所表现出的惊人的后勤能力,以及占据雪山之后对伏尔加河的瓦剌旧部的宗教向心力……恐怕这将是一场灾难。 原本就心怀不满的俄国旧贵族、以及追随彼得意志的西法党,会联合起来。 如果签了……还是一样,安娜这个德国寡妇卖俄国一点都不心疼的论调,一样还是会让旧党和新党联合起来,借这个借口,反对德国党。 当年旧党为了防止让新党的伊丽莎白上台,请来了安娜这个德国寡妇。 现在安娜居然让旧党和新党联合起来了,能让旧党和新党站在一起,可以想象其内部积蓄着多少反对的力量。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签约。 签与不签,都要造成混乱,安娜女皇一死,等来的必然是一场大规模的清洗。 既如此,那还不如尽快签了,不要拖延。 迅速回国,准备内斗。 以及更大规模的清洗。 安娜上台后,为了制衡彼得时代的锦衣卫普列阿布拉仁斯基军团衙门,另搞了东厂西厂秘密刑侦衙门,情人做厂公,抓人审讯加执行一条龙,连杀带抓弄死了大几千人,又把两三万人扔到了西伯利亚,还车裂了一大堆的老旧贵族。 这要是将来报复起来……俄国终究不是罗马正统,不会只是挖眼阉割那么温柔,肯定是要杀全家的。 第二零一章 故技重施 俄国人担心自己家族的命运,无非就是早点回去准备。 可既然作为特使,总要稍微担心一下俄国的利益,于是眼前的这顿饭就更加难以下咽。 奥斯特尔曼伯爵现在不怕大顺和他继续谈判,哪怕继续狮子大开口。 而是担心这顿饭吃完,大顺直接下逐客令,连谈都不谈了。 那对俄国来说,可就是一场灾难了。 谈下去,吃多少、让多少心里还有数。 不谈,那就意味着直接开打。到底能吃多少就很难说了。 之前和准噶尔部作战的经验现在不再有意义了。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人是优秀的轻骑兵,这一点俄国人在对多年的欧洲战争中已经认识到了,同为瓦剌部的准噶尔人的轻骑兵也不会差。 只是之前缺乏优秀的炮兵,以及可以抗线的步兵,使得俄国人可以依靠要塞防守,从而让哥萨克像是天上的星星一下到处建造堡垒而不用担心被围攻。 可现在,大顺这边的炮兵很优秀,这一点早在之前的中俄战争中俄国人已经领教过了。再加上他们的工兵,大顺可能根本不需要多少正规部队,就能趁着俄国西线与瑞典作战的机会,拿下广阔的土地。 之前准噶尔部在投靠大顺之前,对俄国提出的要求,是拆除鄂木斯克、克拉斯亚诺尔斯克等几座堡垒,并认为那里自古以来就是蒙古人的牧场。 前些日子的谈判中,大顺秉持的态度也是如此。底线是以鄂木斯克以及向东的鄂木河为界,完全继承了准噶尔部的所有要求。 在大顺击败了准噶尔部后,俄国也试图拉拢过准部的上层。 但效果甚微。 和宗教有些关系,更主要的关系是准部的人担心他们的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喀尔喀部和漠南蒙古。 如果他们投靠俄国,一来要当俄国的马前卒。送死我来、好处俄国拿,而俄国又给不了他们什么。 如果他们投靠俄国,大顺这边肯定会把准部消灭,让喀尔喀部、漠南蒙古分出几个族群,迁徙到阿尔泰山最好的高山牧场。喀尔喀部和漠南蒙古,一定乐于如此。 准噶尔部知道俄国人的拉拢,是要拿他们当枪使。 阿尔泰山距离彼得堡太远,而距离大顺的西京更近。俄国人最多也就支援点枪械,大顺会把他们的血放干的。 当然,大顺这边想要鼓动土尔扈特部独立、免除俄国强制的兵役,也很困难。 因为土尔扈特部也知道,大顺这是拿他们当枪使,伏尔加河离着俄国的腹心太近了,大顺最多也就支援点枪械,俄国人会把他们的血放干的。 但土尔扈特部却可以“挟华自重”,会和俄国谈条件,要求放松对土尔扈特部的控制和兵役规模。单单是这一点,就足够俄国喝上一壶的了。 而大顺这边,对准部除了拆分成小组群之外,一不用服兵役、二不强制征兵、最多每年贡献几头白骆驼之类的祥瑞。拆小之后,人各有私心,谁想投奔沙俄,多少人盯着等着盼着继承其草场和部众。 更要命的是前些年色楞格河谈判的时候,条约上有一个当初看来不起眼、现在有大麻烦的条款。 那就是准噶尔部是大顺内政,大顺属于平叛而不是征服。 当初俄国觉得这也就是大顺希望俄国不要插手准部的事,加之趁着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和俄土战争逼迫太急,就那么签了。 现在当初这一条不起眼的条约明文,就成了麻烦所在。 前些日子谈判的时候,大顺这边就捏出了条约,说既然准部是大顺内政,那么大顺自然要继承准部之前和俄国的领土争端。 奥斯特尔曼伯爵也算是个人物了,只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大顺的西北划界问题是个死局,实在是解不开。 而这个死局的关键,就是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 外交部一成立,大顺之外的世界一样参与到了大顺内部的决策中,时机拿捏的相当之准。 上次界约谈判就捏在了俄土战争和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空档。 这一次如法炮制,依旧是捏在了俄国最难受的时间。 保彼得堡?还是保鄂木斯克?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大北方战争才过去没多久,瑞典人的余威犹在,没打过之前,谁也不知道瑞典现在已经只是个凭借父辈余威的纸老虎了。 食不甘味、耳不听音地吃完了这顿饭,宴会散去,官员离开禁城的时候,奥斯特尔曼伯爵犹豫了一下,还是拦住了即将上车离开的齐国公。 “公爵大人,中俄双方的界约谈判,是否可以恢复了呢?之前您说鉴于征伐日本的缘故,界约谈判暂停。现在日本已经向贵国纳贡,界约谈判应该可以重启了吧?” 略有些酒意的齐国公瞟了一眼奥斯特尔曼,慢斯条理地摸出一个精巧的锡烟盒,抽出一支松江那边产的卷烟。车旁的小厮划燃了火柴,小心着齐国公的胡子,将烟卷点燃。 马车前面带有玻璃罩的鲸油灯将附近照的很亮,红亮的烟卷的火光并未在马车的玻璃窗上留下反光,但明灭恍惚的烟头却倒映在奥斯特尔曼的瞳孔间。 他紧盯着齐国公被熏的微微有些发黄的胡子,急切地想要知晓答案。 然而齐国公吸了两口,却慢悠悠地道:“我只是负责谈判的,但谈与不谈,可不归我管。还是要等陛下授意。” “就像将军当然负责打仗,但却不应该负责决策打还是不打。” 故意用“打还是不打”做比喻,即便翻译转述之后无法在重音上将要强调的意味完美地表示出来,却也依旧表达出了外交讹诈的内涵。 “伯爵不要着急。若是朝中命我谈,我自不会拖延。” 一听这话,奥斯特尔曼心里直骂,心想能不着急吗? 纵然今年已经把驿站修到了鄂木斯克,但从北京城到鄂木斯克这段距离就要走好久。 现在内外交困,时间紧迫,瑞典人开战迫在眉睫尚在其次,就怕回去的时候俄国已经变了天,他们这些安娜的宠臣是必死无疑的。 “公爵大人,我希望能够尽早恢复谈判。边界问题,如果能用谈判解决,就不要用武力解决。一场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在那种荒凉的不毛之地,不值得士兵在那里流血,更不值得上百万卢布的后勤消耗。” “俄罗斯是充满诚意想要谈判的。我希望公爵大人能够将我的意思传达给大皇帝陛下。” 齐国公点点头道:“我会尽快上奏的。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通知你的。当然,如果能谈判解决,天朝也不希望开战。但如果谈判无法解决,开战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本朝开国以来,东征西讨,对于边界之事向来在意。我也不妨明说了吧,前朝的经验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允许北方拥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在这个敌人之间,必须要有足够的缓冲。” “每个国家都要依据自己或者邻国的历史来积累经验,就像你们的经验是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出海口。” “而一百年前的历史给本朝的经验,就是北方大患亡国亡天下。” “而罗刹国……比之当年的东虏,更强大。如果没有足够的缓冲,天朝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在非正式场合表达了一下坚定的态度后,齐国公心想这一次谈判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罗刹人先坐不住了,主动提出了重启谈判。这种事,谁先坐不住,气势上就先输了。 大顺当然坐得住,不但坐得住,而且坐的很稳。 奥斯特尔曼知道大顺这边很重视“以史为鉴”,尤其是前朝的史,更是重中之重。 于此时,他倒是隔着时空,痛恨起百年前在东北地区作乱的女真人了。 如果不是他们作乱,那么这个崭新的王朝以史为鉴,最大的鉴就是海洋才是大患。比如荷兰人占据台湾、比如英荷袭击澳门。 可惜,那些叛乱的女真人,导致了新朝的以史为鉴,似乎仍旧还是在北方。 齐国公说的很明确,需要巨大的缓冲,这也意味着大顺的底线不会比之前给出的条件低出多少。 奥斯特尔曼仔细品了品齐国公的话,觉得谈判的希望似乎还没有破灭,应该还是可以谈下去的。 “那就一切拜托公爵大人了。” 知道这时候也没法谈具体的东西,而且齐国公也表示了只能等皇帝的命令,只能先让开了马车,目送齐国公上了车。 上了车后,齐国公直接道:“先不回府,去一趟翼国公府上。” 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奥斯特尔曼也听到了。他知道翼国公是刘钰的父亲,而刘钰又可能会是中俄开战主将的第一选择。 只是一句简单的对随从的吩咐,就让奥斯特尔曼心间的压力陡增。唉声叹了口气,只能祈祷圣母,谈判的时候大顺的嘴不要张得太大。 ………… 翼国公府邸,归来的刘钰从宫里离开,肯定是要先来拜见父母的。 外面传来消息说是齐国公来了,刘钰本以为齐国公来是要和他谈谈对俄谈判的事。 迎出去后,没想到齐国公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和朝廷大事一点无关。 “守常啊,你给我交个实底。那虾夷地,到底能值多少钱?” 第二零二章举着复古的大旗往前走 刘钰愕然,忍不住问道:“刚才在宫门外,我不是看到那罗刹人与岳父大人谈事呢吗?怎么不问罗刹,反倒问起了虾夷?”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齐国公进了正堂,翼国公也在场。 上了茶之后,就屏退了下人。 虽然南洋策略是朝中机密,翼国公也不管事,但这件事皇帝也没瞒着他。一来以视信赖,二来田索、刘钰等人都涉足其中,索性也就说了。 待坐下后,齐国公品了口茶,这才笑道:“罗刹人的事,有什么可谈的?” “《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次攻城。” “《六韬》亦言: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 “与罗刹一事,伐谋、伐交。罗刹人已经坐不住了,谈判的事十拿九稳,还有什么好问的?” “倒是这件事之后,外交部可谓是站稳了。一兵不出、一钱不花,便拿到许多土地。你之前不是说,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吗?” “这话果然没错。敌人知道你在战场上能拿到,谈判桌上就能拿到;敌人以为你在战场上拿不到,谈判桌上就拿不到。” “但打仗就得花钱。若能根据外交局势,纵横捭阖,便可少花钱、少死人。陛下叫我暂管外交部,我倒是不会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外交上。但这种时候,矫枉过正,自当猛吹外交的作用,淡化军队对罗刹的威胁起的作用。” 刘钰连连点头,不想一旁的翼国公忍不住笑道:“老田,你这是去欧罗巴转了一圈,见多了霸道,竟是心无王道了。” “外交到底有没有用,和土地、财富都无关系,而是关乎义理,关乎天朝还是不是天朝。” “罗刹国的事,不就是以夷制夷吗?换个名字叫外交,礼政府的人却知道根本就是以夷制夷。” “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如果要那么多的土地,就要放弃天朝的尊号,你觉得朝中是要土地?还是要天朝?” “这事儿,以后麻烦着呢。你二人倒是乐观。” 刘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汉也用以夷制夷,宋也用以夷制夷,却大相径庭。汉以夷制夷而胜服西域,是有博望、定远,甚至试图去通罗马。这件事本就类似,陛下也准备以博望侯寻大月氏为盟之事,来定外交部的合理。” “毕竟,张骞是郎官,学的也不是经学礼仪。” 翼国公呵呵哂笑,说道:“你觉得汉唐雄风好,所以以为拿汉唐做例子便能说服?有人还觉得汉唐不好,皆为反面殷鉴呢。就像你觉得长得高好,自觉别人都会说你看他为什长得高,便要有学有样;可要是有人觉得长得矮才是好呢?” “平日叫你多读书,不要总读那些杂书霸道,你就是不听。” “你读的书,和别人读的书就不一样。同样的东西,在你们眼里也就完全不一样。”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不读书,只知己、而不知彼,可不是个好事。正好,你也从威海回来了,过些日子多看看书。就算过些日子下西洋,船上时间也多看看书,多读读经、子。” “读的时候,不要拿你脑子里想的那一套去琢磨对还是错。” “而是清空你的脑子,把你当成个初生的婴孩、刚学识字的蒙童,去理解那些书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能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 教训了一通,刘钰也不好说什么,恭谨称是。 心里却道,话是这么说,可我两世为人,三观早就定型了,又不是青春期之前,可以靠看书扭转三观,这时候怎么可能做到纯净如婴孩去理解书中的意思? 训完之后,翼国公又道:“罢了,也不知你能否听得进去。既是你岳父问你虾夷的事,就不谈这个了。我也不在乎罗刹的事,更在乎虾夷的事。” 说完,两个老人相视一笑,显然相对于罗刹边界问题,两人更在意虾夷。 刘钰见状,奇道:“看似父亲也很在意?” “自然在意。朝廷要开发虾夷地,要效宋元时候‘扑买’制度,包税租出。若如贸易公司一般,作价扑买出去。如今京城都在讨论此事,前些日子你在倭国,并不知晓。如今有钱的,都在观望,想要知道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钱,一个个心底没底。” “再者,朝廷又出了禁令,不准勋贵囤积土地,严令退地。你是封爵了,你大哥也能袭爵,家里总得给你剩下的兄弟们留些产业。像你说的,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朝廷要重启扑买制度,自要慎重选择。” 可能是垄断权的名字不太好听,毕竟太古典了,得古典到春秋战国时代。叫榷吧,名声又不太好。想来想去,翻出来了不太古典、宋元时候的扑买、买扑。 明初的匠户制度,伴随着经济的发展,逐渐瓦解。 大顺定鼎天下之后,民间资本渐渐积累,又废除了各色匠籍,这种源于“盐铁专营、但官方的行政能力有限没法全面监管控制、不得不允许民间资本介入开发”的手段,也就不得不再度复兴。 所谓买扑、扑买,也就是传说中的“宋朝、元朝的包税制”。放到如今各国的贸易公司上,也算是一个变种。 国家规定哪些是只能官营的,但官营一缺资本、二无管控能力、三则贪腐过多、四则官员根本不足行政成本太高,那就拿出去一些承包出去。 山海、河川、矿山,理论是都是朝廷的。 比如蒙元时候的某个水银矿,承包给个人,每年按照约定的数目给朝廷多少水银,剩下的归自己。 那时候还不是银本位,很多还是实物税。 到了现在,基本算是银本位了,水银也好、铜铁也罢,全都折算成银两承包就是。 松江的贸易公司,算是开了个头。 理论上就是朝廷把关税折了个价,包给了贸易公司。到底赚了多少,朝廷也不管,只要你把每年的垄断费交齐就好。 这东西算是个双刃剑。 用来管农业、搞农业包税,那是嫌死的慢了。 但对于原本就管不了的走私等而言,这又是有效的,可以充分调动民间资本的积极性。 大顺在贸易公司上得了经验,朝廷也赚了便宜,这一次在开发虾夷、移民鲸海的问题上,也准备试着办成一个实验区,尝试恢复宋时的买扑制度。 翼国公将刘钰离开的这段时间关于虾夷地开发的讨论大致一说,刘钰也就明白了。 一方面是受贸易公司成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借鉴了日本在虾夷的那一套办法,商人承包制。 于是朝廷也准备将虾夷的渔业、土地、矿山等承包出去。 只要给钱,朝廷基本不管,唯一的条件是只能雇佣天朝人或者虾夷,不能雇佣朝鲜人、日本人。 朝廷的想法也简单,你花了钱,就得想着赚钱。 你想赚钱,就得开发。 你想开发,就得找人手。 你想找人手,就得从本土移民。 你想从本土移民,朝鲜横在那路线固定,最适合的外迁人口就是淮北鲁南等地的大量贫民,而那里因为水患等因素,每年都有一大堆的灾民。 到头来,朝廷一分钱不用花,鲸海周边就能有足够的人口,还能缓解一下淮北地区的人地矛盾。 这有点像是殖民地模式,而且是很标准的那种英国北美殖民地的模式,承包给殖民公司、授予垄断权。 想要复制类似手段,有许多先决条件。 其中一条就是“赚钱”。 比如弗吉尼亚公司,就是靠烟草撑起了英国在北美的第一块殖民地;法国则是靠“扑买”毛皮。 总之,商人和资本不是为贫民服务的,得有利可图才会去。 虾夷这地方的先决条件,就是日本开放、同时日本开放粮食贸易,缺一不可。 缺一条,那破地方就算白给人,都不会有人去的:想去的穷人去不起;去的起的富人不可能跑到那去当个三十亩地一头牛的自耕农,来个阶层倒退。 搞成扑买制度后,这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废除贱籍的疍民等,可以被雇佣去那边摸鱼抓虾,卖给日本。 淮北地区的大量贫民和失地百姓,可以从山东东南的港口出海,那是最近的路线。可以被雇佣到那边开发,缓解人地矛盾。 可以解决鲸海周边汉人稀少、将来担心被人夺回去,以及应对沙俄东扩人口对边疆地区的蚕食。 当然,最关键的是朝廷不用出一分钱,而且还有的钱赚。 就像是很多去南洋的移民,是在本地真的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往外面跑。即便那样,他们出海也有很多,是“去了之后干活还船票”,结果就被扔进了甘蔗园,敢跑就威胁告发荷兰人说没有居住证。 指望官方移民,毫不现实。大顺要有这样水平的组织力,能搞上百万人口的移民大开发的水平,早冲出亚洲了。 之前刘钰搞得移民方式,基本是这样的,只是之前不过小打小闹,这一次朝廷是要真正弄点大的。 而且可喜之处,既是来源于不太远的传统“买扑”制,又可以借鉴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 至于是否赚钱,肯定是赚钱的。 虾夷的鱼虾等俵物,在日本也是上等货,单单是这些一年就不少银子;而日本就算听信了刘钰的“四凶”之论,人口也就是保持在千万级别的水平,粮价也不会太低。 朝中的改革派又不只是刘钰一个人,给了新思路,自然也就有人可以运用运转。皇帝应该也是考虑把勋贵们的钱都往边疆扔开发边疆,同时用利润代替在国内兼并土地,一举两得。 虽然外面传闻的挺好,都觉得大为有利可图。 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到底有没有利,两家还是直接问了刘钰,以做到心里有数,决定投多少钱。 刘钰心里想的则是,果然,在大顺改革,想往前走,只能打着复古的旗号……好在历史足够长远,总能挖出来一些新东西,打着复古的旗号用。今天能挖出来“买扑”,来解释殖民公司乃古之故事,明天说不准也能挖出别的。 第二零三章 朝廷的厚望 “赚钱肯定是赚钱。这些天我一直在倭国那边,朝中有些事不太清楚。问题是朝廷准备把虾夷的买扑费定个什么价?一年多少钱?” 齐国公、翼国公这些天一直关注此事,待刘钰一问,自是如数家珍。 “两年免征。买扑一次一甲子六十年。从第三年开始征钱,前十年每年五千两。十年后每年额定四万两。” 这个定价可真的是不怎么高,偌大的虾夷地,可开发的土地面积极多。加之又多是火山灰地,肥力很高。纬度虽和海参崴差不多,但气候温暖和积温,因着暖流的缘故,倒是和辽东差不多。 刘钰心里盘算了一下,十年后每年定额四万两,在大顺这边也算是比较标准的大县的收入了。 在去日本谈判之前,朝廷发生过一件事,刘钰印象非常深刻。 当时在推广文登州的摊丁入亩制度,直隶的一个名叫“获鹿”的县,当地县令干的挺积极的,就上了一份迎合改革的统计报表。 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被皇帝当成了反面教材,在朝会里大肆讽刺了一番。 其实干的不错,就是写报表写的太扯淡。 那份报表,既让刘钰了解了一下大概每个县的农税收入,也让刘钰大开眼界知道了许多神奇的度量衡单位。 其奏报曰:本县上中下三等土地,合计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九亩二分一厘三毫二丝八微,折算丁口银入亩,合计征收亩税二万两千三百六十六两五钱八分八厘三毫四丝一忽二微九织六沙二尘二埃七渺二漠九虚一澄四清六静…… 精确到了小数点后17位! 县令的本意,是想借此体现一下自己工作认真、丝毫不差、锱铢必较,以求上面表扬。 但当时皇帝正在整治这种“办虚不办实”的问题,在朝会上皇帝把这封“报功”的奏折当众宣读,就差破口大骂了。 当即叫人拟旨,说也不求你能称出来“一澄四清六静”这样的重量,只要能把厘毫后面的丝、忽、微、织、沙等称出来,做出这样的度量衡,当即赏他一个子孙六品承直郎的散官。 有把税银算到小数点后17位的时间,干点实事行不行?但终究实绩干的还不错,也就训斥一番了事,并没有撸掉。 刘钰对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所以一个直隶的县,一年亩税加丁税,实际上也就两万两左右。 朝廷把虾夷的征税目标,当成是一个直属州,两个县的包税标准。 在朝廷看来,朝廷赚大了。一分钱不用花,蛮荒之地居然赶得上直隶的两个县,而且日后移民实边的目的也能达到。 在刘钰看来,承包的垦殖公司赚大了。一个面积相当于云南省、渔业资源极其丰富是世界级的大渔场之一,一年承包费居然只要四万两银子…… 当然,这个赚的前提,是大顺有一支能强迫日本开关、强迫日本放开粮食市场的海军。 否则的话,可能朝廷不但收不到钱,还得花钱奖励垦殖。 同样的土地,在每个时代的价值都不同。 偌大的加拿大、五大湖区,在法国政府眼里,此时的价值比不过一个海地。 在英国政府眼中,北美十三州的价值,此时也赶不上加勒比的几个小岛。 而于现在,朝廷眼中,极具战略价值和可垦耕地面积的虾夷,完全比不过河南的一个县。 十年后收四万两,已经算是给足了虾夷面子,也侧面体现出朝廷对于买扑制的期待。 不过虾夷地的开发经验,用在别处好像是不适合。要靠民间资本,就需要有个极大的市场。刘钰常用刻舟求剑的比喻,虾夷能用的办法,用在西域就不行。 然而终究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开端,大顺也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快速殖民了。 四万两,确实不多。 “父亲、岳父大人,如果是这个价的话,肯定是赚的。我也不说假话,这里面的利大得很。但这个事儿,我觉得还是再上奏陛下说清楚。朝廷必须要明确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垦殖公司必须要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个虚化的人。” “既然全都承包了出去,在虾夷的一切活动,均视为这个虚化的人在做。这个虚化的人如果犯了错,朝廷是要按照法度追究的。” “但这个虚化的人,和那些投钱的、实在的人,不能是一回事。” “里面的股东犯了事,不能牵扯到公司。尤其是在勋贵带头入股的情况下,这件事不说清楚,勋贵带头反而就成了坏事了。”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直白。在这个有株连九族的时代里,勋贵站得高,一旦跌倒跌的也狠。 大顺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开国因素,开国之后并未大规模屠戮功臣。但之后,勋贵跌倒的也有不少。 到时候万一牵扯太多,犯事的勋贵又是公司股东,只怕朝廷直接把公司没收了。 这是刘钰一直想说的事,之前在松江那边属于皇帝特许,刘钰用个人信誉作保,而且那里的商业氛围也更浓一些。 加之贸易公司只是涉及到外贸,虾夷开发却涉及到大顺朝的命根子的东西:土地。 既然皇帝想让勋贵带头,或者想把勋贵的钱往边疆扔,那么这就是一个趁机说清楚的机会,最好是出台法度。 即便哪怕君言即法,法度就是放屁,皇帝随时可以违背。但有也比没有要强。 伴随着日本战败、即将下南洋,以及对瑞典贸易的谈判,大顺即将迎来一波工商业的飞速发展期。 地基打不牢,就不可能持续发展,商人和富户对于“合股买卖”依旧有所疑虑。 这事对朝廷来说,应该也算不得太大的事。 齐国公一听就明白了关键处,笑道:“此事当该如此。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解决了,虾夷就大有赚头,是吗?” 刘钰点头之余,又道:“且放心,就算那些鱼虾海货俵物,也赚回来了。倭人会捕鱼,难道咱们这边就不会?制作俵物之类,学就是了。我看,只要朝廷那边能立下在商业上不株连的规矩,既不会缺了投钱的人,也不会少了将来的利。” 这句话算是一颗定心丸,两个老头儿都安了心。 都是自己的骨肉,有本事的自己去挣爵位,运气好的出生就注定袭爵。可那些没有挣爵位本事、又不能袭爵的,终究是自己的骨肉。京城的诸多勋贵是琢磨着多留一条路的,也算是开枝散叶。 前朝的勋贵到了后期,主要心思都用在这弄点地、那屯点田上了。大顺这边也差毬不多,但皇帝现在要整治,总也不好顶风作案,加之这几年投资贸易、或者玻璃等公司的产业,回报率也还算可以。 虽比不上高利贷,但胜在稳定。即便他们不懂商业的运行机制,却也知道伴随着对外交流的增多,贸易上来钱未必就赶不上囤地。 两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各自出个两万两。日后大部分都要分给不能袭爵的子女,虽说诗书传家远,但刘、田两家因着刘钰的关系,看到了另一种传家远的可能。 ………… 十余日后。 京城东江米巷附近的那座天主教堂附近,闻讯赶来参与这一次虾夷开发的豪商、富户的马车,已经堵住了路。 朝廷打赢了日本,并不可喜,相反很多人觉得要是赢不了才要震惊,赢个扶桑那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吗? 一朝称臣的热度几天也就散了,最多也就是士林中的激进年轻人们,又写了一些汉唐风味的诗篇。 但开发虾夷的热度,却是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大顺禁教之后,鉴于宫廷里还有不少干活任职的传教士,京城的教堂也没有全都封闭。天主教堂留了一座,是当初利玛窦建的那座宣武门教堂。 东江米巷这一个,是当初跟随张献忠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类思建的,就被封禁了。 如今已经成为了京城的一个票据交易所,这些年松江的贸易发展起来了、苏州等地的漕米也走海运,对于京城的影响是巨大的。 一方面钱除了买地或者埋在地里,还有了别的去处。 二则漕米走海运可以携带十分之一的免税货物,严重打压了运河漕米系统的贸易。海运成本又低,速度又快,松江那边的资本又雄厚,加之股份制抱团,数年时间已经基本打趴了运河往京城送的南货。 期货的雏形早就出现了,现在伴随着海运南货的发展,京城也有了类似的活动。官方默许,商业活动一多,朝廷索性在禁教之后废物利用,就把东江米巷的这座教堂,改成了票据交易所。 今日正是售卖虾夷开发股的日子,朝廷拿了一部分内部消耗了,今日也把各家的银子运了来,以示明码标价不会暗箱操作,日后折算股份分钱便是。 为了让众人安心,朝廷这边也特意让“鲸海侯”主持商贾的接待活动,毕竟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就是他,在商贾心里也是个相对来说更值得信赖的朝廷中人。 不少富商站在路边翘首以盼,等待着鲸海侯府的马车和仪仗抵达。 商人们此时其实很矛盾。 一方面,商人内心盼望的是朝廷“无为而治”,啥也不管。 另一方面,商人又需要朝廷官员的仪仗、朝廷的权威,来确信这笔买卖是朝廷许可并且还支持的。仪仗越高级、朝廷的权威越大,反而越容易相信,觉得此事靠谱。 第二零四章 求仁得仁 这种矛盾的想法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潜意识。 于是当远处侯爵的仪仗朝这边缓缓开进的时候,鸣锣打鼓的声响之外,富商们依次站立。 有贡献财米买了个生员身份的在前,那些纯粹的商人在后,以体现士农工商四民之别。 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商人们被允许携带妻眷前来,鲸侯这边也自有妻眷接待。一些女子掌家的,也都坐着这几年京城时兴的四轮马车赶来,车上自有窗帘遮蔽。 远处的道路上,仪仗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行驶。 田贞仪掀开了车窗上的布帘,看着远处已经被封禁和摘下十字架的东江米巷教堂,微微感叹。 伸手捏了一下身旁的刘钰,说道:“小时候我读过利类思写的《狮子说》。当年葡萄牙人为了贸易而朝贡,叫人从阿非利加抓了两头狮子送来。可惜等我出生的时候,那两头狮子已经死了。我只见过石狮子,可真没见过真狮子。不过,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词汇,利类思说,狮子在西洋叫勒阿,或者叫莱恩。” “那时候西洋人在朝中风头正盛。我十二三的时候,京城好多勋贵家里的女子都受了洗,为了就是将来嫁人之后,不准夫君纳妾。一转眼,物是人非,教堂成了票据交易所;天主教一夜禁绝。” “这一切不过短短数年功夫。朝中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看到的是教堂,感叹的却是朝堂风云的变幻,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变化成这般模样。 之前人声鼎沸弥撒声不断的教堂,也不过几年功夫就成了这般模样,谁知道将来朝廷到底准备走多远? 如今身居高位,皇帝宠信,事情能办成。将来又会如何? 刘钰也拉开了窗帘,看着远处被拆了十字架的教堂,笑道:“我的实学老师是戴侍郎,所以这天主教的事,我知道的不少。总归一句话,那就是求仁得仁。” “当初太祖皇帝入京的时候,和汤若望见过面。之后复了京城,钦天监的事,也是汤若望管着。” “利类思和安文思,当年跟着八大王在成都。知道秦王军中的一些秘闻,回京之后朝廷也没有委屈他们。” “当初在成都的时候,前朝崇祯十二年,在成都也是因为纳妾的事,利类思被六七千的和尚道士砸了教堂。他对这事一直心存阴影。” “因着汤若望管钦天监,又闹出过车迟国斗法赌头算日食的事,利类思就担心,身居高位,引发对立,招人嫉妒,可能会对传教不利。” “这事本来可以解决,他可以直接明确厉害,和汤若望去谈。谈人心,谈政治,谈进退。说清楚就是。” “结果呢?他上纲上线。” “拿出天主教教会四戒,指责汤若望不该接受朝廷的官位、不该承诺在华传教士听朝廷的不听教廷的。导致了当年轰动一时的教廷巡查团来京检查一事。” “事情一上纲上线,问题就严重了。可以说,教廷和朝廷的礼仪之争、华人天主教徒到底是听朝廷的还是听教廷的,利类思‘功不可没’。” “如今好了,本朝的天主教徒圆了利类思的梦,听教廷的了。可是,本朝也没有明面的天主教徒了。” “他既求仁,便得了仁。你看这教堂破败,有所感叹。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利类思在九泉之下,还觉得得偿所愿了呢,天主教徒不再做异教徒的官、天主教徒也不用听朝廷的了。” 听到“求仁得仁”四个字,田贞仪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随后赶忙松开。 许是不想让谈的话这么沉重,机敏如她,话锋一转,轻笑一声道:“三哥哥刚说完他‘上纲上线’,却又说他在‘九泉之下’,他要是听到了可会不高兴的。哪怕去地狱呢,也比九泉之下更合他的上纲上线的心意。” “三哥哥当真是不念别人的好,讽刺起来毫不饶人。要说起来,三哥哥的海防海军之策,还得感谢利类思的‘上纲上线’呢。” “正因着他‘上纲上线’,所以才对荷兰这个异端国度无比仇视。当年荷兰人进京‘朝贡’请求贸易,他极力阻止,还写了一篇祭文。” “此人经史子集也都读过,文笔着实不错。便说当年荷兰人在台湾屠杀之事,死亡不下三五十万。读起来当真是字字泣血。” “若无此人的铺垫,三哥哥的海防之策,陛下可未必肯听。哪天倒是应该去给他上柱香,祭一杯酒,呜呼哀哉,绱飨。” 被田贞仪俏皮地开着虔诚的天主教徒才能撑起来的宗教战争般的玩笑,刘钰也不再去想那些沉重的事,大笑道:“一个西西里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让葡萄牙垄断贸易,写了一篇中文控诉荷兰,这是什么精神?” “得嘞,我听说当初他死的时候,也是一群人穿着孝服的人吹锣打鼓号着丧送葬的,一边唱《圣母祭》,一边吹着唢呐来一曲《大出殡》,说不定还真就没去天堂地狱而去了九泉之下了呢。” 刚刚稍微有些沉闷的对未来的不安,被这个小小的可以引发宗教战争的玩笑一扫而空。 田贞仪不再去想那些不安的将来,身子微微靠在了刘钰怀里,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窗帘,无意识地搓着细细的漳州天鹅绒。 缓缓地,车终于到了地方。 刘钰轻抱了一下田贞仪,自推开车门下了车。田贞仪在车内,并不逗留,绕到了后面,去招待那些女子女眷。 一下车,一众等候已久的富商纷纷行礼,高耸的木杆上挂着鞭炮,就在原来教堂的正门点燃,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待烟雾散去,迎客的人引着众人进去,原本做弥撒的正堂如今改成了票据交易的窗口,如今又安排下了桌椅板凳。 女子在另一处,自有田贞仪和她们交流。这边都是男子,刘钰自是坐了主位,也没有人可以被推辞推让。 落座之后,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拍了拍手,叫跟着他来京城的义学学徒将一堆书搬了进来,在场的每个人一人发了一本。 富商们低头看了看书目,觉得有的拗口。 《英圭黎国弗吉尼亚公司之经验得失》。 书不厚,也就七八页,说是书不如说是小册子。里面都是些简单的字,用的也多是口语。 待人手一本发完之后,刘钰道:“治国理政,要以史为鉴。这做买卖,也要以史为鉴。” “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今天诸位肯来,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是为了国朝边疆稳固吗?是为了淮北饥民安顿吗?” “也不必遮掩,其实都不是,不过为利而已。” “今日事,只说两件。” “其一,经验得失,不必走弯路。” “其二,公司拟人,股东责任有限。” “诸位应该都认得字,先都看看这本小册子吧。” 开门见山,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和废话,富商们听着却感觉到无比舒服。心道都说鲸侯是个爽快人,果然如此。 今日有一个算一个,谁来这里,是为了国朝边疆?当初征伐准部,运粮随军,也不是为了国朝边疆,不过是为了盐引利润而已。 话不怕说明白了,怕就怕说不明白。既开场就先说明白了,那就最好。 而且鲸侯说的一点没错,无非就是关心两件事嘛。 利润和责任。 这时候也没人说些恭维的话,都低下头看那本七八页的小册子。字不太多,都是口语,读起来就像是喝水一样,和看三国水浒差毬不多。 有人看完之后,皱眉琢磨了一阵;有人看完之后,连连点头;也有人看完之后,诶呀一声,若有所失。 经验教训不多,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政治制度进化史。 一开始,所有产物归公司,公司分配食物、住处,劳作统一安排,统一放假,统一分配。 这是登陆异地,人生地不熟的必然。 几年后,站稳了脚跟,积极性下降。 开始讲土地分开,承包给个人,分到地的每年缴纳一定量的粮食,然后每年要为公司服役一个月。 算是从原始村社制,进化成了封建农奴制:私田归私,井田之公田服役劳作,既开亩税,又保留农奴劳役制。 然后,再度进化为封建脱产武士制。 为公司干满多少年的,分到自己的土地和农具,取消了农奴劳役地租,进化成封建实物税。 公司官员分配有土地,自己不种,由公司种植土地的员工帮着种植,从而可以脱产。 再然后,就是经典的“稻桑之争”。 人们发现这里适合种植烟草,烟草价格高,于是分到私地的都开始大规模种植烟草。 可公司不能只靠抽烟活着,除了农民,还要养一大堆的工匠、牧师等,这又需要粮食。 而且将来公司还要吸引新的移民,没有粮食吃,或者粮食只将将够吃,那是不行的。 粮食太少,烟草多,员工得利,但公司会损失扩大规模和增加总体利润的可能;粮食太多,员工不得利,但公司可以扩大规模、用更低的成本吸引更多的移民。 于是出台了命令:要求种植烟草的,必须缴纳实物税粮食。 必须要保证每家种植十二亩的玉米棒子缴实物税,其余的才能种植烟草。 小册子到此为止,页数本也不多,众人很快看完了,大部分人也明白了刘钰到底想让他们看什么。 什么样的制度,才能最快开垦、最快站稳脚跟,最快盈利。 第二零五章 回报率 看到这些很实际的东西,富商们更加安心。 开发虾夷这件事,如果只是朝廷号召,其实各地的豪商大地主们还要再考虑考虑。只是因着有贸易公司的珠玉在前,使得一些人对类似的模式心生了几分信赖而已。 士绅豪商的几个头面人物小声交谈了几句,便推了一人出来,说道:“鲸侯既然都考虑到了,我等也安心了。” “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朝廷要取消人头税,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地价、田价是要往下降的。” “按亩收税,我买地收租子,实际上这钱也不是我出,而是佃户出。” “如今取消了人头税,又按照前朝的一条鞭法,将劳役折算在税里。征收银子,雇人去干劳役。” “可现在取消了人头税,劳役摊派也不是按照人头,而是按照地亩来。实际上,有些许田的小户,日子更不好过了。” “譬如河南。紧靠着黄河,是要修大堤的。以前是征发徭役,都得去。现在行了‘仁政’,徭役是朝廷出银子雇人,可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 “以前是羊毛有一部分,是按人头收的。现在全在田地上,可想而知。是以我们之前倒是商量过,等着田地降了价,也好买地收租子。” “但闻虾夷的事,其实我们心里也有些嘀咕,这钱到底是投到虾夷,还是留着买地。今日见了这小册子,可知鲸侯用心,朝廷也是真的做成这件事,而且看来朝廷也是试图把徭役的钱,从海外赚出来,地价未必就会降,我们也就踏实了。” 这豪商倒是个实在人,其实田的卖价低、租子高的情况,在前朝就已经存在了。尤其是后期,人都逃荒,土地荒在那,因为一个县的赋税固定,别人跑了,就得摊派到不跑的人身上。 这是大顺和前明都不可能搞“国债”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抗灾能力强、可以“合理”避税、能买得起国债的豪农地主而言,买国债给的那点利息,不如趁着灾年买地,收益极大。 如今朝廷的政策,完全就是延续着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往下走。把税银和人口脱钩,问题是作为一个大一统帝国,治水本身就是合法性和正统性的支柱之一。 要不要修黄河?要不要保护漕运?要不要修海堤?要不要运粮? 要么花钱。 要么徭役,征发。 前者对有地但不多的自耕农很有害;后者则是比自耕农还低的底层的灾难。 根本还是因为税收和土地绑定的太重,不然皇帝也不会如此支持海外扩张,都是被“钱”这个恶臭的东西逼出来的。 这些豪绅有着多年和土地打交道的经验,很清楚朝廷的政策对地价的影响。除非朝廷找出别的办法弄钱。 嗅觉敏锐的商人已经觉察到了朝廷在试图从土地之外的地方弄钱,这应该是朝廷将来的大方向。那么把钱投在开发虾夷上,就很值得考虑了。 尤其是这本小册子里蕴含的深意,看得出朝廷真的很重视此事,不会出尔反尔。 加之小册子里,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可学的不少,确实可以少走不少的弯路。 虽然虾夷种不了烟草,这几年海运发达之后,海参崴那边尝试概念的甜菜头榨糖,也算是完犊子了——含糖量还是低,福建广西的甘蔗糖走海运一万多里,依旧比甜菜糖便宜。 但是,虾夷有俵物鱼虾昆布海带,这也可以类比于烟草了。理论上人只吃鱼虾也饿不死,但人终究是猴子,不吃粮食是不行的。 小册子里从一开始要集体劳作、到后期转为承包收租制,一步步都写的很清楚了。 至少证明朝廷不是一拍脑袋,而是确实认真考虑了。 刘钰感叹于这些商人的金钱嗅觉,也不好在这种场合对朝廷的政策有所评价,只道:“屯地买田这种事……其实也和小册子上弗吉尼亚公司种烟草差不多。唯有利可图尔。我也不好说什么,说了也没用。从岳爷爷死在风波亭开始,就开始说当汉奸不好,也没见到当年吴贼、洪贼不去当。” “我今日来,也算是朝廷的一个态度。你们没去过虾夷,但你们信任我,想来当地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当地的虾夷人……这个其实完全不用放在心上,那里不是西南的土司,有个三五百兵就够了。” “所以终究还是赚不赚钱的问题。” “这一点,我和倭人也谈过了。虾夷的俵物等,可以直接运抵米子。倭人也有商人,以前专走大阪到米子的路线。去的时候卖布匹等零碎,回来的时候捎带着鱼虾俵物。” “粮食的销路,你们也不用愁。朝廷允许往倭国贩粮,枢密院这边也保着你们不会受倭人打压。我也和倭国的粮食贩子谈过了。” “倭国的粮价一般,但架不住虾夷的地多、人少。薄利多销。” “我给你们算一笔账。” 他是讲实际的,也是讲利润的,这些豪商喜欢这种不讲仁义道德只讲利益的人。 听到要算账,各自都放下手中的书,敛神静听。 几个义学的孤儿将一副巨大的卷轴伸开,这时代自然没有幻灯片,但只要有人,类似的手段还是可以的。 巨大的卷轴伸开之后,露出了上面的字符,商人们对这些数字很敏锐,自己去看看里面的内容,盘算里面有没有忽悠。 账算得很简单。 从淮北地区雇人去虾夷,人基本不用花钱,有的是贫苦难以生计的。漕运还在继续,保漕和宋时黄河改道的影响,使得唐前的膏腴之地,成了帝国的癌症。 在鲁南、苏北的确的港口装船,运到虾夷,第一年活下来,均价也就五两银子。 因着雇佣移民,没有老弱病残,实际上都是劳动力。 这几年鲸海周边和松花江的贸易发展,使得那边出现了一些大规模的牧场,尤其是东虏当年重要的产马地,穆棱河、完达山等地,都尝试着大规模养殖牛马。 海参崴已经有了巨大的牛马市,一条从海参崴到宁古塔地区的牛马贸易路已经铺垫了十年。 牛马不缺,价格也不贵,因为当地粮多缺银。 虾夷有很大的平原,而且一些地方有厚厚的火山灰,气候也好,整体上的土地质量,和荆襄等地的上等地差不多,肥力足够。关键是东边和西边,不是沼泽地,而是旱草地,开发起来很容易。 威海的一些作坊,也已经引进了西洋的割穗机、马拉的打谷机,在内地那些人均几亩地的地方用不到。但在虾夷这种地方,就有大用。 算上休耕、牧场、草场、牲口草料地等,加上新机械的引入,此时一户小农可以照料一百亩到一百五十亩地,当然不可能全都种植,而是包括休耕和牲口草场的,但一户五十亩的粮田在有大牲口和马拉机械的状态下还是可以的。 也不用学英国在爱尔兰搞得那种“穷人吃土豆、生产粮食往外卖”的制度,就算都吃麦子,照着百分之三十这种放在内地算是大善人的地租标准,移民过去一个人,最多三年时间,就能保证每年获得15石的麦、豆租子。 日本的麦子是贱食,便宜,大约六七钱银子一华石。豆子比大米略高,而且日本对大豆的需求量很大,大约是一两银子一石。 折算下来,从第三年开始,每人每年就能创造10两库平银左右的利润。而这期间的投入,一户人算四口,三年算上牛马牲口粮食布匹等,也就40两银子的股本。 而且伴随着粮食产量增加,当地畜牧业的发展,日后移民成本还会继续下降。 只算粮食,平均下来年回报率是30%,已经不算低了,比高利贷是不如,比囤地收租子也不如,但胜在可以吃足够的钱,哪怕你有十万两,也不怕吃不下。而地窖里的银子屯着等买地,也未必能吃得下十万两。 除了粮食之外,还有鱼虾俵物,这都是当年就能盈利的。当地很多虾夷人是被日本商人雇佣的,他们经验丰富。大顺取消了贱籍的疍民渔民等,打渔的本事未必就比日本人差,都是熟手,一点就通。 再加上虾夷的金矿、木材,尤其是造船厂需要的上等橡树,当地的质量和黑龙江沿岸的差不多,可黑龙江的木料想要运出来得放排到江口、阴干,再装船回威海,距离太远,这就不如虾夷更近一些了。 以及之前馒头去瑞典谈判,弄回的木焦油产业,也都可以在那里发展。 各种饼都画了出来,和云南差不多的虾夷一年承包费才四万两,至少六十年不变。 大饼画出来的回报率,至少在30%左右,而且各种计划都在卷轴上列了出来。包括之前派人赖在虾夷不走勘探的地图、杜锋等人投刘钰所好搞得探勘做礼物等,很是详尽。 不是个空空如也的东西,即便很多人觉得这里面只捡好听的说,但还是被这种近乎于传、销的话术所蛊惑。 第二零六章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18世纪,是个投资疯狂的世纪。 商人总是对这种投机或者叫投资有着一种特殊的嗅觉和敏感,就像是狗总能找出来厕所在哪里一样。 商人都是一样的经济基础,有着自己的阶级觉悟,东西方相差不多。 历史上,人们以为中华这边的第一场投机泡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长春君子兰事件,近乎类似于四百年前的阿姆斯特丹郁金香事件。 但实际上,历史上中华最出名的一次投机泡沫,是满清末年的橡胶投机事件,彻底断送了清王朝。保路运动的发起点,也是因为有人拿着川汉铁路的集资款,去炒作1910年最热的橡胶,觉得拿集资款炒作橡胶赚了钱,自己拿走利润,将本金还回去。结果炸了,最终保路运动把满清炸没了。 当年橡胶正是火热的时候,不管汽车还是蒸汽机,都离不开橡胶。就有公司专门炒作,号称20世纪,是橡胶的世纪。有人就拿着300万两的集资款,去投资橡胶,觉得300万几天变成600万,将300万的集资款还回去,再缴纳一万银元的罚款,自己留下300万,岂不美哉? 然后…… 如今西洋有郁金香泡沫、南海公司泡沫、密西西比泡沫,不管是南海公司还是密西西比泡沫,套路都是一致的:击鼓传花。 500法郎发行的密西西比公司股票,一年内从500利弗尔,涨到了两万,最大的一剂强心针,便是类似于刘钰和这些富商们展示的“美好的未来”。 当时法国政府为了展示这个美好的未来,不止像是刘钰一样搞出了人力ppt,还把巴黎的流浪汉雇佣起来,每天到港口转一圈,第二天再从别的地方入城,假装密西西比的金矿缺人缺到了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去那边淘金。 而刘钰不需要搞这种形式,大顺的商人们对朝廷始终就是一种矛盾的态度,既希望朝廷啥也不管、又对朝廷背书的东西深信不疑。 这种对大一统朝廷的信任,免去了刘钰学习法国人,雇佣一群流浪汉佯装那边缺人缺到每天络绎不绝的程度。 只是刘钰并不承认这一套是击鼓传花,实际上他在经济政策上很保守。 因为现实的例子就摆在那。南海公司的泡沫一炸,英国那边吓得将近二百年不准组建股份制公司,生怕这种把牛顿坑的血本无归的击鼓传花股票搞垮英国的经济。 放在大顺这边,更是可想而知。 一旦任何一个股票炸了泡沫,带来的后果就是朝廷的全面反动和恐惧,对这种新生事物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所以刘钰没有大肆忽悠虾夷的金矿之类,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英荷的南海泡沫,“珠玉”在前。真要是忽悠,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股价能上涨20倍,大顺这边10倍还是没问题的。 但他还是拿出了比较实际的一整套方案。 只是,这种半忽悠、半实在的话,依旧还是许多人持有怀疑。 “鲸侯,按您所言,这是稳赚不赔的。朝廷若是知道稳赚不赔,为何户政府不出钱投入呢?” “我等倒是知道,京城勋贵家里,以及内帑也投了钱。但若是稳赚不赔,朝廷为何不投入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商人。 这不只是他的问题,更是在场许多人内心的疑惑和怀疑。 商人们对朝廷的态度很矛盾,但其实心里也清楚,朝廷见了钱,就像是苍蝇见了血一样。 这不是在诋毁朝廷,而是在表扬朝廷。没能力把中央财政收三四千万两的王朝,意味着一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 就像前朝,类比于大顺这边的获鹿县。 前朝理论上真的是三十税一,一亩地,理论上只收0.035石的正税。 如同刘钰印象深刻的亩税精确到小数点后17位的获鹿县,13万亩土地,大顺把人丁税摊进去后,要收两万两白银。 而前朝,算作一石粮一两银子,理论上获鹿县只要收4000两银子的亩税,再加上3000两银子的人头税,算起来是大顺的三分之一。 但正税之外,劳役、杂税、摊派……这就是个没有底的数目了。所以账面上看着真好,三十税一,真仁政也。 然而但就像是修黄河大堤一样,要不要要修? 不修,反。 修,要么抓百姓去服徭役,要么花钱雇人。理论上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组织力爆棚,鼓舞百姓为了子孙后代、人定胜天,而这个时代,第三种选项想都别想。 正是因为对大顺朝廷有所了解,商人才会问出这个关键的问题, 不看说的天花烂坠。 只问一句,户政府的库房里有没有银子? 有的话,稳赚不赔,户政府为什么不把银子投进去? 宋朝之后,王相公行青苗法,拿着国库、常平仓的资产对外放贷,也不过是二分的利。 现在刘钰忽悠说,回报率在30%,这可比王荆公的青苗法赚的还多。 既然如此,朝廷在良家子里复三舍法,对王荆公也不是全盘否定,那么朝廷为什么不拿国库的钱投资呢? 青苗法号称国家放贷,也不过二分利,一年回报率是多少? 朝廷对王荆公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朝廷的官方意识形态没说,不争论。 但从良家子复三舍法这件事来看,至少不是否定的。 开发虾夷,按刘钰这说法,随随便便就是30%的回报率,朝廷连王安石都能肯定,为什么不直接投钱获利? 朝廷缺钱吗? 缺。 朝廷想要银子吗? 想。 既然如此,朝廷却不投钱,刘钰又说的这么诱人,终究有人开始怀疑了。 这问题,其实还是有水平的。 勋贵和内帑的钱,会不会是将来募集了钱之后,勋贵内帑的钱如数奉还,剩下的钱三七分账? 刘钰虽是想过大顺的商人对朝廷矛盾的心态,却真没想到有人胆子这么大,直接把这个关键的问题说出来。 其实朝廷内部是有纷争的,国库的钱要不要投资,这不只是个朝会争论的法理问题,取利取义? 还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从皇帝,到有资格在前些日子宴会上吃饭的官员到,都清楚,朝廷把钱投进去,就算是赚钱也得赔掉底裤。这和理论上赚不赚钱无关,只和吏治有关。 刘钰知道这是许多人心头嘀咕的事,并未有一丁点的沉默,笑道:“这便是,不与民争利。” “《道德》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本朝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非纯用德教、周政。非全黄老,亦非全霸道,更非全德教周政。” “你们以为,朝廷的存在只是为了收税。事实上,就以西域而已,朝中早就争论过,是否放弃西域?” “又要花钱,又无收益,难道朝廷就不投钱了吗?” “你们言利,朝廷自有想法,又岂在区区银两?” “虾夷地,归我,汉人多,则鲸海安稳。倭人、罗刹,皆无染指之能。” “虾夷地,归他,不管是罗刹还是倭人,鲸海周边,永无宁日。” “古人云:礼不下庶人。” “其实另一个解释,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君子,谈义;见商贾,谈利。” “与朝廷而言,朝廷得到的是一个汉人充斥的虾夷,横亘在倭人和罗刹之间,使之不能勾连。只要虾夷在朝廷手中,则鲸海周边都是朝廷的。” “你们都知,我起步于鲸海永宁寺。昔年对罗刹一战,不过万人之争,耗费国库四五百万两不止。” “虾夷在手,朝廷看似没赚到钱,但日后也不会再有花费数百万军费的情况。对朝廷而言,不赔,就是赚。” “而礼不下庶人,你们这群商贾,无非求利。既然求利,自要言利。” “我只问一句,若是朝廷控股,户政府投资,你们真的还敢投钱吗?” 第二零七章 依旧还是收租的模式 “朝廷终究不是商人,有些事,朝廷出面官办,未必办得好。” “反过来也一样。君子求义、小人求利,有人求名、有人求财。你们站在商人的角度去看,觉得这么赚钱朝廷按理一定会官办。可朝廷考虑问题,又怎么能只考虑钱呢?” 这样一说,富商们也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朝廷毕竟不是商人,不能总琢磨着赚钱。本朝也多少有点天下之财理天下的意味,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怎么也没有封建藩王以天下财使劲儿养活自己子嗣。 对朝廷而言,有些地方少花一文钱,将来就得多赔十万百万。比如赈灾、修河堤。 有些地方,则是就算赚不到的钱,甚至赔钱,实际上长远来看倒也是转了。比如移民、实边。 而且官办的手段,前朝的景德镇磁窑就闹出过大乱子。再者大顺也没有了匠户籍,使得朝廷手里并没有一支官办的工商业力量。加上这个时代的官办,很容易出问题。 之前朝廷缺铸钱的铜,云南的铜矿没有大开发、运铜的道路没有修好之前,也组织过“朝廷出钱、商人出力”的模式,由朝廷拿一部分钱给商人,让商人去长崎贸易,毕竟日本那边一直拒绝和大顺官方的贸易接触,朝廷琢磨着把钱给商人去办,还能省点商人要赚的利润。 结果可想而知。 自那之后,朝廷也明白了,有些事想的挺好、看起来很好,但真正做起来,结果却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大顺做不到、也没能力重复宋时的官营经济管控程度。 想到这一点,这些商人们心里更多信了一分。注意力也就再度集中到了卷轴上的种种开发计划和收益回报中去了。 刘钰知道英国那边南海泡沫炸了之后,百余年时间都不准再搞类似的股份制公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顺这边更是要小心一些,本来就是新玩意,朝廷上下还有不少人持谨慎、怀疑的态度。这要是万一出了事,闹出大规模的金融事件或者群体事件,英国都能封禁股份制百年,大顺这边怕是会直接把根都挖了。 故而这里面的“大饼”,大部分还是真的。 全盘把“ppt”展示完毕后,商人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要我说,鲸侯说的没错。这里面的利,着实不小。前期也不会赔钱,只靠那些鱼虾水产,卖到倭国,三五年也就回本了。日后便都是利了。” “是啊,前些日子,我看了本介绍倭国的书。据说倭王信佛,还下过什么活物怜悯令,不准吃肉。这就跟和尚似的,肉不准吃,这豆腐吃的便多。俵物咸鱼之类,倭人是要买不少的。倭国金银又多,确实前期也能赚到。” 有的商人是平日里闲着没事,读了读关于倭国的书册。有的则是听到要开发虾夷的消息后,临时抱佛脚读的。 不管是什么时候读的,读了就比没读要强。 讨论了一阵,也都觉得应该没啥问题,便又商量起来具体的细节来。 整个计划是个类似于倍数增长的移民开发计划,因为之前就在那赖着不走了几百人,也算是有了一些基础。加之这一次出兵的,杜锋讹诈、抢劫仙台船得来的大批粮食,也都堆积在了虾夷,粮食也不缺。 折价卖给商人,也不用怕商人再倒手卖掉,毕竟日本这边的粮食贸易没有刘钰牵线做不成,而运回京城售卖只怕要赔死。 靠之前打下的基础,第一批暂定计划移民三千人,其中包括五百多的渔民。 这些人要在第一年把房子盖出来,垦殖一部分土地保证足够的衣食。只要为公司干满十五年,就可以分到20亩熟田,以及80亩的荒田,再加上一些农具种子之类,基本就算是契约奴工了,一次性把自己今后十五年的劳动力售卖出去,赌一个在原籍想都不敢想的百亩地一头牛的未来。 日后就按照十取三的地租缴纳,比大顺官田的亩税要高,但比地主收租的佃租要低。 从第二年开始,就要逐步增加人手,在三五年后保证每年大约七八千到一万的移民数量。 确保二十年内,在虾夷拥有十万以上的中原移民。 整体来看,也算是和日本那边的“商人出钱垦田承认商人的租佃合理”出于同门。 只是大顺这边,可能从秦汉开始,就已经允许出租土地了。类似的做法,在日本会引发一些议论,认为这是礼崩乐坏的开始;但在大顺这边,就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商人们也都看完了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加上大顺这边的习俗,基本都认可这种“契约奴工劳作后分地收租”的模式。 刘钰又补充道:“此事,朝廷日后还是要监管的。你们也知道朝廷的手段,商人的地位。正所谓,先明后不争,朝廷会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 “既说到责任有限,公司拟人,那么个人犯了错,个人的责任;如果整个公司拟人,也违背了法度,朝廷就要出手了。” “有些事,你们心里也清楚。怎么才能榨更多的钱,这是每个商人都要琢磨的。” “比如西洋一些国家,为了出口粮食,土地兼并。兼并之后,百姓只能做雇工,每个人只分一小块地是私田。私田种点土豆,剩下的就是在大田里劳作赚雇工佣金维系生活。” “这种情况,放在西洋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的法度不同。但若在本朝,你们也知道,当年王荆公变法有人上流民图,这种事真要是在本朝闹出来,一样会有人上书取缔的。” “朝廷重农抑商,一方面是农为国本,另一方面也是历朝历代看来,商人着实没有仁义可言,唯求利润。” “别的还好,田地之事,着实要小心谨慎。是故这虾夷开发,日后还是以租佃收租的模式,只是私人不得买卖,不得再行转租。” 他举了一个此时还未发生的爱尔兰的大饥荒的例子,反正也无人能说此时这个还没有的事,反倒是事情本身是通畅的,很容易理解。 好在虾夷和爱尔兰、英国也不同。英国那边是人已经生活上千年了,地主收回土地经营,用不到那么多的人手,就往城市里赶。 按照人口比例来说,英国此时也就800万人口。圈地最高峰的时候,每年要驱赶大约四万人左右,一部分人出海谋生去美洲,一部分去作坊工厂忍受每天16小时的工作,无比怀念当农民的日子。 四万对800万,大约二百分之一。放到大顺这边,按照精华地带两亿人口来算,每年要驱赶一百万的人去做流民。 别的地方刘钰不敢保证,但在大顺,谁要是敢出台政策能搞出一年一百万人口的流民……不要说大顺,就是此时全世界的工商业加在一起,也不可能容纳每年一百万的新增就业。 有些政策是没法照抄的,虾夷好就好在那里的土著基本不用考虑,可以搞大型粮食种植园模式,也可以搞承包份地缴纳租税的模式。 前者很容易闹出大乱子,商人不是慈善家,不会给那些一无所有的农业雇工很好的待遇。真要是闹出了乱子,只怕大顺这边的保守派又会借机说事。 后者其实就利润上,也差不多。刘钰在海参崴那搞得就是后者的模式,但问题是他把控着粮食定价权和出口渠道,可以把粮价压到极低,看似收的是三成的租子,但算上销售渠道垄断、消费品专卖等,实际上和五成甚至七成租子差不多。 既然利润上差不多,在大顺内部的保守派看来,后者也更“仁义”一些,那就最好先用后者的模式,搞家庭农场,而不是大型农场种植园。 面对这些商人,刘钰讲的很透彻,连两种不同模式的优缺点也都借着那本小册子讲出来了。 伴随手工业的发展,这些见过大场面的商人当然见过那种“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模式。纺织业换成农业,还不是换汤不换药,自然也就理解什么叫大农场粮食种植园模式,也明白此时所有做“机工出力”的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自己有一台织机,然后纺织得利,买更多的织机,做那个“机户出资”者。 后世小说里的骆驼祥子,就是很标准的那种人,没车的时候梦想有车,有车的时候梦想自己开车行。此时大部分的佃户也是一样,琢磨着多收三五斗,置上几亩地,将来地多了租给别人,自己做地主。 这个时代,没有人梦想着当工人,而是底层全都梦想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做一个农民才是底层最广泛的梦想。 想要招人,招到足够多愿意去的人,也就只能采取这种模式。 见刘钰连“垄断渠道,压低粮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商人们会心一笑,心想如今朝廷里竟然真有敢这么直接说实话的人。 这种说实话的人,可比那种嘴上都是仁义、肚子里全是生意的人好打交道。 原本还在观望的一些人,在这几句话说出口之后,彻底收了心,决定干一场了。 待静静听完刘钰讲述了一些关于开发虾夷的制度、以及公司拟人之后的权益和责任分配之后,众人再无疑心。 有人便道:“鲸侯既准备周全,此地又是鲸海,鲸侯何不做这公司的……呃,叫什么来着,刚才鲸侯所言的……哦,对,法人的代表?” 第二零八章 使民之力 刘钰一听,心道你们倒是精明,老子可不当这破玩意。 可这话也不好这么说,只好道:“本朝封而不建,爵位都是虚封。我这鲸海侯,也是虚封的。承蒙诸位信赖,可这个我可不敢当。” 用了一个在这个时代无法反驳的理由,一众人也觉得确实如此。 一些人开始觉得,刘钰一家两爵,本朝不说独一份吧,却也足见无限恩荣。若是刘钰来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法人的代表,很多事做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可听刘钰用了这个理由,也觉得这事儿确实有些犯忌讳,这不是类似于列土封疆了? 若能列土封疆,皇帝还有那么多儿子呢,怎么也轮不到鲸侯啊。 有人甚至觉得脑后一凉,心说那厮说的什么?日后被人翻出来,岂不是有教唆鲸侯裂土之意?届时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鲸侯勿怪,是我等孟浪了。实是无心之言。” 刘钰笑道:“我也知道,你们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 “可树再大,大的过天?这事是天子许可的,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起身,轻咳一声道:“传天子口谕!” 呼啦啦…… 在场的人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全都站起身错开地方,就在大厅内跪好。 后面早有人抬出了香案,焚烧上等香。又有个宫里的人捧着一轴口谕的圣旨,自来宣读。 商人们跪伏于地,头也不敢抬,支棱着耳朵想听听皇帝到底怎么说的。 捧轴内官将口谕展开,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前面又是一堆标准的废话,后面才说到了重点。 “……是故,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宋时薛季宣言:古之人,未有不擅理财而为圣君贤臣者也。以天下之财而与天下共理者,大禹、周公者也。后世多有不通先贤真义者,曰:小人善理财而圣贤不为利。是故多有不善理财者,问之,则曰:我君子也,不为利也,不屑理财。” “然其不屑乎?不会乎?君子不善理财,财者国之用度一日不可缺,君子不理财,则皆小人理财,搜刮无度,国岂久乎?” “利可言乎?人非利不生,何谓不可言利?《易》曰:义者利之和,义固为所利也。” “圣人非不言利,实为以利和义,而非以义抑利。” “国之大义,保境安民,此社稷之大义也。” “虾夷之地,地处要冲。南扼日本、北抑罗刹,联络朝鲜,此地若不实,则为天朝之大祸。是故开发虾夷,实为国之大义。” “开发虾夷,得利极多,尔等为利而来。无须讳言。然尔等求利,却和保境安民之大义,不必羞言。” “钦哉!” 待皇帝口谕念完,一众商人顿时高呼万岁,把头在地上磕的咚咚响。 如果说,刘钰出面来接待他们,只是让他们确认这件事可行、可信。 那皇帝的这封口谕,则算是在政治上,给他们定了性,安了一个“以利和义、尔等求利就是保境安民的大义”,几乎算得上是赚钱就是忠君忠社稷这么重了。 皇帝在这里耍了个花枪。 其实很多人都清楚,联系在现实里,这义利之辨,尤其是放在商人、地主身上,那就是盘剥无度而不义。 不盘剥无度,怎么求利? 只是皇帝这么一说,这就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不谈。 皇帝又不傻,当然知道这种契约奴制度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些商人又不是仁义君子大善人,更不可能是为了边境安稳而出钱。 但具体的不谈,只谈抽象的“义利”,把这件事拔高到取利是动机、结果是大义,根本不说具体细节里是否仁义的问题。 这也是皇帝的无奈,也就是大顺这边的官方意识形态不是“义利相悖”的程朱理学,而是取了永嘉永康学派的学问。 但永嘉永康就算是“霸道过重”,却也是在儒学的范畴之内。皇帝也不能说的那么直白,只能绕了这么一个大圈,用谬误的逻辑搞出了这么个说法。 可即便只是这样,已经算得上旷三百年之古了。自明而后,也没有皇帝敢直接说义利的问题,就算想搞钱,也得遮遮掩掩的,更不可能直接说什么“以利和义”这样明显在王安石之后就被打成异端的话。 一众商人当然不会因为皇帝的这几句话,就要不求利益,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支援边疆、为保境安民之大义奉献一切。 但有了皇帝的这句口谕,日后腰板也能直起来了。 叩谢之后,刘钰捧起圣旨,说道:“日后待成立了,建成总部,这圣旨便可至于正堂。” “圣天子之言,你们也都听到了。朝廷取义,你们取利。士农工商,皆天子之民,君子言义而成事、商贾求利而成事,皆为天下也。” 几个商人有声无泪地嚎啕大哭道:“天子真圣人也!” 那些实在无法如此做作的,见大家都哭,也不好不哭,好在桌上有些酒水,便悄悄摸了一些在眼角,酒杀的眼睛有些痛,顿时涕泪满堂。 哭了约莫半晌,这才收住了声音。 ………… 傍晚,宫中。 跟着刘钰去往东江米巷原教堂的内官回来,已经将今天那里发生了什么、众人的表现、刘钰都说了什么,一一汇报给了皇帝。 此时汇报的内官已经离开,皇帝身前的桌上,明亮的鲸油灯透过玻璃罩,将驱赶走了傍晚时候的暗色。 桌上摊着几本书。 一本《史记》,正翻到《货殖列传》那一篇。 一本《管子》、一本《英圭黎国弗吉尼亚公司之经验得失》。 但皇帝此时正在读的,还是十多年前对罗刹一战后,刘钰建言以商控蒙的奏折,盯着的则是上面那句“上必联下以制中”的话,久久不语。 半晌,提笔在桌上的朝鲜贡纸上写了个字。 一旁服侍的太监悄悄扫了一眼,发现写的是一个“圈”字。 不是画圈的圈,而是猪圈的圈。 李淦盯着自己写的这个“圈”字,越看越觉得这个字实在是妙。 今天的口谕,李淦也知道可能会引来朝堂的又一场争论,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松江和京城这两个猪圈,是否牢固,里面养着的猪将来会不会闹事造反。 商人有钱,原本只是鱼肉。 可现在,伴随着大顺军改的深入,兵役制的实行和退役制度,成了一柄双刃剑。 一方面,是大顺的战争潜力急速增加,这是利。 如刘钰所言,燧发枪和刺刀的出现,使得列国纷争只看两件事:人,和钱。 如今兵役制已经开始在一些地方试行,借助海运,可以集中训练、集中安营,大顺有了一支强劲而且牢靠的常备军团。 哪怕是灭国级别的战争,大顺也可以打光二十万,再拉出来二十万受过军事训练的。如今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在大顺的兵力投送范围之内,也实在找不出一个需要二十万常备军决战的潜在敌手。 甚至只要朝廷有钱,将来把威海的兵工厂和造船厂搬迁到天津和京城,只要海军还在还能抓住江南这个钱袋子,到时候现训练都能编练出几十万的军队。 另一方面,是商人的钱,万一和这些退役的兵联合在一起,怎么办? 如今外交部已经成立了,大量的西洋政史类的书籍也被翻译了过来,西洋那边并不是那么安稳,一些地方的商人势力,实在是大的吓人。 这种忧虑,伴随着知道了更多西洋的情况,也就越深。 这倒不是担心虾夷那边的情况,而是担心整体的局势。虾夷那边没什么可担心的,海军只要还在,虾夷那地方再这么折腾也没有用,依旧在朝廷的管控范围之内。 而且李淦也很清楚,自耕农才是大顺统治的基石,也是大顺最忠心的阶层。 无恒产者,无有恒心。 产太大者,恐有异心。 自耕农既有自己的小产业,最渴求一个稳定的朝廷;也除了朝廷之外,再无人能把分散的他们组织在一起。 所以在开发虾夷这件事上,李淦还是划分出了一些官田和不易田,朝廷也花了钱,将一些退役的人安排到那边,做一个三十税一且因为服役过所以不再承担其余劳役义务的退役士兵。 “上必联下以制中”,这话十余年前觉得略有道理,现在看来则是越发觉出了其中滋味。 道理是这个道理,比如此时大顺一些儒学大师提议的“三十年地租后、土地归佃户”的想法。其实也就是上联下以制中。 对虾夷的开发,李淦如此放心,也还是因为这句话。 看似承包给了商人,朝中很多人担心尾大不掉,可在李淦看来,这对朝廷反而是好事。 会不会有鱼肉移民的情况?肯定会有。 但官方组织移民,就没有了吗?一样会有。 只是,承包给了商人,大顺朝廷就可以居中调节,退一步反而更加利于统治。 坏事,是商人干的。朝廷只需要扮演一个青天大老爷的角色,既可以收到钱,又能保证当地的底层心向朝廷,指望朝廷来撑腰。 这里面其实已经是法家的霸道诈术了,因为李淦很清楚契约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商人为了谋利会做出什么。 正因为知道,所以要装作不知道。默许商人这么干,才能开发鲸海,增加人口,增强对北方边疆的控制,彻底控制日、朝两国。 但要时不时地去那边当一当青天大老爷,听取底层的控诉,适当处置处置。当然,是在不影响移民实边和缴纳包税足额的前提下。 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将土地分给移民过去的百姓,取三十税一之水,免除中间商的那层地租。 就像是北派大儒那些“三十年地租后,土地归佃户”的言论,在内地是不可能行的,盘根错节。敢动,大顺就得死。 但在外面,在虾夷,尤其是若有一日商人的势力不可遏制的时候,便正可用,大顺又能多出来几万绝对效忠朝廷、感恩朝廷至少三十年的自耕农。而这,将是将来如果商人威胁到了皇权时候,镇压起来最锋利、也最狠的一口刀。 和那些有特殊权利的良家子、用血税替代其余任何义务的府兵,一样。 想了想,李淦又提起笔,在十多年前刘钰的奏折上删改了几个字。把“上联下以制中”的联字,涂抹掉。然后在涂抹掉的旁边,另写了一句话。 “上使下力而制中”。 写罢,李淦盯着被他涂抹掉的那个“联”字,不由失笑。 “你一个勋贵子弟,锦衣玉食,上下尊卑,耳濡目染,究竟如何会想到用‘联’这个字的?” 第二零九章 皇帝的职业病 一个“使”、一个“联”,听起来好像都差不多。但此时、尤其是给皇帝的奏折,遣词用句不得不谨慎明确。 李淦从刘钰这些年的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言论,对着被他涂抹掉的“联”字,若有所思。 《周礼》之大宰篇言:三曰官联,以会官治。汉之郑玄注之曰:官联,谓国之大事一官不能独,六官共举之。共举,谓之联。 尤其是大顺经历过明末联虏平寇、联寇御虏、联明保天下等等政权的种种口号后。联,这个字,首先便有一种平等对待的涵义在其间。 一开始,刘钰脱颖而出于永宁寺碑文之事。那时候与将士同甘共苦,李淦觉得也很正常,不过是读了一些兵书,欲效李将军治军之事尔。 但到后来,十余年间,又是将自己的仆从正名为人、又是在军中的种种举动,都让李淦觉得有些好奇。 人若做作或者作假,总不可能十余年如一日,只能是内心如此,才能表里合一。只是考虑到刘钰的出身,这就难说不奇怪了。 但这种奇怪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李淦想了一阵,也就笑笑,将涂抹改掉后的旧奏折扔到一旁。 将那张写着“圈”字的纸,夹在了书中,想了一下,又觉得说是圈似乎也有些不太合适。 圈者,猪牛羊也。舍者,鸡鸭鹅也。 似乎,更像是农妇养鸡,平时可以取鸡蛋。可要是真的饿到极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杀了鸡吃肉。 朝中的说法,是复宋时买扑之旧制,照六百年前故事。 只是李淦心里清楚,说是宋时买扑旧制,可实际上多半不同。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总是对新事物充满了不安,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天性。 不像是蒸汽机面世之后的那几十年间,人类自信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认为宇宙万物都不过是理性可以推断的、人的发明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整个宇宙,对于新生的事物总是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待。 而这个时代,则是三百年前的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只需要几天时间,就能完美适应此时的一切生活。三百年前的秀才,到了这里一样可以中秀才,甚至可能不需要再去多学什么。爷爷的经验总是有用的,于是越发对新生事物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李淦作为皇帝,这种不安和恐惧其实尤甚。只是刘钰在身边已久,交流日多,似乎总能说对那些不曾见过的东西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终究,此时的人不是怕新事物,本质还是怕那些无法以史为鉴的未知。 正因如此,李淦允了刘钰下西洋的请求。他想要看看,在刘钰离开之后,那些新生的东西,不管是海军、贸易公司、还是移民、鲸海新制,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隐约间,李淦其实已经有些怀疑刘钰“报喜不报忧”。 只要他在,就会悄悄调控,不会出现一些让皇帝不安或者不爽的东西。 所以李淦想让他离开一段时间看看,看看清楚。 下西洋,少则二三年,若没有了刘钰在这边拨弄,真有什么问题也该出现了。 李淦隐约觉得一直在默默地将有些隐忧去除,防患于未然,从而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只能看到刘钰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东西。 这算不上欺君之罪,而是这些年刘钰一贯的表现让皇帝产生的一种认知。就像是之前西域一战一样,先借刀杀人绝杀教主,倒逼朝廷按照他的计划来。虽然和朝廷设计的差不多,但当时皇帝就已经警告过了刘钰。 而这一次征倭之战,刘钰的作为倒是没有出格。但他对日谋划和海权问题表现出的那种“治不病”的风格,更是让李淦加深了这种感觉。 还没等出问题之前,先把问题掐死在襁褓之中,而不是等出了问题再去解决。 换到这些新生事物里,是不是也是一样呢?会不会这些新生事物,并非都是像刘钰说的那么好,而是本身是有大问题的,只是刘钰一直坐镇操控,使得这些大问题还没露出苗头就被压制。 其目的为何,皇帝还是信赖刘钰的,无非就是刘钰觉得这条路对大顺、对江山社稷有好处。 只是这些革新,怕出什么问题,导致皇帝担心,或言因噎废食,从而断绝了这条路的可能。 皇权至上,这问题本身就是个信赖的问题。 信赖,那这就是其心可嘉,用心良苦。 若不信赖,那就是其心可诛,别有用心。 此时的信赖正浓,又知进退,看上去完全是臣子典范。可李淦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看看刘钰不在的情况下,这些新生事物到底是怎么样的。 或者说,这些新生事物出现问题之后,他这个皇帝,或者朝中其余的臣子,能否应对? 如果能,那这条路当然没问题。 可如果不能呢? 刘钰一直说他只是中人之姿,也说过当年占据台湾的荷兰人的指挥官、数百人毁灭了南美帝国的那些人,其实也就是三四流的人物。 论及倭人那边的德川吉宗,放在德川家的历代人物里,亦算是一二流的人物了。 李淦考虑了一下日本的制度,以及德川吉宗的一些改革政策,也承认刘钰的话,确实算是一二流的人物了,但终究还是只能在那个圈里打转。 可就是这样一个旧时代算起来一二流的人物,被刘钰这种三四流的人物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甚至逼到了不知该怎么办的程度。 这就有些问题了。 李淦心想,如果新生事物,旧人无法面对、无法处置,也不求能够“治不病”、若连能够“治小疾而不至深”的手段都没有,面对新生事物茫然无措,左支右绌…… 那这就不是小事了。 要么,选择一切回复旧时代。 要么,就得连同科举、选拔、经书等,全都要改。 而后者,动不得。 李淦是要开办实学,但一则是单纯为了军队、尤其是海军。 二则为了在他生前解决良家子问题,以免日后的子孙无能,无法平衡或者导致无法压制那群良家子,最终成为一团割不掉的毒瘤。需要将良家子学的东西广泛化,从而牵制和掺沙子。 但他可从没动过改革科举的想法,哪怕大顺开国时候,在西安也赶忙举行了科举,东林五虎将霹雳火惠世扬、大顺右平章事主持的。 谁动科举谁就得死,这一点李淦心里还是清楚的。 之前大顺改动了一次科举,也就是小范围的小打小闹,为的是尽量公平使得寒门贫户亦可暮登天子堂,最多也就是前期选拔的时候把主观性太重、需要财力家学见闻等才能薄晓的策论等,往后挪到了进士之后,之前复用格式固定、穷人读几本书也有机会的八股。 至于更早一些的,那是大顺开国一扫天下之前,就定下的以良家子三舍法牵制科举一家独大的情况,又未必避免出现王安石改制之后全用三舍法以至党争一派的情况,这才分出了这么个奇葩的双轨制。 但现在,如果说新事物必须要由新人才能应对,或者说旧人一点都无法应对,那这问题可就大了。 因为这将打破朝堂的平衡。 以往的旧事物,是武德宫与科举殿试出身的人,都能应对。 当个县令,科举出身的可以当、武德宫出身的也能当,差毬不大。 当个平章事,科举出身的可以当,武德宫出身的也能当。 没有人和什么东西是绑定的,所以皇帝可以居中调节、坐看虎斗,从而维持局面,也不用担心一家独大。 但若是新人才能处置新事物、旧人完全不能应对新事物,那么问题就变成了一群朝中的人和天下的一群人是绑定在一起的了。 那可比宋时的党争可怕多了。 宋时党争,终究还只是朝廷内部。新党旧党,依旧是一群人,只是路线不同。 若搞成李淦设想的最坏的那种情况,宋时的新党旧党之争算个什么呀? 日后稍微有个能力不成的继承,恐怕就要天下大乱,新旧之争,决出雌雄,谁赢了都必要让对方死。 不只是朝中的人要死,更是他们代表的那支力量,也要死绝。 此时虽然这种苗头还不太明显,但李淦睁开眼看了看外面的世界后,已经有那么一丝察觉。这是皇帝的职业病,也是一种特有的职业敏感,隐约觉得刘钰倒不是隐瞒了什么,而是在出问题之前就先解决了,以至于让他看不到问题。 又或者…… 到底是“治不病”? 还是若以医者论,体内生了病,但刘钰这个医生每次都开一些止疼的药膏。吃掉就不疼了,一直吃,一直不疼,所以似乎没有病。可病却并未祛除,将来有朝一日,这病就要到“疾在膏肓”的程度了? 想到这,李淦叫来了太监道:“你去将鲸侯当年请设贸易公司、水手后备服役制的奏章找来。” 刘钰的许多奏折,颇有心意,多抄存有副本。贴身的太监能混到皇帝贴身的程度,自是有些手段,博闻强识那是最基本的。 很快,就从一大堆留存的奏折中找了出来那封。 第二一零章 汉时黄瓜顺时枪 这是当年建设海军计划的一部分,当年李淦看过之后,拍案叫绝,以为妙极。 但多年过去,当初一些没感觉到的东西,隐隐在其心底引出了一些不安。 再度翻看这封当年看过后拍案叫绝的奏疏,李淦尝试着将里面的东西,绕开刘钰铺设的思路去思索。 奏疏内容本身,看起来问题并不大。 当时建造海军,朝中多数还不认同,李淦是听了刘钰的东南海上威胁论才决定试试看。 之后刘钰编练青州军,用胜利取代了论证,胜利者似乎总是有道理的。加之一战解决了北方边患,海军还是建造。 现在对倭一战,竟像是当初刘钰的恐惧预言的重演,用整个日本作为一个舞台,展示了他当初说的那些东西——海军机动性寻机而战,一万可当十万,而且始终都是以多打少。 只是李淦今日翻看这封奏疏,不是为了感慨刘钰有先见之明的,而是把重点放在了里面的一件看似小事的事上。 那就是贸易公司的军事义务和水手培养制度。 基本上是个双向的安排。 贸易公司建造软帆船,帮助朝廷培养水手,大战的时候可以直接征召那些登记在册的水手。 海军的退役士兵、军官,则去往贸易公司谋生。靠着各自在靖海宫学的本事、在军中练出来的操船、控炮的手段,混口饭吃,顺带让贸易公司帮着朝廷解决退伍海军的安置问题。 鼓励海商子弟学习实学,进入海军,成为军官。 海军拿出一部分钱,投资贸易公司,作为日后退役士兵的年金。 当时看来,毫无问题,可谓一举多得。 既解决了兵员,又解决了退役海军的退路,顺带朝廷也不用花多少钱,就让海军的退役士兵能从海贸的利润里拿到一部分钱作为老后的保障。 只是,时势不同了,这时候再看这篇奏疏,李淦再度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倒逼朝廷那一套啊。” 看看奏疏上的时间年月,绝对在平定西域、敲打过刘钰不要“倒逼朝廷变革”、“倒逼朝廷政策”之后了。 这事,当时李淦是真的担忧西洋人的威胁,也担忧刘钰说的有海无防则海运便捷一万当十万那一套。 朝中不同意,李淦的内帑也没多少钱,海军怎么建都绕不开钱和人。当时觉得挺好的,省钱又有人。 许多年前的奏疏,放到今日的局势之下解读,李淦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现在的局势,和以前大为不同了。 这不是大顺要不要建海军的讨论,而是打完日本之后,如果大顺不继续建海军,那么就要担心日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搞出一支海军来复仇。 以及刘钰在日本上演了一下海军的战略作用,还是面向藩属与西洋诸国的一场“直播”,简直就是在告诉西洋人,以后若是打大顺,就这么打。集中兵力,调动陆军,集结就闪、落单就打、占城造势、来攻就跑。 所以这就把大顺倒逼到不得不继续保持一支海军的地步。 到这一步,在大顺的核心决策层看来,是否继续保留海军、建设海军是没必要讨论的。 但是,海军花钱。养着就花钱。若是陕西、河南等地有民变,海军没法陆地行舟去那边。 对日一战,给大顺指明了一条路,以战养战,以战养海军,以贸易养海军。 只是,这封奏疏里的一些政策,当时看来是少花钱多办事的政策,在此时看来,李淦就觉得刘钰依旧在暗戳戳地搞倒逼朝廷这一套。 这封奏疏倒逼了几件事。 大建海军,不算是这封奏疏倒逼的,而是伐倭之战倒逼的,不建就要面对“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诅咒。 而以此为基础,这封数年前的奏疏,在此时的李淦看来,刘钰至少倒逼了三件事。 倒逼朝廷维系股份制分红尝试的稳定,倒逼着朝廷不得不继续尝试让商人配合朝廷政策,倒逼朝廷不得不继续对外扩张,至少下南洋。 这里面关系到大量海军士兵、军官的利益,以及将来他们的退休年金。 这就导致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大顺很清楚,不给当兵的发钱是什么后果,也知道要么从一开始就别给,但只要给了想要再不给那就要出大事。 可现在已经被倒逼着要继续大建海军了,海军人手越来越多,朝廷拿不出钱搞什么养老年金等福利,只能顺着这个路线往下走。 顺着这个路线往下走,那就不得不允许更多的社会资金流动起来。比如开发虾夷等,只有这样,才能让将来退役士兵的养老年金维系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如果不允许社会上的资本过分流动,这笔钱,按照之前的田亩税和盐税是税收大头的情况,是根本拿不出来的,这就逼着朝廷得想办法用军舰去解决海军的军饷。 伐倭之战,朝廷于财政上得到的,如果不鼓励继续发展工商业、鼓励工商业想办法弄钱,实际上只有一百万一年的垄断权费用。 这笔钱够养一支防备日本复仇的海军吗?够养一支防备西洋人东南入侵的海军吗? 显然不够。 但如果鼓励工商业,鼓励“买扑”制度,至少在虾夷上,朝廷一年又能多出几万两银子。 再算上造船、纺织等征收的税,算上玻璃等新手工业在离开作坊之前就按量征收的出厂税,卖的越多,朝廷的收入也就越高。 而且即便这样,钱依旧不多,养不起一支能让朝廷安心、不用担心日本依样画葫芦复仇、不用担心西洋人袭扰东南沿海的海军。 那就只能下南洋,往南洋方向扩张。而扩张之后,必定还要鼓励工商业发展,否则日后不止要担心日本复仇,还要担心荷兰复仇,还要花更多的钱,养更多的海军,导致海军和海外贸易绑定的更深。 只怕日后……谁支持对外扩张,才是海军、工商业眼中的明君。 有支持的,就有反对的,那些反对扩张的,也必要把这些支持扩张的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这便是李淦所担心的、无史可鉴、比之宋时新旧党争更难预料的、将天下彻底割裂的那种苗头。 新旧党争,争于朝堂。而这种新的局面,则可能是朝堂内外两开花。 虽然此时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苗头,甚至李淦自认自己完全可以控得住局面。 可这只是海军。 别的新事物呢? 别的新生事物,到底会不会带来难以掌控的改变? 如果是往日,李淦会连夜差人去叫刘钰,学学汉文贾生坐而论道,将一些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化为一个个寻求答案的问题。 但这一次,李淦既有了让刘钰离开一段时间、看看这些新事物是否有问题的想法,便没有想着去叫刘钰来。 隐约间,他感觉似乎把刘钰叫来,这些问题刘钰都会给出答案,但这答案绝对全都是报喜不报忧,最多也就是夹在一些小问题,但在巨大的好处面前,这些小问题是不值得考虑的。 放下陈旧的奏疏,李淦摘下了玳瑁眼镜框的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看了看四周。 玳瑁是此时最适合的眼镜框材料。若刘钰此时在这,哪怕旁边的那个自鸣钟,都不如这个眼镜会让刘钰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似乎后世标准的仿玳瑁的老花镜穿越到了皇帝的桌上。 此时的李淦,也有一种特别的恍惚感。 窗上的玻璃,不是什么新玩意,多少年前广东那边的官员就进贡过,只是运到京城,太过昂贵,紫禁城里也只安了几块。 可现在,京城已经有太多的玻璃窗,这就是全然的新气象了。 宫里开始用火柴了,于是阴森封闭的宫廷里,这几年出现了第一个吞火柴头自杀的宫人,以往的标准死法是投井。 桌上玻璃厂进贡的特制的鲸油灯,在一些需要照明的地方,取代了传统的蜡烛。鲸海周边每年都会进贡鲸油,甚至还进贡了一套巨大的鲸鱼骨架,让宫中那些读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书中读过却难想象的巨大动物。 宫中出现了一些保湿护肤的名为甘油的脂粉,还有从遥远的北方鲸海捕杀的海象海狮做的肥皂。 禁城的守卫部队,开始换装带刺刀的燧发枪,依旧穿着禁卫明亮的盔甲。禁城的城墙开始了外部改造,增加了防护坡和凸出的棱角。 城外时不时就有飞到天上的热气球,有钱人和勋贵子弟们尝试圆一圆飞天的梦想,再不像十多年前那般见到天上有东西飞就惊呼大乱。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或许,二十年前,若是前朝的太监重生,只需要问清楚如今年号、朝代,当天就能适应宫中的一切生活;而现在,则可能要问这问那,确保上面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种恍惚的感觉,让李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切好像都理所当然,一切又理所当然的太过理所当然,哪怕此时问个女官、太监,她们也能说清楚鲸海在何处、产鲸油海象海狮油脂肥皂甘油等等物产,乃至于知道那里还有罗刹人在更北、知道朝中那个做闲散官的罗刹黑人来自遥远的非洲。 恍惚了好一阵,自鸣钟的声响将他从这种恍惚的不安中拉回到现实。太监小声道:“陛下,是齐国公入宫议罗刹事的时间了。” 李淦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忽然问道:“尔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这些年不管是玻璃、鲸油还是别的,越发和从前不一样了。你有何想法?” 太监忙笑道:“奴婢以为,博望侯通初凿西域时的未央宫;安西四镇鼎盛时候的大明宫,都是这般气象吧?汉时未央宫的黄瓜,和如今禁军带刺刀的火枪,奴婢看来,也没什么不同。” 第二一一章 南进之前定北疆(上) 太监投上之所好,用汉唐做比,听着似乎像是那么回事。 这个奇怪的类比让李淦微微一愣,随后大笑,心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汉时未央宫富有四海,可汉武之前,不也没吃过黄瓜吗?如今宫里的火枪、玻璃器等,真要这么论,也和汉时的葡萄黄瓜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是万国来朝,如今是数国来朝,余者外交,总归还是有些不同的。 笑过之后,看看时间,距离齐国公前来还有半刻钟。被太监的话撩起了一点兴致,只当是放松一下,便问道:“你竟也看过鲸侯的书?他是整天想着天下之外的。” “回陛下,奴婢倒是没看过。但宫中我们这些奴婢们也会聚在一起闲聊,恰逢餐饭有些蔬菜,便有看过的说笑起来。不止说了黄瓜,还说这茄子也是自天竺传来,既是番外天竺而来,最早是叫番伽,伽蓝之伽仍是茄。如今这番茄却另有其物,可真算起来,其实该叫番番茄……奴婢只当是个笑话,便记下了。” 太监既没说自己看过,也没有说自己全然不知,回答的可是滴水不漏。 李淦听着有趣,本也就是随口一说,笑道:“鲸侯那书,你可看看,说的有趣。别人都是考究经典,他却考究衣食住行。不过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的是黄瓜茄子,可内里却是在鼓吹对外交流。倒有一点好,他要做什么,总是说的明明白白的。朕是盼着他一直如此的,哪怕他要做什么朕不喜欢的事,只要说的明明白白,哪怕是像以前一样跟朕犯犟呢……可千万别要做什么却不敢说。” 自不怕太监把这话传给刘钰,皇帝也无人能说句心里话,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舒坦。 太监也不接话,知道皇帝此时不需要他附和、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做一个活着的、可以倾听但听过之后到此为止的工具而已。 果然,李淦丝毫没有等太监回答或者附和的兴致,起身踱步走了几圈,便叫太监收拾了一下。 太监收拾的时候,李淦最后看了一眼那几封旧的奏疏,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心道无论如何,下南洋这一步要走完,至于以后,看看再说吧。 汉武之前,不曾见过黄瓜。一样,汉武之前,也不曾有过西域都护府,史书上也不曾有过该如何治理管辖西域,不还是开拓出来了吗? 若比汉唐,岂可只想着疆域?汉有从无到有的都护府,唐有逐步确立的科举制,李淦心想,似乎这大顺也该有些从无到有的尝试,也才好比之汉唐? 略略沉思了一阵,对那些不曾见过的、隐约感觉一切都可能有所不同的新事物,恐惧和兴奋的感觉交织,最终还是决定先往前走走看,要真是不行,再退回来就是。 而暂时要往前走,就必须要下南洋。要下南洋,就要保证北边彻底稳定下来。一旦下了南洋,罗刹那边也安了心,知道大顺意不在北,当可保百年北疆无事。 半刻钟后,齐国公准时到达,李淦收起了种种心思,专心听了一下齐国公回报与罗刹谈判之事。 “臣观罗刹使者,有速归之意。昔年臣往欧罗巴,本是去参加彼得二世的继承之典。结果等臣抵达的时候,那彼得二世已薨,一女子效夺门之变故事而登沙皇之位,臣得见全程。臣自法兰西归,途经罗刹,又见诸多手段。安娜重用外人,罗刹新党旧党多有不满。” “是以,罗刹之乱,不在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这罗刹使节乃安娜心腹,此人欲求速归,恐其国内有变。如今瑞典人又有东侵之意,罗刹人实难应对,是故多有让步。” “再拖几日,以鄂木河为南北之界,当无问题。” 大顺这边的目标,就是鄂木斯克。既是目标,也是底线。 再往北,俄国人不可能给,就算给了,那群哥萨克也不会主动走的。 加之东西走向的鄂木河,是哥萨克们毛皮贸易的重要运输线,最多也就是以此为界,大顺这边象征性地修几个堡垒,安排几百个人守卫一下,仍旧允许俄国使用鄂木河运输毛皮就是。 李淦知道俄国内部的一些变乱,他也仔细问过如今汉语已经说的很不错的汉尼拔,按照宫廷思,东西相通,自是知道俄国内部现在的情况。 欲要南下,先要假装北上。大顺内部没有南下、北上的派系之争,不管是陆军还是海军,都知道北边啥也没有,南边更好一些。 既本意也不在北方,谈判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不能压迫的太紧。虽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中、法、土、瑞的四国同盟,但实际上并没有,只是出于共同的敌人而互相借势罢了。 将来要下南洋,就不能和俄国闹得太僵,差不多就行,免得还要牵扯精力在北边。 “外交部这边派往土尔扈特部的人,怎么说?”李淦又问了一下在伏尔加河的瓦剌旧部,这是牵制俄国的重要力量。 “回陛下,派去了几批,被罗刹人抓了两拨。臣正在交涉要回。按顺利回来的那些人说,土尔扈特部对罗刹是相当不满的。” “他们整天被征兵,强迫和从未见过面的瑞典人、土耳其人、克里米亚鞑靼、波兰人打来打去。就是炮灰。” “相较于本朝对准部的宽容,他们心向本朝,或者心向没有那么多兵役征兵义务的地方。但也知道,准部不会允许他们回来,本朝也不肯让他们回来,以免瓦剌旧部合流势大。” “去的人说,土尔扈特部的人,还给他们展示了永乐七年,前明成祖发给土尔扈特部祖先太平的贤义王印。” 拿出这个贤义王印给大顺这边的密使看,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且不说这印是真是假,能一直留着,就足见态度。 加之天朝的情况就是这样,前朝给藩属发的印,本朝从来都是承认的。 只要新朝易色改号之后,把这个印上缴,以旧换新就是。 旧印换新印,可比发个新印简单的多。 展示这个印,也就意味着臣服,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淦也清楚,土尔扈特部并不是多喜欢大顺,而是相对于大顺,罗刹人做的太狠了。 抽丁打仗,打的又是土耳其、波兰等国,损失极大。 他们又是信黄教的,部族里的喇麻面对东正教的传教士,肯定也是极端反对的。 只是,大顺这边也实在无可奈何。 回来是肯定不行的。 草场就那么多,回来就得从别人嘴里抢食,必要闹乱子。 再说回来之后,两边都是瓦剌部,一旦合流,那就又是一个瓦剌。 大顺不可能当这个冤大头,去和俄国人死磕,就为帮蒙古人再搞一个西域的汗国。 与俄国的这次谈判中,土部的问题,也是俄国极为重视的方向。 而大顺也只能假装很重视,只有假装很重视,卖的时候才能卖个高价。 反正大顺不可能承认土部是大顺的藩属或者朝贡国,更不可能为了伏尔加河上的土部和俄国打一仗,深入到俄国内陆。 既没有这样的后勤能力,也没有这么多的钱,大顺也毛的好处得不到。 就现在这种局面,是对大顺最为有利的情况。 距离,产生美。离得太近,反倒是老琢磨着自立朝贡而不是直接受大顺管辖。 “土部的事,卿与罗刹人谈的时候,底线就是允许他们回雪山熬茶礼佛,也需同意蒙古各部的交往交流。这件事咬住了,即便不接受他们朝贡,也不能断了联系。” “日后再说日后的,西域各部的问题错综复杂,日后到底什么样,现在也难说。” “将来或是归来,或是我们和罗刹彻底和解、断掉与土部的交流,这是以后了。现在不要把事情做绝,免得以后没得选择。” “南下之事,你也知晓。此事已经定下,不可更改了。尽快与罗刹把条约签了。” “让罗刹早点安定下来,早点把心思放在西边。罗刹在欧罗巴强一分,英荷法等国在南洋、天竺就少一分精力。今日盟友,日后仇敌,哪有亘古不变的事?纵横之术,天下不喜,就在于一个诈字。但你是外交部,不是礼政府,就是要行这种纵横手段的。” 齐国公也认可李淦的说法,整体大略他是支持下南洋的,也认为北边的土地只要留出足够的缓冲,尤其是阿尔泰山到鄂木河一线,只要羁縻就好。 “臣亦是这么想的。北疆自西向东,都要与罗刹打交道。” “这边疆稳固,无人不行。而若鲸海、虾夷,自有手段移民。西域天山南北、乃至伊犁河谷,也可移民垦殖。但再往北,实在无能为力。” “臣也以为,与罗刹之事,到此为止。鲸海日后人口滋生,以北之地,自是本朝所有。” “但于西北,那就只能先把条约签下来。” “东北不可急、西北不可缓。” 李淦点点头,示意这两句话很合他的心思。 东北不可急,是因为照着开发虾夷的态势,以及刘钰在鲸海沿岸、黑龙江江口等地打下的基础,几十年后,再往北的地方必是大顺的。 这时候完全没必要在东北方向和俄国人扯淡。 西北不可缓,是因为西北边界,没法用东北的方法解决。时间站在俄国人那边,那里距离俄国腹地太近、距离中原太远,越拖,对俄国人越有利。 先把条约签了,建立一个隔离区,免得十年八年之后影响太深。 第二一二章 南进之前定北疆(下) “卿之言甚对。” “东北方向的关键,不是界约,而是鲸海、黑龙江江口和虾夷地的人口。而当地人口,虾夷可以捕鱼捉虾垦殖,再往北气候不宜,就只能靠商贸往来。” “或是捕鲸、或是剥海狮皮、拔海象牙、或是熬油做蜡烛做肥皂。” “非商贸,人口不能兴。否则就会重现当年移民垦殖、移民者煮熟种子言不可存活的情况。那里毕竟苦寒,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非利无以聚人。” “此番谈判之后,外交部也尽快抽调一批测绘的好手,准备前往朝鲜。朕已经派人和朝鲜王说清楚了,要开辟从平壤到元山的陆路。朝廷会从赔款中出一笔钱,修此路。” “之前朕也答应鲸侯,除了赏赐将士、开办实学之外,剩余赔款皆用于海军。但鲸侯上书,恳求用此款项修一条路,安设驿站。” “过些日子鲸侯要下西洋,枢密院那边的人手,加上外交部这边的测绘才俊,都抽到一些。借此机会,绘制朝鲜之图册。” 这条路其实是赔钱的。 因为开发虾夷的人,是商人。 商人要考虑利润,不可能走这条路,先把人运到平壤,走到元山登船再去虾夷。 肯定是直接起航,借助暖流,穿过对马,顺着洋流直接前往虾夷。 这是一条日本商人都走的很熟悉的路线,大顺这边这几年航海术突飞猛进,更没问题。去虾夷不可能走那条路的。 但朝廷不可能只考虑钱。 这条路名义上是为了运送前往海参崴、鲸海西岸的移民,这边的移民大部分是半官方性质的,买扑卖出去的只有虾夷,可能过一阵还要卖掉鲸海西岸的捕鲸权、猎杀海象海豹、或者毛皮贸易的特权。 但除了这些商业性质很浓的特权外,土地开垦等,还有很多是半官方主导的。一些退役的士兵也会安排前往鲸海西岸。 用刘钰的话说,先派人过去,画个圈,把空地围起来。 但这个圈,怎么画、谁出力,这也需要细究。 虾夷可以不用朝廷出力,靠商业资本来主导,逐渐人口就充实了。 虾夷以西,那就没办法商业资金来主导了,因为不赚钱。 修这条路,也就是找个借口,加深对朝鲜的影响。李淦想要后代郡县化朝鲜,此时就要提前准备。 原本是没这个想法的,之前英国公最多也就是想着趁着朝鲜内乱,加深对朝鲜的控制,从而重现熊津都督府。 可现在不同了。 礼政府郎中赵百泉在朝鲜观察到的情况,让李淦确信,完全有机会郡县化朝鲜。 只是,此事暂时不急。需得一步一步来,先借着修路和移民的名义,在那里安排一些人手,熟悉当地情况,加深对朝鲜的影响。 待到将来,水到渠成。 至于何谓水到渠成,按礼政府郎中赵百泉的说法:“两班官吏,既鱼肉百姓,民岂能不以为敌?彼之生存,全仗百姓,却置民于死地。贵贱分明,乃至以人为畜,曰:随母不随父,禽兽之行尔,使之生而知其为畜,此彰显人之礼也。此大谬之言,日后朝鲜国一旦火起,则必连天。皆称兄弟姊妹的天主教若入朝鲜,必泛滥;若无天主,也有陈、吴、黄巾、白莲之事。朝廷应早做打算,以免措手不及,或可助义而使之归于教化。” 虽然李家的人从农民当个皇帝,也极端讨厌农民起义了,但这事若是发生在朝鲜,那就又不一样了。 李淦也问过刘钰,刘钰对这件事的看法,则是觉得出事是迟早的。尤其是大顺强迫朝鲜开关贸易之后,朝鲜那一套两班奴婢制,肯定是要走不通的。 走不通,朝鲜王也没能力改革,那就只有举火燎天一条路了。 开关贸易,会极大的促使朝鲜出事,而且必然是出大事。 开关贸易对大顺倒是无所谓。刘钰可以直接说开关贸易会对朝鲜造成混乱,而不用担心皇帝害怕大顺也一样。 因为外面的东西无法冲击大顺的手工业,这个时代,谁也不行,来一个死一个。唯一能活下去的,也就是南洋的香料这种大顺确实没法手工业搓出来的东西。 但对朝鲜,问题可就大了。朝鲜还几乎是唐之前的庄园奴婢模式,这个时代更撑不住。 所以朝廷最好还是早点为朝鲜出事做点准备。 兵倒是不用准备。 威海小站营的兵,顺风的话,两天就能到平壤。平壤那几个破炮台,海军闭着眼都能打下来。 枢密院要做的,本就是制定出兵的各种预案,但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个军事问题,因为军事上根本不存在问题。 而是个政治问题。 到时候,大顺帮谁? 怎么帮? 帮完之后怎么办? 就算是帮朝鲜王对付起义,帮完之后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这些问题或许不是迫在眉睫,但李淦清楚,要趁着这一次开发虾夷、伐日大胜、对俄谈判的机会,彻底把北边的问题都解决掉、预备下。 之后大顺的扩张方向要南移,要趁着国库充盈、赔款飞来横财的机会,把一些将来可能要用到的事都布置好。 齐国公虽不知道李淦想要将来郡县化朝鲜的心思,但也知道修路本身就不是简单的修路。 天朝花钱,在藩属修路、建驿站……这对藩属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天朝说着仁义,可藩属这东西,若有机会吃下去,遇到个喜欢开疆拓土的皇帝,天朝也是来者不拒的,大明不就吃下过安南吗?只不过政策不到位,加上气候实在是比朝鲜差的多,又吐出来了而已。朝鲜可比安南好吃的多。 但齐国公也没多问,只道:“此事易尔。臣这就抽调一批,亦不会影响西北勘界之事。再者,大界已定,日后也就是一些细节小事。” “爱卿知道轻重,朕也不必多嘱咐了。只是,与罗刹谈判,尽快完成。鲸侯要下西洋,在他动身之前,完成勘界签约。否则朕也不好放他走,留他在京,本就有威慑罗刹之意。若其乘船南下,倒是让罗刹安心了。”李淦觉得说清楚朝鲜的事之后,北边,从东北到西北的各项要做的也就差不多了。 北边的事办完了,不用担心北边的威胁和意外,才能下南洋。 这一点李淦还是很清楚的,不能两线都有问题,而且趁着罗刹现在内忧外患的机会狠咬一口,日后几十年可能就不咬了,机会难得,是故要快。 齐国公叹了口气道:“臣上次出访欧罗巴,走的是陆路。沿途艰辛,难以言状。若走海路,风险极多……” 李淦岂不知海上风险极大?可刘钰坚持要去,他这个当皇帝的也存着别样的想,正好同意他离开一段时间好在杜绝他影响的情况下,观察一下这些新事物。 此时只好道:“朕岂不知?只是一来此番下西洋,另有他意。朝中通晓西洋诸事而又得实学之巧的,非鲸侯不可。” “二来南洋之事,非鲸侯去,荷兰人方可安心。此事非是小事,南洋数万天朝赤子,换了别人去,朕也不放心。” “礼政府的人多半以为此皆悖弃祖宗之地的弃民,又向来觉得出海之人多半奸诈。” “海军那边的人,去了就是奔着打仗去的,不知张弛有度。再说下南洋之事,朝中所知者不多,也非得他去一趟不可,方能游刃有余。” “荷兰人有何想法?” 齐国公知道皇帝召见,提前做足了准备,如今外交部要打交道的国家太多,又都是一件件联系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肯定是要询问诸多的。 罗刹的事,关系到大顺是否能安心下南洋;而与罗刹的谈判,又和瑞典法国息息相关,借他们在西洋的实力来取得西北的土地;与瑞典法国的合作,又牵扯到英荷的态度,关系到大顺的商船能否挂着瑞典的旗帜去欧洲…… 如今皇帝问荷兰的想法,做足了准备的齐国公忙道:“本部故意强调倭国的事,荷兰人深信不疑。” “逼迫罗刹,只是让荷兰人以为短时间内本朝并无南下之心。” “大谈荷兰必须撤出倭国,不得与倭国私下接触,则是让荷兰人以为本朝意止于此。若下南洋,荷兰势力一扫而空,则倭国的事本也不用谈,相隔那么远他们也接触不上;只有不下南洋,才要大谈倭国的事。” “荷兰人倒也很急,陛下前些日子不也派出了特使前往南洋,安抚人心。但荷兰人还是希望朝中尽快派官船和有仪仗的钦差前往,那样南洋的天朝遗民方可相信。” “看来,巴达维亚的情况,已经若如干柴触火了。” 大顺这一次办事还是很效率的,在当日的宴会上说了要给南洋华人用皇帝内帑缴纳三年人头税后,第二天皇帝就派了人,从快从简的先和荷兰人一道南下了。 先和当地华人把情况讲清楚,把情绪稳定住。 但从快从简,南洋那边的人未必肯信,即便一些人可能都不是在大顺这边出生的,但文化相通,看不到钦差仪仗,可能还会怀疑这是荷兰人的缓兵之计。 荷兰那边看来是挺急的。朝廷这边也有情报,之前已经派人蛰伏在南洋了,传回的情报便是荷兰人已经因为搜捕没有居留证的华人,和当地没有居留证的社团乌衫党起了冲突。 只是大顺这边打赢了日本,荷兰那边做起事来就束手束脚,大顺派去蛰伏的孩儿军也秉持皇帝的意志,让自己这边的人克制忍让,但双方的矛盾日深,确实到了非要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据那边传来的情报说,今年巴达维亚的大部分糖厂,都干不下去了。好像说是波斯人也在和莫卧儿帝国打仗,打的很大,好像把德里城都屠了,打起仗来波斯那边的糖也不好卖。大顺这边又对日开战,日本蔗糖贸易也断了。平均一百个糖厂里,九十六七个都是华人的,干活的也是华人,真的是已经遍地干柴了。 要不是大顺这边对日开战,可能荷兰人就把屠刀举起来了,杀光了之后方便转型种咖啡之类,反正不缺人。 然而现在杀又没法杀,给钱救济又舍不得给,荷兰人急的如同在火车上拉肚子找厕所却发现里面有人。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大顺这边派个钦差过去安抚一下众人。 刘钰带着水手与荷兰水手斗殴过,又有“外邦惊诧”的过激言论。如果让刘钰来做这个钦差,荷兰人也就彻底安心了。朝中最主战的人,被皇帝强命去主持安抚,甚至像是被踢开到西洋,从而远离中枢,总能表露出一种大顺放弃南洋的讯息的。 第二一三章 城里城外(上) 南洋。此时。 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连富光,和往常一样,在十二点钟用午餐。 三十多岁的他年轻的时候周旋在上层圈子里,喝酒喝坏了胃,医生叮嘱他不能吃一些难以消化的食物,最好是吃一些流食,喝点粥什么的。 但美食的诱惑总是难以抵挡,吃饭未必一定是为了吃饱。 餐桌旁,忠诚的仆人跪在地上,手里托举着一个银质的盘子。 连富光将食物咀嚼出美味的汁水,咀嚼到一定程度后,久随的仆人便将盘子递过去,让他将嘴里榨干了汁水的残渣吐出来。 不远处的葡萄牙教堂传出了一阵钟声,宣告午时已到。女仆端来洗手的盆,净了净手,擦了擦嘴,像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之后便要去见见客人,洽谈一些生意。 作为华人的甲必丹,如果华人有什么事和他谈,或者谈生意,自然是主动来他的府上。毕竟南洋的人,不管是荷兰人,爪哇人还是华人,谁不知道他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庄园”。 如果要自己出去找别人,那一定是去找荷兰人,只有荷兰人才能让他这个甲必丹主动登门拜访。 离开了自己的住宅,街上很多巡逻的荷兰士兵,以及一些爪哇的雇佣兵。这种紧张的态势,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他的住处就在鲁瓦马六甲街,旁边就是葡萄牙教堂。荷兰人虽然是新教徒,但宗教归宗教,生意归生意。 上次奥斯坦德公司在广东福建囤积茶叶打击荷兰人对茶叶的垄断,那时候还固守巴达维亚中转贸易的荷兰人不得不放出高价,诱惑大顺这边的海商将茶叶送到巴达维亚。 可送来之后,荷兰人立刻扣了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也不说要出尔反尔降价收购,就是扣着船不让走,运来茶叶的大顺海商不得不用极低的价格出货,多扣一天损失就多一些。那一次那些海商们发誓,再不会来巴达维亚,更不会往巴达维亚卖一片茶叶。 之后在十七人委员会还未做出直航广东、成立对华贸易特别委员会之前的那几年里,多亏了澳门的葡萄牙人,运来了大量的茶叶,缓解了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垄断危机。这一座葡萄牙的天主教堂,就在新教的荷兰的殖民地继续存在着。 教堂旁象征着仁慈的受难十字架旁,是一根高耸的旗杆,上面挂着一个已经没有一点腐肉的人头骷髅。 和往常一样,华人甲必丹连富光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倒霉鬼,并且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重蹈这个倒霉鬼的覆辙。 二十年前,连富光曾见过东印度公司的行刑手段,就是这个脑袋现在还挂在旗杆上的倒霉鬼。 那时候的连富光才十来岁,自己的父亲是雷珍兰(少尉),还不是甲必丹(上尉),那时候他就住在巴达维亚。他不是在大顺出生的,而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 那一次审判的,是个叫彼得·埃尔伯费尔德的荷兰人。罪行是巴达维亚的极刑,并且邀请了在巴达维亚城里居住的华人雷珍兰、甲必丹们前去观看。 那次行刑给连富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是潜在地影响了他的意识:任何与荷兰人作对的人,都会是一样的下场。 犯人被绑在十字架上,用混着铁丝的鞭子抽到骨头断裂,再泼水浇醒。在其被水浇清醒之后,由外科医生剖开“罪犯”的胸膛,挖出双肺扯断,用绳子拴好挂在旗杆上喂海鸟。 最后将四肢和头肢解,把头挂在高处,不等生蛆,海鸟就会将头上的肉啄干净,最后只剩一个骷髅吊在旗杆上。 看这一次行刑的时候,连富光只有十三四岁。转眼二十年过去,每一次经过这里,他都会想到很久前的那个下午,每天都会告诫自己,不要做任何让荷兰人不痛快的事。 荷兰人……可以毁掉一切反抗者,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和往常一样,告诫自己之后,正要叫仆人赶车离开此地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的亲弟弟连捷光正在路口,似乎在那等什么人。 仆人停下了车,亲弟弟连捷光走过来,歪头看了看自己的亲哥哥,哼了一声问道:“是你状告荷兰人,说怀观兄弟是个坏人?” 两人是亲兄弟,又都是华人,即便身在南洋,兄友弟恭的道德还是应该有的。但连捷光连声哥都没有叫,言语中满满的都是怨气和指责。 连富光看了一下四周无人,沉声道:“三弟,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小人。我是为了保护城里咱们的人。连怀观举止有异,会连累咱们一起被害死的。你回头看看那个旗杆,你也见过那场行刑,你应该知道荷兰人的手段。” “我们和城外那些穷鬼不一样。” “我们有居住证,我们遵守荷兰的法律,我们不会舞刀弄枪去反抗,也老老实实遵守总督的命令。” “可若是城外那些穷鬼起来闹事,城里的人一样会被连累。” “所以我举报连怀观,是为了救咱们城里的人。提前抓住那些闹事的头目、把那些闹事的穷鬼都抓住扔到锡兰做苦役,外面的事就闹不起来,这样大家才不会被肢解、头被挂在旗杆上。” “我这是救人,你不要以为我是小人。” “荷兰可不是天朝,荷兰人是讲法律的。人家的法律说的很清楚,没有居留证不得在巴达维亚居住。那些穷鬼本就是犯了罪的,荷兰人依法行事,难道不应该吗?” “再说,那些穷鬼闹事,我们有什么好处?不但没有好处,我的甘蔗园也受影响,我的糖厂也无人干活。我还包着巴城的许多税,闹起来就全完了。” “咱们这些住在城里的、有产业的体面人,和城外那群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连捷光冷笑道:“你也知道会受牵连,你以为你和城外的人不一样?可在荷兰人眼里,咱们不都是一样的天朝移民吗?” 连富光拍着马车道:“所以我才要告发连怀观,让荷兰人知道我们和城外那些人不是一群人。如果城外的那群人闹事,害死的是咱们!如果他们真的要闹大的,我会带人去城墙守卫,荷兰人就会知道,咱们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 “哈哈哈哈……荷兰人连枪都不准咱们摸,你站在城墙上守卫,荷兰人就能当你是自己人?”连捷光忍不住大笑起来,讽刺之后直言道:“就按你说的,荷兰人是有法律的,你是遵守荷兰法律的。那当初你的糖厂里,就没有运来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吗?” “既然荷兰人讲法律,那荷兰的法律里,有牵连这一条吗?你不是有个叫威廉·克拉斯的律师朋友吗?你可以问问他,牵连是什么罪?荷兰人哪项法律规定的?” 一句话把连富光问的无言以对,今天他本来就是要去见那位叫威廉·克拉斯的律师朋友,但可不是询问牵连是哪条罪。 而是因为在他的糖厂里出了事。 十几个华人奴工因为没有居留证被抓,但这十几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是有帮会穷兄弟的。附近糖厂里的百余名奴工兄弟在几个人的带领下一起反抗,打了抓人的几个荷兰人。 巴城震动,城内华人大哗。 是以,他要去他的律师朋友威廉·克拉斯那里,展示一下自己的证据和票据,证明自己的糖厂在几年前因为蔗糖生意不好,就转包给了其他人,那里发生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连富光看着嘲讽自己的弟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合格的甲必丹,是为了保护城里华人的利益而去举报的。 如果自己不去举报,将来城外的那些华人闹事,难以控制,那么城里这些遵纪守法有身份、有居留证、有产业的华人,多半会受到牵连。 城里可是有大几千人呢。 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希望荷兰人明白,他们和城外的人,不是一类人。 虽然都是华人,但不应该这么划分。而且几个雷珍兰也都表示,如果城外的穷鬼暴动,他们愿意组织城里的华人上城墙去抵抗,以证明自己对荷兰的忠诚。 可是……荷兰人并不同意给他们枪,也依旧不准华人当兵。 荷兰人是不可战胜的,不管是海盗、英国、葡萄牙,在南洋都要对荷兰人礼让七分。之前大顺去瑞典的官船,不也被荷兰人扣住了吗?这是埋在他心底不可磨灭的印象,荷兰人不可战胜,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一个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作为甲必丹,还有一些雷珍兰,以及一些包税人,他们希望向荷兰证明自己的忠诚;证明自己和城外那群人不是一群人。 他觉得,他举报,实实在在是在保护华人。只是,他的弟弟并不能理解他,相反还觉得他是一个小人。 自己是穿鞋的。 人头税外面那群穷鬼交不起,对自己来说,一年两个银币,随便吃一顿酒席也不止这个数。自己差这两个银币吗?没有居留证的要抓起来,或是关押,或是送往锡兰修城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群穷鬼闹起来后,真要是占了巴达维亚,难道不会分了自己的家产?自己这个甲必丹,是荷兰人封的,荷兰人都被赶走了,自己这个甲必丹谁会认? 再说,怎么可能打得过荷兰人?打不过荷兰人,那闹腾起来,吃亏的不还是城里的人吗? 城外的人烂命一条,是不怕死,反正活着就挺可怕的,他们死就死了,为什么要牵连城里有产业的、遵纪守法、最怕动乱、一直在向荷兰表忠心的华人呢? 还有那个连怀观、黄班等几个和他有过生意往来、但此时却和穷鬼站在一边的人。虽那几个人财富不如他,却也只是不如而已。可不是是那种连两个银币都拿不出的人?为什么和外面那群穷鬼掺和在一起? 不过,荷兰人应该会很信任自己。 毕竟,自己可没有和城外那些华人勾连的动机,一点都没有。 第二一四章 城里城外(中) 连富光觉得荷兰人会相信他。 也因此,在内心催眠自己,说这么做,不全是自私,自己不是小人,相反倒像是君子。 虽然他不是在中原出生,但毕竟在华人家庭长大,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小人他分得清。倒不是想要做个谦谦君子,而是做生意的,最怕做缺德事,导致佛祖不保佑、妈祖起大风、许真君来一场暴雨之类的。 荷兰人不会觉得他有勾连外面的动机,而且自己还有两个关系相当不错的荷兰律师朋友。 真要是将来出了事审判起来,荷兰人是讲法律的,只要自己的律师朋友帮着自己说话,那自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自己已经是甲必丹了,荷兰人也信任自己,这时候自己向荷兰人举报,除了保护城内华人的利益外,固然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但也觉得弟弟不该认为他是小人。 连富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弟弟,心道你有吃有穿有产业,和外面那些人走那么近干什么? 想要再劝几句,可见弟弟的神情满是不屑,嘲弄之色溢于脸上,只好叹了口气道:“你既和连怀观走得近,也不妨替我传个话。” “他们是赢不了荷兰人的。螳臂趟车,难道不可笑吗?到时候,害了大家。他若真是条汉子,或是破了家财给那些没有居住证的都补交上人头税。” “若交不起,就带着那些人一起跳海死了,一了百了,何必要连累城里的人?到时候,城中的人因为他们的反抗而死,是不是他们的罪?” 至今他也不知道连怀观那边到底做什么,只是知道连怀观在那些穷鬼中颇为威望。 那些糖厂里的人,敢把去抓人的荷兰人打一顿,若说没有他这个头目指使,估计那些人是不敢的。 但怕就怕这些人脑子一热,竟是要反抗荷兰人的种种不公正待遇,甚至要琢磨着驱逐荷兰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已经向总督那边汇报了,希望总督这边尽快出兵,将“叛乱”的苗头压住。 连捷光听到自己的哥哥让自己传这么一句话,哼笑一声,转身离开。 连富光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道你虽觉得我是小人,但我终究是你哥哥。若你真的参与了那些叛乱的活动,我这个当哥哥的,总还是要保你的。我在总督那,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捷光啊捷光,我告密是为了救你,救城里的华人,怎么你们就不能理解呢? 心里默默地兄友弟恭了一番,再度回头看了看挂在旗杆上二十年的脑袋,回忆着当初行刑的场面,哀然地挥挥手,示意仆人赶车离开,前往那个律师朋友那。 到了之后,熟练地用荷兰语打了招呼,然后就说起了正事。 “克拉斯先生,出事的糖厂,所有权的确属于我。但是,我已经承包出去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情。这是承包的合同,上面有巴达维亚城市议会的印章。” “我希望总督大人能够理解,如果城外的那些没有居住证的罪人暴动,我们一样也要受损失。” “我建议,总督大人可以立刻派兵镇压。将他们的头目抓获,严刑拷打。我们有句古话,叫擒贼先擒王。抓罪犯,要先抓他们的首领。” “抓到之后,巴达维亚的法律,是可以用刑的吧?” 威廉·克拉斯是合格的律师,点头道:“荷兰是讲法律的,这一点你放心。” “根据1591年的文告规定如下:” “其一:为了促使被告招供,可以使用以下刑具……” “其二:若受刑者没有招供,或者只给出了部分口供,可以加大用刑的程度。可使用的刑具包括……” “其三:若酷刑之后仍不招供,便可采取以下措施:” “1:若酷刑不招供,可再次用刑,用刑程度比前两次更加严重。” “2:若酷刑不招供,或也可经法官裁定,酷刑之下仍不招供,可视为无罪释放。但是再度用刑,还是无罪释放,由法官决定。” “3:若酷刑不招供,或可转为‘普通诉讼’,作为民事案件处理。” “所以,按照法律,酷刑之后是否认罪,是否继续用刑,还是要看法官的态度。” 说完,克拉斯笑了笑道:“没有人可以抗住最严酷的刑罚的。他一定会招供的。荷兰是讲法律的,只有招供了,才能判刑。” 连富光笑道:“妙极,妙极。将他们的头目一抓,就可以安稳了,那些暴乱的人,失去了头目,也就散了。这对巴达维亚是有好处的,也是我这个甲必丹的责任所在。” “法官一定会明察秋毫的,选择继续用刑,直到拿到口供。” 说罢,两人齐声大笑。 只是,连富光不会知道历史上自己命运的悲剧,也正是因为他嘴里“一定会明察秋毫、选择继续用刑、直到拿到口供”的法官大人。 以及他所信赖的“荷兰是讲法律”的神话,以及此时拍手称赞的1591年审讯法令。 他没有因为提前告发了起义领袖之一连怀观不是好人,就得到荷兰人的宽恕。 前后两任总督为了推卸责任,为了把屠杀的责任都推在对方身上——倒不是因为屠杀有罪,而是因为屠杀严重影响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都在拿连富光做文章。 连富光的律师朋友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法官才能判决到底是继续用刑直到招供,还是判决无罪。 被连富光信赖的法官大人,是这样给连富光定罪的:连捷光确实是起义的领袖人物之一,法官询问连富光和连捷光为什么关系好? 连富光说,因为他是我亲弟弟,我俩是一个妈生的。 法官说:就你们这个崇神贪财的民族而言,兄弟关系不应该是和睦的。任何有偶像崇拜的民族,兄弟关系一定不如那么没有偶像崇拜、只信上帝的民族好。所以,因为他是你弟弟所以你俩关系就好的理由不成立,证明你肯定和连捷光有勾连。 但这个理由好像实在不好意思拿出去公布,加上当时巴达维亚华人被屠了许多,荷兰人才发现啥也干不了,只好又让连富光出面让各个店铺开业、逃走的人都回来。 最后荷兰人审了三四年,实在是找不出连富光私通“叛乱者”的罪名、又赶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英西互相在西印度群岛劫船导致欧洲蔗糖又缺了,急需大量华人清理干净鲜血再来种甘蔗,只好没判处连富光记忆里最恐惧的肢解尸体个挖肺的刑罚。 诸多的迹象都表明他是提前告发了“叛乱者”,但还是判了他流放到安汶,原本是流放到开普敦的,但他媳妇的娘家人花了钱改到了安汶,他的财产肯定是被总督们大家分了分。 最终判决的理由是:判处他流放到安汶,不是因为连富光在这场“叛乱”中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这是个经典的“戴帽子要挨打、不戴帽子还要挨打”的判决。 实际上荷兰人是个很好的“老师”。 告诉了南洋的华人,尤其是富庶稳定的,甚至做到雷珍兰、甲必丹的,骑墙或者什么都不做,是不行的。既然什么都不做,也要判刑,那下次在有事就要一起起来干! 但显然,雷珍兰、甲必丹们并不涨记性,底层起事的时候,还是会和连富光此时的选择一样,然后再度循环。 甚至当时判决连富光的时候,询问了另一位华人雷珍兰陈忠舍,问他是否相信连富光不知情? 雷珍兰陈忠舍的回答简直可谓梦回风波亭:连富光虽然把糖厂租出去的,但谅来是知道糖厂的情况的。 此时的连富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原本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了。 也不知道,如今总督这边缩手缩脚没有直接杀人,甚至还要对“潜在的叛乱头目讲法律、讲证据”,是因为大顺在日本打赢了,而刘钰又在开战之前带着水手与荷兰水手斗殴,表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巴达维亚的总督怂了,害怕大顺找到理由开战。更害怕大顺和英国合作,一起做掉荷兰东印度公司……任何一个巴达维亚总督,都不得不牢记当年英荷同盟时候荷兰在安汶岛屠杀英国人的旧事,始终要提防英国的报复。 更不知道,他心里一直恨着的、觉得连带着那群穷鬼闹事会毁了他们这些住在城里有居留证的、那个叫连怀观的曾经的朋友,此时已经接受了大顺朝廷的“招安”。 城外,北边的一座糖厂里。 连怀观身边的几个兄弟,悄悄打量着连怀观身边站着的几个人。这几个人,是从中原来的,来了也有几年了,说是来混口饭吃。 出来混的,自是看得出这几人不是善茬。但口风很严,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更不可能知道他们是类似于前朝锦衣卫的孩儿军。 现在聚在糖厂里的,除了朝廷的人,都是南洋江湖里的好汉子。连怀观虽有些名望,但这群人里和他名望不相上下的也有那么几人。 现在一些人正对着连怀观破口大骂,说连怀观怂了。 因为连怀观被“招安”了,所以朝廷的意思是先不要起事,朝廷会出面解决的。 可显然,人群里几个有威望的汉子,对于“朝廷”这俩字,毫无尊重,根本觉得就是狗屁。 “怀观兄弟,指望朝廷?那还不如指望天下大雨把荷兰国淹了呢!朝廷里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说句不好听的,当年老子要不是被朝廷的狗官和乡绅逼迫,官绅相护,老子会跑南洋来吗?” “朝廷那群王八蛋,要是他们能办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当年吕宋被屠了好几次,你看朝廷放个屁呢吗?姓李的,姓朱的,都特么一个吊样。” “荷兰人逼的太狠,这几年糖又卖不出去,各个糖厂都在裁工,弟兄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回福建,啥也没有,回去干啥?既无处可去,也一无所有了,不如干了!打下巴达维亚,吃香喝辣。死了就拉倒,死前也死的轰轰烈烈,总比等着被荷兰人抓去服苦役累死强!” “等死!死国可乎!你要是怂了,我们自己干!” 第二一五章 城里城外(下) 嫌弃连怀观怂了的人,名叫黄班。在城外的华人中,算是个晁保正似的人物,讲义气,有手段,华人多有信服者。 而连怀观,因着自己也在城中有产业,倒像是个黑三郎似的人物。与华人甲必丹、雷珍兰等都有生意往来,与荷兰人也多有接触,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什么难处,也会接济接济那些穷弟兄们。 两人之前的关系不错,但于此时,是现在起义夺权、自立为王、效水浒后传中混江龙故事?还是指望朝廷,做朝廷的马前卒,将来做“征辽先锋”? 路线出现了分歧,之前的交情再好,终于还是要说清楚到底跟谁走的。 城外的华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要钱?没有,但凡有钱,也不会背井离乡,信了“去南洋谋生”的话,上了船,到了之后“在糖厂做事还船票”的话。 要身份,糖厂想赚钱,就不可能用有正式身份的。一年两个银币,相当于发工资的时候,得把这两个银币发出去——当然,也不用发到手里,城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们承包了人头税,直接交给他们就好。 想进城乞讨?没有居留证,只要被抓到,就要关监狱、服苦役。 荷兰倒是没有让人生不如死的济贫院,但是服苦役也差不多了。 黄班是好汉子,平日也敬重连怀观,认为也是个敢干大事的人。可黄班是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怀观居然怂了,居然把希望寄托在朝廷的圣君贤臣身上。 这里是巴达维亚,终究不是大顺。就算是在大顺,底层骂皇帝的人也有的是。 跟在连怀观身边的孩儿军,或是枢密院那条线上的人,听着黄班说什么“姓朱、姓李都一个吊样”,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心想不过是江湖上的人物随口说便是,真要论起来,《西游记》里还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 他们是公家圈子里的人,自是瞧不上江湖手段,也不会将江湖人士的口嗨当真。 只是,不管是皇帝孩儿军这条线上的,还是枢密院这条线上的,亦或是海军参谋们安排的这条线的上,也都不同意这时候起事。 朝廷和枢密院,以及海军这边,都有自己的考虑。 但黄班和他手底下的一帮弟兄们,却不可能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 若是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李自成当年就不该造反,乖乖饿死为大局牺牲,让朝廷集中兵力去打东虏才是。 既是当年的开国皇帝都不为朝廷考虑,那怎么可能苛求百姓为大局考虑呢? 连怀观素知黄班的脾气,这时候只得赔笑道:“班哥,你要是用激将法,兄弟我就忍了。但你要真以为兄弟我怂了,那咱俩就得论道论道了。兄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吧?” 黄班刚才既是气话,也有激将之意,知道这时候不能闹分裂,见连怀观给了台阶,也只好道:“怀观兄弟,我跟你说,朝廷靠不住。就算朝廷来了,又能怎么样?如今的朝廷,早不是当年太祖皇帝时候均田免粮的朝廷了。” “要是朝廷真的为了咱们这南洋的兄弟来打荷兰人,我和弟兄们二话不说,自也跟着朝廷一起来,做这义士。” “可朝廷能来打荷兰人吗?要不来,朝廷又能怎么样?” “再说了,你我虽有些家财,可这么多弟兄如今都没饭吃,你我这点家财又能撑多久?” “糖厂今年都干不下去了,糖卖给荷兰人,每一斤都要亏钱。荷兰人管的又严,也没办法卖给别人。弟兄们只是求个活路而已,不然早晚要死。” “就算荷兰人说的是真的,真的是送去安汶、锡兰或者开普敦,可去了那些地方不也是服苦役吗?给荷兰人服苦役,能活几年?妈的,秦始皇修长城、隋炀帝挖运河,都没这么狠。” 在巴达维亚的华人,都很清楚给荷兰人服苦役意味着什么。 活五年就是大赚,三年算是命大。 就算荷兰人说的是真的,不是说船跑到一半,直接把人往海里一扔好省钱,是真的准备运到那边,可也就是现在死、和三五年后死的区别。 这就是为什么巴达维亚的糖厂之前能赚钱的一个原因:敢闹事、敢要钱,就去巴达维亚举报没有居留证,抓去服苦役,保准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在糖厂干活。在糖厂,或者甘蔗园,虽然没有西瓜吃,但最起码偷着吃根甘蔗还是能吃的吧? 大部分华人是能忍耐的,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也不是起义成瘾。 但现在,是真活不下去了。 大家互相接济,这几个带头的大哥还算有些产业,但又能撑多久? 之前还打了来抓人的荷兰人,荷兰人岂能不报复?难不成到时候,把打人的兄弟交出去?交给荷兰人? 出卖兄弟,那他们这几个做大哥的,以后还有谁信服? 有利大哥拿,出事兄弟顶?这样的大哥是做不长久的。 连怀观这时候有苦说不出,就算朝廷出面解决,那也是之后的事。但现在,还要解决一个当务之急,就是城外这些华人的吃饭问题。 “这样吧,我把产业卖一卖,总还能维系一段时间。我再找人和城里的人谈谈,让他们和荷兰人谈谈,或是接济接济,出几个钱。” 一说这话,黄班以及黄班手底下的一群汉子都笑了出来。 “城里那群人靠得住?怀观兄弟还指望他们呢?” 他们和城里的高等华人,不是一类人。 城里的高等华人可以和荷兰人谈笑风生,有正当的产业,或是包税、或是承包专营总还能交得起那两个银币的丁税。 城外的华人许多就是一群奴工,历史上荷兰在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后,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直接与满清在广东交易,巴达维亚中转港的优势地位渐渐消失,一些船主去巴达维亚赚钱的营生,就是运送福建契约奴,要不也得空船去。 城里城外,两边的心思根本就不一样,劲儿也使不到一处去。 站在城里华人的角度,又分为两类。 一类,是甲必丹、雷珍兰、糖厂承包者、富商、包税人、放贷者。 他们也不希望城外的华人起义。 一则两边的阶层不同,根本不是一路人,悲欢并不相通。 二则城里的华人作为经营者,城外的暴乱也会影响他们的产业。 三则他们一直试图融入荷兰的统治阶层,一个稳定的荷兰殖民政府,有助于他们的产业和利润增长。 四则就是担心城外的华人起义,他们会受到牵连,导致觊觎他们产业金银的荷兰人,趁机把他们流放,把金银吞掉。 第二类,是小手工业者。 比如厨师、开饭馆的、做小生意、货郎、磨剪子戗菜刀补锅的手艺人等等。 他们完全是骑墙看的态度。 如果起义成功,或者迫使荷兰人接受了条件,废除了人头税,当然是好事。 他们也得缴纳人头税,若能城外那些人死一些人,流一些血,他们也能跟着沾光,当然是好事。 如果起义失败,按他们想,荷兰人也不会为难他们。 因为巴达维亚除了大宗的海运贸易、和公司垄断经营的之外,可以说是这些华人撑起来了巴达维亚作为一个城市的繁荣。 没了他们,不但公司每年要少收几十万银币的税,而且巴达维亚也就瘫痪了。 而且因为荷兰人的殖民政策,这些小手工业者对荷兰人的恨意,其实在他们头顶的华人包税人之下。 毕竟荷兰人一般也接触不到,华人有自己的圈子。但是,米市、鱼市、赌场、唱戏、小生意、酒水等等这些,都是被高等华人承包的,衣食住行,连拉屎都有包税的。 可以看成是宋时的买扑制,年初拍***如米市,花1000盾拍下来,先把钱往殖民政府一交,今年能收多少税,全看各自本事。包税人……是有本事刮地三尺的。 对于城外的华人,这些小手工业者则处于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心里同情,但要让他们跟着一起干,也会犹豫;有穷弟兄跑来藏着,也能帮一把;但和外面那些交不起人头税的苦哈哈一起造荷兰人的反,却又不太敢。 就算城外那群人打进了巴达维亚,遭殃的是荷兰人和高等华人。就算“均田免粮”、“分配土地”、“糖厂充公”,也和这些这些小手工业者没关系……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 就像是卖馄饨的,他就不信城外的奴工华人起义成功,能把他的馄饨摊子抢了? 最多也就是吃碗馄饨不给钱而已。甲必丹倒是不屑于吃馄饨,但要是真吃馄饨,就算给钱,也不敢要啊,无甚区别。 城内城外因为阶级不同,心思各异,此时也很难用一种和阶级叙事不同的共同体,把他们团结在一起。 城外的人多,有力量,有胆魄,敢牺牲,敢流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但是,没钱、没人际关系。 没钱,也没有人际关系。也就搞不到枪、搞不到炮、搞不到火药。 城里的人,有钱,有人脉有关系,能搞来枪、炮。 但根本又不支持起义。 历史上起义爆发的时候,城外的奴工已经开始了武装斗争,城里的人半数在骑墙,半数还相信荷兰人会公正地对待他们,毕竟荷兰人“是讲法律的”。 结果就是城外打的热火朝天,城外的华人乌衫党、无裤汉,和荷兰人打、和印尼雇佣兵打、和绿教酋长骑兵打;城里的人,却遵守荷兰人的命令,将手里的武器哪怕小刀都交了出来,直到荷兰人的屠刀落在手无寸铁的他们头上。 而那些没有被屠戮的高等华人,或者提前告密的四位雷珍兰,则对城外的起义者恨到了极点,认为是他们的暴乱才牵连了自己。顺带雷珍兰和甲必丹,在起义爆发之前还在勾心斗角,雷珍兰绕开了甲必丹直接去总督那打小报告,为的是将来做甲必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连怀观居然说出要靠甲必丹、雷珍兰们与荷兰人勾兑勾兑,跟请愿似的解决这件事,也由不得黄班等人不笑。 第二一六章 科班与草莽 笑过之后,连怀观忙道:“我之所以会指望朝廷,因着如今朝廷和以前不一样了。前几年那艘去蓝旗国的官船,你们不是也见到了吗?如今朝廷连蓝旗国都能去。” “还有去岁不是和倭人开战,打了倭人吗?起因不也是因为琉球国受了欺负?那琉球国只是个朝贡国,咱们虽是远离故土,可也是正二八百的天朝人。既能为了琉球开打,咋就不能为了咱们?” “你们也知道,如今荷兰人也派人去京城了。我看,这件事朝廷会出面解决的。” 连怀观受了“招安”,是要按照朝廷的思路来的。 此时此刻,面对南洋的局面,几方势力都有各自的考虑。 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朝廷不希望华人现在就暴动,时机未到。一旦暴动,朝廷刚打完日本,朝中扩张情绪弥漫,肯定不会隐忍,会直接开战。 而此时开战,必将把荷兰人的精力拉扯在南洋。一则欧洲局面会不会继续发展到荷兰对法、普宣战的程度? 二则大顺刚刚和瑞典谈完了合作走私,刚刚尝试走出马六甲,这时候对荷开战,这么说吧,一条大顺的船都过不了好望角,开普敦现在是荷兰殖民地。 大顺不怕没有出口贸易,断了荷兰人的生意,英法瑞丹普都能补上。 问题是同样是出口,只赚辛苦钱,和连同二道贩子的差价一起赚了,那是完全不同的。 尤其是刘钰制定的扩张计划里,必须要先在欧洲探路,然后才能抓住之后欧洲大战的机遇期。 历史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沉没的那艘哥德堡号,就是奥王继承权战争中起航贸易的;七年战争,荷兰中立,又给荷兰东印度公司续了几年命。 这么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将来再想直接控制和欧美的直接贸易,那就很难了。 打荷兰,要么不打,互相妥协以求默许走私贸易;要打,就要打的其永世不得翻身,东印度公司直接解散、没能力在大西洋劫大顺的走私船。 三则巴达维亚的畸形种植园经济,大顺也没有本事解决销路问题。 国内市场、日本市场,福建、广西、台湾的糖就能满足,大顺不可能用官方手段高价收巴达维亚的糖,补贴之后再低价售卖,打击自己国内本土的制糖业。巴达维亚倒是安稳了,可福建广西的种糖百姓就要先反了。 国外市场,大顺没有苏特拉、也没有波斯、更没有欧洲市场,巴达维亚的制糖业规模,是照着印度、波斯、日本加欧洲市场的规模来的,瘸了三条腿的市场,问题会更加严重。 四则……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来看,让荷兰人把这里的华人移民到南洋各处,也便于将来下南洋之后的统治。 站在荷兰的角度,荷兰人既不希望华人此时就起义,也不敢举起屠刀屠杀,更不可能拿钱补贴那些无以为生的奴工。 荷兰人还是希望和大顺谈判,在大顺的默许下、在大顺官方出面宣慰的情况下,让这些奴工们听话,迁徙到锡兰等地。 一则华人是最好的建设者,这一点在巴达维亚初建的时候,荷兰人就知道。从筑城、到盖房子、到商业、到小买卖、到包税……可谓无所不精。 甚至华人士兵也是极好的士兵,只要给足军饷,打起来也很厉害,只是荷兰人不敢让华人摸枪而已。 锡兰现在正在爆发反荷起义,新任总督是从锡兰调过来的,希望把大量的华人送到锡兰,照巴达维亚的故事,将锡兰建造起一座可以媲美巴达维亚的城市,加强在那的统治。 锡兰的僧伽罗人,干活不行;印尼奴隶,干点没技术含量的活还行,干有技术含量的排水、水利、建筑等,完全不行;印度人更是……若有三五千华人,很快锡兰就能有一座不错的城市堡垒。 二则关键就是杀又不敢杀,往福建运大顺又不收,日本贸易完了,波斯出了天降猛男脚踢莫卧儿拳打奥斯曼整天打仗蔗糖消费也萎靡,印度那边得看英法脸色,欧洲人吃加勒比的糖,蔗糖业短时间内要被“无形的手”调控调控,严重的生产相对过剩。 只是,朝廷的想法,和南洋华人的想法,并不一致。 甚至可以说,短期之内的利益,都不一致,短期之内,大顺朝廷的政策,并不代表南洋华人的利益,甚至是损害南洋华人的利益的。 而长期…… 朝廷可以考虑长期目的。 可南洋的许多华人需要考虑的是明天有没有饭吃、后天会不会被抓去扔到海里、大后天会不会服苦役累死。 这里面的许多事,连怀观不知道。 但是他身边的那些朝廷的人,或者是枢密院的人,有几个刘钰的心腹人,未必知道太清楚的情况,但却知道既然朝廷派他们来了,甚至还承包了几个糖厂让他们在这里蛰伏,肯定是要管的。 只是,怎么管,是个问题。 按朝廷的意思,现在肯定不是起事的好时机。只是朝廷的人迟迟不来,这边的火苗已经压不住了。 莫说是这些糖厂的雇工,便是他们这些有着官身在这里蛰伏的,听多了华人在南洋的遭遇,也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痛痛快快干上一场。 巴达维亚那点守卫力量,枢密院或者之前海军派来的人,根本不在意。虽说他们在威海的时候,整日听刘钰说荷兰的海军多猛、吨位多少多少云云,但不考虑海军,只考虑巴达维亚城的话,弄个千把条枪,几门大炮,一队工兵,就能攻打下来。 但海军这边派来的人,都是学过战略思维的,知道战争得有目的,既然朝廷和枢密院都认为暂时不能打,即便想不通,也只能先尽量维持住局面。 他们还是信得过朝廷、信得过刘钰做副使的枢密院的。即便不懂,即便想不通,也只能依照命令。 好在朝廷这几年总算是做了几件事,打了日本、派船去了蓝旗国。若没有这两件事,连怀观说盼着朝廷的话,就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 这时候举出这两件事,黄班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怀观兄弟说的也算是有些道理,朝廷这几年是不太一样了。” 连怀观急忙补充道:“如今故土那也不用缴人头税了。朝廷觉得,小民求活本难,每个人都交一样的人头税,这对富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对苦哈哈来说则是泰山压顶。我看,朝廷里还是有做实事的人的。” 趁着这个机会,赶忙夸了夸朝廷,毕竟旁边就有朝廷的人,日后传回去也方便自己日后的出路。 每年都有从大顺这边来巴达维亚的人,朝廷的一些改革,也会随着这些流动的人口带到这边来。 黄班知道连怀观说的确有其事,点头道:“倒也确实听人说过。但这几年也不曾回去,到底怎么样,都是道听途说,实不好说。万一朝廷不管呢?” “要我说,咱们先把人拉起来。朝廷要是管,那最好。可朝廷要是不管,那就只能和荷兰人干了。” “现在弟兄们已经做下了事,打了来抓人的红毛鬼。荷兰人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咱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朝廷,结果朝廷连个屁都不放;红毛鬼又要抓咱们的弟兄,咱们却没拉起杆子,那不是任人宰割?” 枢密院和朝廷那边派来的人,虽见这个叫黄班的,满嘴都是无君无父之言,嘴里对皇帝也是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人物。 换位一想,自己若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也正该把队伍拉起来。 有句话说得好嘛,杀人放火受招安。你不把队伍拉起来,不对荷兰人造成威胁,那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把队伍拉起来,谈得拢就谈。 谈不拢,就打。 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 外交部和枢密院这边,通过连怀观的关系,在糖厂不赚钱的时候买了几个糖厂,作为落脚点。 买的时候,正是许多人想出手的时候。再说居留证这玩意儿,给钱就能办,七八个银币送过去,什么身份都有了。 现如今糖厂里也有十几个人,都是能当军官的好手,真正训练过的。 真要是拉起队伍来,搞一批枪,至少能与荷兰人挺直了腰板儿谈判。朝廷若是放任不管,也不会派他们来;既是要管,那肯定是不会允许出现屠杀的场面。 连怀观迟疑了片刻,正准备听听朝廷这边人的意见时,就听朝廷这边有人道:“班哥的办法,是个好办法。先把队伍拉起来,到时候是谈还是打,咱们都不怕。要是不把队伍拉起来,红毛鬼真的报复起来,咱们那几个打人的弟兄总不能交出去。” “我这边有几条枪,还有一些信得过弟兄。今日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几年也闻过班哥的大名,讲义气、重情分。我看,咱们就这么办!” “红毛鬼要是真敢派人来抓人,咱们就跟他们干一场。干完了,说话他们才听。不干,说话跟放屁似的,觉得你好欺负,谁会跟窝囊废谈正事?抢窝囊废的东西,还要商量吗?” 黄班虽不知说话这人的身份,但知道这人是连怀观的朋友,这几年刚来巴城买的糖厂。既是连怀观信得过的,今日又要出人出枪,足见是个好汉,笑道:“这兄弟的话,合我的脾气。咱们弟兄当合力做事,各退一步。” “朝廷要是管,咱们便信朝廷,去和荷兰人谈,总归得朝廷作保。” “朝廷要是不管,咱们就豁出去了。总归,打人的弟兄绝对不能交出去,还有那些出城查居留证的红毛鬼,见一个打一个。枪夺走、衣服扒了,扔回城里。” 枢密院派来的人补充道:“真要是红毛鬼出兵了,朝廷的人还不来,咱们就退一步,引他们出城,埋伏他们一手。然后再去打巴城。正所谓,人若没了,城便守不住。” “我看巴城以南通往茂勿的路上,正有一段山区,正可伏兵。真要是荷兰人来打,咱们便烧了糖厂,往南边退。荷兰人以为咱们怯战,必要来追。又恐咱们趁乱袭扰巴城,必不会派所有兵力来追,只能派一小股人来打。到时候,干他一票!” “若干成了,此后荷兰兵若少了,便不敢出城围剿。多了,又恐巴城守不住,只能是在城中固守。如此,咱们便可主动与荷兰人谈。” 科班出身的一说话,顿时竟惊住了这些草莽人物。 虽然只是个简单到威海军校入门级别的造反战术。反围剿先灭其一部,使之若攻便要大军出动、兵若不足便不得不固守城池、以待援兵抵达充实兵力再出城的入门级别的战法,却也让黄班连连点头,赞道:“这位兄弟倒是好手段!对!就这么干!” 第二一七章 离开体系只是普通人 “这位兄弟,你们手里有多少枪?” 黄班知道现在最缺的就是武器,他们没有足够硬的人际关系,很难搞到枪。 城中甲必丹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倒是搞了几条,但他哥哥那边不出面,也着实搞不到更多。 黄班也不信任城里的那几个有名望的人,这种感性的不信任是对的。历史上的大屠杀,就是连富光的传兵令挨家挨户叫的华人的门,叫他们不要出来、不要参与叛贼的暴乱,另外把武器收缴到门口,导致屠杀的时候城里的那群人毫无还手能力。 没办法联络有钱有势的,缺乏武器,真要是打起来,心里还真就没底。 “枪……有个几十条吧。我手底下的弟兄,都是好手段。有道是,兵不在多。班哥这边也先找一些信得过的好手,咱们凑一凑。人要是太多,反倒是容易乱。” 枢密院派去的人知道荷兰人对华人提防的很严,不准华人服兵役,也不准他们摸枪参与军事训练,宁可用爪哇人。 主要原因就是爪哇人太穷,而华人太富。有钱的和有枪杆子的,不能是同一拨人,这是分而治之的殖民统治手段。 糖厂里藏着一批枪,而且还都是上等的英国货,褐贝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没有大顺兵工厂的枪。 因为大顺的火枪血统,火绳枪是萨非波斯的、燧发枪是法国的,拿着大顺的枪,一看血统就能看出来。 枢密院也是有心恶心英荷关系,花钱弄的褐贝斯,还伪造了一些英文的书信放在糖厂里。 孩儿军和枢密院这边的人并不太多,但都是可以做军官的。糖厂里也有一些接受过简单军事训练的人,但并没有摸过枪,怕走漏消息。 黄班这边虽不知道这些人来自何处,但听说有枪,还有几十条,而且手底下的兄弟都会玩枪,心里也就有了些数,知道这些人不是一般人。 但到底是哪边的,黄班并不知晓。 这地方鱼龙混杂,可能是海盗、海贼、婆罗洲那群挖金子的、亦或是其余西洋国的、给各个地方的政权当雇佣兵的,都有可能。 不过管他们是哪边的,这时候能和自己这些人站在一起,就是朋友。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既如此,那咱们就先把手底下能打的弟兄叫到一起,凑个二三百人。会用火铳的编一队,不会用的就用砍刀和矛头子。事不宜迟,咱们傍晚在糖厂见。” “行!” 几方的人说定了,各自离开前去准备。 枢密院的人回到了糖厂,从藏着的木箱里把几十条崭新的褐贝斯拿出来,又把纸包的铅弹取出,分发了下去。 当年在阿尔泰山北麓之战里击毙了小策凌敦多布而立了功、被编入孩儿军有了良家子身份的张三彪,已经不再是那个军中的半大孩子鼓手了。 编入孩儿军成为皇帝亲军后,又被派到了南洋蛰伏,数年过去,肩膀宽了,脸也黑了,再不是那个带着军帽要时不时拥用手往上推一下怕挡眼睛的孩子。 摸着熟悉但又有些不太一样的火枪,摸了摸黄铜的枪机,忍不住笑道:“手里有枪,心就不慌。恁娘的,这英国的枪还真不错。当年跟着练兵使操练的时候,我们一开始拿的还是棍子。” 糖厂里的人既有枢密院这条线上的,也有皇帝亲军孩儿军这边的,但十七八个人大多都是刘钰带出来的。 有叫练兵使的、有叫学宫督办的,有叫节度使的、有叫鹰娑伯的,听着称呼,就能大约知道是什么时候去的威海、也就多半能猜到到底是因为立功被编入皇帝亲军的、还是靖海宫官学出身走参谋如枢密院路线的。 能被抽调蛰伏在南洋的,都不是寻常人。但张三彪这种战场走狗屎运击杀了小策凌敦多布的功勋,也不是谁都比得上的。他年纪最小,这里的人也都知道他的名字是刘钰起的,平日里众人也都对他多加照看。 枢密院派去的、在这里做头领的便笑道:“可惜了,三彪啊,你这原来是敲鼓的。这群人敲鼓可是没用。都没练过,听不懂鼓点。这仗,可不好打。” 张三彪也点点头,知道威海练兵最重要的就是队列和纪律,开枪反在其次。大顺军改后的战术体系,就是要求快速变阵和纵队高机动性,对齐射射速的要求并不是太高。 这些人要么是科班出身,要么是战场上活下来立了功被抽调入皇帝亲军的老兵,别看之前嘴上说的轻松、伏击一手,可其实一个个心里都没底。 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华人,短期之内很难成军。 “我二哥不是在军舰上做枪炮长嘛。他就说,军舰上的人,一个个好勇斗狠,可谁都知道,离开了伙伴,啥也不是。靠的还是整个的体系。他这个枪炮长不会开船、船长也未必会打炮。” “咱们这群陆军里的人也是一样。如今再无关张那样的万人敌,哪怕是军官,若是手底下没有一群训练过的兵,也啥也不好干。荷兰人这边经常训练,咱们也没炮,还真不好打。我们平准部之乱的时候,也是靠炮兵,说实在是,我还真没打过没有炮兵的仗。” 张三彪说他们这些人只能依靠现有的体系,又说没打过没有炮兵的仗,一字字正说在了众人的心坎里。 真正能打的也就他们十几个人,真要是有大顺新兵营的兵补充来,这些人都能当个连长。 可没有新兵,还要靠那些没打过仗、甚至没摸过枪的南洋华人,他们的手段就很难施展出来。操典背的熟、兵书读的透,可没有训练好的士兵,没有配套的体系,似乎什么都不好做。 枢密院那边的人忍不住叹息道:“怨不得自古以来用兵之强无有过于淮阴者,就是如此啊。淮阴侯能拿一群新兵蛋子打胜仗,这才是真正的过人之处。不过想想也是,我要是有这本事,我不就有淮阴侯的本事了?” “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硬着头皮上吧。朝廷那边的人应该很快就来的,在来之前,至少得打一场胜仗,叫荷兰人不敢动手,缩在巴城里。拖到朝廷的人来,咱们的事就算是办完了。” 宽了一下众人的心,众人也知道尽人事、听天命,一个个都安静下来。或是仔细检查自己火枪上的枪机,或是擦一下燧石试一试火星。 等到傍晚,黄班、连怀观等人带着的精悍之辈也都到了。 一进门,黄班就感觉出来这些人绝对是行伍出身的,身上没有那种他们这群混江湖的所谓悍勇之气,而是一种呆若木鸡的迟钝。 知道要和荷兰人干一仗,黄班手底下的心腹兄弟,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个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而糖厂里的这十几个人,倒像是大仗和吃饭拉屎睡觉没什么区别。黄班等人进来之后,他们还是淡然地在那擦枪,既不害怕也不兴奋。 一看这架势,黄班小声问连怀观道:“这几位兄弟,到底是什么来路?” 连怀观心知肚明,却只道:“我也不知具体的来路。但都是有本事的、为人也是性情中人,便结交了一番。” 黄班将信将疑,知道问了也不会说,便也不再多问,而是和枢密院派来的头目道:“这位兄弟,我已经把手底下胆气壮、练过几年的都带过来了。你看看如何?” 一旁正在那默默地用夹子融铅夹子弹的张三彪抬头打量了几眼,心道这些人可不行。 当年在威海练兵的时候,大人只说最好的兵,要练到呆若木鸡的程度。 啥叫呆若木鸡?肩膀挨着肩膀的燧发枪线列,铅弹一下子把同袍的脑袋打碎了,血和脑浆子溅了一脸,都要木然地听着鼓点往前走,看都不看一眼在一个马勺里搅饭的弟兄,这才是此时的强军。 这些人距离呆若木鸡可差得远了,和那群府兵差不多,打打顺风仗还行,真指望他们抗线对射,绝对不行。 那群府兵就是,打仗之前嗷嗷叫,抗线扛不住直接开溜,抢战利品一个顶三,追击溃逃的敌军一个人能砍的脑袋挂满马背,进攻不顺则跑的比谁都快。 枢密院那人更是科班出身,张三彪都能看出来的事,他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这时候也不好打击众人的热情,便道:“来了便好。摸过枪的找出来,把枪领了。” 说完,挥挥手,叫人抬来了枪。 黄班一看这崭新的火枪,再看看火枪上刻着他认不得的英文字母,心下更奇,心道这群人到底是何等来历? 不过肯定不是荷兰那边的,荷兰人没有理由搞的这么麻烦。抓人,只需要出台个法令:华人都抓。那依旧可以说,巴达维亚是讲法律的。 黄班自己摸过枪,自去领了一支,剩下一些人也挑出来一些摸过枪的。 “你们会用吗?这几日咱们就先在糖厂里,学学用枪,这里僻静,外面叫人看着,也不会有人发觉。” 说罢,给后面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做过斥候的提着枪便出去把守,行动起来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在行伍里混过的。 拿着枪的人,虽说都摸过枪,但未必摸得都是燧发枪,很多都是用过火绳枪、鸟铳之类的,这燧发枪只是见过荷兰士兵用,自己可还真不会用。 好在当初选的这个糖厂,连带着甘蔗园,都在郊区的偏僻处,外面有大片的树林,正可以遮蔽枪声。 拿出当年训练新兵的手段,免去了队列和纪律练习,只是交这些人如何装填、开火和瞄准。 ………… 城中。 巴达维亚总督正在听取连富光和威廉·克拉斯的建议,要擒贼先擒王,先把带头闹事的几个华人奴工中有威望的领袖人物抓起来拷打。 “总督大人,只要把领头的几人抓起来,剩下的那些人就是一群绵羊,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我们城内的人,都很支持总督大人清理乌衫党和无裤党的举动,这是维系巴达维亚治安的正确手段。” 连富光很认真地向总督提出了建议,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够让总督知道,他们和城外那些人虽然都是华人,但绝不会是一路人。 第二一八章 证明自己的忠诚 总督瓦尔克尼尔对连富光的建议不置可否。 现在的麻烦事太多,公司还在和大顺谈判。 之前谁也没想到,百余年前时候被巴达维亚的创建者彼得潘认为的“老实、胆小、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中国,居然攻打了日本,并且毫不费力地战胜了日本。 虽说当年新井白石新政之后,公司也打算对日本进行炮舰开关的,可除了一些诸如泡沫爆炸之类的财力因素外,在长崎的商馆也观察了日本的军事实力,认为虽然落后但也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 现在大顺打赢了日本,还有了一支虽然放在欧洲可能连丹麦、瑞典都打不过的海军;但在亚洲却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尤其是公司特使菲利普斯传回的消息,说是大顺有至少一艘重型战列舰,而且他们的“海军大臣”是个极度好战的人,并且对荷兰人充满敌意,是一个如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前的荷兰爱国者”那样的人物:狂热、无惧。 虽然,西王继承战争中荷兰被法国放干了血、这样的“爱国者”在七省已经凤毛麟角,被视作傻x,但瓦尔克尼尔还是很容易地理解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顺的陆军还是很可怕的,瓦尔克尼尔知道大顺和俄国之间的战争,也听说了大顺和瓦剌蒙古人之间的战争。 七年战争还未到来,蒙古骑兵的神话还未破除,俄国人经常带着土尔扈特部的蒙古人和瑞典人、波兰人甚至法国人打仗,荷兰人知道那些人是优秀的骑兵,而大顺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他们的汗国,陆军就不用想着和大顺开战了。 若是没有海军,还是可以在巴达维亚做一些事的。但现在大顺连海军都有了,这就让瓦尔克尼尔有些不知所措。 公司派他来,是默许他快刀斩乱麻,解决一下“多余人口”,从而顺利地完成转型的。公司对蔗糖业的前景十分不看好,而巴达维亚已经建成,这些当初必不可少的“华人”,似乎已经是多余的了。 虽然公司的那十七人绅士不想背锅,但暗戳戳地表达出了真正的意思:巴达维亚的华人是多余的了,但锡兰还需要大量的华人,最好是用居住证问题,将这些华人变为债务奴隶,送去锡兰,或者送一批去开普敦。 用十七人绅士的话来说:华人比起那些非洲的奴隶,更有价值。他们可以干许多技术性的工作,而不是只能在种植园;他们也更容易被组织起来,这得益于他们的政府经常组织他们服劳役。 变成债务奴隶,倒是简单。抓来那些没有居留许可证的,询问住了多久。一年两个银币,再加上居留许可证办证的五个银币,至少要欠七个银币。这些债务需要偿还,那就在债务偿还清之前当奴隶吧。 瓦尔克尼尔来到巴达维亚之后,也觉察到了这里的情况已经有些难以控制。 华人……人口太多了。 公司不欢迎非公司员工的荷兰人来巴达维亚,十分不欢迎。巴达维亚不是荷兰的,是东印度公司的自留地,这里的荷兰人人口只有不到一万,而城内的华人就有四五千,城外还有六七万人。 糖厂的生意不好,导致很多糖厂的奴工被放弃,自寻活路。这些人成群结队,已经有被组织起来的可能了。 只是……现在真就不好办了。 杀,不敢杀。大顺的“海军大臣”是个狂热的“荷兰爱国者”似的贵族,这种人又管着海军,最好不要招惹大顺官方出面。 而且十七人委员会给的要求是“既解决多余的人口,又千万不可影响对华贸易”。 这简直就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除非中国的朝廷里坐着的是个傻子,否则怎么可能既解决多余人口,又能丝毫不影响对华贸易? 连富光现在给出的建议是先把领袖人物抓起来,瓦尔克尼尔担心这会不会激化矛盾? 若是大顺没有海军、没有战胜日本的威势,他巴不得激化矛盾,这样就有借口镇压和屠杀了。 可现在,他不是太敢把矛盾激化。一旦矛盾激化,可能就难以处置了,他想等一等大顺那边的官方态度。 荷兰是讲法律的。 比如荷兰面对葡萄牙和西班牙等老牌先驱殖民国,国际法的先驱者格劳修斯就主张公海自由航行和自由贸易,大海是全世界的,贸易应该是自由的,而不应该被一国垄断;比如荷兰面对英国在东南亚的竞争,就主张“自由贸易是犯罪的温床,必须要保护垄断公司应有的利益”,在安汶岛屠杀了一堆英国人、葡萄牙人和日本人。 现在大顺有了海军,而且就吨位来看应该是亚洲第一。荷兰还是得讲法律,只是要考虑该讲什么样的法律。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拿出荷兰国家法先驱的《海洋自由论》,反对任何形式的炮舰外交?尤其是要反对大顺派军舰来南洋,对公司进行武力威慑和炮舰外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时候就尤其是应该避免把矛盾激化。 在巴达维亚的审判和抓人态度上,也要拿出尘封已久的救赎政府论,“上帝为一慈爱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够无条件宽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须让人们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实是很严重的,好让人们不再犯罪。惩处那些犯罪的人,只是为了让别人不再犯罪,如果能用爱与救赎让那些迷失的灵魂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未必一定要用重刑。” 现在的情势不比从前,瓦尔克尼尔看来,最好的结果,就是大顺承认华人是巴达维亚政府的人民,应该尊重巴达维亚的法律,默许他们将这些华人送去别处做债务奴隶。 至少,比华人起义、荷兰镇压、大顺终于找到了战争借口派军舰前来要好。海军未必怕大顺那支没有实战经验的海军,但陆军……是真的怕。那支能压着俄国人打、轻而易举灭掉蒙古汗国、击败日本武士的陆军,只要上岸一千人,巴达维亚就守不住。 但问题是,这些华人该怎么办? 之前历任总督,以及下属的各种官员,对华人都太“好”了。导致巴达维亚政府说什么,城外的华人都不会相信。 再说了,就算相信了,去做债务奴隶,哪怕换个名字换成“用劳动救赎自己的罪恶”,也并没有用。 犹豫了好一阵,依旧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连富光又道:“总督大人,我们中国有句古话,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用你们的话讲,人们并不去祈祷凛冬,但凛冬依旧会来。” “连怀观、黄班等人,举止向来不轨。他们是有野心的,难道会因为总督大人的仁慈,就不作乱了吗?” “对于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您的仁慈,只会让他们的野心更加膨大。城外那些人受到他们的蛊惑,所以才有了不满。” “您不去抓他们,他们一样会把乌衫党、无裤汉组织起来。到处犯罪。难道说,您不去抓他们,他们就不犯罪了吗?” 瓦尔克尼尔抬头看了看连富光,心想似乎是这样的道理。就像是战争爆发在即,总能找到借口。即便自己不想激化矛盾,可矛盾并未解决,糖厂依旧不能盈利需要裁员、华人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和下层荷兰官僚和城内士绅的联合盘剥也未减少。 如果说可以擒贼先擒王,先把几个在底层有威望的领袖人物抓起来,剩下的人也就会一哄而散。 没有人组织,这些华人就像是地里的土豆一样,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 “嗯。连上尉,你的话很有道理。之所以选派你作为华人的上尉,正是因为你知道如何做,才能保护同胞的利益。” “那些愚蠢的叛乱者,根本不在乎同胞的性命,他们不配作为一个人。这样的人在荷兰,一定是被砍掉脑袋分成四块,并且把肺挂到旗杆上的。” “你的作为,证明了你的忠诚。你的作为,也挽救了你的那些崇神贪财毫无道德的同胞。” “你是合格的甲必丹。” 连富光暗暗松了口气,瓦尔克尼尔又道:“你的糖厂转让文书我也看过了。我认为,你和发生在糖厂、殴打查居留证的执法人员的恶行,毫无关系。” “但是,你作为甲必丹,一定要密切注意城内华人的动向,如果有和外面那些叛乱者野心家勾结的,一定要及时汇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的同胞。” 连富光急忙点头。 “是的,总督大人。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一条臭鱼搅了一锅腥。我会将这些臭鱼都找出来的。” “那么,什么时候去抓捕那几个挑唆叛乱的头目呢?” 瓦尔克尼尔呵呵一笑,淡淡道:“上尉先生,请注意你的身份。这是机密,你不应该问。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诚,现在要做的,是让城内的你的那些同胞,证明自己对巴达维亚的忠诚。” 连富光连声称是,递上了糖厂转让的文书证明,倒退着到了门口,悄悄地退了出去。 出了门,长长地松了口气,想着这就回去把自己的弟弟先让仆人关起来,这个节骨眼,可千万别和城外那群人扯上干系。 第二一九章 椰林之城的枪声 连富光一离开,瓦尔克尼尔立刻叫来了军官,命令军官带领二十五名荷兰士兵、外加十名土兵,以检查居留证为名,逮捕连富光和其余雷珍兰们举报的“行为不轨”的在底层华人里颇有威望的人物。 想要在底层有威望,至少也得有一定的产业。或者说,能被雷珍兰、甲必丹们所知道的、并且举报的人,肯定是有些产业的。 甲必丹不可能认识连人头税都不交的穷人。 而且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只是讲义气、敢下手,但却没有产业的话,是没法做大哥的。 荷兰人人手不足,原来是有不少土兵的。但几十年前苏拉巴迪反荷起义,当地很多土兵的忠诚性受到了严重的怀疑,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手。 这一队士兵刚刚集结,在城里的角落处,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便悄悄退到了阴影处,阴影处还有一个没有穿黑衫的华人。 “我哥今天去总督府了。估摸着这些人就是去抓怀观兄弟和班哥的。你赶紧过去告诉他们一声。但也说清楚了,我哥也有苦衷。” “咱们在城外做事,只怕城里的人也要受牵连。我祖爷爷当年被荷兰人从澎湖抓到这里,做苦役十不存一总算活了下来,积攒了几辈子的家业,我哥也怕家业毁了,死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传信的人点点头,看在连捷光的面上,对连富光的作为不做评价。 知道连捷光要留在城内还要做别的事,自己便出了城,在附近的一处糖厂里和穿着黑衫的华人谈了谈,便牵来了马,朝着连怀观等人聚义的糖厂飞奔而去。 糖厂内,得到消息的众人也都兴奋起来。既然来的人不是很多,正可以干一票。 如今在糖厂聚义的这群人,整体上分成两帮。一帮是朝廷那边的人和连怀观的人;另一帮就是黄班的人。 这几天除了悄悄训练,就是讨论干起来之后该怎么办。 虽然连怀观说朝廷如今不一样了,都能因为琉球打日本,他们这些天朝子民朝廷不会不管的。 可黄班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并不是太相信朝廷。 枢密院这边派来的头目,在这里诨号叫牛二,非是真名。他是泰兴十一年靖海宫的老人,最早的几届生员。 自从刘钰卸任海军,在没有正式枢密院副使的职务之前就参与枢密院诸事,也对巴达维亚这边的人做过战略指导。 当时也是做两手打算的,一手是朝廷确定干涉,一手便是朝廷内部出现了纷争置之不理。 牛二接到的刘钰的信件和枢密院的密信,大意便是虽然朝廷不想让巴达维亚的事现在就爆发,时机未到。 但起义兵这种事,从来不是几个人就能拉起来的,而是被荷兰人逼出来的,真要到那一天,也不能束手就擒,等着被人砍脑袋。 但最好把事情控制在可控的范畴之内,最好妥协、谈判的准备。 所以牛二这边秉持枢密院的战略思路,决定干一票之后,向南转移,伏击荷兰人的追击部队。 一旦伏击成功,就向南撤退到格德火山地区,在那里啸聚山林,招揽部众,尽可能抵消荷兰人的武器优势,同时又对巴达维亚造成足够的威胁,只要拖到朝廷到来就好。 按刘钰给他讲的故事,奴隶、火山、反抗……牛二觉得自己要当斯巴达克斯了。 牛二科班出身,见识过正规军,也知道正规军和起义者的差距可不只是武器。 虽然有火山、虽然有奴隶,但终究起义者不是角斗士,而且没有一群想要“回家”的色雷斯人,反倒是这里的“色雷斯人”都想着“彼可取而代之”,根本不想回故乡。 对于攻打巴达维亚这件事,认为完全就是异想天开。 枢密院也是类似的意思,刘钰又是个自小接受过粗浅造反学的,直接指示往南撤退到火山地区,依托那里拖时间。 打出的口号是:废除人头税、废除巴达维亚土地法案、废除纳贡制,从而争取更多的华人和当地百姓的支持。 同时又不过度触动荷兰人的脆弱神经,也能将这次起义的受益者,从华人扩大到巴达维亚周边的大量底层人口。 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确信朝廷不会卖了他们,确信朝廷肯定会出面调停,否则格德火山距离巴达维亚太近,荷兰人定然是如坐针毡,肯定是全力围剿。如无外力支持,那是必定失败的。 而黄班这边,则对这一次起事过于乐观,认为“荷兰人压迫深重,只要义军一起,定然赢粮景从”。 虽然巴达维亚确实难打,这一点他也承认。但并不认为伏击完荷兰人之后,要退往格德火山地区,理由也和枢密院希望他们退往格德火山的理由一样,那里距离荷兰人的统治中心太近,而且山下的茂勿还是巴达维亚的避暑山庄所在地,荷兰人一定不会不管。 所以打完之后,应该向东去。 东边的淡目、三宝垄等地,华人也有不少,基础更好一些,距离巴达维亚也更远,回旋余地更大。 而且那边的马塔兰王国的苏丹,和黄班认识。黄班的爹,曾经在马塔兰苏丹国当过包税人。马塔兰苏丹国也向来对荷兰人的统治不满,退到东边,联合淡目、三宝垄、井里汶、泗水等地的华人,与马塔兰苏丹国一起反抗荷兰人的统治。 枢密院这边的牛二心里也清楚,在不知道朝廷一定干涉、或者说朝廷的目的并不是现在就推翻荷兰统治的情况下,黄班的策略更正确一些。 终究,牛二等人代表的是朝廷的利益,是长期目的。短期来看,并不和当地的底层华人的短期利益一致。 华人的诉求,可不是去锡兰去做苦工。可朝廷,却希望华人分散生根,将来朝廷大军一到,即可直接统治,省了移民这一步。 但现在时机不成熟,马塔兰苏丹国可不是一个靠得住的盟友。在这种不成熟的时机,就鼓动整个爪哇岛上的华人起义,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单就海军来讲,至少也要等到日本的赔款到位,计划中往海军砸个几百万砸出七八条74炮战列舰之后,才算是时机真正到了。 用海军内部私下讨论的话,距离下南洋的时机,还差500万两白银的军费。 两边的人这几日已经争论了几天,伴随着荷兰一小队士兵出城抓人的消息传来,这个悬而未决的争论就此停住。 “班哥,我看这事咱们先别争。先按我说的,干红毛鬼一票,干完后伏击他们一波。之后,咱们时间也宽裕了。是往东去三宝垄泗水;亦或是往南去格德火山,到时候再论。这时候论这个,不是时候。” 黄班也点头道:“正该如此。到时候再说。牛兄弟,非是兄弟我信不过我,只是你这个人不说实话,我看你可不是一般的下南洋的人,会的也不是江湖上的手段。我不止手底下这些兄弟,往东的井里汶、三宝垄等地,还有不少兄弟。牛兄弟既不说实话,兄弟我也得对身后的弟兄负责。” 牛二笑笑不说话,算是默认了。确实,他们这些人的手段,和江湖草莽人物的手段大不一样,从训练打枪就能看出来。 “这件事,日后再说。先把这一波红毛鬼干了。我看荷兰人在这里横着走惯了,他们是绝对想不到我们敢先开枪的。弟兄们正好也不擅列阵野战,就蹲伏在树林里,伏击一波。到时候,抓几个荷兰人扣着做人质,也让荷兰人投鼠忌器。” “我是怕荷兰人分而治之,以咱们起事而苛责城里的人,到时候城里的华人反倒怪罪我们。” 黄班哼笑道:“城里那群人,不怪咱们的永远不会怪,他们也有吃过苦头的,哪里不知道红毛鬼可恶?” “怪咱们的,便是咱们什么都不做,也会怪。不过牛兄弟既这么说,那就这么办。” 计议下来,就决定在距离糖厂一段路的一处椰树林附近,主动伏击这一波荷兰人。 里面既有参谋出身的,也有皇帝亲军出身的,打仗这种事自是熟悉的很,早早选定了位置。 牛二则带着张三彪等几人,做糖厂废弃后的准备,故意将一些英文的书信抖落到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又故意留了一支先装了铅弹、后装了火药的废褐贝斯枪。 ………… 带队的荷兰人领着两名见过连怀观、黄班等人的华人,朝着被举报为“常有可疑人物出没”的糖厂而去。 十名巴厘岛的士兵在前,后面跟着一小队荷兰士兵。 这里距离巴达维亚很近,士兵们走的很散漫,根本不担心会有人对他们不利。 上次虽然在糖厂抓人的时候出过事,但闹事的华人也没有胆敢主动袭击,而是带队的荷兰人索贿之后又打人引发的冲突。他们从未想过会在巴达维亚附近遭到袭击。 树林里,拿枪袭击的人并不多,除了朝廷这边的老手外,只有七八个草莽人物。 牛二知道,人一多,尤其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乱。 索性就让剩下那些人潜伏在后面,前面开枪袭击之后,再过去抓人。 等着骄横惯了的荷兰人进入了伏击圈,牛二放过了在前面的巴厘岛土兵,将手里的褐贝斯对准了队伍中的那个军官后面的一个人,这个军官要尽量抓活的,以便做人质要挟。 褐贝斯的枪口从树后伸出,牛二不禁想到了刘钰讲过的北美印第安人的作战方式,心想这也差不多了,这群人和阿美利加那群印第安人无甚区别,都是不能列阵作战的。 砰…… 他率先开了一枪,椰子林里顿时枪声一片。椰子林的枪声,打响了荷兰殖民地的华人武装反抗殖民统治的第一枪。 只是和那些为了彰显正义性的故事不同,并没有人站出来讲道理,也没有“在敌人没有开枪射击以前,不要先开枪;但是,如果敌人硬要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那么,就让战争从这儿开始吧”的故事。 反倒是二话不说,直接从树林里开了枪,还都是瞄着头打的。 第二二零章 怀疑对象 开枪的都是好手,喂火药最少的,也都是皇帝亲军级别的。即便手里的火枪没有膛线,这么短的距离,还是瞬间扫倒了十个荷兰人。 跟在牛二旁边的黄班,就看到牛二等人十分熟练到像是吃饭拿筷子一样,抽出通条,嘴咬火药包的动作一看就是不知道咬了几百上千次练出来的。 被伏击的荷兰人惊恐不已,好在军官没死,下意识地聚在了军官的身边,胡乱地朝着树林里还击。 荷兰军官怎么也没想到,在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的地方,竟会遭到那些胆小的华人的袭击。 高喊着让士兵不要开枪,看不到敌人胡乱开枪,装填又要将近一分钟,这不是等死吗? 然而这些殖民地的士兵可没有这么强的纪律,胡乱攒射之后,慌乱地在路边装填。 紧接着,树林里再度响起了枪声。 一群人端着插有刺刀的火枪就冲了出来,荷兰军官摸出腰间的短枪就想还击,但对面显然也有好手,砰的一枪先发制人,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黄班目睹了这一切,也见识到这些人抬手就有的手段,这些人肯定不是海盗,海盗可没有这样的手段,心下更是疑惑。 很快,巴厘岛的土兵扔了武器投降,后面传来一阵敲盆的咚咚声,一群手里拿着杀猪刀、长矛、竹枪的华人也一并冲了出来。 荷兰人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袭,也没想到对方不断有燧发枪,而且打得还这么准。 就像是在城里游行一样的行军方式,遇袭之后又没管住手胡乱开枪,在第二轮射击之后就已经崩溃了。 被真正打死的、当场死亡的倒也不多。可那些受了重伤的,这年月,再加上巴达维亚的炎热气候,多半也就等于死了。 举手投降后,一些华人抬着竹杠,屠户出身的华人拿出捆猪的手段,直接将被俘的荷兰人捆的结结实实。 剩下那些巴厘岛的土兵却没有捆扎,牛二走过去,找了个会当地语言的人,冲着巴厘岛的土兵道:“你们走吧,我们这次专打荷兰人。荷兰人也欺压你们,当年苏拉巴迪何等气概?你们就愿意给荷兰人当替死鬼?” 巴厘土兵一个个连连点头,心里却道,我们原本活得也不好,给荷兰人当兵,每个月还有军饷,难不成还回去王公做事累死累活?哪一个不是被王公们卖到这里的奴隶?当兵,总比当奴隶强。 牛二也根本没指望这些人怎么样,只是为了离间一下荷兰人内部的力量,至少让荷兰人对土兵产生不信任。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到一个土兵手里,说道:“你回去后,将这个给总督。走吧!” 收拢了一下战场,将武器收缴之后,叫那些土兵离开,将死去的荷兰人的衣服拔掉,用绳子挂在了树上。 目送那些土兵离开后,叫人把捆猪一样捆着的荷兰俘虏抬走,又将黄班、连怀观等人叫来道:“荷兰人必要再来,这里无险可守。咱们却也不直接撤走,而是鼓动众人趁夜,在城外举火,做出威胁巴城的态势。” “夜深之下,荷兰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敢贸然出城。后半夜就让散漫的弟兄们先往南边撤。” “荷兰人必以为咱们是虚张声势,但也知道咱们有枪能打,担心成燎原之势,必要派人追击。但又恐城中有变……也不会倾巢而出。估计也就百余人,若能再伏击一次,荷兰人暂时便无力出战了。” “届时,我等打出‘均田免丁税’、‘不纳贡赋’的口号,荷兰人必然大惊,担心燎原之势,定会从东爪哇调兵。” “东爪哇空虚之际,到时候是南下火山,还是东进三宝垄,就大有回旋余地。几位以为如何?” 牛二心道,朝廷只要管,那也就是这几个月之内的事,肯定很快就有消息。 若朝廷不管,却把我等扔到这里了,朝中那群鸟人又起了什么幺蛾子,那就只能靠自己的。 到时候,南下火山是死路,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东进,大不了自立为王便是。 鹰娑伯既关注南洋之事,即便朝中反对,他也必私下里支援,南下火山不靠海,鹰娑伯即便有心支援也无力,真要是朝廷变了主意弃了我们,那也正好调动一下荷兰人的兵力,在东边打开局面,等着鹰娑伯派人支援些枪炮。 荷兰人不得人心,牛二心道我在靖海宫也学过殖民统治之法,这荷兰的手段即便在殖民统治里也算是暴政了。 既有人心,只要给些枪,给我一年时间练兵,不求与青州军相较,但差一些亦足够了。凭某在靖海宫里学的本事,这等百里之地造反称王,亦非难事。 他还没察觉到靖海宫官学里潜移默化教的一些本事,拿来造反称王极为合适。只是在靖海宫学的太久,那些东西又都隐藏在正常的术器之下,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已经塑造出来,只是觉得适合而已。 这是最坏的打算。自己这些人蹲在这里好几年,真要是朝廷变卦了,弃了他们,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做点大事了。 黄班等人只是草莽豪杰,打仗的本事需要慢慢学,此时哪里知道“调动”、“声东击西”之类的手段。 略听了一下牛二的办法,登时惊为天人,赞道:“牛二兄弟这办法好。我等欲往东,却先假装往南。欲去三宝垄,却假装志在巴达维亚。这巴达维亚不可失,荷兰人又不得不派人守城,便无多余的兵力来围剿我等,只能从东爪哇调兵。” “马上就要台风天了,一旦将兵调来,再往回调可就不容易了。届时我们一路向东,拿下井里汶、三宝垄,联络当地的酋长,联而反荷,大事可成。” 牛二只是笑笑,心想最好不要这样,我还有家室在天朝,若能回去自是要回去的。可就算回去,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溜回去,到时候鹰娑伯定是要骂我几句窝囊废的,得干出几件大事不可。 这时候先稳住了黄班等人,尽量先拖延时间,最好是朝廷赶紧出面。 既然对面几波势力都同意这个想法,便开始召集那些在糖厂、甘蔗园劳作的华人,以及一起劳作做奴工的爪哇人。 大肆传播均田免人头税、免除贡赋、反对荷兰强制定价和垄断贸易等口号。 按照靖海宫官学交的那些东西,做事得先有纲领,知道要争取什么。当然,教的时候,是拿着大顺的开国史教的,名义上是为了“彰显本朝得国之正、太祖皇帝顺天应人、太宗皇帝审时度势知天下之大危在东虏而变口号、本朝之得天下,上应汉祖、下承明祖,正之正也……” 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但这时候,以史为鉴的这些东西,浸淫了十余年之后,情势一到,自是手到擒来,用起来无比顺畅。 ………… 巴达维亚城中,逃回去的土兵将信交到了总督手里,又将他们遇袭的情况重复了一遍。 只是,重复的时候,难免失真。 “那些华人的武器很好,都是上好的燧发枪,都佩戴刺刀。他们的枪手很多,至少有数百人。而且他们开枪很准,一次齐射就让队伍崩溃了。” “好几千的华人举着各式武器从远处冲了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中领头的一个,身材高大,手里不但有步枪,腰间还有短铳……” 瓦尔克尼尔听完土兵的复述,展开那封信,信上完全是用荷兰文写的,写的很漂亮,显然写信的人文化水平不低。 信上的内容,让瓦尔克尼尔忧心忡忡。 这封信像是一封谈判信,或者说是起义者的纲领。 如果信上只是强调华人的问题,那还好,可以分而治之。 但信上的内容,却是强调荷兰在整个爪哇的暴政,分析的鞭辟入里,连瓦尔克尼尔看的都频频点头。 从为了垄断贸易、减少丁香数量从而提高价格,导致的班达岛数万人的大屠杀和砍伐丁香树。 再到荷兰人对爪哇强制要求纳贡、再到征收人头税、总督上下贪腐横行、公司员工勒索贿赂、强迫种植、垄断贸易等等。 后面则是起义提出的纲领性文件,包括改革土地制度、废除人头税、废除巴达维亚的土地制度法、废除纳贡、废除贸易垄断和私人贸易限制、改革村社土地制度、反对包税制等等。 单就纲领而言,似乎可不只是为华人争取利益,里面并没有大肆传播民族和血统,可能是考虑到就算说了,城里的华人也不会和起义者站在一边,反倒是那些受到压迫的奴工和村社农奴、奴隶更有动力参与起义。 看过信,再联系到土兵的复述,瓦尔克尼尔几乎第一时间确定了,这群起义的人背后,有“境外的势力”参与。 但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排除了大顺在背后搞鬼的可能。 对大顺而言,如果有心下南洋,不用这么麻烦,而且也不可能提出这样的纲领,他知道大顺的朝廷,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而且,站在荷兰的角度,以己度人,大顺就算想要下南洋,那么也一定会延续荷兰的统治方式:只是让华人做一等人而已,剩下的纳贡、控制贸易、抓奴隶等,都会一脉相承。 人很难想象出自己没见过、没做过的事。瓦尔克尼尔也想象不出大顺搞殖民的手段,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什么叫朝贡体系。 以己度人去想,大顺喊出这些口号,那岂不是增加自己殖民统治的难度? 瓦尔克尼瓦很难想象,不抓奴隶、不抓奴工、不强迫种植、不屠杀焚烧减少产量,怎么才能赚钱? 那些起义者居然有优秀的火枪,而且训练有素……加上这些条件里还有允许自由贸易这一项,瓦尔克尼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欧洲的同行,他们才是最渴望在东南亚自由贸易的……哪怕闭关且颁布了《航海条例》完全垄断贸易的英国,在东南亚也绝对是支持自由贸易的,因为他们还没垄断东南亚。 法国、英国、西班牙、葡萄牙……都有可能,他们都乐于见到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崩溃。反正他们也得不到,只要乱起来就好。乱起来,他们的走私船就可以到处买香料,绕开荷兰的检查。 而大顺,是最不可能的。要么根本不管。 要管的话,大顺是此时唯一有能力赶走他们的,赶走就要维系殖民统治,怎么可能会扶植这样的纲领? 而且大顺对东南亚是否自由贸易,肯定是毫无兴趣。 自由贸易还是垄断特权,关大顺屁事?自由贸易也好、垄断专营也罢,不还是乖乖地来广东福建松江买茶买丝买布买瓷器买大黄? 倒是英法葡西,极有可能。 一瞬间,瓦尔克尼尔想到了英国人。 英西开战了!莫非……英国人想要攻占菲律宾,借此削弱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从而在击败西班牙占据菲律宾后为统治东南亚做准备?所以才借华人的手,搞乱爪哇? 若是这样,极有可能。 一旦攻占了菲律宾,在东南亚有了落脚点,肯定希望荷兰无力统治,从而扶植当地人反荷……英国人一百年前就干过类似的事,被荷兰人杀了一批退出了东南亚,这是故技重施? 第二二一章 不敢杀 英国人常干这样的事,前科满满,被巴达维亚总督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瓦尔克尼尔在从阿姆斯特丹调来之前,曾在锡兰和印度干过,和伦敦东印度公司常打交道。 尤其是现在伦敦东印度公司常驻广东的总代表法扎克莱,那是一个一直琢磨着挤压荷兰对华贸易的家伙。 对英国而言,可能并不需要统治整个东南亚,只需要扰乱荷兰打破荷兰的垄断就足够了。 瓦尔克尼尔很清楚东印度公司赚钱的诀窍,那就是垄断、物以稀为贵。 比如丁香和肉豆蔻,在安汶和班达产出量巨大。荷兰人自己吃不下来全部,当年英国人就悄悄过去买,从而和荷兰竞争,互相压价。 荷兰人的做法也是简单粗暴。 把班达岛上的人全部杀掉,放火把丁香全都烧了、砍了。任何敢和英国私自贸易的部落、酋长、村落,通通屠灭,一个不留。 整船整船的丁香、豆蔻,直接让海里面扔。这样一来,产量少了,价格自然就上去了,英国人倒是想继续买,可惜班达岛上的人都死光了,没得买,如此荷兰东印度公司自然就盈利了。 同样是一船货,一斤卖100银币,和一斤卖10银币,利润肯定不同。船就那么多,市场就那么大,产量当然是越少越好。 香料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一种树,只要气候合适,怎么可能没产量? 所以英国人也不需要占领东南亚,一方面现在英荷还算是同盟,另一方面占领了统治成本也不低。 只需要让荷兰人内部乱起来,无法做到对东南亚的管控,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绕开荷兰人私自交易,这就够了。 瓦尔克尼尔心里已经猜了个差不多,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找英国人算账,没证据找了英国人也不会认。 有证据也没用,荷兰为了废除英国锁国的《航海条例》,和英国打了三仗了,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关键的恶心之处,在于英国人可以这么恶心荷兰,荷兰却没办法用类似的手段恶心英国。 因为能用的早就都用上了,走私贩子一直在往北美的英国殖民地走私,被英国抓着就按海盗罪处以绞刑,可这也就是极限了,现在完全没机会煽动英国的北美殖民地独立,至少现在完全看不出当地有什么反意。 当务之急,是先扑灭这些起义的火焰。 不要烧起来,一旦烧起来,那些暂时臣服荷兰的苏丹国,也一定会借机反叛的。 此时巴达维亚的荷兰官员也都到齐了,巴达维亚城市评议会的人立刻就像瓦尔克尼尔建议,既然是华人闹事,一定要小心城里那些有居留证的华人里应外合。 现在应该用雷霆手段,把监狱里关押的之前抓的没有居留证的华人全部绑上石头,扔海里去,以防暴动。 同时把城里的这些华人全都看管起来,或者借着那些华人包税人造成的不满,煽动城中的爪哇人,把城里的华人都屠杀掉。 华人的甲必丹和雷珍兰,虽然挂着上尉中尉的军衔,但却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只能在外面候着。 真正核心层的荷兰人自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然而,瓦尔克尼尔立刻否决了这个可怕的想法。虽然他刚来的时候,想的比这个还要血腥,认为杀掉大半、剩下的运到锡兰和开普敦当债务奴隶卖钱。 但现在,伴随着大顺打赢了日本、战列舰水手在天津被刘钰带着打了荷兰特使菲利普斯之后,之前瓦尔克尼尔认为最简单实用的办法,如今就成了“可怕的、不仁慈”的想法。 “先生们,你们这样的想法是可怕的。看看他们的布告文书,显然这不是一场华人的叛乱,而是一场乌衫党和无裤汉掀起的起义。” “甲必丹连富光,早已经将那些华人中的危险分子报告上来了。现在的这一场起义,背后很可能有英国人的操控。” “很显然,英国人希望借中国的手,打击我们在东南亚的势力。英国人的作为,你们是知道的,联荷兰打西班牙、联法国打荷兰、连奥地利打法国……他们在岛上,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挑唆战争就好。” “如果我们现在对华人进行无差别的屠戮,这势必会引起中国的报复。先生们,至少两艘74炮战列舰和15艘五级巡航舰,以及可以轻而易举击败蒙古骑兵的陆军……我希望你们在给出建议的时候,认真考虑一下后果。” “尤其是他们的‘海军大臣’,是个狂热爱国者的情况下。英国人可以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和西班牙开战,那么中国为什么不会因为我们对华人无差别的屠戮而开战呢?” 瓦尔克尼尔并不认为大顺对东南亚有什么兴趣,但现在大顺很可能因此屠杀事件而开战,尤其是英国因为詹金斯耳朵开战的大背景下,舆情会发酵成别样的味道——蛮夷都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而且那还不过是个掉了个耳朵,荷兰人屠了好几万,我天朝就不管? 瓦尔克尼尔担心这件事会引来大顺的武装干涉和炮舰外交。 在没有绝对获胜把握的情况下,荷兰人很喜欢引用格劳修斯的海洋公约法,反对任何形式的炮舰外交;而在一百多年前的澎湖、舟山和澳门,荷兰人有很大的把握,自然支持任何形式的炮舰外交。 听到总督大人反对屠戮,有人便道:“总督大人,中国人即便有了几艘军舰,可他们的训练未必合格。实际上,五级舰凭借经验,战胜74炮战列舰,也未必没有可能。” 说话的这人,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几个有海军服役经验的人心想扯淡,什么样的船长,能带着五级舰,打赢三极舰?除非现在就集结所有在东南亚的船,拿出七省海军的看家本事,突袭威海港。 自信满满的那人继续道:“如果这时候不加屠戮,万一他们里应外合攻下了巴达维亚,那么这将是公司的巨大损失!” 说是公司,实际上不只是公司。 如果巴达维亚被攻破,这可不只是公司的巨大损失,而是每一个在这里的员工的巨大损失。 大顺这边运河海运之争,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荷兰这边成立对华贸易委员会,却依旧要绕个圈在巴达维亚中转,也是一样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道理。 所有来巴达维亚的人,都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发财,谁愿意来这种鬼地方?没有了巴达维亚,这些人的收入将要锐减,只靠公司的那点收入没人愿意来巴达维亚的。 总督可以允许每年两万银币的“合法额外收入”,在这合法额外收入之外,总督还会拍卖一些垃圾。 比如随便找个破瓶子,说要拍卖,想要拿到包税权的,就会认为这是一件宝物,五个铜子儿的破瓶子能拍到几千银币的高价,而这是可以合理走账的,不属于贪污和受贿,也不在“合法额外收入”之内;而包税权的包税,是要走公账的,和总督的腰包可没关系。 200银币包税走公账,1000银币拍个总督的破瓶子,你好我好大家好,公司总部的会计也查不出问题。 总督如此,往下也就可想而知,各有惯例收入。 再者,巴达维亚城里的华人很是有一些富豪,早就有人看着眼馋了。若是屠戮一波,就像是连富光这样的甲必丹,他家的庄园比总督府还要豪华,随随便便找个罪名就是几十万银币的收入,大家分一分,岂不美哉? 城里有居留证的华人,有七八千人。每个人每年能交得起2个银币的人头税,每人的总资产,不算那些甲必丹雷珍兰等富商,平均也有个一二百个银币。 七八千人,平均每个人爆200个银币,杀光之后就有将近二百万。大家分一分,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回荷兰了。至于巴达维亚以后怎么样,东印度公司将来会如何,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宗元的《封建论》里,就说过类似的问题。有人就说,封建世袭,可以使封建主爱护百姓,至少不会把百姓压榨的太狠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懂得细水长流;而流官则可能会来一锤子买卖,反正干完就走,日后和自己无关。 但瓦尔克尼尔作为总督,是要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的。董事会那群人是有司法权的,真敢触动了十七人绅士的利益,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而且负责的是总督,手底下的人最多也就是提个意见建议,最终拍板的还是他,将来秋后算账担责任的也是他。 考虑到大顺炮舰外交的威胁,以及英国背后挑唆中荷开战英国坐享渔利的可能,瓦尔克尼尔对这个想法极力反对。 “先生们,我作为董事会任命的总督,要对十七人绅士负责,对全部股东负责。” “你们应该知道,现在公司的财政已经很艰难了。” “自从我们那个傻乎乎的同胞用显微镜发现了更小的世界后,人体四液理论已经被很多人放弃了。而产自热带地区的‘燥性、热性’的香料,如今不再有药用驱寒驱湿的价值,人们消费的已经很少了。而且,我们不能像俄国人鼓吹大黄一样,因为大黄真的可以通便致泻;而‘燥性、热性’的香料一旦不用人体四液理论,就很难看出效果。” “香料不再作为药物,价格和销量都在下跌,公司在东南亚许多地方都在亏损。日本的贸易又被中国人取缔了,如果我们惹恼了中国,他们会立刻对我们实施禁运的。” “中国哪怕不出兵,只要禁运,公司的资金周转就会出大问题。年终分红的时候,董事会怎么向股东们交代?而且,你们也知道,国内很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蠢货,也在反对垄断贸易,认为应该允许所以荷兰人贸易,而不是只能是公司员工,这样的言论很多,也很能蛊惑那些蠢货。” “一旦年终无法分红,你们想过后果吗?” 第二二二章 也不想背锅 股份制公司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盈利。 无数股东盯着东印度公司的年终分红,东印度公司也过早尝到了金融的甜头,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放贷当中,现在公司的流水基本是靠收利息支撑着。 而且早就已经出现了三角债和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一边放贷、一边借款。 大顺掐断了荷兰的对日贸易,导致每年出现了至少20吨白银的现金缺口。 在荷兰、或者欧洲大陆,可以用债券支付。 但在大顺的广东、福建、江苏,当地商人可不认荷兰人的债券。 他们只认两种东西,黄金和白银,可能有时候也会认香料,但除此之外,别的就别想了。 正常来说,都是拿着大顺的生丝、巴达维亚的蔗糖,去长崎卖成现金。再用现金去大顺买瓷器茶叶丝绸,再运回到阿姆斯特丹,走完一个两年半的大循环。 现金——生丝——长崎换更多的现金——福建用现金买茶、买瓷——回欧洲卖出现金——回中国买生丝——长崎……这样的循环,需要两年半。 一旦现金流断裂、资金链出现了缺口,蹲在广东福建的欧洲同行竞争者们,就会像食腐秃鹫一般围上来。 奥斯坦德公司的教训,荷兰人记忆犹新。除了不会做生意的法国人,英、丹、瑞、葡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现在长崎贸易这个重要的现金流已经断了,如果大顺选择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禁运,公司很可能就会出现股东挤兑、股价狂跌的大灾难。 时代变了。 大顺不是前明,不允许在岸上进行贸易。 前明时候,荷兰人可以扶植海盗,劫持去往马尼拉的船,迫使中国商人不得不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大顺开放口岸,如果大顺选择对荷兰禁运,对大顺来说一点损失都没有:缺了你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伦敦东印度公司、丹麦亚洲公司、瑞典中国公司、普鲁士王家亚洲公司、法国东印度公司、葡萄牙的澳门等等。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江西的瓷器不愁卖,如此而已。 如果荷兰选择扶植海盗,迫使船只往巴达维亚贸易,那么这也不是明末英荷联手对抗葡西合并的日不落的时代了。此时若如此,英、丹、瑞、法、葡、西等国,一定会“捍卫东南亚的自由贸易与航路安全”,选择与大顺联合剿灭海盗。 历史上哪怕封闭的满清,搞五口通商,对外面的世界傻乎乎的所知不多,完全没有国际视野,也能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自己不得不把总督抓起来当替罪羊,就是担心对华贸易受到影响。哪怕当时的满清稍微有一点外交意识,真正懂得什么叫“以夷制夷”,当初的悲剧就不可能发生,即便满清的海军是废物。可这件事只靠“以夷制夷”就能解决,根本用不到海军。 大顺用海军,是因为大顺不满足于华人不被屠杀,而是准备经略南洋。如果只是为了确保不会屠杀,也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外交部一个贸易禁运警告、一个招待英国东印度公司使节的宴会就够了。 如今大顺的海外政府和外部视野,更让瓦尔克尼尔压力巨大,不敢轻举妄动。 杀人不是罪。在班达杀了七八万,不但无罪,反而奖励。 影响了股东的分红、影响了东印度公司的利润,才是死罪。 现在东印度公司的香料贸易已经撑不住了,再断了对华贸易,他这个总督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太清楚影响了股东分红会是什么后果了。 作为公司高层,以及祖父父辈都当过阿姆斯特丹市长的人脉,他知道公司的债务问题已经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大雷。 如今大顺这边,刘钰在借用西洋参的问题,破除旧的医学体系;西方也几乎是在同步进行,人体四液学说和阴阳五行差毬不多,香料产自热带,所以“燥性、热性”可以驱湿寒,也正是之前香料价格居高、销量极大的原因。 而现在随着瓦尔克尼尔嘴里那个傻乎乎的叫列文虎克的同胞用显微镜看到了更微观的世界,人体四液说也开始崩溃,香料的销量大受影响,同时咖啡、烟草等新的嗜好品填补了香料的位置,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只靠香料贸易,已经快要入不敷出了。 不是说香料一点不挣钱了,而是想要赚钱就得垄断;想要垄断就得军事强迫。 每年修堡垒、买枪械、干涉苏丹国内政、镇压连绵不绝的苏拉巴迪起义、巡查走私犯等等,这都得花钱。 就拿巡查走私犯来说,每年十几万银币花着,几处堡垒年年都要驻军、每个与都要巡查。 这钱要不花,英国人的船,或者大顺的海商,就可以直接和当地土著贸易,带走香料,和荷兰竞价。 英国人的德行,荷兰人知道。 中国海商的德行,荷兰人也清楚,当年养大后反咬了一口的郑芝龙,就是例子。海商在陆上是商,出了海就是一群野兽,能抢绝对不花钱、能走私绝对不纳税、能杀人绝对不手软。 荷兰的利润,来自于军事征服之下强迫纳贡制和绝对垄断权。缺了其中一条,在东南亚就赚不到钱。 现在这种最愚蠢的殖民地政策,已经开始出现反噬了。 瓦尔克尼尔来的时候壮志雄心想要快刀斩乱麻,伴随着真正目睹了大顺这几年的政策转变,他已经从横行无忌的螃蟹,变为了缩手缩脚的王八。 听着这些人的建议,瓦尔克尼尔心里明镜似的:你们的建议,当真是送死我来、背黑锅我去。到时候我这个总督因为对华贸易受到了影响,被十七人绅士团直接把我抓起来剥夺一切,你们倒是屠杀了华人拿着钱回荷兰做富翁了。 动之以情之后,瓦尔克尼尔也用出了东印度公司官僚体系里最常用的战术,踢皮球。 “这件事必然影响到对华贸易。如今公司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并不隶属于巴达维亚。” “这件事,即便时间上不允许请示十七人委员会的命令,也应该等待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从大顺的京城回来才能决定。” “我作为总督,依照公司条例,无权做出此等决定。” “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信赖我们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应该相信他们可以稳住城内的局面,而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再继续激化问题。” 把皮球用东印度公司越来越臃肿的机构和内部条例踢开,瓦尔克尼尔心想今天这件事,将来还是要把连富光当替罪羊的。 虽然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源于公司一贯的压迫政策、源于十七人委员会作出了错误的“蔗糖业扩张计划”、源于波斯出了个疯子、源于大顺这边居然切断了日荷贸易、源于历届巴达维亚总督默许华人奴工、源于巴达维亚的荷兰官僚贪婪无度…… 但是,十七人委员会不会承认这一切源于他们的错误,也不会承认公司的压迫政策有错。 最终还是要把问题安在瓦尔克尼尔的头上,在他们看来,明明是瓦尔克尼尔派人去抓人导致了起义。就像是罗马人认为如果斯巴达克斯死在了角斗场就不会有奴隶起义;就像是之前荷兰人认为早一点处死苏拉巴迪就不会有爪哇大起义一样。 所以瓦尔克尼尔也已经想到了自己如果被安罪名,要把连富光抓住顶罪,是连富光给予了错误的信息,导致了这场起义的爆发。 但现在,还不是抓他的时候。这时候还需要城里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们,稳住城内的华人。 所以此时他要说,要信赖我们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 总督既然都把皮球踢到对华贸易委员会上了,下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了。巴达维亚是地方政府,和“朝廷”的十七人委员会是有矛盾的,如果这件事处置不好,日后也是麻烦事,倒显得巴达维亚无视“朝廷”权威。 既如此,也只好将城里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请进来。 他们早已经守在了总督府的门口,一直等待着里面的消息,一个个全都忐忑不安。 既有担心城外起义会连累他们的,毕竟他们和自己都是华人;也有担心城外起义导致他们在城外的土地、糖厂等产业受影响的;还有担心起义成功攻入城中他们“均田均富”了。 就像是包税人不会喜欢皇明炎精起临濠、灭蒙元,时不时要怀念一下“大元治天下之宽”;巴达维亚的华人富商也一点不喜欢大顺统治南洋。 一来大顺是传统的天朝,不会允许搞这种容易出大事的包税制,他们此时并不知道开发虾夷的事,而且就算知道两者也多有不同,最起码的改土归流还是要做的,肯定不允许地头蛇统治;二来如果大顺统治了南洋,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也就失去了,巴达维亚多半要失去现在的繁华。 现在连富光等人听到城外起义有好枪、而且还伏击了荷兰人,最担心的就是大顺要来南洋,在背后支持,真要是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一方面是天然反感,另一方面是万一大顺赢了……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不说汉奸,最起码一个“仕任伪官”的名目跑不掉,到时候岂不是要把家产充公,全家流放到北海牧羊之地戍边? 想到这,连富光暗道,幸好自己的弟弟和城外那群人有勾连。若真是朝廷大军来了,我便说我与城中与红毛鬼周旋,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也。 之前还郁闷于回家之后没找到弟弟,担心荷兰人事后算账,牵连到自己。现在则庆幸于之前没找到弟弟、没有让仆人把弟弟关押在庄园里。 荷兰人这么可怕,不可战胜,城外那群人居然赢了一场?还打死打伤了几十人? 十几岁时候看那场行刑潜移默化灌输下的荷兰不可战胜的想法,在这场距离巴达维亚很近的伏击发生之后,虽未崩解,却也摇晃了起来。 这要不是朝廷下场了,那就有鬼了!连富光太清楚城外那群人成不了事了,因为他们没钱、没枪、空有一条不怕死的贱命,如何成的了事? 连富光不是瓦尔克尼尔,不能了解东印度公司和英法等国之间的斗争和龃龉,他眼里的世界一个叫荷兰,另一个叫天朝,他也只能往这方面想了。 只是,虽然他猜的正确,但想着日后的事,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与荷兰人提。万一天朝要是赢了,自己也好赶紧投诚,多留一条后路。 第二二三章 作孽则心忧 心里怀着两头下注的想法,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等着被荷兰人叫进去后,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还是“义愤填膺”地表达了对城外造反的华人的愤恨。 瓦尔克尼尔现在不想刺激这些华人官僚,城外的华人造反,城内的华人可能会有异动,还需要他们稳住城内的局势。 “上尉先生,我对你们的忠诚是绝对信任的。但必须要考虑城内可能混入间谍、煽动不明真相的华人一起掀起叛乱。” “鉴于此,我希望你们能够认真考虑清楚,怎么样才是真正保护自己的同胞。想要保护自己的同胞,这时候要做的就是不准城内的华人有任何的异动。如果有异动,那么总督府只能实行十一抽杀律了。” “而且,你们作为甲必丹和雷珍兰,有义务也有责任维护城内华人的安定。如果他们也参与了叛乱,那么作为包人头税的你们,当然是有责任的。” “可现在就派你们的传令兵,在华人社区内鸣金。若华人果真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这几日闭门不出,以免被巡街的士兵作为奸细杀掉。所有华人理应交出所有的武器,以证明自己和城外的叛乱者没有任何的勾连,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连富光对荷兰人还是相信的,至少没想过荷兰人起过大规模屠杀的想法。现在城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能知道,荷兰人的要求似乎也不高。 他正准备答应的时候,旁边的一名之前绕开了他悄悄向总督告密的雷珍兰,则壮怀道:“我们中国有句话讲,守土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等亦有勇力,手下也有一些悍勇之辈,何不组织起来一起参与守城?” 这个雷珍兰心里不是滋味,荷兰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用他们守城,可见内心还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 一时郁闷,似有些明白了古时那些被猜忌的将军选择自杀式的出征战死沙场以证明自己忠诚时的心态。 瓦尔克尼尔却摇头道:“你们华人都胆怯,根本不敢打仗。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外面的那些叛乱者不堪一击。” 拒绝了雷珍兰要求协助守城的请求,那名雷珍兰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连富光自有消息来源,知道这个雷珍兰之前绕开了他,绕开了他这个正式上级悄悄去总督那汇报情况,心里如何不明白对方想要借此机会取而代之? 但这时候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反倒是很郑重地说道:“总督大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参与守城的人混入了一些叛乱分子,他们此时一定会积极地要求参与守城。在他们防守的区域,只需要点上一把火,城外的叛乱者就知道那里防守薄弱,就可以从那里攻入。” 瓦尔克尼尔点头称是,心想我也正是提防这一点。这时候最积极的华人,未必是最忠诚的,所以既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忠诚,那就一概不用。 只要让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出面,让城里的华人都闭门不出就好。 这样,局势就可以掌握住,一旦要是守城不顺利,还可以用这些城里的华人作为人质。 就像是城外的叛乱者,用被俘的荷兰人做人质一样。 “就这样办吧。你们在城中先执行命令,之后不要回自己的住处,全部来总督府待命。” “是的,总督大人。” 都答应后,连富光等人便出了总督府。 召集了传令兵,拿出华人很熟悉的锣,沿着街猛敲。 一边敲,一边喊道:“城外正在叛乱,所有的唐人都有嫌疑。若唐人果真是好人的,可闭门不出,将家里的刀具全都摆放在门口,不准离开自己的房子。” “一会巡街士兵会抽查,若是家中有刀具没有上缴的,周围十户连坐!各家若听到了,赶紧关门!” 嗡嗡嗡的锣声在华人社区内回荡着,守法的华人纷纷关上了自己的门窗,多数人将家里的刀具都放在了门口。 他们只是小手工业者,小买卖人,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只要荷兰人的刀没砍在头上,他们也不会选择主动站出来为城外那些除了一条命和一把子力气、连丝毫小产业都没人的站在一起。 反正城外那些人若是“叛乱”成功,也不会为难他们,说不定还会因为都是华人而免除了他们的人头税。 他们渴望秩序,不管这秩序的主导者是谁,只要有秩序就好。 至于包税或者放贷的富人,则更是早早将家里的各种刀具都放在了门外,关闭好了门窗,对着家里的关公像祈祷着荷兰人快点平定叛乱,不要让叛乱者入城。 很快,原本热闹的华人社区,街道上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 折腾完这一切,已经接近傍晚。巡逻的荷兰或者爪哇土兵,分出了一百多人看守在华人的聚居地,担心在城中也有城外的接应者。 剩余的士兵,则守卫在城墙或者炮台、堡垒中。 起义者那边的牛二估计的没错,他们先发制人伏击荷兰人后,荷兰人的反应一定是先提防城内的华人跟着一起反叛,必然不会立刻出兵来攻打他们,而是要防备城外的起义者趁乱入城。 这就给了起义者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城外,一些人或是背着成捆的甘蔗、或是用扁担挑着仅存的行李被褥,在几个领袖人物的带领下,先行朝着茂勿方向前进。 留在巴达维亚城外附近的,只有二三百人。牛二考虑到组织力不足、军官人手不够,二三百人已经是他们这些的能够拉起来的最多人数了。 均算下来,一个受过训练的、或者当地有威望的,手底下就带着十五六人,正好管得过来。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今天荷兰人不会出城了,明天也不可能太早出城围剿,已经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城外的一处房子里,牛二和黄班等人在讨论明天的计划。黄班对于牛二已经相当佩服,从今天的事来看,牛二和他手底下那群弟兄,不但能打,而且显然是行伍出身的,还能把人组织起来。 尤其是断言今天荷兰人不敢出城,荷兰人果然就没有出城。虽然这只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科班出身的人都会这么做,但在黄班这等草莽出身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牛二兄弟果然神机妙算,红毛鬼果然不敢出城。” 牛二听到这个“神机妙算”的夸奖,脸上不禁一红,心道我可当不起这四个字,混了这么久连个参谋长都没混上,在威海那群人里我就是个中等人物。最优秀的或是在舰上,或是当初西征时候青州军参谋部里早混出了头,若是被同窗听到自己被这么夸奖,非要笑话自己不可。 转念再想,似也明白了刘钰平日一直说的话。这瓦尔克尼尔,也就是个三四流的人物,只是靠着背后的体系,可以压的偌大的爪哇、几千万人口老老实实。 自己也不过是个三四流人物,靠着学来的东西,一样可以弄得同样是三四流人物的瓦尔克尼尔头疼便是。 因为消息传递不便,枢密院那边只能给一些战略指导。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牛二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学来的本事,学以致用了。 “诸位弟兄,明日荷兰人也不会立刻出城,而是会派出斥候和小股部队,先侦查一下周围的情况。白天里伏击了他们一次,他们定然不敢再派出二三十人的小队。” “而若要大队出击,又需准备粮食等。我等趁这段时间,抓紧时间攻下茂勿,依托山区周旋。” “天朝太祖皇帝昔年出河南,取民心。如今我观爪哇之地,亦有可为河洛者,便是那片山区一直到万隆……呃,勃良安,亦可为根基。” 习惯性地用了威海那边地图的名目,赶忙改口。 “巴达维亚城高、荷兰人兵多,非可轻取,需得缓缓图之。若此时往东,荷兰人有军舰可以运兵,必然沿途封堵,又提防当地华人,此死路也。” “而勃良安地,荷兰人多用强迫种植制,当地人广受其害。可学天朝太祖皇帝均田免粮之故事,行仁政、揽人心。” “那里北上即是井里汶,西进可威胁巴城,东边的马塔兰苏丹国也乐见我等起事反荷,亦不会主动打我。当地又多产稻米,足以资军。” “总之,不管是攻巴城,还是东进,都不可急,需缓缓来。此时东进,死路也,荷兰人凭军舰运兵,借助堡垒固守,我等若久攻不克,屯兵于坚城之下,此兵法之大忌;即便攻克,淡目等地尽皆海港,荷兰人海军强势,亦不能长久。” 牛二自是深思熟虑,之所以考虑南下,除了那里是山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因为那里,就像是崇祯十二年的河南。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起来。真要是朝廷将来又废止了下南洋之策,东进之前,这万隆一代正是蛰伏练兵、壮大队伍的好地方。 ………… 城内,荷兰人一夜没睡。 一晚上城外火光冲天,时不时传来爆炸声。 有时候听起来像鞭炮,有时候又不像,完全闹不清城外的起义者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白天的伏击,也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压力,知道城外的起义者有火枪、而起可能有一部分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城。 第二天一早,等到浓雾散去,城里的荷兰人惊奇地发现,他们一晚上都在和空气斗智斗勇,外面根本就没有人。 折腾了一夜,总督只得下令士兵们先休息一个上午。 官员们抓紧时间了解昨天晚上的情况,一些小规模的斥候小心翼翼地出城侦查,巴达维亚的统治只有在巴达维亚城内是绝对有效的,城外连多少人口他们都弄不清楚。 很快,有人汇报了消息,说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许多的华人或者种植园的奴工,朝着南边逃去,可能有上千人。 并不是所有城外的华人都参与了起义,而是许多因为蔗糖贸易不振而失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这些人都是些悍勇之辈,平日里在糖厂就是不受管束的,自然行业不振的时候也是最早被开除的。 从传来的消息看,他们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很多认只是背着一些简单的行李,很多人空着手。 而且昨晚上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在巴达维亚周围,只有几十人、最多一百人,到处点火、放鞭炮,虚张声势而已。 瓦尔克尼尔听完这个消息,心头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向南? 不是往东? 东边沿海城市的华人不少,这些人如果不敢攻打巴达维亚,按说是应该往东去他们同胞更多的地方。 如果是往东,那倒没事了。沿途都有堡垒,而且巴达维亚有优秀的海船,凭借海运优势,只要井里汶、淡目等地的守军占据堡垒固守,没有大炮的起义者根本不可能攻下来。 到时候海军军队一到,起义就会镇压下去了。 可往南走……这问题就大了。 昨天看到的那封信,以及起义者提出的纲领性文件,都让瓦尔克尼尔感觉到这里面有一双幕后黑手在操控。 向南、向东南,是连绵的山区。此时叫勃良安,后世叫万隆。 这里,是东印度最早实行强迫种植制度的地方,此时称之为勃良安制,算是一个尝试挽救公司赤字的政策尝试。 而这种地方,也是最契合起义者纲领的地方。 所谓勃良安制,用后世的话,叫做“商业资本主义垄断下的变相农奴制”。 荷兰人强迫各个村社种植一定比例的欧洲市场急需的经济作物,比如棉花、靛蓝、木蓝、咖啡等。 比如这个村社,一年要缴纳100斤棉花,那么村社的社长、当地土著的贵族就得到了荷兰人的授权。 哪个村民要是不种,就要被绑在树上鞭打、行刑。 就瓦尔克尼尔所知的情况,当地的土著村长、社长等,可谓是手段残忍,丝毫不会顾及所谓的同胞情谊。 不听话的、不按时缴纳强迫要求种植的作物的,或是绑起来往嘴里灌牛粪、或是用绳子拴着两个大拇指吊起来暴晒、或是把衣服全都扒光扔进水坑里泡着直到浑身的皮都泡起皱。 有人若是带头闹事,当地的土著村长社长等,就会先把闹事的人打死,以儆效尤。 而在缴纳的规定地租之外,多余的,公司则以低价收购。 垄断嘛,这就是垄断的优势。 公司说多少钱收就是多少钱收,想卖给别人,没有人敢买,买了也运不出去。 而荷兰人又向来喜欢扶植中间商,比如让华人富商当包税人、承包人,去吸引底层的仇恨。 又或者,在强制种植的地方,给予中间人好处。 比如村社的社长,一年缴纳了100斤的棉花作为地租。 剩下的还有多的经济作物,荷兰会强制收购,然后按照收购的数量给予社长分红。 比如缴了100斤的棉花,这是地租,没有分红。但如果你能搞出200斤,这里面一百斤就有分红。 可想而知,那会成什么样。 村社社长肯定希望村社的百姓多种荷兰人低价收购的经济作物,这样他们才能拿到分红。 而百姓肯定不愿意种,因为荷兰人的收购价很低,还不如种点大米自己吃,可是村社的上层和当地贵族勾结荷兰人,凡是不听话的就打就杀。 再说当地村社的村民根本就没种过靛蓝,荷兰只管收,可不管你怎么种出来,也不会派驻村工作队去教怎么种,种了也不活,那就只能用家里仅存的稻米抵租子。 比如种咖啡,村民倒是学会种了。问题是咖啡不是拿着镰刀像是收稻子一样就收获了,得采摘,废的功夫极大。 摘的咖啡卖给荷兰人,还不如一斤稻谷值钱。其实就是明抢,但那又能如何? 村社社长为了分红,除了强制的地租之外,自是强迫村民种植更多的收购价比稻米还低的经济作物。 不听话的,就灌牛粪、吊拇指;敢出头的,直接杀死;逼到起义了,邀请荷兰人来镇压。 靠着这种制度,虽然暂时只是在万隆地区推行,但已经初步见到了红利,尤其是可以迅速转型适应市场的需求。 比如现在种植的木蓝、靛蓝、咖啡等,逐步替代了原本的香料,成为利润的重要来源。 可也一样,这种强迫带来的利润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此时的爪哇,有两个巨大的火药桶。 一个是和奴隶差不多的华人奴工和契约奴,既包括糖厂和甘蔗园里的,也包括香料种植园里的。另一个就是万隆地区的强迫种植制下的村社。 第二二四章 传统艺能 两个火药桶一旦合在一起,威力有多么巨大,瓦尔克尼尔是清楚的。 他很清楚公司的政策,但也知道公司不这么搞,股东就分不到钱、公司就得倒闭。 现在这两个火药桶有合拢的趋势,他不得不谨慎,也不得不小心。 点燃火药桶,需要一颗火星。 于是他把昨日被土兵带回来的信、以及起义者在城外散播的起义纲领又仔细地读了一遍,这种不安更加的强烈。 城外那些华人起义者的纲领,可不只是针对华人,而是要煽动一切被荷兰压迫的底层。 这就像是一颗足以点燃火药桶的火星,一旦烧到了万隆,必将燎天。 如果这次起义只是华人主导的、纲领性文件也是只针对华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瓦尔克尼尔根本不会太在意。 只是华人反抗的话,太容易解决了。 东印度公司的分而治之和中间商政策,一直很成功。 华人内部的有产者、无产者、有居留证者、无居留证者、包税者、被征税者、奴工、糖厂老板,根本就不是一条心,也根本不可能团结一致,完全可以轻松化解。 而且,东印度公司一直以来都是有意让华人富商做吸引仇恨的中间商。 比如包税、比如包收实物地租等等这些,使得很多人极其痛恨那些作威作福的高等华人。 很多事,公司是不直接出面的,而是外包的。包税的特点就是收多少全凭本事,没有人是拿着钱拍卖到包税权去为人民服务的。 东印度公司这是有意为之:直接统治,一旦反抗就是反抗荷兰;外包出去,自有华人富商吸引仇恨。 而且,华人有钱却没有枪,甚至不准华人当兵,一旦出事就可以靠这种故意制造的矛盾,引导受压迫者内斗。 如果只是华人的起义,瓦尔克尼尔确信不可能成功,根本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相反,完全可以利用之前故意分而治之的政策,让华人、爪哇人、华人上层、华人下层、爪哇下层等先打起来。 可这一次不管是从信件、纲领,还是现在的转移方向,都看得出来,这次起义的组织者是个有手段的、深刻洞察到了东印度公司在爪哇统治薄弱地区和关键矛盾。 到时候……转移到已经推广强制种植商业农奴制的地方,振臂高呼,砍死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勾连荷兰人的当地中间商和土著贵族,掀起一场底层的大起义,这麻烦可就大了。 如果是爪哇的封建贵族反荷,瓦尔克尼尔也不用担心。 历史经验告诉他,封建贵族的反荷行动,肯定失败。 一方面底层不会为封建主卖命;另一方面封建主有反荷的、也一定会有站在荷兰一边趁机打倒政敌的。 如果是单纯的爪哇底层反荷,瓦尔克尼尔也不用担心。 华人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地的土著贵族会站在荷兰一边,一起镇压底层。 如果是单纯的华人底层反荷,瓦尔克尼尔还是不用担心。 分而治之埋下的仇恨,会让爪哇人、高等华人与荷兰人站在一起镇压。 但唯独这种有明确纲领;要煽动底层奴工、奴隶、强迫种植制压迫下的村社农奴、被不公正待遇对待的华人中层……这就有些可怖了。 一旦起义者在万隆站稳了脚跟,既可以接到英国人从南边偷偷运来的军火接济、又可以背靠着马塔兰苏丹国,两边站在反荷的立场上是可以暂时合作的。 更为重要的便是强迫种植制,已经是东印度公司在爪哇重要的利润增长点,将来准备推广到全爪哇的。 本来就面临着蔗糖贸易不振、日本贸易被大顺切断的资金危机,如果再波及到强迫种植制已经确立的万隆地区……公司今年只怕要出赤字。 想到这,瓦尔克尼尔又将连富光等人叫来。 他知道中国在百年前历经过一次改朝换代,而且新王朝的建立者是反贼出身,他想要问问清楚,历来中国的底层叛乱者,都是怎么做的。 “我听说现在中国的大皇帝的祖先,也是个出身低贱的农民,作为叛乱者最终成为的皇帝。我知道中国历来对贵族和血统缺乏最起码的尊重,但是作为底层叛乱者,他们一般是如何做的,才能获得人们的支持?” 荷兰虽然也造过西班牙的反,但造反的领头人却是贵族。对于百姓造反这种事,瓦尔克尼尔还是不熟悉的。 连富光没有造过反,但最为一个华人,这些基本的东西还是知道的。 这是传统艺能,哪怕是小说、话本里,也都会说几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督会对这个感兴趣,连富光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底层的叛乱者一般先会怂恿一些活不下去的人反叛。反叛之后,一般会选择袭击富户,分掉他们的土地、财产和粮食。他们丝毫不懂得对私有财产的尊重。” “他们承诺以后会把土地分配给每个人,天朝历来是有均田的传统的。而且在叛乱的时候,为了蛊惑人心,就像是现在大顺皇帝陛下的祖先,喊出的口号就是均田免粮。” “不但要把土地均分,而且会免除所有的赋税。对于那些富户,一般也会杀掉他们,将他们的粮食、财物,分给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唆使他们跟随他们一起叛乱。” “往往可能一开始只有几千人,但几个月的时间就会有上万人甚至更多的人,参与到叛乱当中。” “比如攻下了这个地方,平日里谁最被人仇视嫉妒、谁拥有田产最多,就把他杀掉。把他的一半粮食收为军粮,另一半分给当地的贫苦者,在把贫苦者最渴望的土地均分。” 连富光只是很正常地介绍了一下历朝历代造反的路线,基本都是换汤不换药。 他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 但就是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便让瓦尔克尼尔更加担忧……这种造反的路线,正是他最害怕的。 爪哇的情况和天朝不同,土地的可买卖的私有制度还刚起步,还是传统的村社份田制。 但是,这些东西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万隆地区,荷兰人的军事力量不多,主要还是依靠当地人管理,那些管理者就算是半个农奴主了。 他们有公司给的低价收购的分红,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有钱有粮。 而当地的百姓则是多受压榨。 按照连富光说的历朝历代的中国的传统艺能,要在万隆地区站稳脚跟,实在太容易了。 甚至,连套路都不用换。 攻入村社,处死村长,宣布废除一切强迫种植制度、均田免粮废除实物地租,和一切奴役性的强迫劳动。 而且,万隆不是巴达维亚,当地的中间商也不是华人,而是当地土著。 起义者不用担心,当地的土著会因为高等华人包税等因素,而仇恨华人。反倒是会和这些起义的奴工一起,干掉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村长。 现在这支华人起义者,可以伏击荷兰二三十人的小队,这个水平攻占个村社简直易如反掌。 攻入村社后把那些平日作恶多端的人一杀,财富一分,肯定会有更多的人加入队伍。 至于当地土著贵族的战斗力,瓦尔克尼尔太清楚了,不堪一击。 正在忧虑这件事的时候,城外又传来了一个更加不妙的消息。 从那些“叛乱者”栖身的糖厂里,发现了一支损坏的褐贝斯步枪,以及一些英文的小册子。 这些英文的小册子的内容,都是些克伦威尔时期的激进派主张。 《英国被压迫贫民宣言》、《新正义的法典》等等,只是翻看了一个开头,就可以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又调查了一下那几座糖厂的买入时间,恰好是在英国煽动詹金斯耳朵事件造势的时候。 心里本就对英国人缺乏信任,内心之前也有判断,加上这支证据确凿的、不小心把先装了铅弹后装了火药导致报废的褐贝斯步枪,瓦尔克尼尔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英国人早就准备对西班牙开战了,所以才煽动国内民意引爆詹金斯耳朵事件。 为了将来攻占马尼拉后在东南亚立足,需要搞乱荷兰的统治。 为了让荷兰屠杀华人引来大顺的报复,故意培养的华人雇佣兵,煽动华人起事,而不是派人引导爪哇土著起义。 这里面每一步都是恶毒的算计和陷阱,走错一步公司就会万劫不复,英国人就可以在保持盟友关系的前提下,得到他们肢解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险恶目的。 在公司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瓦尔克尼尔深知一个道理:谁获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主使。 至于大顺,他看不出大顺能获得什么好处:如果大顺想要巴达维亚,直接开战就好,何必这么麻烦? 而且巴达维亚对荷兰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中转站;但对大顺来说,连个鸡肋都不如。 香料在安汶和班达;通往印度的通道在马六甲,大顺要巴达维亚干什么?自己中转瓷器生丝,绕个圈玩? 而且,起义者向南转移,意图占据万隆地区,显然也是为了在南部海岸接受英国的援助。 北边一线,荷兰人查的很严,沿途都有巡航的。 而南边,则没有什么城市。 英国人现在在东南亚只有最后一座军事基地,就是在海峡对岸南边的明古鲁。 前几年为了纪念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功勋卓著的名将丘吉尔,还将在明古鲁新修的城堡命名为万宝路堡——按照大顺的体系,丘吉尔获封的爵号是万宝路节度使、或者马尔伯罗公爵,依着意译和音译的区别。 而明古鲁,距离万隆以南的海岸,只隔着一道巽他海峡。 顺着他已经理出的思路往下想,越发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英国人在这里唯一的据点就是那了,也是起义者唯一可能接到外援军火的路径。 一群明显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雇佣兵,一群懂得政治学和有着深厚造反传统的民族习性的人,如果再拿到英国的军火援助,这将是东印度公司的一场灾难。 中国这边有造反的传统艺能。 英国这边有当搅屎棍的传统艺能。 两个强国的传统艺能全都压在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身上,当真是无福消受。 甚至很可能这些的往南走,就是去接收英国军火的。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定要趁着这些人立足未稳、还没有训练出一支军队之前,将其中的少数军事人员击溃。 好在现在他们刚刚起义,多数人连武器都没有,只要派出一支部队快速追击,应该很快就能将他们击败。只要将核心的军事人员击败,剩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传令,让在港口的军舰立刻起航,前往海峡南边,严查一切可疑的船只,尤其是英国人的船。” “让一个连的士兵即刻集结,准备追击,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后续部队整装、准备军粮,随后跟上。” 第二二五章 服从性测试 就在巴达维亚的荷兰士兵准备出动追剿的时候,几艘从天津来的大顺官船,在荷兰军舰的“护送”或者叫监视下,抵达了巴达维亚。 这一次和上次大顺的官船抵达巴达维亚不同,上一次那艘船根本不是来巴达维亚的,而是去瑞典哥德堡的,只是被荷兰人以检查海盗为名扣押的。 此番前来的船,船上有天朝皇帝的特使,就是来巴达维亚的。跟随前来的,还有赴京城谈判的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委员会的随从人员证明其身份。 船只刚刚靠港,巴达维亚总督就知道了消息,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气。 心想幸好自己没有把华人都屠掉,不然东印度公司今年的股价必要狂跌,到时候自己怕是作为第一责任人,非要被股东们弄死不可。 双方既已外交,即便实际上大顺只是在和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但既是皇帝特使前来,巴达维亚总督也只能亲自前往港口迎接。 当然,大顺也不是不想直接和荷兰政府打交道,问题是现在荷兰根本就没有政府,七省各自为政,既没有执政官也没有奥兰治家族的亲王统治。 大顺这边的官船一到,在巴达维亚总督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大顺默认了荷兰对东南亚的统治。本身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去京城,就是去谈这些问题的,现在应该是谈成了。 如果没谈拢,现在肯定不会派几艘船来,而可能是海军倾巢出动决战东南亚了。 “总督大人,出城围剿的连队现在继续出发吗?” 军官们听到中国大皇帝派了特使前来的消息,还是慎重地询问了一下总督的意见。 毕竟领头起事的,是华人,而且是华人里最为喜欢反抗的无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这些人很多都是这一辈才被送到巴达维亚来做奴工的,并不像是甲必丹、雷珍兰一样是在这里出生的。 而且荷兰之前也曾考虑过把这些人送回福建,所以这件事本身并不只是巴达维亚自己的事,这些人的国籍理论上还是属于大顺,即便交了人头税,拿到的也只是居留许可证。 瓦尔克尼尔略作考虑,点头道:“追击的连队照计划出发。告诉他们,一定要快,不要让那些乌合之众有机会喘息,更不要给他们打烂村社招揽贫民一起叛乱的机会。” “是!” 军官得令出去,瓦尔克尼尔心想,这些暴动的华人,一定要尽快肃清。这些人就是可以点燃爪哇所有火药桶的火星。 不过任何政府都不会喜欢起义和反抗,即便现在大顺的皇室也是出身低贱靠叛乱得到的皇位,瓦尔克尼尔认为只要说清楚这些人开的第一枪、武装叛乱,大顺那边也不会说什么的。 交代清楚了这些事,瓦尔克尼尔又叫巴达维亚评议会的成员、以及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一起,前去码头迎接中华大皇帝的特使。 又有人问道:“总督大人,是不是将城里的军队集结起来,去码头恐吓一下中华皇帝的特使?就像是在长崎的商馆记录的那般,日本人用武力恐吓朝鲜人,从而占据谈判的主动?” 瓦尔克尼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提议的人,讽刺道:“你是说,靠巴达维亚的450名欧洲士兵和300名爪哇土兵,去恐吓一个打赢了俄国、灭亡了蒙古人的汗国、刚刚侵略过日本的、拥有至少二十万精锐陆军正计划联合瑞典对俄开战、让俄国人惊恐于大炮数量和后勤能力的帝国皇帝的特使?” “在阿姆斯特丹,或许可以用阅舰来威慑。但在天津,他们有自己的战列舰。而巴达维亚有什么?靠几艘武装商船来恐吓一个拥有至少两艘战列舰的帝国?就像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男爵,拿着一条天鹅绒毯子去奥斯曼苏丹的宫廷去显示自己的富有?” ………… 船上,在日本立了功的史世用,正是这一次特使的人选。 之所以选他,主要就是皇帝心里明白,出洋的华人对朝廷未必有太多敬畏。 有点像是“王者不治夷狄”的意思,派个正规科举出身的,不知变通,非要求出洋的华人遵守礼法之类,又觉得出洋的华人是自弃王化,很可能导致人心不向朝廷,反倒不如不派。 史世用一来在日本日久,算是接触过在海外生活的华人,知道他们的心态。二来皇帝很清楚,除了派去的枢密院和孩儿军的人,当地华人领头的,必是江湖人物,史世用也更容易和他们打交道。 再者也就是皇帝一直忧心的那件事:面对一些前所未有的新事物,现在还真就只能派一些和刘钰走得近的人去办,别人去办不知道会办成什么鬼样子。 太激进的,总想着学班定远,去了之后说不定就要干一番大事。 太迂腐的,老觉得海外华人就是一群自弃王化、放弃祖宗的人,和自己没关系,而且对于底层起义也绝无好感,指不定还会顺着荷兰人一起认为杀得好。 史世用在日本多年,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证明了自己绝对忠诚,皇帝也可以提点一下他告知一下朝廷下一步的打算。 知道打算,才能把握好做事的度。 史世用也知道,自己这个特使只是来拖时间的。真正要来的钦差,另有其人,但现在不会来。 船还未靠港的时候,史世用就发现了荷兰军舰的调动,几艘战舰正要起航,他就猜到可能是出事了。 毕竟他也在威海逗留过一段时间,虽不是海军的人,但海军内部的一些事大约也知道一些,海军操练和出击的状态还是分得清的。 “莫非已经来晚了?” 想到这,史世用不由有些忧虑。 临行之前,皇帝大概告知了他一下细节,让他和齐国公那边去谈一些具体的手段。 齐国公也将朝廷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告知了他,从外交部找了会一些荷兰语的人,以及一名勋贵子弟作为他的副手,一同前往南洋。 他知道朝廷要的局面到底如何,现在看到荷兰人的军舰调动,自是以为巴达维亚周边已经起事。 内心自是佩服这些有血性的汉子,但站在朝廷这边,也知道这时候起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甚至朝廷为了下南洋还要再准备一段时间,只靠当地的华人百姓,也难颠覆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统治。 伴随着船慢慢靠港,史世用一眼扫到了码头上站着的几个华夏衣冠的华人,心想应该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么严重吧? 船上,衣着光鲜的孩儿军开始下船列阵,三百余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材高大的士兵,作为这一次天子特使的仪仗,关系到皇帝的脸面,自是不肯输给别人。 都是身家清白;祖上出身自现在的天保府、天波府、天保县的西北壮汉,之前一直在威海大营跟着训练,日后若是皇帝有意乘船出巡是要随船的。 这些人先下了船,列成两列,仪仗吹敲着,史世用和副手等一行人缓缓下了船。 跟在瓦尔克尼尔身后的连富光,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朝廷的陆军,和戏文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因为是要做仪仗的缘故,即便手里拿着的都是带刺刀的火枪,可身上的衣甲依旧是旧体系下的皇帝亲军孩儿军的甲胄,虽然打起仗来这甲胄并没有什么用也防不住一两重的铅弹,可看起来着实威武。 连富光见多了荷兰兵和当地的爪哇土兵,只论身高,就和这群大顺这边挑选出来的壮汉差得远。 如今在东印度当兵的一代人,都是荷兰灾难年之后出生的。英法联军攻到了阿姆斯特丹,荷兰人自己掘开大堤防止阿姆斯特丹被攻占,自此之后荷兰的黄金世纪就算到头了。 之后又经历了南海泡沫、七省自治、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被法国人放血、财富过度集中在上流社会手中等等缘故,能来当兵的都是些社会的底层,而且是灾难时代之后的社会底层。 这时候荷兰的平均身高也就1米63,荷兰人身高突飞猛进,还要到一百年后的1848欧洲的那场巨大的革命之后。荷兰也爆发了革命,财富有一小部分流向了底层、加之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力进步,荷兰人的身高才开始突飞。 听起来很玄幻,似乎有钱就能长高。但现实就是如此玄幻,有钱和社会财富稍微重分配是真的可以长高的。 而大顺这边则是募兵加世兵的双重制度,皇帝亲军的人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出身、亦或者当年百战老兵的后代。吃喝不愁有财政养着,专门就是为了当兵的,大顺又多以前朝为鉴,知道一定得让当兵的有饭吃,这种做仪仗的兵自是人高马大。 论及高大,荷兰人尚且不如,那些爪哇土兵更不用想。连富光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对中国的了解,仅限于父辈的传说、戏剧、话本小说和一些传闻,如今真正看到了大顺的士兵,几乎颠覆了他之前的种种想象。 其实这并不是大顺最能打的部队,但绝对是看起来最好看的部队。此番来南洋,大顺这边本就是让人看的,也正合所用。 史世用等人缓缓朝前走了几步,身后的随从急忙搬来了香案、香炉,一声号炮响,看得瓦尔克尼尔等人一脸懵逼,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跟在史世用身后的一名宣读官,从捧轴官那里取来了圣旨口谕,这是朝廷有意设计的一个“服从性测试”。 在不提前告知的情况下,看看当地在荷兰那边做官的华人,是否还把天子放在眼里。 第二二六章 打渔杀家 瓦尔克尼尔不知所以然,只觉得这又是古怪的东方传统,有点异域风情,看起来倒像是某种巫术仪式。 殊不知大顺这边的百姓,看那些教堂做弥撒、出殡时候唱圣母祭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连富光不是大顺出生的,一辈子都被去过大顺。 可是平日里话本、戏曲、故事也听了不少。就在香案摆出、宣读官将明黄色的卷轴展开的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在了地上,就像是每年祭祖时候跪的姿势一样,俯于地。 旁边的几个雷珍兰也几乎是同样的动作,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士兵之后。 “……朕亦知尔等出洋,实属无奈,求谋生计尔。当日之泛洋,原为觅食,人虽在王化之外,亦皆朕之赤子……” 一通宣读之后,连富光就学着戏文里的模样,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动作相对于朝堂里的人很不规范,口号也也完全不合规矩,但皇帝身边派来观察的人还是记在了心中,颇为满意。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对于天子的权威,还是印在脑子里的。 瓦尔克尼尔也不知道圣旨上到底说了什么,看着这些挂着荷兰官职和军衔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跪拜异教徒皇帝,心中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华人在巴达维亚是很排外的,有自己的圈子。6年前巴达维亚大瘟疫,传教士按照新教的规矩做了祈祷仪式,华人虽然也参加了,但显然参加的不那么虔诚。 最后上上任总督德克·范·克隆死在了那场瘟疫里,就有人评价说范·克隆总督的死,显然是因为那些偶像崇拜、崇神贪财的民族的人祈祷的时候并不虔诚和用心,并且用他们自己的仪式为总督祈祷,导致了上帝发怒。 虽然这只是个抓捕华人往锡兰和开普敦送去当债务奴隶的一个“名正言顺”和舆论造势,但瓦尔克尼尔也习惯了华人与荷兰人文化隔阂的一些奇怪举动,比如祭祖等。 他倒是没觉得这些人一边挂荷兰的军衔、一边跪拜中国的皇帝有什么不对的,在他看来就和祭祖差不多,属于一个奇葩的仪式。 等到有人将圣旨的大意翻译过后,瓦尔克尼尔心里更是轻松。 看来大顺这边真的是默许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了,巴达维亚是王化之外嘛。 里面的意思也明显就是说要这些华人遵守当地的法令,不要作奸犯科之类。 人群里也有荷兰人认出了史世用,这荷兰人当年在长崎商馆干过,去参江户的时候在江户城里见过史世用,没想到在这里会再度见到。 也知道此人应该是大顺宫廷里的人物,也可确定这一次派出的级别算是给足了荷兰东印度公司颜面。 猜也猜得到,一个久居江户的间谍,在大顺内部的地位至少不会太低,这种人亲自前来,足见大顺的态度。 这边的圣旨口谕宣完,史世用也按照外交部交的荷兰人的礼节和总督见了礼。这是大顺内部才懂的一种暗示,暗示就是这里是天朝之外,如果是天朝之内莫非王土的地方,是不会用他国礼节的。 瓦尔克尼尔看不懂这个儒家文化圈的暗示,史世用这么一弄,倒像是给瞎子抛媚眼。 两边略说了几句,就邀史世用的人前往总督府。 沿途走了几步,史世用就让通译问道:“听闻巴达维亚唐人极多,怎么街道上不见唐人的踪迹?” 瓦尔克尼尔知道这终于还是问到了棘手的现实,只好仔细地站在了殖民者的角度去解释了一下。 “特使先生,可能您并不清楚。从前几年开始,大量的唐人无业贱民,身着黑衣,我们称他们为乌衫党。他们不务正业,没有工作,在城中闲逛、抢劫、偷窃。” “我想,在这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被允许的。为此,巴达维亚为了治安和安定,不得不抓捕他们。” “抓捕之后,他们属于没有居留证的人,按照法令,是要被送去做苦役的。” “上帝为一慈爱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够无条件宽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须让人们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实是很严重的,好让人们不再犯罪。因此祂让基督来到世上公开地为我们受苦而死,来承担我们犯罪应有的后果。但显然,这些唐人不信上帝,不知道基督为人类所受的苦,所以才要让他们服苦役,从而让唐人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实是很严重的。所以……” 通译刚翻完这句话,史世用哈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在日本也住了几年,可是我听说你们荷兰不是都脚踏圣母像、连商馆都要用日本的年号纪年。原来你们也信基督啊?” 他是听不下去瓦尔克尼尔的扯淡了,即便身负使命,可那股子小时候在市井间养成的习惯又岂是这么容易改掉的,下意识地就揶揄了一句。 瓦尔克尼尔被顶的半天没说出话,好半天才道:“总之……就有人造谣,说是我们将那些犯罪者装到船上,半途就丢到海里了。这样的谣言传播的很广,之前我们搜查一些犯罪者的时候,执法人员遭到了唐人流氓的殴打。” “巴达维亚政府是希望磋商解决的,但是那些唐人中的罪犯,居然伏击了总督府派去的执法人员。打死了十余人,穷凶极恶,甚至要攻打巴达维亚。” “考虑到唐人中的一些流氓和不安定分子隐藏在城中,可能会有正式的身份掩护,所以我们下令让唐人都紧闭门窗,不要随意在街上走动。” “我想,这是任何一个政府都会做的决定。难道在贵国,有反叛者进攻的时候,你们也会允许人们随意上街吗?” 史世用心道,你既扯淡扯什么判刑是为了基督,老子虽没读过几本书,但基本的淡也是会扯的,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下简单的词,便道:“非也。古人云: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这个……呃……”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连忙接话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副手既是外交部的勋贵庶子或次子出身,武德宫里也学过几年,最起码的《孙吴列传》里的经典一段还是会背的。 史世用点头道:“然也。巴达维亚背靠大海,城防坚固。若能修德,则有山川之险、人心之附,何畏叛乱?若不修德,纵有险地,亦不可守之。难道巴达维亚素来对唐人多有不公,是故担忧城中唐人起事?” 简单的几句话,倒是没把通译难住,却让瓦尔克尼尔懵了。通译也秉持着人名地名尽量音译的原则,洞庭彭蠡、河济泰华的东西一翻,自是缺了那股子味道。 好在翻译后面选择了音译,将修德的大意翻译了出来。 史世用又冲着北边拱了拱手道:“我太祖皇帝,起义兵而有天下,这就是因为前朝不修德,举国皆敌。既说那些人作奸犯科,需要先想想,为何他们在天朝就是良民,到了这里便要作奸犯科?” “是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亦或,尔等不修德政,压迫甚重,乃至其不得不反?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逼迫的天子赤子竟要做出起义兵的事?” “天子命我前来,正是要问个清楚。” 大顺有自己的政治正确,这和大顺得国的过程有直接关系。 虽然说其实李家皇帝也不喜欢百姓造反,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合法性问题,在这种事上也只能采取“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态度。 活不下去造反对不对?当然对,不然大顺的合法性就有问题了,李家就是一群反贼了。 但是,具体到大顺这边的起义,那就要具体来说。大顺也不多个蛋,农民起义当然是有的,抽象的肯定之余,具体必然是否定的,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凌迟的也一样不手软。 汉文帝时候,尚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可以不争论。可大顺这时候儒家已经成为唯一的思想,那就只好搞这种抽象具体的双标。 问题是这里是南洋,不是大顺。华人造反,皇帝手里有海军,自信将来控得住,这时候自然肯定是要先问一问巴达维亚政府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同舟皆敌? 这话还是在天朝的那一套框架内说的,连富光等人听得懂,也觉得这么问很正常,甚至正常的思维都该是这样的。 实际上这一套框架,历朝历代说都没啥问题,只要控制在“反贪官不反皇帝”的角度上,各朝对“鼓动造反”的书、戏文一般都是相对宽容的。 但宽容的前提,是不能触动制度本身,是要在制度框架内,适当允许杀个贪官污吏,等着青天大老爷或者钦差大人来查案。 反框架本身,不允许。在框架之内追求框架内的正义,允许。毕竟陈涉还是《世家》、黄巢也有《列传》,这属于官方认可的王侯将相级别。 史世用本就不是科举出身的,也不是读过太多书的,今日来听到城外有人起事还干掉了十几个荷兰人,内心自是赞许这群人果然有种。 瓦尔克尼尔只好解释了一下,说这是征收人头税引起的。 史世用哈哈一笑,和身边的人道:“我读书少,倒是想起了一段戏文。” 随后笑着念白道:“我来问你:这渔税银子,可有圣上的旨意?”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也不是读多少圣贤书的,这年月也没太多的娱乐活动,这种经典曲目,当真如同样板戏一样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下意识地接道:“没有。” “户政府的公文?” “也没有。” “凭着何来?” “本县太爷当堂所断。” “敢是吴志球那厮?” “要你叫太爷!” “吊!你回去对他言讲:渔税银子,免了便罢……” “要是不免?” “大街之上,撞着于俺,俺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他的眼睛,泡烧酒喝!” 身边的一个随从也跟着凑趣,尖着嗓子细声道:“女儿家不好杀人。但爹爹杀人,孩儿站在一旁,与爹爹壮壮胆量,也是好的……” 念白罢,几个人便吼了几句秦腔的《打渔杀家》,列阵的士兵自是听得懂,齐声叫好。 写水浒后传的陈忱,明末顺初的人,大顺自是有《水浒后传》的,只是后半段略有不同。 历史上的版本里,是“赵良嗣向宋王献【联金抗辽】之计,引起后患”;而大顺这个版本里,是“蔡京向宋王献【联金灭寇】之计,引起后患”。那贪官恶霸的名字,也从吕志球、丁自燮,改为了吴志球、洪自燮。 瓦尔克尼尔虽不懂这戏文的背景,却也不是傻子,自是听得懂这里面的逻辑,把渔税完全可以无缝切换成人头税。 又心道这果然是个野蛮的民族,他们的戏剧里居然鼓动女人也杀人…… 史世用唱完心中舒畅之际,笑道:“这不就是个《打渔杀家》、官逼民反的故事吗?我问你,这人头税和拘留证税,可有荷兰国王的王命?” 瓦尔克尼尔心道荷兰现在没有国王,却不好解释,只好道:“没有。” “可有荷兰户政府的公文?” 瓦尔克尼尔心道巴达维亚不归七省管,是公司财产,财政大臣算个屁? “也没有。” 史世用几乎还是刚才兴起时候唱戏的神情,问道:“那凭着何来?” “前几任总督的命令。” “这就是了。既没有国王的王命,和没有户政府的公文,这税就不该收嘛。我看,这丁税银子,便免了罢!” 第二二七章 两头下注 史世用说的是“便免了罢”,却不是“免了便罢”。 后者暗含威胁,下一句肯定是要问一句“我就不免,你待如何”?但前一句,只是请求。 瓦尔克尼尔心里也算是有底了,谈判扯淡,没有上来就亮底线的。上来就说的东西,肯定是无所谓的条件。 不过大顺这边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也不能知晓,还需要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公司的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详细说一说才能决断。 于是按照正常的流程,瓦尔克尼尔只说这个问题可以商量,但考虑到大皇帝的特使往来疲惫,建议他们先休息一天,明天再谈。 史世用也知道,自己来就是给荷兰人送钱的,也没指望能把这钱免掉。荷兰人既说要让他先休息休息,显然这是要汇总一下在京城的情况。 “好吧,既如此,那就先休息休息。不过我们既然来了,这当地的天朝海外遗民,也需让我们见一见,宣读一下皇帝的口谕。” “特使先生,请恕我直言。现在你我双方并未达成任何的协议,尤其是在人头税问题上。我不希望您现在就给那些唐人一个我们不可能答应的好处。毕竟,这里是巴达维亚,并不是北京城。你们的皇帝,并不能管到这里。我们也不是你们的朝贡国。” 史世用心道,怪不得天子不用那些科举出身的人来搞外交,是真搞不了。若是个读圣贤书的,只这一句话,就该拂袖而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天朝的法理和底线。王者不治夷狄也不是全无道理,用在这地方,也算合适,想搞外交,就不能苛求对方守礼。 再者荷兰人也真是一群王八犊子,史世用心道当初澳门的传教士阻止你们入京请求贸易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这时候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些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一眼。 一眼扫过去,连富光不敢和这目光触碰,心急火燎地琢磨着对策。 他不知道城外的起义和朝廷有无关系,但猜测可能是有。 也知道今天总督让皇帝特使休息,就是自己表忠心的一个机会:选边站。 要么,安安静静的做巴达维亚的甲必丹,下午老老实实在庄园里坐着,或者在总督府听差。 要么,应该组织那些雷珍兰们,宴请这位从京城来的特使大人,以证明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 但前者,天朝这边会把自己看作“心向伪职”;后者,荷兰人会把自己看成“忠心可疑”。 无论怎么选,都很难受。 不是心理难受,而是现在很难讲将来谁会赢。 站荷兰那边,若是大顺赢了,自己这点家产肯定要充公,再罚自己去北海戍边。 站大顺这边,若是荷兰赢了,自己这点家产肯定要被没收,再罚自己流放开普敦。 焦急之际,计上心头,忙道:“总督大人,天朝皇帝的特使前来,士兵跟随,恐怕不能习惯巴达维亚的气候,也不习惯荷兰式的房屋。” “我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庄园,一切都是按照江南园林的布局,有正堂、侧厅和厢房。可以将他们安排到那里居住。正好,我作为甲必丹,要在总督府候命,不能回庄园居住。” “而且,总督大人,依照中国人的习惯,皇帝陛下的香案一定是要摆在正堂的。如果是荷兰式的房屋,没有正堂和厢房的区分,也确实是没有办法招待特使的。” 他没有说“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而是说“依照中国人的习惯”。又说自己是甲必丹要在总督府待命,更拿出了一个东方礼仪的问题,当着总督的面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巴达维亚政府的忠诚,同时也可以让钦差大人念着自己的孝敬。 毕竟在自己的庄园里,自己的心腹人多,方便传话或者送礼之类。 这样,就算今天下午不去,日后真要是朝廷有意来巴达维亚,自己也可提前拉上关系。 虽说他对朝廷有些不满,因为按照钦差大人的定性,城外的“叛乱者”是“官逼民反”,这在天朝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是可以公开在戏台上表演的剧目。 但事已至此,这三百名西北壮汉的御林军,实在有些骇人,荷兰人还真未必能赢。 那还不如提前趁机拉一拉关系,将来抱上大腿,又有自己弟弟那城外那群人的关系,到时候大不了把糖厂给出去,反正也是赔钱货,只要不分自己的家产就好。 瓦尔克尼尔思索了一下,觉得好像确实中国人都有些奇怪的规矩,于是也就同意了这个建议。 连富光急忙过去拱手,用福建官话道:“钦差大人,鄙人的庄园虽简陋,却也正可暂居。在下这就派人把下人和闲杂人等都赶出来。” 他也不说送史世用等人过去,而是说自己要去先把房子空出来。 史世用是何等样人,沉浮多年,这点小心思如何看不出来。 但也只是笑笑,知道朝廷将来要来南洋,靠的可不是这群人,这群人靠不住,既是对方有心两边下注,那也不要拒绝。 他知道朝廷的打算,也和刘钰颇多接触,知道凡事要考虑“有”和“无”。 朝廷若想下南洋,有什么?无什么?缺什么?需要什么?有了这种思维方式后,朝廷只是说了个大概,他也能知道该往什么方向使劲儿。 托科举制的福,大顺缺候补官员吗?将来打下巴达维亚,缺当官的?缺收税的吗? 肯定不缺,这一点毋庸置疑。 巴达维亚最起码也得是个从五品的州牧,那么多国子监生员、进士、武德宫毕业生排队等着官缺,会怕没人来当官?没人来收税? 既如此,只要还是大顺的旧有统治方式,这些地头蛇在大顺眼里可有可无。争着排队来当这个州牧的,能从吏政府门口排到东江米巷口。 反倒是朝廷现在最缺的,是爪哇之外的华人人口数。 比如锡兰作为南洋的门户,进可攻天竺、退可守南洋的要地,缺了华人人口,大顺是没办法维系有效统治的。 这才是大顺这一次非要这么麻烦来解决南洋问题的根本原因,因为大顺不想如同明朝一样只是在南洋建立朝贡体系,那实在是很容易人亡政息。郑和一死,又赶上哥伦布环球,整个格局就彻底变了。 至少也得像汉唐在西域的统治一样,有安西四镇,其余的地方可以羁縻,但必须有华人占据主体的军镇。大顺根据史书,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殖民地的经验,羁縻、节度、改土归流,如何选择,还是分得清的。 这些两边下注的当地华人地头蛇,并不是朝廷所急需的力量,他们支持与否,朝廷毫不在意。 他看出了连富光的那点小心思,也因此浑不在意,知道朝廷将来在南洋立足要靠的人,可不是这批人。 不在意,也不反对对方示好,从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人马便慢慢来到了那座华丽的庄园。 这座庄园果然漂亮,相对于京城的那些勋贵家里的庄园,这庄园胜在更巧也更艳。虽少了几分庄重,布局还是中式的。 来的时候,仆人们正在用红绸布,将祭祀地方的祖先牌位都用绸布盖起来,从而方便放象征皇权的一些象征物。 不能让死人的牌位比皇权还高,但也不好砸了,只能用布盖起来。一贯做法,去琉球册封时,中山王庙的牌位也都要用绸子盖起来的。 一切安顿好之后,史世用静静地干起来老本行。拿出一个只有一半的铜符,静静地等待着有人主动来找他。 傍晚时候,卫兵将另外半个铜符送到了他的手里,很快一个人被带到了史世用身边。 合契确认之后,支开了其余人,史世用打量了一下对方,仿佛看到了当年去威海准备前往倭国时候的年轻自己。 不由笑道:“当年我去倭国之前,也是用的这般的铜符。小兄弟运气不错,只在这里蹲一两年,我却是在倭国蹲了七八年。” 轻飘飘一句话,便拉近了两人的关系,既然都做过间谍细作、又是同行,那人也不紧张了,笑了笑顺着史世用的手指指向坐在了椅子上。 大约说了一下城外起事的情况,又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也是没办法。牛二兄弟只能先把最可能起事的一群人拖走。剩下没走的,逆来顺受惯了,只要还能活下去一般也能坚持。” “那些起事走的,不管有没有我们,都会起事的。是以,牛二兄弟先把那些人拉走,剩下留在这里的没了那些人鼓劲和组织,暂时也不会动。朝廷还是要出面保这些人的。” “红毛鬼杀起人来,不次于当年东虏,手段凶狠。这些百姓还是心向本朝的,虽说在福建的时候也是生不如死,但在这里过得还不如在福建的时候。鹰娑伯当年不是就说过嘛,不求自己做的最好,只要别人比自己做的更烂就行。” 史世用笑道:“这倒是。贪官污吏乡绅横行乡里,到了这边一对比,竟还不是最坏?” 那人笑道:“差毬不多。只是之前的事太远,现在的事就在身上。一年前挨的鞭子,和今天挨的鞭子,即便力道一样,可还是今天的更疼一些。之前枢密院要我们便宜行事,若是事情不得不起,那也不可坐以待毙。牛二兄弟说,若是枢密院给弄一些枪,他是有把握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但肯定还是要弄英国的枪,若是有炮,那就最好了。” 史世用点点头,他知道朝廷下一步的打算,心想铁了心要反抗的人已经被拉走了,做的极对。 这群人,就算朝廷作保,保证荷兰人不半途把他们扔下船,而是真的送往锡兰做工,这群人也不会去的。 换位思考一下也知道,都拉杆子起事了,难道还愿意接受“朝廷作保、荷兰人不是把他们扔下船,但真的去锡兰做苦工”这个条件?就算当初赦免了陈胜吴广的罪,让他们去修长城,他们就安然接受了?就老实了? 第二二八章 巴达维亚“苏丹”的理解能力 反正史世用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接受,宁可轰轰烈烈干一场。 成事就自立割据,失败大不了一死。 去干苦工服劳役?扯淡。 只怕这些人莫说是天子作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既如此,牛二把最有反抗精神的一拨人先拉走,没有让这群人带着那些还在犹豫观望的人一起干,也算是忠实地执行了朝廷的战略。 到时候,那些还在观望的应该会接受朝廷作保的条件,乖乖地去往锡兰等地做工。 将来朝廷下南洋,这些拉杆子起事的,或是编入南洋的驻守军团、或是打散拆分即可。 那些领袖人物一个个封个官扔到京城养老便是。招安的老套路了。 而且现在领头人之一本就是朝廷细作,招安绝无问题。 既可保证招安没问题,又可保证只向朝廷投降不向荷兰投降。 现在这边的细作希望继续提供一批武器,只要还是朝廷的人攫取了起义的领导权,这批武器完全可以给。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我虽比那些只读圣贤书的,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来之前齐国公也和我谈了谈。但是这英国、荷兰的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你就说,我就记下。” “你说完之后,我用我自己能理解的话,复述一遍,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若对,待我回去就把消息传回去。枢密院和朝廷自会解决。” 史世用听懂了大概,却担心自己传错了什么意思,又谨慎地追问了一下。 那个潜伏在巴达维亚的细作点头道:“此事枢密院之前有过说法,倒也好说。鹰娑伯说过,只要有钱,英国东印度公司什么都卖。天朝南边和英国做买卖的人不少,找个信得过的人做个掮客,拉上线。我们这边派人去谈。” “让英国人卖一批枪炮,只要送到爪哇,我们自有办法拿到。井里汶等地,我们也有人活动。地点他们定,只要绕开荷兰人送上岸,我们就有办法弄走。” “荷兰人也就能管管巴达维亚,可以说政令不出城。” “将来若朝廷下南洋,对荷开战,我们便里应外合。朝廷若真有心,再派二三十军官,最好再有几个会玩炮的,那就足够了。枪炮一到,最多一年时间,就能拉起队伍,不说攻下巴达维亚,割地而成藩镇之势,绝无问题。” 史世用虽对外部世界也没有多了解多少,但这个问题也不复杂,他顿时就听明白了。 “你是说,朝廷托关系拉上线,你们这边的人跟着我回去,直接找英国人买货,让英国送到地方,你们运到起事的那边。是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 史世用觉得这很简单,却没觉察到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这群人觉得自己学的本事,既能打仗,也能练兵,一样也能治民,虽说治民未必治的好,但拉起队伍搞割据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不求做好,只求别人一样烂就是。 尤其是从威海那边出来的这群人,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自己都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这事儿在史世用看来也是简单,朝廷真想干,外交部、枢密院加上贸易公司亲自下场,拉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线,不要太简单。 几百条枪、两三门炮,就算英国人狮子大开口,那也不过是万把两银子的事。一条枪卖的贵点,四五英镑,也就十四五两银子。 这万把两银子扔到海军里,连个水花都飘不起来,但扔到这里,能办的事可大了去了。 “枢密院那边之前给你们了指点,也就是说枢密院觉得这事可行呗?那枢密院没有提前准备?” 那人摇头道:“没法提前准备。毕竟形势瞬息万变,一开始我们是想着把大家的火气压住。但来了才知道,这火气根本压不住。再说,都没饭吃了,去当苦功服苦役也是死,起事大不了也是一死,只能先把这群人拉走再说了。” “不过,枢密院那边认定,英国人是乐意的。一方面只要给钱就好办,另一方面也是英国会乐于爪哇乱起来。” 史世用不懂里面的弯弯绕,但相信枢密院那边肯定不会搞错,这事又是刘钰一手主导的,虽说他来的时候刘钰刚升了枢密院副使,但之前也一直没有实职地参与枢密院军事。 他对刘钰是相当信任的,尤其是这种对外搞事的方面,这是多年在日本、以及目睹了这一次日本迅速战败后产生的习惯性信任。 既然连这个都算计到了,那就好办了。 现在局面对朝廷一片大好。 脊梁骨最硬的一群人被拉走了,这群人就算现在不起事,也绝对不会愿意去锡兰,早晚要起事。 剩下的还能忍受、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这些人即便不情愿,但若是朝廷能派人去监察荷兰,他们也可以接受去别处做工,还能相信朝廷会为他们做主。 再那些城里有居留证的,一部分像是甲必丹那种,乡绅而已,不过是类似明末情况的重演,谁赢跟谁走就是。 另一部分小买卖人、小市民,将来朝廷真要是在这里设置州府、或是效安西四镇设置军镇,缺了这些小买卖人也不行。 最小的那部分,铁了心跟着荷兰走。可荷兰人连让他么当兵都不允许,也算是欲效忠荷兰而无门,不必考虑。 于大局来看,其实朝廷从最省钱的角度来看,那些起事的硬汉死活,朝廷其实可以不关心了。 但史世用虽然是站在朝廷这边的,却仍旧还是个人,不是个冰冷无情的皇帝的工具,自有其所偏向的倾向。 “你觉得,起事的人能支撑下来吗?” “放心吧。许多年前,有个叫苏拉巴迪的,和荷兰人干了23年,至今还有余部在山区活动。他也不过是在荷兰军队里当过几年兵,弟兄们可是上过军校、当过参谋的。鹰娑伯讲过,这里情势复杂,有荷兰人、有苏丹国、有苏丹国下的封建主、有反荷的、有联荷的、有骑墙的、有观望的,只要搞清楚要联合什么人、反对什么人、提出要干什么、要达成什么目的,队伍自会大起来。” “这里不缺盐、有火山高山区、有果子、有稻田,攻取巴达维亚或不可能,但割据一方,绝无问题。只要割据之势一成,荷兰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荷兰人不可信,多半是假装认了、却悄悄调兵。但毕竟朝廷也不需要太长时间。只是,不知道大人这次来,朝廷是何意思?” 史世用一听这些人造反成藩镇的理论成熟,也就不再担心,便将朝廷这一次让他来做的事说了一下。 “妙极!” 那个细作一听,击节称赞。 “如此一来,荷兰人必要分出精力统计人口,又要担心更多的地方乱起来,对那些起事的弟兄的追剿就要轻一些。但这样一来,明年荷兰人就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围剿。不过,一年时间,怎么也够了,只要朝廷给送来枪炮,再送一批军官。所以,此事也需得朝廷配合,立刻要求荷兰人统计人口、派兵于各处清点、弹压。” 史世用也知道现在起事的那群人最缺的就是一个喘息的时间,这群人的本事他是信得过的,肯定学过练兵,只要枪械一到,一年之后,荷兰人再想要围剿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而且,看朝廷这态势,最多也就是三五年就要下场,只要能坚持个三五年,情势就一片大好。 “好,我记下了。一共两件事。” “找掮客走英国人的渠道,买枪炮送来,再送一批军官过来;这边压迫荷兰人,尽快统计人头数,分散荷兰人的精力,给起事的汉子们争取一些时间。再没问题了?” 细作摇头道:“没了。那过几日,我把人悄悄带来,跟着大人回去,去和英国人勾兑买货,找机会送过来。” 两边议定好,再度将合在一起的信物分开,趁着夜色掩护,细作离开的庄园。 ………… 总督府内。 瓦尔克尼尔也在听取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复述这一次京城之行,以及大顺这边的政策。 听到大顺皇帝要从自己的内帑里出钱给这些人交人头税的时候,瓦尔克尼尔羡慕的咬牙切齿。 “中国果然富庶,他们的皇帝的金库,可能奥斯曼苏丹也比不上。几万、十几万银币,拿出来就像是公司施舍给鹿特丹的断腿老兵一包茶叶一样轻松……” 对这个可能在传统王朝看来有些奇怪的举动,瓦尔克尼尔倒是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奇怪。 当年荷兰的灾难年后,差一点就要一蹶不振。 幸好法国的路易十四趁着大胜之余威,颁布了《枫丹白露敕令》,宣布法兰西是天主教国家,新教违法,导致大量的新教徒跑路。 荷兰当时也是招收了大量的新教徒,靠着他们的技术技巧和手工业,缓过了灾难年后的那段时间。 也赶上西班牙也狂热、葡萄牙也狂热,大量的新教徒、犹太人、巴斯克人纷纷跑路。 这些人有技术,有能力,有财富。一些从事手工业、一些上船当荷兰支持的海盗,荷兰都是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支持,也给予了公民权。 甚至,普鲁士也出台了波兹坦敕令,借此机会与荷兰争“人才”,吸引人才落户。 包括且不限于盖房子免税、不按照窗户大小收税、免除人丁税、允许用法语进行祷告等等。 放到大顺这边的举动,虽不一致,甚至相反,但其内核从宗教的角度,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能在中国的大皇帝看来,天子是儒教徒的守护者,所以就像是荷兰和普鲁士要保护新教教友一般,这位异教徒皇帝也要保护他们的教友。 这也可以顺利地理解,大顺为了琉球和日本开战,瓦尔克尼尔觉得,可能天朝皇帝既是世俗皇帝,也是儒教教皇。 这样一理解,为教友买“异教徒丁税”那就太正常了。 其实瓦尔克尼尔也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是信新教,但在巴达维亚对付华人的这一套,却更像是苏丹。 对异教徒征收丁税、异教徒不允许服兵役、包税制……并无区别。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其实更像是个巴达维亚苏丹,就差一群改信的归化华人组成的耶尼切里军团了。其实连“耶尼切里军团”瓦尔克尼尔也想过,华人是上好的兵员,而且归化者绝对更加虔诚也更加凶残,只是他这个巴达维亚“苏丹”,头顶上还有一个“十七人哈里发议会”,并不同意。 然而,瓦尔克尼尔有些担心,当年有十字军东征,儒家士大夫会不会来一场“仁义军南征”,一劳永逸地解救他们的“教友”?毕竟,理论上儒家六艺,士大夫既是封地武士、也是传信教士。 第二二九章 荷兰人也会以史为鉴 心中存着一丝这样的担心,也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朝廷精心挑选出的强壮士兵,这给他带来的压迫实在是大。 只是,这种担心似乎又是毫无意义的。 他只是知道大顺有能力对东南亚做出威胁,威胁公司的统治,但是具体会不会做,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而以他对公司制度的了解,公司也不会多派士兵来这里。 一方面,这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 十七人委员会已经对走私、带私货、受贿成风的巴达维亚相当不满,这时候再要求增兵、增加费用支出,十七人委员会反倒会觉得他这个总督是要借此机会扩大巴达维亚的势力。 再说,整个东南亚兵力严重不足,可能会诱使大顺的南下进攻。 但是,如果增加了兵力,导致大顺看到兵力增加后,认为难度太大而不进攻了呢? 就像是一个医生,看出来一个人会因为吃鱼得病。只要不吃鱼就不会得病。这个人听话了,不吃鱼,于是身体健康。 那么,到底是因为不吃鱼所以没有病了? 还是因为本身就没有病而是医生胡说呢? 增兵是要花钱的,股份制公司的制度,决定了这个增兵的想法是不可能在董事会通过的,尤其是大顺并没有流露出南下的想法时,会认为这是没必要的支出。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再清楚不过了。 欧洲有一个简短的笑话:法国人的谦逊、德国人的变通、英国人的同盟、荷兰人的慷慨…… 其余不论,单就“慷慨”这一点,可谓是鞭辟入里。 原本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开打,荷兰明知道英国会劫船,为了省钱也为了防止被劫船,只挂了普鲁士国旗,却不肯花钱雇几名普鲁士船长,因为普鲁士船长“坐地起价”,要求分红而不只是拿薪水。 结果三艘满载茶叶和瓷器的挂着普鲁士旗的荷兰船被英国人俘获,船上的货,足够雇佣百八十个普鲁士船长。 而瓦尔克尼尔知道的已经发生的许多事,也是如此。 一百二十年前,平山常陈事件,西葡合并、传教士经马尼拉、澳门潜入日本中途被荷兰抓获,这么好的一举干掉葡萄牙对日贸易的机会,松浦隆信几乎已经明示荷兰人长崎奉行长谷川藤正收西班牙钱了。 但荷兰人仍旧舍不得给长谷川藤正一点贿赂,因为他们当时的贸易点在平户,不在长崎,觉得给钱贿赂不合算,没有长久回报。最终长谷川藤正收了西葡两国的钱,出面略加手段,准备把审判地从平户挪到江户,以隔绝英荷两国的影响。要不是关键时刻有人跳反举报作证,差一点就功亏一篑。 再比如天启年间在福建行贿,非要逼着受贿的官员写欠条。这倒也能理解,方便报账,毕竟是公款,但问题是求官员办事,事没办成,居然拿着欠条去讨债要钱!自此之后,闽粤海边官员的潜规则就是不收荷兰人的钱,事也别想办,卡不死你,老子走南闯北当了这么多年官,就没听说过收钱办事办不成还往回要的,这个潜规则一直持续到大顺这边允许荷兰上岸贸易。 商人的眼界总是短一些,或者这也是股份制公司的弊端,必须要盈利,付出必须要有回报、能省钱就要省钱,否则对股东没法交代。 靠着贸易先走一步的荷兰,虽有过海上马车夫的黄金世纪,可也仅限于此了,终究缺乏大的战略眼光,行贿都抠抠索索的人是没大出息的——要么做个正直的人不行贿,要么行贿的时候别老琢磨着办不成事还把钱要回来。 现在不是行贿的问题,而是十七人委员会是否会为了“治不病之病”,往巴达维亚增兵、增军舰,就因为大顺可能会打东南亚、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不一样,但本质都是花钱、办事。问题是行贿去办事,办不成还能去要债;可增兵之后,并无事发生,这钱从哪要回来?找提意见的瓦尔克尼尔要吗? 而且这个建议本身,也是出力不讨好。 增兵,导致大顺不出兵,那么他这个总督也就当到头了。股东们会斥责他“花费了股东们的金钱去加强巴达维亚的地方力量、而对整个公司的盈利毫无价值”。 这已经不是那个一百多年前锐气进取、虽然有点抠门、但却披荆斩棘无所畏惧的东印度公司了。而是一个无数股东盯着分红、任何政策都可能影响股东不满的腐朽的东印度公司。 况且,这种危险只是一个可能,而且可能性现在看来很小。 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担忧,与使者说了出来,询问大顺这边是否有什么可能的动向。 那个一路从京城回来的人告诉总督,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 “总督大人,实际上中国朝廷里大部分官员都没有扩张的欲望。而作为支持扩张的领袖人物,中国的前海军大臣刘钰,已经失宠了。” “失宠?你不是说他获封为侯爵了吗?”瓦尔克尼尔有些不信,之前的交流中他就很在意那个狂热的“爱国者”,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尤其是听到从伯爵升为侯爵后,这种不踏实更甚。 然而那个使者笑了笑道:“您一定听说过法国铁面人在被抓之前,明升暗降的故事。” 法国铁面人的传说很多,到底是谁,众说纷纭。但荷兰人相信的版本,是法国当时的财政大臣尼古拉斯·富凯。 因为,顶替富凯的,是科尔贝尔,这个人的极端重商主义政策和海军政策、对荷压迫、对荷高关税、标准化手工业思路、以及一些列天才般的海军制度建设,导致荷兰人在战场上自己掘开大堤才保住了阿姆斯特丹、在贸易上彻底退出了法国市场、更是众所周知的荷兰黄金时代终结的标志性事件。 所以荷兰人相信的版本里,那个可怜的铁面人就是被可恶的科尔贝尔搞掉的富凯。 说起这个故事,使者笑道:“太阳王亲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尼古拉斯·富凯,从财政大臣的位子上,调为法国高等法院总检察长。名义上,总检察长的地位是要高于财政大臣的,而且只有荣誉的贵族才能担任。” “把他从财政大臣升为总检察长,是清算他、并最终让他成为铁面人的第一步。” “放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刘钰虽然被封为了侯爵,但却被调入到枢密院就任枢密院的副元帅,完全失去了兵权。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失宠的一个标志。您应该可以想象到,这个类似于后勤部门的枢密院,更像是一个养老院。” 明升暗降的道理,瓦尔克尼尔当然清楚。 就像是如今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如果把他升为亚洲贸易委员会总协调员,理论上地位更高了。 但实际上巴达维亚总督的位子可比那个总协调员强多了。 公司内部的斗争,并不比朝堂斗争轻松多少,熬了这么多年熬成总督的他,对这种勾心斗角的事,若只是略知一二,可能现在还蹲在锡兰修堡垒呢。 “总督大人,我认为您的担心毫无必要。实际上,据我所知,中国的朝堂上,很多人是坚决反对对外扩张的。因为中国刚刚实行了新的税收政策,取消了人头税,大部分税收都和土地挂钩。” “而您也清楚,中国的商人毫无地位,成为官员的都是土地主,对外扩张对他们而言毫无益处。相反,取消了人头税,大部分的税收都和土地挂钩,对外扩张需要花地主的钱,但取得的利益却和地主毫无关系。” “商人在他们的朝廷里,就像是几百年前欧洲的犹太人:如果朝廷缺钱了,就从商人手里拿。如果还不起,就驱逐他们。” “况且,真正的大商人,都是在海关坐等着我们去送钱的。中国太富庶了,他们的商人不需要冒着海上的波浪、缺水、不用吃长满象鼻虫的面包,就能源源不断拿到白银和黄金——包括我们荷兰在内,难道有任何一个东印度公司可以获得对中国的贸易顺差吗?” 瓦尔克尼尔点点头,心想这倒是。大顺内部各方利益的纠葛,他也很容易理解。 现在七省各自为政,大商人们都在争取一件事:通过高累进税退税政策。又比如巴达维亚拒绝非公司员工的荷兰人前来定居和贸易,这都是利益纠葛,而且都是可以在议会里摆在明面上说的。 考虑了一下这几年对华贸易的经验,瓦尔克尼尔总算是彻底放心。 那么,这样看来,天朝的皇帝为了拯救他们的“教友”,主动替他们缴纳人头税,这应该是一种示好。 “大顺的皇帝对于我们和日本的贸易,怎么看待?” “总督大人,不得不说,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任何的乐观态度。他们不止封禁天主教,而且几乎可以确定是反基督的。天主教、东正教、新教,都不允许传播,任何挂有十字架的行为,都要被官府缉拿。他们认为,在儒教的文化圈内,不允许出现十字架,所以对日贸易是绝不可能的了。而且,他们担心日本会和我们走的过近,从而复仇。所以,这一次他们皇帝的特使,应该也会谈禁止和日本交流的事。作为对日贸易断绝的补偿,他们的皇帝愿意从内帑里拿出钱,实际上也就是希望我们做出让步……他们很担心往日本走私的问题。” 这么一说,逻辑上也就严丝合缝了,瓦尔克尼尔非常认可。 “嗯,你说得对,应该是这样的。对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而言,他们更在意他们儒教圈内的事,对外面的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是的,总督大人。而且,中国正在酝酿一场对俄国的攻击,瑞典人对俄宣战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中国会集中精力,拿下中亚的土地。他们的皇帝很希望恢复‘唐’帝国的旧日荣光,对俄国的国书上一直宣称自己继承了波斯帝国的万王之王称号。而且就他们的历史经验来看,每一次帝国的毁灭,都是源于北方蛮族的入侵。如今的俄国,取代了那些北方蛮族的位置,却也更强大更有侵略性。” 说完这个,这位使者又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说道:“在他们的京城,我看到过彼得一世的遗嘱。虽然可以明显猜到这是法国人或者波兰人编造的,但在他们的京城流传很广,人们普遍认为俄国的野心太大,是一个不下于鞑靼人的敌人。我想,他们是希望维系南方的安定,从而全力向北对俄开战,争夺中亚。” “实际上,据我所知,他们对海军并不热心。因为根据得到的确切的情报,中国人将仅有的两艘战列舰中的一艘,卖给了日本,皇帝希望拿到这笔钱,用来向北方移民,从而杜绝大明帝国的末期鞑靼人南下的情况再度发生。” “而且,有消息说他们要重组自己的内阁,将会由文官掌管海军部,因为皇帝始终担心武官造反……您知道的,这是一个对贵族血统毫无尊重的可悲民族,他们最流行的故事里有这样的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前海军大臣已经受到了猜忌,因为他不但战无不胜,而且很多意见与皇帝和重要的内阁大臣相左。” “您可以想象成,这是一位中国的华伦斯坦,他和皇帝以及内阁同僚们的分歧十分巨大。虽然现在的皇帝是位年富力年的君主,有足够的威望压制群臣,但狮子再强大也会苍老,他必须要为他的儿子考虑:他的年轻的儿子,是否能够压制这样一位能够打仗、身有威望,但却和皇帝存在巨大分歧的侯爵?这是值得怀疑的。” “况且……如果我们在巴达维亚增兵,反倒可能会变相支持这位侯爵、支持中国的扩张派。” 第二三零章 此时此刻不新鲜 使者提到了华伦斯坦,这是个决定了三十年的宗教战争走向的人,用这个做例子一讲,毕竟荷兰人不可能知道中国的史书上有近乎无数的类似故事,并且可以浓缩成八个字。 养寇自重、鸟尽弓藏。 华伦斯坦被猜忌的原因,有一种传闻就是打死了古斯塔夫二世后,之后的战争里不经请示释放新教俘虏和起义领袖、按兵不动坐视反奥同盟东山再起、私下与瑞典和法国谈判。 当然这只是传闻之一,用意也明显是“高鸟尽良弓藏”之意,各式说法都有,可这个版本的说法也有不少,只是没有精确淬炼成鸟尽弓藏、养寇自重这几个字而已。 这些故事,瓦尔克尼尔耳熟能详。至少三十年战争放在中国,也算是战国时代级别的故事,直接决定了后续的历史,这里面的故事欧洲的上层都是知道的。 虽不知道鸟尽弓藏这样的成语,但并不妨碍有这样的思维。略做思考,便明白了使者的意思。 如果巴达维亚增兵,大顺那边就会认为可能会有来自南方的威胁、甚至担心荷兰武装日本。 这样,那个被调到养老院做副元帅的前海军大臣,就可能会被重新启用。而那,正是瓦尔克尼尔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使者又道:“总杜大人,菲利普斯先生分析,刘钰在天津殴打我们水手的行径,应该是在故意激怒我们。他深知巴达维亚华人的情况,这是在故意激怒我们对华人进行报复。” “一旦这样,他所代表的战争狂热派,就会在朝堂得势,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宣扬复仇战争。” “他们的皇帝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当众训斥了他对使团的无礼行径,扣除了他三年的俸禄。据说还把他的爵号,从更高贵的功劳爵号,改为了普通的地名爵号。我想,这里面是皇帝和一个强力大臣的博弈,皇帝不希望看到这位强力大臣借助战争,拥有更多的威望和名誉。” 瓦尔克尼尔点点头,心想幸好自己没有组织对巴达维亚华人的屠杀,幸好自己之前就隐约感觉到里面的巨大风险。 仔细考虑,应该的确是这样的。从皇帝用内帑给钱的态度上看,不管是为了中亚还是俄国、亦或是防止南边毫无意义的战争,至少大顺对东南亚,似乎是毫无兴趣的。 东南亚是公司的根基,不需要大顺完全夺取东南亚,甚至只需要把荷兰拖入一场持久的战争,公司的财政就会崩溃的。而公司如果崩溃……也就根本无法重组了。 荷兰国内很多人也得了“红眼病”,认为垄断贸易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参与。 公司无力,如果指望七省政府出面夺回东南亚,那么可想而知,东南亚再也不是公司的财产了。那些出资人、纳税者、以及缴纳战争造船税的人,一定会要求收为国有,否则凭什么要用我们的钱,去拯救垄断的东印度公司? 要么收归国有、要么一分钱不拿。 好在,公司的根基暂时没有危险,瓦尔克尼尔又问道:“那么你认为,除了要求我们不要对日接触、不要对日贸易之外,中国方面还希望提出什么条件?” “嗯……应该就是关于他们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合股的事情了吧?总督大人也知道,瑞典人都是一群走私贩子,只是借了公司一大笔钱,公司怕他们不还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公司也不希望对瑞典开战,毕竟瑞典人的战斗力还是很可怕的。” “不过这件事已经毫无意义了。英国人为了在中国得到港口停泊权和补给,已经允许了;法国人正在支持瑞典对俄开战,他们不会管的;葡萄牙人害怕失去澳门;俄国人……俄国人中国的皇帝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所以,公司如果还想继续维系对华贸易,就只能对此事予以承认。” 瓦尔克尼尔大致摸清楚了这一次会谈的底线,猜测了大顺可能提出的要求,心里也有数了。 基本上,这是一件好事。 整个爪哇,至少有七八万没有居留证的华人。如果每个人缴纳两个银币,就是将近二十万银币,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以极大地缓解巴达维亚的财政危机。 以及……只需要统计者和会计们稍作手段,二一添作五,入公账一半,就是十万银币,惯例总督拿大头,剩下大家分一分。其乐融融、和乐且耽。 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连城外华人起义造反这件事,也不再那么让他糟心了。 ………… 两日后,已经休息好了的史世用正式会见了瓦尔克尼尔。 他也不怎么会谈判,但却记得那个潜伏在这里的细作说的几件事,自己只要尽力促成这几件事就好。 剩下的正事,朝廷之后会再派人来的。他来也就是先稳住巴达维亚华人的情绪,朝廷担心酿成大屠杀,影响日后对南洋的统治——主要是考虑到屠杀完后,官方移民还得花大钱,几万两银子的人头税要是用在死了之后的移民上,杯水车薪,连个水花都飘不起来。 既是现在起事者已经向南退去,正需时间,史世用就直接道:“实不相瞒,圣天子并不知道这里最近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人头税并未有荷兰国王的王命。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缴纳这笔钱的。” 瓦尔克尼尔费心费力地解释了一下,说清楚了巴达维亚与荷兰没有任何的关系,是公司财产,而不是荷兰的领地。 “特使先生,就像是您的庄园里,您要摆放什么样的装饰、种植什么样的花,还需要考虑你们天子的意见吗?” 史世用愕然道:“当然!僭越之物不可乱用、逾制之色不可擅使。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啊,你难道没有去过你们这里唐人雷珍兰的庄园?哪怕在这里,他也不敢用七间正堂啊!是他盖不起吗?” 这愕然既是纯粹自然的反应,也有一些明知而故意的错愕。史世用也算是和刘钰颇多接触,知道这东印度公司是个什么玩意儿,若是换了深知义理的,怕是要惊诧莫名,回去就上书要求封了松江的贸易公司——有枪有炮有兵、有征税权、有组建政府的权力、有外交权,这可比藩镇、藩属还过分,朝鲜可是没有外交权的啊。 瓦尔克尼尔觉得这简直是鸡同鸭讲,两边的文化和习俗完全不同,根本讲不清楚这里面收税的法理。 好在史世用也不是专门来找茬的,又扯了好一阵的淡,这才算是假装认可了,遂道:“既如此,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些人都是穷苦百姓,无奈出海谋生。既然来到了这里,不管这里的法度如果夷狄奇葩,也只好遵守。” “陛下要从内帑出钱,为这里的天朝遗民垫付三年的人头税。但之前的欠税,既往不算,免谈。” 瓦尔克尼尔闻言,惊喜交加。 喜自不必说,三年,好几十万个银币呢。 惊……他知道巴达维亚以及整个爪哇的华人的情况,根本不是人头税的问题。 而是一场经济危机,一场公司错误决策导致的蔗糖过度扩张供大于求、以及西印度古巴糖海地糖的崛起、以及香料伴随着人体四液学说退潮销量降低、以及日本波斯的事变导致市场缩小……等等等等原因,导致的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 尤其是完全外销型经济的经济危机。 使得就算交了人头税,华人在巴达维亚也无事可做,数万失业雇工奴工的危险,实在是太大了。 怎么渡过经济危机的失业大潮?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但之前也有人向十七人委员会提出过建议,建议取消华人的人头税、给予一定的救济。 这个建议,自然而然是不可能通过的。 让股东没钱分红,反而要花钱救济?让巴达维亚的地方政府少了人头税的收入?让巴达维亚自总督而下的大小官员少了一个惯例的收入? 公司是做慈善的? 此外还有怎么渡过的问题。 这些人只要不死,或者送回福建,总就还活着。活着,就得吃饭穿衣,这是最基本的。 就华人这习惯,只要能吃饭穿衣,一般也不会造反。可真到吃不了饭的地步,这群人可不管这个哪个,便是皇帝也敢弄死的。这是一个平日里隐忍顺从如同羔羊、一旦暴怒就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阿瑞斯的民族。 现在大顺这边既然愿意给钱,那么大顺这边是否会同意他把这些人运到别处服苦役? 而如果想要运到别处服苦役,总得有个理由。 这个理由,之前想的就是“欠了这么多年的人头税没交,所以就去干活还债,当债务奴隶”。 现在大顺这边要求,之前的人头税,既往不算……瓦尔克尼尔也没指望能把之前的钱也要到,可是如果之前的既往不算,那么这些华人算什么?还是债务奴隶吗? 不是。 不是债务奴隶,人头税也交了,自己有什么理由把他们抓到锡兰、安汶、开普敦等地服苦役、当债务奴隶劳工? 给钱雇他们去干活?东印度公司如果找人做事都给钱的话,怎么会有利润?再说了,做事给钱,公平买卖,那养了这么多兵,不就白养了吗? 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整个巴达维亚的高层、甚至十七人委员会,全都脱不了干系。 问题是没人主动为此负责,都在互相推诿责任,这才导致了把瓦尔克尼尔空降过来,力图一劳永逸、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华人问题。 十七人委员会假装不知道巴达维亚的蔗糖收购政策极端扯淡,尽可能压低蔗糖的价格,从而盈利,为此默许没有居留证的华人进入糖厂做工。事发的时候错愕不已,惊呼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们却不知道!巴达维亚群官误我! 历任总督假装不知道包税政策从衣食住行、到赌博抽烟乃至摸鱼抓虾全得征税的政策,以及包税人的压榨,使得底层华人苦不堪言,活不下去了。 历任评议会议员假装不知道上下串通,收受贿赂,一船又一船的华人奴工被运到巴达维亚城外的农场里,偶尔抓到一个没有居留证的立刻惊呼竟然有人没有居留证就敢上岸。 甲必丹、雷珍兰们,假装可以完全统治华人社会,理论上所有在籍的华人每个月都要去雷珍兰那点卯一次,却假装不知道城外有几万根本不在籍的华人奴工。 司法官假装不知道蔗糖业已经完了,承包人都是不知道转手多少次的接盘者,也假装不知道城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现了无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都想着干几年就走,自己不要沾身上。 用一名荷兰司法官的话来说“在事情爆发之前,掩盖真相是明智的选择。” “任何一个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华人,如果深究起来,连带的责任从港口、到巡逻司法官、到蔗部承包者、到雷珍兰甲必丹、到评议会议员、再到总督……全都有责任。而这,又是从十七人委员会到总督的默许,却没有文字指示。所以,没有人会揭这个烂伤疤,只能祈祷自己在赚到足够的钱回荷兰之前,事情不要爆发出来。” “从上到下,都在假装对此毫不知情。仿佛城外的几万华人,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仿佛就像是秋雨后橡树林里的蘑菇,前一天还没有,忽然就出现了。” 现在,此时此刻。这个大黑锅,被上一任总督背了。 理由是有人查到,上一任总督私自售卖居留许可证,钱入自己腰包,所以,城外那数万无证华人的大黑锅,那也一并背着吧,关押你一个,幸福全巴城。 但现在,这个大黑锅上任背着了,问题是眼下的问题怎么解决?这才是十七人委员会派瓦尔克尼尔来的目的。 办成了便地位稳固,办不成又得背黑锅! 瓦尔克尼尔心里很清楚,前任背的黑锅,只是城外那数万华人存在的事实。哪怕只私下卖了一张居留证,那这口大锅也得背好,你说你卖了一张,谁知道你手没收钱默许那些蔗部私运奴工? 前任总督倒是条汉子,法庭上破口大骂,你们十七绅士自己心里没数吗?如果都按规定缴纳一个工人两个银币的人头税,巴达维亚的糖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你们也是大商人,真连这个成本计算都不知道?但越说实话,死得越快,刑期越重。 现在瓦尔克尼尔要解决的,是这数万华人去哪、干什么、哪里能容纳七八万华人的劳动力? 这和那个事实,是两个问题。前任背锅,只是让这个难以继续隐瞒的事实公开,变成一个新的问题,并需要这一任总督来解决。 十七绅士给的要求倒是很简单:既不可影响对华贸易、又必须解决巴达维亚华人问题。 影响了对华贸易,背锅。 华人问题没解决,背锅。 二者,并列。 原来他是雄心壮志的,觉得很简单,杀光就是了呗,或者扔到锡兰当奴隶、当炮灰。 然而大顺却又搞炮舰外交,先礼后兵补交人头税,又说既往不算,这些人就不是债务奴隶了,这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炮舰外交的可恶之处,屠杀点华人都不敢屠,弄得如此麻烦。 第二三一章 为什么是锡兰(上) 史世用知道瓦尔克尼尔现在很为难,故意拿出一副傲然、不可逾越底线的态度,以势相压。 然而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一个馒头和一坨屎,到底哪个是好东西,取决于选择者是人还是狗。 巴达维亚在荷兰眼里,是东南亚的明珠,是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支柱,因为独天独后的中转港位置优势。可大顺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中转港,大顺的货为什么非要转个弯来巴达维亚再出马六甲呢?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所以刘钰的谋划里,是尽可能迫使荷兰把大量的华人运到锡兰去。锡兰对荷兰而言,只是一个肉桂产地。如果让荷兰在锡兰和巴达维亚二选一,荷兰必然选择巴达维亚。 可对大顺而言,锡兰是前出印度的前哨、是将来借助洋流去澳大利亚的中转站、是和马达加斯加的瑞典海盗联络的中间地、是将来让法国主动让出来诱使中英开战而继续保持同盟的敲门砖。 如果锡兰和巴达维亚二选一,大顺会要锡兰加马六甲。 如果只是保证华人不被屠杀,这场博弈实际上大顺就输了,折腾了这么多全都白费力气。 想要在这场大国博弈中获胜,就要迫使荷兰人把华人往锡兰迁徙。 现在双方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荷兰人怕大顺盯着巴达维亚,觊觎。 大顺怕荷兰怂大了,不敢搞强制迁徙,默许华人逗留巴达维亚。 但好在大顺这边的人,知道荷兰人怕什么;而荷兰这边的人,不知道大顺真正想要什么。 借助这种单向的信息,史世用只能故作大顺这边一步不能退,以此相逼,逼着荷兰拿出解决方案。 而荷兰可能的解决方案,刘钰也分析过,如果不能屠杀,那么第一选择就是往锡兰迁徙。 所以,史世用要做的也就很简单。 把起义,定义为打渔杀家般的官逼民反性质,使荷兰担心大顺干涉。 把留下的,交了人头税,但不能让他们当债务奴隶——大顺虽然只想要锡兰有华人,但如果几万人都被荷兰人当了债务奴隶,这几万人肯定是要造反的。一旦华人都参与了起义,这事儿也就吹了。 华人底层什么样,大顺朝廷最清楚不过了。没有参加起事的不是没种,只是还在观望,对朝廷、任何形式的朝廷,都还有那么一丝信赖。可一旦绝望那就不会给自己再留退路。 现在就到了这场谈判最难也是最关键的地方了,史世用心里多少有数,知道这时候得稳住性子,一定不能急。 于是故意慢斯条理地喝着当地的咖啡,一杯又一杯,静静地等待着瓦尔克尼尔的回应。 “中国大皇帝的特使先生,这个问题,我需要再考虑考虑。当然,您的要求并不过分,之前所欠的人头税,可以减免。” “但是,您也知道。正如你们的皇帝陛下所说,这些人来到巴达维亚,是来谋生的。可是,巴达维亚产业不振,他们谋生艰难。” “如果在这里居住,却又没有谋生的工作,我想他们一定会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 史世用心里大喜,却不动声色,也知道这时候不能主动提锡兰,便淡然道:“然也。我们有句话,叫治标治本。这交人头税,是治标;而让他们有业可依,方是治本。总督的想法是对的。” “既然暂时不能达成一致,那我先回去休息。什么时候达成了想法,尽快通知我。皇帝陛下希望这件事在半个月内敲定下来,不要再拖延了。如果无法达成,那么我只能返回京城了。” 撂下了一句狠话,离开了总督府,径直回到了连富光的庄园,闭门不出。 史世用一走,瓦尔克尼尔就将巴达维亚的官员召集到了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锡兰,这是个不用讨论的方向。 关键是,运到锡兰之后,以什么样的身份安置? 是按照雇工标准?那么需要给这些华人一个月多少钱的薪水? 如果不是按照雇工标准,那又靠什么吸引这些华人前往? 大顺皇帝的内帑都是真金白银,几十万银币的真金白银摆在眼前,只要想拿这笔钱,就不能再用“债务奴隶”的身份了。 巴达维亚既然是荷兰在东南亚殖民统治的中心,这里的官员对锡兰的情况都有所了解。 现在,锡兰确实是缺人。 锡兰是个好地方,产四种东西,都很值钱。 肉桂。 槟榔。 珍珠。 宝石。 锡兰当地的僧伽罗康提王朝,和荀彧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一直琢磨的就是“驱虎吞狼”。 泰米尔人在北方,于是找到了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来了,于是主动找上荷兰人。 后来荷兰人来了,又主动找上英国人。 然后每一次都是驱虎吞狼玩砸了,赶走了弱的,来了个更强的。可谓是眼光卓著,每一次找的都是时代的最强者,最后把自己弄没了。 现在荷兰人取代了葡萄牙人,占据着锡兰的西南部低地地区,高原地区还有僧伽罗的康提王朝。 锡兰曾是肉桂的唯一产地。 肉桂可能是随着欧洲人体的四液学说退潮中,唯一还保持着销量增长的香料。 因为肉桂的味道很特别,可以配合新的风靡欧洲的嗜好品茶叶,尤其是红茶,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伴随着欧洲饮茶的风俗传播,肉桂作为茶饮的配料,不退反进。 即便葡萄牙人在跑路之前,很有战略眼光地将肉桂树苗,带去了巴西,使得巴西也开始大规模种植肉桂。 但这东西得靠手工搓、得靠工人把树皮扒下来揉成卷。 而巴西的人口不足,远不如亚洲的人力资源丰富,搓不出来多少。 如今这东西也算是荷兰这几年为数不多有高利润的香料。 荷兰人、尤其是瓦尔克尼尔一直琢磨着往锡兰引入华人,一则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多余”人口的问题;二来也是因为锡兰真的缺人手。 荷兰人在锡兰的主要劳动力,是从印度买来的泰米尔人奴隶,以及锡兰的低种姓肉桂工人。 泰米尔人奴隶倒是省钱,拿着刻有【voc】标志的铁烙铁,往身上一烫,弄出个记号,跑也没地方跑。 基本只需要提供吃的,那地方又热,连衣服都省了,相当便宜。 但这几年英法在印度一直防着荷兰,泰米尔奴隶这几年不太好买。 印度到锡兰,不像是从黑非洲到美洲那么远、中途死亡率太高。 之前印度内乱,各个土邦互相抓俘虏卖奴隶,泰米尔奴隶的价格极低、运途又近,所以用起来不像美洲的黑人奴隶那样,还要适当考虑繁殖和更长工期的问题。 就是说,养一个奴隶,让奴隶繁衍继续生奴隶、细水长流维持较长的可工作年限。其实不如用死之后,直接花钱再买一批合算。 一个黑奴从非洲运到美洲,要考虑沿途漫长的海涂、要考虑半途死亡率,整体上价格还是挺贵的。这泰米尔人奴隶,就从南印度运到锡兰,那就便宜的多。 就像是花十块钱买个小工具,是用的时候小心一点以求多用几年?还是坏了拉鸡儿倒,再换个新的? 但如果一万块钱买个工具,那自然是用的时候小心一点,以求多用几年。 于是这就导致用的有点狠。 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用的太狠了,即便是低种姓的泰米尔人,大前年也爆发了起义。 扒肉桂、搓肉桂的那些人,基本则是僧伽罗人。他们都是僧伽罗中的低种姓,原本日子过得也是挺惨的。 僧伽罗人的特殊种姓制度,有点类似于大明的贱籍。和印度那边的种姓还不太一样。而是打渔的世世代代都是打渔的、种地的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搓肉桂的世世代代都是搓肉桂的。 然而荷兰人引入了手工工厂制,使得那些搓肉桂的,日子过得更惨,34年、36年刚爆发了两次起义。 不少人跑到了山里宁可回康提王国当低种姓者,也不愿意在肉桂手工厂里干活。这个时代的工厂工人……真的是不如当低种姓村社农奴。 去年康提王国的老国王薨了,新国王是个从印度南部过来的、僧伽罗语都有些说不明白的王族支系。根本压不住手底下那些诸侯、军头。 原本与荷兰之间还算和平,随着老国王一薨,新国王是个暂时镇不住局面的,很多军头和高种姓封建主,选择了对荷开战。 这里面可不是瓦尔克尼尔以为的、巴达维亚起义者有英国人在背后当搅屎棍子。而是英国人真的在里面当搅屎棍子,出枪出炮。 这也是为什么巴达维亚华人起义之后,瓦尔克尼尔第一反应,就是英国人又特么在背后搞事。 刘钰只是借了借势,究其根源还是英国人的前科太多,荷兰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往英国人身上想。 其中的渊源,也算是孽缘深种了。 英国国王当年娶了葡萄牙公主,荷兰去日本那边告状,说英国娶了天主教公主,导致英国尝试对日通商失败。 反过来,葡萄牙拿了孟买做嫁妆,顺便告诉英国:干死荷兰,锡兰咱俩一家一半,也算凯瑟琳公主的嫁妆,肉桂贸易一家一半。我要科伦坡,你要高尔。加上英荷在欧洲、北美的巨大矛盾,英荷开打。 结果刚开战,伦敦有个烤面包的师傅在烤面包,他老婆有事喊他,一着急忘了关炉子门,一场大火把整个伦敦烧了个干净。 大火烧完,伦敦重建,一切都乱轰轰的。混乱中,荷兰人趁机突袭泰晤士河河口,拿出奇袭军港的看家本事,一举把护国公时代留的那点家底子都给英国报销了。这也是刘钰为什么要多花很多钱在威海、刘公岛猛建炮台的原因,荷兰人突袭军港、刺刀见红的海军胆魄,让他不得不防。 那一战,英国战败,彻底退出东南亚。 但之后等到英国缓过来后,小动作可是没断过。 今天送一批枪、明天送俩教官、后天合资开个肉桂工厂……这都常有的事。 现在老国王一薨,新国王又是个南印度王室的旁支,镇不住场子,贵族们彻底放飞了自我,时不时就拿着英国人的枪和荷兰干一仗。 如今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泰米尔奴隶起义;肉桂工厂工人起义宁可回去当低种姓贱民;康提王国封建贵族放飞自我各自为政,拿着英国人的枪,整天与荷兰开战。 缺人。 缺服从性强、顺从、逆来顺受、能干活要钱少的人。 所以荷兰人很希望华人去,尤其是弄一批不需要给工资的债务奴隶。 第二三二章 为什么是锡兰(下) 华人很能干。 干活的能力,真的比泰米尔奴隶和僧伽罗人强不少,这是历任巴达维亚总督的共识。 荷兰人在锡兰,实际上缺两种人。 一种是技术工种,比如能盖房子、修水渠的。 锡兰这地方,自古就有兴修水利的传统。 葡萄牙人统治时期,作为小农基础的中种姓跑路到了高地地区,因为葡萄牙人强迫传教,这就使得荷兰赶走葡萄牙人后,在低地沿海地区有不少的无主土地。 这些土地种植粮食作物,正需要水利基础。 荷兰需要修各种堡垒、房子,巴达维亚当年基本就是从舟山和澎湖抓的奴工建起来的,这一次也希望让华人去干活。 另一种,就是便宜的工人。 比如在手工厂扒肉桂皮、搓肉桂的,几年前的起义之后,也需要人来填补空缺。 最缺的这两种人,周边找了一圈,最合适的就是华人。 而且,锡兰的情况和巴达维亚不同。 在锡兰,荷兰倒是不担心华人数量增加可能会反叛,因为荷兰人在锡兰的统治还算是相当稳固的。 资本当然是罪恶的,但资本是有双重使命的。 为了尽可能地攫取利益,资本会按照资本想要的模样,去改造旧世界。不是按照西方的模样去改造,而是为了更便于盈利的模样去改造。 不得不说,荷兰这一套虽残暴、血腥、罪恶,但是比起种姓制度,还是高那么一丢丢的。 荷兰人到了锡兰之后,在其统治地区算是逐渐打碎了影响他们攫取利益的锡兰种姓制,尤其是大量扶植中、低种姓的人,进入公司作为基层管理人员。 打破旧的农奴村社制,适当地用荷兰传承的罗马法,确定了私有制。这当然是为了更好的盈利,在前期是为了恢复葡萄牙退走后的一片废墟。 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些中种姓的人群,有了阶级上升的通道。留在低地地区的中种姓阶层,尤其是数量占据多数的种地的小农、打渔的渔民,还是很支持荷兰人的统治的。 因为最混蛋的事,都让葡萄牙人干完了。比如强制改信等等。 等荷兰人来了后,这些人基本都是当初没跑、强制改信之后的后代,从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信基督的。至于天主教还是归正宗,估计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荷兰人在这边管的也相对松一些,他们也不像西班牙、葡萄牙那么狂信。看到改信基督的僧伽罗人看见佛庙就去拜一拜,基本也不怎么管。 靠着这种分化的政策,以及我烂、但旁边的种姓制度比我还烂的比烂优势,荷兰人还是有自信的。 依靠锡兰的中低种姓和自耕农做基本盘,压制住移民过去的大量华人,绝无问题。 移民锡兰,当然也与公司的高层决策也有关系。 公司判断,蔗糖贸易是完犊子了。 巴达维亚的糖厂质量比不过台湾、价格比不上孟加拉、至于古巴糖海地糖,那差的就更远了。 但是肉桂原本只有锡兰产,即便被葡萄牙人弄到了巴西去,可欧洲市场大家一半一半,这亚洲市场荷兰还是可以独占的。 所以应该不会出现巴达维亚蔗糖的情况,导致出这么大的乱子。 除了肉桂,锡兰还有槟榔。 吃倒是无所谓,这玩意肯定是比不过新兴的嗜好品,比如烟草、咖啡等。 但印度人用这玩意儿染布,红褐色的棉布在印度很受欢迎,所以槟榔作为一种染料,卖给印度也可发财。 此时世界前二棉纺织品大国,就是中印。 十七人绅士团判断,印度的棉布将永远强势下去,欧洲人永远比不上。而荷兰本身就没啥纺织业了,资本都流向高利贷、债券和商业了,巴不得印度棉布强势,干挺了英国法国的呢绒。 肉桂西印度群岛还没人种、巴西种了些但是人手不足,不像蔗糖一样,古巴海地糖能在欧洲市场打败巴达维亚糖。 槟榔,加勒比地区可能可以种,但距离最大的槟榔消费市场印度太远,所以还是无可替代。 公司高层深刻分析了蔗糖业失败的教训,考虑了市场和原产地配套、运费、可替代性等等问题,以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经济学家的头脑,得出了以上结论。 故而公司十七人绅士团,希望将锡兰,打造成为公司将来的重要利润增长点、打造将来为占据印度的据点。 可以说,巴达维亚华人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 大顺不准他们死,但也不准他们回福建,希望他们都去锡兰。 东印度公司高层,不敢屠了他们,也送不回福建,更不想让他们留在巴达维亚,心里也是希望他们去锡兰。 巴达维亚地方政府,不希望那么多的失业华人在巴城附近,尤其是很可能去投奔起义者的情况,也希望把他们送去锡兰。 这种情况下,底层的抗争已经毫无意义了。连他们背后的天朝都是如此想的,合力之下,剩余的只是以什么身份去锡兰的区别了。 总督府的闭门会议开了整整两天,巴达维亚的人普遍认同运往锡兰的想法,最终经过分析,认为可以用这么一种解决方式。 一部分人,可以分配到肉桂工厂去做工,以替代肉桂工人的不足。 但同时,也继续向康提王国施压,让他们遣返那些从低地地区逃亡的肉桂工人。 一旦施压成功,则可让这些华人承包土地,种植稻米等。 甚至可以承诺,在肉桂工厂干几年,就可以分到一片土地归自己种植,每年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土地税即可。 以华人喜爱土地的程度,加之有大顺朝廷方面作保,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葡萄牙人当年来的时候,大量的高种姓、中种姓的人,因为强迫改信的缘故逃离了低地地区,至今还有大量的土地荒芜。 另一部分人,则可以作为一些允许留在科隆坡的技术性人才,比如瓦匠、石匠、木匠等。 这些人只要能够接受归正宗,只要改信,就可以从事一些诸如做买卖、技工等收入高一些的工作。 但不能够再允许像巴达维亚的华人一样,拥有包税权等。 既然身份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在锡兰的中间统治阶层,是那些中低种姓的僧伽罗人。 而巴达维亚华人的角色,在锡兰是被“布尔格人”承担的。 比如小贩子、饭店、旅馆、小生意等,这些布尔格人,都是欧亚混血的。 布尔格,burgher,和布尔乔亚这个词同源。意思就是“非贵族、也非佃户的小生意人”,这个词本身也就说明了这些混血儿的经济地位,就是一群小布尔乔亚,也就是巴达维亚城内有居留证、但非包税人的那批华人的经济地位。 既如此,一旦大规模将华人迁徙到锡兰,华人在锡兰社会里,所扮演的角色,也可以适当地做出调整。 巴达维亚距离大顺太近,华人有下南洋的传统,所以这里万万不能让华人当兵。 一旦允许华人当兵,如潮水一般的华人下南洋,总有一天会取而代之。而且华人还有钱。 但是,锡兰距离大顺那么远,华人下南洋,不可能跑那么远。人口多少,始终是东印度公司掌握、把控。 巴达维亚的华人增长,也有一部分原因源自华人的资本可以承包产业,华人富商也更喜欢雇佣华人。 到了锡兰,不允许华人富商承包,也不允许华人富商参与槟榔、肉桂产业,那么除非公司主动运人,否则华人不可能去那里。 所以,是否可以让华人去锡兰当炮灰? 把华人编入军队中,节省一部分开销的同时,平衡一下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 毕竟,大顺这几年连续开战,彻底扭转了华人不擅战争的印象。似乎,华人可以作为上好的兵员。 引入华人在锡兰当兵,既可以当炮灰,又可以挑唆华人与僧伽罗人的关系。 而华人在当地是少数,所以一旦和僧伽罗人打上几仗,华人必然是最忠于荷兰的士兵。 如果起义,将面临荷兰和僧伽罗人的联合绞杀。 离开了荷兰,僧伽罗人评价人数优势,也能把华人全部都杀干净。 故而到时候只有死心塌地跟着荷兰走这一条路了。 这样一来,还有另外的好处。 可以调集一部分锡兰的荷兰驻军,前往巴达维亚,镇压巴达维亚的华人和爪哇人的起义,使得兵力不至于捉襟见肘。 让华人士兵补充在锡兰荷兰士兵抽调走后的空缺,维系荷兰在锡兰的统治。 这样一来,征为士兵的,可以有一千人;进入肉桂工厂顶替工作的,可以容纳五千;取代泰米尔奴隶,作为城堡建设和城市建设者、许诺将来予以土地、暂时不用给钱,其实仍旧类似于契约奴的,又可容纳七八千。 这就是一万五千人左右,应该基本上、差不多可以将巴达维亚周边的失业华人都吸纳掉。 之后可以慢慢将更多的华人送到那边,垦荒。 悄悄耍了个花枪,名义上就不是债务奴隶了。 但实际上,去了之后,房屋要盖、土地要垦、分的肯定都是荒地,缺乏了荷兰人给予的补给和工具也很难生存。 承诺分给的土地,可能要五六年之后才给,实际上仍旧是作为名义上的自由人、实际上的契约奴。 至少在五六年内,使用成本和泰米尔人奴隶,差不多。 而且,锡兰的食物便宜。 不给华人吃大米,可以让他们在契约奴期间,天天吃菠萝蜜。 那玩儿意量大、便宜、锡兰产的又多,又不能作为商品外运,喂给人吃也不心疼。 两天的会议开完,荷兰人这边也基本统一了意见,现在只需要用一些语言技巧,让大顺这边的特使,认可这种“本质是契约奴”的移民计划。 只是,荷兰人并不知道,大顺这边其实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契约奴。 之所以逼荷兰人,只是为了倒逼荷兰人把人往锡兰运,而不是真的在乎这些华人的生活好坏。 包括皇帝出钱这件事,嘴上说的是“皆朕赤子”、宅心仁厚。 实际上考虑的出发点只是:现在花6个银币,就能多一个将来【安西四镇】的汉人;如果现在不花6个银币,将来移一个人,可能就得花60个银币。 现在花6个银币,南洋华人皆呼万岁,天子仁善,皆心向天朝;将来花60个银币强制移民,百姓骂娘,妻离子散,说不定刚走到海边,晚上就有狐狸叫;吃个鱼,可能就能吃出来个帛书;刚到锡兰,可能就挖出个独眼石人儿。 大顺只要一个【华人去锡兰、活下来、并且活到三五年后】的结果。 至于是不是契约奴……大顺鲸海还有一大堆类似身份的人呢,黄淮区一堆佃户过的还不如契约奴呢,腹地还管不明白,怎么可能真的在乎。 第二三三章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解读 既然朝廷只是假装关心南洋华人的生存状况,那么等着荷兰人这边告知了史世用准备迁民锡兰的计划后,史世用压住内心的激动,而是继续装作关心南洋华人的生存状况。 再度见面,这一次心里已经十拿九稳,态度上拿捏的也就更加自如。 瓦尔克尼尔解释了一下,这些华人去锡兰做什么工作。 考虑到当年阿拉伯人垄断肉桂的时候,常讲的那个鼓吹肉桂、实则有些恐怖的故事,瓦尔克尼尔还专门提了一句,这个故事是编造的。 “特使先生,你们从唐朝的时候,就和阿拉伯人有贸易往来。我想您一定听说过阿拉伯人关于肉桂的传说。” “传说肉桂,就像是你们食用的燕窝一样。是一种巨大的鹰隼用来筑巢的材料,而这种材料传说长在人不能攀爬的高山上,只有这种巨大的鹰隼才能采集筑巢。” “商人们就用大块的肉、或者羊羔、牛犊,放在巢穴的下面引诱大鹰。大鹰把这些大块的肉、或者羊羔牛犊叼走,叼到它们的巢穴里。因为这些肉太重,所以会把巢穴坠塌,商人就捡起地上落下的肉桂。” “也所以,肉桂的价格,堪比黄金,因为摩尔人的故事里,每一截肉桂,可能都需要一头羊羔、牛犊的献祭。” “当然,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就说,东印度公司的肉桂,都是用当地小孩子作为诱饵的。每一截肉桂,都会让老鹰吃掉一个小孩子、或者肢解成年人的大腿。” “但事实并非如此,肉桂只是采集的。” 这个传说,虽然欧洲人认为这是阿拉伯人编造的,但从老鹰、割肉之类的要素来看,多半这个故事的原产地是印度。 阿拉伯人编造的故事,一般不会和老鹰、割肉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印度倒是挺喜欢割肉、老鹰的。 之所以要强调这个故事是编的,因为确实有传闻,采肉桂要用小孩当诱饵、或者直接用人肉,这样省钱。 再加上“走到半途就把华人全都扔海里淹死”之类的半真半假的故事,要是不说清楚,瓦尔克尼尔着实担心有人借机在人群里传播这些负面的消息。 这种类似的传闻,在华人内部尤其容易传播。虽说半途把人扔海里这事确实是有,但拿小孩当诱饵去钓肉桂的事儿,真没有。 只是,瓦尔克尼尔没想到,史世用做贼心虚,听到肉桂的故事,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因为……在他来之前,皇帝也和他讲过肉桂的故事,故事的版本也是阿拉伯人编造的那个版本。 只是,皇帝不是商人,不需要炒作价格;而中国历来都有“故事蕴哲理”的传统习惯。 所以这个被刘钰鼓吹夺取锡兰、一年至少50万英镑利润、至少顶70个中等县田亩税的故事,经皇帝的嘴复讲出来后,中心思想不是“所以肉桂才这么贵”;也不是“打下锡兰大有赚头”。 而是“那些补缴的人头税,就像是做诱饵的肉;而锡兰,就是大顺想要的肉桂。让荷兰人叼走这块肉,把窝给坠下来”。 本就内心有鬼,做贼心虚,史世用听到瓦尔克尼尔讲这个故事时的心态,可想而知。 好在同一个故事、不同的结论,听到瓦尔克尼尔只是在说清楚,去采摘肉桂并不是拿人去献祭后,心虚的史世用呵呵地干笑了两声。 这两声心虚后的干笑,反倒让瓦尔克尼尔心虚起来。 以为这两声呵呵的干笑,是在嘲讽荷兰的肉桂工厂的残酷压迫和高强度劳动。 两边都心虚,都不安,呵呵之后便是一阵漫长的冷场。 好在史世用呵呵之后,也没有继续揪着肉桂的问题,而是说道:“此事我看多半可行。但朝廷肯定会派人监督的。这一次天朝做保人,南洋的唐人信的是天朝,这才同意迁徙。” “人无信而不立。天朝古时有个贤人,老婆为了哄孩子不哭,就说不哭不哭回家杀猪吃。贤人明知道是哄孩子,就把猪杀了。” “作为朝廷,若无信誉,更是不行。既然你们说干几年后可以分到土地,那么这件事朝廷必须要派人监督执行。当然,具体的细节,需要双方共商。我只是特使,并非真正的钦差大臣,过些日子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前来的,这些细节就需要总督和钦差大人谈了。” 瓦尔克尼尔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大顺拿着几十万银币投进来,要求监督,就像是股东要看看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一样,很合理。 不能说拿着几十万银币当凯子,钱给了、人没了,到时候不只是损失了钱,朝廷的信誉也没了。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情况,这个情况其实也好应对。 只要把具体的实施细则都明确地写在纸面上,按照规定执行便是。 而且依照公司分而治之的政策,到了锡兰那边,也还是得各族自治,华人又向来排外,和信绿教的、天主的、归正宗、印度教的,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锡兰的佛教和大顺这边信的佛教,也不是一回事,估计也尿不到一起。 也只能继续在那边找甲必丹、雷珍兰们管辖这些华人。 只要安抚一下大顺派去的监督官员,实在不行给点贿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老远地来这种炎热之地,瓦尔克尼尔就不信,大顺的官员不贪财? 而且这事操作的好,公司总部怎么不得给了一万银币的行贿报销额度?到时候稍微弄一弄,到手也能有个千把个银币。 “特使先生,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条件。既然贵国的钦差大臣会全权负责,级别也应该足够高才是。” 史世用此时倒是不知道到时候来谈正事、细则的钦差已经内定是刘钰了,只是因为此时还在和俄国划界,用刘钰来威慑俄国,所以并无几人知晓刘钰要下西洋。 但他估计,朝廷肯定会派一个通晓外事、懂得变通、也知道怎么和西洋人打交道的。到时候如何把握好度,朝廷自有人选,他也不用操心。 于是道:“这你放心,级别一定足够。我只是谈个大概。” 说罢,又琢磨着现在大局已定。如今要做的,便是要求荷兰人尽快核查清楚人数,以此拖住荷兰人的精力,使得南边起事的那群人得到喘息之机。 就以中国的历史来看,造反这种事,最难的就是刚开始。一旦刚开始那段时间挺过了,就算不成事,也得照着糜烂数省、震乱数年的成色来。 “总督阁下,既然大略已经定下,这件事就要抓紧了。钦差大臣可能会在一两个月后抵达,在钦差大臣抵达之后,一定要搞清楚需要缴纳人头税的具体人数、前往锡兰之后的具体安排、以及监督执行的种种细则。” “这件事,朝廷也担心。毕竟拖而不决,如总督所言,这些人又没有谋生活计,早晚还是要出事的。再者,朝廷这一次膺惩日本,收归贸易,必有许多原本冒充天朝商人的船主,铤而走险,成为海寇。若是这里乱了,可恐一些人投奔海上贼寇……朝廷的白银都指望对外出口,南洋绝对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海盗。” 与荷兰、葡萄牙,近年内联合打击南洋海盗,这是朝廷的既定政策。 大顺垄断了对日贸易之后,很多自称天朝但实则是越南的商船,失去了贸易,海盗肯定会多起来的,这都不用想。 这个理由用在这,既是为了示好、麻痹荷兰人。也是给大顺“这么着急”,找一个冠冕堂皇、说得过去的理由。 史世用想让荷兰人把精力分散,急着赶紧统计人口。 但其实瓦尔克尼尔这边也急,甚至更急。 人不是花草树木,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能活、哪怕冬天叶子没了却也没死。 人得吃饭。 今年的蔗糖贸易已经可以预见是完蛋了。 虽然说英西开战了,互相在大西洋劫船,肯定影响贸易。然而现在大西洋上第一产糖地,是海地,法国人的。法国人既没和英国开打、也没和西班牙开战,今年怕是卖糖都能发一笔大财。 一旦到了每年惯例收糖的时候,可以预见,暂时还能干下去的这些蔗部,都要削减奴工数量。 而且,伴随着大顺朝廷插了一脚,一旦开始统计人口数量,那么各个蔗部隐藏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就需要全部统计出来。 可大顺又不可能给这些人教一辈子的人头税,只是缴三年的,那么作为糖厂老板、蔗部承包人,自然而然要考虑这些人身份合法化之后的用工成本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无利可图、倒闭破产、削减工人。 不是说种糖就惨到这个份上了,但种糖的是种糖的、东印度公司是东印度公司。 公司想盈利,就得靠着垄断,压低价格收购。 垄断之前,你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垄断之后,你还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那特么公司不是白垄断了吗? 再说看得清形势的华人富商,早溜了。 现在承包蔗部的,都是接盘侠。 手里其实也没几个钱,靠借城里华人甲必丹、雷珍兰的高利贷维系着,就盼着卖了糖还高利贷呢。 比如连富光,几十个蔗部、糖厂,实际上早在大大前年,基本都转手承包出去了,自己一个没留。作为高等华人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自不会还盘在手里。 其实在处置巴达维亚蔗糖业和华人问题之前,东印度公司上层开过一次会,探讨了一下产业路线问题。 也有人提出过,公司出钱,高价收糖,公司保底,稳住巴达维亚的蔗糖业。 万一过几年,蔗糖又贵了呢? 但公司没长前后眼,他们不会想到奥王继承战争之后的七年战争会打成波及美、欧、非、亚的世界大战,会让中立的荷兰再度抢占了欧洲的蔗糖市场。 他们不想花钱赌这个毫无根据的“万一”。 所以没有先知的情况下,其实东印度公司高层做出的决断其实是正确的:削减巴达维亚的制糖业,产业转型,不可再用政策扶植,尽可能让其破产。 公司的政策一贯,从未改变。 只是原本历史上,荷兰人面对数万失业工人,选择的解决方式是把人都杀光。把人都杀光,不就没有失业工人了吗、不就没有失业工人选择武装反抗的威胁了吗? 这个时空里,是刘钰打日本杀鸡儆猴的炮舰外交,逼得荷兰不敢杀人,逼着荷兰想办法,让失业工人再就业。 如今蔗糖业在公司垄断、包税人和高利贷利息的三重压迫下,本就已经处在破产的边缘。 大顺现在来送人头税,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瓦尔克尼尔好说也是从商业之国荷兰出来的,很清楚现在这个消息还没传开,一旦达成了一致传开,后果是什么。 某夕阳行业,濒临破产,固然来了政策,所有用工人员每年多交2个银币的人头税,由企业主直接交给政府,不得虚报。而这个行业,又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干活的不要说“布尔乔亚”、连“布尔格”都不是,纯粹是一群“拉查隆尼”,连回去种地都没地可种,那么下一步是发生什么? 不言而喻。 尤其是天朝的皇帝家族祖辈,还带了个“好头”:当安安饿殍死了白死;振臂一呼说不定还能谋个王侯当当。 一个想让对方急,另一个本来就着急,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 第二三四章 感谢荷兰人 “特使先生,我也认为这件事需要尽快解决。只是……当地的华人并不是很信赖我们,所以,还需要贵方出面。” 史世用心道,你也知道你们不行德政,百姓不信任。这一次朝廷自己心里也有数,这是拿着朝廷的信誉、在南洋华人中最后的一点威望,来做保人的。 瓦尔克尼尔所说的不信任他们的华人,当然是大部分城外的华人。 城内的华人,是归甲必丹、雷珍兰管的。巴达维亚周边,可谓是政令不出城,但城内说话还算好使。 荷兰人对城内的华人有控制能力,可问题是城内的华人并不需要迁徙。他们又不是交不起人头税,也不是靠糖厂和香料种植园干活谋生。 城外的华人,只能靠大顺这边的官员去说服了。瓦尔克尼尔只能盼着,这些下南洋的华人,还保留着几年前在福建时候对朝廷官员基本的信赖。 两边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巴达维亚这边出兵维持秩序,史世用也带着朝廷的兵帮着维持秩序。 召集城外的华人,宣读朝廷的政策,尽快将人头数统计出来。宣读荷兰的政策,保证荷兰不会把他们半途扔海里淹死,也保证荷兰将来会分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皇帝私人作保。 一旦统计出来,荷兰这边就会制定一个详细的移民计划。大顺那边的真正钦差到来,审查文书,签约之后,按人头数替交人头税,派人监督执行,就算是事情解决了。 正商量着的时候,有荷兰人匆匆进入,面色焦急。 用荷兰语附在总督的耳边小声说道:“总督大人,出事了。出城追击那些叛乱者的连队,在西萨丹河遭到了伏击。追击的连队被狡猾的反叛者引诱,选择了渡河追击,导致了步兵和后面的大炮脱节,被反叛者袭击。” “反叛者攻占了茂物,并且俘获了二十多名在茂物避暑轮休的公司员工。依托萨拉火山和格德火山,四处活动,到处袭击本地的村社。已经有几名社长的亲属逃出,向我们报告了他们的恶行。” “将村社的社长杀掉,并且分掉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 得到了如此震惊消息的瓦尔克尼尔,不动声色地朝着史世用点头致意,略带歉意道:“特使先生,我这边有一些公司内部的私事,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一会。” 面色淡然地压住了内心的震惊,刚一离开会面室,确定里面的人听不到他的谈话后,他就忍不住骂道:“怎么会这样?有人活着回来吗?” “是的,总督大人,有人活着回来了。已经在门外等候,我这就将他叫来。” 不多时,几名失魂落魄的荷兰士兵被带到了总督面前,复述了一番他们追击的情况。 一开始,追击的还算顺利。 那些反叛的华人根本不敢交战,只是不断地向后撤退,偶尔会派人沿途射击迟缓他们追击的速度,但很快就像兔子一样溜走了。 根据沿途村庄的消息,追击的荷兰连队一路追到了西萨丹河的上游支流。 在河岸处遭到了阻击,但是连队有一门炮,靠着炮击,很快河对面的华人反叛者就溃不成军,仓皇逃窜。 军官就命令渡河追击,大炮无法参与追击,就在后面渡河。结果前面追击的连队和大炮脱节了,被埋伏的华人反叛者抢走了那门大炮。 追击出去的步兵遭到了埋伏在树林里的华人袭击,不得不列方阵自守。 但那些华人反叛者不但会用大炮,而且打的相当准,轰开了荷兰步兵的阵型,并用拼凑起来的一些马匹冲击……起义者里面除了华人,还有一些会骑马的原布吉斯人奴隶。 瓦尔克尼尔在头脑里回放了一下整个伏击的经过,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这群华人反叛者里面,有一些训练有素的雇佣兵。 要知道僧伽罗从葡萄牙时代,就和西方人开打,打了一二百年,炮依旧打的不好。 是否训练有素,不是看会不会开枪,而是要看能不能列阵对射、能不能把炮打准。 华人,在巴达维亚是没有服兵役的权力的,这些反叛的华人不但会用枪,而且还会用炮,甚至会用河流将步兵和炮兵分离的战术,这可绝不是一群简单的反叛者。 布吉斯人算是东南亚少数会玩骑兵的民族,巴达维亚的糖厂也有不少的马匹,布吉斯人也有不少与荷兰人作战失败后被抓为奴隶在附近的糖厂或者香料种植园干活的,起义者里有会骑马的不足为奇。 但这些人不但会用大炮,而且居然还会用大炮轰开阵型以骑兵追击?这就很不正常了。 就像是北边天朝明末的起义一样,能打,是因为里面有不少西北边军的老兵油子,这些人是核心力量。 而这一次的“反叛”,显然里面也有一部分核心力量,这些核心力量绝对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高素质雇佣兵。 伴随着这一次大顺皇帝特使前来巴达维亚,大顺的最后一点怀疑都被排除了。 从皇帝特使身边的护卫士兵来看,大顺的士兵训练水平很高,绝对不输于欧洲的任何一支军队。 拥有这样的军队和这么近的投送距离,大顺没有必要扶植一直反叛军,更不可能会选择出钱同意让荷兰将华人迁徙到更远的、大顺的军事力量应该无法投送到的锡兰去。 几名逃回来的士兵,也向瓦尔克尼尔汇报了一个在其看来“果然如此”的消息。 “总督大人,事实上,我们听到了他们的笛声。曲调很熟悉,很像是……【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当然,也可能是【掷弹兵进行曲】,我们不能够确定。” 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理所当然是荷兰的军乐。问题是荷兰不可能扶植一直针对荷兰的反抗军。 而如果不是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那就只能是英国人的掷弹兵曲了,两边一起哼哼基本分不出来。 大顺这边用的火枪,瓦尔克尼尔完全可以确定,这是法国血统的,和褐贝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同。 锡兰那边的僧伽罗人,也有褐贝斯,荷兰人缴获过,自是一眼认得出来。 火枪是英国的、连军乐都是英国的,瓦尔克尼尔恨得大骂了几声英国狗贼,知道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事情,可能已经失控了。 指望从荷兰本土调兵,就算现在发出消息,要避开印度洋的狂风期,至少也得明年一月份才能向公司总部发出消息。 公司总部再派兵到来,至少两年就过去了。这是根本等不起的。 为今之计,只能迅速解决爪哇的华人问题,使得这群华人起义者,成为无根之木,不能再继续吸收华人了。 顺带还要在锡兰武装华人士兵,将锡兰的荷兰士兵调集到爪哇,增强兵力进行围剿。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可能立刻调集巴达维亚的所有兵力去围剿华人反叛者,因为中国皇帝的特使、以及他的三百名训练有素的步兵还在巴达维亚。总不能调集巴达维亚所有的兵力出城围剿,却让中国皇帝的禁卫军接管巴达维亚? 瓦尔克尼尔不由地揉了揉鼓胀剧痛的太阳穴,心想情况已经失控了。这群人果然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了——攻破村社、杀死社长、解放农奴、废除强制种植法令。 就算大兵围剿,依托南部的火山群,至少又要折腾二十年时间。公司刚刚有起色、逐渐有了利润的勃良安制度,要完! ………… 高耸的格德火山山顶,赤道地区难得的凉爽气候下,张三彪坐在一块火山岩上,哼唱着以前军中唱过的“雪莲花”之歌。 实际上,原来的调子是雪绒花,那是过阿尔泰山时候哼唱过的曲子,不是青州军的老人多半不知道这首歌,但打过西域之战的老兵则一听就会问当初兄弟当初你是哪个连队的? 格德没有雪莲,但真有雪绒花,比如他此时脚下的那一朵就是。 可张三彪真不知道啥叫雪绒花,但却在当年平定西域的时候,真的见过阿尔泰山的雪莲。 山顶上,几名技术出身的军官正拿着平板仪测高,也有军官在那挖掘格德山顶的雪绒花,准备晒干后给刘钰送礼,或是用笔画出来这些东西的模样、描述一下生长环境。 海军军官都知道刘钰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有所好下便多投其所好,这也是很容易区分这些技术军官到底是陆军系的,还是海军系的一个标志。 在这几乎伸手就能摸到云彩的山顶,如今众人信服、公推为起义领袖的牛二,正意气风发地眺望着火山南边的大海。 从海上吹来的热风,飞这么高也冷了,这里的气候让这些很不适应巴达维亚气候的军官们,找到了一丝在威海吹风的感觉。 一场漂亮的伏击战,起义军如今有了二百多条枪,还有一门小口径的炮,虽说枪支还是太少,但至少让他有了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信心。 昨天清剿了火山下的几个村落,拿出大顺开国时候那群人的本事,连抓带杀分东西之余,牛二等威海出身的海军系军官也不得不感叹……【真要感谢荷兰人带来的改变】。 荷兰人来之前,这里的村社还是原始村社,公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还没有私有制分化。 荷兰人来了,带来了货币、交换、罗马——荷兰法系、私有制、以及原始村社解体和阶级分化。 于是“均田免赋”、“替天行道”这种在大顺两千年前就能玩的手段,也终于可以在这里用了。 否则,还真没用。 原始村社人家根本不需要这一套东西,幸好荷兰人导致了原始村社的解体,导致了阶级分化,导致了私有制的罗马法逐渐取代了当地的习惯法,也才给了村社村长、社长们欺男霸女、强制种植、领取分红的机会。 荷兰人不想改革,只想着用原有的类似于俄国原始村社的制度,勾结上层而攫取利润。 但上层知道了财富、银币、交易、土地私有和传承子孙的好处,几十年前、上百年年间,已经破坏了原来的村社公有田制度,开始囤积自己的私田、放贷、强迫村民劳作。 威海时候,讲过这些东西。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这些东西却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在潜意识里,他们已经相信,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运转的。 有这么一瞬间,牛二觉得好像可以理解,当初老聃为什么觉得“小国寡民”的时代如此美好,那一定是老聃目睹了那个时代村社解体的一幕幕故事。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晚了两千年。 放下望远镜,不再去看南边的那片大海,心想,若是当初向东,是没有活路的。 东边沿海地区,虽然华人多,但只要朝廷的海军不下场,那么华人最多的地方,也就是荷兰人最适合调兵和镇压的地方。那里支撑不住。 就算失败了,退守山区,没有荷兰人瓦解旧有的村社,在东边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最多混个十一税,当地人也不会支持他们这些外来者的、当然可能也不反对,谁来都是十一税,区别不大。当年的苏拉巴迪向东,最终当了国王,又能怎样呢?还是死路一条。 真想做大事,就只能留在距离巴达维亚更近、被荷兰瓦解了旧制度的这里。 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要做就要做些大事,将来朝廷下南洋,一旦开战,不等朝廷大军到,老子就要自己把巴达维亚打下来! 仰头看看天上近在咫尺的云,心中豪气万丈。 第二三五章 带紧箍咒的好汉(上) 天色渐渐晚了,一行从未见过火山的人,慢慢从火山上下来。 山脚下的营寨里,一面猩红色的大旗,迎风飘荡。 替天行道四个大字,若隐若现。 即便再没文化,也知道水浒里那面大旗是杏黄色的。 然而起义军里的成分过于复杂,核心人员多半还是朝廷的“卧底”,谁也不敢用杏黄色。 倒是黄班等人,眼中的朝廷约等于老家福建勾结陷害他们家的官绅,根本不想鸟皇帝。 但拗不过那些朝廷的“卧底”,或者连怀观这种铁了心想招安的人,最终还是没挂杏黄色的旗。 狄青的故事,体制内的人,尤其是军官,多少都是知道的。当年开封大火,狄青穿着绿衣服指挥人救火,就因为绿色褪色而发黄,被认为是要“黄袍加身”。 别看牛二这些军官在山顶豪情万丈,伏击荷兰追兵、指点江山、臧否人物,那是因为这里是王化之外,自然春风化龙。 可一旦要是牵扯到朝廷,一个个怂的立马像是一条狗一般。 在爪哇可以呼风唤雨,自认撒豆成兵。可若是在朝中,算个屁呢?枢密院那群参谋,一个个六七品、五六品的小官,芝麻绿豆而已。况且这几年海军和枢密院风头太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猩红色的替天行道的大旗依旧飘荡着,旗帜外已经搭建起了简单的防御工事,四百多名遴选出的华人或者是布吉斯人奴隶、亦或是爪哇奴工,正在那用木棍训练队列。 没有登火山而小爪哇的那些军官,一整天都在这里操练这群人。 之前伏击小胜,可也就只是小胜而已。在那种情况下肉搏,这些毫无组织、缺乏训练的人,依旧不少人死在了荷兰人的刺刀下。 原本那些想着都是一个肩膀扛个脑袋、荷兰人不过是多几条枪、使使劲儿就能打下巴达维亚的人,经此一战后也都老实了,明白了和正规军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黄班等人看到牛二这批人游山下来,忙赶过去相迎,只是心里的疑惑更大了。 这群人……若说有本事,可真的有本事。 可若说他们是草莽英雄,那还真就不是。 挂杏黄色的大旗,不敢挂;起诸如三十六天罡之类的名号,不敢取。 看起来一个个豪情万丈,可总觉得他们一个个又像是被人套着紧箍咒的孙悟空一般,有千般法术、万般本事,却再不敢闹天宫了,说不出的别扭。 这一次伏击成功后,黄班再一次提及了他之前希望转战东北边、靠近北侧海岸、华人较多地区的想法。 黄班头上没有紧箍咒,是个真正的汉子。 讲义气、讲情分、讲朴素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还是希望拯救更多的华人兄弟,也就是出兵攻打井里汶、三宝垄等地,解救那些在香料种植丘和糖厂里做奴工的华人兄弟,而不是蹲在这种很少见到华人的地方。 可从牛二等人的动作看,这是压根不准备走了,而是要在这里长久驻扎,要搞高筑墙、缓称王那一套,竟是开始涉足乡村法令了,显然是准备将周边的村落都控制在手里。 两边反荷是一条心,但怎么反、将来往哪打,并非一条心。 加之伏击一战虽胜,可己方这边伤亡不小,黄班从一开始壮志雄心觉得使使劲攻下巴达维亚、至少攻下勿加泗不成问题;变为了现在觉得与荷兰正规军的差距实在是大,这里距离巴达维亚太近,若以大军进剿,恐难支持。 迎过去后,就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小声道:“牛二兄弟,其实要我说,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还是要往北、往东去。去淡目、泗水、井里汶、三宝垄等地。那里我的弟兄也多,不少人都是些血性汉子。只要咱们一去,他们必会跟着咱们走。” “若能与荷兰人打个平手,咱们就在那自立。若真的打不过荷兰人,也有退路。” “真要不行,就找人找关系,找布吉斯人的海盗,给他们钱,让他们把咱们弟兄送到婆罗洲。” “故事里,人家混江龙李俊也是在婆罗洲海外称王,咱们如何不能?那婆罗洲里,也有不少咱们汉人弟兄,在那边挖金子、开矿,那边也不是荷兰人的地盘,牛兄弟手底下的兄弟又有本事,大家日后执鞭随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这时候兰芳公司还未成立,但华人已经在婆罗洲有了一些势力。 一部分是转型的海盗,抢劫种地两不误;有的是在那挖金子的,靠着和当地酋长搞好关系,弄了个类似于“租借地”的地方;有的则是种鸦片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已经开始小规模走私阿片了,甚至在巴达维亚还有专门的税种。 历史上,雍正七年,雍正就下达了《兴贩鸦片及开设烟馆之条例》,以及《申禁售卖鸦片及开设烟寮上谕》。 令曰: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右人等俱杖一百,徒二年…… 当时英国还无力染指中国,毕竟印度还没站稳脚,倒是还在公司内部特意警告,禁止往中国的商船上携带这东西。 等到工业革命一完成、印度站稳了,英国立刻不但废除了自己家的各种锁国令,更是根本不管鸦片禁令了,实力变了,说话只当放屁。 荷兰人倒是不管这个,反正他们已经在东南亚站稳了脚跟,可以通过华人海商做中间人走私。 历史上最早的阿片大宗交易单据,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用来抵账的,放在此时也在十多年前了。 这时候的阿片,还是一种特效的药物。绝大多数穷人看不起病、看得起的病的遇到的也多半是庸医,而阿片此时确实是神药。肚子疼、牙疼、劳作导致的关节疼,吃上一点点就能“好”。虽然只是压制了疼,病一点都没好,但在这个加上婴儿夭折等人均寿命35的时代,还是很快流行了起来。 婆罗洲的一些人也是干这个起家的,包括后世称为兰芳共和国的兰芳,当年也大量的种植鸦片往广东卖,其中阿片产量的一半,就足够数万华人的人头税交给荷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荷兰苏丹收异教徒的丁税,不交也真不成,谁叫朝廷废物无力下南洋呢。 当然,他们的主业是挖金子的,一群矿工,在周边亦算是相当能打的。矿工嘛,又是金矿,不能打的话早就被别人抢走了。 原本历史上,二三十年后,天地会在婆罗洲种大米、种甘蔗,垄断大米高价售卖给矿井,结果各矿井联合起事,暴打天地会。 实践证明,天然组织力的基础下,种地的,真的干不过下井的矿工。 牛二等人好说也是在文登、栖霞等地的金矿“见识过”的,深知金矿区的矿工是何等水平。 黄班的意思,牛二也是听明白了。 这里距离巴达维亚太近,又是穷乡僻壤,而且华人又少。 但如果转战婆罗洲,凭他们这些人的本事、手段,如何不能把当地的金矿都抢到手? 而且矿工又能打,在南洋也算是出了名的,道上混的、草莽中的人物哪个不知?没有九分胆气,谁敢去挖金子? 谁挖金子不是为了藏私带出来,抓着就死,老板知道、矿工也清楚,心知肚明,各凭手段,没本事且怕死就老老实实干活、有本事且不怕死就九死一生把金子偷出来。 起义者里面有几个有诨号的“头领”级人物,第一桶金都是那么来的。黄班和他们更熟悉一些,故而始终觉得要向东北边转战。 赢了站稳脚跟,若是来败了还能让海盗帮忙送过海峡,转战婆罗洲。布吉斯人海盗还算讲信誉,这边海上荷兰人也需礼让他们几分,海盗也是收钱就办事的。 黄班并不知道朝廷肯定会出兵的消息,所以他的策略其实是对的。 尤其是与荷兰人真刀真枪地打了一场之后,有点害怕荷兰人的战斗力,或者说害怕正规军的战斗力。 向北,那里华人更多,很多华人日子过得比这里村社的人苦的多,基础也更好。如果能挡住荷兰人,就可以在东北边割据。如果不能,就渡海去婆罗洲,远离荷兰人。 很久很久之前的西方的故事里,同样有奴隶反抗、有火山聚义。而如果当初海盗守诺把那群人送去了西西里,也未必就不能海外立国、自成王业。 只是,牛二等人的梦想,并不是海外立国,自成王业。 不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多忠诚,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大顺的军事力量是什么水平,甚至是从无到有目睹着大顺的新陆军和海军建起来的,对刘钰也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很清楚,自立称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尤其是朝廷确定会下南洋的情况下。 二十几个人都是朝廷的人,岂能一心? 牛二深知自己身上的种种矛盾。 早他就感慨过,离开了庞大的帝国的体制,从无到有,他们只是原本帝国体制里的一块砖,离开了旧帝国的体制,太难了。 没有朝廷的支持,在这里站稳脚跟都难;没有朝廷将来送枪送炮,更不可能成事。又怎么可能真的自立称王?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算有这心思,也是往美洲跑,而不是在威海海军的炮舰可至的范围之内。刘钰不点头,海军出身的谁敢自立? 牛二心道,若是自立为王,那不是给鹰娑伯上眼药? 就算为了证明对天子的忠诚、证明海军可控、证明海军应该继续发展而不是因噎废食,鹰娑伯也必要亲率大军剿灭海军的“叛徒”,我牛二虽自认有些本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何敢与之对垒? 若是将来鹰娑伯不在了,换了别人,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或者,朝廷真的不下南洋了,把我们当弃子了,到时候再琢磨自立称王,那也不迟。 想到这,他还是苦心劝黄班道:“黄兄,论打仗的本事,我自认还有些。无论如何,东北边是死路。没有海军,荷兰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玩出多点开花、齐头并进、登陆以多打少、固守待援等等花活战术。” “你眼里,那里华人更苦更多,是利处。可我眼里,那里靠海、荷兰人经营多年、方便运兵,都是弊端。”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先在这稳几年,将来荷兰人大军来围剿,若能任其几路来我只一路打,破其一路,咱们就无忧了;若不能,沉其大军围剿,咱们跳到外面,那时候再往东北边也不迟。黄兄可信得过我们兄弟的本事?” 这一点,黄班倒是绝对信服,也知道有些事若是别人愿意说自会说、不愿意说的问了也不会说,故而如今根本也不问他们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只说本事的话,自是信服的,于是点点头。 “谁不信服?” “那就是了。我等自有本事练兵。这里火山连片,多是山区,荷兰人想要攻进来也不那么容易。此事,短时间内咱们就不要再议了。我看,现在还是先练兵、屯粮、行义,方是正事。” 黄班知道如今打仗还要靠这群人,也是没办法,只好顺应道:“好吧。兄弟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弟兄们的将来。” 说罢,看着那些被挑选出的四百多人,正在拿着棍子练习队列,心想这里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替天行道的大旗,还能飘多久? 连四百条枪都配不齐,真的打得过训练有素、到时候增兵数千围剿的荷兰人? 牛二这边的人,看着这些拿着棍子练习队列的人,却感到莫名的亲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威海。 那时候没买到法国枪的时候,也是拿着木棍子练队列的,之后不也一样打过阿尔泰山、饮马伊塞克湖吗? 况且,核心人员虽是不多,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少人都是军校生,各有本事手段。 虽都是刘钰嘴里说的三四五流的人物,但对付对付这里村社的七八流都算不上村长、社长,还不是手到擒来。就算那瓦尔克尼尔总督,在他们看来也就是个三五流的人物,若背后没有一个上亿资金的公司,一样白手起家,他算个屁啊? 不少人也参与过当初文登州的永佃、查田、统计等活动,内政这边虽差了些锻炼,可打死那些村社社长,管辖村落还是没有问题的。 仰头看看替天行道的大旗,心道这里大有可为。只要……朝廷再送一批枪炮。 打惯了炮兵压制的仗,没有炮,他们心里还真没底。 第二三六章 带紧箍咒的好汉(下) 巴达维亚通往火山区的路上,二十名大顺士兵护卫着一名武官,正朝着火山区前进。 跟随的还有两名荷兰公司方面的人,以及十二名布吉斯雇佣骑兵,四名去交涉的勃良安印尼土著贵族,腰间明显可以看到标志性的印尼剑。 这武官穿着蓝灰色的、绣着熊罴补子的官服,头戴三梁冠,腰间束带上插着两支黄铜件儿的泰兴十五年式的燧发短枪,大热天的马背上也有一个卷在一起的、蓝纹的羊毛呢绒大氅。 若在京城,只看这打扮、腰间的火枪和马背上的毡毯披风,便知道这肯定是靖海宫出身的。要么是到枢密院当参谋的五六品参谋官、要么是新建的什么外交部的驻外武官。 这群人,名义上,是史世用说,天朝在这些华人心中还有几分薄面,如今皇帝仁义要作保移民,是让这些人去劝降的。 荷兰这边当然欣然同意:如果成了,好事;如果不成,起义者杀了大顺的官员,那就更好了。 毕竟这位皇帝特使对其定性为“打渔杀家、官逼民反”,真要剿灭,至少也得跟大顺通个气,以免大顺借机找茬。 荷兰人觉得,华人好像很尊重他们的皇帝或者朝廷,至少在巴达维亚这边看来,城内的华人对他们的朝廷还是有些信任的。 所以也派了两个公司员工跟着,大顺这边自己出钱雇了一些布吉斯骑兵一并跟着,四个本地土著贵族那也是去谈谈希望这些起义者归还他们在茂物的家产的。 但实际上,史世用是派这些人去给起义军送枪、送战马、送“新闻”、交流联络的。 带队的官员自是靖海宫出身的,一路上想着可惜“传旨劝降这种事,从船上拆几门大炮送去确实不像话”,不免有些黯然。 四十匹战马、四十条枪,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这边带头起事的,用的是化名,这官员知道多半是自己的同窗,却不知道这“牛二”到底是谁。 一路上琢磨着史世用交代他的事,心道史大人不愧是在倭国干过许多年卧底的,这种事果然专业。 史世用自然是不可能亲自来,他还要在巴达维亚召集华人、宣读朝廷政策,稳住人心。 毕竟对朝廷来说,起事的这群人,最大的用处其实也就是把最有反抗精神的那群人拉走,不要混在奴工中,导致迁徙锡兰的事再生事端。轻重缓急,史世用站在朝廷那边,自要分清。 四十人快到山区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些被起义者攻占的村社。这些村社的人看着这群大半是华人的小股部队,既不惊慌,也不恐惧,虽说也没有诸如箪食壶浆之类的举动,可这官员心里有数。 不反对,至少证明起事的哥们儿已经可以在这里站稳了。 出了村落没多久,就看到对面的树林里有人伸出了火枪,用福建官话喊道:“对面的,你们是干什么的?我看你好像也是唐人?” 打着官腔报上了名号后,这边的官员喊道:“都是天朝人,我有事要见见你们的头领。你们便去通报,我就在这等着。只说朝廷派来的人。” 对面直接骂道:“怎么,招安招到爪哇来了?荷兰人要对我们打打杀杀朝廷不管,娘的,老子刚拉杆子起事,朝廷倒是立刻就派人来招安了。什么狗屁朝廷?” 护卫的士兵不知其中的事,正要下马,官员挥手示意不要冲动,只是骂道:“你们才几个人,就敢谈招安?朝廷天兵百万,没有个几十万人,哪有资格招安?不要废话,只管告诉你们的头领,我有要事谈!” 说完,叫士兵们迅速警戒,退到了一处树林不多的空地处,布置了警戒。 跟随的两个东印度公司的员工看到大顺的士兵训练有素,也暗自记在心中,也好回去复述。 好半天时间,远处才出现了一支队伍,绝大多数都是华人面孔,嘴里说的多半也是福建官话。 终究天朝还有点面子,当然也可能是同胞间的朴素情谊。 这要是荷兰人,不可能这么多废话,早就几枪打过来了。 等着牛二露面后,这边来送枪的武官一看,心道果然是熟人,原来是你,却用了这么个诨名。 只是这时候也不好相认,自下了马,装模作样地说道:“对面可是牛、黄、连等数位头领?” 牛二也认出了同窗,拱手道:“某便是牛二,这位是黄班、这位是连怀观,你有何事?” “尔等听着,天子已闻巴城天朝遗民之事,如今已和荷兰人商定,由陛下内帑出钱,替尔等缴了三年的人头税,以期三年之内找到谋生之路。钦差大人也说,尔等不过是打渔杀家、官逼民反。天朝作保,尔等若放下武器,绝不伤你们分毫。届时送去锡兰等地做工,谋个生计。” 朝廷这边也根本不打算招安这群人,只是走个过场。 这群人,明摆着是一群“脑后有反骨”的犟种,让他们再去锡兰做工、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怎么可能会答应。 果然,对此消息,人群反应寥寥。 甚至有人直接骂道:“去毬吧。就算朝廷作保,去锡兰做工也是九死一生。老子在糖厂里才干了一年,就差点死了。去锡兰,难不成日子就好过了?” “就是,朱元璋不过乞丐,拿个破碗打出了天下。他李自成能造反当成皇帝,我等便为何不能依样画葫芦,在爪哇做一番大事?何苦再去锡兰给人做工,累死累活?” “娘老子的,红毛鬼不是什么好鸟,朝廷可倒好,还给红毛鬼钱?老子当年在漳州府差点饿死的时候,却没见朝廷的半分救济,只好下了南洋干活抵债。今儿朝廷倒是来替红毛鬼招安,什么玩意儿!” 当初起事的时候,牛二就存心把最有反抗心的一群人拉走了,怕的就是这些人到时候站出来,带着那些还能逆来顺受的人一起起事,以至于坏了朝廷的大计。 自然这些人也都死硬,嘴上也对朝廷缺乏足够的尊重,比起巴达维亚城中的连富光等人的态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黄班等人自觉这话说的毫无问题,心道正是如此。 牛二听了,却是心惊胆战。 在体制之外,他豪气万丈,自觉气吞万里如虎,给他几年时间,足以纵横爪哇。 可在体制之内,他就是个屁。枢密院里一群六七品的小官,在京城里随便碰到个人可能官威家世都比他们要强,说错了话掉脑袋,也就需要个刀斧手小吏。 黄班等人此时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他也就是个带着紧箍咒的弼马温。 如何敢说什么“他李自成能造反当成皇帝,我等缘何做不得一番大事”之类的话? 好在对面的同窗出来解围道:“放肆!太祖名讳,岂是你们能提及的?念在尔等身在王化之外,暂不追究。尔等是铁了心在这里做贼寇了?我可告诉你们,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起义者既领教过福建的贪官污吏官绅勾结,也领教过糖厂场主同胞的皮鞭殴打,还领教过荷兰人的手段凶残。 全都经了一遍后,只拿个皇帝的仁义来说话,自是屁用没有。 牛二怕情况不受控制,也想知道朝廷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遂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有胆,暂卸下武器,跟我来。若没胆,还请回去!念在你我都说汉文的面上,若不然,早一炮打过去了!” 枢密院这边的心道,哥们儿本就是来给你送战马火枪的,你这话接的妙啊。 “老子一身都是胆,莫说前方黑洞洞是尔等贼人巢穴,便是龙潭虎穴,老子也自去得,有甚可怕?” 说罢,自己先把腰间的两支漂亮的燧石短枪卸下,直接扔到了一边,径直朝着牛二走去。 这些起义者也是第一次见到朝廷官员竟有这等胆气,虽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却也佩服,纷纷叫道:“好汉子!倒也有种!” 剩余的士兵也都听命,下了枪,将火枪和火药包交给那些起义者。 花钱雇来的布吉斯骑兵,自是听雇主的,也都下了马,但是身上的刀没教出来。 两个荷兰公司的员工,虽也害怕,但见大顺这边的官员都不怕,或许这些造反的华人也不敢伤害他们,也都跟着进了山区。 上了山,枢密院这官员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学过造反学的。 知道现在山上这情况尚且复杂,派系众多,此时万万不能搞出单独会面的情况。以免起事者内部猜忌。 遂道:“我在巴城也听说了你们的名头,几位首领不妨和我谈谈,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荷兰人也一并听着,他们也懂一些汉文,朝廷作保,咱们一并谈谈。” 牛二却没有直接同意,而是回头和几个头领商量了一下,询问了一下他们的意见,以示尊重。 黄班道:“既如此,听听也无妨。此人倒也有几分胆气,虽是官府里的人,却也是条汉子。行不行的,听听再说。” 见无人反对,便请了这些人进了屋子。 伸手做个了请的手势,那官员按照天朝规矩分了宾主坐下,便直接道:“几位头领,我话也不妨和你们明说了。如今天子念及这里的百姓困苦,出钱交了人头税。可有句话说得好啊,救急不救穷,朝廷还是盼着南洋的天朝百姓都能有谋生的手段。” “现如今,巴达维亚、淡目、三宝垄等地的不少人,已经决定去锡兰干活了。” 看似是在说朝廷的政策、仁德。 实际上是在告诉牛二,不要往北。 北边最有可能参加起义的人,多半都被运到锡兰去了。 剩下的要么是小商贩、要么是大富商,那边站不稳脚跟了,没有威海课堂里那个叫“群众基础”的东西——当然,讲课的时候,说的是大顺祖皇帝转战河南、如何英明神武决策正确。 牛二自是听懂了,扭头看了看黄班等人,也没说什么。 黄班心里黯然,叹了口气,心道朝廷这群鸟人误我等兄弟大事,如今看来,北去已是不行了? 朝廷这话,算是让内部有分歧的起义者,重新团结起来,刹下心来在这里扎根,不要琢磨着去北边、甚至渡海去婆罗洲了。 那枢密院的官员又道:“我在巴城听说,你们用的都是英国的火枪?这英国在西边过了海峡的明古鲁,就有城堡。可你们觉得,就算英国东印度公司真的沿南岸走私,给你们送来了枪炮……” “你们以为只是有枪有炮就能打仗了吗?训兵、练兵之事,岂是这么容易的?” “纵然荷兰人最近要忙着移民、统计、维稳之事,一年之内未必能来围剿。可一年之后,其必调集重兵前来,尔等何有胜算?” “便是你们现在想要趁乱袭击井里汶等地,荷兰人有兵驻守,你们难道能攻下城堡吗?只要不追击,分散各处,据守堡垒,维持到移民之事结束,待荷兰人大兵调来,尔等可有胜算?” 两个跟着的荷兰人也听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只觉得说的挺好,讲事实、摆道理,告诉他们顽抗死路一条,不如投降。 牛二也是心头大喜,如今缺的就是朝廷出面之后的情报。 此番话,自是明白这是在告诉他,朝廷现在正在给荷兰施压,迫使荷兰人分散精力于移民之事,不会出兵来围剿。 同时,他这位同窗兄弟也提醒他,这时候要主动出击一下井里汶,佯攻即可。 现在正在处理移民的事,荷兰人极怕在移民风潮中出大乱子,弱这时候敢于“趁乱袭击井里汶”,则荷兰人就不敢聚兵一处,只能在各处华人较多的地方严加守卫,维持秩序。 这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便可争取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就是这边在提醒牛二,练兵、练兵。 至于武器弹药,说的不要再清楚了:你们只管练,枪支火炮,自有人托关系从东印度公司那买了,给你们送来。南边的海岸线那么长,一旦开始移民,荷兰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精力在南边巡查了。 局外人听不懂这里面真正要说的是什么,还以为这是威胁。 牛二听懂了,于是回应道:“有无胜算,哼……那就不需要您费心了。我等再打几仗,弄个千把条枪、三五门炮,荷兰人我还不放在信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里硫磺极多,虽缺些硝石,某也曾学过养硝之法,长久之计,自有手段。” 他是在向朝廷提出支援,希望支援千余条枪、几门炮,如果有成桶的火药最好,没有的话弄一批硝石过来也行。 对面都明说了,南边的海岸“可能会有东印度公司的走私船送军火”,那看来军火很快就会送来,而且仍旧还是英国货。 两边看似话不投机,该说的情况倒是都互相了解了。 武官拂袖起身,拍案道:“那就是说,你们铁了心了?” “对!” “不怕死?” “不怕!人固有一死,死国可乎?” “我可告诉你,荷兰人一旦大举来袭,那可是一两千人,你们以为自己打得过?” “便是死,弟兄们也不会再去做奴工的。” 那武官怒道:“冥顽不灵!自寻死路!既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尔等既是铁了心走到底,日后朝廷可周顾不来!告辞!” “且慢!” 牛二起身,却不相送,冷声道:“兄弟来这一趟,这批马匹枪械,我便留下了,就当借的。日后我等成了事,双倍奉还!我且给你写张欠条!” 那武官佯装怒道:“你敢!” 说罢,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放对,结果哗啦啦冲进去一群人,将这武官摁住,有人拿枪顶在了他的头上喊道:“别动,动一下打死你。” 两个跟随的荷兰公司员工吓得浑身发抖,心想本以为这群人对天朝朝廷还会有些尊重,没想到竟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毫无信仰、既不尊重贵族也不尊重皇帝的反叛者! 牛二挥笔写下了一张欠条,又看了看那两名公司员工,哼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滚吧!回去告诉你们的总督,除非答应我们纲领上的条件,否则别想着招安的事。我们永不投降,滚!” 说话间,假意将欠条递给同窗好友,趁机用威海那边军中的礼节,狠狠地握了一下手。 轻摇即放,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三七章 人性 劝降的队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巴达维亚。 史世用借题发挥,当着荷兰人的面,怒斥山里那群人是“目无王法、死硬不改、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天兵必要渡海而灭之”! 瓦尔克尼尔听到翻译将这些怒骂的话翻出,心里暗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初说什么“官逼民反”,如今折损了大顺的颜面,这便要说这些话了。 看得出大顺的态度,瓦尔克尼尔暂时也就放心了。只要大顺表了态,保证不会因此借机生事,这件事总还好解决。 只要看住了英国人,不要送枪送炮,可以慢慢打。 现在来不及组织兵力,只要先把移民的事办好,那些华人缺乏了北上找同胞当兵的机会,即便会让统治区糜烂一段时间,花个十年八年的,怎么也剿灭了。 “特使先生,我早就说过,这些人都是一些恶棍、罪犯、没有任何道德和廉耻心的人。现在,您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恶行,这对我们双方今后的合作,是有好处的。” “同时我也必须要郑重地告知您,英国人绝对不可信。他们最擅长煽动混乱,而且经常有海盗行径,这一点请您务必转告给贵国的大皇帝陛下。” 史世用心里暗笑,脸上却做出一副疑惑的神色,迟疑道:“说实在的,总督阁下……我很难传达这番话。” “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听说过,当年葡萄牙人状告你们是海盗、你们也状告葡萄牙人是海盗。” “本朝鼎定之后,葡萄牙的天主教传教士又说你们是海盗、还说你们在台湾屠杀了三四十万人。英国人说法国人是海盗、法国人说英国人是海盗、你们又说英国人是海盗、瑞典人却也说你们是海盗……” “这……着实让我不好说。到底,谁说的是实话呢?” 一番话弄得瓦尔克尼尔相当的尴尬,其实史世用说的一点没错,他们其实都是海盗,都有海盗行径。 只是日本锁国,荷兰靠着《荷兰风说书》,把持着外部消息,可以想怎么说怎么说。 大顺这边已经开始外交了,各国互相之间揭老底,对谁也没有好处,也确实没办法转达。 若是转达了荷兰人的,那么法国、瑞典、丹麦等国,对荷兰能有好话吗? 也不需要胡编造谣,其实只需要将他们真正做过的事,复述一遍就够了。 尴尬之后,好在瓦尔克尼尔也是当总督的人,脸皮还是足够厚,这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倒不是为了影响中英关系,而是为了把这一次的华人起义,定性为英国人幕后支持的暴乱,这样的话才能让整个事件板上钉钉,确保大顺不会干涉。 因为,此时西方很多事都是可以作为战争借口的。 比如英国的詹金斯,显然是海盗加走私贩子嘛,那么西班牙人割了他的耳朵,有什么问题吗?可这妨碍开战了吗? “特使先生,这件事我还是请您一定要转达一下。英国人是不可信任的民族。这一次华人的反叛,也不是您说的‘打渔杀家’,而是一场由英国人主使的阴谋。希望贵国不要再被人蒙蔽,甚至传出屠杀之类的谣言。” “当初在台湾,很多人也不是死于屠杀,而是他们自愿前往巴达维亚谋生,从事一些筑墙、盖屋之类的工作。” “只是当时巴达维亚气候湿热,疾病横行,到处都是沼泽,所以死亡率高了一点,留下了一些不好的记忆而已。杀死他们的,不是我们荷兰人,而是这里的气候。” “您也清楚,传教士是天主教徒,他们攻击荷兰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我们和英国,都算是新教徒,我们没有理由因为宗教原因攻击英国的,所以我们说的都是实情。” 史世用不动声色,心道怪不得去过闽粤当官的都说荷兰人抠门,果然如此。这是就准备让我红口白牙的说?就你们这觉悟,居然还能维系贸易,也真算是你们有本事了。 至于传话……到底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史世用心里还是清楚的。 他也知道瓦尔克尼尔想要什么,但他觉得瓦尔克尼尔有点好笑。天朝对外开战的借口,从来都好找,难道不干涉荷兰对这次华人的起义镇压,就没有理由了? 想着之前刘钰总说,朝中的人喜欢一厢情愿、到了打日本的时候又说日本也喜欢一厢情愿,到头来其实大家都喜欢一厢情愿,没甚区别。 朝廷的目的是移民锡兰,华人起义有一支兵可以威胁巴达维亚,只能算是“有则可喜、无也不惜”,这件事要背后使绊子,面上还是要支持荷兰“剿匪”的。 遂道:“总督阁下说的似乎也有一些道理。那么这件事我会禀明天子。只是,这些人如今火山聚义、扯旗行道,是不是会耽搁移民与统计税之事?” 瓦尔克尼尔赶忙摇头,正如大顺朝廷的第一目标是移民锡兰、巴达维亚的第一目标也是将失业和潜在失业、马上就要失业的华人移走。 不然的话,再起义一次,这群人一起上了格德火山,那可真就是声势浩大,无法剿灭了。 “特使先生,事情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是有层次先后的。移民的事,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这是巴达维亚政府今年的首要工作。请您放心。” “那些叛乱者武器不足,不能够威胁到北方沿海的各个城市,我会叫士兵加强戒备的。他们无力攻击城堡。” 史世用心道,废话,老子当然放心,老子就不信你们敢在这个时候把兵力都抽去围剿? 两边说定了,待到第二日天一亮,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也赶忙传达了总督府的命令,解除了城内华人的禁令。 禁止上街已经将近十天的华人,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不用担心走在陆上被人当做“叛乱支持者”,而被枪决了。 移民的事,与他们无关,他们有居留证。 连续关门的这十余天,他们算是因祸得福,让巴达维亚知道了这些华人小市民对巴达维亚的重要性。 关门的这十余天里,整个巴达维亚几乎停摆了:衣食住行、饭馆旅店、菜贩屠夫、妓馆赌场、鱼市烟馆、尿桶粪车,几乎都是在华人的控制下。 直到华人再度打开了门,巴达维亚才再度成为了一个城市,而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堡垒。 城里的监狱,也打开了门。 之前被抓的没有居留证的贫民、奴工,在这种时候靠着对朝廷最后的一点信赖,排着队在巴达维亚的城门口领钱,去办理居留证、缴纳人头税。 每一个领到钱的人,都会跪在地上喊一声吾皇万岁,然后再把钱交到荷兰人的手里。 念出自己的名字,从荷兰官员那拿到一张居留许可证。 这些曾经要被罚做苦役的人,作为第一批前往锡兰的华人移民。 和所有奴隶市场的行径一样,在登船之前,用灼伤身体的石灰水泼在每个人的身上消毒,再排着队登上前往锡兰的船。 城里的华人,闲汉们选择去码头那看热闹。 而但凡有些正经营生的,此时都忙的脚朝天,关门十余天导致巴达维亚停摆,正是报复性消费的时候,各处都在忙碌。 城中的一处华人民宅旁,一个名叫乔格·史瓦兹的木匠,正提着几瓶甘蔗酒,来看望他的华人邻居。 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不是个荷兰人,多半是个德国那边的人,在巴达维亚做木工。 邻居姓孙,在这里也住了很久了,两家的关系不错,常在一起喝酒吃饭。 史瓦兹没有敲门,就像是往常一样,喊了一声“孙”,就推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院子旁的厕所边,是个猪圈,两头肥硕的大猪正在那哼哼。孙姓华人的孩子正在那将一捆捆的猪草扔进院子里的大锅,准备煮熟后喂猪,看到史瓦兹后,也像平时一样喊了一声叔叔。 孙姓华人听到了叫声,笑着迎出来,冲着屋子里喊他的婆娘,赶紧炒几个菜。 引着史瓦兹进了屋,史瓦兹也像是平常一样,直接把那几瓶酒放在了门口。孙姓华人也像平常一样,很随意地从那几瓶酒里拿出了一瓶,起开,放在了桌上。 很快,做饭的女人端着菜走了进来,放在桌上,冲着史瓦兹笑了笑,很自然地问了问史瓦兹这几日城外的情况,显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几盘简单的菜,倒上史瓦兹带来的酒。史瓦兹很了解华人的习惯,从桌上取了个碗,夹了一些菜,把不能上桌陪客吃饭的孩子叫来,把夹到碗里的菜递给了孩子们,摸摸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多吃点。 很简单的熟人、朋友、邻居的聚会。自然也就喝多了。 说了一些问候的话,谈了一些过去的事,畅想了一下将来的生活,喝的醉醺醺的。 临走的时候,孙姓华人还说:“等过年的时候,杀猪,到时候你过来,我弄几个好菜。我跟你说,这肥肠,味特别好……” 最后,晃悠悠地送史瓦兹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史瓦兹还喊道:“你没事就好,过几天去我家,我买了一些熏肠……” 就像是邻居朋友间最平常的故事一样,喝完了酒,各自回家,说不定过些日子又会相聚。 然而,不管是史瓦兹,还是孙姓的华人,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了。 另一个时空里,或者原本的历史里,史瓦兹后来这样回忆。 【我的邻居华人,和我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吃饭。屠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木匠的头儿,指着邻居猪圈里的肥猪,问我想不想要。】 【于是我点了点头。木匠头儿告诉我,先杀了邻居,再抢猪】。 【于是,我操起了一根捣米杵,打死了平时经常和我一起吃饭喝酒的邻居。也打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家里有一支手枪,却不敢开枪。我牵走了大肥猪。】 【我拿着这支手枪,冲到了街上,开枪打死任何看到的华人,抢走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 【杀过人后,再杀人就习以为常了。杀死华人,和杀死一条狗一样简单。】 【仁慈的上帝啊,城里的华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死在了刀剑之下。即便襁褓中的婴儿,以及孕妇,也没有幸免。】 【人们笑着分了华人的财产,数百个城外起义者被抓来,带着镣铐。人们就像是宰羊一样,笑着用刀子捅进他们的喉咙,用盆接着血。】 第二三八章 恶毒 巴达维亚城中的近万华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年对他们的意义了,更不会知道可悲的人性会怎样经不起诱惑,一个一起吃饭喝酒的邻居,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棍子打死自己,只为了一头猪。 城里的近万华人也不会知道,原本历史上,拉杆子起事的那群人,反倒存活率更高一些。 有跑到山区的、有去婆罗洲成事的,也有继续斗争掀起华人和爪哇联合大起义的。 从巴达维亚转战中爪哇、东爪哇,坚持斗争到三年后,荷兰发现没有华人巴达维亚就是一座死城,不得不又重新引入华人。 最终起义军的许多人存活了下来,在东爪哇扎根。 而城内观望的、听从甲必丹命令的、关闭门窗不出来的,却几乎被屠戮殆尽。 事后,一些城内幸存的人,恨极了城外的起义者,认为如果不是他们起义,自己也不会被屠杀。 或者,逃回广东的一个名叫林恒泰的商人,评价道:“对此应该负责的,是巴达维亚的野蛮的总督,而实际上,这种行径是连荷兰国王也一定认为是过分的”。哪怕经历了这样的事,依旧想着的是“皇帝国王是好的、底下的贪官污吏坏官是坏的”。 然而,林恒泰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这时候荷兰,根本没有国王。巴达维亚也不是荷兰的,而是公司财产。 以死斗争则生、怕死妥协则死,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就像是那个德国木匠史瓦兹的回忆里的那支枪的主人,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想着做个良民、保存自己的家业,手里有枪,却最终被人用捣米杵打死。 而城外那群乌衫党、无裤汉,裤子都穿不起,拿着竹片、杀猪刀、糖厂的工具、耙子,甚至枪都没有几支,却转战爪哇,最终活了大半。 起义开始时最大的一场伤亡,还是10月8号,冒死攻打巴达维亚城门,朴素情感下想要拯救城中的同胞时死伤的。 而城内的有居留证的同胞,则在那天晚上激战的时候,听从甲必丹的命令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晚上荷兰人打退了攻打城门的起义军、10月9号晚上大屠杀开始。 即便是最高等的华人,命运也差不多。连富光的产业被抢劫和没收、媳妇娘家人花钱贿赂没有流放到开普敦,而是流放到了安汶;三个早早向总督报告华人可能造反的华人雷珍兰,死了两个,一个以莫须有“谅甲必丹应知糖厂之事”咬了连富光,成了新的甲必丹。 只是这一切悲剧,此时已经不会发生了。 于是一场悲剧,变成了一场闹剧。 反抗的核心力量出走,在火山聚义起事,没有连片连天,却连杏黄色的大旗都不敢挂。 反抗的支柱力量顺从,拿了居留证远走锡兰,在那里开始新的奴工生活。高呼吾皇万岁,对未来憧憬着期待。 原本最悲惨的、屠杀中死的最多的城内华人,靠着十天的闭门,证明了自己对巴达维亚的重要性,缺了他们巴达维亚就不再是个正常运转的城市,同时也证明了他们是一群最听话的良民,不管巴达维亚归谁。 于是大顺这边心里也有底了,朝廷喜欢听话的人,将来攻下巴达维亚,稳定不是问题。 最富有的甲必丹、雷珍兰、包税人们,举杯相庆。庆贺那些起事的泥腿子,被朝廷也认证为“冥顽不灵”、不再是“官逼民反”;庆贺城外的那些不安定因素的奴工,远走锡兰,不会牵连和威胁到他们了。 ………… 此时此刻,城外。 成群结队的奴工,从香料种植园、糖厂、甘蔗园里被驱赶出来。 承包者驱使他们走到门口,在荷兰火枪兵和大顺火枪兵的监视下,统计姓名、祖籍、何时来的巴达维亚等等事项。 很多荷兰人心知肚明,这些奴工都是承包者用各种手段,悄悄运来的。自上而下,都收了钱、疏通了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巴达维亚郊外的华人数量居然有这么多。 好在此时此刻,这些人不再是威胁。 而是每一个人头,意味着三年六个银币的人头税,一旦统计出了数量,大顺那边会直接给现钱。 虽然会把钱给到华人手里,但给到华人手里,在荷兰人看来,这更好。 到了锡兰,就有伪造数量的机会,一千人只说死了一半、船沉了一半,6000个银币走公账的,留个2000就够了,剩下那些人不需要发正式的、需要做账的居留证,让他们留在锡兰就是了。 至于中土扔海里,荷兰人此时已经不做考虑。 大顺这边明确表示,枢密院会派人跟着,而且让荷兰人放心,派来的人许多都是海军出身,绝对不晕船。 到了锡兰那边,枢密院也会在那里建立一个侨民部门,“帮助”东印度公司度过移民前期的混乱。 为何不是外交部出面,因为史世用这一次来,也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荷兰东印度公司没有资格与大顺的外交部交流,大顺就算再放下天朝身段平等外交,也不可能去和荷兰下属的一个公司平等外交。以后东印度公司与大顺打交道的部门,是枢密院。 糖厂门外的高地上,陪在史世用身边的瓦尔克尼尔看着手中数字不断增加的统计名单,心有余悸。 他知道巴达维亚欺上瞒下,历任总督……当然也包括他在内,都琢磨着怎么搂钱,肯定会有大量的没有居留证的华人。 可却也真没想到,华人的数量竟会有这么多。 所有人都知道,承包糖厂和香料种植园、或者庄园的承包者,乐于使用华人奴工,因为可以用“敢闹事就向荷兰告发你没有居留证”为理由,压低工资,省下人头税。 可这数量,着实太大。 心有余悸,也是因为如果没有大顺出面,这群人真的全员参与暴动,只怕就是一场不可收拾的局面。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感激大顺朝廷。 现在,对华贸易没有影响、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问题也解决了,他这个总督总算是坐稳了。 这里面的根源问题,瓦尔克尼尔心里很清楚,是荷兰垄断,把糖价压的太低、以及拉屎都要交税的政策。但他却当着史世用的面,咒骂这些承包糖厂的商人。 “特使先生,连我这个总督都不知道,原来他们隐藏了这么多的非法人口。这些奸商,逃避雇工的人头税。我想,贵国也一定有类似的人群。或许是土地主、或许是商人。” “总之,这些人败坏的道德,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他们的欺瞒,差一点导致了巴达维亚的毁灭。这种事,我们是要严肃处理的。” “但请特使先生放心,他们移居锡兰之后,绝对不会受到这样的悲惨的待遇。至少,会比现在的生活更好一些。公司也会履行自己的承诺,等到服役时间一到,我们会分配给他们土地以谋生的。” 史世用心想这道德败坏怕是必然的。 谁交人头税谁就要破产、谁不低价用奴工谁就还不起高利贷,你做好人你就要破产,最后上来的肯定都是坏人。说到底,不还是你们公司的法度制政有问题? “总督阁下,如果你们稍微抬高一些蔗糖的价格,也未必如此吧?我可是听很多人向我抱怨,说贵公司收价太低,又不准私人转卖。” 瓦尔克尼尔丝毫没有尴尬,笑道:“特使先生,就算公司提高了糖的收购价,这些承包者就会多发工资了吗?况且,这里面的根源,也和贵国息息相关。如果贵国不攻打日本,并且强迫日本断绝与公司的贸易,今年蔗糖的收购价是可以提高一些的。您在日本多年,应该知道公司每年会运往日本很多的蔗糖,而且日本人喜欢糖,他们也不会种甘蔗。” “特使先生,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帆船将整个世界联系到了一起。贵国对日本的一场战争,可能会引起数万里之外的巴达维亚的唐人糖厂雇工无法生存。” “整个这件事,并非全是本公司的责任。希望特使先生转告你们的大皇帝陛下,不要轻易做出改变。任何的改变,都可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没有人可以预测经济,也没有人可以预测到任何改变对整个世界带来的影响。” 史世用不置可否,瓦尔克尼尔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恶毒的一段话。 “我听说,贵国正在兴办各种手工业工厂。而且我从甲必丹那里听说,贵国最喜欢的是借鉴历史。我希望,巴达维亚的事,贵国也能有所借鉴。” “兴办手工业,是一把双刃剑。任何一场意外、天灾、战争、减产、市场变动,都可能导致从业者无以谋生。而这些无以谋生的从业者,将是混乱与暴动的根源。” “东印度公司拥有从欧罗巴到波斯、再到爪哇、日本的广袤市场。在面对一场意外的时候,依旧差一点造成这么大的混乱,甚至无法保证几万华人的就业。贵国如果兴办工厂,是否能够保证永远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导致产业破产、从业雇工失业呢?” “这些人,失业后会反对巴达维亚。那么,如果在贵国,他们难道不会反对朝廷和皇帝吗?” “贵国如果想要稳定,还是不要兴办工业了。有个叫科尔贝尔的法国人,他是法国的户部尚书,曾说过:税收就像是拔鹅毛,拔更多的毛而不让鹅吃痛而叫。” “我听甲必丹说过,贵国有盐铁专营的政策,这就是一个极好的拔鹅毛的方法。贵国拥有广阔的土地、人口,如果公司也拥有这样的人口和土地,也不会选择商业和贸易,只要收消费税就够了。兴办手工业,对贵国而言,有弊无利,甚至可能会引发一场场的叛乱。” “几年前,你们的松江、苏州,不是就爆发过织工的齐行叫歇罢工吗?相对于从他们身上收到的利益,或许,防备他们反叛要花更多的钱。或者,您认为贵国的产业主,会讲良心、道德吗?” “请一定将我的话,转告给贵国的大皇帝陛下。请借鉴巴达维亚的教训。我衷心希望贵国稳定,因为明末时候贵国大乱,严重影响了公司利益,不得不去日本购买他们的劣质瓷器和茶叶。只要保持茶叶、丝绸和瓷器的生产,就足够了。我的话,是真心为了贵国好。” 第二三九章 萌芽?萌个屁 荷兰人的毒计,就像是德川吉宗离间刘钰一样,恶心到极点的一种公开的投毒。 即便当时没人信,或如德川吉宗的信当时肯定无法离间,然而将来呢? 一旦出了意外或类似的事件,必会有人把这些话翻出来。 史世用就算是有心帮刘钰,可这件事又不是私下里说的,而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谈的。 他若不说,皇帝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况且,瓦尔克尼尔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这种说真话的投毒,最是恶心。 东印度公司从开普敦到日本,拥有广袤的市场,才不过几万华人的劳动力,这么大的市场就无法容纳,竟能搞出“相对过剩”这种情况。 大顺如果要兴办手工业,这得需要多大的一个市场规模? 更诡异的是大顺拥有此时世界最多的人口,从明朝开始几乎全世界半数以上的白银流入,但整个大顺的消费能力差到出奇。加上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内部市场几乎是半死的。 巴达维亚的事,或许终究会给刚刚起步的大顺手工业工厂,蒙上了一层阴影。 也需,会让皇帝看到了这些新事物美好背后的可怕。 月后,史世用回到了京城。 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在巴达维亚的事如实汇报,自然也包括了瓦尔克尼尔最后说的那番话。 即便他不说,也自会有别人说。 这番话之外的事,皇帝并不是太在意。一切都是按照枢密院那边定下的战略,完全捏住了荷兰人的命脉,就像是乐府指挥雅乐一样顺从着朝廷的节奏。 最后的这番话,史世用也看不出皇帝的态度,只是觉得皇帝好像很在意,不但听史世用复述,还将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的一问,仔细看了看。 实际上……大顺已经在几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了。 6年前,苏州府长洲县,爆发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织工罢工事件。 这本来是一个县的小事。 但这种事,从县令到州牧,全都是第一次遇到,一下子懵圈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处理农民起义,他们有经验;处理要求永佃的请愿,他们也有经验;处理商人罢市,他们还有经验。 唯独就是织工罢工,这件事他们是真没经验。 之前没发生过,怎么处理? 而且织工选择罢工的时间,正是各外国公司前来订货的时候,于是只好层层上报,直接报到了紫禁城里。 整个事其实很简单,当时刘钰还在威海练兵,这事他根本没机会参与朝会讨论。但以他的常识,连脑子都不用,用腚都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不是要求改善待遇,就是要求增加工资,工人的诉求无非这几样。 之所以闹到了紫禁城里,也因为当时一个叫何君衡的机户,也就是有织机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请求朝廷“勒石永禁叫歇之事”。 何君衡是有朴素的阶级意识的,明显感觉到日后这种“齐行叫歇”,也就是全行业大罢工的事,在苏州、松江等地会越来越多。 但朝廷从未有过法令指导这种事该怎么处理,所以最好就是以此事为判例,立碑、勒石,日后作为指导性的判例。 作为机户,他不希望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更不希望一发生这样的事,平日里交好的县令大人不知所措。 全行业的叫歇,县令也不敢轻易动手,怕闹出大事件。 朝廷最后出面,派人在苏州府立了碑文。 碑文可想而知,大体就是两部分。 第一部分,这次叫歇罢工的缘由,一定是织工里面有坏人,心怀鬼胎,用心险恶。 但是,大部分人是好的,是被蒙蔽的、不明真相的。 所以,第一部分说:【某不法之徒,不谙工作,为主家所弃,遂怀妒忌之心,倡为帮行名色,挟众叫歇,勒加银,使机户停职,机匠废业……】 第二部分,肯定是怎么解决。 但这个时代不是19世纪的美国矿场铁路,机械时代随便抓几个人就能干,敢闹事的直接让公司枪手打死完事。 这时候是手工业工厂,织工是需要技术的。 这不是后世的蒸汽机纺织厂,抓个包身工就能操作机器。能织绸布的,这时候克也算是技术工种了,所以还不能杀。 只好妥协了一下,从原来的按天算工资,改为了计件工资;每年的六月初一、七月初一和八月十五,机户得多给机工一钱银子,作为福利。 从按天算到计件工资、再到给酒钱福利,整体上也算是增加了工资,这件事也就这么解决了。 最后,朝廷、何君衡等资本家、织工代表等几方人,一起在苏州府立了碑文。 其碑曰: 嗣后如有不法棍徒,胆敢挟众叫歇,希图从中索诈者,许地邻机户人等,即时扭禀地方审明。应比照【把持行市律】究处,再枷号一个月示儆。 这个碑文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这个【把持行市律】究处。 因为,之前没有爆发过类似的齐行叫歇的事件,哪怕是县令大老爷断案向着何君衡,耐不住整个苏州府的织工都罢工了,县令怕闹出大事,也是头疼。 按照啥法律判? 翻了《大顺律》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类似的情况,更没说该怎么处置齐行叫歇事件。 但立了碑文之后,也就有法可依了。 顺承明制,《大明律》之《户律·市厘·把持行市》罪,大顺基本也就是照抄过来了。 《户律·市厘·把持行市》律,在《大顺律》里排在第149条,下辖15个小款。 包括牙行、对外通商垄断、朝鲜琉球朝贡贸易反欺诈、漕运中途勒索、府兵盗卖半官方的马匹、汉苗交界处贸易准则、衙门和官方买卖等等。 全,基本是挺全的。就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比如现在松江的贸易公司的买卖制度、比如虾夷的买扑承包,就完全套不进去,只能特事特办。 依《大明律》之条款,“把持行市罪”基本有三种处置方式。 杖八十。 这个不给钱贿赂,正规执行的话,必死。 鞭笞四十。 这个当时死不了,但基本上也差不多。 大面积的背部鞭痕,缺乏处理,很快就会葡萄球菌感染,最后“发疽而死”。 最后就是“如盗窃论”。 至于之后断案怎么断,也就很清楚了。 如盗窃罪的前提,是在贸易交易中用非法手段拿到了利益、并且拿到手里了、退赃也不管用,一律按照盗窃罪处理。 那么,如果日后织工在齐行叫歇,并且取得了胜利,争取了涨工资等利益,全都按照“把持行市”律之“如盗窃论”的盗窃罪处理。 依《大顺律》之规定,盗窃未遂者,鞭笞四十。 但如果已经罢工成功,增加了工资,那就不算盗窃未遂。 钱都拿到手了,工资都涨了,肯定是已遂啊。 而同时,古代中国的律法对盗窃罪罪额的规定,是比如十个人合伙,偷了100钱,每个人不是按平均10钱的罪去定罪,而是按照每人都偷了100钱的罪去定罪。 所以,一旦叫歇成功,每个人涨了一钱银子,那么全行业1000人,就算100两的大盗窃罪。 “依罪,盗银百两,流三千里戍边、免刺字、杖四十”。 基本上,这件事勒石之后,齐行叫歇的成本就大规模增加了。谁也不想最后流刑三千里。 这件事既算是所谓萌芽的一个证据,也算是朝廷根本不懂啥叫新时代的一个证据,甚至都没有专门立法。 旧的《大顺律》修修补补继续用,而修修补补的《大顺律》里关于“把持行市”的律法,抄的是《大明律》。 《大明律》中,关于把持行市的法律,抄的是《唐律疏议》。 基本上算是千年前的棍子打现在的人,一杆子抡到西域还是万里佛国的时候了。 如今史世用又把巴达维亚那边的话一传,皇帝自然想到了几年前织工叫歇的事。 不得不把刘钰、刑政府尚书、户政府尚书等几个人全都召见到身边。 李淦并没有单独召见刘钰询问这件事,也没有上来就问类似的事如果发生在大顺该怎么解决。 待人都来了后,转而询问刑政府尚书,如果巴达维亚的事发生在大顺,该怎么判刑、依何等罪? 刘钰跟睡着了一般在那杵着,皇帝不问,他也不说话。或者,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个事。 皇帝问刑政府尚书,刑政府尚书便从专业角度先谈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之首罪,当在糖厂承包者。” “若在本朝,瞒报人头、拒缴丁税、数额较大,按例当杖八十,追缴欠额。” “但此事……若真这么办,臣等考评之时,也定会给当地县令安一个‘考核乙下’的差评,基本上这辈子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若是这般做,糖厂必要倒闭歇业,雇工闹事,必要大乱,这是只知律法而不知变通,实难堪大任。” “但此事,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晚还是要出事的。” “所以当地县令多半觉得,只要不在我任上出事就好,自己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留给后来的人去解决,只要别在我手里出事就好。” “最后越压越多,将来爆出来的事也就越大,早晚会有倒霉的,可别是我就行。” “不过,本朝既已免了丁税,此事倒也不用考虑。但商人求利,毫无道德,多半还是会压榨。压榨过狠,纵无丁税,雇工依旧闹事。” “所以,此事……无解。” “最好的办法,也就是不准开办糖厂等等。此谓之治本之法。” “亦或者,复《周礼》之旧制,皆收官营,再置官籍工匠,尽归匠籍,专门管辖。” 刑政府尚书回完皇帝的话,又悄悄看了眼刘钰,又补充道:“陛下如何问,臣就如何答。至于做不做,那就不是臣所能建言的。或陛下圣裁、或天佑殿众议。” 皇帝知道刑政府尚书是在做老好人,也不在意,笑着看了看刘钰,道:“鲸侯听完这话,是不是肚子里准备了千句百句准备反驳?朕想想啊,你都准备用什么词。嗯……因噎废食?这四个字,肯定都到嘴边了吧?” 第二四零章 皇权最可信的刀 几个大臣都笑了,刘钰心道我压根就没想说什么“因噎废食”之类的话。 可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接话,怎么显得皇帝英明神武、判断准确、识人精准? 只好故作一副尴尬地像是“因噎废食”已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到胃里的模样。 演了半晌,才道:“臣以为,这事儿其实很好解决。日本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日本,让他只准买本朝的糖;印度人也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印度,让其不准买英国的糖;波斯人还吃糖,那就打一顿波斯,不准其买荷兰的糖,这就不解决了吗?” 旁边几个大臣都憋着笑,心道这番话我们也猜到你会这么说。鲸侯啊鲸侯,人家是外圣内王,你是死抱着霸道不放了。 有一两个知根底的,也觉得刘钰满脑子就是开战。 漕运改海运,开战,只要没有南洋的海上威胁,海运就安全;天灾,便宜招兵、日后开战,把灾民往虾夷等地运,或是垦蒙、垦西域;瓷器卖不进日本,商船被限制数量,开战,打到把瓷器卖进去为止;如今更是连白糖红糖冰糖,都直接琢磨开战……真是,无语。 也有的想,得亏丝绸、瓷器、茶叶等,好卖。若是这些东西也不好卖,或者人家闭关不买,勒令节俭,岂不是要从日本打到欧罗巴,就为了卖茶叶? 这话别人说,多半会觉得实在暴论。但刘钰在朝堂上天天讲、日日讲,这些人都听麻木了,反倒觉得若刘钰不这么想,才是大大的有问题。 说完了常说的言论,刘钰又道:“至于说商人求利无德,此事……前朝有优免的时候,多少人带地投效,逃避正税。有功名才优免,我也没见他们读圣贤书的,便比商人德高多少。” 皇帝哈哈一笑,刘钰举得这个例子实在是不太好听,但现实总不是那么美好的。 李淦心道,朕还是了解你的,连你想说什么词都想好了。你举的这个例子,实是在朕的意料之中。看来你还真的怕这荷兰人的话?还是觉得朕真的会因噎废食? 然而,实际上刘钰还真不怎么怕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 荷兰是荷兰、大顺是大顺,两边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瓦尔克尼尔的担心,在刘钰看来,那就是一个自以为自己了解中国的外国人,用着荷兰的经验来理解中国的事务。 对大顺而言,手工厂起义反抗这种事,小事。 相反,对内倾销、小农破产、男耕女织解体,这才是大事。 荷兰不怕后者,反倒怕前者,因为荷兰根本没有后者;但大顺根本不在乎前者,怕的是后者。 虽然两者是一体两面,但荷兰人下毒的方向,下错了。 刘钰不是荷兰人,很了解大顺的情况,所以他搞得那些手工业工厂,有一条明显的界:前期坚决不碰纺织业等“敏感”行业。 大顺不缺劳动力,也不需要搞什么圈地运动,就靠正常的兼并、甚至是抑制兼并政策下的无地流民,都用不了。 就算皇帝现在脑子锈了,真的用了北派儒生的“三十年地租赎买政策”,实现了全国均地,那也不会缺劳动力。 此时整个世界的蔗糖市场,也就能容纳三五十万工人,这里面还包括奴隶、砍甘蔗的农奴等等。 实际上此时全世界的消费能力,纯粹的制糖厂的产业工人,哪怕是现在没有蒸汽机靠牛马拉绞盘,最多也就容纳个十万人顶天了。 而且各国都流行重商主义,高关税壁垒,都想当只吃不拉的貔貅。大顺拼了老命最多也就能容纳个三五万人劳动力。 这点人,够干啥?莫说不可能全都一起起义,就算一起来,三五万人,朝廷放在心上吗? 所以刘钰一直认为,此时的世界市场太小了,此时全世界可能都容纳不下一个前蒸汽时代手工业工厂化的苏南的生产力,甚至都不用整个江苏。 一省先工业化的本质,就是把国内的其余地方当殖民地,迅速瓦解掉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单就这一点,皇帝肯定是不允许的。 朝廷制度的支柱,是小农经济,谁当了天子都要想办法抑兼并、稳小农。 瓦尔克尼尔把巴达维亚那屁大的地方,刻舟求剑一般来恶心大顺,实际上说句难听的,就大顺立国这不到百年,三五千人规模的起义,那叫事儿?少于四五万、不能震动三州五县规模的起义,都没资格在史书上留名。 手工业革命带来的“皇帝眼中的危险”,刘钰早就画出了一条红线,根本碰都不碰。 而红线之外的种种情况,哪里算因噎废食,最多算是吃菜的时候菜上面沾了一块锅上的黑锅巴。 反倒是瓦尔克尼尔的话,反向会提醒皇帝,要对外扩张、夺取市场。 因为,有些事走到这一步,皇帝心里很清楚,是退不回去了。 退回去的路,无非就是北儒那一派的老生常谈,井田制的种种魔改变种。 颜元和李塨的那些三十年地租赎买之类的扯淡想法,不是不好。 而是和“我要是力大无穷就能举起泰山”一样的、正确的废话。不能说是错的,关键是:结果很好,但是,怎么做呢? 皇帝又不是王莽,怎么可能傻到走这一步? 再说,就皇帝这性子,刘钰也算是摸透了一些。 哪怕皇帝想要退回到纯粹的小农时代,复前明开国之旧制,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农村,控制人口流动等等,也需要一步步地来。 移民也好、垦荒也罢,都是为了缓解人地矛盾。而这,又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就像是刘钰在日本谈判的时候,与德川吉宗说的那番话:德川吉宗是想改革也好、是想退步也罢,总得先当几年买办,攒下钱。 大顺这边也一样。 是进步也好、是后退也罢,总得对外扩张几年、扶植一波工商,从而攒下钱。 没钱,啥事也办不成。 而且朝廷之前被刘钰“坑”的,加上皇帝好大喜功的急躁性子,以至于摊子铺的太大。 又是西域移民、又是垦荒蒙古、又是西北拓边,都已经办了挺久了,钱也已经花了不少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不然之前投的钱等于打水漂了。 尤其是皇帝见识到了一些商税、买扑、垄断等好处之后,看着自己鼓胀的钱包内帑,看着西域蒙古等地每年要钱的报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帝连“因噎废食”这四个字都主动说出来了。 重臣虽然只当是皇帝揶揄刘钰的玩笑话,却也明白皇帝自己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看似是嘲笑刘钰,实则是暂时压住这件事,给这件事暂时定性为“谁拿这个说事谁就是因噎废食”。 这四个字,毕竟出自皇帝嘴里,虽说开玩笑说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但却没金口玉言说刘钰这么想不对。 刘钰借此鼓吹了一番扩张有利论,皇帝依旧没有驳斥,就像是早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一般,哈哈一笑了事。 实际上这已经是整个大顺朝堂的常态,鼓吹开战的人天天讲。 一开始还有喷几句穷兵黩武、霸道过重的,后来实在是喷都懒得喷了,习以为常,只当放屁。反正皇帝也没说就要听之言、行之事。 皇帝笑过之后,也和平常一样,只把那番扩张有利论的言辞当每天被人喊“万岁”一般的日常,根本不顺着这话继续谈。 而是说起来巴达维亚事件对大顺而言,可以借鉴的地方。 “之前苏州府织工齐行叫歇,虽立有永禁叫歇之碑,但只织、纺、绣等业。况且只立于苏州府,别处难知,也未必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不曾见过,不知如何办。到时候又像是长洲县一样,县里的事,竟要到朝堂中讨论。好在织工不过求加酒钱、计件工资。若是巴达维亚糖厂之事,等消息从苏州传到京城、朝会之后再传回去,只恐事不可控矣。” “是以,朕觉得,日后兴办产业,开办作坊,若旧有行业,一切照旧。” “而凡新行业,只可于直隶、松江、文登三处。别处不可兴建。” “直隶、松江、文登,各有驻军。即便有什么事,也好处置。再者,此几地官员,也都熟悉工商之事,也好过那些不曾见过的去了两眼一抹黑。” “就像是一直在西南改土归流的官员,你让他们去处置工商业等事,怕也处置不清楚。” 皇帝说完自己的想法,言外之意也就是,巴达维亚的事,虽然看着吓人,但那时因为荷兰国太小,兵太少了。 文登有小站大营,始终驻军一万五到两万的正规野战部队,还是海军的驻地,陆战队也有不少。 松江周边如今也驻扎着八千人的野战部队,就是为了提防商人势力过大的。皇帝是要松江的商人当做下蛋的鸡、圈养的猪,自然要派人看着。 至于直隶,那就更不用说了。大顺数量最多的野战部队,就驻扎在直隶地区。 在皇帝看来,瓦尔克尼尔的那番话,也确实有些可笑。 确实,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从开普敦到日本,甚至可以说巴达维亚的糖,占到了全世界除东亚之外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一。 问题是这么大的规模,居然拉杆子起事的,也就几千人。 就算那些人全都起事,也不过一两万斩木为兵的。荷兰拉不出多少兵,觉得这就是个大事了。 对大顺而言,一个世界贸易某商品三分之一产量的大行业,才不过这么几个人起事,有甚可怕? 三五千人的起义,多大点事?一个县搞不好就能搞出一两万人的起义,而一个县的地税收入才多少?两万三万而已。 如今军改之后,兵强马壮。 直隶地区将近十万的野战部队,会怕几千人的起义?松江地区的八千野战部队,以及文登威海大营的万五野战部队,一旦发现了起事的苗头,可以直接弹压。 皇帝至今还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在哪,即便只是隐约摸到了一点边缘,却还没有那么清楚。 大顺从立国开始,对工商业的政策也算是相对宽松,栖霞地区的大量金矿业,就能看出来大顺不担心所谓的“好勇斗狠之徒聚众恐生事端”。 拿这个吓唬大顺,是吓不住的。 而真正可怕的、要大顺王朝老命的、会让小农破产、自然经济全面瓦解的那些东西,刘钰一直藏着掖着不让皇帝看到苗头。 瓦尔克尼尔想吓唬大顺的想法不错,但他是荷兰人,不是天朝人,根本不懂天朝皇帝到底在怕什么。 刘钰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地方,忙道:“陛下圣明!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心里则想,刨去文登那个特使的畸形军营经济繁荣,只允许在松江和直隶兴办新兴产业,也足够了。 松江有水运、海运优势,是轻工业中心。直隶周边就有大煤矿、北边还有完全能控制住的大铁矿,基本上啥新兴产业的材料也不会缺。先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放在皇权指挥的精锐野战部队的监督之下,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可以慢慢的、偷偷的长大。 户政府尚书亦道:“臣以为,陛下之见识,实在深远,臣等着实不及。如此一来,既可以不至事情难以控制,又可使得官员得以学会处置,更可使得不至过分压榨。而且,日后士兵退伍,亦可有事可做,不至无业而生事。” 皇帝却立刻摇头道:“凡退伍之士兵,若无产业,则或朝廷出钱使之移民西域、鲸海而垦荒。此事万不可糊涂!” “海军退伍之人,可随船经商、出海。” “然陆军退伍之人,宁可多花钱移民,使之务农有业、或置永业田、或为戍边之府兵籍、或为良家子籍,断不可为图一时之方便入厂为工,而留大患于将来。” “此外,松江的八千驻军,日后要注意轮换。要以家产为自耕农者、府兵、良家子为上佳。不可用灾民募兵镇守。” 第二四一章 难题 皇帝还是理所当然地将刘钰当成大顺统治阶层的一部分。这类似于朱允炆之前的大明藩王、亦或是唐前期的关陇贵族、亦或是春秋礼崩之前的分封公侯,属于“自己人”。 面对“自己人”,话就可以不必遮遮掩掩。 直接说清楚,大顺可以相信的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是自耕农、府兵和良家子。至于灾民募兵、工厂雇工这种出身的,可以用来对外征战,但不可以作为基本盘。 故而在松江驻扎的部队,必须是以良家子、自耕农、府兵为主。 一旦松江出了事,要么是雇工起事、要么是有资产的大商贾起事,只此两种可能。 而自耕农、或者交血税而不交币税的府兵作为驻军,砍起这两种人来,绝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谁是基本盘,谁是可以依靠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一点大顺皇室向来分的很清楚,搞得很明白。 至于刘钰,在皇帝看来或许想法不少,但也绕不开“治国平天下”这两个传统士大夫或者贵族的终极渴望,只是路线的不同而已。 路线上的不同,还是可以叫一声“爱卿”的,距离“逆贼”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呢。 刘钰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时候也只能马屁如潮,山呼万岁,接着户政府尚书的话,大赞陛下英明。但却不会说户政府尚书琢磨的“省钱让退伍兵进手工工场”的想法。 皇帝听着刘钰的马屁,相当开心。因为这里面唯一可能觉得皇帝有可能“因噎废食”的人,就是刘钰。 现在处置方法说完,既证明了自己不会因噎废食,也说清楚了自己的应对策略,这时候当然是渴望臣子的夸奖和认同的。 这和权力无关,是否认同,皇帝都会做。但一些人的认同,会让皇帝精神上特别满足。 “鲸侯既然也认为此法甚好,朕且问问你,你对天朝之外的局势了解颇深,不会不知道巴达维亚之事的深层原因。既如此,鲸侯也想过天朝是否有所准备?” 刘钰忙道:“臣觉得巴城之事,其实也根本算不得事。臣于文登练兵,日本大饥馑的前一年,本朝从蓬莱到松江,也爆发了饥荒。数十万人做饿殍,也没什么大事。就巴达维亚那点人,算得什么事呢?” “况且,当地情况不同。巴达维亚起事之辈,可以高呼‘唐人团结一致’。而陛下就是汉人,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团结其余的汉人呢?是以,臣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一条豆虫,恐惧蚂蚁吞噬,于是将蚂蚁多么可怕的消息告诉了大象。大象低头看看蚂蚁,觉得就这?” “或者如小马过河,松鼠惊呼此河深不见底、老牛却道此河不过膝盖,岂可一致而论?” 这个比喻并不新鲜,其实还是刻舟求剑的变种,皇帝知道刘钰常说的两个典故,一个是“好治不病以为功或为善谋者无赫赫之名”、另一个便是“刻舟求剑”。 此时再度听类似的比喻,不禁莞尔,笑道:“鲸侯之言,看来果然是琢磨过的。巴达维亚的事,朕也想过,终究还是不可控之事太多。譬如鲸侯说的日本贸易、波斯人挟波斯王以令诸侯终于效曹丕之事等等,此等事着实难控。” “但再一想,似乎鲸侯的话也有道理。” “终究,荷兰国兵弱。” “若将波斯比朝鲜,若朝鲜出了这么大的事,天朝自有手段处置、施压。前朝时候,朝鲜王位之争,前明只需一句话,朝鲜便噤若寒蝉;本朝时候,朝鲜王得位有烛影斧声之嫌,天朝礼政府一小吏依旧使之胆寒。” “若荷兰国能控波斯如朝贡、能制日本如藩属,蔗糖贸易亦不至此。” 皇帝这番话,并不是自大,而是此时眼界放宽了,真的觉得荷兰国兵弱。 人口不过一直属州之丁、地不过天保府大小,数千兵马,纵横南洋,竟无人可敌? 属实让皇帝觉得南洋那些苏丹、佛王,实在是废物。 每每听到荷兰在南洋统治之事,军改之后,皇帝老琢磨着,荷兰若真有种,就来中原闯一闯。等着威海这边海军初成之后,也琢磨着若是此时再有前明天启年间澎湖舟山之事,定要让荷兰国知何为天威。 只觉朕确实不敢去欧罗巴打你,打不过。但在家门口还能让你把朕的舟山占了? 这么一想,又属实觉得南洋诸国未免太好打了些。 不说别的,便是准噶尔部,若在南洋,就荷兰那投送能力,能打的赢准噶尔吗?这属实是个疑问。 李淦这几年也常看世界地图,就是想不明白那马打蓝素丹国之流,怎么就打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千余人马? 之前朝中有人反对刘钰的“穷兵黩武”之谏,老觉得打仗太难,风险太大。 如今打完了日本,一方面皇帝是真的明白刘钰在证明东南沿海的危机又多可怕,一方面又觉得好像继续扩张难度不大。 日本打马打蓝素丹国打得过吗?李淦是觉得,毫无问题,可能都用不到幕府倾尽全力。萨摩藩自己干都没问题。 既如此,若不趁着西洋诸国势力还未如刘钰所言“在印度站稳脚跟”之前下南洋,那真是昏庸无道了。 所以此时他一方面不想自己在臣子面前做一个“因噎废食”的人、一方面也算是金口玉言地认可了刘钰的“扩张能够压到内部混乱”的说法。 其余重臣即便心里不太认可如今朝廷的朝贡和贸易政策,但也看得出皇帝是真心想要改变的,朝鲜都已经被大顺逼着开关、废弃了京城朝鲜使团的贸易优待……这朝贡国里,朝鲜就是天花板了,朝鲜都如此,日后其余朝贡自是可想而知。 不过皇帝也没有当众说下南洋的想法,只是吐槽了一下荷兰国兵弱。 随后又问道:“这商贾之事,与以往多有不同。不管是刑、户等政府,都需慎重对待。朕所担忧者,唯有一事。就是科举出身的人,是否能管明白这些事?” 这话,按说不该是问刘钰的,毕竟刘钰和科举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他又不是科举出身的,问了也是白问。 但皇帝说完这话,却没有看向四围里科举出身的人,而是望向了刘钰。 皇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需要刘钰的一个表态。 这时候,刘钰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说,这种事都是新事物,科举学的那些玩意,根本管不明白。 或如以前说的“王者不治夷狄”,拿着礼法去要求夷狄,那不是对牛弹琴吗?这商贾之事也是一样,拿着经书之言、君子之义去要求商贾、管理贸易,这不是扯淡吗? 所以,似乎就该改革科举。 另一个选择,那便是说“行、没问题,肯定能管明白”。 按照常理,说都知道刘钰既不是科举出身的、也是一直鼓吹实学的,所以直接选第一种选择,谁也不会说什么。 包括皇帝在内。 甚至此时旁边的大臣都觉得,这是皇帝借题发挥,想要借刘钰的口,来吹吹“科举改革”的风。 但没想到的是,刘钰却道:“臣虽不认同甚么‘天地至理皆在物中、格一物则通万物之理’的道理,但臣觉得这事也没什么难的。科举出身的,一样可以管好。” “昔者,王荆公虽兴‘新学’、搞‘三舍’。但王荆公却也是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啊。旧学出身,却搞新学,亦无滞涩。” “科举选拔,皆天下之聪明才智之辈,处置此等小事,当无问题。” “无非是牛拉犁铧,小牛不会,只要拉上几天,也就会了。朝廷自有法度,若无前例,则立新法便是。所谓,下不为例,如此而已。臣亦不过三四流人物,无非先前有所见闻而已。” “日后若边事安定,想来尝试几年,谁都可做好。” 皇帝似乎颇为认可的点点头,心道你倒是识大体,看来真的是准备南洋之事一了,就要学李卫公“阖门自守”了。 看到皇帝点头,刘钰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心道,得亏贞仪整日耳提面命,多说朝中的情势,若不然只怕今日又要说错话。 可以举的例子很多,但偏偏举了王安石的例子,其实也就是向皇帝表明一种态度。 王安石不只是变法,更重要的是王安石是“意识学问的领袖”,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的。 就像是科举一样,你答题,至少得符合官方的意识形态。 朱子学为官方意识的时候,答题的时候咔咔地写一堆前秦诸子的思想、亦或是永嘉永康的思想,那肯定是要受到质疑的。 王安石变法,随后自己搞了“新学”。 自己搞出了一套意识形态,借着《诗经》、《尚书》、《周礼》的新注解,作为日后官学的标准思想,搞出了荆公新学。 配套三舍法取士、配套官学统一思想,这才是变法。不学荆公新学、不用新的意识,想当官?别想! 用后世的种种,也很容易理解。类比如申论考试的时候,写一堆绝对错误的东西。总得有一个对错的标准,四海一的“一”字,可不只是一个皇帝派点郡守县令这么简单的。 大顺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复杂到总结成四个字,那就是“破而未立”,以至于一而不能。 朱子学毁了,但新的学派其实还没立起来,没有搞出来一整套的体系、一套从上层基础到下层运行的一整套体系。 皇帝问这句话,其实潜台词是问刘钰,实学,到底是术?还是其中也有道? 你现在已经算是朝中实学的领袖了,你是做术的第一人?还是准备顺带搞出道,做王荆公?变法者加意识领袖一肩担? 第二四二章 摸石头过河 李淦不反对变法。 也不反对有人打破这种“破而不立”的局面,搞出一套新的东西,完全契合如今大顺的经济基础,彻底取代朱子学,把官方的意识形态立起来。 甚至,很支持。 但是,这个人,绝不能是刘钰。 李淦可以支持刘钰搞实学、搞科学院、搞海军、搞军改。 但是,允许了前者,就不可能再允许刘钰把这一套整合、发散成体系。 王安石是第一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既入中枢宰执,又能搞出一套体系的强者。 等到王阳明,那就封个伯,别入中枢,回家搞心学去吧。 后续,可以允许心学强势,朝中多有心学之徒,但前提是王阳明已经死了、或者已经不可能入中枢了。 放在此时的大顺,虽不完全一样,却也相差无几。 就像是大顺也不是没有大儒,也有自成体系的南北派系,也有古儒一派,但派系领袖名声虽高,进中枢绝无可能。 刘钰的儒学水平什么样,皇帝心知肚明。但是,他不会,别人未必不会……武德宫考试刘钰怎么拿的魁首,皇帝心里还是有数的。 引起这件事的巴达维亚事件,就是这种事的一种体现。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大顺治下,怎么对待?这本身就是一个官方学术的问题。 如果是朱子学,作为官方学问,这件事会怎么定性? 如果荆公新学,作为官方学问,这件事会这么定性? 如果汉儒公羊,作为官方学问,这件事会怎么定性?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顺不是靠《大顺律》治国的,也不可能靠《大顺律》治国。 日后工商业发展起来,要担心的不是官商勾结的问题,官商勾结对皇帝而言,那都小事。终究还是来个青天大老爷、皇帝圣明派个“八府巡按”来查案就能解决的事。 但工商业发展起来,官方怎么看待一些新兴事物?这才是皇帝要慎重对待的问题。 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 但事情是好?是坏?是支持?是反对?是盛赞?是怒斥?这是官方学问的意义之所在。 同样的寡妇改嫁,在先秦、在汉、在唐、在宋、在明、在顺、后世,完全是不一样的评价。譬如李清照,都成为了“不贞砀妇”。 又譬如崇祯,对唐太宗的种种不道德行为嗤之以鼻,认为拿唐太宗和自己比是侮辱了自己。但若在后世,对崇祯最多也就是“同情”,可哪怕再同情、再感同身受、再哀其生不逢时,也没人问一句:当皇帝,是崇祯强,还是李二强? 同样的,如果工商业发展起来了,一些前所未有的事,该怎么定性?以及,该怎么处置? 巴达维亚糖厂的事,荷兰那边的情况,是默许使用奴工,最终认为反抗者是首罪。 而如刑政府尚书所言,若在大顺治下,首罪是随意加税的总督、次罪是糖厂承包者,奴工排到最后,基本可以安个“打渔杀家”的定性。 再比如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欧洲那边肯定是愿赌服输,赔了别哭,爱上吊上吊、爱自杀自杀。 但在大顺这边,多半就是以“把持行市”罪,逮捕炒作者、抓捕发起者,众人闹腾起来,多半也就是将趁机大发其财者的利润分出一部分,以安抚众人之心。 这样的区别只是冰山一角,或如名臣海刚峰,如果郁金香泡沫发生在其治下,会怎么处理?或者巴达维亚糖厂用奴工之事,其又会怎么处理? 这就是所谓“道”。 《春秋》可以决狱,但如果有人要用《夏冬》决狱呢?要用《墨子》决狱呢?要用《荀子》决狱呢?要用《韩非子》决狱呢? 结果肯定是不同的,只怕第一关的“亲亲相隐”,态度就肯定会完全不同。 连日本那边的儒生,都知道打着复古的旗号,用先秦古籍托古改制,说自己是儒生却搞法、墨、刑名那一套。大顺这边怎么可能会不懂? 皇帝又怎么可能不清楚,拿着十三经,能解出一万种截然不同的道义,而且还都能打着正统儒学的旗号。 莫说一套十三经,就是简单的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要是解不出三种以上截然相反的解释,都算大顺没有人才了。 开发虾夷、将来下南洋治理南洋,以及将来可能兴盛的工商业,肯定不能用现在这一套东西去管辖。 但是,这一套东西,皇帝也只允许现在特事特办,积累经验,以观后效, 而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一种新的如同荆公新学、心学之类的学问,将这一切解释为“合乎天理”。 哪怕将来证明这一套确实行,而且不会影响到皇权、不会威胁到统治,那也只能是后来人提出来,绝不可能让此时的刘钰提出来。 提,可以。 离开中枢,削去爵位,不参与朝政,和前朝的李贽、本朝的颜元、李塨等人一样,回家去玩去吧,爱说什么说什么。 刘钰被田贞仪耳提面命已久,回的也算干脆,直接拿出王安石的例子。看似是说,你看王安石变法,但王安石也是靠旧学问的科举考上来的,旧学问差点中状元的人,不一样可以办成新事吗? 实际上,则像是跟皇帝表态:等南洋的事一完,我就了心事了。李卫公平突厥之后,蹲在家里关上门,外面的事啥也不管。到时候我也一样。 反正外面的事谁都能办,新事物旧学问也一样能解决,少我一个不缺、多我一个不多。你拴条狗在那,估计也能办好,无非就跟小牛学拉犁一样,学呗。 这回答让皇帝很是满意。皇帝已经允了刘钰下西洋之事,也几乎默认了等他从西洋回来由他为帅攻下南洋。 之后不是不用了,而是新兴事物不会用他了。 不管是工商业、开发虾夷、总督南洋等等事,都会选他影响力之外的人,以确定缺了刘钰这一系的人,这些新东西一样可以运转。 若是刘钰非要退,那就让他去主管科学院,封个公爵,荣恩无限,颐养天年就是。 若其还想为社稷出力,倒是可以让他去督导治水、漕运改革、亩税清查等“旧”事。 刚才的问题,若是刘钰脱口而出诸如“科举出身的,能管明白个鸡儿的工商业、工场手工业、股份制公司、南洋殖民地”之类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 虽然……这可能是实话。 但在朝廷里,十余年前不满二十岁的刘钰说实话,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气壮勇当为朕之冠军侯”;现在说,那就是作死了。 朝廷,本来就是一个逼人说假话的地方。 说完假话之后,刘钰也舒服,皇帝也开心,顺势道:“鲸侯这话,说的当真没错。汉之前,何来西域?谁知道该这么当西域都护?后续不也是当的好好的吗?” “凡事有利有弊。欲提振兴盛工商者,多言其利;欲重农为本者,多言其弊。”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高居在上,下面的事,终究要靠听信。” “如今,言利、言弊;甚至,只言利、只言弊,都是好事。毕竟这些新事物,谁也不曾见过,哪怕鲸侯虽懂,却也只是推断猜测,且心本有所属,自然只能看到利。” “朕便这样想,选派一大臣督查松江、直隶、文登各地的工商业之事。大事小情,三五年内,汇总上报,以为后世之师、后世之依。只管工商业之事,不管其余民政军务。” “若如苏州府齐行叫歇之事,前所未有,但处置一次之后,后续便有可依照者。” “长洲县齐行叫歇,一县之事,直入天阙。但立碑之后,一县令即可处置。” “今日特事特办,明日为法为律,则不过一县一州之事尔,一县丞可判、一胥吏可决。” “至于利弊,朕亦非不明是非之人,是利是弊,朕自观之数载。” 刘钰心道你的利弊未必是我的利弊,李家的利弊也未必是华夏的利弊。 但你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真正危险的东西你暂时还看不到呢。 既是如此,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反对,本身就是一种支持。 “臣以为,陛下所言正当其理。臣站在这,谁都知道臣支持海军、支持工商。于是臣的双眼只能看到利,却未必看到弊。” “陛下亲见,圣明决断,自比臣这等蒙了眼只能看到一半的人,看的更清楚。” “既是特事特办,终究是要办。办,才能知道好还是不好、利还是弊。臣也希望数年之后,看清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皇帝微笑点头,心想你终究还是担心这件事又变成“天理”的空对空鬼扯。终究不说利还是弊,而是说“利大于弊”、亦或“弊大于利”。 谈利弊,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因为谈利弊的前提,是承认功、利。 若以纯德教治国,德教没有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也没有大错、小错。 只有对、或者错。 为了让刘钰安心,皇帝笑道:“利者,民多得益若玻璃窗、国库充盈、流民有事可做。只要朝廷尚可管控,此即为利大于弊。银两多寡,非朕贪心,实赈灾救济、护国保民,无银不行。” 第二四三章 恶龙 “譬如此番巴达维亚之事,若无几十万西人银币,只恐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皆遭屠戮。正是,欲爱民、意仁政,非有钱不行。” “巴达维亚之事,朕细细思索,或有人说,此皆总督暴行无道之故。可朕想来,若无这什么瓦尔克尼尔,换个砖尔克尼尔,这件事一样会发生。” “此事,诸卿当引以为戒。为官有好、有坏。若是施政策令,好官去做,便人皆称赞;换了坏官就做,就人皆反叛……这策令倒还可以接受。” “但若是这个策令实施之后,无论好官、坏官,任谁去都会造成百姓困顿、人皆反叛……那便是这策令本身有问题,” “爱卿皆为国之栋梁,万万要时时劝谏,莫要出现这样的策令。” 刘钰深以为然,觉得皇帝居然还能朴素地总结出来偶然性、必然性?这倒是人才。 就巴达维亚那事,换个青天大老爷,也是一样的结果,甚至可能换个青天大老爷反倒可能会催化起义的产生。 青天大老爷只是个大老爷,终究没法解决波斯、加勒比、日本等诸多方向带来的蔗糖市场萎缩问题。 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日不改自己的掠夺和垄断盈利的模式,巴达维亚的问题就一天无解。 指望荷兰东印度公司自己割自己的肉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靠外部力量去清洗一遍。 今日在这里的官员,未必都了解巴达维亚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对于皇帝说的这个意思,大致上也听明白了。 只是同样的话,同一个道理,会有诸多不同的解读。 几个人心想,陛下这是担忧日后的一些新兴产业,带来的一些不可控制、换个好官坏官都无法解决的事情? 还是说,皇帝只是伤古感今,借着今日之事,又说明末的局面以至换了谁似都无解的局面,不要在大顺发生? 揣摩上意一时间也揣摩不出什么,皇帝也只是说了这么半句,也没有继续再说这个事,便说了说关于往巴达维亚派人“监督荷兰人执行移民”的人选、律令等问题。 在场的大臣,并非是每个人都是核心决策层的,有些事一部分根本不知情,比如这一切都是为下南洋的准备。 知情的不说,不知情的也就以为皇帝真的只是关怀一下万里之外的天朝遗民,便各抒己见。 只是这各抒己见抒的让刘钰有些头疼,几个人完全是凭空想象南洋的事,说的那些话简直不着边际,根本不知道南洋是什么情况。 皇帝听了一阵,也是忍不住捏了捏鼻梁,心说指望这些人处置这些前所未有的新事,果然不成,至少暂时不成。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耐着性子听了一阵,终于受不了了,摆摆手道:“罢了……这是坐在家里瞎猜万里之外是什么样呢。诸位爱卿还是回去吧。” 说完,点了几个参与中枢核心机密的人留下。 剩下的人也不在意,心道术业有专攻,你问问我礼法、刑令,我自是比别人强。可陛下却问南洋的事,我等平日部里的事还都忙不过来,如何有心思再去琢磨南洋的事? 除非是圣人,否则哪有什么都懂的?就算是圣人,还不知道太阳到底中午大还是早上大哩。 腹诽两句,几人又想,天子要搞内外之别、要搞六政府加六政府之外的外交、海军等部,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六政府之内,可以互相交汇、换位,礼政府郎中干几年去户政府、或者是州牧干几年来做京官,这都没问题。 可要是让礼政府的人去管外交、让户政府的人去管海军,那着实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等这几人告退之后,皇帝这才按捺不住之前的头疼,不由自主地摇头苦笑道:“天朝之内、天朝之外,截然不同。内外之事,实是应该分开。” “这南洋,开打之前,仍在天朝之外;开打之后,便在天朝之内。” “如今尚在外,还是要用枢密院、外交部的人去做这件事。朕本准备找些等着官缺的去历练历练,如今看来怕是不成。这日后再说吧。” “如今罗刹人那边应也传来了消息,罗刹特使坐不住了,西北界约的事也算定了。鲸侯下西洋之事,已可成行。各项准备可都做好了?” 刘钰点点头道:“万事俱备,只差陛下内帑的钱了。巴达维亚的起事者要买军械……” 巴达维亚买军械的钱不多,在场的任谁一个,也都出得起。 最多三五万两银子,就算是清廉名声的,也不差这三五万两。 但这钱刘钰肯定是不能出的。大臣自己出钱资助起义军?这是准备将来做南洋王? 再者,巴达维亚的起义军,给皇帝留下的印象可不是怎么太好。 史世用实话实说,也自有皇帝另外派去的眼线实话实说,劝降时候说的那番“你李自成造反当得皇帝,我等如何不能在爪哇做一番大事”的话,让皇帝很是不爽。 对日一战,皇帝曾经给群臣说过三鉴,其一就是万万不可封建。 封建的后果,在对日一战中展示的淋漓尽致,各怀鬼胎、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取而代之……种种这些,都让皇帝定死了不封建的想法。 在皇帝眼里,南洋可以有朝贡国,但这朝贡国绝对不能是华人建立的。 他是天子,自认为是所有华人的君,可以允许马打蓝素丹国、文莱、苏禄等国朝贡,但不可能允许华人自己建国。 其实从明朝建国之初,强人皇帝就看到了南洋的好处。 朱元璋就说过:尝闻凡有中国利者,利尽南海,以今观之,若放通海道,纳诸番之微贡,以其来商市舶之所,官得其人,取合古征,则可比十卅之旷税。 刘钰说南洋获利,不下几个河南地税,李淦当然是相信的。 问题是,作为皇帝,他要考虑日后南洋怎么“取利”,以及南洋的统治模式。 明朝那一套,说白了,其实和荷兰做的差不多。 换了个皮,里子还是那个里子,简而言之两个字:垄断。 官方垄断,和贸易公司垄断,单就形式上,差距其实不大。 海禁加朝贡贸易,可以使得皇室垄断对外贸易。比如郑和下西洋,皇室想要得利,必须要有一个先决条件:禁海。 郑和下西洋时期的海禁,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的“非公司船只不得过好望角,违者击沉,货物公司一半、王室一半”有本质的区别吗? 大明前期禁海,自己的大船纵横西洋带货;这和东印度公司的船纵横好望角以东,但私人的船敢越界,东印度公司直接击沉……无非是一个在岸上抓、一个在海上抓而已。 禁止私人出海,同时官方垄断贸易渠道,这就能够获得超额利润。不垄断,哪来的超额利润? 皇帝为了搂钱,一些做法其实也和东印度公司可谓殊途同归。看上去有差别,但思考一下本质,差毬不多。 荷兰人为了确保香料价格,一船船的香料往海里倒,确保稀少,卖上高价,这是市场调控物价。 郑和下西洋带回来了大量的胡椒、苏木。前期稀少,百斤二三十两;后来下西洋次数多了,降到百斤七八两,这也算是市场调控,供需关系。 成祖为了“卖上高价”,按照固定的价格,用胡椒、苏木折算钱,给官员发工资,强行高价。 这就类似于前些年奥斯坦德事件,茶叶价格暴跌,荷兰东印度公司分红的时候,不给钱,而是按照去年价格高涨时候的茶价,一个股东发两包茶叶,可以想象股东会作何想法。 下西洋被废,本身也是个很明显的利益冲突。 内帑、国库分开。造船下西洋的钱,国库出;回来之后的利润,归内帑。 这就类似于东印度公司募集股本的时候笑嘻嘻、分红的拜拜了您呐,要是这种模式都能持续下去,所有的经济学书籍都得撕了重写。 纯从经济角度去考虑郑和下西洋、大明帝国的贸易策略,就是“皇家南洋垄断公司”,靠和东印度公司差不多的“禁海”政策,获得超额利润和垄断权。 这就是为什么“东印度公司”模式无法适应大明或者大顺。 搞不好就搞成禁海倒是禁了、垄断没垄成。 海岸线太长,走私无法杜绝,皇家想搞贸易垄断的钱,只能选择便于垄断的方向。比如满清为了弄钱,弄出的十三行。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一个字。 钱。 商人的钱,不是皇帝的钱,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大顺可以在日本搞垄断公司,因为日本自身锁国。大顺这边查一道、贸易公司半途查一道、日本自己锁国还能查一道,所以可以搞成垄断。 要感谢德川家的锁国政策。 松江贸易公司对日垄断,靠的是日本,而不是靠的大顺朝廷发的那张垄断令。 没有日本的锁国,垄断令算个屁,就日本锁国都有海商强闯马关海峡、往小仓走私的“武德”,朝廷的垄断令还不就是个屁。 而南洋,是没办法垄断的。 荷兰人那么牛,照样没法垄断,英国人、华人照样可以走私,照样可以绕开荷兰搞香料。 最终郑和下西洋的垄断模式被毁,也是因为江南商人们希望打破垄断。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荷兰内部许多人反对其垄断权的原因,基本如出一辙。 李淦和刘钰讨论过这其中的区别,也一起谈过郑和下西洋的教训,最后得出了结论就是南洋是没办法垄断的。 但是,卡住巽他海峡、马六甲海峡,是可以维系对欧洲贸易的垄断的。 皇帝要拿的钱,不是南洋和大顺贸易的钱。 而是,与西洋贸易的钱。 大顺商人和南洋的贸易,爱怎么搞怎么搞,查查海盗、查查偷税就好,反正海岸线那么长,走私没法查,也收不到几个钱。 但,南洋的香料、大顺的丝绸瓷器茶叶、蔗糖等,对西洋的出口,皇帝是要卡住口子垄断的,是要照着养得起海军,还能顺便往西域、鲸海移民的利润去琢磨的。 皇帝琢磨的,和刘钰琢磨的并不一样。 皇帝琢磨着,如果贸易公司能走出去,能借着和瑞典人的合作把货卖到欧洲去,那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拿下马六甲,在马六甲搞一口通商,靠垄断对欧贸易获得利润。 在马六甲关上门,将南洋作为大顺的后花园,彻底清除西洋人的势力,将西洋人的商馆都扔到马六甲去。要买香料、瓷器、生丝、茶叶等,就在马六甲买,别的地方别想。 而南洋那些小国,也只能和大顺贸易,但不是官方主导的,而是让利给商人,任他们自己玩去。 这种统治和盈利的想法之下,华人在南洋立国,就成为了一件不可容忍的事。 既然南洋作为后花园,那么类比安西都护府,可以有安西四镇、可以有西域小国,但却绝不能有汉人自己成立的国家。 第二四四章 配合 于是巴达维亚那群“目无君父者多矣”的起义者,皇帝心里也嘀咕过。 现在移民锡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群起义者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两个利用价值。 拉走反抗意愿最强人,留下可以忍受移民锡兰这种苦难的。 拉杆子起义,吓唬荷兰人,迫使荷兰人捏着鼻子认了,掏钱把剩下的华人移民到锡兰,免得再度发生发生起义。 既无利用价值了,那就不如把朝廷派去卧底的人叫回来,借荷兰人的手,剿灭这群反抗者。 省的将来大顺占据南洋之后,这群反抗者也可能会影响到大顺在南洋的统治。 现在刘钰直接开口要钱,亦算是表达了一种态度,他支持南洋的起义者。 皇帝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屋内的一幅字,那是大顺立国之初再复京城时候高宗皇帝题写的。想到大顺立国时候的屠龙之勇,安济天下之志,终究叹了口气。 叹息之后,还是没有直接给钱,而是问刘钰了一个需要刘钰保证的事。 “鲸侯可有把握,等到天兵下南洋时,那些人心向朝廷,直接招安?” 刘钰知道这算是立军令状,于是他绕开这件事,没有正面回答。 “陛下,臣有无把握,在于天朝下南洋之后的政策。臣时常扪心自问,荷兰人强迫种植、垄断贸易的办法,好不好?” 这一反问,问的李淦哈哈大笑,也不回答,同样也是反问。 “爱卿鲸海移民,垄断粮食收购、压低价格,从而囤积将来移民和攻打虾夷的粮食;控制去鲸海的货船,让鲸海种粮食的人不得不用极低的价格出售粮食。以购买布匹铁器。这与荷兰人依靠垄断压低蔗糖收购价,有无区别?” 皇帝笑着问的,刘钰正色胡扯。 “陛下,臣觉得,还是有区别的。鲸海那地方,本就是反天道而行的。若无官方推手,那里本来也不会有人去,粮食也不可能有人买。” “南洋,荷兰人不垄断,蔗糖一样可以卖;荷兰人不压价,香料一样可以卖。” “荷兰人和臣,都是反天道规律在行事。” “但鲸海事,五十年后,便与鲁、豫无异,为天朝之忠土。” “南洋事,几十年后,荷兰人天怒人怨,肯定难以立足。” “终究南洋,解决闽粤无地无业之人谋生事,为首。” “充盈国库、内帑,为次。” “朝廷不是东印度公司,朝廷也没有股东,不需要只看利润报表,一切为了利润。朝廷终究是朝廷,荷兰终究是公司,二者不同。” “巴达维亚起事者所求之事,非难事,对朝廷亦无影响,且可彰显朝廷仁政。若行之,无非是每年少收入一二百万两。但若加上驻军、监视、压榨导致豪族做大等等的折损钱,其实也就没什么赚头了。” “是以,朝廷若能许他们提出的诉求,招安之事,易如反掌。” “而且,南洋炎热,北方人去了难以忍受气候。当地人早已习惯,编入军中即可。至于那些首领,封个弼马温,也就是了。” “他们能做的事,也就是本朝的仁政而已。走他们的路,让他们无路可走,又有几人真的愿意反叛呢?” “朝廷还是朝廷,而不是一切向利润看齐,臣就有把握。” 这算是有先决条件的军令状,只要朝廷将来不学荷兰人的政策,刘钰就敢保证招安。 皇帝又叹了口气,知道刘钰素来就是这样的想法。这件事终究不算是大事,至于诸如养寇自重的想法,皇帝根本想都懒得想,这点寇,算什么养寇自重?只是皇帝天然不太喜欢这些反抗者而已。 想着大顺起家时候的初心,再想想现在,长久的犹豫之后,李淦终究还是点头道:“好吧。给钱。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此事你去办,五万两为限,可够?” “够了。” 皇帝笑道:“够不够的,就这些。不够,你就自己出钱吧。反正将来若是招安不成,你这就是养虎为患了。派去支援的人,你自选吧,这事你全权处理,也无需和朕回报。朕只要一件事,将来天兵到了南洋,这些人招安为军。至于过程,芝麻大小的事,朕也懒得过问。” 说是给钱,实际上是给态度。谁也不差这几个钱,说句难听的,就是那些卧底的同窗们凑一凑,凑个几万两银子、千把条枪、三五门炮,也凑得出。 而且,于朝廷而言,这确实是个小事。之前没起义之前,关系到朝廷借荷兰人的手移民锡兰的大计,那是大事。现在大事都解决了,这些人就是弃子。 弃子无大事。 皇帝如今内帑有钱,三五万两也不放在心上,心道就当花钱在你刘钰的心里,买个明君的名声吧。 之前一直君臣默契,如今这件小事,也终于让皇帝觉得两人之间在一些事上有了些分歧。 想着和刘钰之间,以前不是没有争论过。 但争论的基础是两人对一件事的看法、对错、正义还是邪恶,有着共同的认知,只是在“怎么办”这个问题上有分歧。 可今天这件小事,根本就不是怎么办的分歧,而是“怎么看”。是褒?是贬? 再想到当日改“上联下力”的“联”为“使”一事,皇帝心道鲸侯无疑是终于大顺的。但大顺以荆襄弃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为界,是有旧顺、新顺的,鲸侯真正倾心的是哪个? 似乎一样,都姓李。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皇帝也没有太刻意地记下,似乎随着就忘了。就像是德川吉宗的那封信、亦或是瓦尔克尼尔的“警告”。 ………… 待召见共商南洋大计事一结束,刘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枢密院。他这个副使不怎么管事,但又什么都管,管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已成体系、已有制度的事,有正使管着。 跟着史世用从南洋回来的探子,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阵子。见了刘钰后,刚要脱口而出如在威海时候一样叫声鹰娑伯,却想到刘钰已经封侯,急忙改口。 “鲸侯!” 说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就是南洋那些人给刘钰送的礼。乱七八糟,有画的植物图鉴、有绘制的巴达维亚城图、有当地的一些习俗记录,都是些投其所好的东西。 刘钰收礼从不犹豫,笑着收了,一边叫人倒茶,直接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看来巴达维亚确实是热,你这晒的……扔船坞蒸汽机旁的煤堆里,都分不清是人还是煤了。我记得那年刚弄来纽可门机的时候,你还说过这玩意日后多了,非要把人都熏黑了。结果蒸汽机还没多呢,你就先黑了。苦了你们了,那边的日子不好过。” 随口提了一句当年的旧事,探子心里一暖,心道鲸侯果然还记得我呢。 “苦倒是苦了点。但想着搏个升职,也就忍下了。鲸侯不是说过嘛,以前啥时候来着,为了能当官,都有自己宫自己的。只要能升职,巴达维亚那点苦算什么呢?” “鲸侯,事您也知道了。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 刘钰伸出五根手指道:“陛下闻听之后,立刻给了五万两。关系我早就找人联系了,既是当初给你们发的褐贝斯,岂能没有后手?事情急一些,晚上一起吃个饭,明天你就启程。” “先去广东,到那边找米子明,他那边给你安排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人见面。” “火药也分不出是英国货还是天朝的货,那边会派人私运过去的。你去找英国人后,也不用废话,就直接明说,你是荷兰那边起事的人。要买枪炮。” 探子自是不知之前皇帝关于给钱表态的犹豫,见刘钰说的爽快,以为皇帝肯定龙颜大悦,忙道:“若有这五万两的枪械,弟兄们绝对有把握拿下巴达维亚。只是,就这么和英国人说,他们会不会有疑惑?” 刘钰笑道:“放心吧。英国使节团刚走,东印度公司在广东那边的负责人,法扎克莱,在京城我和他交流过。他整天说荷兰的坏话,还给我专门送礼来说荷兰人的坏话呢。绝对一拍即合。” “明古鲁那边离你们活动的火山地区那么近,运货还不容易?” 探子自是对刘钰信服,见刘钰说没问题,他也毫不怀疑,只是问道了交货的细节。 “荷兰人正在南边巡逻,好像不太容易吧?” “嗨,这个简单。我自给你打好配合。我去巴达维亚,又不是我自己去。南边的舰队要跟着我一起去,我这边睥睨一下荷兰人,保准的,荷兰人肯定会把南洋的战船都弄到巴达维亚要压我一头,展示一下他们的实力。到时候钻这个时间段的空子,少说一个月时间,那还不够?” 探子一想,忍不住道:“妙啊!荷兰人在南洋的统治,靠的就是他们的武力。上一次史大人去,带了一队精兵,荷兰人已经不太舒服了。若是这一次鲸侯再带着舰队去,荷兰人必是要把舰队搜罗起来,哪怕是给旁人看,也要让他们知道荷兰更强一些。” “我听说当年爪哇人打赢了蒙元,兵威大振,自此南洋诸国皆为藩属朝贡。至三宝太监下西洋,爪哇各国的藩属见了三宝太监的舰队后,纷纷弃爪哇而贡天朝。如今荷兰人在南洋颇多藩属,压榨又狠,荷兰人纵然以为天朝无下南洋之心,也恐那些藩属见天朝舰队后弃荷归中的想法。这必是要把舰队搜罗起来,以让周边知道荷兰才是南洋第一海军。” 刘钰点头道:“不错。你在威海学的东西还没忘光。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不是防我,是防那些藩属起别样心思。到时候,我在南洋折腾一个月,荷兰人就得把舰队都调到我身边陪我一个月。” “锡兰不算,安汶、班达、三宝垄、井里汶、泗水等地,皆有天朝人。我自去宣慰,沿途荷兰人必要以‘护送’为名,在舰队数量上压我一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还不够你们接货的?” 探子笑道:“够了!够了。只要有这一个月的空档,若英国人真的有心,便是挪用驻军的火器,也会抓紧时间送到的。” 刘钰也道:“真要是英国人那边犹豫,朝廷手里也有一批英国枪,自会找机会送去。但最好还是英国人同意,也免去一些麻烦。你此番去,不要有压力。尽量办成,办不成还有后招。” 第二四五章 澳门的蝴蝶(上) 关系到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能否拿到英国枪械的英国人法扎克莱,回到广东后不久,就开始忙碌商馆搬迁的事。 广东并不是一个英国人很喜欢的地方,他们想要的货物,广东并不产。 明末跟着荷兰一起混的时候,英国就琢磨着在舟山群岛找一块租借地。因为那里更靠近中国的经济重心,也更容易拿到更多的货物。 距离使节团返回英国还有一段时间,此时大洋上正肆虐着风暴,这时候起航可能需要两三倍的时间才能到好望角,远不如等到入冬十二月份之后起航。 法扎克莱并没有陪着使节团在广州城,而是要前往澳门,商谈一桩大生意,一桩关于军火的大生意。 大顺这边,海军的人通过贸易公司里的商人,转了七八道手,彻底避开了别人的视线后,以“巴达维亚起义军”的名义,找到了英国人,直接说了要买军火的事。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了澳门,法扎克莱作为东印度公司驻华的负责人,向来对荷兰颇多不满。 特使团访华期间,他就和国王特使说过,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找机会坑一下荷兰人。 只是,大顺官方这边,并不顺利。 至少,那场宴会之后,在欧洲人看来,显然是默许了荷兰对东南亚的统治。 似乎,只要贸易顺利,只要还能卖出货物,大顺并不希望和在南方贸易的几个国家发生冲突。 在京城的时候,使节团出钱,让法扎克莱去贿赂一下刘钰。刘钰接了钱,却表示无可奈何。 至于原因,法扎克莱觉得好像确实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刘钰说,他对荷兰人相当不满,因为一方面抢他在日本的生意,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狂热的“爱国者”,对荷兰当年占据澎湖台湾的事耿耿于怀。 但是,朝廷有朝廷的打算。 刘钰说,朝廷认为,当初你们打三十年战争,搞得贸易萎缩。 大明帝国刚刚完成了白银货币化改革,一下子白银流入锐减,导致了大明帝国的白银紧缩,最终经济崩溃云云。 而中国又不是一个产银国,货币早在春秋战国之前就已出现,可一直到明朝白银才成为法定货币。 是以,大顺希望保持南方的贸易稳定。 不管是荷兰、英国还是西班牙,大顺都不想发生冲突,因为这都是大顺的“央行”,掌握着大顺的发钞量。 大顺不是纸币,用白银。即便大顺这边吞吐了这些年将近三分之一的世界白银,可人口规模和经济总量实在太大,白银还是不够用。 大顺希望有一定的通货膨胀,唯有这样才能让经济运转起来。一旦通货紧缩,大家都把白银往地窖里藏,白银越来越值钱,傻子才现在花,肯定是等将来花。 这理由说的简直无懈可击,法扎克莱也觉得颇有道理,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甚至刘钰还代为传达了一下朝廷对于英西开战的担忧,担心影响大顺和英西两国的贸易额。 道理如此明确,法扎克莱也能理解大顺的担忧,知道大顺不可能和荷兰发生冲突。 之所以冒着与荷兰发生冲突的风险攻打日本,在法扎克莱看来,也是因为日本“金银岛”的传说。大顺不希望自己的“货币发行”完全控制在西方人的手中,不管是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总都是信不过的。 就算信得过,万一再有一场类似于三十年战争的大冲突,导致白银进入量锐减,大顺也爆发通货紧缩呢?所以还是要拿到日本这个金银产地,作为一个定心丸。 既然冒着风险干了,干完之后荷兰人继续贸易,那么大顺就更不可能与荷兰发生冲突了。 正所谓当官的,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顺的外交这一套,奉行的就是这种政策,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忽悠。 譬如瑞典就要忽悠大顺和俄国的矛盾、对荷兰忽悠大顺想要向西北发展做中亚霸主、对英国就直接谈经济谈钱谈货币政策。 总归,都有道理,都忽悠住了人。 谎话的精髓就是九真一假,反正刘钰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和忽悠德川吉宗差不多,说的都是实话,只是隐藏了这正的目的。 法扎克莱被说服了,虽然心痛于这么好的机会,没有打击到荷兰和大顺的贸易,却也只能认了。 回到广东后不久,他就听说了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事,当时就幸灾乐祸。 如今这些起义者居然派人来到了澳门,准备从英国东印度公司这里买军械,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法扎克莱的船沿着珠江口缓缓朝着澳门行驶,海面上大顺南方分舰队的船只正在巡逻,看着这些舰队,法扎克莱心中有些郁闷。 他当然是渴望得到舟山,但前往京城之后发现已无可能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够在广东附近,效仿葡萄牙人,租借一块土地用于盖仓库、储存货物等。 选中的地方就在广州不远,与澳门隔海相望的九龙半岛和下面的岛屿。英国人在广州活动多年,虽没有法国人那样的机会,以帮着大顺绘制地图为名,把大顺的国内地图绘了个遍,英国人没这样的机会却也没闲着。 九龙半岛附近,英国人早就勘察过了,天然良港,水深极好,而且得不到舟山的话,拿到这里也算是第二选择了。 可惜的是,早在大顺这边往瑞典送准噶尔的俄国战俘的时候,就有大顺海军的人来到这里。 现在,这里已经是大顺南方舰队的驻港。也是当日在宴会上,皇帝说的要联合葡、荷打击南洋海盗的基地。 以及……英国人袭击西班牙的军舰,如果需要补给的话,只能在军港附近炮台下停靠,出钱由大顺这边提供补给。 法扎克莱知道那里现在正在大兴土木,正在建设炮台。 他只是觉得中国的海军建设,果然是以法为师,搞船坞、炮台等确实一流,而且显然对于岸防炮台极为重视。 但他不知道的,是大顺这边,或者刘钰这边,分明是以法扎克莱的母国为鉴,害怕荷兰人在复制一遍“王家海军伦敦之耻”,被荷兰人堵在军港里烧了个干净,在军港里抢走了旗舰,还炮击了伦敦。 与隔海相望的军港大兴土木相对的,是此时澳门正在大顺的监督下拆除澳门的城墙。 这堵城墙曾经在天启年间挡住了英荷的入侵,也曾在崇祯年间目睹过,数百人的葡萄牙雇佣兵试图踏上为大明效力剿灭东虏的征途。 甚至当年也用一种螳臂当车般的“气概”,试图在大顺开国之师面前,保住澳门。 但现在,要拆了。 拆除了理由很简单,葡萄牙为了保住澳门,自称是远人来服。既然如此,拆不拆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大顺朝廷的一句话,没有过多的解释。 不拆,那算什么服? 至于理由,大顺这边根本就没给,直接下达了命令。 不过拆除倒也省钱,县令大人向澳门总督——如今在大顺的官方交流上改名为葡萄牙国澳门商会会长,不能叫总督——转达了州牧关于节度使关于贯彻朝廷要求拆除澳门城墙的决议,下令允许百姓将拆了的砖石拿回去盖屋、搭猪圈。 自是不用花几分钱,很快就被拆了七零八落。 澳门这边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一来这是保住澳门要做的“牺牲”。 二来既然大顺已经在九龙半岛设置了海军基地,那么澳门也就不用再担心海贼的威胁、或是诸如当年荷兰人攻打之类的威胁。 葡萄牙人心知肚明,当初明末的时候站错了队,能保住澳门已经算是万幸了。 当初不要说城墙,连澳门都差点被大顺要回去,如今能保住澳门已是万幸了。 有人说,一只蝴蝶,可能会掀起一阵飓风。 澳门在大顺之后的境遇,正可以用这个故事来类比。 当年李过搞“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能灭南明而不灭,逼着南明病急乱投医,去日本、教皇那搬救兵。 大顺这边打的“保天下”的大旗,搞出了自己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后,逼着已经走投无路的南明去找日本借兵、去信天主教请十字军,为大顺之后立国打下了基础,瓦解南明的合法性。 南明亦非没有强人,后期也看出来了这是“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可有什么办法呢? 无路可走了,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了。 传教士卜弥格,在得到朱明皇室后代将全部皈依天主教的保证、并且除了因为要一夫一妻不可纳妾而舍不得的伪帝本人之外均都受洗之后,带着使命和海外孤忠般的责任感,出发了。 澳门当时就站错了队。 在大顺提出“保天下”的口号之后,时任澳门总督询问了一下华人,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 此时不是后世,不会望文生义,这天下二字,里面自然包含儒教道统。 澳门方面根据这三个字,以及当时已经发生的日本的岛原天主教起义被镇压事件,得出了一个结论:大顺这个政权,是一个极端的民族和宗教双属性政权,如果让他们得了天下,很可能会如同德川家一样,极端反对天主教的传播。 这不是澳门自己没事找事,而是实在是有例可循。保天下的大旗一立,日本那边又禁教严格,很难说大顺将来不会收复澳门、禁绝天主教。 而且,之前澳门是出兵帮过南明、和大顺交过手的。 梁子已经结下,又得出了这样一个很有可能的结论,那么自然是希望要么站东虏、要么站南明,总归不可能站大顺这边。 原本历史上,卜弥格的经历可谓也算是一部史诗。卜弥格本就不相信西葡出兵,他希望前往罗马找教皇,组织一场对中国的十字军,拯救教友。然而原本历史上他才走到果阿,澳门那边就得了消息,满清的两广总督佟养甲妻子基本上算是半个天主教徒,满清可能会允许天主教传播,于是果断传消息到了果阿,卜弥格被捕。 但他随后越狱,前往萨菲波斯,通过萨菲波斯的耶稣会找到了威尼斯总督,请求出兵。 威尼斯执政官心说这也不是第四次十字军、北京城也不是君士坦丁堡,果断拒绝。 回罗马,罗马教皇说你疯了吧?你以为这是中世纪呢?我现在哪有能力组十字军?卜弥格又希望去找“天主之矛”大波兰出兵,估计是想天主之矛刺穿东正俄国,再灭满清?但也失败了。 原本历史上卜弥格也算是个“士”了,最终在得知满清同意天主教传播后,卜弥格孤身一人返回中国,也算是春秋之士的标准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而当时澳门已经站了队了,不准他上岸,他找了海盗坐船去越南,想从越南翻回中国,希望当面告诉永历帝,拜托他的事他没办成。但中途染病,殁于镇南关附近。 而这个时空里,澳门从“保天下”口号和日本禁教风潮这件事联合一起后,得出了结论:大顺肯定反天主教,所以一直支持卜弥格。 第二四六章 澳门的蝴蝶(中) 而且当时李过搞郑伯克段那一套,并没有急着灭南明,导致澳门这边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用大顺后世留下的一段话,当时李过与群臣说:如果伪明当盟友,朕要准备十万大军防止他扯后腿;而如果它是敌人,只需要三万人看着就够了。 但澳门那边看不出门道,战略判断出现了失误。 实际上当时澳门作为对外交流的窗口、传教士作为当时唯一的东西方交流渠道,哪怕李过不早死,将来也不会收回澳门的,只是葡萄牙人不可能知道了。 卜弥格依旧踏上了行程,但即便没有历史上的那种境遇,最终教皇和威尼斯以及波兰还是没有出兵,唯独带了一封教皇给南明皇后的信,表达了口头上的支持。 信的启头是:【对吾爱女致敬、并为其祝福】。 大顺这边等的就是这封信,联系了人,截获了送信的人,立刻将这封信公之于众。 不用看信的内容,单单是这个启头,顿时天下大哗。 问日本借兵,当时士大夫也能理解,也多有支持的,还觉得日本也是儒家的,到时候割几个岛给日本也就是了。 问教皇借兵,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当时的耶稣会还算是比较……宽容,没搞出那么多“礼仪之争”的屁事,既允许祭祖也允许拜皇帝,还用了“上帝”之名,没有像是后来改成“陡斯”,整体上士大夫还算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这封信的称呼,直接让南明最后的一点合法性彻底瓦解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给人当女婿啊,这和石敬瑭的儿皇帝有什么区别? 大顺拿到了这封信,公之于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澳门这边吓得要死,以为大顺肯定是要收回澳门的,而且很可能要开始大规模禁教。 但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 平定天下,大局已定,那些从陕西经历过西安建制、经历过一片石大败、经历过潼关绝望、又最后荆襄再起的老将们,眼看着即将天下鼎定,数十年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各种各样的病痛开始折磨起来。 战争中,那些病痛在战争的兴奋之下,感觉不出来。 一旦战争大局已定,许多人年纪也都大了、老了,军中暴饮暴食、酗酒之类积累下的毛病也都迸发了出来。 以及之后大顺定西南地区,多有毒虫蛇咬等,急需良药。 澳门人,或者说传教士,找准了机会,认为这是天赐良机,给大顺这边献上了各种药物。 比如有大臣年纪大了,血压太高,有心悸和头疼的毛病。传教士献上了“quermes”,音译是格尔莫斯,后世说这是美洲仙人掌上染料虫“胭脂虫”的音译,实际上可能是指的是胭脂栎树。 应该是单宁酸的一种混合药物,可以稳血压,配上酒也能缓解心悸。 比如说有在战争中被火枪打伤的老将,战争结束后,留在体内的铅弹让他苦不堪言。 传教士献上了神药“底野迦”。 这是唐朝时候就有的“神药”,《旧唐书》就曾记载过,乾封二年,巴塞琉斯遣使献底野迦。 这东西是啥,怎么说呢……吃了之后,痛疼感暂时消失了,精神兴奋,浑身舒泰,仿佛铅弹留下的痛苦都消失了。 当然,这要是能找个东西化成膏、沸腾后吸膏子的蒸汽,效果更佳,“可惜”那时候那种专业的烟膏子枪还未发明,只能服用。 当然,“底野迦”实际上分两种。 一种是给那些病痛折磨的大臣用的。 另一种是给征战西南的将校用的,后面这一种里面罂粟的含量更少一些,对蛇虫叮咬也确实有效,本身就是古希腊到古罗马时代流传的一种解毒药。 确实好用,17世纪在欧洲很流行一种人,拿着毒蛇……当然可能是耗尽毒性的,当众摆摊。拿蛇咬自己,然后吃药:药不好使,我死! 很多关于17、18世纪的市井生活的铜版画,都有类似的场面。 不得不说,古方的解毒药,确实有些效果,大顺进军西南的过程中,幸得此药与金鸡纳霜,不少将士没有死。 加上诸如治疗咳嗽并且可以致幻的神药“苏合香”;可以杀菌、对西南地区的毒蛇有解毒效果的、古怪音译名、消炎解眼镜蛇类毒素用的、实际上有效成分是琥珀酸铵的神药。 以及等等等等奇怪的药物,上过《本草》的、没上过《本草》的种种,在那个东西方初见般大交流的时代,蜂拥而至。 当时知道该怎么办、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的李过已经驾崩了。但那时候开始鼓动起来的“夷夏之辨”的大风气已经无法扭转,天主教和澳门当局,几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抽调了大量懂医术的传教士前往大顺。 澳门,或者说天主教耶稣会,几乎是靠着这些西方的“神药”,挺过了李过死后的危机。 挺过危机之后,最终靠着车迟国斗法般桥段的“日食赌头”事件,一举站稳了脚跟。 这堵如同螳臂当车般的城墙,就这样存活到了下来。 上纲上线地论,城墙意味着澳门成了国中之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以认为是为了防止盗匪海盗。 只在朝廷的态度。 然而,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距离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那些受天主教“神药”恩惠过的老将们,都已消亡。 神药安抚了他们身体的伤痛,也麻痹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对天主教的态度极为宽容。毕竟他们不知道止咳药苏合香、止痛药底野迦,其实是那种东西,以为确实是好药,确实是天主教这边献药有功。 而如今,一切似乎都变了。这几年大顺的对外政策,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那段见证了明末混乱历史的城墙,或者说象征着国中之国地位的城墙,终于轰然倒塌。 法扎克莱虽并不知道这其中全部的细节,但大致的情况还知晓一些。 如今他的船已经到了澳门的港口,身后是已经建成了军港、炮台林立大兴土木的香港;身前是正在拆除城墙、百姓或背或抬拿走城墙砖回去盖围墙猪圈的澳门。 这个自认通晓中国国情的英国人,想着过往的种种,想着大顺这几年的转变,不由感慨万千。 短短十几年时间,这个大顺变得好像让他有些陌生了,但华人好像并没有变化。 至少,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在法扎克莱看来,简直是理所当然。反倒是一直到现在才发生,这才让他感觉到意外。 他研究过中国的一些情况,知道中国历来就有造反的传统。 而且,基本上欧洲各国在大殖民地的总督里,唯一一个死在起义中的,就是华人干的。1593年华人水手起义,干死了菲律宾总督,带着盖伦船跑路,亦算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这件事在欧洲的热度,此时远比在中国这边高。至于原因,倒是和华人的起义精神无关,而是属于一种此时的特色奇葩。 三十年前,终于有人将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翻译成了西欧语言,欧洲老百姓第一次从书中看到了光怪陆离的神奇的东方世界。不要看欧洲的商船到处跑,可是没出过海的人仍旧绝大多数。 而这《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有很多诸如瞬移、飞走之类的神话。 于是有个作家看着东方神话来了灵感,编造了一个“未解之谜”的故事。说1593年,有一个明明应该在马尼拉、名字叫佩雷斯的士兵,忽然出现在了墨西哥城,并且在达斯马里亚斯总督被华人杀害的当天,在墨西哥的城中做出了预言,说菲律宾都督被华人杀了。 这个版本出现后,又出现了另外的版本。说是撒旦的信徒造成了这一切,墨西哥的印第安女巫想要验证这件事,于是开了个传送门,把这个叫佩雷斯的士兵拉到了墨西哥,而这个士兵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墨西哥。 市井百姓的关注点,当然不会去思索诸如华人的反抗精神之类,反倒是这种神秘色彩的都市传说传播的飞快,已然是一个著名故事。女巫、传送门、撒旦、瞬移、未解之谜、东方、野蛮、神秘、大海、海盗、西班牙满载财宝的盖伦船……正是这个时代市井传闻的爆款要素,这个故事几乎全部囊括,自是传播很快。 法扎克莱自然听过这个传说,他通过这个都市传说知道了华人杀过西班牙总督的事,于是才有兴趣研究一下中国特色的造反文化。 然后,才有了对华人在巴达维亚起义这件事觉得“理所当然”的心态。那个翻译了《一千零一夜》的欧洲人,自己都没想到会引出这样的都市传说,也没想到会给爪哇的华人起义者带来这样的便利。 法扎克莱研究过这件事,发现华人起义之后,第一选择绝对不是找朝廷,好像他们对朝廷天然信不过。 不但不依靠,而且不信任,甚至害怕朝廷。 要么是去当海盗、要么是靠本事去那些小国当将军、要么就是自立为王、要么就是小国将来取而代之鸠占鹊巢。 既如此,这些华人找自己买武器,简直是再合理不过了,反正他们不会找他们根本不信任的朝廷。 第二四七章 澳门的蝴蝶(下) 法扎克莱进入澳门的时候,正赶上大顺这边的官员前来清查人口,造册定籍,以确保对天主教徒的管辖。 日后,除了贸易,华人基督徒许进不许出。 要么,退出天主教。 要么,去澳门。 这是大顺除了诸如威海军港附近外,唯一一处允许天主教堂开放的地方。 传教士的手都不干净,禁教之后也会陪人悄悄前往内地传教,发展秘密教徒。 这一点日本有经验,偷偷潜入日本传教的传教士层出不穷,光是日本传教者,被幕府火刑后,被教会封圣的都得有一个连队了。 伴随着日本战败朝贡,在禁教问题上也向大顺提出了意见,要严防本土传教士。 清查人口,控制澳门的华人,严防他们离开澳门去传教。西洋面孔在内地很容易被怀疑,很难展开传教活动,而本地的天主教华人就难防范。 大顺官员前来,澳门这边教堂鸣钟、叩拜官员,一切都是按照中式的礼仪。 这一点,法扎克莱已经见惯不惊了。 二十多年前,澳门就因为跪还是不跪的问题,发生过一次冲突。当时大顺的地方官来要租金,顺带索贿。 澳门评议会的全部人员,按照“下属拜见上官”的态度,跪拜了官员,最终省下了1000两银子的特殊租金。 新来的第三十三任总督马玉,大为不解,怒斥这群人没有骨头,为了区区1000两银子就下跪。基督徒只跪上帝,不跪异教徒。况且,国家的尊严呢? 但评议会那群人心想老子是来赚钱的,不是来传教的。巴西发现了金矿,葡萄牙王室现在肥的一批,但一分钱也不给澳门,还得让澳门养着派来的总督和士兵,老子倒是不想跪,问题是这1000两银子你给吗? 于是就跟马玉说:总督先生说的太有道理了,那么,这1000两银子你出吧。然后…… 澳门不花葡萄牙王室的钱,这个总督理论上根本没权。 从果阿空降过来,只是个兵头而已。而且,兵花的钱,也是澳门评议会出的,总督就是个屁。 大顺开关贸易,澳门无法垄断贸易了,地位一落千丈,本就艰难。再说了,这跪一下,能省1000两银子,要是不跪,当地县令就能让你放出一万两银子的血。 历史上,1747年,第四十四任总督梅内泽斯,就给评议会写信,控诉澳门这边的海关挂的是满清的旗,应该抱有不惜流血、与尊严共存亡的觉悟,砍掉满清的旗,挂上葡萄牙的国旗,宣示主权,展现国家尊严。但评议会对此呵呵一笑,直接给果阿那边去信,让这个“爱国者”赶紧滚蛋。 在下跪事件的四年前,第三十任总督戴冰玉,想要多点军饷,评议会不发。戴冰玉觉得这事儿简单,我再组织一个评议会,宣布前一个评议会不合法不就是了? 于是趁着旧评议会开会的时机,带兵往评议会大厅扔了两枚手雷,当场炸死俩议员。随后让军队带着大炮,包围了评议会,拿枪摁着评议会议员的头,要求他们承认他们自己是非法议会。 这事儿也不怪戴冰玉鲁莽,主要是上行下效。 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是政变上台的,废兄娶嫂,一看就有雄主潜质。 果然,上台后运气也好,巴西发现了金矿,更是直接摁着贵族议会的头改了继承法,宣布自己和嫂子的孩子有无可争议的继承权。 上面如此,下面自是有学有样。但问题是戴冰玉只学了个皮毛,佩德罗二世敢摁着议会的头,因为佩德罗二世有巴西的黄金,不用看贵族的脸色。 可是戴冰玉只是个兵头,没有巴西的黄金支撑他的腰板,果阿总督区只能妥协,把他调走。 这件事之后,实际上澳门也就出现了两个评议会。 一个是向着“中央”的、一个是向着“地方”的。 而澳门实际上是“三权”的,军权、政权、以及教权。 三足鼎立,当年出事的时候,教权和政权站在了一边,军权有果阿总督区撑腰。 但此时此刻,情况再度发生了变化。 大顺开始禁教了。 就从澳门评议会这群人跪拜大顺官员这件事,就能看出,评议会的这群人根本不想招惹大顺,只想着贸易、赚钱,至于是否禁教,他们根本不在乎,只要别收回澳门就行。 当年眼睛没看清,站错了队,差点澳门就没了。现在眼睛但凡不瞎,也知道该站哪边。 这就导致澳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出现了逆转。 政权作为地方势力,想抱大顺的大腿,只要大顺保证澳门现有的状态、自治地位,一切好说。 驱赶澳门籍的人回澳门、不准在外逗留防止传教?好说,接受;拆除华人出钱盖在澳门法理租地外的教堂?没问题,支持;禁止买卖华人奴隶、尤其禁止强迫华人奴隶信教?可以,释放;保甲制监督澳门的华人基督徒?服从,配合。 教会心说当年戴冰玉带着大炮围攻议会的时候,要不是我们带着圣象去逼戴冰玉下跪,你们早没了。 现在居然不念旧情?果然商人无情,婊子无义,当即决定和总督这边搞好关系,希望借助军方的力量,平衡评议会的势力。 当年利玛窦来到澳门,感慨道:“这里做买卖、卖粮食的华人,已经有一些皈依了基督。这些人远离了异教的黑暗,触摸到了主的光明。” 而现在,大顺居然开始全面禁教,这让此时的澳门法王不得不感叹。 【上帝居然允许异教徒的迫害延伸到了这里。几位中国官员奉节度使的命令,要求禁止为华人奴隶受洗。毫无疑问,议事会的成员没有看到这道命令的恶毒、对信仰的亵渎,他们居然接受了这样的命令。】 伴随着大顺对外贸易的发展、荷兰等国直接在松江漳州广州等地岸上交易的稳固,澳门的经济地位可谓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原本明朝有段时间,只有此处一地可以对外贸易,自然繁荣。但这畸形的繁荣逐渐被打破。 论海上力量,贸易能力,争不过荷兰。葡萄牙这时候的对华贸易能力,只能说,比法国强点有限。 论商品销售,葡萄牙当年为了从西班牙那独立,和英国签了《梅休因条约》,对英国毛呢纺织品减少一半的关税,对其余的英国商品也减免关税,葡萄牙自己的手工业已经被英国货冲击的完犊子了。 倒是英法世仇,英国人为了喝酒,减免了葡萄牙的葡萄酒税,葡萄牙如今连粮食都不够吃,很多地都改种葡萄了——英国人心说,我的纺织业打不过印度、中国,还搞不过你葡萄牙?反正我自己也不产葡萄酒,买你的总好过买法国佬的。 澳门的唯一中转港地位一失去,澳门的支柱产业,这几年肉眼可见地朝着一种奇葩的方向奔去。 那就是奴隶贸易,或者说人口买卖。 澳门本地就有大量的畸形人口,比如天主教徒,是一夫一妻的,不准纳妾。 但是,我不给彩礼,那不就不是纳妾了吗?于是,出现了大量的“契约女佣”,不一次性给钱,而是包月,按月算钱,而起天主教也没说不让找女佣,于是这种畸形的“契约女佣”,成为当地的一项重要“贸易”。 除了女佣,还有大量的“童子”,也就是华人奴隶,一般都是买来的小孩,作为奴隶,供主家使用。除了澳门本地用,因为华人小孩比较伶俐,顺从性强,所以还大量“出口”。澳门的华人“童、奴”,很受欢迎。 以及,还有两家“招工公司”,从澳门这里,贩卖人口去东南亚、南亚的种植园、糖厂做奴工。实际上就是奴隶贸易,东南亚那边比较喜欢华人奴工。 这和福建的一些去巴达维亚贸易的船主差不多。 荷兰人垄断着巴达维亚的一些贸易品,以及荷兰开始直接在广东松江贸易,导致中转贸易无甚可卖。 很多船主就开始骗人去南洋,卖给当地做奴工,以此确保去的时候不空船、回来的时候买点锡块送去苏州府那边做给死人用的锡纸,以此维系生意。 大顺奉行允许西洋人上岸贸易的政策,实际上为整个亚洲的贸易格局带来的极大的改变。 可以说,澳门朝着奴隶贸易转型、巴达维亚的华人奴工激增等,都是大顺允许西洋人上岸贸易带来的变化——想当年大明闭关的时候,巴达维亚对去的每一艘华人的船,都客客气气,给钱送礼、临走的时候还送呢绒布、总督请客吃饭,希望下次再来。 船主们那时候虽然不太喜欢去巴达维亚,更喜欢去物价高的马尼拉,但也没有琢磨着“卖”人的。就算巴达维亚赚的再少,那也比卖人赚钱啊,再说这玩意儿也折阳寿。 但一旦更高利润的行业不行了,那么追逐利润、还是严守道德底限,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 比如如今澳门的评议会很支持大顺的“驱赶天主教徒来澳门”的计划。 大量的人口,为了信仰,来到澳门这个能触摸到“主的光明”之地。 可是澳门也没有这么多工作岗位,伴随着大顺的开关政策,澳门出口垄断地位已经消失,繁荣不再。 人总得吃饭,这么多的人口,那岂不都是潜在的“契约女佣”、“童、奴阿弟”、“给你介绍个南洋挖金子的好工作”的人口? 做好了,如何不换个几十万两银子? 这也必然和教会发生冲突,毕竟,怎么说,教会这边也能有几个真有信仰的,可能会照看一下这些“逃避异教徒迫害”的教友。 教会这边有几个上纲上线的,不认可奴隶、女佣、童、奴等事;而议事会很多人就指望这个赚钱呢。 教会希望不要屈服于大顺的压力,顶住压力维系传教;评议会则根本不想招惹大顺朝廷。 教会希望给新来的教友一些福利;评议会的人反问钱从哪出? 如此一来,评议会算是直接和教会决裂了。 今天让教堂敲钟欢迎大顺官员、评议会以下属之礼拜见上官的态度,既是做给大顺看的,也是做给教会看的。 至于为什么能让教堂敲钟,原因也很简单。 钱。 教堂的钱,是评议会拨款,甚至包括主教一年280两的年薪,也是评议会出的。 甚至,教堂的敲钟人,也是评议会发工资的。如今澳门内卷的厉害,涌入了这么多的华人基督徒。 你不敲钟,自有人替你。敲钟不是好活,可也比去“给你介绍个去南洋挖金子发大财的好活”强吧? 教会虽然靠拢了军方的总督,但大顺在澳门周边有海军基地、也有陆战队驻军。 而大顺官方,是不承认澳门有“总督”的,只承认澳门有“夷人商会会长”,天朝之内的总督,只能是天子任命,而朝廷官员不记得天子曾任命过澳门总督。 再者,广东节度使和防御使,对“总督”这个称呼也相当敏感——七皇子是总督海军戎政,算是大顺这边名正言顺的总督,你一归香山县下辖的地方,也敢叫总督?我们节度使、防御使的面子不要的吗?再说你一县级下属单位称总督,这也逾制啊,照这个比例,县级下属单位称总督,那节度使不得称天皇? 评议会如今腰板硬的很,一脚踢开了当年和他们结盟、帮过他们的教会,坚定地站在了澳门本地人的利益这一边。 给大顺官方的公文上,直接将总督,翻译成了“都头”,连如今总督的名字都翻译的很中式——高甸玉、高都头。 法扎克莱几乎是目睹了这一切闹剧和混乱的全程,心里也明白为什么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会选择在澳门见面。 第二四八章 理想国 现在的澳门,已经完全乱了套。 各地涌入的不愿意放弃信仰的虔诚者,在这里得到了精神的满足,可精神满足不影响肚子要吃饭。 数万新来的人拥挤在狭小的澳门,没有住处,只能到处搭建贫民窟。 没有工作,也没有地种,各个华人街区里黑帮盛行。 鸦片馆、高利贷、奴工招募处、童、奴阿弟收购处、契约女佣中介……在华人街区里遍布。 澳门的华人即便皈依了天主教,也没有地位。 况且,当年为葡萄牙流过血、打过仗的华人,还没有取得地位呢,就算这些后来的都是虔诚的、躲避异教徒迫害的教友,又怎么可能有地位呢? 98年前,前明崇祯十五年,葡萄牙从西班牙的手中独立,消息传到澳门的时候,澳门的中国人、日本人,为了彰显自己对葡萄牙的忠诚,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在澳门避难的日本天主教徒穿着和服、挎着倭刀,手持扇子,于7月7日,在澳门街区举行了盛大的游行。 中国的天主教徒也不甘其后,大量参军的华人,在澳门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庆祝祖国复国,庆祝若昂四世登基。 但是,这场盛会后不到两个月,这些人发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自己这么卖力的表现,可还是没有被人认可,依旧是三等人。 于是他们给若昂四世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陛下:” “在澳门的华人基督徒市民声明:众所周知,我们放弃了中国的政治和法律,服从葡萄牙法制,一如既往地为陛下忠实的仆人。” “从这座城市产生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成为这里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这里的葡萄牙人禁止我们参加航海活动、禁止我们去往广东贸易。而战事一起,就拉我们当炮灰。可我们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哪里有时间去打仗呢?” “他们甚至禁止我们穿外套,因为穿外套是欧洲人的特权,以此区别我们低贱的地位。” “他们强迫我们修改遗嘱,遗孤的钱要被充公,由他们拿去用于航海。” “在言语和态度上,他们对我们进行侮辱,甚至在中国异教徒面前对我们大加诋毁——他们对待那些中国异教徒的态度,比对待我们这些基督徒好的多,而这样是不利于祖国在澳门的改宗事业的——中国的异教徒发现,不信基督的好处比信基督更多,可以得到更多的自由和恩惠。而基督徒则要面对辱骂和中伤,甚至不准穿外套。” “我们恳请陛下:” 【允许我们以耶稣会的身份加入兄弟会】 【允许我们和葡萄牙人以及混血人在相同的地方贸易】 【允许我们穿外套】 【我们的警戒、驻守义务,只在战时。平时不要当兵】 【我们遗孤的钱,禁止他人使用】 【在孟买、锡兰等地居住时,请给予我们和当地土著基督徒一样的权利】 这封信倒是送到了葡萄牙,葡萄牙国王也做出了反应,但并没有什么用。总督也不过是个屁,本地评议会怎么可能听这些废话,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一等人是纯血的葡萄牙人、以及和澳门贸易的异教徒华人;二等人是混血的;三等人是才轮到这些改信的华人基督徒。 如今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些当初抱怨的华人基督徒,在澳门扎根已久,至少有自己的产业、工作,以及住处。 而这几年大顺禁教涌入的大量新来的,既没有住处、也没有工作、还没有地位。 人不怕低人一等,就怕没人比自己还低。这群人进入之后,旧华人和新华人之间的冲突也日益增加,整个澳门陷入了一种仿佛末日天启般的混乱当中。 争斗、买卖人口、奴隶贸易、街区争地盘、码头抢抗活斗殴、抢劫、偷窃…… 很多人后悔了,精神和信仰,原来并不能填报肚子。于是很多被驱赶或者自愿前来的基督徒,希望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但是,大顺这边的政策是许进不许出。 因为官员不想担责任,你说你后悔了、不信了,但万一是假的的?万一回去后继续传教呢? 我做个好人,放你回来,不过举手之劳。但结果你假意改信,日后悔过,悄悄传教,朝廷是要问责的。 朝廷禁教可是紫禁城里传出的命令,这可不是小事,当年海关那群人那么爱钱,可也没人敢把战马兵书往日本运,哪些事可以通融、哪些事不能通融,各个心里都有一本护官符。 这好人,不做也罢。 倒也有好官直接去了广州,向广东节度使说清楚这件事。 但广东节度使只回了一句《论语》里的话。 曰:伯夷、叔齐何人也? 曰:古之贤人也。 曰:怨乎? 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此事,遂罢。 如今混乱的澳门,已经完全失控了。 这种地方,最适合这种私下的交易,也最适合在这里募集人手去当雇佣兵。 而且,澳门与荷兰之间恩怨颇多,这里也是荷兰人毫无势力的地方,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选择在这里接头,既是为了防备朝廷,也是为了防备荷兰。 很快,法扎克莱就在约定的一家旅馆中,和那名希望见面的华人见了面。 见面之初,法扎克莱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华人起义者的联络官。 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七八岁。 脸色黝黑,显然是在热带生活过。 个子不算高大,但很健壮,和奴工那种瘦弱的干壮不太一样,而是营养相对充足的那种壮实。 第一眼看过去,法扎克莱心里判断,这个人应该是巴达维亚那群华人起义者中的核心人物。 不是那些被迫起义的奴工,而更像是想要趁乱而成大事的那种市井游侠。 法扎克莱研究过中国的历史,知道汉高祖的事,也向来知道华人在南洋颇多野心家。 鸠占鹊巢谋位的、举事起义夺船当海盗的、在小国当将军的、包税自立割据一方的,这种华人在南洋很多。 法扎克莱总结过这种人:有野心、有能力、桀骜不驯、反叛、不服朝廷,也不服任何人。 就像是当年的郑芝龙,弱小的时候可以给荷兰人做事,一旦做大就反咬一口。 但,这个坏处,与东印度公司无关。 现在东南亚是荷兰的,而且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核心利益,这群起义者不可能推翻荷兰东印度公司,只有割据一方的可能。 不过,英国此时需要的,正是一个混乱的、荷兰无法垄断的东南亚。因为英国此时还没有能力把手伸到这里,进行完全的取代。 这群人,正是英国东印度公司需要的一股力量。 在大顺朝廷不下场的前提下,英国东印度公司认定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垄断的破解,是极大符合公司利益的。 亮明身份后,法扎克莱知道这个人自称王五,显然这是一个化名。应该是担心自己的亲属遭到报复,所以用了这么一个很明显的化名。 而法扎克莱也知道,华人起义的时候,很喜欢用化名。比如明末时候的起义者,很多人用的都是诨号和化名,以及在中国流行很广的那本鼓动“造反”的书里,那一百零八个造反的头目也都有化名。 这不难理解。 既知道了对方名号,法扎克莱也就直入主题。 “王先生,你们起义的目标是什么呢?” 化名王五的人便拿出了起义者的章程,以及那几本英国当年砍国王时候掘土派的小册子。 “我们希望在巴达维亚,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家。我们要变革巴达维亚的土地制度,要取消那些徭役,要民众可以自由地耕种他们想要耕种的作物、将村社的土地打碎分给个人。” “以及……我们希望效仿贵国的制度,我们听说过贵国的一些制度。” 简单的几句话,让法扎克莱更加确信了这件事的可行。 只此几句话,证明了这里面绝对没有大顺朝廷的力量,大顺朝廷虽然号召所谓的仁政,但却绝不可能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些人里,应该有亲英派。 此时欧洲理想中国的人很多,伏尔泰就是最出名的那个。他去过英国,也知道英国真正什么样,但为了“让法国人觉醒”,把英国和中国都吹上了天。 启蒙者看来,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良心。让人们知道,有一个完美的理想国。 至于真相,看看此时欧洲出版的一些书籍的名目,诸如瑞典的《唐帝国的人民的监察制度》……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国已经破灭、大航海时代来临,急需一个听说过、现实存在的、绝大多数人没见过、看不见、摸不到、神秘的理想国。 在绝大多数人可以亲身出国体验之前,在讯息依靠纸张传递的时代,这个理想国就可以承载个人的全部思想。 而这里,距离中国太近了。 所以英国,就像是此时欧洲一些人嘴里的中国一样,便成为了一些人听说过、没见过的理想国。 法扎克莱听说过澳门那些皈依者狂热的故事,心想这群人如果真的把英国当做理想国,将来一定会成为公司在东南亚立足的关键。 第二四九章 政策亲近 化名王五的军官,遵照着刘钰的意思,也是开门见山直接说明自己要买军械。 果然,法扎克莱并没有在“卖不卖”这件事上多问,而是直接问想要买多少。 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枪、有炮,这时候印度还算壮大,看着挺吓人的。 英法两国在印度缠斗不休,法国人率先武装了土兵,英国人也有学有样。 印度的土邦王公也整天打仗,都在买军火,东印度公司存了不少枪械火炮,这属于高利润货物,仓库存着很多。 “你们准备要多少呢?” “一千两百条褐贝斯,以及配套的刺刀。三百到五百支印度的弯刀供骑兵使用。六门三磅炮、四门十二磅炮。以及一些火药和铅块。钱,不是问题,我们之前也是在巴达维亚做买卖的、也开过糖厂、干过香料种植园。” 数量不是太多,英法给印度土邦的王公送礼,也送过三五十门大炮的重礼。不管是枪械还是大炮,都有现货。 对面既然有钱,那就最好。 有钱好办事,没钱的话,就算他有心想要资助这里的人,也得需要公司总部那边的许可。 赠送和买卖不是一回事,如果是买的话,他就可以直接和本地的负责人商议。 “这些器械不是问题。但是你们会用吗?” “这一点你放心。我们的队伍里有布吉斯人,他们会玩骑兵。开枪我们也会。至于大炮,我们也有人会操作。有弟兄曾经在马打蓝素丹国当过炮兵,也有人在天朝的部队里干过。” 出海去南洋的华人里面,卧虎藏龙,不管说是什么身份,只要不是官宦人家,那都可信。 法扎克莱算了算价格,报了一个三万三千两白银的价格。这个价格还算是比较良心,如果算上后续的火药,价格更多,但那都是可以商量的。 “价钱大约是这些。可以卖给你们,但是荷兰人在东南亚巡查的很严格,恐怕我们也很难将货物送到岸上。毕竟,你们用我国的枪械大炮,这没有问题,当年法国人与荷兰人打仗,法国人也有不少用荷兰枪的。但是,如果我们直接运货被扣押,荷兰人会提出抗议的。” “我们自己取货。交易地点就在你们明古鲁的万宝路堡。一旦离岸,就算交割完毕,和你们就没有关系了。我们会在装货的船上装大量的火药,如果被荷兰人巡查到,就点燃火药。不会牵连你们,毕竟只要荷兰人不知道我们和你们之间的交易,下一次还会有机会的。” 王五知道刘钰那边安排的配合时间,算是比较宽裕。 从明古鲁过巽他海峡,风向好的话,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抵达火山南岸的海岸。 法扎克莱也对此很满意,送到明古鲁,不是难事。 王五又催促了一下,说道:“在印度洋风暴来临之前,最好就能在明古鲁拿到货。如果风暴季来临,恐怕你们的运输会有困难,这样我们要等到明年才能拿到货了。” “这一点你们放心,只要交易达成,我立刻就可以联系人送货。我们当然也要考虑风暴季的运输困难。但是在交易达成之前,有件事我必须要问清楚。” “请讲?” “实际上,我想你们应该也清楚,凭借你们的力量,是不可能赶走荷兰人的。荷兰会源源不断地派来士兵,也可以直接武装爪哇的土兵。而一千条枪,并不足以攻占巴达维亚。” 法扎克莱并没有选择委婉的说法,而是直来直去。 他心里虽然相信自己的推断:即这些人一旦成功,既不会选择和天朝站在一起、也不会与荷兰人和平、更不可能和当地的绿教爪哇苏丹合作。 这里面有经济原因、也有宗教因素。总归,这些人的主力还是华人,华人的圈子相对来说比较封闭,这里面又牵扯到一个只要是华人就有机会夺取天命的缘故,所以荷兰和天朝都不可能容得下巴达维亚被华人占据独立建国、苏丹更不可能或者没有能力让这些“异教徒”臣服。 但是,法扎克莱希望从对方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以印证自己的判断。 只要这些人不攻占巴达维亚,英国方面就可以出面斡旋,从而确保他们可以独立成一个割据政权。 但如果这些人心存幻想,甚至想要攻下巴达维亚,那就与荷兰之间绝无妥协的可能。 这样的话,这些人也就值得卖一卖军火,不值得后续的深度合作。 王五闻言点头道:“本来我们是准备向北发展的。那里华人更多一些。但是,朝廷出面给了荷兰人人头税,将多数的华人安置到了锡兰。我们确实无力夺取整个爪哇,所以我们准备占据南部。只要确保荷兰人进攻花的钱,比他们得到的利润更多,我想荷兰东印度公司也不会把钱投入到这个无底洞中。” “我们的纲领和诉求不会改变,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要做到的。废除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废除强制劳役、废除人头税政策、均田。” 法扎克莱赞许地点点头,再度拿起那份书面的诉求企划和纲领文件仔细读了一遍,盘算了如果对方在南部割据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这份书面的企划和纲领文件,也算是比较符合英国的殖民地政策。 不得不说,英国人搞殖民,确实研究的深。 荷兰人在爪哇统治了二百年,竟无人撰写过爪哇的相识的考察报告,十七人委员会和巴达维亚总督往往是拍脑袋做出许多决策。 而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后,英国短暂统治了爪哇,第二年就成立了麦肯锡调查委员会,并派人深入爪哇农村,写了详尽的调查报告、阶级考察、以及土地制度。 总的来说,18世纪大英如日中天时候的“理藩院”,比起天朝的正牌理藩院,业务水平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用英国的人的话来讲,【土地是爪哇全部的财富源泉,而英国并没有多少从事农业耕作的。唯有充分了解爪哇的土地制度和村社结构,才能对爪哇社会的特性、习俗、经济、制度,制定科学的发展方向】。 只不过,屁股决定脑袋,考察报告做的再精细、考察的再清楚,方向错了,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反动。 就像是屠龙术,学好了,可以逆操作,做最强的恶龙。 简单来说,英国想在爪哇搞土改,再明确点,就是“破井田、开阡陌、免役法、青苗法”。 【我们的目标,是激发爪哇人的勤劳。让他们分享劳动成果,而不是将劳动成果和个人利益分割开。要让他们将劳动和个人财富联系起来】。 做法就是: 改革村社土地所有制,将土地划分给个人,给予小农,由殖民政府征收土地税。 取消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度,取消封建徭役制。 废除村社土地所有制,土地收归殖民政府,在政府和农民之间,推行租赁合同,明确租地年限,根据土地肥力制定地租数额的具体数目。 废除各种强制性劳役、义务,减轻农民负担。 由殖民政策向小农发放贷款,以确保小农拥有生产的资本,利息较低,待收获后偿付。 这基本上就是巴达维亚华人起义者,关于土地政策的纲领。其实也就是理想化的“货币实物地租取代劳役地租之理想井田”、“免役法”、“青苗法”、“方田均税法”。 问题是,英国人嘴上这么说,但屁股坐在哪是有数的,打败荷兰来统治爪哇,不是来为爪哇人民和华人来服务的。 所以,一月份宣布试点劳役制度改革、六月份改革失败。 公司直接给主持土改的总督去了信,告诉他公司的目的是盈利。而你废除了封建劳役制、废除了强制性劳役和义务,干活得花钱雇人,钱谁出?公司和荷兰人血战,是来这为爪哇人民服务来了? 这个改革,算是从“封建劳役”,改到了“免役法”。 问题是从宋的免役法、到明的张居正改革、再到大顺这边的完成了张居正改革,收税雇人干活减轻徭役,这一切能够推行下去的原因,在于朝廷不是一家公司。 朝廷没有股东,不需要看利润报表。 但东印度公司不行,一月份宣布改革、六月份就发现雇人干活还花钱,远不如封建劳役制省钱,于是出了个补丁:“之前关于免除徭役之政策,应视具体情况而定。” 但凡政策,只要有“视具体情况而定”的补丁,那就等于没有。 六月份出完补丁,十月份又宣布改革不包括万隆和巴达维亚地区。 因为英国接了荷兰的盘,真正能管到的地方,也就只有万隆和巴达维亚。 剩下的地方还有大量的封建王公,他们也根本管不到,整个改革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随后,英国人也延续了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只是“变了个模样”。 由原来的村社种植,改为个人强迫种植,规定每个分到土地的农民的地租是240磅咖啡。 恢复了强迫劳役制,每个农民每年应该为公司劳作28天。 英国理藩院做了考察报告后,认为在爪哇的土地政策,应该是政府—农民,两层结构,这样利润更大。 而不应该采取政府——地主——农民的三层结构,这种三层结构不利于公司的长久利益。 这就是典型的方向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因为这么搞,英国人的殖民统治确实比荷兰的包税人中间商高效。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当年就利润翻番,大量的爪哇特色农产品作为地租,成为公司的盈利报表。 公司不向爪哇人民负责,只向股东负责。 但现在,英国并未打第四次英荷战争,也并未真正统治爪哇。于是对于这么一份明确的纲领性文件,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赞赏。 当然,这不是出于理想和信念,而是因为这么搞的话,这些农作物、热带经济作物,就可以卖给伦敦东印度公司了。 荷兰人敌对、大顺那边不缺,那么明显可以知道如此改革之后生产力提升、此等生产关系调整很适应牛耕铁器时代的生产力,多出的产品总得卖出去。 卖给谁? 周边的买家,也就剩下个伦敦东印度公司了,这不就等于打破了荷兰对东南亚商品的垄断了吗? 第二五零章 征服者威廉和郑成功的经验 这份纲领性文件算是起到了板上钉钉的作用。 法扎克莱由此可以断定,这群人是真正要干大事的,而且是有可能干成的,并且干成之后对英国东印度公司是极为有利的,是可以打破荷兰在东南亚的垄断的。 英国没少和那些土邦或者封建王公合作,尤其是现在英国还不是日不落、还不是天朝的时候,需要和各方势力合作才能遏制荷、法、西等国。 但那些封建王公的能力,真的是一言难尽。 就像是锡兰的康提王朝,没少从英国这拿枪拿炮,拿了快一百年了,野战还是轻易就被荷兰击溃,治国统治更是叫人想哭。 法扎克莱很清楚,政治远比军事要负责。这群人能够提出这样的纲领,足见他们有一些很有能力的核心人物。 这群人成事的几率很大,而且东南亚的情况也注定了他们就算成事,也只能作为一个热带农产品输出国。 陆军可以快速培养训练,海军不是一朝一夕的。只要他们没有海军,就无法威胁到英国东印度公司。 法扎克莱心想可以暂时先看看这边的情况,如果他们真的有能力站稳脚跟,公司总部应该迅速跟进,不再是买卖军火,而是给予一些更加实质性的帮助。 以期其割据之后,能够依附英国,成为英国在东南亚的可靠盟友。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种事也不是他自己能够做出决定的。 怀着提前结交一下,说不定将来有用的心思,法扎克莱又和王五探讨了一下爪哇的种种问题。 说到最后,问起来王五是否要来澳门雇佣人手,这件事法扎克莱有些谨慎。 东南亚可不只是只有荷英势力,还有一个西班牙。 如果起义者中天主教徒过多,这可能也会影响将来的外交态度,毕竟英国不是一个天主教国家。 王五听出了法扎克莱的担忧,用了十多年前刘钰在白山黑水之间忽悠汉尼拔那句话,回答了法扎克莱。 “我们很多人是在巴达维亚长大的,即便信仰上帝,但周五也不吃鱼。” 周五不吃鱼的意思,一个英国人当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这在英国意味着对祖国的无限忠诚,也意味着他们中即便有基督徒,也不是天主教徒。 巴达维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荷兰也不是天主教国家,这很合理。 听到“不吃鱼”这个很英国内涵的回答,法扎克莱笑了起来,伸出手和对方握了一下,说道:“那么,祝你们成功,祝我们合作愉快。我们该怎么联系王先生呢?” “我会去一趟明古鲁。如果你们的枪械到了,我会联系渠道运走。白银我们会支付荷兰盾或者西班牙银币,我们会直接交给你。” 说到这,王五笑了笑道:“贵公司的公账该记多少,只看法扎克莱先生的能力了。我们内部议定的价格,就是三万五千两白银。如果能够以这个三万两的价格成交,我们将给予法扎克莱先生百分之十的辛苦费。这是规矩,我们懂。” “如果法扎克莱先生有本事、有能力和公司议定更低的价格。那么,恭喜先生,你可以拿到大约一两千英镑的回扣。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快一些联系明古鲁那边,也希望能够给我一张东印度公司的通行证,以避免我的船遭到贵公司的袭击。” 法扎克莱也笑了,心想这的确是真诚的合作伙伴。 百分之十的辛苦费,就是大约800英镑。而牛顿当年当铸币厂厂长,年薪也才2000英镑。 而且,关键是这里面还有回扣。 只要自己能够说服上面,说扶植这些人有不算太长远就能看到的巨大利益,上面也会降低价格,甚至赠送一部分。 那么对方又把钱给自己,公司报多少账,剩下的不就都是自己的了吗? 想到这,顿时来了动力。 自己谈成了这么大一桩生意,若将来真的成了事,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也能上升。 就算他们没成事,这笔辛苦费和回扣,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够他日后的生活和投资了。 看在钱的面子上,法扎克莱在澳门逗留了几天,很快通过广州那边,给王五办理了一张通行证。 同时立刻派人给明古鲁以及印度那边去了消息,催促他们尽快准备好军火运送到明古鲁。 到时候,他会前往明古鲁,完成这笔交易。 谈成这件事后,王五并没有直接离开澳门。 此时一片混乱的澳门,正是一个合适的情报中转地,枢密院派来的人手很快在澳门这边展开了情报网。 只要有钱,很多事办起来也就很容易。 王五等人并没有在澳门招募雇佣兵,虽然他们其实不管是不是周五都吃鱼,但毕竟他们终究还是朝廷的人。 在朝廷禁教的大背景下,他们不可能和天主教徒有什么瓜葛,朝廷也不会允许巴达维亚的“归义军”里出现一大堆的基督徒。 很快,六十多名当初从闽粤招募的军官生,进入澳门。 隔海相望的南洋海军基地,也抽调了一部分实学毕业的低阶军官,以便在爪哇地区拥有足够的基干力量,便于统治和完成改革、在一年之内组建起来一支可以抵御荷兰人围剿的部队。 现在还不是去爪哇的时候,荷兰人现在盘查的很紧,一方面要统计人头税、一方面也担心华人和起义者勾连,陆路通道和海上通道都很难走。 只有等到刘钰宣慰南洋、调动荷兰人把精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才有机会。 现在这些人在这里,主要就是熟悉一下澳门的情况,到时候编造一个从澳门招募的“好汉”的名义。 ………… 巴达维亚。 总督瓦尔克尼尔看着大顺朝廷刚派人送来的文书,喜忧参半。 文书上明确了,八月份之前,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宣慰南洋华人。 到时候,会审核人头数数目、问询荷兰是否对华人有确切的不公正待遇、以及转交人头税款、和安置监督人员。 文书上也明确写明了行程,不只是要来巴达维亚,还要前往安汶、泗水、三宝垄等华人的聚集地。 喜的是,这一次来的钦差大臣,不是别人,正是瓦尔克尼尔一直担忧的、认为对荷兰存有敌意、可能是秘密天主教徒、对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极有威胁的刘钰。 不只是要来南洋,而是被朝廷派到西洋“考察”,在巴达维亚这边的事处理完毕后,将会在季风季节前往欧洲。 要与欧洲各国签订一系列的合约,确保贸易正常。 这几乎印证了当初那个跟随去往京城的公司办事人员的判断,刘钰失宠了,离开了顺帝国的权力中枢,是明升暗降。 这意味着大顺帝国的皇帝和他在政策上出现了分歧,所以才要调离中枢。 公司内部的勾心斗角,和朝廷内部有时候差不多。如果这是外派做总督,可以理解为重用;但却是扔到了欧洲,而欧洲对于大顺而言,可能重要性还不如一个日本。 在瓦尔克尼尔看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明升暗降了。 此时见此,焉能不喜? 想着幸好当初没有屠杀华人,或许当初在天津殴打荷兰水手,真的就是这位前“海军大臣”存了“养寇自重”的想法,想要激怒荷兰,从而开战,稳固其地位。 但显然,顺帝国的皇帝对此并不感冒,而是一脚将他踢出了中枢。 可喜之后,忧也更深。 此人是带着标签般的反对荷兰,而且是扩张派。 此人此番前来,还要带着舰队护送到马六甲,沿途巡查宣慰,大顺的舰队也会跟随。 瓦尔克尼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征服者威廉”的故事,以及多年前荷兰人印象深刻的郑成功。 就怕刘钰因为被皇帝踢出了中枢,根本不想失去权力,从而带领舰队登陆巴达维亚,占据巴达维亚自己称王。 谁都知道,大顺的海军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如今即便大顺更换了海军统帅、分权了海军大臣,恐怕这些军官也会对他信服。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尤其是对于一个掌握过权力,却在一夜之间被踢出中枢的人而言,这是极有可能的。 瓦尔克尼尔心知此人是优秀的统帅,不只是主持创建了海军,更是在北方和俄国人、蒙古人打过仗。 瓦尔克尼尔知道自己的水平,论陆战,肯定是不如此人的。 而巴达维亚又有大量的华人,此人如果真的想要学征服者威廉自立为王,或者学郑成功“抢走台湾”,完全有这个基础。 那些海军都是他的下属,巴达维亚不缺华人,只是缺一些能把这些华人组织起来的强者。 这件事虽然只是有可能,却不可不防。 虽然对大顺的海军质量不是太在意,认为大顺才建了十几年海军,即便吨位足够威胁到巴达维亚,但没有实战经验,和荷兰差的太远。 但是,上次皇帝特使带来的陆军部队,让瓦尔克尼尔印象深刻。 身材高大、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虽然可以知道那是一支精选出的仪仗部队,但大顺陆战的实战也并不差。 而且听闻此人极为擅长攻城和使用炮兵,巴达维亚的城防应付那些华人起义者绰绰有余,但如果应对一名指挥过数万人会战的统帅,恐怕远远不如。 更为要命的,是现在爪哇的野战力量严重不足。 就在前一阵,聚集在火山地区的华人起义者袭击了井里汶。 虽然没有攻破,但是却让瓦尔克尼尔不得不改变了策略,在大顺即将前来视察和宣慰的大背景下,他只能命令各个地区的荷兰军队严守城市。 因为这些华人起义者很擅长使用伏击、诱敌深入的策略,之前吃了两次亏,瓦尔克尼尔心有余悸,严禁出城。 出的少了,怕再度被伏击。 出了多了,怕那些可能参与反叛的华人底层发动起义,占据城市。 只有等到那些可能反叛的华人底层都运到锡兰之后,才能集结部队进行围剿。 所以现在爪哇的驻军分散在各处据点、城市,巴达维亚并没有一支强大的野战力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刘钰觉得失去了权力,生出别样心思? 万一刘钰要学郑成功、或者征服者威廉自立为王怎么办? 甚至,万一要主动开战养寇自重,拉着大顺加入对荷战争,又该怎么办? 而且,就算他们的海军不能打,只是样子货,可那些臣服荷兰的小国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在东南亚,是否只要一个荷兰可以臣服?是否,可以做回朝贡国,拥有附庸的权益,却无需附庸的义务,总比在荷兰人手下要强。 荷兰对待那些小国,与这些效果做朝贡国时候,到底哪个更合那些小国的意?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心里还是有数的。 中国有句古话。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可是,就算这句话批判的,那也是“以力假仁”,最起码还有个“假仁”。 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可真的是连“假仁”都懒得假。 霸道,是以力假仁。关键不是力,而是假仁。 假仁,意味着认可“仁”作为是非标准,所以霸道还是诸夏的一部分,只是属于“犯了路线上的错误的”的“自己人”。 纯以力取,那不是霸道,那是蛮夷。 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这就是诸如马打蓝等国此时的真实写照。 瓦尔克尼尔甚至确定,如果那些起义者势力强大,如今臣服的马打蓝等国也一定会跳反与他们结盟,何况这个带着舰队、看起来强大的天朝? 第二五一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一) 这种担忧很有道理,也有足够的“史”可以引以为鉴。 除了征服者威廉和郑成功,以及远走中亚在欧洲留下契丹和桃花石之名的耶律大石这些类似的、远方立国的经验外,荷兰人还有一个自己的特殊经验。 就像是故事里最擅长断人粮道的曹操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粮道一样,荷兰人经常刺刀见红、奇袭军港的海战经验,也让瓦尔克尼尔不得不考虑刘钰带着舰队直接突袭巴达维亚港口战舰的可能。 东南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命根子,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公司肯定会抽调舰队前来。 但是,一来一回要两年时间,两年时间,如果刘钰真的有野心,足够把整个爪哇占据,并且拉出一支数万人的、足以和俄国精锐对抗的部队,这一点已被几年前的历史所证明。。 在其看来,刘钰也完全有能力统合那些华人起义者。 为此,瓦尔克尼尔不得不慎重地要求公司在东南亚的战舰,尽快集结起来。 一旦刘钰的舰队抵达,舰队不能偷懒躲在港口里休息,必须要飘在海上,随时应付战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瓦尔克尼尔准备此事的时候,港口那边也传来了一个让瓦尔克尼尔感到惊奇的消息。 一队中国的探险船,刚刚从遥远的南半球回来,抵达了巴达维亚,要求泊靠。 舰队的副官还给出了一个叫巴达维亚的当地海军没法拒绝的泊靠理由。 是一封盖有大顺官方印章的文书,很正式。 上面用拉丁文、法语、俄语、弗拉芒文、英语写着这么一段话。 “为了探索我们生活的世界的未知,鉴于几十年后的金星凌日是测量日地距离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百余年。” “故而,中华帝国天子命令舰队出航,在南半球寻找合适的观测地点。” “沿途泊靠予以方便,若船只缺乏金银,则可盖章前往威海支取补给费用,利息以两年期补偿。” “攻击此船者,视为与大顺开战。” “如有海盗,可凭此信物领取赎金,放行此舰队。” 拿着这封文书,瓦尔克尼尔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刘钰的诡计,会不会那些船就是来突袭巴达维亚的? 然而,港口那边来送信的人却表示可信。 “总督先生,实际上,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我们认得。他不是华人,当年也曾在阿姆斯特丹的海军学院上过学,是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我的校友和学长。” “我想,他的名字您应该也听说过。丹麦人,白令。当年被彼得大帝直接从阿姆斯特丹招募走的,是当年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最优秀的几名毕业生之一,也参加过俄国和瑞典的战争。” “我和他交流了一下,确实是从南半球回来的。实际上,他是从威海出发的,现实勘察了北方航路,寻找亚洲和美洲是否相连。然后顺着洋流贴着美洲的西海岸进入了南半球。” “中国人,尤其是他们的皇帝,对天文学格外的关心,似乎这牵扯到他们的君权的合法性。当年那些天主教传教士,也正是依靠这个,获取了皇帝的信任,还阻碍了我们和中国的直接贸易。” 瓦尔克尼尔听到这,不由苦笑道:“就是那个在顺俄战争中被俘的‘战利品’?” “是的。” “所以,中国的海军,是依靠一个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的毕业生,帮着搭建起来的?而现在,这支海军已经有能力威胁到荷兰的利益?” 报告的官员无奈地点点头,说道:“是的。追述起来,中国的海军,是依托1702年的我们的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毕业生建起来的。” 这个说法也不能说不对,海军是技术兵种,一旦形成体系可以形成惯性。 但从无到有的建立,就比较麻烦了。 而白令,恰好是完美符合这种要求的人。 二十年时间,俄国的舰队从舢板到三桅战舰,白令是参与了俄国海军从无到有的全程,也出任过俄国海军的第一批舰长。 正是靠着这种从无到有的经验,才使得威海那边搭建起了海军的骨架,之后才能与法国人结盟,接收法国的技术人员。 哪怕现任的法国海军大臣,也未必能够熟练地从无到有的搭起海军,毕竟他是在完整体系下的制度人,而不是开创制度的建设者。 瓦尔克尼尔想着这奇特的命运,却不会知道在刘钰眼里,北上抗俄那一战最大的收获不是三千里江山,而是把俄国最精华的一支探险队俘获了。 北方的那三千里江山,大顺有时间优势,迟早的;但那支被俘获的探险队,才是决定了大顺今后命运的战利品。 北方大顺有时间优势,而南洋大顺只能只争朝夕,优势在荷、英这边。 四十年前的阿姆斯特丹毕业生,导致了如今阿姆斯特丹商会指派的巴达维亚总督忧心忡忡。 这种仿佛宿命一般的命运,让瓦尔克尼尔有些无可奈何。 思索了片刻,说道:“那就让这些人上岸吧。你当然知道,在远洋航行的水手是怎样的一群恶棍。今天巴达维亚的妓院、酒馆和赌场,将会狠狠赚上一笔。不过,尽量不要和这些恶棍发生冲突,如果他们闹事,告诉我们的士兵,不要私自处理。直接和中国这边的船长大副和水手长沟通。” “还有,通知那些上一次在天津港和大顺水手斗殴的船员,一定要忍耐,不要找茬打架。既不是同一批人,这时候也不是打架的时候。” 瓦尔克尼尔已经确信这些人应该确实只是去南半球寻找岛屿,为许多年后的金星凌日做观测准备。 在苍茫的大海商饥渴的水手们一上岸,会是什么模样,作为巴达维亚的总督他再清楚不过了。 实在是担心这些喝醉的水手打架斗殴,引发一些剧烈的冲突。到时候刘钰这边说不定就会找到一些借口找茬。 而且前些日子,在天津被刘钰带着水手殴打的那群船员也返回了巴达维亚,瓦尔克尼尔实在担心这些荷兰水手心存报复,和这一批中国水手打起来。 就算这些人不报复,喝醉之后在妓院里闹事的水手,只要一有船靠岸就会出现。 水手都是一群亡命徒,真闹僵起来,动刀动枪甚至直接从裤袋里掏出手雷、或者扫甲板的手炮,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旦爆发了流血冲突,这些水手倒是不足为虑,探险船上不会有太多火力。就怕被有心人借机生事就麻烦了。 现在瓦尔克尼尔真的是对刘钰来访一事怕极了,怕到哪怕出现了中荷水手喝醉斗殴的事件,他也不敢审判,只能等到刘钰来了之后双方协商,免得被抓到战争理由。 很快,巴达维亚城里休假的荷兰水手都被召集起来,宣读了总督的命令,禁止和靠港的中国探险船水手发生冲突。 为此今天临时加派任务,清洗甲板,不得前往酒馆、妓馆等命案多发地。 而靠港的几艘大顺探险船上,水手们正欢声雷动地领取薪水,一些威海的水手已经迫不及待。 此时海上的规矩就是这样,船一旦靠港,而且是那种靠谱一些的港口,会立刻结算水手的工资,供水手们挥霍。 这些水手们也是憋疯了,从威海起航走北方航路去了北美,又从北美顺着洋流到了南美,跨过太平洋,在南半球转了一大圈。 一路上也不是没有发泄的机会,很多岛上也有土著,有时候免费图个乐,有时候只需要一些简单的货物就能来一发。 但虽说船上憋得久了那也无所谓了,水手中若是清秀一些的都不放过,但终究到了巴达维亚,这里有符合自己审美的人。 水手们并不知道他们完成了一项怎样的壮举,也不知道在南半球和当地土著发生冲突、被舰队长和测绘员命名为“新苦兀”的岛屿水草是怎样的肥美。 或许也知道,但无所谓。 他们现在只关心三件事。 巴达维亚的酒馆,有没有上好的甘蔗酒? 巴达维亚的妓馆,今天会不会涨价? 巴达维亚的赌场,敢不敢营业? 早就有人谋划好了,到了巴达维亚后就直奔赌场,若是赢了就拿钱走、输了就直接掏枪闹事。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想着威海还有几千弟兄、几十艘战舰,这些琢磨着赢了就走、输了就闹事的水手浑不在意。 水手未必都是道德意义上的人渣,但这个时代的船员生活,不得精神病、不成为道德人渣的水手,一定凤毛麟角。 大顺这边的水手也不是特殊材料做的,当然也不例外,谁在狭小的船舱里生活一两年都会有轻重不一的精神病。 但这个时代想要成为日不落帝国,就要靠这些人渣、恶棍的肩膀扛起来。良人家的孩子,但凡有三亩地,谁去当水手啊。 叮叮作响的银币分发到水手的手中,这些在“新苦兀”陪着军官测绘了好几个月海岸线、又向西航行确认南方大陆不存在的水手们,领到前后,飞也似的下了船。 听着巴达维亚街区里熟悉的华人声音,土话中也有夹杂着福建、广东官话招揽生意的叫喊声,水手们并不是像那些想象中的场景觉得听到乡音涕泗横流,或是跪下亲吻土地,而是发出了一阵狼嚎般的叫声,以及胶辽地区颇有特色的叫骂声。 终于……终于有可以把用命换来的钱,花出去的地方了! 苦难的航海探险,终于结束了。横渡了太平洋的他们眼里,巴达维亚到威海的距离,就像是拉屎的船头到桅杆那么近了。 船上,已经六十岁的老白令正在和威海那边的军官副手们整理海图,将几大箱子的海图仔细分包好,并差人去巴达维亚去买沥青,以封装存放海图的木箱。 这个时代,环球航行已经没有什么历史意义了,关于环球航行最后剩下的一块空白,就是战舰舰队的环球航行。 显然,大顺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为这一片空白抹上属于自己的蓝色。而他们也不知道,创造这个历史的英国舰队和舰长,此时已经靠近了广东。 甚至,这一次横渡太平洋,也算不上亚洲的第一次。日本早在天启年间就已经完成了。 但,这一次的航行,在白令看来,可以算是为他的探险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也算是为那些年轻的、完成了这一次探险的大顺海军军官们开启了新的篇章。 第二五二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二) 这一次的探险,船队确认了亚洲和美洲之间并不存在路桥,也确认了传说中从南极延绵到热带的南方大陆并不存在。 但在南部大陆,他们发现了几座巨大的、让这些原本是良家子耕战出身的军官们兴奋不已的岛屿。 上面水草肥美、气候宜人,虽然四季和北半球是反的,但终究不像是热带地区那样让这些祖辈是陕西或者河南出身的人感到闷热厌烦。 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鲸鱼、海豹,于是将那里命名为“新库页岛”,或者,“新苦兀”。 因为就像是之前威海那边的探险绘图一样,那一次他们确认了库页岛不是一个半岛,距离虾夷也只有一道不算宽的海峡。 而且那里也也有很多鲸鱼、海豹,威海那边的公司早已经开始在库页岛疯狂地捕杀鲸鱼、海豹,或是用来熬油、或是用来做肥皂蜡烛。 新绘制了海岸线图的那两座南方的大岛屿,既有鲸鱼海豹,也是分为南岛和北岛的,中间也有一道海峡相隔,岛上也有相信万物有灵的土著,于是就命名为了新苦兀。 白令对照地图,以及在荷兰上学时候的经验,得出了结论,这座岛屿就是当年荷兰航海家发现的“新泽兰”。 荷兰人发现的,当然会用荷兰的名字。大顺这边不认得泽兰是哪个省,自是叫了新苦兀。 名字换了,可岛还是那个岛、气候还是那个气候。 当年发现了新泽兰的航海家斯塔曼,评价这个岛屿“一文不值”。 而百年后踏上这座岛的大顺耕战良家子们,惊呼此“天赐之地”。 岛还是那个岛,不管是“一文不值”还是“天赐之地”,都没有错。 对荷兰而言,荷兰需要的,是诸如苏拉威西、安汶、班达、锡兰这样的地方。 有欧洲畅销的香料、有足够的人口基数、有比均价50英镑的黑奴便宜到十分之一的泰米尔奴隶、有勤劳且逆来顺受的华人的地方,才是值得在乎的地方。 而大顺,恰恰反过来。 大顺这群耕战出身的良家子,甚至于皇帝和大臣,喜欢的土地,既不想要人口、也不太在乎奇怪的贸易品。 相反,土地、四季分明、蚊虫稀少、能够耕种、没有已经在那种地的人,这才是大顺眼里的“天赐之地”。 比如西域的伊犁河谷,四季分明,可以耕种,即便那里只有陆路可通移民成本高昂、即便那里蚊虫多到能咬死人,可依旧是官方认可的好地方。如果没有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各种族群在那,你来我往你打我打的,那就更好了。 南洋,并不是这些耕战出身的良家子军官们认为的“好地方”。 又热、蚊虫疾病也多、乱七八糟的族群也多、宗教也乱。 他们虽然上了船、虽然学会了用六分仪、学会了操帆,但骨子里,依旧还是耕战派的,天然喜欢那种适合种地的地方。 他们评价一块新发现的土地好还是坏的标准,当真是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简单。 能种麦子吗?能。好。 四季分明吗?夏天热冬天凉吗?分。特别好。 白山黑水之间土地虽沃,但太冷了,而且沼泽遍布、蚊虫满天,老虎吃人,相对那里此时看来,似乎还是差了一些。 他们越过太平洋往东去的阿美利加,虽也好,但终究太远,中途也没发现什么可以做跳板的地方,那就只能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虽说他们拿着的文书上,说是去南半球找日后金星凌日测地日距离观测点的,可实际上一些核心军官明白这不过是寻找“缓解人地矛盾之地”、“锻炼水手海员和探险者”的锻炼之旅。 白令已经老了,下一次航行或许不会参加了。 但这几年的航行,这些当初只是军官生的年轻人学到了很多,成熟起来了、经验丰富了、见识到各种意外情况了,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可以挑大梁了。 日后,或许会再度出海,寻找一条安全抵达那里的航路;或许是带人深入内陆勘察当地的水文气候矿产。 一切,才刚刚开始。 只是,这种完成了壮举之后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崩坏了心情。 巴达维亚这边的荷兰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刘钰不久之后将会抵达巴达维亚,而且要从巴达维亚起航前往欧洲。 这个消息在军官们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这是什么意思? 海军不归鹰娑伯管了? 鹰娑伯这是被明升暗降了? 出访欧罗巴,一去数年,这和“丁忧”去职有什么区别?回来后,哪还有位子给你? 他们是海军一系的,海军的未来关系到他们的前程,现在荷兰人这边给的消息只有这么多,如何能不胡思乱想? 海军不是刘钰的,但刘钰更像是海军的图腾,折射出的是朝廷对海军的态度和看法。 ………… 此时让探险归来的海军军官们忧心胡猜的刘钰,正惬意地在广州城的法国商馆中休息。 一大盆从北美运到广州的寒冰,散发出丝丝凉气,驱走了广州炎热的酷夏。 冰镇的酸梅汤让玻璃杯沁出了蒙蒙水珠,旁边还摆着几根可谓硕大的西洋参。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法国东方公司内定的下任本地治里总督杜普莱克斯,和刘钰在威海交易过、也是最早带队来广东贸易的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的心情很好,这一次特地从本地治里赶来,因为这关系到法国东方公司的大买卖。 法国人一直苦于无法和中国进行有效的贸易,主要是法国这边没啥可卖的,年年到中国这边贸易带的货物,就是白银。 而这一次,两艘从北美起航,到拉罗谢尔港中转,一直抵达了广州的法国货船,没有带白银。 而是用北美的玄冰压仓,带满了加拿大的毛皮、以及在那边低价收购的西洋参。 这批货已经在广州引发了轰动,以前大顺商人一直瞧不上眼、懒得打交道、只能靠和官方合作卖给威海一些呢绒做军装的法国人,居然带来了好货! 或者说,脑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和中国贸易,卖呢绒和葡萄酒是行不通的,终于摸到了和中国贸易的门道。 两艘货船,一共卖了48万两白银。 在加拿大一文钱不值的冰块,包裹着木屑当压舱石,在广州居然也能卖成白花花的银子。 在加拿大印第安人那里,用一条破枪就能换一车的当地人称之为“加兰特奎恩”的草药根须,在广州居然论斤数银子。 而在亚洲、甚至在黑龙江流域都已经基本绝种的紫貂、水貂皮,价格更高。俄国的哥萨克也弄不到,因为他们的父辈已经弄绝了。 如今,大顺的人参价格正在飙升,价格极高,这和大顺的历史有极大的关系。 大顺不是满清,没有柳条边,导致去东北挖参发财的人如过江之鲫。 钱能改变很多事。 于是东北的人参现在已经基本被挖绝种了,朝鲜人和大顺的边民因为采参问题还经常火并。 人参价格这么高,被挖绝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历史上,1783年,1月20号美国正式建国,签署了《英美巴黎条约》。11月25号英国撤出纽约,12月中旬美国就派出了一艘前往广州贸易的船。 英国在开普敦截获了这条船,为了防止中美之间直接贸易,高价买走了船上的人参,让这艘船直接返航。船长明知道英国人怕中美之间直接贸易,但架不住给的钱和茶叶确实多,不知道这一船人参到广州能换多少茶叶,没见过世面的他就返航了。 但第二年四月份,“中国皇后号”就装货起航,直抵广州卖人参。 从中美第一次贸易,到美国的人参被挖到几乎绝种,只用了……不到一百年。 而大顺这边也没有柳条边,反倒是有明末的ptsd,疯狂鼓励往辽东移民。 挖了几十年野生人参才基本绝种,也算是大顺的挖参人给足了大自然面子。 毕竟这边挖参的说道太多,又要系红布、又要烧香拜的。而美洲那边挖起来,直接用铲子,遇到大的直接用绳子拴住杠杆撬,加之之前几乎没有大规模采集过、森林极多,所以才能挖一百年才绝种。 刘钰心里很清楚,此时整个北美的价值,在法国人看来,可能都不如四分之一个海地。 他想让英法在北美打的大一些,所以早早和法国人通了气,希望法国学学“东虏”,挖人参、卖毛皮、采东珠。 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独占。 这算是给法国人指了条明路,法国是能在18世纪初就把东印度公司干破产的神奇国家,做买卖的脑子真的是……一言难尽,对待殖民地几乎算是老琢磨着改土归流。 这一次经刘钰点拨,直接让法国在北美尝到了甜头。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居然和中国贸易,未必一定要携带白银。 四十多万两的货款,在法国人看来,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喜事。 所以杜普莱克斯这一次亲自来到了广州,当面感谢刘钰,同时也希望刘钰这边通过一些关系,为法国招募一些采参人、采珠人。 打猎毛皮什么的,那是法国人的强项,这个就不需要找人了。但是,采人参、取珍珠这些方面,法国人并不在行。 如果加拿大有足够的采参人、采珠人,这一次的贸易额或许可以达到100万两白银。 “尊敬的侯爵,我刚才提出的请求,您是否能够帮这个忙呢?这些采参人,我们可以采取收购制,保证一定的价格。他们采多少,我们就按照固定的价格收多少。当然,我们会尊重和贵国之间的协议,不会针对华人强迫信仰天主教,允许他们拥有自治的社区。” “无论如何,这一次要感谢您的建议。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和贵国贸易,竟然是可以达成顺差的。” 听到顺差二字,刘钰心道没办法啊,不让你们见到钱,北美在你们眼里,还不如一个只有乡镇大小的瓜德罗普岛值钱呢。这回见到了钱,过几年可劲儿打去吧。 正要和杜普莱克斯谈谈采参人安置问题的时候,侍从从外面走来,附在刘钰耳边小声道:“大人,英圭黎国的军舰出现在广州外海,米子明正带着舰队监视他们的行动。一艘战列舰、三艘巡航舰,应该是要去劫西班牙人运宝船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这边人求见大人,希望能够泊靠补给。” 第二五三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三) 杜普莱克斯知道这种附耳密谈的,一定是大顺国内的事,他也不好多问。 但不想刘钰却直接把英国舰队前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又问道:“法国对英西开战有何看法?” 杜普莱克斯皱了皱眉。 他爹是法国东方公司的董事,他也基本内定为下一任的驻印总督,在印度和英国之间的竞争关系,让杜普莱克斯对英国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英国人素来都是这种强盗逻辑。詹金斯是个走私贩子,英西当年是有塞维利亚条约的。詹金斯在西班牙的海域被抓,当然要适用西班牙的法律。” “如果英国的传教士不顾贵国天子的命令,强行在贵国传播福音,贵国会怎么对待呢?这难道有区别吗?” “这场战争,只不过英国国内的商人们强迫国会发动的。不过是为了夺取大西洋上的贸易权。英国有新闻管制,甚至有严格的《审查法》,英国人控制舆论的方法很先进,所有报纸都要一律、平等地缴纳高昂的【知识税】,但内务府总管又控制着【报刊补贴】,不拿补贴缴知识税,只能破产;而要拿补贴,就必须要听话。” “如果不是有人纵容,怎么可能会让这种煽动性的文字大肆传播?” 法国和英国也算是一丘之貉,都是流氓,大哥不说二哥。 但此时这种情况下,大顺不好招惹,还牵扯到巨大的利益,当然是“说理”。 “贵国开放港口供英国人泊靠补给,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而且,西班牙那边一定很有意见。” 话里有话,这件事大顺其实像是有点拉偏架的,西班牙不需要在大顺的港口泊靠、英国却需要在广州进行补给,大顺这边说两边都能泊靠,显然是有些拉偏架的意思。 不过杜普莱克斯倒是也能理解。 英国虽然当年被荷兰人当枪使,也劫掠过华人的商船,但终究是前朝的事了。 而如今大顺禁教,西班牙又狂热传教,西班牙自己又搞那种官营垄断贸易不和大顺这边有直接贸易,吕宋的华人在那过的也不如意。 种种原因之下,没有撕破脸,只是拉拉偏架,已经算是给足对面颜面了。 刘钰笑了笑道:“中国有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英西开战,互相劫船,法国置身事外,正可以赚上一笔。” “那是西印度的利好,不是东印度的利益。我们法国的外交战略是有问题的。海军不足,军费不足,总需要有个明确的方向。是占据低地?还是肢解奥地利?还是西印度?还是印度?亦或是北美?”杜普莱克斯不由自主地跟刘钰吐槽起来法国的外交政策,在他看来,如果能够统治印度、并且在印度收取人头税和地租税,这将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可惜,法国内部对印度的兴趣并不是很大。 这种“直接统治、收人头税和地租”来增加财政收入的想法,在法国内部看来有很大的困难,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而且法国的东印度公司,混的很不如意,没钱、赚不到钱,话语权和荷兰英国的同行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故而法国朝廷一直在警告驻印的这些人,不要挑起和英国的冲突。 杜普莱克斯是有印度野心的,既然朝廷不支持,他希望和刘钰这边搞好关系,到时候借助大顺的力量,完成在印度对英国的挤压。 而大顺要去印度,还有一个南洋,若大顺下南洋必定会导致中荷战争,也会让英国担忧中法同盟靠在一起反对英国。 无论怎么样,暂时和中国合作都有极大的好处。显然,刘钰这边给他出的学东虏的主意,杜普莱克斯也知道这是希望让法国人和英荷争斗。但结盟本就是为了互相利用,而现在中法之间的互相利用双方都得了利——不只是荷兰,法国一直唆使瑞典对俄开战,大顺则直接与瑞典合作,让之前还摇摆的瑞典人彻底选择了联中、联法、反俄的路线。 两个人虽然像是老朋友一样交流,但互相都留着心眼。 刘钰当然也想要印度,但却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杜普莱克斯知道刘钰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利益,肯定有私心,但也没想到那么远的印度去。 一番感叹之后,刘钰瞟了一眼准备将来坑一把的杜普莱克斯,说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蠢货决策了。现在英国人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先处理一下这件事。关于采参和取珍珠的人手雇佣,这个咱们慢慢谈。杜普莱克斯先生,我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一同去看看英国人。” “我的荣幸,侯爵大人。” 明知道这个“朋友”二字,不过是刘钰拉着他,刻意给英国人看的。但杜普莱克斯也希望这时候被刘钰拉着给英国人看。 共同利益之下,一个称为朋友、琢磨着将来怎么忽然先输血然后忽然釜底抽薪坑死法国在印度的势力;另一个口呼荣幸、考虑着怎么挑唆中英之间的贸易关系。 彼此心中各怀鬼胎,面上却宛如一对老友。 两人出了法国商馆,英国商馆那边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刚刚收了澳门那边华人起义者几万两白银货款、并且和上面谈低了价格拿到了将近两千英镑回扣的法扎克莱,看到刘钰到了,赶忙过去行礼。 “见过西伯利亚侯爵大人。” 这个古怪的称呼是英国这边对刘钰封爵的称呼,因为牵扯到中国把英国简称为英国,而大顺这边有世袭的英国公,所以翻译的时候对于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称呼,尤其是官名官职的时候,会采取意译。 刘钰的爵号是鲸海侯,如果直接翻译为“whalesea”鲸鱼海侯爵,实在是有些诡异。 所以询问了这边的翻译,汉人所说的鲸海到底是哪里。对照着地图,发现说的分明是东西伯利亚,便用了“siberia”的意译。 见礼之后,法扎克莱堆笑道:“侯爵大人,我国的舰队已经抵达了伶仃洋。希望贵方履行承诺,允许我们的舰队在这里获得补给。我们保证在补给期间,会遵守大顺帝国的律法。” 刘钰道:“这事儿应该先和广东节度使和防御使商量吧?” “回大人,节度使大人说,侯爵大人在,还是要等侯爵大人一句话。” “行吧,这是陛下的仁慈宽恩,天子之言,即为法令。既是天子允了,照章办事就是了。我听说你们还派了战列舰来?倒是新奇,这是第一艘出现在天朝周边的欧罗巴战列舰吧?我正要去看看。你且带着联络的人,随我一起。” “是。” 法扎克莱急忙召集了联络员,一同登上了刘钰出访欧洲的旗舰。 此时的伶仃洋上,风帆舰时代的标志性场面——互相抢t字头——中英双方的舰队已经玩了一两个时辰了。 双方的指挥官都知道不会开战,但也都知道这是一个展示己方海军实力和训练水平的机会,谁抢到谁就赢了一头,一会泊靠之后谁就能昂着头走路。另一方就上岸就只能避让装孙子。 猫捉老鼠一般的游戏已经玩了这么久,英国这边的水手也都累了。 百夫长号战列舰上,乔治·安森有些郁闷地看着身边那些很多已经到了领退休年金年龄的水手,心意难平。 心想如果不是远航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只能招募一堆老弱来袭击菲律宾,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怎么会输? 英国海军还行,但这一次对西班牙开战,过于仓促。以老威廉为首的一群人组织了一个“爱国者党”,大肆煽动民粹情绪,逼迫波沃尔首相下台,要让英国再度伟大战胜西班牙。 这边宣战了,那边水手还没补齐,后勤更是一塌糊涂,甚至出现了海军史上最神奇的一幕:英国舰队在英国本土的军港,因为坏血病死了几十名士兵,而旁边的民用码头旁边就有个菜市场。 舰长打报告给舰队司令说在母港不能吃船上的补给,应该就近购买;舰队司令打报告给后勤部门,希望支钱就地购买;后勤部门打报告给海军大臣;海军大臣呈报财务大臣;财务大臣批复审查部门审核;审核部门要求陆军军需部门统计远征军规模;陆军军需部门要求海军上报所需补给品数量……远征军就眼巴巴地看着旁边民用码头的菜市场,吃了六个星期的远航补给品,吃的六十多个人在母港因坏血病而死,从英国出发到牙买加,已经病死600,1500丘八因坏血病失去战斗力。 这个毛病也算是导致镇压北美反贼失败的一个原因,直到美国建国后,英国这边才痛定思痛成立了专门的海军军需补给后勤局,才有能力一次性投送数上万兵力到印度、甚至中国。 这一次乔治安森出征菲律宾方向,更是抓了一群可以领退休年金的老弱。 英国认为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舰队力量不堪一击,老弱就够了,精锐正忙着打巴拿马、加勒比、直布罗陀等地方呢。 这些老弱在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占不到半点便宜。 看着对面中国舰队的那艘大型的战列舰,乔治·安森也从一个舰长的角度,暗自称赞法国人的舰船设计水平。 中国的这艘法国血统的74炮战列舰,在火力、防护和机动性上,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平衡,在刚才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乔治·安森认为如果自己船上是最好的水手,自己的爱舰百夫长号虽然在设计上落后于法国货,也未必会输。但无论如何,用舰长的专业目光来看,对面的主力舰,至少五十年不会过时。 他的眼光是正确的,法国人设计军舰的水平确实高,至少这款经典的74炮战列舰的设计,用到蒸汽机全面取代之前都不会落伍。 乔治·安森对大顺的这艘战列舰充满了渴求的艳羡,虽然这只是一艘三极战舰,但这正是乔治安森眼中最适合英国的战舰。 英国海战的思路,是远洋决胜,早已不再是当年被西班牙暴打只求守住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了。 大型的百门炮的一级舰,远洋决胜基本没有什么用,也舍不得拿到远洋外海。 只可惜法国是敌国,不可能和英国分享战舰设计,除非开战捕获一艘。 而设计出这等经典款式的法国,海军思路却是堆一级舰、二级舰,去他娘的远洋决胜,只要压制英吉利海峡、把陆军送上岸,就是最终胜利。 英国人眼馋拿不到,而大顺这边拿到了,用的很舒服。 此时,大顺这边的舰队已经抢到了上风向,一艘巡航舰仗着速度快,朝着乔治安森的旗舰冲过来。 若不避让,两艘船肯定会撞在一起。 乔治安森骂了一声,只得下令避让,队形立刻出现了空档和些许的混乱。 至此,这场猫捉老鼠一般的海上游戏就算是彻底分出了胜负。 很快,伶仃洋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非战舰的大船。 船上朝这边打出了旗帜,一艘小艇从大船上放下,慢慢滑到了百夫长号旁。 放下软梯拉小艇上的人上了甲板,乔治安森知道这是东印度公司的联络人员。 “舰长先生,按照约定,这时候应该降旗致敬。然后请求他们的许可,由他们的领港员送战舰进入指定的港口泊靠补给。也不能够停泊在广州,公司会直接和岸上的华人商户联系,购买补给物资。” 乔治·安森皱眉道:“战舰降旗?为什么?” 其实,如果讲理有用的话,这句话很好回答。这里是伶仃洋,是大顺的领海,而此时世界没有大顺签字的国际法,所以在其领海内当然要遵守大顺的规矩。 但是,这不是一个讲理的世界。 于是,联络员这样回答。 “因为他们有一艘战列舰,炮门已经打开。” “也因为他们的陆军在十年之内,连续击败了俄国、鞑靼人,以及日本。” “这里不是马德拉斯。” 乔治安森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这一次原本准备在澳门泊靠补给的。 但是东印度公司很明确地告诉他,澳门不敢让他们泊靠,大顺这边不允许澳门这边私自允许军舰停靠。 不得已只能按照东印度公司的要求,前往广州或者其余的什么特定港口。这一次来,他也是准备报当年的仇的。 几十年前法国人第一次来大顺贸易的时候,船上的军官就因为英国商船没有靠边降旗致敬,就带着水手在广州码头上把英国水手打了一顿。 那一次是路易十四派出的官、商两用船,是连和大顺宫廷接触交往的,船上有军官有士兵,英国水手挨了一顿打也是白打,因为打不过。 想着自己是第一个把战列舰开到亚洲的舰长,本想着在广州泊靠的时候依样画葫芦,找找法国人的茬,再把法国水手打一顿。 可现在,不但要降旗,甚至可能连广州港都不能泊靠了。 第二五四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 乔治安森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可是骨气面对茫茫大海,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不能在中国这边泊靠补给,后面广阔的太平洋航路他们无法继续前进,补给严重不足,第一次舰队规模来到太平洋,毫无经验,大量的人得了坏血病。 如果想要袭击菲律宾,或者截杀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船,也需要福建或者台湾附近作为一个泊靠起航地。 台风天还没过去,也需要一个可以维护和躲避台风的地方。 抢占了t字头的大顺军舰已经拨开了炮门,就算不顾政治后果为了军官的荣耀开战,也未必是对手。 毕竟这是大顺的家门口,如果这要是在英吉利海峡,哪怕是在加勒比或者北美,就对面一艘战列舰、七艘巡航舰的规模,乔治安森心想如果在那些地方我一定会让他们为侮辱我付出代价的。 可惜,这里并不是。 大船上,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这边的情况,看到甲板上还在那磨磨唧唧,忍不住骂道:“求人办事,还这么横?” 杜普莱克斯赶忙补刀道:“英国人向来如此。上一次在广州,下手应该更狠一些,让他们涨涨记性。” 又磨蹭了一会,英国那边的战舰终于降了旗,算是服软了。 刘钰给馒头那边发了信号,领航员这才出发,带着舰队往炮台密布的九龙半岛那里引。 ………… 海面上,远处看热闹的一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十六岁的罗伯特·克莱武目睹了全程。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亚洲,日后那个疯狂的赌徒、九百破七万,豪赌一场定印度的克莱武,此时还很青涩。 他是跟随东印度公司的船来广州的,因为他的当议员的父亲认为这孩子学习是不能指望了,不如送到东印度公司去谋个出路。 原本计划等两年后成年了再去,但大顺这边与西方各国展开了正式外交,东印度公司要扩大对华商馆的规模,正缺人手。 他父亲爱子心切,考虑到一个萝卜一个坑,先上车的人把车占满了,日后上车就难了。 印度可不是个好地方,气候炎热、疟疾、热病、霍乱……如果赶不上这一次公司扩大对华商馆的机会,两年后可就只能去印度了。 而大顺这边,再怎么说,港口大城市也比印度那边好的多。 不管是气候还是城市排水建设、卫生情况等,都要好的多。 若是错过这个扩大商馆招收新人的机会,日后再想来比较舒适的中国而不是去印度,就比较难了。 于是当议员的父亲走关系、托门子,送了些礼,终于为儿子谋了一个东印度公司驻华商馆书记员的工作,登记货物,但不参与会计核算——因为他不好好读书,当不了会计。 大顺这边要求各国的大使要驻天津、商馆总负责人也要留在天津。 剩下的几个南方的口岸城市的商馆,想要拿到第一手的货物讯息,必须要驻派人手。 以前很多船都是在广州交易,倒不是因为大顺也搞一口通商,而是因为澳门之前打的底子好,是一种惯性。 但现在,买茶叶的当然是直接去福建,英国人喜欢喝便宜的武夷茶,武夷山也不在广东,在福建买肯定更便宜;买丝绸的,自是去松江。 而且松江这边成立贸易公司后,大资本开始往松江聚集,原本景德镇走瓷路一直到澳门的路线,也改成了大宗货物走安庆到松江的长江水道。 如今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开始将商馆向北发展,尽可能就近买货,能省一块钱是一块钱,正缺人手。 这一次大顺外交开局后,这个趋势也就更加明显了,改变之下,原本两年后才要前往东印度公司谋出路的克莱武,就这样被父亲“抢占好地方”的安排下送到了气候更适合的中国这边先历练历练。 这原本还算是个比较不错的安排,要不是托关系走门子,公司在中国这边的位置就这么多,哪怕是一个书记员也比在印度那边过的惬意,最起码不容易得热带的病。 只是,目睹了伶仃洋的这一幕的克莱武,心里起了别样的想法。 他不是很喜欢这里。 “中国这边一直这样蛮横吗?” 在甲板上看热闹的克莱武询问了一下公司的老员工,他父亲的朋友。 “是的,中国不是印度。在这里,如果海关官员上我们的船,我们是需要下跪的。而且公司有什么事请求当地的官员,也不能用‘申呈’、‘照会’之类的字眼。一定要用‘禀呈’。” “在这里一定要守规矩。公司上面也下达了命令,禁止携带鸦片之类的货物。公司在这里,要遵守当地的法令。毕竟,我们的公司还中国,还要面对瑞典、丹麦、法国、荷兰以及葡萄牙人,甚至普鲁士的竞争。” “而且……公司在中国这边的货物销售,不是很好。愿意与我们接洽的大商人不多。” 前面那些是向来如此的惯性,东印度公司员工又没有秀才身份,见官岂能不拜? 后者,则也算是英国此时的无奈。 历史上,距离鸦片战争还有二三十年了、蒸汽机已经在英国出现很久了,广东十三行的商人还不待见英国人。因为英国人用来物物交换抵偿银币的货物,是真的不好卖。 在鸦片战争之前,历史上唯一能和中国正常贸易、扣除鸦片走私还能平衡贸易额的,其实只有一个卖人参貂皮的美国。 英国东印度公司当然不老实,但朝廷早就觉察到了“底野迦”之类的神药的危害,下了禁烟令。 英国这边暂时也没能力暴打大顺一顿,又怕被取缔了贸易,只能是严格规定公司职员不要搞小动作。 这和英国在欧洲之外的别处贸易,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在印度,别说跪拜了,动辄和当地土邦的王公一起谈笑风生,而大顺这边真的是见个节度使级别的都难的要命。 而且大顺这边只是画了个圈,画地为牢,不准随意出圈走动。既是担心传教、也是“汉法理王国”的地图事件之后大顺对这群悄悄绘制地图往外运的西洋人极为提防……以及担心他们偷瓷器生丝等技术原因。 俄国人为了收购大黄种子可是花了大价钱,大顺这边查过好几次大案子。这边法国人也几乎偷走了瓷器的秘密,不可不防。 种种和听闻中耀武扬威的公司风格完全不同,这让克莱武很不适应。 即便还没有正式在公司工作,但克莱武心里已经有些厌倦。想着无休止的书记员工作,再想想大顺这边“蛮横霸道”的野蛮行径,完全不像是在印度那边那么自由。 看着远处降了旗帜、在大顺军舰监视下缓缓行驶的王家海军舰队,克莱武想象了一下自己将来的生活,不禁愁眉苦脸。 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才十六。 每天就要在港口的商馆里当书记员,清点货物、盘库、点数。 一干三十年,从少年干到中老年,这样的日子,今天就能看到三十年后。 这样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如死了。如果自己喜欢这样的日子,就会好好上学、好好读书了,也不至于连续转学连续被退学。 本来听了很多东印度公司的传说、海上的故事,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像故事里那么有趣、冒险、刺激,每一天过得都像是在赌桌上把自己的情人当赌注压进去的感觉。 可看看那些顺从的王家海军的军舰、听听老叔叔嘴里说的连用词都要用“禀呈”这样的词汇,现实和想象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克莱武看看父亲的这位老友,苦恼道:“约翰叔叔,我听说公司的生活很刺激,有很多发财的传说,所以我才来到了公司。” “如果在这里,也要遵守秩序、遵守法令,我为什么要来呢?难道英国就没有秩序、没有法令吗?” “传说中的公司的那些故事,难道都是假的吗?” 老约翰笑道:“是真的。但你听过的那些故事和传说,有任何一件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吗?哦,对了,除了当年在广东被法国人的水手殴打那件事作为仇恨一直宣传之外。” “传说是真的。刺激和冒险的生活,可以在加勒比、在印度。但唯独,不能在这里。这里,有一个可以维系他们的法律和秩序的帝国。我们只能遵守这里的法令。” 克莱武用一个十六岁叛逆孩子的惊奇问道:“约翰叔叔,那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老约翰也很惊奇地看着克莱武,反问道:“上帝啊。这里没有热带的疟疾、热病;没有夏季炎热到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肤都脱下来的天气。不需要担心战乱、不需要担心法国人带领那些土邦王公把我们俘虏、不用担心印第安人从树林里射出的铅弹……工资还有驻外补贴,高于国内办事员,孩子,这样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两个人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思维。 克莱武是个一辈子都在追求刺激的赌徒。 十一二岁为了追求刺激,就爬上教堂的雕像上,倒挂在上面装倒吊人。 不是吓唬那些祷告的邻居。 只为了感受那种随时可能掉下来摔死的紧张感。每次剧烈心跳加速、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发汗的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极致的……高的潮。 后来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攻破了孟加拉、创造了神话,但那反而将他的刺激阈值提高了。后续的战争让他感觉不到刺激了,空虚到开始吸食鸦片,追求那种纯粹的、极致的精神快感。 在北美反贼即将举事的前一年,吸多了鸦片越发感到空虚、以及更难感受到刺激的克莱武,用一把小刀自杀了。 而授予他马塞诸塞殖民地总督、让他镇压反贼、再创孟加拉神话的委任状已经在路上。 克莱武很难理解老约翰的话,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十六岁就可以知道六十岁模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老约翰也感觉到克莱武的问题问的奇怪,没有热带病、城市相对整洁、工资不错、安稳没有生命危险的生活,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 克莱武看着已经远去的、服从了大顺法令和秩序的王家海军战舰,终于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里的生活,从十六岁就可以知道六十岁的模样,那我现在死去和六十岁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喜欢法令和秩序,法令和秩序天空下,没有产生传奇和英雄的土壤。” “我……不喜欢中国。这里,有秩序。我可以申请调往印度吗?或者,公司可以毁掉大顺的秩序吗?” 第二五五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 就像是大顺这边常说的那句话,要么太阳从西边出来、要么我就要怎么样。 克莱武这句看似是两个选择的回答,其实也是差不多一样的意思。 此时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没想过能让大顺这边的秩序崩溃,创造出适合所谓“英雄”和“传奇”的混乱。 所以克莱武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希望去往印度,在那里寻找刺激的生活。印度完蛋了,波斯人都攻破了德里,原有的秩序已经崩塌,土邦混战,正是乱世。 比起现在秩序井然、连东印度公司都不得不守规矩的大顺,那里对克莱武的吸引力显然更大一些。 老约翰作为多年的公司职员,不得不劝克莱武几句。 “那些传说和故事的背后,一定有几百甚至几千失败者。只是人们并不传诵失败者的故事,只觉得成功的传奇。而且,公司也不喜欢宣传那些失败的下场。” “你父亲动用了很多关系、送了很多钱,才给你谋了一个在中国商馆工作的机会。你要知道,一旦这一次人员招满了,可能很久才会出现空缺。中国这边的环境,比起印度强太多了。你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不知道热带的恐怖,有很多难以料想的疾病。” 克莱武从看到王家海军的舰队被迫下旗之后,就已经打定了想法,只是顽皮地用一种无所谓地态度说道:“那也好过在这种地方平淡地过一辈子。我会找机会去印度的。我父亲既然把我送到了公司,那是已经对我绝望了。我想,他不会在乎我在中国还是在印度的。” 老约翰摇摇头,心想这孩子没救了。如果你父亲真的不关心你,怎么可能把你送到中国?公司难道缺愿意在这种有秩序的地方工作的职员吗? 但十六七岁的孩子,说太多也没用。老约翰想着,或许去了印度,过了几年,就知道还是这里好了。就像是每一个叛逆的孩子一样,只有挨了社会的毒打,才能知道父母的那些废话有多有用。但在经历过之前,那些只能是废话。 “如果你真的想去印度,那也容易。来中国商馆很难,去印度还是很简单的。那里一直缺人。但是,这件事我是不会去说的,否则我没办法和你父亲交代。” 克莱武心道谁要你负什么责任了?这是我自己的打算。不过既然去印度更容易,那就简单了,我自己去说就行。 说完,又看了看已经被引领入港、消失在了伶仃洋海面上的舰队残影,心想连王家海军的舰队都要下旗的地方,可真不是一个能够出英雄和传说的地方。 ………… 下了旗的百夫长号在九龙半岛的军港处停靠住。 在两侧炮台的威胁下,这里的确不能出英雄和传说。 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百夫长号,可谓航海史上的传奇,称其船中龙虎,亦不为过。 但现在,依旧老老实实地蹲在炮台指向威胁下的军港。 在军舰中,百夫长号只是一艘六十炮的战列舰,在英国海军的序列中都排不上号。 但若干年后,人们可能都不会记得此时英国那些百炮的主力舰是什么名字,却一定还记得老迈的百夫长号。 那个没怎么上过学、却击败了牛顿、伽利略、逼的欧拉感慨自己算三体问题看月亮浪费了三十年人生的木匠哈里森,做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可以确定知道自己在哪里的h1航海钟。而航海钟的第一次出航测试,三年前搭乘的就是这艘老迈的百夫长号,只不过那时候的船长不是乔治·安森。 凭借这个任凭海上风浪、炎热、潮湿、颠簸依旧保持走时准确的航海钟,人类可以通过钟表上的伦敦时间,对比看太阳算出的本地时间,算出经度,从而让人类可以在地球的任何角落,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东西方位。 可以说,格林尼治天文台能成为本初子午线,为世界制定经纬度的规则、后世所有世界地图都要遵守这个经度分法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这艘老旧的战舰上。 对航海史来说,哥伦布是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而百夫长号,是第一个完成军舰编组舰队环球航行的,开启了真正的海上的大争之世、意味着纵横七海不再是一句玩笑话。 后世的维生素c治坏血病也和百夫长号有极大的关系。历史上乔治·安森的舰队带了1980人出航,回到英国后就活了185人,基本都死于坏血病,这件事极大的震惊了英国海军,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实在太过吓人,那一年导致水手强征都出现了困难。当时是海军军医的詹姆斯·林德也目睹了百夫长号归来的惨状,最终在几年后找到了橘子柠檬。 这是人类航海史上里程碑似的一艘船,不考虑背后那些殖民者的龌龊,无论如何这是一艘数万年后哪怕人类飞出太阳开启星际时代,依旧会记住的船。 而现在这艘船,下了帆,降了旗,在炮台的注视下毫无抵抗之力。 褪去那些科学的光环,这只是一艘英国海军准备用来交战的战舰。 隆隆的礼炮声中,英国军官生们在甲板上列队,静候刘钰等人上舰。 前提是他们不需要如同停靠广州的商船那样下跪迎接,只是单纯的军方交流。 一脸不满觉得受到了侮辱的乔治·安森将刘钰等人迎到了船长室,法扎克莱就像是穿花的蝴蝶,穿针引线地介绍了一下登船会面的彼此。 “这位是英国王家海军的乔治·安森准将。” “这位是大顺的西伯利亚侯爵,枢密院副使刘钰。他旁边的是大顺南方海军的舰队长米高、副舰队长杜锋。” “这位是法国东方公司高级职员、本地治里的法军指挥官杜普莱克斯。” 既然只是军方的交流,对方也下了帆、降了旗,还是按照海上的规矩,伸出右手握了握,以证明自己没有把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 船长室的模样和大顺军舰上的差不多,都是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海图。 圆规、三角尺、象限仪、六分仪等奇奇怪怪的仪器,堆积在桌子上。 唯一不同的,便是船长室的上部,用沉重的铁链小心地挂着一口巨大的铜箱子,大约一米多高、一米多宽,上面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动。 和刘钰一起来的军官们看到了熟悉的船长室,也注意到了不熟悉的这口大的铜箱子,颇为好奇地看着这个仔细固定好的箱子,终于认出了这是一口钟表。 历史上,哈里森的h1航海钟,并没有第二次跟随百夫长号测试、进行环球航行以便得到更充分的证明。 因为百夫长号要从南美绕到菲律宾,一路上基本没有补给,王家学会的人担心出什么意外。 但这一次,航海钟还是被安放在了百夫长号上。 既是因为大顺这边睡醒了,居然开始与各国进行外交,英国有足够的信心在中国获得充足的补给。而得到了航海钟的袭击菲律宾的舰队,也会如虎添翼,历史上乔治安森的舰队在南美算错了经度,直接报销了三分之一的船,大量的水手因坏血病而死。 也是因为支持哈里森的哈雷,觉得自己大限将至。而下一任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台长,是测算光速的布拉德利。此人在经度之战中,是一个“月相法理科派”,而不是“机械钟表工科派”的,所以哈雷希望自己死前利用仍是台长的机会,将他认可的“机械钟表派”的希望送上船,完成一次环球航行的测试。 刘钰猜到了这可能就是他一直眼馋的的航海钟,不禁微微感叹。 自己这一次去欧洲,除了当搅屎棍之外,最大的目标就是趁着“俄国政变、新党旧党一起清理德国人”的机会,去“三顾茅庐”,把俄国科学院的那几位大佬弄到京城即将开办的中华科学院里。 长远看是为了打下日后俄苏一样的数学底子;近期则是为了把欧拉这样的大能请来完善“月相法”,搞出天文年历,靠数学来算经度。 毕竟,他知道大顺最大的弱项就是精密机械加工,大顺此时真的做不出航海钟。 但终究,在制霸七海的先决条件“经度测量”上,英国人走在了前面。即便自己这一次顺利地利用了俄国清理德国人的机会,带走那几位大能,恐怕也至少要晚十年了。 心里明白大顺现在架子看起来大,但在“形成体系自发前进”这一点上,差距还是不小。好追的海军陆军大炮火枪倒是容易,不好追的科学氛围、精密仪器、理论科学这些东西,差距还是不小。 但这时候是在英国船上,他即便心中无限羡慕,却也只能把目光挪开,只装作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 乔治安森注意到了这些人的目光,刚刚被大顺的74炮舰指着逼压下的屈辱,似乎也找到了一个以牙还牙的方向。 看到刘钰将目光挪开,乔治安森便用一种相当不满的语气道:“侯爵先生,王家海军的军舰,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刘钰暗自皱眉,心道这也是个娘儿们,要不你在海上就拒不降旗直接开战、要么干么之后就别再谈这个。 冷笑一声道:“如果是天朝朝廷向你们发出的邀请,你们的军舰当然可以升旗入港。但朝廷从未邀请过你们的军舰前来。怎么,看来你对降旗入港很不满?” “那好啊,是不是我也可以带着军舰前往泰晤士河口,不降旗不汇报,直接入港?” 乔治安森挺直了身体,用一种不屑的语气道:“恕我直言,侯爵先生。贵国的军舰,到不了泰晤士河口。或许,商船可以,但齐装满员的战列舰,能够从这里抵达泰晤士河口的,如今全世界只有我们王家海军。” 第二五六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 “航海,是一门科学。而显然,我们英国走在了前列。” 自豪地说完,伸出手指向了那台挂住的航海钟道:“这是我自信的源泉。这口钟表可以任凭海上的颠簸,走时准确。贵国并无这样的技术,距离军舰去往泰晤士河口,贵国还差得远。侯爵大人不想要参观一下吗?” 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了脸上,刘钰咬着牙暗骂一句,深吸一口气昂起头,自负地说道:“看亦可,不看亦可。谅这也不过是个钟表而已。” “能不能去的成,那是我们的事。你既这么说,那这样吧,你升帆、升旗。开出来,直接强行泊靠。” “外交既是对等原则,那我去英国的时候,也是如此,带着舰队直闯泰晤士河。无非一死,我若死了,中英开战便是。” 被人用航海钟打了一巴掌的刘钰,只好拿出外交手段里最流氓的策略,无耻的以势压人,小事化大。 他本身就对乔治安森没有什么好感。而他身处的这艘船,对中国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别样情绪的。 这艘船对一个中国人而言,实在是要有些别样情绪的。 原本历史上,对中国来说,百夫长号是第一艘抵达中国的战列舰,强闯伶仃洋、泊靠广州,完美不懂尊重为何物。 对中国人来说,百夫长号的舰长乔治·安森,是英国辱华第一人,也是英国鼓吹对华开战的第一人。 此时法国有坐在家里瞎编“日本之所以不和欧洲各国贸易,是因为欧洲商船雇佣了狡诈的中国船员”的孟德斯鸠;英国有这位未经允许就在广州泊靠,导致当地官员的极大敌意,回国后就鼓吹对华宣战的乔治·安森。 其实刘钰很不理解乔治安森这种“自信”到底出于哪里,哪里来的勇气。 即便满清再废物,但就英国此时海军后勤局还没成立、近2000人的船员坏血病能死的就剩不到200个、横渡大西洋远征个牙买加能把6000人的部队到岸就减员三分之一的水平,如何敢生出开战的想法? 就此时一年投送能力有限、没拿到印度的水准,东亚以及东南亚,哪怕有一支三分之一个丹麦水平的海军,都能把马六甲大门一关。 况且自己已经把海军的架子搭起来了,比百夫长号更大、炮更多、跑的更快的战列舰正怼着乔治安森的脸,这人为何还是这么傲慢? 真的是在加勒比、印度、非洲这种地方惯出来的臭毛病? 一旁的杜普莱克斯明显听出了刘钰语气中的不满,心想这可是一个诋毁英国的机会。 正要说点什么,刘钰却先问道:“杜普莱克斯先生,难道英国在欧罗巴也这样?” 杜普莱克斯心道当然不,英国军舰要是敢进法国港口不降旗,直接就被击沉了,可没这么善良还允许泊靠。当年在广州挨打,不就是因为没有避让吗?想要英国尊重,就得和他开战。当年在广州被我们的水手打了之后,英国人在广州会自然地避让我们的船。 但明知如此,他却不说,而是热火添油地拱了一句火。 “侯爵大人,英国人总是妄图当天子,要让普天之下,都用英国之法。英国人说什么,什么就是合法的。他们一贯如此。” 杜普莱克斯这话在乔治安森听来,也没什么,反倒像是在夸奖英国有雄心,有当世界霸主的壮志。 但一旁东印度公司的法扎克莱,听到这句补刀的话,吓得脸都绿了。 这话在别处说就是句普通的话,可这里是伶仃洋,是在王化之内。 这话真要是传到宫廷,是要出大事的。 可法国人拱火拱的极为到位,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这话杜普莱克斯用的是汉语说的,跟在刘钰旁边的军官们顿时怒极。 刘钰也没想到法国人拱火的水平这么高,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做出一个态度。 回身跟馒头道:“告诉舰队,撤走。让他们扬帆、升旗,直接入港。告诉炮台,不准开炮。我这人最讲理了,公平、对等,我正好也想直接强闯泰晤士河口呢。无非就是一死,开战呗,难不成陛下还能白白看着我被英国人打死?” “是!” 后面上舰的军官立刻转身,就要按照刘钰的命令执行。 法扎克莱心里暗骂了一句“流氓式的外交”,觉得此人真的是毫无廉耻。 英国海军当然不怕开战,就凭中国连个半途的海军基地都没有的水准,活着抵达泰晤士河的战舰能有几艘? 可这是打仗看谁打的赢的事吗? 大顺固然威胁不到英国本土,可是东印度公司能放弃对华业务吗? 今天闹成外交事件,消息传到欧洲,当天晚上阿姆斯特丹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就要飞升。 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丹麦瑞典葡萄牙西班牙等国,都渴望垄断对华贸易。 况且,大顺的确没法登陆英伦,但刘钰身边就站着一个法国人。法国既不缺人,也不缺技术,只是缺钱。但大顺缺钱吗? 顺固然去不了泰晤士河口,可英国也没法把王家海军的全部主力拉到亚洲来。 大顺可以支持法国、西班牙。 英国支持谁来打大顺? 朝鲜,还是越南? 法扎克莱连忙跪倒在地,如同面见广东节度使时候的娴熟,拜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大人原谅。我们保证,以后在天朝领地内,一定遵守天朝的法律和制度,绝对不会有半点违背。” 一边说着,一看试图拉站在那的乔治安森一起跪下,但乔治安森不为所动,秉持着所谓的军人的荣耀。 法扎克莱心道海军的这群人都是蠢货,连声道:“侯爵大人,他只是个军人,没有来过中国,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请您见谅。英国会严格遵守贵国的法令,恪守海关和港口泊靠的种种细则。我可以向您保证,绅士的保证。” 刘钰死死盯着一旁的乔治安森,冷声道:“你的傲慢和无礼,让我很不高兴。来人!” 叫来了身边的亲随,当着英国人的面,写了一张条子,直接递给了旁边的杜普莱克斯。 “杜普莱克斯先生,请拿着这张字条去松江那领取十二万两白银。请帮我个忙,烦请贵国建造一艘战列舰,以我私人的名义,转赠给流亡法国的斯图亚特王朝的后裔作为其私有财产;剩余的请代为购买一批枪支,送给当年安妮女王之战中攻打英国的印第安人,并致以我个人的敬意。” “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谁一世不痛快。” 说完,冲着已经完全被惊住了法扎克莱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的私人态度,不代表朝廷。只是这位乔治·安森先生的傲慢无礼,让我很不爽。我会将这件事禀告朝廷。” “另外,法扎克莱先生,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商馆关闭后的人员安排了。十二月份季风一来,闭馆后的职员就可以回伦敦了。请抓紧时间。” 转身就要走,法扎克莱抱住了刘钰的腿,不断的恳求,内心已经快要崩溃了。 这么搞,是要出大事的! 东印度公司为了能够在中国贸易,前朝天启年间就给了李旦等人好多的钱,希望那群在平户的大海贼们真的手眼通天,和朝廷拉上关系。 日食赌头事件后,天主教传教士在大顺如日中天,东印度公司是上书认错、认下了当年与荷兰一起袭击大明商船、强闯虎门的罪,这才得以扩展对华贸易。 好容易打开了局面,挺过了荷兰、丹麦的挤压、搞垮了奥斯坦德公司,终于盼到了大顺开启了外交,东印度公司终于等到了光明的未来。 可今天,竟是要全毁了! 今天这事,确实是乔治安森做的不对,这里不是印度,也不是加勒比,更不是那些非洲酋长的地方。 在那里惯出来的毛病,在这里用,这不是找死吗?去法国港、西班牙港的时候,敢不降旗吗?印度和中国虽然在地图上都是亚洲,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英国人从开始尝试请求贸易,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终于达成了如今的局面,现在全毁了。 他死死抱住刘钰的腿,恳求道:“侯爵大人!侯爵大人!息怒!息怒啊!” 刘钰停下脚,低头看了眼法扎克莱,淡淡道:“你们和西班牙开战,我管不到。朝廷其实也不喜欢西班牙。” “但记住我的话,从鄂木斯克到吕宋、从朝鲜到越南,没有天朝点头,什么也办不成。” “地中海的事,我们管不到;大西洋的事,我们也暂时无力。但是,在这里,在吕宋,天朝说不准英国赢,英国就赢不了。” 一旁的乔治安森已经呆住了,虽然面上还装出一副王家海军准将的高傲,但内心其实已经慌了。 本想着这件事打打嘴炮也就罢了,至少面上不输。可没想到刘钰根本就是个流氓,用极为恶心、但英国人相当熟悉的套路,来反戈一击。 当搅屎棍。 老僭越王现在还在流亡,头顶上是有英格兰和苏格兰王位宣称的。 刘钰出手就送了个大舰,还直接打脸一般让法国给当初袭击英国的印第安部落送一批枪,只是因为乔治安森的傲慢无礼。 十二万两白银是个大数目,哪怕只有三万两用于支援那些印第安部落,给英国造成的伤亡和损失就远胜这个数目。 而英国,却无可奈何。 同样是十二万两白银,拿到东亚,给谁呢? 给朝鲜,让朝鲜反抗宗主国?朝鲜会立刻拿着这十二万两白银上表,顺带把英国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京城;给越南、缅甸、还是日本? 对这些国家而言,十二万两白银就能挑唆他们和中国开战? 还是说,资助类似于老僭越王的角色? 问题是大顺这边没有,而且十二万两看似很多,可对于浩大的中国搞扶植造反这一套来说,真的是九牛一毛。 大顺确实是去不了泰晤士河口,但大顺的白银却能到泰晤士河口。 放到法国,西班牙,白银依旧还是白银。 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乔治安森此时已经后悔起自己之前所坚持的那一点毫无意义的不讲理的尊严,知道今天闯了大祸。 如果将来老僭越王和詹姆斯党真的发动了政变,自己是要承担责任的。这件事,只怕议会会让自己背锅,本来好容易打开的外交局面,很可能因为自己毁了。 本身英国就有和荷兰一起在天启年间劫船的前科,法国从路易十四开始就一直和大顺有高规格的官方联系。 一时作为爱国者的脑热和尊严,闯了这么大的祸,乔治安森脸部抽搐了一下。 法扎克莱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了乔治安森往下跪。 乔治安森虽然面上还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借着这个台阶跪了下来,否则以他多年海上生活的磨砺,一个东印度公司的高级馆长怎么可能拉得动他。 乔治安森的膝下虽有黄金,可这种情况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闹将起来,回去自己的前途可能就毁了。 心中虽有无限的恨意,却也只能忍住,只想着日后复仇。 刘钰倒是不在乎,这种人本就琢磨着对华开战,自己退让也不会感化他,那又何必在乎多一个仇视的? 他也不想和英国真的在这时候闹僵,只是借着杜普莱克斯,来告诉英国人,以及其余国家,大顺睡醒了,而你们没有秦始皇,四分五裂,大顺有一万种办法恶心你们,而你们却无可奈何。 就现在六千人远征牙买加都能半途废掉两千的水平,收起那份傲气,什么时候拿下印度做跳板、能完成军事后勤改革一次性投送万人规模的时候,再来这里展示自己的狂妄。 法扎克莱听说过刘钰殴打荷兰水手的事;也有传闻说刘钰的老师是耶稣会中华教区副会长戴进贤,可能是个秘密天主教徒;更知道刘钰狂热好战者的名声。 眼看这件事真的要闹成大型外交灾难、眼看东印度公司百年的尝试要毁于一旦,他真的是几近崩溃。 此时终于拉着乔治安森按照大顺这边的规矩认错,连声诉求。直到乔治安森也无可奈何地认了个错,想着把这仇恨和侮辱记在心里,将来百倍奉还。 刘钰这才转身,冷声道:“罢了,既有这个态度,那就算了吧。记住,到了外面,做错了要认错,挨打要站好。” “这里不是印度,也不是非洲。收起那些在那种地方惯出来的毛病。” “在这里,守这里的规矩。” “传令,拖走一艘英国的巡航舰,在外海击沉。以儆效尤。如果有心开战,那我等你开战。如果无心,老老实实选出一艘巡航舰。我给你半天时间。” 也没有当众把已经给出的条子要回来,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百夫长号。 第二五七章 启蒙工具人(上) 刘钰一走,确定刘钰已经下船离开,并且听不到他的声音后,乔治安森就拔出了剑,怒吼道:“这是侮辱!是对英国的侮辱!” 法扎克莱皱着眉转过身,脸色极为难看。 公司现在好容易打开了局面,马上就可以扩大对华贸易,公司已经开始在议会活动,准备减少茶叶进口税,从而打击走私贩子。 一旦游说成功,公司的利润和茶叶销量将会几何级的增长。 哪怕喝茶的人不加增,只要降低关税,单单从走私贩子手里夺回的市场,就足够公司对华贸易的利润翻番。 既然大顺要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强行合作,英国又不好明着反对,那就只能釜底抽薪——无法垄断货源地,那么垄断市场占有不就得了? 瑞典那点人口能喝多少茶,英国人当然心里有数,大部分都经茶叶走私贩子的手到了北美殖民地。 殖民地百姓为啥非要喝走私茶?因为海关茶关税太贵。为什么要喝茶?因为茶好喝。 原本出台《茶税法》要等到三十年后,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东印度公司财务状况,从而对茶税减免,引发了走私贩子在北美的各种倾茶活动和反叛。 但现在大顺主动和瑞典合作,英国东印度公司已经有些急躁了。 如果原产地直接下场做生意,那么还能指望垄断货源地吗? 就算大顺是个很“讲道理”的国家,法律不会在出口、拿货的问题上偏向自己人,但英国东印度公司怎么和土生土长的大顺商人比拿货? 而且大顺这边的贸易公司里,一大堆朝廷官员的股份,大顺官场什么样法扎克莱太清楚了。上面一句暗示,下面就能让竞争对手拿不到货。 哪怕皇帝出于外交考虑,表示允许正常贸易,法扎克莱确信只需要刘钰一句话,福建那边的官员就要卖个面子,英国就拿不到武夷茶。 前几年在广州,为了堵截瑞典东印度公司,英荷法丹等联合一致,使尽手段,送礼行贿,让瑞典人在外销瓷上一直拿不到货。可瑞典人和大顺这边刚刚合作,就立刻能够拿到英国人梦寐以求的好货。 既然有能力让想让其拿货的人拿到,那么也就有能力让不想让其拿货的人拿不到。很简单的道理。 这种关键时刻,军方的人竟是惹恼了大顺这边足以影响外交政策的大臣,法扎克莱已经相当恼怒,认为简直是个蠢货。 这种人只适合打仗,根本不知道为何要打仗。 “舰长先生,我必须要警告您,在这里,请遵守这里的法令。请不要把在加勒比或者印度的那种傲慢带到这里。” “不说中国方面可能会产生对英国的巨大敌意从而威胁到英国的安全,就是东印度公司一年几百万的贸易额,您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果影响了公司的贸易,以及好容易打开的局面,我想后果您是清楚的。侯爵大人说的没错,从鄂木斯克到菲律宾,没有大顺的点头,什么事都做不成。” “公司正在谋取东南亚的利益,我希望军方不要生出事端。如果你再有这样的行为,我很难保证舰队还能在中国的港口获得补给。” “您可能不清楚,他们皇帝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港口的人不会选择和英国旗帜的船贸易。请您清醒一些。” 乔治安森觉得有些恶心,自己和法扎克莱是一国的同胞,可这种时候法扎克莱居然站在对面来指责自己。 “为了詹金斯的耳朵,我们可以同西班牙开战。而我作为王家海军的准将,受到了这样的侮辱,您却站在中国那边指责我?” “商人只知道利益,永远不知道国家的尊严!” “荷兰人和法国人打仗,阿姆斯特丹的军火贩子让法国人用荷兰枪打荷兰人。你们这群商人总有一天会让英国也遭受这样无耻的背叛!” 法扎克莱冷笑道:“准将先生,您不应该在伶仃洋里找到英国的尊严。我说了,您想要的那种尊严,要去印度或者非洲酋长那里去找。” “尊严和贸易,在这里不能共存。公司的人对待大顺的官员都要跪拜,包括哪些傲慢透顶的法国人也是一样。你可以去澳门看一看,那里的评议会的人即便面对当地的县令,依旧要行跪拜礼。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他们中国有句话: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如果不想遵守这里的规矩,他们并没有说不准离开。” “或者,准将先生希望大顺的海军结盟西班牙,运送两万能够轻松击败俄国的精锐陆军,帮助防守菲律宾?这件事,差一点造成严重的外交事故,公司会向议会提出质疑的。” “海军选错了人,您不适合来中国。如果天黑之前您没有让出一艘巡航舰以示认错的诚意,东印度公司将会拒绝与您的任何合作,并且拒绝支付购买补给品的汇票。” 拿出东印度公司的大杀器,买补给品的钱要经东印度公司支付,回去后于伦敦兑换。 撂下了狠话,再也不理乔治安森,急匆匆下了船,准备再去见见刘钰。 如有必要,东印度公司可以拿出一条船,供以儆效尤之用。 船很贵,但相对于对华贸易的全额,仍旧不值一提。只要能让刘钰消火,一艘船根本不算什么。 法扎克莱一走,安森气仍不消。 船上的随军牧师瓦尔特,走到安森的身边,安慰道:“准将先生,中国本就是一个黑暗、野蛮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也几乎是禁止的。长久的封闭,让他们和野蛮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不管是信仰邪恶多神时代的希腊人、埃及人还是中国人,他们都一样。” “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 “他们把自己的经验,作为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用身边的事物,去评判遥远未知的事物。” “所提,他们有一种野蛮人一样的傲慢。这都是可以预见的,并不值得您如此愤怒。” 这句话其实放在此刻,用在哪个民族身上都一个鸟样。 随军牧师理查德·瓦尔特,是基督徒,所以这话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只能把这种人类封闭时代的通性,加诸于信仰多神教的希腊、埃及以及偶像崇拜的中国。 哪怕是牛顿,心里否定三位一体,却藏着掖着一直到死才算是说出来自己就是否定三位一体的异端。 瓦尔特带着这种“我们已经走向凡人时代、而你们还停留在神灵时代”、“我们已经长大成人、而你们还是蒙昧儿童”的优越感,感叹着中国这边制度的野蛮和无礼。 乔治安森也不无感慨,点头道:“您说得对。他们真的还是一群野蛮人。只有真正的宗教,才能驯服野蛮人身上的野性。” “中国人身上的这种虚妄骄傲的讹见,真的是让人震惊。他们从来都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古老,早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 “这种骄傲,其实就是一种野蛮。也是今天他们蛮横无礼地对我进行羞辱的原因。” “他们即便开始学习我们的技术,却依旧带着那种对过去的骄傲,不肯有半分低头。” 瓦尔特大笑道:“准将先生,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您当然看过维柯的《新科学》,人类走过了野蛮的神灵时代、思想萌发的英雄时代,以及现在的凡人时代。野蛮的神灵时代的人,就像是儿童,而中国无疑符合这一论证。” “儿童的模仿能力强、记忆力强、想象能力强,但是推理能力、理解能力很弱。” “他们可以模仿、可以记忆、可以想象。但他们无法理解太多的世界的本质。” “就像是他们的文字、他们的诗歌。您知道的,中国人很喜欢诗歌,会作诗的人在他们的国度很受欢迎。” “而诗歌,本就是民族还处在野蛮神灵时代的象征。就像儿童。” “诗的最高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与本无感觉的事物。而这恰好正是儿童所擅长的,他们的特点就是可以假装和无生命的事物交谈,仿佛它们就是有生命力的人。有时候,孩子会嘀嘀咕咕地和一些小鸟小猫小狗说话,并用他们幼稚的思想所能理解的世界去沟通,这本质上就是一种诗。” “中国人喜欢作诗,蒙昧的像个孩子。” “比如磁石和铁,诗歌不会去考虑磁场,而是会说‘磁石爱铁’,这正是一种儿童的、用他们有限的已知去攀附和解释一切事物。” “还有他们的文字。” “汉字甚至算不上一种文字,粗劣且毫无模拟性,中国周边都在用‘神赐的发明’的字母文,而中国却对这‘神赐的发明’置若罔闻”。 “文字有三个阶段,也一一对应着蛮荒的神灵时代、英雄时代、凡人时代。” “最早的象形文字,是神话文字,是人与野蛮的神灵沟通的祭司符号。中国人居然至今还在用原始时代与神灵沟通的象形文字,旁边就有一大堆开始用字母文的,却带着他们那种‘早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的傲慢,拒绝学习。” “他们将永远停留在孩童时代,永远驻足在蛮荒的神灵时代。闭关自守、黑暗且孤立。” “中国只有静止的历史。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准将先生请不要放在心上。” “一个孩童向您发脾气,难道不是太正常了吗?” “您的孩子,难道小时候就没有哭闹着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吗?或者,其余的邻居家的孩子向您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难道您会因此而生气吗?” 乔治安森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到了孩子小时候的顽皮“无礼”的模样,嘴角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虽然刚才跪下了,但瓦尔特依旧从启蒙时代的胡编中,找到了应有的优越感。 儿子让老子跪下当马骑,难道是值得生气的吗?这样想着,乔治安森的心情渐渐松开,刚才跪下的膝盖处也不再疼痛。 乔治的首字母并不是q,但若音译后用后世的拼音,称之为阿q也不算错。 考虑到东印度公司的态度,也考虑到大顺这边万一与西班牙合作的危险,乔治安森终于无奈一笑,感叹道:“真是一个蒙昧、黑暗且孤立的民族啊。可笑的、野蛮人的骄傲。” 第二五八章 启蒙工具人(中) 就在乔治安森与瓦尔特感慨着中国只有静止的历史、愚昧、黑暗、孤立且如同异教的希腊人埃及人一样蛮荒儿童的时候。 却也有人说出了此时欧洲对中国的另一种印象。 “中国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完美的。” “那里允许所有人进入皇宫,在意见箱里写下朝政中应被指责的事…人们肯定想不出一个比这更好的政府。在这种行政制度下,皇帝想要实行专断是不可能的,那里人们的生命、财产、和名誉,受到法律的保护…皇帝无法滥用职权,必须遵守法律,不可能加害那些他所不认识的、在法律保护下的百姓。” 后来主持建造的伦敦的萨默赛特宫的设计师威廉·钱伯斯,和历史上一样,在这一年作为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员工,来到了中国。 这一次来的目的,是大顺这边科学院要建一些西洋风格的房屋。 非是全部西洋式,但要体现皇帝说的“实学是实学、西学是西学。实学放之四海而皆准、西学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不可轻信”的金口玉言之大义,所以要兼容并蓄,展现一些西洋古典建筑的样式。 便委托瑞典东印度公司招一些人手。 主要是皇帝也不希望天主教传教士垄断这些事,希望在新教国家里找一些人来。 威廉·钱伯斯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学习机会,也正好要亲眼看看欧洲很多人描绘成理想国的中国,故而以瑞典东印度公司特别雇员、作为北京科学院建筑设计师实习生的身份前来的。 此时他正在向来迎接他们的刘钰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 刘钰刚刚摆脱了下船之后、民族病一般在那继续诋毁英国的法国人,听完翻译,愕然不已,忍不住道:“这是哪个傻……呃、谁说的?” “法国人,弗朗索瓦·阿鲁埃。” “谁?”这名字有些古怪,他还真没听说过。 “呃……笔名,伏尔泰。侯爵大人。” 刘钰呵了一声,心道“允许所有人进入皇宫,在意见箱里写下朝政中应被指责的事……皇帝无法滥用职权,必须遵守法律”,真就我天朝跑步进入君主立宪责任内阁加人民监督制了呗? 幸亏老子勋贵子弟出身,也在紫禁城做过勋卫,要不然我还真信了。 钱伯斯满眼都是终于踏上这个“理想国”心满意足的小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刘钰。 在幻境破碎之前,将在欧洲听到的对中国的溢美之词都说了出来,言语间满满的都是期待,就像是一个天主教徒真的摸到了耶稣的裹尸布。 “中国人是最道德的。别的国家的法律,都是为了惩治罪恶。唯独中国的法律,是为了宣扬善良。” “听说在中国,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捡到了一个装满金币的钱包,交给了官府。皇帝知道后,立刻赏了他一个五品官,还赏赐了他同等的金币,免除了他的赋税。而如果这要是在法国,这个农民可就惨了。这个农民一定被克以重税。” 刘钰哈哈一笑,心想这倒也不能算全错,节烈牌坊应该也算五品了吧、投井上吊死了确实全家免税。 “这也是伏尔泰说的?” 钱伯斯连连点头,看得出他很尊重这个伟大的学者。 随后钱伯斯又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侯爵大人,朱元璋先生的陵墓在哪里呢?我想要去看看这位先生的陵墓。他是个英雄。” “伏尔泰先生说,当年成吉思汗的第九世孙,强制人民信仰喇嘛教。” “而佛教的英雄、奥德修斯一样的智将朱元璋先生,带领佛教徒反抗,打赢了宗教战争。并且颁布了《北京城敕令》,允许人们自由地信仰一切异端,而没有强制要求喇嘛教改信佛教。” “这样的英雄,我希望去拜谒他的陵寝,这是个支持宗教的自由的英雄。” 刘钰无言以对,心道果然启蒙时代的很多人,就是坐在家里自己编。 波澜壮阔的反蒙元大起义,愣是给说成了他们熟悉的“胡格诺宗教战争”,这也是个人才了。 刘钰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在百夫长号上侮辱中国的瓦尔特几乎一样的话。 “有些人啊。把自己的经验,作为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用身边的事物,去评判遥远未知的事物。” “不过也能理解,人没法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事,就像是天生的盲人永远想象不出红色和绿色到底什么样,人们总是把自己做过的、经历过的事,加在远方的人身上。” “明太祖自然英豪,然其真的不是带领佛教徒反抗宗教统一令。若只是如此,实无天子之福。不要拿欧洲那一套来套中国,不然你会幻灭的。我们的英雄,和你们的英雄,不是一个意思。” “就像是我们的上帝,和你们的上帝,写成汉语都是上帝,但千万别以为是一个意思。” 刘钰年纪此时也不大,也就三十。但钱伯斯此时年纪还小,刘钰的话老气横秋,倒像是个长者。 虽然不太懂刘钰这话的意思,但还是以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态度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注意的。 刘钰歪头看了看和钱伯斯差不多的、都是听说过大顺如此美好、宛若理想国的几个人,心道不出一年,你们就得幻灭。 朱元璋是反抗宗教统一令?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啊。 暗暗摇头,心里其实对这些启蒙学者还算是比较尊重的。 但这种“借古讽今”、“借外讽内”的风格,只要良心不要真相、为了目的可以塑造一个理想国的做法,他实在是有些……太眼熟。 吹得越高,一旦看到了真相,幻灭之后也就越难接受,甚至生出一种反叛般的全盘否定。 想着这也是迟早的,只能嘿了一声,吩咐旁边的人道:“安排他们沿途走走吧。他们一些人不是想要看看咱们天朝的园林建筑吗?” “带着他们去江南转转,金陵啊、苏州啊,这些地方都去转一圈,然后再去京城。京城的园林,实在是和江南的差远了。反正我家老爷子的公爵府,和江南那些园林就不能比。” 随从应下,钱伯斯兴奋地喊叫了一声,他就是想要来看看中国园林建筑的。喊出来后,自觉失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钰摆摆手示意无碍,又自掏了腰包,给这些将来要在清华园干土木的年轻人,叫他们买点东西做个纪念品。 瑞典人的态度还是很好的,贸易利润的诱惑之下,以及对俄开战的愿景之中,对大顺这边也算是有求必应。 即便大顺没有出兵对俄开战,但和奥尔斯特伯爵扯了这么久的淡,使得俄国不得不将一部分兵力分到中亚方向,也算是尽力了。瑞典人还是很感激的。 这些要去清华园干土木的欧洲人一离开,刘钰就把带队的人叫来,叮嘱道:“一路上盯紧点。景德镇不能去。参观丝绸生产之类的,不能去。既是看园林,那就只看园林。明白?” “明白,大人放心。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没有我们引路,他们这些鬼佬面孔,哪里也去不成。”带队的人很机灵,一口说到了关键处,也明白刘钰在提防什么。 “行,明白就好。一路上该吃吃、该喝喝。” 等科学院土木建筑这边的事一安排完,这些人都撤了之后,已经跟随刘钰来到广州的康不怠忍不住笑了。 “公子,那个叫伏尔泰的,其志不小啊。我听那孩子的话,他是想立法宪而约君王?” 刘钰笑道:“仲贤好耳朵啊。” “嗨,借古讽今、托古改制、借外讽内,那不还都是一回事吗?我生在天朝,见的多了。观其书、听其言,可知其肺腑矣。” 康不怠真的是见的多了,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手段,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次。 又笑着道:“昔年王荆公解《周礼》之义,便说‘周国事之财用、具取于息’。他说的是‘周’,可实际上却是在说‘宋’,说他的‘青苗法’。” “西洋人不喜欢托古改制,倒好像挺喜欢编一个‘理想国’的。但都一样,看不见、摸不着。” “托古、理想国,不过皮尔。天朝之傲,容不得一个外面的理想国,也就只能寻古之‘三代之治’了。” “古儒、复古的、理学的、心学的,都是要‘复三代之治’。可走的路完全不同,这‘三代之治’和西洋人编出来的‘理想国’有什么区别?” “这伏尔泰,借古喻今、借外喻内。口说中国,实欲法兰西行立法宪而约君主之制度也。” “天朝自有‘三代之治’。谁都知道三代之治好,诸子百家,道法儒墨,皆言上古之治。只是,天朝的问题,在于怎么走到那三代之治、大同之世。” 说罢,笑吟吟地看着刘钰,小声道:“我素知公子有变法之志。然有一句话,恭喜需得谨记。” “仲贤请讲。” “天朝不能讲化外之好,万万不能讲。只可托古言志,万不可学这伏尔泰,借外言内。天朝自有国情在此,此大忌也,不但无利,反而大害。除非天朝以至死而求生、外部压迫事事胜于的地步,否则不可借化外之说而行变革之事。” 这一点刘钰也琢磨过,闻言郑重点头道:“仲贤言之有理。但托古改制亦大忌也。我本欲求诸先生,奈何先生也难成一家之言。” 康不怠苦笑道:“公子,非是我不作为,实在是……实在是若以托古,则这一家之言,可道、可法、可墨,唯独找不到儒之路。这里不是倭国,就倭国打着儒家之名而言刑名法墨之事,在这里一眼就能分得出。” 刘钰也是苦笑道:“这么难吗?” “不是难。而是法、墨、黄老之言,如今只留只言片语,言不过数万。借题发挥、断章取义,自是容易编造。一如公子言法兰西国之重农学派,只一句‘道法自然’,我虽不才,也能编按公子的意思,造出一整套体系。” “再比如公子给倭国用的绝户计,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一句话借题发挥,就能搞出公子所要的绝户之法。” “可儒家义已成型,千言万语,实在不好借题发挥、断章取义。如今本朝破而不立,谁都想当正统,那么必然谁的话都要被挑毛病,以儒家之义挑,总能挑出来。” 康不怠想了一下,给刘钰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 “譬如本朝之永嘉永康学派,讲功利。墨家遗经,亦讲功利。但,同样是功利,究其内核,一眼可知儒、墨。倭人儒生都分的清楚,本朝却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王荆公那一套,谁都知道乃管仲法家之术。可公子也要明白,是王荆公成了宰执,而定荆公新学;却不是因为荆公新学,儒生皆服,而成宰执。” “他都成宰执了,他说他那是源于《周礼》、《诗经》、《尚书》的儒家大义,谁能说不是?毕竟,有三舍取士之法配合,使一思想,不认的当不了官。” “但自明以来,与宋已然不同。宋之宰相,或可定天下之大义。但如今本朝,除非皇帝说:大义就是如此,不这么解的不能当官。否则,实难。” 说到这,他用极其微小的声音问刘钰道:“公子可认可那法兰西人伏尔泰之义?” 刘钰没有回答,康不怠又小声道:“除非皇帝说,义即如此,所以皇帝之权必要至高无上才能君言即法;而皇帝若君言即法,又怎么可能立宪而约君?此悖论尔。” “吾素闻法兰西国,自其王路易十四始,集权之政颇类本朝。伏尔泰之义,断不可行。以吾观之,其言大行于欧罗巴,乃至瑞典亦知,足见民心之所向。其义若欲成,必先大乱。” “公子可细观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话可谓是颇有远见,若别人听了,定然点头称是,以为然。 可刘钰听来,却是哭笑不得。 心道,我……我特么已经看过一遍了。问题是法国那条件,以大顺现在正值王朝巅峰期的架势,完全没法复制啊,啥也学不到啊。 第二五九章 启蒙工具人(下) 路走到了这里,抄作业已经没法抄了,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找出一条属于大顺自己的路。 康不怠的想法是好的,走到这一步,既然已经没法以史为鉴了,那就他山之石以攻玉。 但第一步就没法“攻”。 整件事的难点,在于事发之前的启蒙,而不在于事发之后的制度。 换言之,欧洲现在需要的是描绘一个理想国;而大顺这边则是怎么走到“三代之治”。 一直以来,大顺这边有“西学东渐”,欧洲那边其实也有“东学西渐”。 法国那边能搞出轰轰烈烈的大事,某种程度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还真得感谢大顺大明、感谢中国。 可大顺这边不行,没办法学那些启蒙学者,搞出一个“中国这样的理想国”的工具人,只能往“三代之治”的方向挖。 难点就在于怎么挖?怎么破题? 正如康不怠所说,天朝数千年的骄傲,心态上不允许世界上有比天朝更完美的国家,除非烂到真的谁也比不过了。 可以有理想国,但这个理想国只能从历史里挖三代之治。 反观欧洲,则可以用天朝做一个完美的、启蒙用的工具人。 事实上,此时的欧洲人眼中,有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中国的形象。 而这两种形象,随时可以根据需求无缝切换——有点像是后世美国需要国会批钱的时候,就高呼威胁论;不要钱的时候,就高呼不堪一击崩溃指日可待。 此时也完全一样,既可以是“静止的历史”、“文字是神灵时代的野蛮遗留”、“儿童一般的理解能力”、“傲慢地故步自封”。 也可以变成“一心追求先进的科技”、“最完善的法律”、“最开放的心态”、“最谦卑的道德”、“最自由的宗教”。 至于真相,没人在乎,中国只是一个“工具人”,在需要的时候合适的变身。 哪怕是此时百夫长号战舰上认为是“野蛮的愚昧、人类孩童时代”的瓦尔特,影响他如此思考的维柯的本意,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根本不在意中国,目的还是本国的启蒙,描述的中国只是作为一个工具。 逻辑也很简单。 时代要变化,过去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要启蒙人们推翻旧时代的一切。 所以,静止的历史不好、滚滚向前才是好。 要和旧时代的一切进行割裂,不能因为“传统”就裹足不前。 否则就是“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的野蛮人。 不想逗留在“野蛮的神灵时代、延续人类的童年期”,那就向前走,不要认为已经创造出了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事物,要勇于尝试新事物。 这还算是有点逻辑,说得通。 而到了伏尔泰这边,更是连逻辑都不需要。 甚至很多前后矛盾、驴唇不对马嘴的对中国的描绘。 只要达成目的,描述的是否是真相,并不重要。 伏尔泰去过英国,当然见识到了英国那边的情况,深知“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 但是,不重要。 大部分法国人没去过英国,只是知道法国是绝对君主制,而英国是立宪君主制。 所以,“地上完全没有自由,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的英国,在书中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国度。 只要立了宪了,一切就都好了。 放在对中国的介绍上,也是一样。 历史上,法国巴黎流行占星术,封建迷信大行其道。 伏尔泰为了扫荡街头的占星术士,把“科技决定论”的大旗立起来,是这样介绍中国的: 中国两次被蛮族征服,是因为没有大炮。不注重科技。中国人虽然发明了火药,但却根本不会使用大炮。 随后,法国鼓吹“上帝的意志解释可以解释世界”,伏尔泰为了与之对抗,搞出了“环境和文化决定了很多事,显然上帝的意志不能解释世界”。 中国的形象又变成了这样: 中国有大炮,还会使用大炮,满清没有大炮。但是,【没有大炮的满清打败了有大炮的汉人,这是很了不起的】。为什么呢?因为环境决定了民族的性格,北方的民族更加团结、善战,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上帝的意志可以解释全部。 按其所说,机械唯物的环境可以决定民族的性格。 中国到底会不会用大炮?满清入关到底是因为“科技决定论”、还是因为“环境决定民族性格”?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开枪,后画靶子。 大炮有还是没有,是一种叠加态,可以随时切换。 为了证明“世袭不是理所当然的”,伏尔泰又把满清臆造为“民、主制度和自由的反抗者之典范”,称之为【这个被大明总督压迫的、首先拿起武器捍卫自己自由的民族,并不知道世袭的权利。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民族在早期,都是选举首领进行战争,而世袭……】。 这要是没看过中国史书的,还以为大明下属的龙虎将军反叛之前,举着三色旗,高呼free doom呢。 但实际上整个论述的重点,是“而世袭……”这几个字后面的话。 为了反对法国的教会统治,伏尔泰称赞雍正治下的满清,【只有古罗马人比得上】。 为什么呢?因为雍正怒斥了传教士,遏制了僧侣们的野心和诡计。 而伏尔泰,是反教会的。为此,可夸。 总之,这种前后矛盾的话,比比皆是。 前一秒还“中国根本不会使用大炮”、下一秒就是“有大炮的汉人打不过环境塑造出民族性格的满人”;前一秒还是“野蛮的鞑靼”、后一秒就是“只有古罗马人才比得上”。 中国这个工具人,极其完美。 比英国更远。 普通人很难触碰到,无法揭穿真相。 比英国富。 人都有慕强慕富的心理,人家那么富,一定什么都是对的。 比英国更不容易被法国人反感。 法国和英国是世仇,法国人即便渴望启蒙,却如同后世吹日一般,中国人总会对吹日有天然的反感。 比英国更神秘。 普通人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什么样,所以可以自己抡圆了夹杂私货,把自己幻想的最美好的制度,加上这个理想国上。 最最关键的一点,中国这边也信“上帝”,而不是绿教、也非祆教等等烂七八糟的、欧洲人已知的宗教。 至于是真的不知道“此上帝”非“彼上帝”、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亦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当其他民族还在偶像崇拜的时候,中国人便真正认识了上帝……历代王朝在诏书上,都会说:冥冥上苍、万民之父、赏罚公正……】 比起用那些异端、异教的国家作为理想国,这个“认识了上帝”的中国,更适宜让老百姓认可。 于是种种条件下,中国成为了西方启蒙运动骨干们最喜欢的理想国。 不只是伏尔泰喜欢把中国当成工具人。 同时代的狄德罗、霍尔巴赫、魁奈等人,也都很喜欢用这个近乎完美的“工具人”。 真的、假的、理想化的、只言片语的、曲解的、穿凿附会的……串在了一起。 瑞典人为了要监察制度,说唐帝国就有人民监察制度。 伏尔泰为了要君主立宪,说明清就是君主立宪,皇帝没有能力干法律之外的事。 重农学派的杜邦,出版的《重农主义,或最有利于人类的管理的自然体系》,直接将出版地写为“出版于北京紫禁城”。 魁奈敦促路易十五学习中华天子,在春天扶犁行“演耕”之大礼。 这倒可以理解,但转身就说“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是完美的自然法演绎,是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表率”,借此希望法国政府放开任何的经济管制,自由放任——无为而治,才能像中国一样富庶。 后世看到“重农学派”这四个字,可能会像见到“诸子之农家”一样,望文生义,以为这是个种地的。 但实际上,这个学派的核心思想是“只向农民征税,废除一切工商税,实行完全的放任自由”,目的是反对法国的一些经济管制。 这倒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是旧的那一套确实已经走不通了,而新的那一套还未确立起来。 和大顺这边一样,都处在一个破而不立的状态。 大顺可以追述“三代之治”,其实欧洲也可以追述“地上天国”。二者单就理想化的意义上,并无区别。 只是法国的启蒙学者们,已经认识到了,“地上天国”本身,就是封建压迫的帮凶,要毁灭旧的一切,就不能以复古的口号向前走。 于是,在这个时刻,东西方,尤其是中国和法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走到了一条路上。 热衷于描绘“理想国”的法国人,幻想着中国历代王朝都是“三代之治”,打着“三代之治理想国”旗帜,走向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破除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旧道德,把压迫了千年“地上天国”的欺骗,砸的粉碎。 砸烂圣母院,救出真上帝,上帝即自然,自然即理性。 热衷于“以史为鉴”、“追述先贤”的东亚,没办法也不可能说天朝之外还有一个“理想国”。 于是喊着“复古”、“古儒”、“打破程朱、始近孔孟”的口号,高举“三代之治理想国”的复古大旗,艰难地寻找一条往前走的路。 只有先砸碎腐朽教士、地上天国的幻梦,才能真的建出来地上天国、山巅之城;只有先砸碎腐朽士大夫、三代之治的幻梦,才能真的复归三代之治、民本君末。 法国人设想的“砸碎圣母院,救出真上帝”;与大顺这边古儒一派设想的“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其本质并不太一样,但也差不多:圣母也好、程朱也罢,曾经是先进的,而现在成为旧时代苟延残喘的图腾和遮羞布。 而大顺,就卡在“砸碎”这一步上了。 当地上天国已经成为教士压迫腐朽的帮凶时,法国人可以引来外部的中国做工具人。 可当三代之治已经成为腐朽教法化的儒教而非儒学的帮凶时,大顺这边作为天朝,在没烂到不可救药从全面自信到全面自卑的时候,不可能从外面找一个理想国,那又怎么先砸碎呢?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破而后立,方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延其神魄。 其实这条路,不管是“理想国”还是“三代之治”,古希腊先贤和先秦诸子们都已经尝试过一次。但生产力不达标,两千年前,两边几乎同时失败了。 现在流传到欧洲启蒙者眼中的中国形象,只是先秦诸子的遗魂。却不是真实的、自宋而后的理学教法化后的封建专制的巅峰。 第二六零章 路在何方 就如同后世流传到中国的欧美的形象,只是启蒙时代诸贤的遗魂。 却不是真实的、自垄断帝国主义之后的资本主义魔幻的巅峰。 碎片化的遗魂,不真实的滤镜,浓缩成简单的理性、法制、仁政、民本。 如此诱人。 但对亲身经历过、见识过、触摸到了全部而非碎片遗魂的刘钰来说,大顺什么鸟样他是清楚的。 比烂的话,比此时的英法还是要强点的,但没有看过未来的人才会选择比烂。 法国人借来的先秦诸子遗魂的理想国,不和天主教绑定。 而法国的封建统治却和天主教教士教会绑定,所以这个理想国可以反旧时代的一切,尤其是扭曲成帮凶已然一体的教会。 这套体系和王权、贵族、封建地主绑定在一起。但先秦诸子遗魂的理想国,反对这一切。 大顺书籍里的三代之治,道法墨儒都谈过,但如今绑定教法化的儒学。 就像康不怠说的,编造新理论,很简单,道墨的只言片语就能编出来、碎片再解构即可。 但唯独千余年来一家独大、理论众多的儒,没法编,因为不是碎片,而是一整套体系。这套体系和皇权、地主士大夫绑定在了一起。只言片语、遗魂碎片都是好的,儒家的只言片语离开体系,句句都是经典,句句都有哲理,但扭曲成封建统治的法理体系后,那就变味了。 罗马的伟大,在于罗马死了,死透了。 一样,道、墨、法、农等百家的诱人与美好,也在于它们死了、死透了。 如果还活着,可能也被扭曲成一个鸟样,甚至更反动。 死的比活的有用,但借尸还魂那一套,在大顺这边行不通。 是儒是法是墨是道,哪怕同样是“功利”二字,一眼就能看出内核是哪家门派的。 再怎么改,儒这个正统不能动,所以如今大顺这边几十年破而不立,程朱理学破了,但新的仍旧立不起来。 如果最难的这一步迈不过去,那么大顺很可能……很可能就得重走法国的路——多年之后,外面出现了一个理想国,而天朝已经沦落丢失了自傲,先驱者借着外面的理想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法国式的雷霆暴雨,横扫一切。 这不是不行,但是先决条件里的“沦落丢失了自傲”本身,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 因为哪怕现在,大顺仍有绝对自傲的资本。 嘴上说着外交,但内心还是我天朝尔等皆蛮夷的心态。不管是贸易、顺差、白银存量、人口、手工业发达程度、江南城市等等,皆是如此。 需要多惨才能达成沦落丢失了自傲这个条件?历史上这份天朝的傲气和自信,不是毁于一鸦二鸦,而是毁于甲午,毁于曾经瞧不上的倭国居然也能赢?那天朝的一切真的是完犊子了,打碎了重来吧。 “这条路不能走。” 心里想着惨不忍睹的悲剧,刘钰暗暗告诫自己。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下南洋不是问题,但下南洋之后,很可能会在马六甲搞一口通商。 靠大顺的海商和民间力量,走到马六甲、走到印度,已经是极限了。 这不是什么大顺开海还是禁海的问题,而是欧洲都有垄断公司,有国家的力量在背后,各国都有关税保护。 朝廷哪怕搞一口通商的同时,还鼓励出海贸易,那也没戏。朝廷不下场,民间力量根本打不过垄断公司。 就大顺现在的航海水平,搞几条商船能不能去欧洲?当然能。 但是去了之后,港都靠不了。人家也根本不会允许你靠港。 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就因为你开海鼓励贸易,就让你入港卖货?又不是亲爹,这叫一厢情愿,思维方式和日本那群赌徒差不多。 除非朝廷亲自下场。 但朝廷,或者说皇帝,能走到哪、走到哪一步,这是个问题。 现在皇帝支持下南洋,这当然好,刘钰可以做个大大的忠臣。 当有一天皇帝不想往前走了,成为阻碍了——如果朝廷不下场,哪怕鼓励民间出海,也没卵用,所以只要不拿军队、国库支持,就是阻碍——那就只能把这个阻碍除掉。 可能下一任皇帝仍旧是个扩张派、可能下一任皇帝仍旧会是明君。 但,刘钰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可能”二字上。 一旦可能不是,他要保证能把这个阻碍清除。 扩张是外、变革是内。 内外之间,相辅相成。 内部就打碎旧势力,需要一支不是食利地主士大夫的力量。 这支力量要能打到对抗旧势力的强壮程度,需要市场养活他们,把他们喂大。 内部市场,需要打碎旧势力才能扩大;而打碎旧势力,又需要新势力足够壮大。 这是个死循环,只能从外面找突破口。 所以,内部不成,只能外扩。 日本加南洋,市场看似够大,但相对于大顺的体量、相对于大内部的旧势力强度,还是太小。 不能够喂出来一支足够强大、可以打碎旧势力的力量。 所以还不够,还得更大的外部市场。 而更大的外部市场,就要做好与英法荷葡西全面冲突的准备。东印度公司是垄断公司,人家是交钱拿了垄断权的,又不是大顺海商的亲爹,当然不会因为大顺开海贸易就允许大顺的海商去他们的势力范围卖货。 大顺缺的不是原始积累,数百年的丝绸瓷器贸易,做起步资本的白银已经攒够了。 也不缺人,不用圈地运动,破除人头税之后,一群群的流民去城市谋生计。 缺的是后续的资本积累,也就是市场。以及资本增殖过程中,逐渐养大的、能够毁灭旧时代的新阶级。 整个的难点,就在于“养大”,或者刘钰当初和康不怠说的“护火不灭”。 如果新势力的人,是柴。而启蒙思想,就是火。二者缺一不可。 一旦旧势力想要扑灭这火堆、抽掉薪柴的时候,新势力要能在旧势力反扑的时候打赢。 欧洲那一套没法照抄,那么大顺特色的启蒙运动,该怎么搞?破题点在哪? 康不怠说,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切入点要放在三代之治上,不能搞理性的理想国,只能高举复古大旗,魔改三代之治、魔改儒家大义。 刘钰其实也是这么考虑的,也明白大顺的情况不能照抄法国现在搞得那一套。 可康不怠自己也说极难,根本找不到可以切入的点。 这就让刘钰很糟心。 是这个方向基本是对的,只是自己和康不怠等心腹能力有限,没找到切入点? 还是说……这个方向本来就是错的,所以才找不到切入点? 若是前者,那倒没什么。基础打好,自有强人半圣来注经解决。 可若是后者,麻烦就大了。 刘钰之前一直确信这个方向基本上没错,然而许是今日经历了这些事的缘故,也或许是亲耳听到伏尔泰捧得太高让刘钰心惊的缘由,让他有些动摇和疑虑。 长久的沉默后,康不怠也看出来了刘钰有些不太对劲,小声问道:“公子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说,他山之石未必可以攻玉?” 刘钰眉头难以舒展,摇头道:“不是不对。你也知道大顺自有国情在此,但与各国区别到底在哪,你也只是听我说过,略知一二。哪怕是日本,和本朝都千差万别,至于欧罗巴,差的就更大了。”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只能以史为鉴?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只能以我们自己的史为鉴。用别人的,得就先变成别人的形状。所以到现在没法以史为鉴的时候,就得摸着石头过河,这就难了。” “这一次去欧罗巴,亲眼见见。哪些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哪些是根本没什么用、用了就成刻舟求剑、削足适履的,这也得分清楚。” “这一次去,朝廷那边也派了人。陛下觉得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好的,所以派了一队两只眼睛专门盯着坏的。” “陛下想要兼听则明,这就有些麻烦了。” 说到这,刘钰也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之前做的事,其实和伏尔泰的做法差不多。都是垄断发声渠道,说自己想说的,反正大部分人也没出过国。可能是部分真相,但可不是全部的现实。” “如今本朝已然外交,我一个人垄断外面信息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外面那些让天子觉得可怕的东西,也会一并进来。” “你想着观察西洋诸国日后的大乱,以吸取经验。可是……天子也一样会盯着看啊。” 康不怠安慰道:“公子放心,这事儿啊,没有你想的这么可怕。” “怎么说?” “哈哈哈哈……公子要知道,以德治国,礼法优越而为天朝。那些专门盯着坏处看的,你觉得他们会看什么?” “还不是像倭国的新井白石一样,盯着道德、礼法、习惯去看,怒斥蛮夷之俗,无礼可笑。公子做事,都要深入调查,寻访百姓,公子以为跟着去专门找坏处的人,会和公子一样?公子这是以己度人了。” 说罢,康不怠又笑道:“公子要知道,专门找坏处,稍不注意就变成找优越感了。陛下真若由此心思,该派去的人,当是接受过帝王之学教育的太子,去看看那些可怕的东西。但陛下派通晓礼法的人去,这不是……嘿嘿。” “我敢说,回来之后,多半说的都是诸如【男女杂居一处,不知廉耻】之类的东西。公子真以为他们能做社会调查,看到真正可怕的东西?” “他们根本没学过这一套,怎么可能会看到这些东西?” “公子会的这一套东西,用起来觉得理所当然。可公子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未必别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当初老公爵说公子不读书、不能知己知彼,劝公子把经书读一遍,读的时候忘了之前所学的一切,理解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能理解那些人的脑路。公子不听,所以如今才会忧虑。” 听康不怠说的这么乐观,刘钰嘿然,点点头又摇摇头,半晌才道:“但愿如此吧。” 康不怠却坚定地道:“不是但愿如此,而是就是如此。公子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可以洗去我之前学的,让我深以为然。但我之前学的那些东西,洗不去公子脑子里的东西。” “所以,我能理解的一些事,公子未必能理解。在这一点上,公子还是要信我。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二六一章 制礼 “也许吧。但愿这些人去了欧罗巴,所见一切,便如那些欧洲人此时看到的中国一样。用他们自己所知的那一套,来理解对方。” “之前耶稣会那群人能把陡斯在这翻译成上帝、在日本翻译成大日如来,这是因为浸淫了几十年的功底,可谓知己知彼。若没有几十年的苦功,也确实很难做到能把远方的事理解清楚。” “你说得对,文化的隔阂,可能确实很多事让他们难以理解。” 虽然听起来康不怠有些过于乐观,刘钰考虑着好像这时候除了焦虑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也乐观地去考虑。 文化隔阂是个问题,但有一种依托于经济、阶级的分析方式,是文化隔阂无法影响的。 刘钰担心的就是朝廷里面有高人,会用类似的手段去盯着欧洲的情况,为皇帝找到西方可能威胁到皇权的一些可怕之处。 但怕也没有用,也就只好如此了。 康不怠听到刘钰举大日如来的例子,这时候也不想再让刘钰焦虑,便借着这个话题引到了别处,蓦然笑道:“公子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的话,西洋人听不懂;西洋人的话,咱们也听不懂。” “有时候说话,还真就得像是那些搞出上帝、大日如来的传教士一样。要用他们能理解的话,和他们说清楚一些事。” “比如今日英国船一事,公子还是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讲清楚。这件事是公子故意为之早有图谋?还是事发偶然借势而为?” 刘钰想了想道:“算是事发偶然吧。这时候我还不想挑起事端。但今天在英国人那,事赶事。” “一来那个乔治安森颇为自大,我心中着实厌恶;二来他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就航海钟那事,抽的我的脸生疼,我也算是恼羞成怒吧。” “当然,还就是法国人中途的补刀。牵扯到僭越逾制之意,我也不得不表示表示。” “事已发了,我也只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呗。” 康不怠道:“杀鸡儆猴,只怕他们未必看得懂。他们眼里,还是没弄明白英国人到底错在何处。反倒是觉得本朝行事,全凭个人喜好。” “既说咱们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咱们也听不懂。那就真的要学学那些传教士,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和他们说话。公子不妨借着这件事,给他们讲清楚。” “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做了要受惩罚,以及今日的惩罚到底依照何等规矩。” “比如公子给英国人的罪名,是擅闯天朝领海。” “那么,领海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领海?咱们规定的领海,和西洋人理解的领海,是不是一样大?最好趁着这件事说清楚。而且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说明白了。” “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即便是欲加之罪,那得是罪。罪者,违法也。法者,明令也。” “昔者,赵简子铸刑鼎,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皆明确。” “如今,公子不妨趁着这个机会,以惩戒英国为契机,勒石明令。非给百姓看,而是给那些西洋人看,让他们知晓那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 “此其为内也。” “其为外者,公子不是常说,如今本朝尚无能力做这地球五洋大九州的‘天子’,但亦不能当春秋战国时候的希腊,远在西陲毫无影响力。而是要做五霸,主动走入这大争之世。日后五霸制礼,本朝必要为发起国。” “如今也正是个机会。何谓领海?至少此事,当可明确。亦算是本朝走出五霸制礼的第一步。” “一来此事看似废话,但正因废话,也更容易成为本朝制礼的先河。二来此事也正是今日英国事的缘由,也正好说清楚。” “现在本朝只能说废话,毕竟不是废话的话,也出不了南洋。那就不如从废话开始。” 刘钰点点头,笑道:“仲贤之言,大有见解。不过,何谓领海,这还真不是废话。但你说的也对,本朝现在只能说这种看似是废话实则不是废话的废话。” ………… 傍晚时分,海军那边的人面见了刘钰,告诉刘钰英国那边已经服软,正在拆卸船上的火炮、补给,准备交出一艘巡航舰,作为歉意。 “大人,英国那边说大人只要他们交一艘船,可没说让交大炮和船上的货物。那边让下官来问问大人,这事怎么办?” “就这么办吧。我也不屑要他船上的那点东西,要船就行。” “是。不过,他们挑了艘最破的船,据说前一阵在海上遇了风浪撞了礁石,差点沉了。用木板简单维护的。” “那也无所谓,我只要个船就是了。认错只在态度,不要闹这么僵。你去告诉他们一声,等英国人拆完了船上的东西,就把穿拉到虎门炮台去。” “遵命。” 军官复述了一遍刘钰的命令,确认无误后,便匆匆离开。 刘钰想着康不怠说的话,越发觉得有些道理,于是连夜去了广州,见了见广州节度使和防御使,说了一下大致的打算。 两人对于和西洋人打交道这事,也没太多经验,听到刘钰要把一些事写清楚,两人自是乐意。 免得日后再出什么麻烦,西洋人若能明白,想来也不会主动再惹出这样乱七八糟的事。 也暗自庆幸刘钰今日是在广东,若不然海军那边的性子,只怕直接就和英国人打起来了。倒是自己这边,只要英国人没有靠港、或是贴近炮台,多半也不会管,哪里能因为几十里外的海上傲慢就没事找事? 既是定在了虎门炮台,刘钰又商议了一些事,都算不得大事,两人一并答应下来。 几日间,这个消息就在节度使的安排下,很快在广州传遍了。 约定好的日子一到,闲着的百姓、或是进了秀才的读书人,颇有不少跑到了虎门附近观看。 刘钰主外,节度使主内,同一件事,便有不同的说法。 对内便是天朝威严不可轻触,有犯天威者,必以重罚。 对外则是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衍生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国际法雏形,说清楚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参与定义“领海”的意义,作为大顺日后“五霸制礼”的第一步。 那艘连帆布都被拆下来的破船,在听到另一个版本故事的百姓齐声欢呼中,缓缓被拖拽到了炮台附近。 几艘船已经挂上了绳索,准备趁着涨潮拖到岸上。刘钰不准备击沉了,而是决定放在这里留个纪念,当个勒石的信物,以儆效尤。 虎门炮台正是进出广州的必经之路,放在这里但凡来广州贸易的,都会留下印象。 如今的虎门炮台,此时已经不再是多年前寒酸的虎门炮台。 自从大顺开始建设海军,皇帝确定了海军的可怕在于战略机动性和战役主动权选择权上后,就斥资加固了虎门的炮台。 之所以选在这里,即便不考虑原本的后续的屈辱历史,只看之前已经发生过的,这座炮台也算是见证了中英之间的关系。 崇祯十年,中国官方和英国的第一次冲突,就发生在虎门。当然,论起来商人之间的冲突,可能要更早,英国人当年在东南亚与荷兰有《东南亚共同防御协定》,没少劫前往马尼拉贸易的中国船。 不过崇祯十年的那件事,算是第一次的官方冲突。 既没必要妄自菲薄,也没必要妄自尊大。不管是对当时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明,还是对当时在亚洲实力孱弱的英国,其实双方都没把这件事当个大事。 也就是海盗袭击级别的。 当年的虎门炮台,连个驻守的兵都没有,就有几个游哨。看到英国船后,才把人慢慢运到崇祯六年刚被大明海盗攻破的虎门炮台。 英国抢了点猪,大明丢了点喷砂子的破炮,最后外交手段解决。 英国赔了2800两银子,为了贸易单单是在平户给李旦等海贼的疏通费也有不少,但赔完钱目的达到了,把货卖了;大明允许英国把船上的货卖掉就滚蛋,以后不准来,大明的目的也达到了,保证了自己在珠江口的主权。 几十民丁守卫的炮台,被英国人攻下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觉得大明孱弱不堪,小股海盗四年前都攻下来过,那本来就是个巴掌大点的小海防据点,根本不是一鸦前的正规炮台。 英国则是老毛病了,不经允许私自闯入他国领海,挨打活该。赔了2800两银子也没必要惊呼天朝不可战胜,英国的目的是卖货,最后还是卖了货才走,算是交了靠港费,把货一卖,也知道就自己当时在亚洲的势力还没资格参与对华贸易,买个教训。 那时候对双方都不算事,都没有太在意。 但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候英国没能力在东南亚站稳脚跟,荷兰人在安汶岛屠杀英国人,英国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德川秀忠让英国人撤了长崎之外的商馆,听就听,不听就滚,英国当时也不敢说啥;西班牙抢了英国的货船,也只能跑到日本幕府那边去告状,说西班牙人太坏了;大明告诉他们以后别来了,他们也乖乖的没有再来,直到天翻地覆新朝鼎定。 此日今非昔比,已然能够军舰舰队规模的环球航行……虽然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但比起当年腰板是硬的多。 东印度公司涨了记性,海军的人却耀武扬威的惯了,根本没有东印度公司的记性。 旧病复发,又是没有提前汇报就直入大顺领海,等到了之后才打招呼。 刘钰也正好给现在腰板硬了的英国人涨涨记性。 虽说如今被拖拽过来的船,值钱的、不值钱的、连帆布都拆了,完完全全一个空壳子了。 但要的也就只是一个态度,做给别人看,里面有没有大炮不重要,反正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 现如今英国有航海钟,有沿途的海军基地,一巴掌扇在刘钰的脸上,刘钰除了那贸易吓唬之外,也没有别的反制手段。 真的没能力把军舰开到泰晤士河口,只能适可而止。 毕竟贸易只能吓唬吓唬。 大顺不想关上门当天朝上国,而是想要走出去、想要去欧洲当走私贩子,那就没办法做到“无欲则刚”,制裁贸易也就成了双刃剑,说说罢了。 这要是还关上门当天朝上国,这件事反倒简单了。灭了这支舰队,断绝对英贸易,英国对大顺也无可奈何:就乔治安森这种舰队远航的死亡率,来了也是送菜的。 双刃剑悬在头顶,刘钰也只好尽可能把握好度。 此时跑来看热闹的百姓聚集了数万。 各国商馆的人、以及还没有离开的使节团也都被邀请过来看。 驻扎在这边的海军倾巢而出,虽说数量不算太多,但胜在有一艘足够大、能压制别人的战列舰,足以撑撑场面。 炮台附近,一群倒霉透顶的刚刚被抓的海盗,也被押到了炮台附近。 巨大的绞刑架已经竖起来啦,这些海盗本来也是死罪,但运气不好,从砍头变为了绞刑。 为了不把事情闹得太大以至于不好收拾,英国这边请求不要在那艘杀鸡儆猴的船上悬挂英国国旗。 可以默许大顺这边勒石刻碑的时候,写清楚是这是英国船。 反正英国也不认得中国字,只要不认得,那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但要是悬着英国旗,每年各国进进出出珠江口的船这么多,面子实在是不好看。 而这些运气不好的海盗,则是到时候在破船的桅杆上挂起来。日后风干后,也认不出到底是哪国的,就假装是被抓的英国人。 这倒不是刘钰的主意,而是节度使的主意。 这是糊弄本国百姓的。 刘钰接洽那些外国使节,在另一边,确保百姓听到的内容和刘钰谈的内容,互相之间听不到。 节度使在远处,冲着百姓说了一大堆天朝威严之类的话,把事情魔改成了英人无礼天朝怒击、英夷落荒而逃恳求原谅,大顺不可战胜,吾皇声威远播异域之类。 刘钰则是在另一边,直接和各国使节与商馆的人,讲一些天朝之外的东西,把一些事说清楚。 一个是天朝的做法,一个是中国的做法,两边互不干扰。 第二六二章 领海和内海 “诸位使节,我想说,无论哪一国都不会允许他国战舰未经允许,进入本国领海。” “或许,你们允许。但这里是大顺,天朝说的算,天朝不准。能够遵守,就继续贸易;不能遵守,那就前来打破这个规矩,我等着。” 说完这话,看了周边那些使节们一圈,使节们纷纷点头,心说谁会傻呵呵地来打破这个规矩? 这些使节也能注意到远处大顺百姓的欢呼,他们不知道百姓听到的版本和现实版本并不一样,自是以为大顺百姓情绪激昂,随时可以为领海死战。 又看看海面上大顺凑出来的舰队,心道这些船制定世界的规则,还远远不够。但制定大顺周边海域的规则,绰绰有余。 “荷兰人格劳修斯曾经说过:如果在一部分海面航行的人能被在岸上的人所强迫,那么这一部分海面就是属于这一块土地的。”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想诸位也明白。” “那就是说,大炮射程之内,即为领海。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大炮,只要是能在岸上强迫海上航行的船、并且造成威胁就行。” 说到这,刘钰略微有些无奈。 本想着用火龙出水、神火飞鸦之类的东西,废物利用一下。想着这玩意虽然不可能有准头、苏联人搞火箭推力不够搞那么多发动机最终都完犊子了,这时代的四推力“火箭”的准头,自是不用想。 但询问了一下防御使那边,淘汰下来的旧武器,一问这玩意射程也没法废物利用,打的也没有大炮装满火药调好角度不求准头远。 他也实在不好意思拿着热气器说这玩意儿也是陆地上的,能飞多远就算是“海上航行的人能被在岸上的人所强迫”,就算是领海范围。 只好还是拿出这时候的普遍标准,或者说是各国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我不管你们那边是多远,至少大顺这边,就是领土之外三海里,皆为领海。别的地方我不管,但在这里就得这么办。既入领海,若是军舰,则要降旗,否则将视为入侵。” 之前大顺没有确确实实的搞过外交,现在虽然开始搞外交了,但有些规矩也一直不清不楚。 之前确实也没啥领海的概念,因为不需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需要领海概念吗? 但现在,刘钰借着这个机会,拿这个最容易签署第一份国际法公约的内容来谈,也算是正合适。 想要创造世界秩序,首先得有能力维护。现在并无能力,那就不如拿这种“废话”先说事,以证明大顺正在努力试图作为国际法、国际规则的制定者,力图融入世界,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之前和法国签了诸如救助海员、反海盗之类的协定,也就在大顺这边用用。法国自己都一大堆的私掠船,这个协定只是东亚、东南亚方向的区域协定,算不上“五霸制礼”的第一步,只能算是法国承认了一下大顺在东亚和东南亚的绝对霸权。 如今欧洲既然已经开始考虑领海问题,也不妨说清楚了。 反正英国臭不要脸嘴上说整个英吉利海峡都是英国领海,但其余各国根本不认,最起码法国肯定不认。这是个极好的切入点。 还在等待季风的各国使节心想在京城的时候,可没谈太多这个事。 但现在英国人越了线,终于要公开这种实质性的问题,各国使节反倒是松了口气。 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过于神秘,也有一些他们实在无法理解的规矩,以及他们根本不能明白的思维方式。 很多事情不说清楚,很容易就出现无解。 这一次京城之行,只是在大体局面上确定了与各国的交往,但在一些明面规矩上还未说清楚。 在舰队的威压下,刘钰说的也算是各国此时的潜规则,只是没有形成约束性的国际法——法律得靠暴力机关维护,现在各国马上就要把脑浆子打出来了,自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天朝来维系法律,构建世界秩序。 不过单就三海里的这个说法,众人也都接受。但刘钰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是三海里,日后可能还会变化。” “我并没有用热气球飞多远来做天朝的领海范围,因为热气球能从法国的加莱,飞到英国的坎特伯雷,天朝不想搞一个不可能实行的国际法,毫无意义。” “天朝热爱和平,渴望规矩。你们可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征伐日本,因为这是天朝内部的事,而征伐的原因就是为了确保秩序个规矩。” “所以,我真诚地希望,将来各国和平的自由贸易,互通有无,促进商业繁荣,也能让欧洲的百姓用上最好的瓷器丝绸、让天朝的百姓喝上最好的咖啡。” “故而,今天在这里,既是定下天朝的外交底线,也是希望各国日后能够一同签署一个国际法,能够约束各国的行为。” 此时讲这个,纯属在拿道德制高点。 刘钰满脑子都是要把奥王继承战争和后续的七年战争,打成第一次世界大战。 毕竟就算历史上从欧洲打到亚洲、美洲、非洲,但如今大顺没有参与的战争没资格叫世界大战。 这时候却一脸正气地在谈和平,他自己都想笑。 可这些使节并不清楚,反倒是有些也点点头,认可刘钰的说法。 这话放在欧洲就是放屁,因为大顺的军舰还没有资格在大西洋维系他参与制定的世界秩序。 但在东亚和东南亚,大顺还是有资格说句话的。 只是,对刘钰嘴里的“自由贸易”,各国使节实在是不太感冒。 当年喊自由贸易喊的最凶的,是荷兰。因为那时候荷兰是光脚的,西葡是穿鞋的,教皇一条子午线一划,荷兰也没有拿到东南亚,那时候还没转型玩金融和放贷,自己的手工业亦算发达,当然是哭着喊着自由贸易。 但如今光脚的成了穿鞋的,荷兰也有了东南亚,连当初喊的最凶的,听到自由贸易四个字,也沉默不语。 均想,你们中国倒是可以自由贸易,反正我们的货在你们这根本卖不出去。但我们是不可能自由贸易的,除非你们交出茶叶、大黄的种植技术;瓷器丝绸的生产方法。 不过通过这些话,似乎也能看出,大顺是想和平地做买卖,并没有琢磨着开战。终究和平和自由贸易,都只是渴望,而不是一种要求。 欧洲使节这时候也只能捧一句道:“贵国当然是热爱和平的,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也一直认为,并且在京城也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我们各国均把贵国征伐日本,看成是天朝内政,并不认为这是对外战争。” “侯爵大人希望制定国际法的想法,我们一定会转达给我们的君主或者议会,我们也希望侯爵大人此次前往欧罗巴,能够谈成更多细则。” 刘钰点头道:“这些细则当然还有很多,但今天的事,终究还是天朝规矩和领海问题。既然你们同意了领海问题,那么还有三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其一,本朝禁绝天主教的原因,就是因为民无二主,天朝有天子,就不能有教皇。那么,教皇画的所谓子午线,天朝是不会承认的。实质上本就不承认,但话必须要说清楚,教皇连英荷都管不到,更没资格来管天朝的事。” “其二,自对马岛以东、日本以北,至虾夷群岛而到勘察加,此谓之鲸海,为天朝内海。为避免藩属之冲突,引起外交事件,内海之内非得允许,各国不得通行。” “其三,天朝领海之范围,我已命人绘图。其中自然包括朝贡国领海。日本、朝鲜、琉球、越南,此四国者,向为屏藩,自在其中。” “诸位离开天朝之前,这件事必须要明确。如果有什么意见,现在就提出来。” 几位使节只看了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人,心想这些地方反正我们也没有贸易机会。勘察加那边是俄国的,但俄国人和大顺的事,我们又何必管? 荷兰人则松了口气,心想公司已经撤出日本了,只要你们不说但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是你们的领土就好,这当然都是可以答应了。 “我们均无意见。”连荷兰人自己都没意见,其余人就更没意见了,可能会有意见的俄国人,又不在这里,再说海上的事,也没人会在乎俄国的意见。 “既对此无意见,那么对于我惩罚英国军舰的事,你们是否也无意见呢?这是本国内政,本不需征求你们的意见。但天朝向来讲究以理服人,道理还是要说清楚的。总之,日后就按此处理,你们只要在天朝的领土、内海和领海内,遵守天朝的法律,天朝也不会做出任何违背约定的事。但若违反,那么必是要报复的。” “考虑到英国为初犯,略施惩戒而已。日后再有违法者,那就直接击沉、断绝贸易,并且考虑开战。” 怎么规定领海,那是需要各国一致认可的。 但闯入领海怎么办,那是各国内政。 这两者,各国使节也都分的很清楚,对此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连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内,都至少在嘴上表示了绝对没有意见。 不论如何,断绝贸易这一点,实在可怕。 英国知道自己是撞在枪口上了,这是被当成了吓唬猴子的鸡,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之前就因为态度不够“恭顺”,就被刘钰恶心了一把。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的本事,众人也算是见识过了。 谁的后院还没有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惹毛了大顺,确实没办法在大西洋开战,但背后当搅屎棍送钱送枪,就会让各国苦不堪言。 领海的概念,反正也算是各国都能接受的定义,既然大顺这边主动做出外交的态度,那也正好就定下来。 至于鲸海是内海……本来内海是个地理学概念,大顺这边要搞成政治概念,但事不关己,也就这么同意了。 第二六三章 预判了你的预判 这些事说清楚后,一声炮响,早已经等待在岸上的民夫,趁着海潮将那艘战舰拖到了岸上。 几根铁链将这艘船的四周围上,倒霉的海盗被吊死后,挂在了破旧的桅杆上。 破船附近,几块巨大的碑文立了起来。 汉文和外文的字数差不多,但内容却完全不同。 同一件事,写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人,看着这艘被杀鸡儆猴的船,暗暗侥幸。 从刘钰允许不挂英国旗这件事来看,英国人看来,刘钰似乎也面临朝廷的压力,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可这件事在其余那些不知情的国家看来,多半还是幸灾乐祸地觉得英国要倒霉了。 东方的贸易,需要看东方大国的态度。 日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虽然名义上是反对天主教,可英国照样不能进去;科尔贝尔的时代,他想要把法国的新教徒组织一支贸易公司专门对日贸易,绕开法国是天主教国家的限制,可依旧失败。 当一个国家对贸易并不是太在意的时候,是否能够贸易,的确要看皇帝的恩赐。 虽然他们嘴上为了祖国的尊严,不同意“恩赐”这个说法。但内心也明白,嘴上的不认可只是找个面子而已。 现如今立了碑文,总算是知道哪些是不能触碰的底线,对各国都有好处。 免得稍不注意,又触碰到了大顺的底线,以至于贸易都没得做。 被强拉来参观的乔治安森,目光扫过那些幸灾乐祸的法国人、荷兰人,盯着刘钰,心中的怒气已经积累到了临界点。 可想着东印度公司的警告,即便怒气爆棚,也只能把怒气压在心底。 他捏了捏拳头,当刘钰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又赶忙把拳头松开,在脸上挤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认错般的神情。 远处大顺百姓的欢呼让他的头有些眩晕,听到百姓振奋的呼号,历史上鼓吹对华开战的乔治安森,再度握紧拳头的时候,终究放下了对华开战的想法。 仰头看了看那几个被吊死在桅杆上的倒霉鬼,乔治安森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 等到这场数万人参与的戏剧终于结束的时候,乔治安森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匆匆跳上小船,逃离这里,只想着快速完成补给,离开这个让他感受到侮辱的鬼地方。 而东印度公司的法扎克莱,则在这场数万人参与的戏剧结束后,给刘钰送去了东印度公司的礼物。 更准确的说法,倒不如说是一张礼单。 礼单上,写着一对狮子、一对长颈鹿,已经一些奇怪的、大顺没有的动物。 暂时没到,但一年后会送来。 当年葡萄牙人为了贸易和讨好大顺,委托莫桑比克贸易站,在非洲抓了狮子。 这礼物不值钱,非洲的狮子此时一大堆,去找莫桑比克的酋长们谈谈,可能还不如一门炮值钱。 但礼物不在于贵不贵,而在于送的对不对。 这一对狮子送到宫廷之后,当时的皇帝龙颜大悦,对遣使献礼的“西洋国主阿丰素”颇为赞许,认为其识大体。 阿丰素,就是阿方索六世,就是那个身体有点“小”缺陷、他的法国老婆跑到修道院要求离婚并公开了这个“小”缺陷、弟弟趁机政变为王并娶了嫂子的倒霉鬼。 阿丰素、阿方索,只是翻译问题。中国这边对几世、几世这样的称呼也不陌生,毕竟两千年前就有位琢磨着一世二世乃至万世的,只要展开了外交,还是很容易弄清楚欧洲各国王室情况。 这件事算是比较成功的一次送礼事件,借着这次送礼,跟着张献忠混过的传教士利类思还写了《狮子说》,还借着这次送礼写了荷兰在台湾屠杀三十万华人的悼文,差一点就把新教国家排除到对华贸易份额之外。 对中国情况颇多了解的法扎克莱自是知道这件事,因为毕竟当年在传教士的吹风下,也差点丢了和大顺贸易的机会 更知道中国的事,还是得看皇帝的态度。 就刘钰这么排外、对新教毫无好感的人,不也只能是似乎出于宫廷的压力不能把事做的太绝吗? 借刘钰的手,投皇帝之所好,送些“奇珍异兽、祥瑞西来”。 既可以精准的拍皇帝马屁,又能让这份功劳让刘钰领着,另外还特别省钱。 当真是一举三得,亦算是基本把中国的一些情况摸透了。 给皇帝送礼,皇帝啥没见过?哪怕精巧的天文仪器,传教士也送了一堆,倒还真不如送点野生动物祥瑞。 刘钰看完这份礼单,心道这个法扎克莱倒算是个中国通了,至少达到了澳门葡萄牙人的水平,知道送这玩意儿? 反正不管是狮子还是长颈鹿,那都不是人臣能养的。献给皇帝,也正是人臣之功。 刘钰便笑道:“法扎克莱先生算是得中国朝廷之三味了。这礼单我就先收下了。” “那就多谢侯爵大人了。还请侯爵大人一定多多美言几句,这一次的事,实出偶然。乔治安森自来不曾来天朝,不知天朝规矩。亦是在那些小国耀武扬威惯了,天朝向称我等蛮夷,虽不好听,可在外也确实以力压人。你们有句古话,叫夜郎国的人不知道天朝之大,乔治安森就是这样的人。此次实在是意外。” 法扎克莱一边陪着笑,一边自贬自己的身份。 自降身份根本不算什么,荷兰人为了能在日本贸易还编造过荷兰人焚烧圣母的故事;天主教长女法兰西为了对日贸易,还决定用一批被迫害的新教徒组织对日贸易公司哩。 法扎克莱心道只是在这种私下场合自贬为蛮夷,算得了什么,如今打又打不过,竞争压力又大。 西欧对华有贸易的自是要先内卷起来,卷出冠军才是。当年奥斯坦德公司卷到茶叶卖出了百年来的史上最低价,荷英各国的东印度公司赔钱补贴,让老百姓喝上最便宜的茶叶,看谁烧钱烧的赢。都卷到这种程度了,卷一句私下场合的自认蛮夷当然算不得什么。 看到刘钰收起了礼单,法扎克莱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又道:“伦敦东印度公司绝对是最遵守天朝法令的公司。天朝早就下了禁止鸦片的法令,荷兰人还是悄悄携带。而本公司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下发了明确的禁令,禁止任何船员携带天朝所不允许的货物入境。” 说着,掏出一张几年前公司抄发的注意事项,上面已经用笔描出了禁止携带鸦片的事项。 刘钰扫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法扎克莱忙问道:“大人何故发笑?” 刘钰心道我只笑你英国东印度公司原来也曾这么听话,但嘴上又不好说,只道:“我单笑那荷兰小国,不知深浅。不过,说起来,你们英国也算是运气好。要是当年没和荷兰闹掰,而是跟着荷兰一起打台湾、抢舟山,只怕新教国家再难与天朝贸易了。” 法扎克莱忙道:“大人说的是。但荷兰国自来不讲信誉,唯利是图。这鸦片一物,最是害人。日后若荷兰久居南洋,实非天朝之福。” 这话出自一个英国东印度公司高级员工、对华贸易负责人之口,也算是让刘钰大开眼界。 不过他知道巴达维亚那边的人和法扎克莱联系过,法扎克莱这么说,无非是在给自己提前打个预防针。 刘钰心道你这么说,极好。 但面上却皱了皱眉道:“商人言利,毫无道德。若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必会冒着上绞刑架的风险去做。荷兰人自是混蛋,但换了别人,似也难说。” 法扎克莱拍手赞道:“大人所言极是!这便是垄断贸易的好处。” “若是自由贸易,商人无法约束,当然为了求利什么都做得出来。但若垄断,那边可以管控。” “伦敦东印度公司的管控,绝对是一流的。而荷兰人,默许船员携带私货、默许船员在公司的船上带自己的货,损公肥私,荷兰人即便有东印度公司,却也依旧无法杜绝走私之类的行径。” 刘钰装作考虑了一下,沉吟道:“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垄断也有垄断的坏处。当年葡萄牙人占着澳门,垄断贸易,这谎言连篇不说,也时常操控物价。本朝并不希望任何一家对本朝贸易达成垄断。” “这南洋,本朝并不希望清一色,而是希望十三幺。如你所言,一家卖鸦片,自要禁了这一家,互相竞争内卷,才能确保都遵守天朝法令。” 明知道法扎克莱是在给自己打关于南洋的预防针,刘钰也就顺着法扎克莱的话往下说。 预防针一共两剂,这是很明显的。 一个是英西开战,英国有意蚕食一下西班牙在南洋的势力。 再一个,就是法扎克莱知道大顺朝廷不喜欢华人海外立国、但悄悄与巴达维亚华人起义军合作的事终究纸里包不住火,担心荷兰这个狗娘养的又像当年查理二世结婚一事一样,在日本跑去江户告状。 刘钰也早就盘算了英国的实力,现在印度还没站稳,法国如今看着势力庞大,可能英国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克莱武这样的神迹。 对东南亚,英国此时也根本生不出独占的想法。这种想法已经不是异想天开了,在此时纯粹是痴人说梦。 那么英国人的设想,也就是东南亚打破荷兰一家独大的局面,接手一下西班牙的势力,从而打破荷兰的垄断。 刘钰预判了东印度公司的预判,说起话来自是游刃有余。 第二六四章 英国是讲法律的 若英国东印度公司有独霸东南亚的野心,刘钰便会说“荷兰不好、英国好。荷兰会偷偷卖鸦片、英国不会。而西葡又是天主教,所以可以默许英国独霸东南亚”。 但现在英国既没有实力,自然便说希望荷兰在东南亚搞清一色的局面,搞成乱七八糟什么牌色都有的十三幺。 也好让英国安心搞事。 法扎克莱果然大喜,连声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的确,这件事牵扯到天朝的对外贸易,也牵扯到大人说的贵金属发行稳定严防通货紧缩之大政。确实最好还是各家竞争的状态。不过,总归现在南洋荷兰人一家独大,确非好事。” 刘钰点点头,似乎对法扎克莱有了些信任,竟然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并询问了一下是要茶还是咖啡。 不多时,随从上了茶,法扎克莱以前可是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莫说这是个侯爵,就是在广东节度使面前,也就前辈之前为广东节度使搞送入宫廷的玻璃时,才算是混了杯茶喝。 如今自己又混了一杯茶喝,至少看起来刘钰对于乔治安森的气,已经消了。 喝了两口上等的茶汤,正欲赞美,刘钰坐下道:“此话只在你我之间,也勿外传。天朝之所以允许英国舰队在港口泊靠,其真正的原因,还是西班牙无用了。” “我是个很现实的人。” “昔年西班牙有金银矿,以至于前明天子误以为吕宋有金山银山,生出夺占之意。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本国着实缺乏金银矿,而又以银为本位货币,实在不可不防。” “但如今西班牙已经衰落,金银不曾多见不说,还在墨西哥养蚕缫丝,也买不了多少茶叶,对瓷器买的也少。加之又有屠杀吕宋华人之前科,又对传教颇为狂人,是故朝廷焉不知允尔等停靠就是在拉偏架?” “若是百年前,天朝金银入口之半源于西班牙之吕宋,无论如何也是不准你们惊扰的。” “无用,则弃之。本来此事中英两国当合作无间,无需说破,谁曾想这乔治安森狂妄自大,惹出许多事端。得亏是我,若是换了别人,你不妨想想,会是何等后果?” 法扎克莱连连称是,心里也安稳了。 刘钰句句谈的都是利益,这反倒让法扎克莱更加安心,确信大顺不会对东南亚产生什么想法,也会默许他们资助反荷起义者的事,至少不会因此指责。 因为刘钰代表的是大顺朝廷内讲利益、讲实利的一派。而那些不讲利益、不讲实利的一派,本身对东南亚也没有兴趣。 既然连讲利益的一派,都是这样的想法,那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关键刘钰讲的句句在理,让法扎克莱确实没办法怀疑。 的确,若是西班牙如今和大顺保持着明朝时候的金银输入量,大顺绝对不会允许吕宋乱;更不会允许一个明朝时候卖呢绒都卖不过荷兰、被荷兰的手工业挤出日本市场的英国,占据吕宋。 而大顺不想沾惹东南亚的原因,也是因为需要欧洲各国的贸易额带来的大量贵金属,防止国内通货紧缩。 这两点糅合在一起,大顺的所作所为,顿时便通透了,当真让法扎克莱有一种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之感。 刘钰又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哎叹一声道:“其实,我对英国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其实我是个很现实的人,现实到我认为西班牙如今衰落缺乏金银也不买本朝的货,就巴不得换个人占着吕宋。” “对英国,也是一样。英国有广袤的殖民地,有北美的十三州,这都是巨量的市场。” “可是呢?英国的茶叶、棉布的进口数量,居然不如丹麦。我问了半天,也没发现丹麦的人口有多少、殖民地有多大啊。”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英国要是能扩大茶叶、丝绸、棉布和瓷器的进口,达到千万两级别的规模,中英友好,那简直是牢不可破。可惜……” 说着,不由摇摇头。 这番话,几乎是让刘钰印象深刻的人教版初中历史教科书关于二鸦根源的那段小字的翻版。 【从《南京条约》签订到1855年十多年间,英国对华工业品贸易始终在200万英镑左右徘徊。英国商人惊奇地发现,拥有3.6亿人的中国,1853年人均消费英国棉纺织品的价值只有0.75便士;而仅有14600人的洪都拉斯,却人均消费英国棉纺织品934.5便士,恰好是中国的1246倍】 当时上学的时候不明白这句话的本质,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太明白了。 哪怕顶着蒸汽机和手工业的代差,英国在一鸦之后,鸦片之外的贸易依旧拉胯。 如今更是恨不得英国现在就废除【禁穿纯棉布法令】、废除高额茶叶进口关税、废除《航海条例》。 偌大的英国,加上广袤的殖民地,买的茶叶和瓷器,居然不如后世中国都没啥印象的丹麦东印度公司多。 这话立刻引起了法扎克莱的共鸣,如同见到了知己一般,也跟着叹了口气。 不是公司不想多买,而是公司得交税啊。 难道公司想让茶叶利润都让走私贩子拿了吗?可是没办法不是? 交了税的正规茶,和避税的走私茶,都是一样的茶,走私的便宜,当然喝走私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法扎克莱甚至深切地理解了刘钰为什么要撮合与瑞典的合作。 想想也能理解,若是英国放开茶叶高关税,茶、丝、瓷的关税削减,放弃对本国纺织业的保护,不但东印度公司挣飞了,大顺这边也不会费劲吧啦地跑那么远去卖茶叶。 英国要是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若是能让贸易品有无可比拟的竞争力,指定也像大顺此时一样,高喊自由贸易、降低关税,也懒得去搞什么航海,坐在家里数钱就是了。 果然,刘钰补了一句道:“其实与瑞典的合作,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你们要是放开关税、降到天朝的海关税率水准,我坐在家里种茶叶、搓绸布、捏瓷器就行,何必跑那么远啊?” “所以说,你们英国政府,得对天朝主动去往欧洲贸易,负很大的一部分责任啊。” 法扎克莱无可奈何,只好点头道:“侯爵大人,我们也是有苦衷的。我们不像天朝这般富庶,只能保护本国脆弱的手工业。” “东印度公司只是一家公司,在国内虽然有影响力,但终究还有本土的手工业作坊主、庄园主抗衡。” “如果东印度公司说的算,自然是希望废除英国的手工业,所有的货物都靠进口,这样利润极高。但终究不是。” 刘钰当然可以理解买办心态,但他还有个不了解的事,需要问清楚,以备将来的走私。 “关于贵公司,有件事我有所不知,还请解惑。” “大人请讲。” “贵公司的垄断权,是从好望角以东吧?” “是的。” “那么,我们和瑞典合作,如果将茶叶运到欧洲去卖。英国商人买了我们的茶叶,到北美的时候,也交税,这也算走私吗?” 法扎克莱一听这个,赶忙道:“算的,算的!大人。北美的走私贩子,之所以是走私贩子,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缴纳关税。而是因为他们违反了《航海条例》。” “英国有两种走私贩子,一种是您认为的、避开关税不缴纳的,这是习惯思维、或者说公认的走私贩子。” “还有一种,是英国特色的走私贩子。是人为法规定的。《航海条例》规定,任何输入殖民地的他国加工的工业品,都必须要经过伦敦的转口,否则视为走私。” “我们英国是讲法律的。” “茶叶虽然是树叶,但不像是棉花等只需要采集即可。而是需要人工炒制、发酵,1689年,议会认定,茶叶不是原材料农作物,而是属于他国工业品的范畴。” “所以,依照法令,茶叶必须要在‘london tea auction’,伦敦的茶叶交易所拍卖之后,才能运往各个殖民地。而同时,作为他国工业品而非农产品,需要交纳高额的关税。” “故而,即便他们在殖民地的海关缴纳了关税,依旧算作走私贩子。这个走私贩子,是人为定义的、反习惯认知的走私贩子。” “不是因为他们没缴税,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航海条例》。请您一定不要考虑这种事,这件事是没有法律漏洞的。” “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侯爵大人。也希望侯爵大人想清楚,不要做无谓的投资。” 担心刘钰真的要和瑞典合作大搞走私买卖,法扎克莱赶忙说清楚我大英自有国情在此,你说理解的走私贩子和我们认定的走私贩子,不是一回事。 听到法扎克莱有好消息,刘钰也很好奇,问道:“有什么好消息?” “是这样的。因为英西开战、以及欧洲政局尤其是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的不可控因素,议会正缺钱。所以,议会已经同意,将本公司的垄断权,延续到四十年后,即1780年。当然,不是无偿的。”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弹银币的手势道:“公司要以2.5%的年息,贷款给政府100万英镑。而政府只需要偿还利息,不需要偿还本金。公司已经决定,为政府提供130万英镑的贷款,仍旧是2.5%的利息。但代价,是议会通过法案,将茶叶从‘他国工业品’的目录中,转移到‘农产品’上。” “您知道的,我们英国是讲法律的。” “只要把茶叶从‘他国工业品’变为‘农产品’,将不再受制于工商业保护条例的工业品高关税政策。” 说完,笑道:“这对您的祖国、对富庶的天朝,当然是有好处的。茶的关税降低,那么茶的销售量会剧增,而对贵国来说,会因为茶叶需求量剧增,导致供不应求,从而提升茶叶的价格。这对贵国的茶农有好处。” “同样的,大量的出口,也为贵国的国库带来了增长的关税,这对贵国的政府也有好处。” “而您,原本可能会投资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茶叶业务。但我确信,一旦议会通过公司的要求,瑞典的茶叶销量会锐减……因为您也可以猜到,一百万人口的瑞典,除非用茶叶烤面包,否则不可能消费掉那么多茶叶的,显而易见,那些茶叶大多都到了走私贩子手里。” “而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您,您就可以避开这个必然亏损的投资。” “对贵国的农民、商人、政府关税,以及您自己,都是好事。所以我才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第二六五章 金钱操控舆论 茶叶到底是农产品,还是工业品,此时不是一个科学分类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法律问题。 法律,是统治阶层意志的体现,东印度公司是不是英国的统治阶层?这是显而易见的。 英国不是没认识到“尾大不掉”的坏处,但是没办法,缺钱。 一些眼馋东印度公司垄断、自己分不到一杯羹的英国人也试图反对过,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四十多年前,英国反东印度公司垄断一派的统治阶层们,也搞过一个平行的东印度公司。 但有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平行的东印度公司成立当天,旧东印度公司直接砸钱,让公司下属的持股人砸下了100万两白银的股份,到头来不得不重组合并。 刘钰当然明白“英国是讲法律的”是什么意思,之前馒头去瑞典的时候和那些走私贩子谈过。 法律规定禁止穿纯棉制品,但是兰开夏那边的纺织业发展起来后,允许混纺棉制品。 所以走私贩子说,只要大顺这边拿出来“非纯棉的混纺织物”,他们就有渠道卖到英国。 如今法扎克莱又说到了法律问题,刘钰考虑了一下,确实有些担心日后卖茶叶的事。 英国的情况,真的是一言难尽,舆论管制和议会制度下,有钱真的可以鬼推磨。 之前因为咖啡的兴起,严重打击了英国本土的酿酒行业。 因为之前男人更喜欢喝酒,未必是烈酒,可能是清淡的麦芽酒之类。而咖啡的传入,使得把持酿酒行业的旧贵族的利益受到的影响。 于是挑唆舆论,提供资金,鼓动了伦敦的女性,于1673年给议会上了一封《筹议严禁咖啡章程摺》: 原本我等夫君喜好喝酒,孔武有力。如今开始喝咖啡,一个个都像法国男人一样成了娘娘腔。咖啡把我等的夫君变成了纤细的咖啡树,就像小云雀频频振翅,沙沙作响,却无力维系持久,才冲撞几回,就疲软地趴在我们面前。除了鼻涕,全身无一处温润;除了关节,没有一处坚硬;除了耳朵,没有一处挺立。 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大英几无可以传代之男、可以久战之丁,必将亡国灭种。 甚至【把男人搞成像是咖啡树成长的沙漠一样贫乏,人类都可能因此而绝种】! 有酿酒行业的旧贵族、地主们在背后给钱、挑唆,再加上英国的《知识税》、报业管制等因素,导致咖啡馆成为买不起报纸、交流不合法小报、谈论政治、大谈国事的地方,国王深恨之。 再加上英国国王得位不正,被不少人视为“汉诺威蛮夷”、非英国正统,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说,这种大谈国事的咖啡馆,自然成了严重打击的对象。 连英国引以为傲的戏剧都查封的该行写小说去了,大谈国事的咖啡馆自是颇受文字狱之关注。 而英国东印度公司则趁机冲上,用红茶代替了咖啡。 其一,茶传入英国,是查理二世娶葡萄牙公主时,从王后那兴起的,国王也喝,你敢说喝茶也能把人喝成娘娘腔、软趴趴吗? 其二,法国人不爱喝茶,爱喝咖啡。所以法国人才娘娘腔。喝茶可以治娘娘腔,而且还能有那种效果,保证你们的夫君可以适用某巴斯克公国当年的法令——夫君每夜赐福妻子不得超过9次,免得累坏娇妻! 其三,配上中国的瓷器、茶具,使得茶很符合伦敦女性的审美,毕竟王后喜欢的一定高端。比起烟雾缭绕,大谈政治、历史、地理、股票、哲学、战争的咖啡馆气氛,东方神秘神韵风格典雅的茶,更容易被女性接受——主要是贵。 反正都是喝嗜好品,是去喝被女人觉得喝那种黑乎乎、会影响哪方面能力、像法国人一样娘娘腔的咖啡;还是喝被宣传为可以一夜超过9次可能累坏娇妻的茶? 其四,酿酒的土鳖地主们,敢和本公司比谁的钱多吗?砸钱搞舆论,你们也配? 其实原本是配的,但英葡之间签订了《梅休因条约》,英国纺织业和东印度公司配合,打败了英国酿酒业。 依照条约,葡萄牙减少英国纺织品关税、英国降低葡萄牙酒品关税,想让葡萄牙进口呢绒,你总得让出点对等的关税减免。怎么说葡萄牙也不是列强无不怀念的大清,面上也得过得去。 东印度公司股东、与英国的羊毛纺织业大佬,实在是英国统治阶级中的统治阶级,两大势力对付一个酿酒业行会,焉有不胜之理? 有此之前鉴。 再加上之前詹金斯耳朵事件:商人团体资助爱国者党,煽动民意对西班牙开战一事,这里面都有金钱对舆论的操控、对议会政策的影响。 伏尔泰的那句“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不是瞎说的。 真要是发动金钱的力量,造动舆论,用给政府借贷为代价,降低了茶叶进口税,还真有可能!那中瑞合作可就少了一笔收入。 不过想着此时东印度公司虽然强势,但还没有拿下印度,三五十万英镑就想废除重要的一项关税,虽有可能,但阻力应该也会不小。 再说了,眼瞅着世界大战就要开打,英国会在这个时候,招惹那些北美的走私贩子? 考虑到这也算是法扎克莱在向自己示好,此事虽关乎到中瑞合作走私的成果,却不好在这时候提及,刘钰也只好假意道谢。 “这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这个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卖茶叶的泽兰省商会定会股价大跌。这个消息至少价值几十万英镑。我会慎重考虑的。感谢你的消息。” 法扎克莱忙道:“这个消息告诉大人,也正是证明本公司的诚意。我们对华贸易的决心是不会变的,任何阻碍对华贸易的、包括军方的人,我们都会清除。还请大人万万不要把前几日的事,放在心上,那就只是个意外。” “嗯……” 刘钰慢悠悠地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字,略微点了下头,心里其实对东印度公司的话,还是很相信的。 东印度公司,是一个“相当识时务”的公司。属于那种弱的时候绝对听话、强的时候露出獠牙的野兽。 历史上,满清的雍正七年、十年,连续两次下发了禁烟令,禁止鸦片馆和鸦片贸易。 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水平,很听话的在内部出台了规定,严禁东印度公司的船,携带鸦片。 一直到克莱武拿下孟加拉,东印度公司完完全全垄断了孟加拉的鸦片生产时,依旧遵守着雍正十年的禁烟令,所有鸦片要在加尔各答的拍卖市场卖给二道贩子,而不是公司的船去运——这样被抓之后,就和东印度公司没有直接关系了:哎呀,我不知道这些二道贩子是往中国运的呀!反正公司的船是干净的,公司也管不到那些二道贩子啊。 但伴随着英国站稳了印度、拿下了东南亚、战胜了拿破仑,天朝之势已成,工业革命完成,而满清的统治已经到了末期,腐朽已然纸老虎,东印度公司立刻露出了獠牙,将当初的规定一撕,亲自下场搞鸦片走私。 故而刘钰对东印度公司还是相当看好的:识时务的公司说的话,是否可信,在于大顺有多少条船、多少大炮和军队,以及牵扯多少利益。 现在大顺有几艘战列舰能在领海游弋,所以东印度公司老实的很。 法扎克莱说东印度公司会扫清任何阻碍对华贸易的障碍、包括军方的人,这也是可信的。 不过这种可信,意义并不是很大。只要大顺不想在马六甲关上门继续当天朝,两边的矛盾就不可调和。 此时英国人这么说,无非也就是法扎克莱是半个中国通,明白大顺的体制之下,一个受重用的勋贵在皇帝面前随便一句话,就会影响到几百万两的贸易额,实在担心乔治安森的傲慢惹恼了刘钰而已。 这时候把“东印度公司给议会贷款”的内部消息一说,也算是卖个好,希望刘钰能够看到他们的真心诚意。 看到刘钰点了点头,法扎克莱的心总算是彻底安稳下来。 趁着刘钰心情似乎不错、似乎有些信任的机会,法扎克莱知道今日的试探关键还是在南洋方向。 中瑞合作,虽然会损害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但这件事已经无法避免。 只能尽可能说服刘钰,用理性的经济利益劝劝刘钰:这里面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和瑞典走私卖茶叶,是没有前途的。 至于能不能说的动,那就听天由命了。 英国此时也只能去打击一下茶叶走私贩子,也确实不敢名刀明抢地劫中瑞合作的商船。 再说此事终究还是要看议会能否通过改茶叶为农产品的法令,若是议会无法通过,走私是不可能禁绝的。 他作为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负责人,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如今力也尽了,刘钰也表达了感谢,似乎也有了几分信任,法扎克莱趁机问道:“侯爵大人这一次前往南洋,宣慰天朝化外之民,不知是否会往吕宋去?” 刘钰如何不知法扎克莱这是在试探他对南洋局势的态度,但却故作不知,笑道:“你们想要狐假虎威?那便不要想了。” “虽说朝廷禁教,西班牙如今也非过去金银满地输入天朝的时候,但终究……这是你们欧洲人的事,朝廷不会管的。若有本事,你们便拿了吕宋;若无本事,朝廷也不会因为你们就和西班牙闹将起来。这里面毕竟还有一个法国的面子在里面。” “至于说巴达维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件事,终究是荷兰国先提出的照会,希望让巴达维亚的华人都遣返福建。” “此事,弄得朝廷很被动。” “若是同意,无地安置,又将如何?” “若不同意,倒显得朝廷无情,非仁义之政。至于说吕宋的华人……嘿,站在朝廷的角度,多半也是希望你们英国拿下吕宋的。至少,你们英国东印度公司不卖鸦片、不传信仰、不杀人、不放火,对吧?” 第二六六章 上党归赵之旧事 说假话说多了,已经到了自己都信的地步,说起假话当真是张口就来。 此时不是后世,此时民心之民,非后世之民。 就是否允许巴达维亚华人回福建这事,朝廷根本不在乎什么仁义无情之类,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舆论掌握在那些结社的儒林手中,他们现在正忙着反对朝廷改变税收政策,对于海外扩张并无太大兴趣。 打仗要花钱,凭什么花他们的钱,去谋南洋的利益?有打仗的钱,蠲免钱粮、行之仁政,不好吗? 哪怕是和出口贸易息息相关的江南地区的地主,对海外扩张也无兴趣:蹲在家里,就有人把银子送来,为那些不服王化的化外之民去打仗,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但到了刘钰嘴里,好像是这皇帝是民选出来的一般,还要考虑民族主义的情绪。 法扎克莱只是半个中国通,就像是刚学外语的人一样,还是要把语言单词先翻译成自己的语言再去理解。他对中国的事看似懂不少,实则也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仍旧是用英国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的问题。 刘钰的假话很有水平,说的严丝合缝,整件事完完全全地站在朝廷的角度去分析利益,法扎克莱心想确实如此,荷兰人这一招反踢球的手段果然高明。 从刘钰的话里,分析了一下大顺朝廷对南洋的态度,法扎克莱总结了一下刘钰之前的种种铺垫,心里基本有了数。 “侯爵大人,如果我们攻下了吕宋,对那里的华人,绝对不会像西班牙人一样。” “我们不会强制他们改信天主教,当然,我们自己也不是天主教徒。我们也不会实行一些激烈的、诸如屠杀之类的手段。” “如果有华人愿意自治,我们也允许他们自治……不知道天朝对此有何看法?” 明着在说吕宋,实则在说爪哇。 刘钰听得懂却装听不懂,考虑了片刻道:“此事,另有说法。” “若其能够恭顺朝贡,天朝亦未尝不能相容。但有一点,需得说清楚何时出的海、何时去的南洋,若是当年不跟归顺而出海的伪明余部,本朝纵多宽容,也定是不能相容的。” “但若朝贡,天朝亦要护卫藩属之周全。若明之朝鲜、本朝之琉球。然而南洋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朝亦未必愿意慕虚名而处实祸。” “是以……最好就是,不闻不问,假装不知。你们也别告诉,我们也假装不知道。那就最好了。” 说罢,把手一摊道:“总之一句话,天朝地大物博,南洋贸易一直兴盛,不管南洋在谁手里,只要不妨碍天朝坐在家里等着来送银子就好。” “朝廷的兴趣,在于你们欧罗巴各国能否放开关税,多进口一些天朝的丝茶瓷棉布等。当然,这是朝廷的意思,非是我本人的意思。” 法扎克莱闻言,心道只怕你这一次去欧洲要失望而归。各国怎么可能放开自己的关税? 谁不知道棉布好?穿起来舒服,可是自己产不了,英国人根本不会纺棉花。若是放开进口,英国的经济支柱呢绒羊毛纺织业怎么办?那些圈地养羊的地主怎么办? 东印度公司倒是也希望放开关税,但东印度公司虽强,如何斗得过本国圈地的贵族、土地主加纺织业? 他见刘钰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愁容满面,心道这是个明白经济的,可惜朝廷那边并不听他的,依旧指望他去欧洲谈好关税问题,可见侯爵大人自己都知道此去必无功而返。 不过法扎克莱关注的重点,还是大顺这边对南洋局势的看法。 既然大顺朝廷是这么个意思,那援助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了。就算大顺这边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东印度公司对南洋局势的预想,也就只是打破荷兰对南洋的垄断而已。既没有实力独霸,那么让南洋乱起来、甚至扶植一些亲英反荷的独立的国家,那就是最省钱的办法。 大顺朝廷的意思便是“我闭上眼,你们也别告诉我,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别搞出来巴达维亚这种,逼着大顺表态的事就行。不表态说不过去,对扩张派和激进派没法交代;表态吧,又麻烦又牵扯到一大堆事还得花钱……” 掩耳盗铃,可以假装铃声不存在。可要是有人不开眼,非要把捂着耳朵的手掰开,把铃铛贴在耳朵上摇,那就是没事找事了。 这或许不是刘钰的态度,但法扎克莱也看得出,朝廷内部好像并不是太喜欢刘钰过于激进的政策,这一次派他出使欧罗巴、力图达成各国“减免关税”这个不可能成功的任务,便是大顺朝廷态度最好的体现。 得了这颗定心丸后,法扎克莱认定公司可以趁此机会在南洋打开局面,可以加大投入,甚至利用这一次乔治安森舰队驻扎东南亚的机会,让荷兰人有苦难言。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确定了刘钰因乔治安森而起的火气已经消了,法扎克莱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告辞离开。 离开之后,他先是给印度方面写了一封信,告知了一下大顺官方的态度已经明确——大顺希望东南亚保持均势,而不是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等于是默许英国在东南亚搞事。 因此,公司可以加大对东南亚的重视。虽然公司的头等目标是印度,但现在巴达维亚华人起义,一旦资助成功,必将引发整个爪哇的反荷起义,之前被迫臣服荷兰的小国,也会试图脱离荷兰的掌控。 而公司,需要的正是一个可以自由贸易、不被荷兰垄断的东南亚。为此,支援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将可以用极小的投资,取得极大的战果。 公司已经同意了他之前的建议,搞了一批枪械送到了明古鲁。而法扎克莱的意思,是这些还不够,完全可以再支援一些。 ………… 法扎克莱走后不久,乔装打扮的细作王五也从澳门抵达了广州,通过隐秘的渠道见到了刘钰,诉说了与英国人的接触。 “大人,整体上很顺利,英国人收了定金,已经将枪械在明古鲁准备好了。只等着我们去提货。如今大人羞辱了英国人一顿,这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吧?” 王五有些担忧,害怕这件事闹腾起来,英国人这边变卦。 不想刘钰却笑道:“无碍。之前那法扎克莱也来见我了,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朝廷对南洋的态度。借着他们和西班牙开战的引子,询问我对南洋局势是否干涉。朝廷的事,是朝廷的;华人的事,是华人的。英国人分得清。” “他既来诈我,我自是将计就计,诈一诈他。英荷之间,亦敌亦友。天朝盘踞北方,若天朝下场,则是逼荷英合力;天朝作壁上观,则可让英荷撕逼。” “此事非得英国人下场不可。若不然,一来若是朝廷出面买枪,风声很可能走漏;二来,买到枪,也要经过巽他海峡,那里既有荷兰人的势力、也有英国明古鲁的势力,若两者皆敌,实难运抵。” “若朝廷现在就出面,英荷必要联合一致,以免本朝复永乐下西洋之盛况。” “如今我既说朝廷无意南洋,又顺其意,言语中暗示本朝默许其均衡南洋,其必动心。” “我既要去往西洋一段时间,他既来旁敲侧击我,我也正好在这段时间为你们寻一助力。” 说罢,又笑道:“我在虎门杀鸡儆猴,台下观者,各怀心思。荷兰多半以为我是做给他们看的,此番去巴达维亚,他们必不肯让我有耀武扬威的机会。如此一来,你们便有了足够的时间。” 将自己何日启程、何日巡视巴达维亚、何日要前往巽他海峡的大致日期一定,便道:“海上风浪无情,但大体的先后顺序不会错。你们便趁着这个机会,将火器运过去。” “在我去西洋的这段时间,你们也勤练兵卒。但切记不要轻易攻打巴达维亚。非不能也,实巴达维亚乃一地之得失,南洋之大,不可因小失大。” “之后米子明和杜锋会清剿海盗,会把海盗往你们那里逼迫。你们可以收容一些,勿要太多,只要有个名头,以便日后也有一些‘来源可查’的船,也便于运送军火等物。” “待得了船只,便多与英国那边走私。一则充盈军费,二则让英国尝尝甜头。万隆等地,既早已实行勃良安制,村社物产亦多英国想要的货物,正可换取英国的军火器械。” 王五将刘钰的安排一一记下,说道:“那么,鲸侯,我这就赶往明古鲁?” “嗯,这就去吧。事不宜迟。随行的军官们就不要跟着去了,在澳门等着,过些日子起航,直抵巽他就是。告诉牛二,最难的日子,就是我去往西洋、北部沿海的华人迁往锡兰之后。荷兰必要集中兵力清剿一次。记住一句话,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打,诱敌深入,断其一指,伤其一部,则提议和谈,成割据之势。” “是!” 记下这番话,王五悄悄离开了刘钰的居处,连夜返回了乱哄哄的澳门。 第二天一早,两艘建造地是澳门的商船便离开了澳门,前往明古鲁,准备将英国的军火装船,等待刘钰这边南下巴达维亚宣慰天朝遗民而逼荷兰集结海军以防刘钰耀武扬威的消息。 只要最后这一步不出什么意外,刘钰当年考取武德宫所谋划的“以南洋为本朝之西域”的战略,已经基本成型。 在暂时不动吕宋的前提下,马六甲、婆罗洲、巴达维亚、锡兰就是大顺在南洋的“安西四镇”。 自宋开始,延续了近千年下南洋奠定的基础,如今终要收获,归义军守望千载终于盼来了天朝的援军。 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起的好。大顺不可能靠那些巴达维亚城内人作为将来军镇的基础,而巴达维亚若想为军镇又不能没有一支可以信得过的力量。 婆罗洲的矿工、巴达维亚的奴工,都是最好的军镇兵员。 而马六甲,则为“安西大都督”驻地,以正规军镇守,无需考虑此时当地华人数量。 至于锡兰,三五年内开战,锡兰的移民正是刚过完了最苦的日子。 土地开垦完了、房屋建好了、眼看就能到荷兰人许诺的“契约到期”的日子,大顺去了,均田免粮,只要锡兰的肉桂和槟榔,又不要那点土地税。 苦自然都是荷兰人造成的、好日子伴随着大顺占领来临了:移民是荷兰移的、强制劳作和强制开垦是荷兰人的鞭子,时机正好,人心岂能不定? 有了锡兰,便可复“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盟,则可以当秦”之故事。 届时,顺有锡兰,中法同盟,英国必要往印度增兵,以达均势于中法。 真要开战,大顺却口惠而实不至,杜普莱克斯得大顺之口惠,以为优势在我,必主动开战。届时大顺却不出兵援法,法必不敌。 以北美之西洋参加貂皮贸易加大北美的价值,让本就对印度兴趣不大的法国,选择驱虎吞狼,直接将本地治里等据点“卖”给大顺,引诱中英开战。 反正也守不住,价值也比不上开发了人参貂皮东珠的北美,不如废物利用,大顺接盘,顺便还能反英。法国这点外交头脑应该还是有的,只要不是傻子都会这么选,无非也就是献祭一个刘钰的面上朋友杜普莱克斯。 此即韩献上党于赵之旧事,只要大顺不要在印度打出长平之战……这日后天下谁是天子,也就可知了。 如此,则大事可成矣。 大势已成,只待此番去南洋,踩踩点、探探路,让随行的参谋制定好南下作战计划就是了。 第二六七章 逆转外交 又在广州逗留了数日,眼看着台风天就要过去,心急火燎的刘钰终于等到了北面来的另两艘船。 一艘船上,是通过多年老友骄劳布图的关系转托了好几道关系,弄来的一批在长白山一带和朝鲜采参人整日火并的采参团伙。 这些人是加强中法关系、让法国愿意为北美流更多血的关键人物。 这些人将被送到加拿大挖人参,里面还有一些骄劳布图托关系找到的会种林下参的老手。 这些会种参的,得动用手段才能“请”到。 因为这群种林下参的,都是冒充野山参卖的,手段高明,根本不差钱,完全没有移民的动力。 明知道人参可以人工种植,但为了让法国乐于为北美流更多的血,也只能装作不知把这些人送过去。 毕竟直接给法国输血,朝廷不可能出钱,再说朝廷的钱是靠税收,凭啥收老百姓的税给法国人送钱? 那就远不如让法国人卖人参,这样一来这笔钱就不是朝廷出,而是药材商人出,谁有钱买人参谁买单。 反正大顺也不差这点贸易额,照顾照顾法国人生意,法国也就混个贸易平衡,不在乎这点白银外流。 只要能保证法国在北美卖人参的收益,能达到海地的水平,就能让法国愿意为北美流更多的血。 法国政府本就对印度兴趣不大,此消彼长之下,更容易达成刘钰“上党归赵”的战略构想。 这一船人之外的另一艘船,不是去加拿大的,但是去的目标纬度也差不多。 水手还是天朝人,但船上的乘客却都是当初黑龙江一战俘获的哥萨克,人数并不是很多。 绝大多数被俘的哥萨克选择留在大顺当兵,不愿意回去。 这些不多的、愿意回去的人,也是汉尼拔好说歹说,把这几年在大顺当官、教授要塞工程学和负责督建天津港口炮台区等攒下的那点钱,都作为雇佣费用才好容易请到的。 刚一靠港,汉尼拔几乎是跑着去见的刘钰,希望能够尽快出发。 “我理解你急躁的心情,但你好说也是跟着你的教父在荷兰海军实习过的,也主持过海军建设。就算你没去过印度洋,也该知道这个季节的风向不对。你固然有你关心的人,可我作为大顺的侯爵和枢密院副使,也需要关心那些南洋的百姓。” “短时间内,不会起航。至少要等到明年一月份,才能过马六甲。” 看着汉尼拔黢黑的脸上满是焦急,黑乎乎的,刘钰忍不住想笑。 自己当初在黑龙江的堡垒抓了这厮,转眼已经十多年了。 当初两人之间的仇怨并未化解,不过是因为当初刘钰承诺让他回国,暂时搁置。 为了这一天,刘钰把他当做工具,已然等了十余年。 一旦大顺开始经略南洋,就要面临七年战争欧洲的外交特点——逆转外交态度,为今后促成中、法、俄三国同盟而做准备。 中、法、俄。 英、普、荷。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为了保持同盟的连贯性,大顺这边允许英国在大顺港口获得补给,实际上就是把西班牙势力赶出南洋。 毕竟法西同盟,大顺要在战后促成中法俄同盟,就不能自己去打西班牙,这便需要借英国的人拿下吕宋,将来再从英国手里夺回吕宋。 从而将南洋错综复杂的局面,变成大顺对战英、葡、荷三国同盟。 英、葡、荷本来关系就比较密切,而大顺想要的吕宋、苏禄、澳门、马六甲、锡兰、乃至印度,便要和这三国发生矛盾。 不如赶时间,让他们一起上,也好作为中法俄三国同盟的基础——共同的敌人。 汉尼拔这个养了十余年的工具人,就是确保俄国的西法党领袖伊丽莎白政变不出意外的。 也是为了让在大顺生活了十余年的汉尼拔告诉俄国大顺的真实情况,让俄国不要琢磨着东进,那是一条死路。 刘钰非常能理解汉尼拔焦躁的心情,俄国的局面越发难看,奥斯特尔曼伯爵一旦归国,或者现在的安娜女皇一旦死掉,一场大清洗是不可避免的。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现存的最后的女儿,是新党眼里的正统;安娜没有子嗣,德国党必要扶植幼儿做摄政王,绝不会允许有威望有法理继承权、而且不是可以操控的幼儿的伊丽莎白上台;旧党不喜欢伊丽莎白,认为支持剪胡子、脱长袍、学科学、建海军、剃须易服的彼得女儿不是俄罗斯正统。 三方势力现在都在等待着安娜女皇的死,等待着决出胜负。不管谁上台,都必然开启对另一方的清洗。 汉尼拔这个工具人,就是大顺这边能够找到的最适合干涉俄国内政的人选。 他有法国背景,在法国留过学,上过法国军校,也和法国的贵族们认识,和伏尔泰等启蒙学者也都谈笑风生。 而法国驻俄大使馆,几乎就是新党伊丽莎白一派的基地,法国不希望俄国被一群德国人把持,也希望俄国上台以为新党领袖推行西进政策,毕竟法俄之间还隔着一个德国。 他是彼得大帝的养子,跟随彼得去过荷兰、建过海军、参与过圣彼得堡的修建,身上几乎抹不去“新党”的印记。 以及他和养父的女儿伊丽莎白之间的那种……单方面的思慕。 这种心情刘钰其实也能理解。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作为一个乍得地区的黑人,在土耳其当过奴隶,这段日子当然是晦暗的。而彼得就像是救世主一样把他收为养子,让他渡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年纪还小,身边经常接触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被刘钰一战抓获,扔到京城蹲了十余年,虽然有官职、有低微的爵位、有事业,但终究不会快乐。身边也没有个合适的女人,大顺这边的女人和他有文化隔阂。 这种情况下,过去的回忆、幻想,也就成为了他生命的意义,一切都在持续十余年的回忆和幻想中,这些碎片全蒙上了一层美的叫人心醉的滤镜。 或许就像是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汉尼拔知道自己不可能、也绝对没有机会和思慕的人在一起,那些加了滤镜的过去的美好碎片,让他将“默默守护”作为一种自己构想出的生命的意义。 原本这种自我幻想出的自我感动的生命意义,不会持续太久,二十来岁这么感动一下自己还行,四十了,多半回首过去暗骂过去的自己一句傻x。 但刘钰从一开始就在引诱他这么想,当初他愿意将在法国军校所学的一切倾囊相授的原因,就是刘钰答应他日后会送他回去,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这是十余年前的话,在大顺京城的漫长生活里,他又一直是个边缘人。 虽有官位、甚至爵位,但他只是个“四夷入朝的象征”,大顺官员们不喜欢他,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几乎没有,能交流的人很少。 这种边缘人的生活,让他时不时会想起刘钰引诱他去自己感动自己、自己赋予自己的生命的意义——活下去,回到彼得堡,去拯救自己思慕的人,像骑士拯救公主的故事一样。 十余年前的接触,刘钰就看出来了,这个浑身黢黑的黑人,是个正统的俄国人:为生命赋予某种意义,为了这个意义承受极多的苦难与折磨,肉体痛楚,精神满足。 越苦,越爽。越苦,越爽。 若为了某个目标、意义,最好是救世或者为全人类、再低点就是为了某个别人,苦到极点,自己死了,无人理解,浑身腐烂被人遗忘,那简直可以封圣了。 汉尼拔其实很自卑,不管是在大顺还是在俄国,他都是外来者,是边缘化的人,是被隐性歧视的。 这种人,特别喜欢通过拯救他人使自己获得升华,通过扮演一种救世主的角色来体会到自己的价值,这是无法消除自卑感的人常常会陷入的优越情结的一种形态。 刘钰跟着汉尼拔学过要塞工程学和法国军校的课程,接触颇多,对他看的还是比较透的——纯正的俄国文艺贵族,要不后代怎么能弄出普希金呢…… 历史上,汉尼拔和伊丽莎白的关系也算是相当好。 彼得死后,汉尼拔被流放到贝加尔湖附近的色楞格河修要塞,防备满清北侵。伊丽莎白上台后就把他提拔为了爱沙尼亚总督,还以一个黑人的身份,在贩奴的18世纪,混到了俄国陆军上将军衔,以及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其实汉尼拔也知道,刘钰只是把他当工具。 但汉尼拔自己对于自己能当这个工具,也是心存感激,甚至隐约感谢刘钰当初抓了自己之后,对自己多加保护和关照。 至于回到彼得堡后如何政变,这倒是不用刘钰教他,他既是个正统的“第三罗马”的贵族,自是对罗马特色的禁卫军政变耳熟能详。 从奥斯特尔曼伯爵那得到的消息来看,他的一些老相识现在也仍旧在禁卫军中,虽然碍于德国党的强势一个个装作忠臣,但心里怎么想的那也不得而知。 自己从大顺带回彼得堡的哥萨克不多,可政变这种事,有时候可能多出百十个人,就能有改变大局的能量。 刘钰为了让他安心,虽知道安娜女皇今年就得死,可也不好让自己当神棍,便道:“你且放心。到了那边,你可以先在哥德堡休息。你要缺钱就跟我说一声。天朝的海军和要塞工程学,以及天朝最为优秀的战斗工兵,都有你的一份功劳。这份情谊我心里记着呢。” “若彼得堡有变,你星夜扬帆,数日即可登陆。你当初的好友如今应该也身居高位了,你就说去参加彼得大帝的诞辰纪念,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教父,这个理由应该无人能反对。” 第二六八章 蓝狗子 “再说你还有一个天朝男爵的爵位,有这个身份,彼得堡那边也不好对你有所动作。” “法国人那边也说了,法国大使馆那边也有你在巴黎军校时候的同学。伊丽莎白公主也常在那边活动,只要胆子大一点,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我也和你分析过了。现在新党、旧党都颇多不满。哪怕是旧党,也是愿意退而求其次,追伊丽莎白公主为正统。再怎么说,他也比那些连俄语都不会说的德国人,更俄罗斯一些。” 刘钰的宽慰并没有让汉尼拔减轻多少焦虑,可见刘钰的好意,也只好挤出笑容道:“只要我回答彼得堡的时候,伊丽莎白仍旧安康,剩下的事我并不担心。” “以前在欧洲的时候,我常听人说‘拜占庭式的阴谋’。可是在京城读了很多天朝的史书,发现拜占庭式的阴谋算不得什么。” “就像是天朝语言里的‘勾心斗角’,本来是用来形容阿房宫这个建筑的,但如今却成为了权力斗争的意思。我在京城住了十几年,成长了很多。” 闻此一言,刘钰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这到底是夸呢?还是贬呢? 只好尴尬一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道:“成长了就好。不管怎么样,日后咱们分道扬镳,但愿永无再见之日。” “毕竟如果中俄再度开战,你若是辅佐伊丽莎白登基成功,以你对中国的了解、以及双方漫长补给线最适合的堡垒拖延后勤退兵战术,你应该是俄方主将。” “而我,作为最会攻城的那个,免不了也要挂印出征。但愿,咱们日后一别,再无相见。” 汉尼拔也没有说什么感激天朝的话,算是彻底断了自己回天朝的退路,亦用力摇了摇刘钰的手道:“我知道俄国的未来,正如我的父亲所说的那般,在西方。也知道天朝的军力和财力,不是俄国所能匹敌的。” “如果我真的可以辅佐伊丽莎白公主登基,我会尽力劝说,放弃东西双头鹰的想法。俄国的未来,在波兰和德国,而不是东方。” “我也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见面,如你所言,再度开战,恐怕你我都是双方的主将。而我……打不过你。” 最后几个字,把刘钰逗笑了,也不管他是恭维,还是有感而发,松开手笑道:“好吧,我接受你的夸奖。” 两个人相视一笑,面上看,算是彻底解开了当年黑龙江江畔的私人恩怨。 这时候还不能说真正掏心窝子的话,而且两国外交就算掏心窝子说真话,对方也未必信。 刘钰去到那边是为了逆转外交态势的,俄国的态度关系到大顺是否可以把有限的财力物力都放在南洋。 这不需要十几年的京城生活把汉尼拔培养成亲中派。当然也不太可能。 此时大顺的文化制度和先进性,不是不好,也不是没有进步,而是不再如同汉唐时候对周边民族有碾压性的优势。 汉唐时候,自己十三四岁,别人三五岁;现在是自己三十岁了,别人却也二十了。 只要汉尼拔明白大顺的战争潜力到底有多大,使之成为一个清醒派就够了。 俄国需要一个真正明白大顺国力的人,才能让他们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 只要俄国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就会聪明地选择正确的对华态度。 ………… 等到该等的人都等到了,这一支规模远不如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舰队,缓缓驶离了广州。 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一艘运载陆战队的运兵船作为护航力量,要一直跟随刘钰宣慰南洋华人,送到锡兰。 顺便测绘一下沿路的海图、海况,搜集沿途的情报,顺便彰显一下大顺的海上力量,迫使荷兰将有限的舰船用来和刘钰攀比。 刘钰这边的随行人员,一共搭乘五艘船,另外加三艘去往哥德堡贸易的大顺方面与瑞典合资的商船。 五艘官方船里,一艘装着采参人、纺织工匠、铁匠等一些技术工匠;一艘装着汉尼拔在大顺官军里招募的归化哥萨克。 一艘是官方的正船,旗舰。 剩下两艘,或是装着随行人员、大顺朝廷给各国宫廷的礼物,以及一批去往锡兰监督荷兰执行移民计划的官员。 从广州起航的时候,一艘巴达维亚方面派来的荷兰武装商船也加入舰队随行,为刘钰一行在前面开路。 这艘荷兰船要在刘钰即将抵达巴达维亚之前,离开舰队,先行前往巴达维亚,通知消息,为布置接待空余出时间。 庞大的舰队一路向南,抵达邦加岛的时候,就在邦加岛进行了短暂的停留,补给。 舰队的规模越大,需要的补给也就越多。 邦加岛对面,就是三百年前大明的旧港宣慰司,如今已然衰败。 这里处在马六甲海峡的卡口,向南二百余里就是巴达维亚和巽他海峡;向东百余里婆罗洲。 舰队在邦加停留的时候,很多当地的华人涌到港口,来参观这支朝廷的舰队。 当地华人豪绅也准备了酒菜、锣鼓、特来欢迎。 军舰鸣礼炮,随行护卫的陆战队在邦加岛举行了一次会操演练。 对于朝廷的这支舰队,当地的华人虽然表现的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害怕。 本想着舰队炮声齐鸣、陆战队军操演练,会让当地的华人百姓欢呼雀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到军队操练之后,很多在这里做工的华人恨的牙根痒痒。 人群中,几个浑身肌肉突出、后背严重佝偻的华人矿工,看着远处在那操演的陆战队,忍不住骂了一声。 “官商相护,这群蓝衣服的狗东西来了,咱们的日子更难过了。娘的,蓝狗子跑到这里来了?” 若是这些参加过东征日本的老兵们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怒发冲冠,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但此时他们正在码头上,按照军官的指令在那演操,并未听到这样的话。 当地的华人商贾,或者在这里被称作“tiko”、经理、大哥、或者是承包商的矿主们,正在码头处焚香放炮,迎接这些从天朝来的军队,其乐融融。 远处骂人的几个矿工,也正是看到了其乐融融这一幕,才破口大骂陆战队是“蓝狗子”。 邦加这里有丰富的锡矿,也是当地的经济支柱。每年华人海商都会来到邦加,采购一些锡块,送到苏州,赶上过清明或者七月十五的时候烧锡纸用。 这些矿工之所以狂骂这些参与过征日作战、功勋卓著的陆战队,不是因为私仇,仅仅是因为在港口处的官员,正在和这些矿工恨到极点的华人经理们其乐融融。 他们在家乡的时候,就见识过官官相护、官商相卫的场面。 如今到了这里,受尽了同胞的压迫,但终究这里没有官府,还能组织罢工和起义来反抗,却没想到朝廷的蓝狗子居然跑到了这里? 这还反抗什么?如何打得过军队? 大顺不是满清,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除了那些在松江有数万两股份的大商贾外,对正常出海谋生的百姓并无这样的要求。 所以在巴达维亚的糖厂,少了18世纪华人劳工的经典曲目:临近年关,开始打砸抢要工资,逼迫糖厂老板结算清楚自己的工资,以方便回国。 至于为什么要工资还要打砸抢? 百年后的美国资本家的套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在南洋华人资产者中上演了:他们发的是内部通行的代金券,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只能在内部消费。而这种代金券、或者说货币,用的是铅,别说拿回大顺,就是拿到糖厂外面,一毛钱都不值。 吃喝拉撒只能内部购买,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嫌贵?拿着代金券去外面买啊。 买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买内部的货物,一应俱全,赌局、鸦片馆、妓馆、吃饭、喝酒……只要你想要的都有,要是能让你过年剩下一分钱,老子就不是布尔乔亚。 所以原本历史上的巴达维亚,每年都会上演这么一幕:快过年的时候,华人劳工们开始聚集、起事,焚毁甘蔗园、毁坏作坊,要求把一文钱不值的代金券、铅币,换成能花的铜子、银币,也好回家过年。 而大顺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甚至鼓励闽人出海谋生,归乡的愿景没有那么迫切,在哪活着不是活着?也就很难组织起来团结一致的起事,自是少了18世纪爪哇的经典一幕。 单就这个套路来说,在1700年就已经追平了1870年美国大托拉斯集团内部枪手、内部代金券剥削的套路,这都已经不是萌芽了,而是直接飞升到了托拉斯水准了。 这样的套路,一样在邦加上演着。 只不过要因地制宜,邦加是锡产地,所以不像巴达维亚那里的糖厂用的是铅币,而是用邦加的特产锡,作为货币。 当地的华人资产者,在这里承包各自的地盘,开矿,其实就像是一个个赛博朋克公司。 有自己的武装,有自己的疆域,有自己的矿场,有自己的枪手。 或者说,就是宋元买扑制在南洋的遗存。 当地的酋长或者首领,把某个地方包给华人经理,预付一定的款项。 比如预付8000银币的款项,按照8银币一担锡的价格,需要在年末支付100担的锡块。 剩下的,则是多产多得,你要有本事挖出一万担,那是你的本事。 华人经理自然是希望劳工只干活不吃饭,为了把海陆丰劳工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取干净,他们也学习了巴达维亚的先进经验,给劳工发行内部货币。 人为规定,40枚锡币,可以兑换一枚西班牙银币。 而按照此时的物价,这一枚锡币,至少要有12两重,才能达到40枚锡币换取一西班牙银币的兑换比。 谁会铸造12两重的钱?邦加的锡币,都是铜钱大小的,怎么可能12两重? 所以,这锡币基本就是白票,只能在内部流通。 招工的时候,是按照银币的价格招的,听起来真的好赚钱呀,好好干几年,回家娶媳妇买地,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给钱的时候,是按照锡币给的——一个银元按照40枚锡币支付。 很多劳工干了一年,发现自己赚的这点钱,还不如等着七月十五给鬼烧纸的时候扒灰、偷锡来得多。 几乎每一个海陆丰来的华人,都在同胞经理的核算下,成为了负债累累的奴工。 干了一年活,还要倒欠钱。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从1700年到1820年,这是邦加的常态——几乎没有一个华人劳工,可以拿着工资回家,完成买地娶媳妇的梦想。 相反,从刚来时候的自由劳工,混了三五年,就混成了倒欠公司一大笔钱的债务奴工。 伙食费得扣吧?凭什么伙食费这么贵?看看外面拿着火枪的公司枪手,谁有疑问,那些公司枪手会告诉你为什么。 赚了钱了,来赌两局吧?搏一搏,银元变金饼。不赌?你是不给经理面子啊,明天哪个矿道有塌方的危险,你就去吧。 鸦片馆,来享受享受;妓馆,来放松放松。 不管是赌场、鸦片馆,还是妓馆,都是公司产业,内部货币,完全可以流通,这倒是童叟无欺。 如果这样下去,居然还能拿到钱?那还有最后一招:账本。 来锡矿干活的,有几个认字的?账本一抖,伙食费和平时消费都是记账的,你要是能把一分钱拿走,这管账的就可以卷铺盖回家了。 三五年下来,“tiko”拍拍矿工的肩膀,告诉矿工倒欠了公司一大笔钱,准备干到死还账吧。 在大顺的舰队即将抵达邦加的时候,邦加的矿工正在酝酿一场起义。当他们看到大顺的官员和他们的“tiko”在码头其乐融融的时候,一句“蓝狗子”骂出口,也就理所当然了。 “有人走漏了风声?这是tiko们找了朝廷来镇压?” 看着码头上的朝廷军队,带头的矿工恨恨地骂了一句,心想……完了。 第二六九章 邦加的大麻烦 码头上,礼官正在抑扬顿挫地读着朝廷“宣慰南洋天朝化外之民”的圣旨,前来欢迎的豪绅们皆呼万岁。 但面上的欢迎之外,对朝廷把爪子伸向了南洋,内心也有些担忧和不满。 他们很担心朝廷将来下南洋,把邦加收入官营。 虽说大顺取缔了省钱的匠户制度,也没有如同宋、蒙元一样的大量的官方控制的手工业者,可能还会将这里承包给豪商。 但是,这终究是个不稳定因素。 这些豪商在邦加、旧港宣慰司还算是地方一霸,可这锡矿这么值钱,真要是国内的人入手,他们如何比得过? 论关系,他们和朝廷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论财富,与大树内部那些豪商、靠屯土地插手对外贸易的勋贵们比起来,更是小蚂蚁。 邦加的豪商,倒不是说针对性的讨厌大顺,而是讨厌任何形式的国家机构。 不管是大顺,还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或者英国东印度公司,他们都不喜欢。 他们喜欢无政府状态。 或者就像是现在的局面,看似好像归当地酋长管,锡矿所有权也归巨港的苏丹。 但当地酋长、苏丹都是一群垃圾,荷兰人不下场,各个公司就是独立的王国,干啥都行。 不过看到朝廷的军舰,在面上也不好把这种讨厌表现出来,只是不断地说一些场面话。 跟随刘钰来的朝廷官员对于南洋天朝遗民如此盛情的态度,颇为满意。 但这种场面让刘钰有些腻歪。 朝廷让他来南洋宣慰华人。 可,南洋的华人统称华人,然而细分下去,有包矿的、有做小买卖的、有放高利贷的、有干糖厂这种植园的、也有拼死拼活干一年从自由工干成奴工的。 都是华人,可有些人互相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宣慰谁? 谁是将来朝廷统治南洋的基本盘? 大顺皇权在大顺本土的统治基础,很明确。 至少,李淦这个皇帝的脑子很清醒:小农、自耕农,府兵,良家子,一句话,保守且喜欢稳定的耕战者。 这就是为什么李淦宁肯多花钱,让退伍老兵去开垦永业田,也坚决反对为了省钱把退伍兵扔进京畿、松江的手工工厂里。 但在邦加,或者南洋,这种统治基础并不存在。 爪哇的土地所有制还是村社农奴制,小农自耕农还是少数,而且多半也不是华人。 朝廷将来下南洋之后的统治基础,到底要依靠谁?这是朝廷如今急需解决的问题,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局面,无法从史书上找到答案——糖厂、种植园、矿场,这不是土地,不可以按照抑制豪强的讨论,打碎之后分给个人形成一堆自耕农——在必须保证多人合作的手工业工厂制的制度下,朝廷要怎么办? 对此,历代王朝的对应策略,就是治标治本:不允许大规模手工业工厂、不鼓励私人开矿,这不就没有问题了吗?到了青春期产生了欲念,和以前的孩童时代不同了,直接切了,不就结了? 朝廷有丰富的孩童时代的经验,但我没有青春期的经验,所以恐惧未知,割以永治。 如果一切照旧,问题不大。 然而大顺不想一切照旧,花钱出力下南洋,是为了金子银子贸易的钱,而控制几种特殊贸易品是朝廷能拿到钱的最优解,那也就意味着不可能一切照旧。 一切都不能照旧,“宣慰”二字,就有些难。 刘钰对南洋的具体情况不能说了解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跳开华人、非华人的角度,从阶级这个角度来推断南洋的状况,以及之前巴达维亚方面的情报搜集,也能猜个三五分。 就像他一直在朝廷里说的那些话,不要刻舟求剑、不要削足适履、不要守株待兔。 现在南洋的情况十分复杂,并不是后世某个时间段,南洋华人无不盼着朝廷大军前来的局面。 历史上南洋华人无不盼着朝廷大军前来的局面产生的原因,是英、荷等帝国主义的爪子已经彻底掐住了南洋,牢牢控制。 上层华人挨了打,才会寄希望一个共同体,而朝廷就是这个共同体的现实影像。 现在,局势大不相同。 英国连印度还没拿下,荷兰也就只能控制一下香料产地,以及诸如巴达维亚这样的城市,法国人许多年前刚被暹罗人赶跑让其滚蛋。 乱。 没有一个能把整个南洋控制起来的力量。 缺乏控制,又处在贸易要冲,这是“萌芽”们最喜欢的地方,缺乏实在的管束力和控制力。 大顺?大顺多个鸟?来了之后不一样还要管束?那为什么要喜欢朝廷下南洋呢? 所以看到码头上豪绅夹道欢迎的场面,刘钰心里是有数的。 南洋还是那个南洋。 但此时南洋,非彼时之南洋。 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下南洋的华人,尤其是在巴达维亚等荷兰控制严密的地方之外的华人,哪个朝廷也不喜欢。 朝廷统治的一贯做法,让这里的华人心生诸多疑虑。 盛大的欢迎之后,这些心存疑虑的经理人和承包商,便希望邀请朝廷的人吃饭,以打听出点什么、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 名义上是接风洗尘,也不好扶了他们的面。 不过这宴会一众官员吃的都不是很开心,宴会无酒、也没有猪肉。 虽不是所有在这里承包的都不能喝酒吃猪肉,但参加宴会的人是有一部分不能吃也不能喝的,这里矿场的所有权还是在巨港苏丹手中,一部分人其实是前朝就在此扎根已经本地化的华人。 其余的朝廷官员还好,入乡随俗。 跟着刘钰的这群军官,则忍不住心底暗暗咒骂,吃饭没酒?那特么的吃个鸟?航行本就艰苦,好容易靠岸一次,却吃不痛快,这饭没什么意思。 几个当地豪绅的领头人物出面以茶代酒,敬道:“诸位大人一路辛苦。鄙处贫瘠,略备菜品,还请不要嫌弃。” “我等既有祖辈就离乡谋生的,也有前些年来此开采锡矿的。非是自弃王化,我等岂不知故土难离?” “古人云,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我等若不是为了谋生,谁肯背井离乡,远离祖宗之坟茔,来此炎热之地?” 说到情浓处,这人已然带上了哭腔,听的众人无不动容。 说完思乡之苦,终于到了正题。 “大人此番来南洋宣慰,我等真心感念朝廷。荷兰国亦多从此地购买锡块,价格公道,虽为蛮夷,却也颇有法度,买卖公平。” “反倒是多有一些不务正业、心术不正的刁民,多行不法之事,乃至荷兰国对我等天朝子民多有偏见。” “正是,一条臭鱼搅了一锅腥。大人此番宣慰南洋,正该将这种人训诫一番。” “此等刁民若是天朝,亦多行偷鸡摸狗之事,甚至多存祸乱之心。” “这些人身处南洋,亦多使南洋、西洋诸国之人,对我等天朝子民颇多厌恶。只是荷兰国畏惧天朝威严,不敢轻易处置,乃至爪哇有此大乱。此等人大损天朝威严,大人当应详查。” 这番话说的和刘钰同来的几个官员连连点头,他们虽和刘钰同来,但却不是一个体系的。 历史上巴达维亚的红溪惨案发生之后,逃走的富商的看法,就是“荷兰国不甚恶,只是总督坏,巴达维亚的事是荷兰国主亦不能容忍的”。 而一些官员的看法则是“当地华人漫天要价,兴风作浪,自恃财力勇力作乱”。因为传到朝廷的一个版本,是荷兰人雇佣华人去锡兰当兵,说要当军户分土地,最后分的不够才导致的叛乱。 人们只能用他们所了解的事物,去套那些不了解的事物。 天朝的很多官员不是笨,而是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所以才能套出来去锡兰“军户分地”这种想法。 对于作乱的“刁民”,官员当然不喜欢。 刘钰对此只是笑了笑,他对邦加的情况不是太了解,这时候不好说什么。 但原本的历史上,邦加可是“华人猪仔”重要的去处,老乡骗老乡,历史上湛江、海陆丰等地的华人贫民,被一个个骗到了澳门,再从澳门运到邦加采矿。 如今的情况,澳门的贸易垄断地位已经废了,早了百余年走上了人口买卖的路。 邦加的情况什么样,刘钰好说也在文登驻扎了那么久,附近的金矿也做过社会调查。 矿上什么样、怎么才能赚钱,他心里还是有数的,那还是有秩序、有法律、朝廷管得住的文登、山东。 单就后世的历史来看,邦加的华人奴工死亡率,远高于北美黑奴,和西班牙统治下在南美挖矿的印度人死亡率差不多。 这与道德无关,不是说新教清教徒奴隶主就善良。 仅仅是因为黑奴从非洲运过去,那么远,途中死亡率又高,所以挺贵的;而南美的印第安人、锡兰的泰米尔奴隶、还有南洋的华人奴工,便宜。 新教的、天主的、华人的,南美、泰米尔、华人正可囊括。 如今成年男黑奴均价50英镑,150两银子,关键奴隶还是法定财产,用死了相当于自己丢了150两银子,谁不心疼钱? 150两银子,可真是不少。 耶鲁靠卖茶叶,发了财,给大学捐钱,捐了2000两银子,就够大学用他的名字命名了。 可雇工就不同了,用死拉倒,反正有的是,特别便宜,也不是法定私产。 如今澳门挤进去了那么多的天主教徒,无地无业,大顺又只准进不准出,也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假意改信”,更是使得用工成本狂跌。 笑过了“刁民”的说法后,想着澳门的变化,刘钰心道,邦加日后还是个大麻烦。 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本地地头蛇,忽然问道:“我见桌上无酒,亦无猪肉,想来尔等也有不少信奉回教的。你们在这里开矿,可也问来这里做工的,是何等宗教?天主教徒也要吗?” 当地地头蛇也知道大顺禁教的消息,以为这是朝廷因此而问的,忙道:“大人说笑了。我等那里管他们是何等宗教?只要有人肯来做工,我们就要。至于是否是天主教徒,我等实在不知。” “而且我等平日多居于旧港,非在邦加。邦加自有工头照管。我等出资、工人出力。” “毕竟,这招工又不是考科举,还需问清楚籍贯父祖。” 刘钰哦了一声,心道这可有意思了。 天主教有强大的基层组织能力,你们这些矿主还多是一些不吃猪肉的,如今朝廷禁教,无业谋生的澳门天主教徒大量出海做工…… 这些下南洋做工的,在上船的那一刻就已经脱离了宗族,也脱离了朝廷的秩序和组织。 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团散沙一般,还有一堆可能从澳门过来找活干的天主教徒,又是在压迫严重的矿场……借助宗教的外壳把人一组织,矿工能不能起飞不知道,反正天主教肯定是要在邦加起飞的。 第二七零章 领导权 邦加夹在设想中的南洋三镇正中,又生产锡矿,刘钰是不希望落入到天主教手里的。 倒不是刘钰有极大的成见,而是因为如果矿工们打着天主教的旗号起事反抗,朝廷若下了南洋,必然会选择来一场“岛原平叛”,杀个精光。 哪怕朝廷很清楚,这邦加岛的天主教,只是个幌子,和太平道、白莲宗、明教都差不多,只是个组织形式,内核还是矿工反抗。 但朝廷也一定会屠干净的。 邦加和苏州的织工齐行叫歇不同,苏州的齐行叫歇,那是技术工种罢工,可以妥协解决。不是谁能都纺织丝绸的。 邦加一旦起义,人杀光了,再换一批人来干活就行,毫无顾忌。 可这么好的机会,朝廷这边却实在拿不出一个能在邦加取代天主或者回教的东西,能把离开了宗族的底层组织起来。 没听说有打着儒家旗号造反的,对南洋的基层几乎是毫无渗透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巴达维亚那边一样,派人去组织起义。 可邦加的情况又和巴达维亚不同,这里……这里造反太容易了,这不是荷兰人的领地,刘钰真想现在就拿到邦加,二十个军官送一批枪,就能成功。 但若是现在动手,必会引起荷兰的警觉,整个锡兰军镇以及后续的上党入赵计划也就全泡汤了。 可现在不动手,刘钰感觉就现在这局势,只怕从澳门那边贩运的廉价奴工、天主教徒就要拿到起义的领导权了。 一旦天主教拿到了起义的领导权,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朝廷要是杀光了邦加的矿工,那等于是说朝廷下了南洋,要靠南洋的华人豪绅,更不可能争取到底层了。 而争取不到底层的话,朝廷在南洋站不住脚的。 朝廷不缺当官的,也不缺收税的,更不缺开矿赚钱的,死了一批抓了一批随便就能找出来一堆愿意来的。 缺的是支持朝廷、能当兵、能打仗、能定居、能干活、数量庞大的底层华人“归义军”。 而天主教若是拿到了邦加起义的领导权,必死无疑,朝廷不会手软的。 这顿饭本就无酒无猪肉,吃起来毫无滋味。如今又想到这些,总觉得这顿饭像是在提前喝几千矿工的血、吃上万矿工的肉,不由更是没了胃口。 放下筷子,刘钰便问刚才那个说要治一治刁民的矿主,说道:“常言道,蛇有蛇头、鼠有鼠王。你既说这里有不少刁民,想来在那些矿工之中也颇有威望。” “这种人,留在这里,你们怕也觉得麻烦。杀又不敢杀,不逼急眼了,你敢动这些有威望的,其余矿工说不定就和你们拼了。对吧?” 矿主闻言大喜,连声道:“大人高见!大人高见啊。想来大人是带兵的,一定见多了这种刁蛮之辈。正是如此啊。杀又不敢杀,不到逼急的时候,确实不好动他们。一动他们,矿工定要作乱。” 刘钰笑道:“那也简单。军中专治各种不服之人,也最喜欢要这种刁蛮有勇力之辈。朝廷不曾下南洋,如今宣慰南洋,尔等态度可嘉,亦算是我这个宣慰使帮你们个忙。你们几个统计一下,将各自矿上的刺头都列个表单,我自带人去把他们抓到军中,好好教训一番。” 顿时,十余个矿主连声道谢,只觉得都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朝廷终究还是向着我们的。 谁家矿上没有几个有威望的刁民?或是威望极高、或是有些手段、亦或是能够服人,这种人极难对付,只能想办法使坏弄死,却不可明火执仗地杀。 连声歌颂,马屁如潮,刘钰坦然自受,毫不扭捏,又问道:“此番朝廷派我来南洋,也是因着多闻荷兰人狡诈残忍,多有天朝海外遗民受其欺辱,故而特来宣慰,亦为视察。” “尔等刚才说,荷兰人还算好?” 矿主们也确实担心朝廷下南洋,或者与荷兰开战,见刘钰如此一问,赶忙道:“回大人的话,别处我们不知。但就邦加此地,荷兰人亦算公正。买卖公平,颇有古之君子国之遗风。” 他们说的……站在他们的角度,倒也不全是假话。 历史上,直到英、荷牢牢控制住了南洋,开始对南洋进行全面管控的时候,这些人才体会到“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祖国”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论钱,拼得过东印度公司吗?就算钱拼得过,拼得过东印度公司的二十万印度士兵吗?养的那点打手,欺负欺负挖矿的还行,敢跟东印度公司的武装部队开干?捏死你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 拿战时期,英国短暂地占据过邦加,一纸命令,就取缔了矿场私人承包制,谁敢反抗? 等到日后荷兰的统治能力加强,才知道西洋人不是什么好鸟,自是盼着朝廷能够看在都是同族的面上,恢复旧日的模样。 但现在,“身旁有个强大的朝廷”,才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现在哪怕在印度,也只能凑出来三五千兵马,在南洋更是个放屁都不响的角色;荷兰也就管管巴达维亚以及北部沿海的一些城市,能管管走私和海盗,能遏制一下英国人来这贸易,但内里却连华人内部自己发行货币都管不了。 这种无政府之地,是商贾资产者们最最最喜欢的。 或有人想象,只要朝廷下南洋,当地华人无不赢粮景从、箪食壶浆。 但,这不是现实。 只是想象。 荷兰人现在没有完全控制邦加,不是因为荷兰人是好人,而是荷兰人连巴达维亚周边都没管明白,无力完全控制邦加。 让巴达维亚华人痛苦不堪的人头税,没收到他们头上。 对巴达维亚华人的经济管制,也没有管到他们头上。 反倒是每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来买锡,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有时候有海盗什么的来骚扰,也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给赶走的。 现在荷兰人还没有能力完全控制邦加,而且荷兰也是邦加锡块出口的重要方向,当地的矿主自然是要为荷兰美言几句,害怕朝廷与荷兰开战,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再往深点想,荷兰现在无力控制整个南洋。 可大顺与荷兰不同,广州到南洋,和阿姆斯特丹到巴达维亚,在空间上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真要是赶走了荷兰人,朝廷就来了,万一要是看上了邦加的锡矿怎么办? 朝廷的名声嘛……在商人心里,自来就不是很好。 索贿索钱、强迫孝敬、给官员干股……这些都不提。 万一遇到了个清官,矿工真去告状,说不定还真就管了。 矿主心想,万一遇到个戏本里包青天、海刚峰那样的官儿,听到矿工的遭遇,岂不是要拍案而起,速速查办? 那要是万一遇到个贪婪无厌的,听到了这里的锡矿赚钱,岂不是要当即索贿,先要个三成干股,再来个冬炭夏冰? 国家是阶级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调和二字,最是关键。 封建王朝的主要矛盾是土地的矛盾,朝廷自然知道如何调和;可新时代的新矛盾怎么调和,就是包青天海刚峰复生,一时间也不会掌握怎么“调和”资产者和无产者,越是好官反而可能越不知道怎么调和,调和不好就容易搞成打压萌芽。 换位思考一下,刘钰觉得自己要是干这一行的矿主,在这里有独立的公司,那也当然不会盼着朝廷来,如何及得上现在这种三不管的自由? 也害怕朝廷与荷兰开战,自是要主动自发地替荷兰美言几句。 屁股决定脑袋,此言不虚。 刘钰倒也不介意他们现在给荷兰说好话,心说皇帝如今盯着南洋呢,为了南洋的香料和贸易、以及杜绝漕运改海运之风险、治疗自宋以来的千年夺淮之癌…… 别说什么荷兰国有古君子遗风,就特么荷兰王是周文王转世,皇帝也非打南洋不可。 朝着北边拱了拱手,刘钰顺着这些矿主的话道:“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来这关于南洋的诸多传闻,竟非真相?我倒是要仔细看看,万不能让一些人的一片之词,蒙蔽了圣上。” 一众矿主忙道:“大人辛苦,确实是要仔细看看清楚的。耳听为虚,有时候一些狡诈刁民,也多行违法之事,却反咬一口,这也是有的。” “嗯……本官自会明察秋毫。那既如此,一会宴后,你们便自商议一下,将各家矿上的那些刁民头目上报上来,我且派人会上一会。若真有勇力,也好在军中谋个出路。” 待宴会一散,跟着刘钰的军官保持着应有的礼数,待离开后,这才破口大骂这顿饭吃的没意思。 刘钰则在港口最好的一处宅子里休息,宅子的主人自将这里让出来供刘钰居住。 矿主这边办事倒也麻利,第二天一早来拜见刘钰的时候,各个矿场上的“刁民头目”名单就一并送了过来。 刘钰随便扫了一眼,问了一下谁家的矿场距离最近,捻出那张写着“蔡十五,陆丰人,善拳脚,多半杀过人,为逃朝廷律法制裁,避祸下南洋,素来不服管教”的条子,笑道:“就他了。来人!集结队伍。” 很快,一个连队的陆战队集结完毕,刘钰要了一匹马,带着队伍开进了矿场。 一到矿场,就看到一群黑乎乎的矿工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估计早就得了消息,今日不用上工。 刘钰虽没打仪仗,可矿主和公司经理还是命这些人都跪下,恭迎钦差大人。 一众灰头土脸的矿工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戏文总看过,听到钦差大臣的名号,自是吓得跪在了地上,也不敢说话,只是不断磕头。 等众人磕完头,刘钰眯着眼扫了一圈矿工,问道:“谁叫蔡十五?” 没人站出来,一旁的矿主却在刘钰身边悄悄指点了一下,刘钰一眼望去,是个精壮汉子,个子不高,但很粗壮。 直接一挥手,几个士兵直接冲过去,把蔡十五拖了出来。 刘钰故意这么做,就是要看看矿工的反应。果然,蔡十五一被拖出来,这些矿工立刻聒噪起来。 有些觉得钦差大臣多半可能是好人的,喊道:“大人,冤枉啊!” 而有些二楞一些的,便直接喊道:“凭什么抓人?” 见矿工如此反应,刘钰也确信这人确实是矿工中的大哥,当即喊道:“警戒!” 真正上过战场、去过日本京都放过火的陆战队立刻列阵,肃然的杀气和黑乎乎的刺刀,立刻压住了这些矿工的聒噪。 两个人架着蔡十五到了刘钰身边,刘钰也不下马,只是用马鞭指了指他问道:“你就是蔡十五?” 蔡十五看了一眼旁边的矿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知道这是矿主要弄死他。 于是便扯着嗓子,用有些难懂的官话回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便是蔡十五。要杀便杀,老子要是求一句饶,是你养的。” “嘿!有点意思。”马上的刘钰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些素来敬仰刘钰的陆战队军官立刻就要抽蔡十五,喝道:“进死恁娘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和鲸侯说话?” 刘钰挥挥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处房屋道:“押到那去,我要和他谈谈。把守房门,不准外人进来。” 第二七一章 另一种空想(上) 被拖着进了屋后,蔡十五倒也没有多害怕,无非一死而已。 两个军官跟在蔡十五的身旁,可能是因为刚才蔡十五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两个军官有心让他吃点亏,捏在他肩膀上的手劲极重。 刘钰拖了把椅子一坐,开门见山地问道:“信洋教吗?你们一起干活的,信的多吗?有在矿工里传教的吗?” 蔡十五冷哼一声道:“钦差大人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指望我出卖别人,钦差大人还是免了吧。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老子要是求饶,不是好汉。” 刘钰闻言却笑道:“看得出,你在惠州府的时候,是受过官绅勾结的欺压?对朝廷的钦差大臣毫不信任啊。怎么,就没看过钦差大臣、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戏?” 他也没去问蔡十五到底在惠州府经历了什么,但猜也能猜个差不多。可能形式不同,但本质区别不大,在文登也算是见过数万饿殍、见识过金矿勾连官府,底层的事有时候远超丰富的想象力。 蔡十五对刘钰的话果然是没有半分相信,把头一昂,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 “你不说,那就是有信的呗。这几年新来的干活的,肯定有从澳门过来的。” 依旧在那昂着头、打定了一言不发主意的蔡十五心里有些奇怪,心说不是要枪毙自己吗?怎么问起来了澳门的事? 一起干活的确实有几个澳门过来的,也确实有悄悄传教的,但那人也是个好汉,通文识字,传闻当初还中过秀才,因着信教被革除了功名。为人豪爽仗义,正是好汉,自己死便死了,可不能做这种出卖好汉的事。 再一想,心道莫非这钦差大臣找的不是我?而是朝廷禁教,特来寻找那些传教的? 这么想,心里越发打定了主意,不发一言。只道大不了一死,若是死前牵连了别人,倒叫人戳脊梁骨,落不得好名声,不是好汉。 刘钰见他不答,心里也有了数。要是没有的话,肯定就说没有了。这种问而不答,显然是有,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名声不错的,若不然要是有矛盾或是怎样,早直接说出来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叫他坐下。 蔡十五面上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心道虽说死前按着规矩也有顿断头饭之类的,可没听说还有这么和颜悦色的,这是要诱我说话,我偏不说。你让老子坐,老子便坐,可要问关键的话,一句不答。 对面的刘钰掏出一盒烟,自己拿了一支,剩下的扔了过去。 自己擦了根火柴点燃,第一次见到火柴的蔡十五一脸惊奇,却没多问,按着刘钰的样子用力划了一下,毕竟第一次用火柴,直接把火柴折断了也没点燃。 身旁的军官笑了笑,见刘钰的态度不像是要弄死他,也就帮着划了一根,点了支威海产的烟卷。 吸了两口,刘钰站起身,走到蔡十五的身后,拍了下蔡十五的肩膀。蔡十五刚要回头,就被他摁住扭了回去。 这种看不到别人神情的感觉,让蔡十五很不舒服。他虽是练家子,但身边的军官膀大腰圆,显然是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最关键是军官腰间都别着短枪,蔡十五也知道拳脚再厉害也打不过火枪,只好强忍住想回头看的心痒。 声音缓缓从身后传来。 “我今日也确实不是像戏文里的故事一样来查案、听冤的。这里的事,我管不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旧港宣慰司了,朝廷管不到这里。我就是随便问两句,你们这群干活的在这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这总可以说吧?” 蔡十五心想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狗一般活着呗。还能怎么样。三五天就死一个人,这里太热,容易得病。下井、排水,都得靠人,精壮汉子也就支撑个五六年,多半都变成鸦片鬼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吃鸦片的多吗?” “钦差大人没干过活,也没下过矿。在矿洞里背一天矿石,干个三五年,浑身都疼。疼的直不起腰,这时候来上一点,止住疼,继续干活。都欠着矿主一大笔钱,不干活就是死,不来点鸦片止住疼,怎么干活?” “每人每天都有必须要完成的量,不吃鸦片,止不住腰疼背疼,干不完怎么办?或是得了病,吃点也能止住疼。活着就得干活,都知道吃那玩意儿吃多了、吃久了也是死。但早死晚死,总选个晚死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身后传来一句反问,听起来有些嘲讽。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可不是好汉该说的话。没想着带着弟兄们轰轰烈烈来一场?” 被问的有些晕头转向的蔡十五咯噔一下清醒过来,心道果然问到了关键处,立刻闭嘴不言。 心里却道,干一场?当然准备干一场。要不是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来了,我们就要干了。 早晚是个死,不是累死,就是吃鸦片吃多了成了鬼一样的人,不如拼了。就算死,死前也快活一场。 低头不语的时候,刘钰像个鬼一样出现在他眼前,脸上还挂着笑意。 “行啊,我看出来了,你们确实是准备干点事的。但有个事你得弄清楚。闹事的目的是什么?要达成什么样的结果?” “但凡家里有三五亩地,估计也不可能走下南洋这条路。或者像你一样,身上背着命案官司的。你们不太可能回老家了,对吧?那你们是准备要什么样的结果?干一场简单,只要不怕死,那就干呗。但干完之后呢?” 这番话顿时让蔡十五大吃一惊,心道原来钦差大人是行家? 忍不住道:“钦差大臣也算是行家了。这种事,你死我活。要干,就干死他们。” “要不然他们就算一时答应了,日后还不找机会弄死你?矿上的事,哪条矿洞里没有几条人命?矿场又不缺人,澳门那边的卖人的,每年都来送货,有的是人。” “要么不干,要么就直接弄死。我不弄死他,他就得弄死我。” 刘钰摇摇头,笑道:“你还是没说到关键的地方。就算你们干死了他们,之后怎么办?” “呃……之后?” 一句之后,让蔡十五闭住了嘴,再不说话了。 刘钰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这可不是问住了、不知所措、茫然无知。 这分明是有人提出了“干了之后怎么样”,所以这蔡十五才紧闭了嘴。 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类似的事,也算是此时造反、起义这方面的行家了,略微一琢磨邦加的情况,觉得能说服众人的路线,可真不多。 能说服人,证明有一定的可行性。能提出可行性纲领的,最起码得有点文化底子,矿工里能有点文化底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澳门来的天主教徒。 禁教风波,使得澳门鱼龙混杂。 “本朝太祖皇帝,自西安始开科举、定官制、三年免征。自此之后,与之前便大不相同。你们只知道要反抗,却不知道干完之后要怎么样,成不得事。哪怕琢磨着杀人放火等招安呢,也比只知道干、不知道干完之后怎么样强啊。你也算是个矿上的人物了,和其余场子里的人必有接触,他们就没有一些人琢磨出将来怎么办的?” 蔡十五仍旧闭口不答,刘钰故意讥讽道:“毫无纲领,则为贼寇。走一步算一步,成不得事。哪怕从一开始就琢磨招安呢,那也算是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成不得事,那不是叫人白死?” “一个个号称好汉,却叫人白白去死,只为一时快活。说你是贼寇,那都是夸奖你了。” 蔡十五冷笑道:“钦差大人也不必用激将手段。我们自有纲领,就不用钦差大人费心了。况且,我也听过太祖皇帝的故事,当初起兵不也是因着活不下去了而已,难不成便不是好汉?” 听到确有纲领,刘钰眉头一皱,拉过椅子坐在蔡十五对面很近的地方,问道:“我也不与你耍笑了。你或不知我的名头,但我也算是领着数万兵打过罗刹、准噶尔、倭国的。你们起事与否,在我眼里,不过小事。这些开矿的,在我眼里,也是狗屁。我一天朝侯爵、堂堂枢密院副使,你真当我是开矿那些人能支使着来对付你们的?” “我停留在邦加,只是等待荷兰人那边准备迎接事项。在此逗留,闲极无聊,当寻个乐子而已。我们不会插手这里的任何事,真要插手,巴掌大个岛,是及得过蒙古?还是罗刹?还是倭国?多少人够杀的?” “过几日我们便走,既不帮你们,也不帮他们。我这人,就是闲的没事找乐子。说说吧,我听听,给你参谋参谋,也好看看你们其中是不是有些人物。” “说句难听的,你也是天朝逃出来的。你也知天朝的事,你也不想想,邦加这屁大的地方,若在天朝,只怕事都惊不动惠州府。可惠州府府尹到我家,都未必过的了门房那一关。” “这群开矿的,在旧港呆的久了,夜郎自大,真以为天朝的钦差和旧港苏丹的钦差一样?还能管这点屁事?” “取乐罢了。你们死活、矿主死活,与我何干?和看斗鸡、斗蛐蛐,并无区别。” “说说看。说了,给你们条出路,我绝对不管这里的事,两不相帮。老子好说也是天朝特别大的官儿,钦命在身,说话算话。” 第二七二章 另一种空想(下) 最后一句话,破了蔡十五的防。 他不是旧港的土生华人,是从天朝逃出来的,如何不知道天朝的官员威势? 这邦加虽说有点锡矿,可若放在天朝,最多也就是能入州牧的眼,都到不了府尹一级。 这旧港苏丹也有钦差,可旧港苏丹的钦差,和天朝的钦差是一回事吗? 虽最后说的极为难听,可反倒让蔡十五相信了。 可不是吗,在天朝的钦差大臣眼里,自己这些人和矿主的争斗,那不就是和看斗鸡、斗蛐蛐差不多的乐子吗? 他不怕那些矿主,而是怕天朝帮那些矿主。若真的天朝这边两不相帮,反倒好了,他也从没盼着青天大老爷能主持公道。 “钦差大人若两不相帮,如何绑我?” “废话,难不成要我堂堂侯爵,深入矿场做工,询问谁是领头的好汉?矿主宴请的时候,说起有些不安分的,我就有些好奇。” “好奇?” 蔡十五不解何意,刘钰笑道:“好奇你们准备怎么干呗。” “你看啊,这矿地归旧港苏丹所有。旧港苏丹和荷兰人联络,只准荷兰人来买锡。苏丹这边,是11个银元一担,包给你们的矿主,是7或者8个银元一担,旧港酋长就赚个差价。” “旧港那一地小酋长,也好意思叫苏丹?这邦加的锡矿,估计便是旧港的大财源。如此一来,锡矿关系到旧港、荷兰人的利益,可不只是那些矿主的事。一担你们起事,这又是个岛,那还不是困死在这?而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必要围剿。” “若是十年前,你们还可以趁机起事,劫了船,自去海上快活。或当海盗,或去一处自立。” “可如今荷兰人垄断着锡块出买,我估计你们也不会开西洋软帆船,跑都没法跑。但凡会当水手,估计也不会在这里挖矿,对吧?” “所以我就好奇,你们到底是凭血气之勇的莽夫,死则死矣,死前快快活活过一场?还是说,有什么好办法,考虑到干完之后的事了?” 听眼前这位钦差大臣说到“劫船出海、或为海盗、或自立”,蔡十五内心也是颇为震动。 这个想法,他们还真想过。 当时考虑的就是干一票,抢了那些平日欺压他们的矿主的家产,劫船跑路,自去海上快活。 但之所以没办成,也正是刘钰所说的那个原因。 每年来买货的时候,才是钱最多的时候,而且还是真金白银,不是出了矿场一文不值的锡币。 可是,荷兰人从巨港苏丹那拿到了垄断权,只有荷兰人才能买锡。大顺的海商想要买锡,也得经荷兰人的手。 而矿场里,有会操控福船的,但真没有能十足把握开走荷兰人软帆船的。这就使得这个计划没办法实行。 至于剩下的,刘钰也分析的很清楚了。邦加的锡矿,若在天朝,算不得多大的财源。 但在这里,就是巨港苏丹的重要财源,也关系到荷兰人的锡块贸易,利益巨大,可以说牵扯到好几方的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真要是起事,必要面临几方的联合绞杀,那可不只是应对矿主那么简单。 连这种需要他们这些在矿工中颇有威望的人讨论过许多次的细节都能想到,蔡十五已然相信刘钰的话,可能真的只是来找乐子的。 确实,在天朝面前,这群人的力量如此脆弱,不值一提,可能在天朝钦差眼里就像是斗鸡斗蛐蛐一样,纯粹的玩物。 若只是像看蚂蚁打架的玩物,说出来就能让这群人离开,似也是个好事。 但即便如此,蔡十五也不准备全盘托出,而是避开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我们准备起事,男女皆约为兄弟姊妹。” “日后采矿所得,劳者均分。取其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 “承办消费社,以众人之所需,采买粮油米面之货物,不求盈利,只求方便众人,本价本销。” “各矿以百余人为一大家,兄弟姊妹各自承办。除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外,其余得利兄弟姊妹均分。” “禁鸦片,凡兄弟姊妹不得吃鸦片。已有所染者,则众人协助戒除。” “均土地,邦加之人口,不论男妇,皆分其地,不得买卖。而取其十一入公库。” “如今天下人之困苦,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为谋利益,不择手段,毫无关爱,人与人之间皆为敌人,互相厮杀、坑骗、压迫。” “必要人人皆为兄弟姊妹,博爱互济。如此,则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蔡十五避开了许多关键的地方。 虽然最后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但刘钰的西学是跟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的,就算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欲掩其味,可这味儿也实在太浓…… 基督教空想社和本土秀才融合的味儿,实在是浓到有些让刘钰头晕。 这绝对不是大顺本土能萌发出的思想,因为大顺的主要问题是土地,是绝对想不出合作社平均、和消费社免利的想法的。 很明显,这是融合了邦加矿区的特色,照着《圣经》和《礼记》,搞出的一套适合矿区的办法。 要不是基督教,很难把天下的问题归结为“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也不可能把南洋这种资本主义萌芽极深的地方的矛盾,描绘成是“人与人之间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彼此敌对。缺乏博爱、自私自利、违反爱的法则的制度是一切的根源”。 虽然大顺本土也有不少空想,但那边的空想的味儿,不是这个味儿。 而是诸如何心隐、黄宗羲、李塨、颜元等人设想的“复古味儿”。 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基本上等同于把已经露出头来的孩子,再塞回母亲的肚子里。 是何心隐的萃和堂:理想化的农业宗法制,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以宗法为核心,力求宗族和谐,内行私法,族权至上。 是颜李学派的复古构想:均田、井田,官家取十一税,严禁买卖;废除科举,乡里推选乡贤;农兵合一,复职业武士制度;严格审查四民制度,工商业者不得买卖土地;禁止雇人佣耕。 听起来都挺好,但仔细一想纯粹反时代而动。 大顺主流空想、或者依托儒家空想出的味儿,闻起来好像和蔡十五说的差不多,但仔细一品,就能品出来又完全不一样。 后者的核心是理想化的宗法制、行会制、纯粹毫无萌芽的封建制,要复周礼封建。 前者的核心是博爱、公义、反自私自利、道德,原始平均主义。 刘钰呵呵一笑,连连摇头,心道这一套空想也是玩不转的,这是要把邦加建成地上天国啊? 蔡十五自觉自己没有暴露太多,刘钰却被这味儿刺的鼻子疼,笑了一阵后道:“行了,我虽不是天主教徒,但我的老师是,我也略懂一些。提出这个的,保准是个信基督的。关键是这玩意儿也不对啊。” “既说人间的一切罪恶根源,是缺乏爱,以至于自私自利,而至人与人都是竞争状态。那买卖本身,不就是贱买贵卖吗?你们既然做生意,还是要卖矿,那岂不是自相矛盾?天主教好像是觉得做买卖有罪吧?不对,是贱买贵卖有罪,但你不贵买贱卖,也没法做买卖啊。” 蔡十五也只得摇头道:“我虽不太懂,他也听他讲过道。他说,人从事贱买贵卖,在两种情况下不受谴责,是没有违背仁爱道义的。” “一种是获得适当的利润,用于养活一家老小,或是接济穷人。而不是把盈利的钱投入到再生产,继续扩大盈利。” “另一种,就是无心的。买的时候没有想着贵的时候卖出去,但真要到了贵的时候卖出去,既是无心的,物价变动了,在卖也不是自己的罪。” “我们是第一种,我们卖了得了利,是为了养活众人老小,接济穷人。而不会为了赚钱、雇更多的人、赚更多的钱……所以不算罪。” “而且我们卖东西,是不盈利的。只是方便众人,诸如粮、布等物,我等不产,则从外面购买,平价销给我们内部所需者。” 刘钰听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扯淡!别寄希望于爱啊、仁义啊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是打击你们。一地、一城,就想建博爱皆为兄弟的地上天国,是建不起来的。就算你们这么搞,几年之后,肯定又是旧一套。” “你们这批人成了矿主,却雇佣更便宜的人来干活,你们分红,新来的那群人只出苦力。” “你们要是就这么玩,也别折腾了。折腾也是白折腾。路子不对。” “不过你们也算是些个人物了。这样吧,我给你条出路,你跟着我当兵,如何?不只是你,我要把你们这些领头的,都带走。” 第二七三章 缺文科生的大顺 “钦差大人却是小瞧了我!” “我虽匹夫,却也知道,一诺千金。既和兄弟们约好了共谋大事,事发之前,却为自己前程跑了,猪狗不如。便是一群狗打架,也没见过头狗因着主人的一块骨头就弃了身后的弟兄。” 刘钰心道我可没小瞧你们,你们这一套太有蛊惑力,要不带走你们,使之瓦解,等老子回来下南洋的时候,邦加就全员天主教了。 可惜现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夺取领导权,儒林的那一套说辞,在底层,尤其是朝不保夕的矿工这里,毫无影响力。 甚至都不如隔壁旧港宣慰司信的那一套,那一套还能因为反对腐化等圣训宣布旧统治者是异端。 大顺下南洋的难点重点,不在于打赢。打赢就像是大人大小孩一样,既不可歌可泣,也没什么振臂一呼,荷兰人根本凑不出多少兵。 难点在于打赢之后怎么统治。 别的地方还好,朝廷可以照原本旧制,保持朝贡体系就好。 但邦加作为将来军镇的要地,真要是天主教成了事,那都不用想,朝廷绝对不可容忍,屠戮个几千上万人而已,对朝廷来说常规操作。 换成谁都一样,换成大唐,在和黑衣大食对抗的关键阶段,若四镇之龟兹一夜之间绿了,大唐会不会屠干净再移民?还是会念及“矿工起事,借由洋教组织,实属无奈,亦朕赤子”,就放任不管? 都一个鸟样。 刘钰看看蔡十五,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心道哪怕你们但凡举着一丁点儒家的大旗,哪怕明教白莲会党呢,凭我在朝中说几句,朝廷说不定也能容下。 “你是好汉,但正因你是好汉,我才要带你们走。两三年后放你们回来,到时候自有说法。” “我猜你们琢磨着起事成功后,与荷兰联系。希望给荷兰缴纳人头税,降低锡块售价,确保荷兰对锡块买卖的专买,从而获取荷兰的保护,对吧?” “若是连这一步都没想到,那你们这群人就是群傻子,成不得事。” 蔡十五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这等机密事他刚才可是守口如瓶,确实一句都没提。 但刘钰说的,却像是听到了他们密谋的那些话一样,蔡十五甚至怀疑里面有朝廷鹰犬去告密了? 那个被革除了功名的信主的秀才,确实是这么说的,认为周边的局势复杂,而且邦加要卖矿才能维持下去,想买矿的人很多,可最有实力的还是荷兰。 荷兰定也希望控制邦加的锡矿,故而若想成事,必要依附于荷兰。 只要荷兰支持他们自立,就可以认可荷兰的统治,给巴达维亚交人头税。如此,事方可成。 刘钰瞥了一眼闭口不言的蔡十五,冷嘲热讽。 “那你们可真是找对人了。找荷兰?嘿……” 本闭着嘴不想说话的蔡十五,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冷笑一声道:“不找荷兰,找谁?” “我等小民,在中土的时候,朝廷尚不在意。难不成到了南洋,朝廷就转性了?在意了?” “但凡能活下去,谁肯离乡,来这南洋矿里求食?” 话语中透着悲愤,但却并没有失望,因为从来不曾希望过。 刘钰听了这话,也不着恼,心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指望官方移民,就大顺这基层组织能力、这信仰凝聚力,南洋官方移民就是一场灾难。 只能用这种类似于“圈地运动”的方式,英国是逼着农民进工厂,大顺则是逼着百姓下南洋。 虽不是主动为之,但凭闽粤的土地稀少和人口暴增,这种非主动为之的数量,也远胜主动的圈地运动。 朝廷既是要下南洋,邦加的事,主动权就不可能让到天主教手里。 刘钰佩服他们抗争的勇气,也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在他的三观里都是正义的,哪怕是披着宗教的外皮,依旧瑕不掩瑜。 但,不行。 他们设想的那些东西,朝廷可以给、可以赐予。 但不能由着他们披着天主教的皮去主动争取到手里。绝对不能。 历史上英荷战争后英国短暂了控制了邦加,刘钰最服气的、认为英国最强大的“理藩院”在邦加考察后得出结论:矿主的多重剥削,使得华人矿工的劳动意愿极小,严重影响了邦加锡矿的产出。 于是花钱从邦加矿主那里,买断了所有华人矿工的债务,将邦加收为直辖,踢开了承包矿场的中间商,而是组建了以华人矿工为主体的公司,由矿工们自组织,自负盈亏。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了矿工的劳动积极性。 虽然,垄断的本质不变,东印度公司依旧控制着买锡的价格,赚取超额利润。但对于那些矿工来说,纵向对比,确实比以前更好了。 也虽然,这一次的改革,就像是英国在巴达维亚的土改一样,最终要考虑利润,闹成了笑话和麻痹。 但,这为大顺下南洋后如何治理,提供了思路。 后世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大顺现在面临的局面,是诡异的缺乏“文科生”,尤其是缺乏优秀的、能和英国“理藩院”媲美的文科生——考古学、语言学、社会科学、历史学等等。 这是想继续当“天朝”所必须的人才。 英国当“天朝”的时候,它的“理藩院”水平极高,人文社会科学水准极强,所以可以在爪哇搞社会调查,指出爪哇的农业问题和阶级问题;可以通过考古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对“藩属”分而治之,分化矛盾、制造矛盾,甚至人为造出一个个民族。 科学无关道义,在道德上,是可以逆练的。 大顺现在不缺理科生,全世界的理工科水平此时也就那么回事,除了像是航海钟之类特别精密的高精尖技术大顺欠缺,剩下的其实基本追得上各国的步伐。 尤其是刘钰搞另起炉灶之后,在高等数学和机械加工之外的学科上,大顺真的不差。毕竟别的学科,现在也才刚起步。 大顺也有“文生”,但距离“文科生”还差了大截。 也有礼政府、“理藩院”,但就凭他们管琉球都能让琉球的和学搞垮了汉学的水准,指望他们管南洋? 那还不如直接也别下南洋了,省下钱蠲免天下钱粮吧。 否则肯定会管出一大堆和天朝离心离德的华人反抗军。 想当天朝,而不是强大的中国,就必须补上文科生这个短板。暂时没法补,那就直接抄。 中国是国家,天朝是一种政治理念,二者就像是黑白和长短,是不同的属性。 这种情况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想想英国在殖民地的一些统治术、以及如何能分而治之、如何能培养出一批亲英派的做法,一些手段拿来用还是可以的。 对邦加的统治,重点在于这些矿工,而不是那些依附旧港苏丹的矿主。 完全可以借用英国的手段,朝廷“赐予”矿工们自己组建公司、朝廷贷款支持的方式。 但现在,天主教的空想许诺,眼看要把大顺将来在邦加的统治基础都拉走,这是刘钰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旦这些人成了事,他们根本不清楚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抗争,反而会以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天主教在邦加矿工这里就算扎根了。 现在蔡十五油盐不进,有些话现在也不可能说,更不可能告诉蔡十五,朝廷将来要下南洋,你们再忍耐忍耐,朝廷一来,就会改善你们的生存状况——且不说这些机密现在不能说,就算说了,这群对朝廷毫无信任的人也不会信。 百姓又不傻,只有看到朝廷做了,才会相信。在没做之前,说破大天,就凭朝廷基层官僚为朝廷树立的形象,不会有人信的。 再看了一眼蔡十五,刘钰咬咬牙,喊道:“传令,集结队伍,所有陆战队在矿场集结。大炮架起来,准备按名单抓人!” 蔡十五猛然暴起,怒道:“钦差大臣说话不算话!你说两不相帮的!” 刘钰道:“我就是两不相帮。我要是想帮他们,何必这么麻烦?” 说完,将人把蔡十五绑起来,堵住了蔡十五的嘴。 直到部队在矿场附近集结完毕,刘钰也露出了獠牙,拿着矿主提供的名单,带着部队直接冲入各个矿场抓人。 将近三十个“刁民头领”被抓住后,愤怒的矿工在大炮和刺刀的逼压下,已经到了愤怒的临界点。 但大部分矿工都不是本地的土生华人,而是从大顺下南洋的。 朝廷在他们心里的威势还在,看着钦差大臣的大旗,终究也只是在外面聒噪。 若是没有千百年积压下的恐惧,换了别人的旗帜,早就打起来了。 群龙无首之下,这些矿工又分属于各个矿场,不同的矿组,带头的都被抓起来,这时候也实在没有能力做出太大的动作。 双方对峙,矿工们并不是太怕陆战队的刺刀,而是更怕钦差的大旗。 一片混乱中,陆战队压住了局面,后面传出话让众人安静,一会钦差大人自会出来给个说法。 矿工们纷纷席地坐下,静静等待。 房间里,既有好汉,也有怂货,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就有人供出来谁才是刘钰真正要找的人。 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正要询问,不想对方却用一口子松江地区的口音先叫了一声“鹰娑伯”。 第二七四章 信了个寂寞 “你认得我?” 这些年没少往松江跑,而南洋的人要么说闽音、要么是粤音,着实没想到在这里会听到这样的口音。 “鹰娑伯之前常往松江,以利诱人,彰显金银引人入股。我也曾见过几面。况且,禁我天主教之事,鹰娑伯出力极多,我如何能不认得?” 这人毫无恐惧之色,淡然地和刘钰打着招呼,明知刘钰身份,却也不行跪礼。 刘钰也是好奇,打量了几眼,问道:“你叫什么?” “保禄。” “没问你教名。” “徐圭。” “是何时入的教?” “自小就受了洗。” “父母都是?” “对。” “读过名教经典吧?还知道天下大同的说法,应该是读过的。” “禁教前,中过秀才,因着不肯退教,被革了功名。” 一听也是个犟种,还真有点骨气,刘钰忍不住笑道:“行啊,是个人物。你倒是假意改信、日后悔过啊。偷偷摸摸的信,就说改信了,谁还能钻你心里去看看?” 那人却昂着头,颇为不屑地瞟了刘钰一眼,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我祖母当年是弃婴。出生因着是女娃就被丢弃。亏着前朝大学士徐光启的嫡孙女、教名甘大第的,捐助善堂,救活弃婴,祖母才得以活下来。若无祖母,何来我?” “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既到了选择的时候,我宁可被革功名,也绝不叛教。” “松江等地,得甘大第之善举、得教会之救护之女婴,何止数千?得庇于教会之鳏寡,何止数千?此真大善也。” “入教之姊妹,刺绣为爱,接济穷人,救助女婴,施医舍药。” “却不知鹰娑伯家财百万,又做了什么呢?救了几人?” “天下口称仁义者多矣,为官者无不称仁称义,然其仁义者,又有几人?” “我读名教经典,只觉所说万千,终究上下有别,尊卑有定。不能自天父而下者皆兄弟姊妹,便无可博爱仁慈。天下不公,皆出于此。忧我世人,苦难何多。以身许教,焚火不悔。” 刘钰小时候就追随戴进贤学习,天主教的一些事他也听说过。徐光启的孙女去世的时候,耶稣会总会长,还让全世界的耶稣会教堂为他举行了弥撒,念玫瑰经三串,基本上那时候在中国的传教士都尊称她为“我们的母亲”。 可以说,天主教能走到河南、重庆,皆因其力。因为徐家是松江望族,望族互相结姻亲。 只要科举不改,大族总能出人当官,儿子、亲戚都当过朝廷的大官,走南闯北,到处发展。 既说此人的祖母是被当成弃婴扔了、被天主教堂救助养育的,此事倒也好理解。 也确实如此,天主教当初在罗马、在高卢等地的时候,就是走的底层路线,救助、互助、帮着盖房子、挖井、照顾病人……这一点,不走底层路线的儒教,确实没得比。 这人嘲讽刘钰询问刘钰救过几个人,刘钰也不尴尬,更不脸红,只是笑而不语。 “所以你也去过澳门了。澳门是天堂吗?你觉得,信这玩意儿,真的能让天下大同?” 徐圭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在澳门的这几年,他可是见多了阴暗面。 但立刻,又坚定起来。 “那里的人忘了主的义,贪婪无耻,罪恶滋生。” “呵呵呵呵……要是人人都是君子,那还天下大同了呢。”不无嘲讽地讽刺了一句,徐圭却道:“名教之义,多有残缺。耶教正可补之,去其糟粕,而得精华。若不然,何为君子?取妾可有碍为君子乎?迫自己女子裹脚可有碍为君子乎?夺田占产而取利谋生可碍为君子乎?” 刘钰大笑道:“你何曾见孔夫子、孟子说要裹脚?” “那鹰娑伯也读过先贤之书,何处教人要贪婪?鹰娑伯于松江所行之事,谋求工商业发展,是让天下大乱!既说君子,君子要求大同之世。鹰娑伯却发展工商,鼓励牟利,在松江以利诱人,岂非与君子之道南辕北辙?” 听到又是君子小人这一套,刘钰不由自主地掏了掏耳朵,笑骂道:“老子在京城的时候,就被这么反驳,真是听腻了。你都被革除功名,你也不信名教了,跟我谈什么君子、小人啊?那么在你们真正的天主教徒眼里,我做的这一切,也是让天下大乱的?” 他也不当个事,只是出于知己知彼的考虑,想听听这位空想出来的家伙,到底是怎么空想的,也好针对性的应对。 徐圭低下头,回忆着自己从上海、松江、乃至广州、澳门看到的种种。 在这些地方,用刘钰的话说叫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方。 但在徐圭眼里,看到的则是:人类丢失了自己的灵魂,道德沦丧,自私自利,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贱买贵卖,坑蒙拐骗,一切为了金钱,一切为了利益。金钱就像是魔鬼,让人与人之间再没有了爱,而是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是敌人,金银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等到了邦加干苦力,更是目睹了更加阴暗的一面。 在徐圭看来,一切罪恶的根源,就是“以积累金银为目的的生产”。 比如挖矿,在他看来,锡当然是好东西。可以用来做酒壶、做器皿,是可以让生活更美好的。但矿主眼中的锡,不是锡,只是等待被买走的钱,挖的越多,钱就越多,而积累金银就成了挖矿的目的。 刘钰在松江搞的那些作坊、工商业,都是一样的套路,为了钱,为了赚钱。 是把人内心最自私自利的一切都挖掘出来,让人们顺从魔鬼的渴望,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这天下会变成地狱。 在大顺朝廷里,刘钰是小人,取利而无义的小人。 在徐圭这种有点空想的天主教徒眼里,刘钰是魔鬼的化身。 差毬不多。 但既然刘钰讽刺他说他已经连秀才都不是了,没资格谈什么君子小人,徐圭深吸一口气道:“鹰娑伯既然追随戴会长学习过,可曾读过《summa theologica》?” “神学大全?” 听到这个书名,刘钰顿时笑了出来,连连点头道:“读倒是没读过,但之前总听过。你知道吧,这个你们信的这玩意儿,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传播,有两大难点。” “其一,便是徐光启说过的,十戒之中,最难遵守者,就是不能纳妾。这个,之前传教的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都是找女人传的,但用处也不是太大。我家佛堂里,三清道祖、如来弥勒、基督圣母,三位一体,和谐共处。我出去打仗,我母亲都是先看看地图,看看那地面归谁管,就拜谁。” “另一难处,便是不能放高利贷。勋贵家里,谁家不放贷?这不让放高利贷,我们勋贵谁信这教啊?我记得当初戴先生就拿这个《summa theologica》说过高利贷的经学解释。” “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是【那个借高利贷的,并不是给了给放贷的人以放贷的机会,而是为了得到一笔贷款】。无罪。” “同样,放贷的人,则是【可以视作并不是为了放贷得利,而是为了达成借贷者为了得到一笔贷款的愿望,放贷者承担了一定的风险,收取对此风险应得的回报】。亦无罪。” “正说反说都有理,所以可以允许放高利贷。毕竟借贷的也无罪、放贷的也无罪嘛。” 在大礼仪争论之前,耶稣会为了在中国站稳脚跟,是准备向“景教”学习,尽可能本土化的,做了不少的妥协和改进。 为了忽悠大顺的勋贵入教,连高利贷这个口,也算是松了一些。 在现世的钱,和死后的天堂之间做出选择,勋贵们当然是选择现世的钱。不让放贷,谁会入教?多少勋贵都是高利贷的大主,靠高利贷的利息,或者叫百姓的血汗脂膏,刘钰家里反正是不缺钱。 耶稣会也明白,想要在中国站稳脚跟,就得走上层路线。 要不是教皇那边古板,估计使使劲儿过几年,中国特色的基督教,纳妾都没问题了。当初利类思在成都投靠张献忠之前,挨了好顿打,就是因为鼓励小妾离婚的事,被和尚和道士抓住了机会,差么点没被打死。 徐圭提起《神学大全》并不是想说这个,听刘钰的话,阴阳怪气,自是听出来刘钰在讽刺耶稣会,讽刺传教士。 放贷无罪都能圆上,不过利益而已。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刘钰故意在说这些无耻的事,闷头道:“那鹰娑伯错过了里面最精彩的内容。” “鹰娑伯知道,什么叫公平价格吗?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卖这个价?鹰娑伯想过没有?” “我看完之后,颇受启发。” “公平价格既不决定于买主的意志,也不决定于卖主的意志,而决定于上帝的意志。” “上帝创造了一切,通过世间的一切来体现意志。而在价格上,真正的公平价格,体现在每一件物品所需要的劳动上。” “花费的劳动越多,这个物品的公平价格就越高,而这件物品花费多少劳动,就是上帝意志的体现。” 标准的学院经学的自然法逻辑,刘钰心里想笑,自是不为所动,双手一摊,反问道:“所以?” 徐圭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狂热,面色绯红,激动道:“所以,只要效仿西洋的银行、钱庄,设置一个专门的银行,评估每一种物品的价,折合多少劳作。” “我生产了东西后,就存入到银行里,兑换成绝对公平的价格。我用我的公平价格,在银行里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绝对的公平兑换。” “如此,农夫种的麦可以折算成公平价格,锡匠做的壶也能折算成公平价格。如此,就没有了差价,也就没有了贱买贵卖。” “农夫的土地不会被兼并,因为不会再有谷贱伤农,或是天灾提价的事;独自纺纱的,也不会被那些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挤垮。” “钱不再能生钱,因为钱不再是金银,只是你做了多少事的体现;小农小户也不会被大户大商贾盘剥;一家人做小货物的,也不用担心被那些开作坊做大买卖的压价……” “这天下,不就大同了吗?这不就是三代之治吗?” 刘钰心道这特么和搞复古,复归井田、造匠、地官定价,保持小农和小生产者的幻想不灭,本质上区别在哪?亏你还是秀才,这特么还用去学神学大全?还得从西洋取经? 徐圭带着期待看着刘钰,只盼自己一席话语,便让刘钰拱手而降,折服其理。 却不想刘钰哈哈一笑,冲着身旁的军官喊道:“来人,把他嘴堵上,绑起来,扔到船舱里,严加看管!过了锡兰,再放出来。” 军官动作麻利,顷刻间就把徐圭的嘴封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刘钰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我送你去法国,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教会到底什么样。那边和你类似空想的伙计也不少,你正好交流交流,提升下知识水平。娘的,说不定你还能赶上拿枪上街劫狱呢。” “抬走!关好!” 第二七五章 废物 把这些渴望救世、但却没有方向、走偏了的人五花大绑堵住嘴后,刘钰带着人出了屋。 外面黑压压的矿工蹲了好大一片,即便一些头领级的人物被抓,但常年在矿上工作,彼此要互相协作,要听命令。剩下的人稍微一指挥,就能基本做一些简单的集体行动。 这些矿工,让刘钰身边的一些中高级军官直流口水。单就天然的组织力和纪律性来说,实在是上佳的兵员,而且这些人都是在恶劣的环境中淘汰活下来的,身体次一点的早就死于矿场的热带病了。 这些中高级军官是渴望拿下南洋的,他们只是军人,不需要考虑怎么去处置打下来之后的种种政治、经济问题。所以他们眼中,南洋实在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军功。 隔着茫茫大洋,不管西洋人的海军有多强,陆战很不差,能来南洋的才是威胁,不能来的就是纸上的数字。就算如鲸侯说的,英荷军舰总吨位近40万吨,又能怎么样?看看在广东泊靠的乔治安森舰队的远航凄惨鸟样,舰队再多,能活着到南洋的才算是存在的。 军人所想,只要能把南洋已有的底层华人武装起来一部分,就足以应付如今的局面和西洋的威胁,何必如此麻烦? 刘钰看着身前黑压压的矿工,想着之前在屋子里故作狷狂嘲笑那些人的对话,心里有些疲惫。 自己要哄着皇帝下南洋,要让朝廷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要反对那些本性善良实乃好汉但却没找到正确出路的空想派,要提防破产的小农大规模起义,要防止朝廷裹足不前,要担忧资产者太早暴露出獠牙让朝廷看到,要防备新旧时代交替下的被时代毁灭的一代人求活挣扎,还要耐着性子和南洋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头蛇虚与委蛇……在屋子里狷狂嘲弄而大笑的脸,有些僵硬,内心更是复杂。 黑压压的矿工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青天大老爷!我们冤啊!那些人都是好人,实在无罪!” 这一声喊,让原本愤怒的矿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一起跪在了地上,齐声呼号。 “青天大老爷,我们冤啊!那些人都是好人,实在无罪!” 在刘钰身前护卫列阵的陆战队,很多人都是流民出身,军官未必是流民,但士兵多数都是灾民流民。看到这一幕场景,手里原本握紧的枪,不由地有些松动。 那些跟在刘钰后面的矿主,小心翼翼地看了刘钰一眼,内心有些紧张。 喊冤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刘钰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坚定下来。 待哭喊声慢慢停歇,刘钰才道:“尔等所求之事,本官已有所知。冤与不冤,不是重点。但你们做事,能不能做成,此事尚要思量。” “今日我以朝廷钦差之身份,与你们定个约定。这二三十个头领,我自带他们去见见外面的世界,看看你们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做成。” “三年之后,我自会将他们放归。到时候若是还继续坚持这想法,我亦不管。至于冤屈……本官自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自有判断。” 说罢,举起手指天盟誓道:“我说到做到,三年后自会放归他们,到时候如何皆由你们。都散了吧,散了……再……相信朝廷一次。” 终究,朝廷的威严,以及朴素的人在做天在看对天发誓多半可信的善意,以及平日信服的大哥们的生命安全,让这些不知所措的矿工,在一些和被抓者关系密切之人的说服下,渐渐散去。 刘钰的手还在那举着,跟在他身边的军官小声道:“大人,朝廷的信誉,只能用这最后一次了。若是这一次说话不算话,日后在南洋,朝廷就一点信誉都没有了。” 军官好意提醒,刘钰看着渐渐散去的矿工,缓缓收回了手,无奈道:“难啊。难。换成是你在这里当矿工,若荷兰人来了,强制废掉锡币,而用荷兰发行的铜钱和银币,或者要求矿主必须等额兑换锡币银币,否则惩处。你会不会支持荷兰人?” 这军官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会……真要那样,我会觉得荷兰人是青天大老爷。” “可是……荷兰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钰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来两文钱。 一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铜币,做工精美,北面印着清晰的“voc”字样。 另一枚是矿工头领诉冤时候给的展示的锡币,天圆地方的孔方兄,粗糙地刻着“公司”字样。 “你是矿工,你喜欢那种钱?” 军官摸摸后脑勺,憨憨笑道:“自是荷兰钱。最起码是铜的。” 刘钰把那枚东印度公司的铜币一抛,点头道:“大家都喜欢用的话,那么这枚钱,就比这枚钱里面的铜,要贵。” “在大顺,这枚铜币就是半两铜的价;但在这里,大家都认可而且喜欢,也确实比那些坑人的锡币、铅币好,那可能就是一两铜的价。” “铸币,也是一枚生意,荷兰人出了名的吝啬,怎么可能会把这铸币的利,让别人拿到手?你问我荷兰人为什么会那么做,我告诉你,因为能赚钱,能更好的赚钱,赚更多的钱。荷兰东印度公司是家公司,仅此而已。” “可即便只是为了赚钱,却只需要发行点大家都接受的钱,甚至不需要做其余的改变,就可能赢来民心。天主教自外而来,只要建育婴堂收养女婴,布医施药,义爱鳏寡,便可让数万人宁肯殉教也不叛教。” “朝廷想要南洋的民心,真的很简单……但也真的很难。” “民心民心,谁是民?收谁的心?你都知道朝廷在南洋的信誉只能用这一次了,我便不知?” 说罢,将两枚钱都递到军官手里,有些疲惫地背着手,离开了这里。 军官把玩着这两枚钱,细细体会着刘钰那句“很简单也真的很难”的自相矛盾的话,许久品出了一丝滋味,也跟着叹了口气。 回到港口,包矿的矿主齐齐跪在刘钰面前,谢道:“如此,多谢钦差大人了!朝廷恩德,我等永世不忘。” 见刘钰把这些领头的都抓了,也用朝廷的威严让这些矿工散去,自是觉得刘钰是在帮他们。 欲成大事,无头不行。只要把领头的几个抓了,这些矿工原本谋划的一些事也就做不成了。 这时候的组织还比较散乱,多半是靠结义兄弟、传教这种原始的会党模式组织的,头目一抓,剩下的也就没法做出大事了。 三五年后放归,想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再说三五年后,人差不多都死一批了,换了新人,谁还认得谁? 这些包矿的矿主跪谢之后,又送来了两筐银币,为首的道:“钦差大人辛苦,这里有西班牙银元千枚,还请大人笑纳。” 刘钰瞥了一眼筐里包着红纸的西班牙银元,心说这些这里的土生华人,真的是离家太远了,实在不知道天朝的钦差大臣、侯爵是个什么概念。这是把我当要饭的了?一千个西班牙银元,老子为了这点钱就能供你们驱使? 挥手叫来随从,随手指了指那两筐钱道:“置办些酒菜,船员加餐。去吧。” 待随从离开,刘钰把这些矿主叫过来道:“你们就不能稍微有点良心?又是发锡币、又是扣工钱的,矿工能不起事吗?” 矿主一听这话,哭诉道:“大人,我们也冤啊,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们也不容易,谁的钱也不是天上大风刮来的。几千上万人,一睁眼就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跟外面的人,这都得用现银去买。” “我们资金也紧张,每年得等到荷兰人来买锡之后,才能拿到现银。平日里若是给他们发真钱,那就周转不来了。” “再说了,这些人都是懒汉,若是按月发钱,说不准领了钱就不干了,或是逃走了。所以才每年核算,每年发一次钱,这也是为他们好,免得懒汉不干活。” “我们都有账目的,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这吃喝拉撒、抽烟阿片、妓馆女人,他们的钱也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啊。而且在矿区这,锡币也一样用啊。” 刘钰呵了一声:“看来你们也不容易。” 矿主也没听出来这是讽刺,连声道:“是啊。还请大人体谅我们的苦衷,莫要听那些刁民胡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是我们干不下去了,他们不也都得饿死?” “大人不曾做过生意,不知这资金流水的重要性。我们看似是赚了几个,但若平日发工资就发现银,这资金可就周转不来了。若按他们说的,这矿场定是要干不下的。我们干不下去,这些矿黑子不都得饿死?他们愚笨,根本不懂,但大人若是不懂那也就一样愚笨了。” “其实我们虽在远陲海外,却一直心向朝廷,颇多感恩。这几年澳门这边卖的矿工,越发便宜;取消丁税入亩之后,亦多有人出海谋生。此皆朝廷恩德,我等都记在心里。” “大人此番宣慰南洋,我等皆感念在心。日后若有驱使,自会报效。” 刘钰听完这话,心想这群人果然是在旧港土生土长太久了,就那句“他们愚笨,根本不懂,但大人若是不懂那也就一样愚笨了”,这要是放在大顺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商人敢跟朝廷大臣这么说话,早被摁在地上抽嘴了。 无视官威,这是不是也算是萌芽的一个证明?刘钰暗自想笑,心想应该算是的,不管是克扣工资、压迫矿工,内部代金券,这都妥妥的算是可以大书特书的资本主义萌芽。 毕竟这不是封建徭役,也不是农奴义务,而是自由自愿来做工的。 而且锡矿的生产是为了积累金银利润、甚至参与到全球贸易中去了,也确实为了提高效率采用一些新技术,大萌特萌。 一体两面的东西,哪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包括走私紧俏物资给敌国、力求朝廷只收土地税不收工商税、压榨织工以致齐行叫歇、垄断行市操控物价、避开海关走私货物参与全球贸易,都萌。 虽然恶心,毫不仁义,可偏偏这就是萌芽的另一面。 只不过天朝的这群萌芽们,武德拉胯,内不能摁着皇帝的头立宪、外不能组织大军干废蛮夷抢地盘。既不敢、也无能力承担压迫和镇压千万人口数量级大起义的重任。 包括邦加岛上这群包矿的资产者,不在天朝,也还是废物。 旧港苏丹卖锡11银元一担,他们这些承包商只能拿7、8个银元,但凡有些资产阶级的武德,就该琢磨着直接把旧港苏丹干了,何必还得让封建主拿大头? 刘钰心说你们真是不成气候啊,你看看人家的布尔乔亚的武德,摁着国王的脑袋签条约、不听话直接剁头。再看看你们,劲儿全他妈往下使了。老子要是在这,早勾结荷兰人干废旧港的封建主了,7块变11,岂不比抠唆矿工的那几个子儿强得多? 能在这种势力混杂、封建主无力、本族人口众多的地方,混成这样,还得让人一担锡块白赚5块钱,真特么是布尔乔亚之耻。 这天下的事,真是指望不上你们。呸了一声,伸手勾了勾,示意矿主的头目靠前一点。 “我这就要走。你们这边的事,到此为止了。但我得留几个人在这。你们没什么意见吧?” 第二七六章 同样的荷兰人,不同的态度 “留人?” 矿主不解,心里有些虚,只好道:“大人是什么意思?如大人所言,这里不再是旧港宣慰司了。如今这里隶属于蓝无里国,这……这大人在此置派官员,似恐不合适吧?如此,似显天朝有南侵之意,倒让各国震动,也不合适。此事,也非我等能做主,还需询问蓝无里国国主方可。” 刘钰却道:“我这人,最信神佛。一生但求多做一些善事,积些功德而已。我留两人,又非是朝廷的人。不过是留两个人在这里,布医施药,多做善事,积我功德而已。” “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一切照旧就是,毕竟你们也有苦衷嘛,我岂能只听一面之词?我只是做做善事,你也知道,我整日出海,这不做善事。行善积德,心里也不踏实。” 听到刘钰说这不是官方的人,而且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几个矿主连忙答应道:“若是如此,大人随意。我等在这里也算是有些势力,可保大人的家丁在这里无碍。” 只要不是官方要管这里,只要不改变矿场的制度,那做点善事也没啥。 而且说得跟真事似的,整日出海做点善事为自己积累一些功德,也确实正常。 刘钰随手掏出一枚玉牌子扔过去道:“我的人也不住在你们这,只是在岛上随意走动。但你们招子放亮点,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见了这牌子,就当是见了我。” “大人放心,一定一定。我等定会照拂。” “那便好。你们退下吧。” 挥手叫这些矿主退下,刘钰叫来了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当年收养的孤儿,如今都已是将近二十的小伙子了。 这批威海义学里学出来的孤儿,一部分留在了各个作坊学做技工、一部分学习最好的要作为科学院将来的种子、一部分早早就扔到了革命老区巴黎,剩下的这些都是这些年跟着刘钰身边学一些乱七八糟学问的心腹人。 未必是最聪明的,但一定是最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这个时代的边缘人。学的也都不是诸如算术几何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些方法论、世界观、当官这些年总结出的组织术之类。 这些人不可能进朝廷当官,刘钰这个枢密院副使也不能开府有自己的属官,这些孤儿们如今也都渐渐大大,自是需要让他们历练历练的时候了。 “常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你们也都大了,也跟着我学了这么久。今日就算是一次考试吧。” “你们学的都差不多,一会抽个签,谁抽中了,就留在邦加几年。” “我与你些钱,你在这里生活几年,多多结交那些矿工、百姓。或是雇佣个医者,跟着你们深入矿区,免费行医;或是急公好义做宋三郎,谁急缺钱了便帮衬一二……这些我也不必多说,想来你们也懂。” 孤儿们也不急着抽签,问道:“先生,既是考核,何谓合格?” “一文一武吧。文者,几年后我回来,要看到一篇详尽的考察报告。包括锡矿是怎么生产的、矿工的生活、每年几月份来船、耶教回教佛教信奉比例、众人对天朝的态度、矿工的诉求、当地豪绅除了卖矿之外还做什么生意等等这些……” “武者,便是等我回来后,若叫你们振臂一呼,看看你们能拉起多少人,能信得过你跟你走。” 说罢,拿出一把签筹,孤儿们各自抽了一根,最短的那个把签筹一亮,笑着对其余人道:“兄弟们,看来我是第一个考试的。” 随后冲着刘钰鞠了一躬,说道:“先生放心,我尽力做好。” 刘钰伸出手,像是对待大人一样和这个孤儿握了握手道:“我会留个能打的跟着你。记着,还是要按照水浒故事里的江湖做派,做个众人信得过的急公好义的大哥就是。” “先生放心,我省的。”伸出双手接过代表身份的玉牌,这算是压箱底保命的东西,也算是靠着借着朝廷的威势来以防当地一些豪绅势力者不开眼,反正刘钰带着带着舰队这么走一圈,有朝廷身份的人当地豪绅是惹不起的。 刘钰希望这些人先锻炼锻炼,还是按照旧时代的江湖套路,先在这里扎下根。 大顺缺乏文科生,这些人在这里扎根,也算是对南洋的第一手考察资料,而且是和刘钰相同的三观和方法的考察报告。 虽可能年轻幼稚,写不详尽,但肯定比这个时代大顺那边的官员写的言之有物,也更能抓住矿主、矿工、纯粹商业化贸易区的主要矛盾,和更为清晰的脉络。 大顺的官员一点不笨,很聪明,但缺的是这种观察世界的角度。 又叮嘱了几句后,将个亲信的护卫叫来,让个膀大腰圆行伍出身的护卫,跟在这个孤儿左右,护其安全。 想了想,自觉好笑,只是这个笑意别人很难理解,心想你若是剃个和尚头,这护卫改个蜷川新右卫门的倭人名字,倒也有趣。 “这里既颇多回教,旧港尤多。你便起了名,叫阿凡提。那护卫只说自己叫土马克。不过,记得啊,待我从欧罗巴回来,再下南洋的时候,若有本事,你便干成虬髯客。” “阿凡提”自知干成虬髯客是什么意思,笑道:“知道了,先生。先生若再下南洋的时候,这里的事,哪里需要个虬髯客那样的豪杰?哪怕宋公明呢,也可成事。”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此事急不得。若真是被逼着用了玉牌,这考试的成绩可是不会理想的。用了玉牌,管这里还是不是旧港宣慰司,官面上的人谁人敢动? 天朝钦差大臣的信物,还敢杀掉,那可比私藏个甲胄、蓄养死士之类的罪大多了。 原本自从旧港宣慰司废了之后,天朝的面子已经无用了。但如今大顺南洋的舰队护送刘钰一路耀武扬威、大有再复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势,天朝的颜面又涨回来了。 从刘钰这里领了便于携带的五斤黄金、一些墨西哥银币,几支短枪,便自去也。 ………… 邦加岛外,荷兰人把能拼凑起来的军舰组成了舰队,正朝着邦加赶来。 名义上是得了消息后,护送天朝钦差大人、南洋宣慰使。 实际上,是担心刘钰效一些旧事,直接夺了爪哇。 尤其是听说刘钰还带了一艘战列舰后,巴达维亚这边可谓是相当紧张。如今在整个东南亚,一共就两艘战列舰。 一艘英国的百夫长号60炮战列舰,在九龙军港趴窝修缮后,驶入了吕宋附近。 一艘就是大顺护送刘钰来南洋的天元号74炮战列舰,作为南洋舰队旗舰,要跟着钦差大人一路宣慰南洋华人,直到送至锡兰作别。 虽说荷兰人一个个自信无比,自认自己的海战经验丰富。 但是,海战经验再丰富,现在也没有一个船长敢站出来,说自己有把握靠一艘30炮的巡航舰级别的重型武装商船,单挑74炮战列舰。 瓦尔克尼尔实在是摸不透刘钰,又一直怀疑刘钰当初殴打荷兰水手就是为了用巴达维亚华人的血,换中荷开战以全其养寇自重之用。 故而这一次也真是下了血本,把公司在东南亚能拼凑出来的战舰都拼凑出来,担心刘钰“独走”。 悬挂着voc旗帜的战舰靠近邦加后,刘钰下达了一个绝对违反海军条例的命令,要求各舰下帆,就停在没有己方炮台掩护的港口。 荷兰的舰队司令看着在港口下帆停靠的大顺舰队,心里反而更加不安。 之前回到巴达维亚通报消息的船,可是带回了大顺海军和英国远征舰队在伶仃洋玩老鹰抓小鸡游戏的消息,给出的评价是“训练有素,可怕程度不下于他们的陆军”。 现在这支训练有素的舰队,反而违反常态地下了帆,也不知道是存着什么意思。 反常的举动,让舰队司令不得不小心翼翼,派人用最正式的礼节去了邦加的港口,递交了邀请。 “尊贵的侯爵大人,巴达维亚总督已经做好了迎接您的准备。我方舰队将一路护航您前往巴达维亚,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宴会和美酒。” “贵国的科学考察船队也在巴达维亚休息,水手在岸上喝多了打砸,我们不便处置,还请移交给您来处置。” 十足的诚意,也有十足的小心,生怕刘钰找茬。 这里面的面子,三分之一是看在大顺的海军舰队上,三分之一是看在大顺千万手工业者搓出的茶叶丝绸瓷器上,最后三分之一是看在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军的面上。 至于天子的皇冠,在荷兰人眼里倒是不怎么有面子,远不如福建茶农的面子大。 荷兰使者很恭敬地递上了文书,待刘钰看过后,又递送上来几包药粉。 “这是金鸡纳霜,考虑到侯爵大人的舰队第一次来到炎热的东南亚,或许水手会被疟疾威胁,总督大人特命我为侯爵大人送来药物。” 挥手叫人接下金鸡纳霜,刘钰这才慢悠悠地起身,问道:“巴达维亚的天朝化外之民可知此事?” “是的,侯爵大人,我们已经通知了他们。他们会按照天朝的礼仪,来迎接钦差大人。而且,甲必丹连的花园公馆,也已经做了一些休憩,您到了巴达维亚后,可以在那里休息,那里更符合中国的审美和风格。” 使者说到这,又补充道:“本来总督大人考虑到您从北方来,这里气候炎热,或许住不习惯。是想将您安排到勃良安避暑的,那里气候阴凉,但是最近一些匪徒盘踞在附近……当然,您应该知道,那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匪徒,上一次还抢劫了贵国去劝降的使者的马匹和枪械,并对贵国的大皇帝出言不逊。” 在战列舰的威胁下,荷兰人格外的乖巧,完全难以想象这是曾经劫掠舟山澎湖的荷兰人。 如此乖巧,换来的却还是刘钰的找茬。 “上一次本朝的官船前往哥德堡,转交准噶尔部的瑞典俘虏,倒是在巴达维亚被当成了海盗,扣留了很长时间呐。这一次,可是看清楚本朝的旗帜了?认得了?” 听到刘钰又在找茬,使者也不恼怒,微笑着回答道:“侯爵大人,上一次绝对是误会。您要知道,东南亚是海盗滋生的地方,荷兰国为了保证东南亚的秩序、剿灭东南亚的海盗,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进行巡查。经常有船只冒充各国的官方船只,我们小心一些也是合理的。这对贵国的贸易出口也是有益的。” 刘钰这才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示意登船,准备起航前往巴达维亚。待扬帆编成舰队驶入外海,荷兰舰队列队鸣放礼炮致敬,大顺这边也予以回礼,两边间隔一段距离,航向巴达维亚。 与此同时,一艘小船在确定荷兰船队护送刘钰离开后,立刻起航前往明古鲁,准备尽快将明古鲁的英国军火运到爪哇的华人起义军那里。 第二七七章 八字不合(上) 巴达维亚港口处,在巴城有头有脸的华人代表在这里翘首以盼。 香炉、香案、香车之类的迎接钦差的必备之物,都已经准备停当。 只不过这里面的多数人,对于朝廷派钦差前来,只能说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既不激动,也不抗拒,想象中箪食壶浆见王师而来痛哭流涕的场面,至少现在不会出现。 都说南洋的华人富庶,这话说的既对、也不对。 对,是说巴达维亚一共21种包税,华人包了18种;巴达维亚一共200多个糖厂蔗部,华人拥有195个;巴达维亚从大米到鱼虾、从烟草到酒水、从酱油到针头线脑、从赌场到妓院,几乎全掌握在华人手里。 只要巴达维亚城外的华人,不算人,那这句话就是对的。 但如果城外那些在甘蔗园、香料园做奴工的华人也算人的话,乌衫党、无裤汉也算华人的话,这就不太对了。 朝廷这一次是拿了钱,替交不起人头税的华人交了三年的人头税。 现在心向朝廷的,是城外的华人,但城外的华人并没有来迎接钦差的资格。 而对城内的华人而言,朝廷既没有帮他们交人头税,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当然不知道刘钰将一场大屠杀化为无形,自是对朝廷的感情不深。 大顺内部有句话,叫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老爷。这话在大顺说,就对的不能再对,钱从地来,控制的土地就是铁打的。 但在巴达维亚,这话就不太对。最起码,朝廷没有表态说,如果朝廷下南洋,依旧采取荷兰旧制,制度百年不变。 缺了这句表态,包税的上层华人对大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大顺的税收制度,可不是包税制,而且作为一个传统天朝,对于地头蛇向来是要狠狠打压的。 大顺确实惹不起大顺的地主,那是王朝的经济基础,但商人嘛,却绝对惹得起。 同样是钦差大臣,在大顺内部,有资格迎接的,是乡绅。是地主、家里出过科举人才的、或是退休官员,但肯定手里几百顷地是有的。 而在巴达维亚,有资格迎接的,是豪商、包税的、放贷的、跑海的、经营糖厂种植园的。 这就是区别,两边经济基础的区别。 码头上,连富光等甲必丹、雷珍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内心也是惴惴不安。 上一次史世用等人前来巴达维亚,给这些上层华人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比如把城外奴工起义,定义为打渔杀家、官逼民反。 这就让甲必丹、雷珍兰们不得不嘀咕。 朝廷说这一次要来宣慰华人、保护华人的权益。 那么,华人利用包税权压榨华人,算不算华人的权益?华人利用人头税漏洞走私华人奴工、压榨华人奴工、敢闹事华人就告诉巴达维亚政府抓走华人,算不算华人的权益? 华人因为包税权被包税的华人过分压榨而渴求少交税给华人甲必丹,算不算华人的权益?华人奴工对压榨他们的华人糖厂老板不满,为了要真钱不要铅币而打砸甘蔗园逼迫给工资,算不算华人的权益? 如果前者是,那么后者就不是;如果后者是,那么前者就不是。 归根结底,朝廷要宣慰的华人,是哪一批? 是包税的、放贷的? 是小手工业者、卖货的、小商贩? 还是城外人头税都交不起、饭都吃不上的乌衫党、无裤汉? 如果历史上的红溪惨案发生了,那么大顺宣慰华人,华人就是一个整体,华人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就是主要矛盾。 但现在,红溪惨案没发生,只有刘钰知道自己消弭了一场灾难,那些本来会死在惨案中的上层华人不知道。此时华人就不是一个整体。 现在朝廷就来了一句“宣慰天朝海外谋生之民、皆朕赤子、出海求活实属无奈”,又加上上次史世用等人对奴工起义的“造反起家的大顺之特色的政治正确的赞许”态度,也实在怨不得这些前来迎接的华人对华夏的钦差大臣充满忧虑。 终究,大顺是个造反起家的王朝,当初也喊过均田免粮的口号,着实可怕。 茫茫的海面上终于出现大顺舰队的桅杆时,连富光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与身边的雷珍兰们道:“诸位,此番天朝钦差前来,是福是祸,实在难料。咱们需得齐心,不可各有心思。” “此番来的大人,名号咱们都听过,那是个狠人,征伐东北西北倭国的大将。听闻此人在倭国就行仁义之政,这对我等可不是个好消息啊。” “仁义二字,最是深邃。” 说话间,先露出的桅杆渐渐变长,终于浮出了船身,战列舰的巨大船身劈开海浪,朝着港口这边驶来。 比起上一次馒头去斯德哥尔摩乘坐的那艘大商船,这艘战舰带来的震撼更大。 这些曾目睹荷兰人战无不胜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第一次看到原来世界上有比荷兰的武装商船更可怕的战舰。 战列舰,与war of man 出品的七省标准武装商船舰,他们不知道具体区别在哪,但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大和小。 巨大的舰身,将周边挂着voc大旗的荷兰船彻底比下去了,带有一种叫人恐慌的威压感。 连富光叹了口气,示意锣鼓齐鸣,准备迎接。 锣鼓声中,连富光与身边几人说道:“此番天朝钦差既来,南洋到底如何,也该明了了。只要情势明了便好,我们也好做些准备。需知日后该怎么办。” “你我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时候,可别琢磨着互相坑一把了。有些事,真论起来,咱们都有大麻烦。” 那几个人也都点点头。 他们未必有很丰富的科学知识和经济学知识,但是一些经验还是有的。虽不成体系,却也能料想到一个情况。 巴达维亚,是一个违背自然法则而发展起来的城市。 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首都”,这座城市承载了本没资格拥有的繁华。 哪怕是锡兰的肉桂,明明从锡兰起航直接到欧洲,远比绕回巴达维亚再走要近。 但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之下,锡兰的肉桂也必须要先到巴达维亚,才能分装前往欧洲。 亦或是明明十七人绅士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对华贸易委员会,但巴达维亚的地方政府依旧硬生生拿到了一些船不能直接回去、必须要在巴达维亚泊靠的条件。 这种违背自然法则的繁华,意味着脆弱。 这些甲必丹、雷珍兰未必懂这里面的道理。但大顺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澳门。 他们目睹了由盛转衰的全程。 从前朝禁海时候垄断对欧贸易的繁华、到现在大顺允许岸上贸易导致出口港北移、如今混成了一个靠走私人口的奴工的城市,这不能不让这些扎根在巴达维亚的上层华人忧心忡忡。 若是朝廷下南洋,旧港宣慰司、或是马六甲,无疑才是最适合的南洋省会。 巴达维亚可能要重蹈澳门之覆辙,逐渐衰落。 这些人在巴达维亚有地产、房产,各种产业也都是和巴达维亚的繁荣息息相关。 即便从这一点上,他们也不希望朝廷的动作,导致南洋出现什么变化。 而这个担忧之外,还有一个比这更可怕的隐忧。 “富光兄,我看朝廷的意思,还是希望南洋一切如前。但依我看,此事却难。自天启元年至今,百余年间,巴达维亚对华人的政策,变了又变。” “从一开始的‘凡来船,若船上有华人移民者则免税’;到现在的嫌弃人太多是为累赘,百二十年,翻来覆去,已经变了十余次了。” “这几年糖价低,自是多余。待过几年,糖价又高,岂不是又要鼓励唐人移居于此?亦或日后不种糖,又换了别物……嘿,那爪哇人、巴厘人,都是些懒汉,如何做的活?” 虽然自认比荷兰人低一等,但高等华人的骄傲还是有的,最起码对巴厘人和爪哇人,相当歧视。对上媚而对下傲,却偏偏特喜欢拜傲上而不欺下的关公,也算是奇葩了。 可这话,也确实说到了关键处,巴达维亚这边的对华人移民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反反复复。百余年已经不知道变更了多少次了。 这一次原本会有一场大屠杀的,但被刘钰消弭于无形,这就使得这一次清查华人居留证,似乎只是对华人移民政策反反复复的一个寻常事件。 今天鼓励、明天反对;今天移民免税、明天华人加税。他们见的多了。 这些年以来,华人都已经习惯了。都觉得过不了几天,等着糖价又涨回来,又得鼓励华人来此干活。 连富光知道这个雷珍兰的言外之意,这不是说华人在巴达维亚的地位问题,而是在说一个很关键的法理事项——大顺的法律,是否适用于巴达维亚?如果日后巴达维亚华人又多了,又出事了,大顺有没有资格管?那些事可以管,哪些事不能管? 巴达维亚总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拍脑袋一个政策,今儿招华人、明儿退华人。 可他们,却是在这里扎根的。 这件事必须要弄清楚。 华人的中上层社区,很封闭,有自己的法律体系,也有自己的评议会和法院。 这一次没有发生的大屠杀事件暂时稳住之后,荷兰方面要求华人在自己的社区,组建自己的华人评议会。 在华人这里,称之为公堂。 荷兰人很聪明,他们采取以华制华的政策,就是要分化华人。 防止出现刘钰一直在威海海军内灌输的“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不是谁”的概念。 让高等华人作为代理人,管辖华人,让各种盘剥的直接操作员是华人,从而达成分而治之的目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天朝是个文明体系,有自己的一整套三观、道德。很多,与荷兰这边的格格不入。 荷兰尝试过许多办法,瓦解华人的文明体系。 正如瓦尔克尼尔自嘲过,说自己更像是巴达维亚苏丹,对异教徒收丁税——实际上确实像,因为在巴达维亚,华人信绿教,是不用纳人头税的。但除了伊教之外,华人就算信天主教、信新教,也依旧得拿人头税。 然而,奇葩的一幕出现了,很多华人宁可交人头税,也不钻这个空子。 这怎么说呢,其内涵心理,更像是一种别扭的比上之心。当地的爪哇人、巴厘岛人,他们作为土著,信的绿教,中上层华人看不上他们,所以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信那玩意儿。但是,荷兰人很牛很强大,所以可以信荷兰人信的耶稣教,似乎更高级一些。 但论传教能力,荷兰人信的新教和天主教比起来,传教能力天差地别。 这又导致如果鼓励华人入教,基本上一股脑都跑去信天主教了。 荷兰人是来做生意的,而天主教的各个教团、耶稣会之类,却是到处传教的,术业有专攻。 所以荷兰人宁可当苏丹,也不希望巴达维亚都信天主教。因为荷兰人自信有当“苏丹”的经验,却不想将来为西葡做嫁衣裳。 于是瓦尔克尼尔一边自嘲自己是巴达维亚苏丹;一边看着这么大的不用交异教徒丁银的空子,华人就是不往里面钻。 华人社区的封闭性、排外性,以及自身背后有个几千年的文明,以及此文明之下的一整套体系,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用荷兰的法律管华人,会让华人极端不适应,甚至会严重激化矛盾。 就拿最简单的继承权来说。 大顺这边基本上是均分继承法,除了祖产祖业和爵位之类外,在民间,默认是父亲一死,儿子平分家产。 这与荷兰的罗马法系不同,荷兰这边是遗嘱最优。 但如果遗嘱和华人的习惯法冲突怎么办? 比如一人死前,遗嘱说把所有财产都给最宠的小妾生的小儿子,嫡长子一个子都不给,按照荷兰的罗马法是要遵守遗嘱。 但按照华人的习惯法,县官会直接判这遗嘱无效,谁敢判遗嘱有效? 再比如离婚问题,一个华人女子在巴达维亚的咖啡馆喝了杯咖啡,抛头露面,和咖啡馆里的人交流,于是被休妻。依着理学教法,是可以被休的;但依着荷兰的法律,是不能判离婚的。 这是文明的冲突,所以也就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华人在巴达维亚生活,但发生冲突后,华人评议会和公堂,拿的是《大顺律》、以及闽粤宗族习惯来解决问题。 荷兰尝试过要求华人遵守西方那一整套的文化体系。 但结果就是上一个忠实执行政策的雷珍兰,死的时候,竟没有一个出面抬棺的——死了没有人抬棺,花钱雇人抬的。 死了之后,除了自己家人没人去灵堂,这在华人世界是什么概念,无需赘言。 用后世的话讲,此人已经在华人社区里,社会性死亡了。毕竟直系亲属是不能抬棺的,而花钱雇人抬棺,绝对是丢人丢到姥姥家的事。 这些民事的婚嫁丧娶之外,还有个更关键的内容,直接关系到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的利益。 《大顺律》明确规定:不得将天朝子民贩卖出洋为奴;不得私自铸币;不得欺凌雇工;不得把持行市;不得放高利贷超过两倍本金;不得…… 这些不得,甲必丹、雷珍兰们,全干过。 能不能执行是一回事。 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遇到个上纲上线的,拿着《大顺律》,这群人最低也得流刑三千里戍边,很多人根本就是直接入股参与买卖奴工的,也有铸造铅币这种在大顺抓着直接砍头的。 以前只当是个屁,反正朝廷管不着,拿着《大顺律》只是在华人社区里管一管鸡毛蒜皮的结婚死人离婚分家产之类的事。 但现在大顺的钦差要来了,甚至据说还要在南洋驻派监督员,保障华人权益。 那么,在巴达维亚的华人,大顺有没有资格管? 《大顺律》对海外华人是否还有效? 还是只有民事问题有效,其余法律无效? 紫禁城里的那位天子,还是不是海外华人的天子? 底层华人拿着《大顺律》,去监督员那告状怎么办? 第二七八章 八字不合(下) 这里面的水很深,最深的就是“天朝”二字。 巴达维亚的这些事,放在大顺,遇到个官商勾结的,只当无事发生,甚至坐地分钱。 但遇到个清官,出于对“仁义”的解读,出于对《春秋》大义的理解,肯定是要管的。 那个雷珍兰之所以说起巴达维亚对待华人的政策反反复复,也是希望用“治标治本”的手段,解决掉这个隐患。 今天的事,只是治了标。 糖厂的奴工,被大顺交了人头税,移民到了锡兰去了。 荷兰人也想让他们走。 双方都能接受这个结果,于是事情解决了。 明天呢? 明天糖又贵了呢?明天不种糖而是种咖啡种可可又挣钱了,急需华人劳动力了呢? 到时候,又得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到时候,朝廷管不管? 管,万一朝廷与荷兰打起来怎么办?打起来之后,自己这些人事后会怎么样? 不管,是不是要说清楚这其中的法理,定下条约,日后巴达维亚的华人不归天朝管?但这事也不是他们能说的,得总督去谈。 连富光当然清楚这里面的问题,他作为甲必丹,其实也和总督谈过这件事。 但总督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说如果天朝钦差主动提及此事,就谈;不谈,就装作不存在即可,不要揭开这层窗户纸。 这里面的逻辑,连富光也理解。 总督是要走的。 总督在这里只干几年,干的好不好,体现在巴达维亚乱不乱。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大顺咄咄逼人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这本身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 大顺能不能管巴达维亚的华人? 站在荷兰这边考虑,那不废话吗?当然管不到。 那些在京城的传教士犯了事,大顺这边也是直接杀,可没说还和教皇打个招呼吧。 但问题是大顺的这个“外交”,是假的外交。 有些事,你知我知,心知肚明,没必要说清楚、说明白。 说明白了,那等于是拍着皇帝的脸,告诉皇帝,你们不是天朝、海外的华人也不认你这个天子,你这个天子也管不着海外的华人。 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维,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下的思维,碰撞之下,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本来瓦尔克尼尔就担心刘钰没事找事,独走开战。 这时候去搞这件事,那不是在火药库旁边抽烟? 允许大顺对华人有治理权。或者退一步讲,华人公堂的审判官,必须由荷兰提名、大顺审核允许,公司肯定会撤他的职。 直接告诉大顺这里的华人你们管不到,刘钰可能会开战,公司还是会撤他的职。 出力不讨好,图个什么? 故而连富光和瓦尔克尼尔总督说起这个的时候,也就得到了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回复。 刘钰要是问起来,没办法了,只能谈。 不问,就不谈。 瓦尔克尼尔想的很清楚。 公司派他来做总督,要解决一件事:在不影响对华贸易的前提下,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多余”人口。 这个“多余”是动态的,今日多余,明日可能又是急缺的劳动力。 蔗糖价格,与欧洲战事、西印度群岛天灾、波斯战争局势、印度局面等等因素有关。很难确保将来是否还能涨价,也很难确定将来一定暴跌。 可就现在而言、此时此刻。 巴达维亚“多余”的华人人口,这件事,我瓦尔克尼尔解没解决? 对华贸易,我瓦尔克尼尔有没有影响到? 可以说,几乎是很完美的解决了。 那么,对华人的政策,日后是否还要再大量引入华人劳动力,那是下任、下下任、下下下任总督要解决的问题了,和我瓦尔克尼尔一点关系都没有。 做了,捞不着好。 不做,反而完美完成了公司的要求,升职加薪。 那为什么要做?脑有病? 经过这一次清理“多余”人口,巴达维亚剩余的华人,都是“有用”人口,没有之前那么剧烈的矛盾。 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太大的乱子,以至于迫使大顺不得不出面解决。有多短?至少他瓦尔克尼尔卸任之前,应该没问题。 可问题是瓦尔克尼尔这个总督不是世袭的,这些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却几乎是世袭的——理论上也不世袭,但要根据财产数量决定能否当上,而财产是世袭的。 这种情况下,甲必丹雷珍兰们的诉求,和总督之间就出现了矛盾。 他们希望,大顺这边明确一点:巴达维亚的事,大顺管不着,大顺也别派官员深入到华人社区。 这件事也挺黑色幽默的。 如果历史上的红溪屠杀发生了,这些人一定盼着大顺驻派官员。可若是发生,他们都死了,连富光自己没死但是财产也全部被吞了,死人不能说话、也不能要求。 然而,现实是,红溪屠杀没发生,这些人活着,所以他们不希望大顺派驻官员。 荷兰人在此时的控制力,需要华人做线,把爪哇一个个分散的点,连到巴达维亚,为公司不断吸血。 也需要华人高层,去作为统治中下层华人的工具。 人头税也是包税的,所以包税人是不用交人头税的。换言之,欧洲人在没有占据印度、工业革命和海军后勤局革命以至于有足够的统治力统治南洋之前,对金字塔顶端的华人,是合作关系。 合作到历史上荷兰商人跑到阿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告状,说总督过于优待高等华人。 对中层的手工业者、买卖人、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很深。 对底层的奴工、契约工、债务奴隶等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非常深。 但是,对金字塔最顶端的十几家华人,此时几乎是没有的。 在大顺,他们头顶还压着一个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 而且,八字不合。 大顺的主要矛盾是土地问题,所以大顺最擅长调和的矛盾也是兼并和小农的矛盾,用同样的逻辑去处置工商业矛盾,就会经常性出现“割以永治”的情况:我把萌芽都干掉,不就不用处置我不会处理的工商业矛盾了吗? 最简单的开矿,为什么王朝经常禁矿?因为矿主和矿工的矛盾,用对付地主和农民那样的手段,处置不了。 地主的地,逼急了,万一遇到清官,查清楚,退还土地,人人歌颂。 再不济,揭竿而起,均田免粮。 矿呢?工厂呢?拆成小块? 一个集中了权力的封建王朝,怕那几个矿主、机户吗?随便就弄死了。 怕的是和矿主、机户对立而生的矿工、织工。 与其说封建王朝害怕资本主义萌芽,不如说他们害怕萌芽带来的无产者。 巴达维亚这边的情况,就是类似的。 糖厂工人,和糖厂老板之间的矛盾,是地主和农民之间那样的矛盾吗?能用同样的思路解决吗?把榨糖的机器拆成小块?把甘蔗园分成小片? 《大顺律》是传统封建王朝的法律,解决不了巴达维亚布尔乔亚的事。 大顺这个国家,是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它无力调和雇工和资产者之间的矛盾。 除非是后者的矛盾达到了一定程度,旧的统治阶级和统治手段无法照旧统治的时候,一个能够调和此种矛盾的国家就会诞生: 这个国家可能叫大顺,也可能不叫大顺,但肯定不是现在的大顺。 也不仅仅是“奴工”、“压榨”这些黑暗面。 《大顺律》同样无法解决巴达维亚这边的股份制、雇佣合同、产权所有、私产保护等等一系列新问题。 所以不论是暗面、还是亮面,巴达维亚的高层华人,都不希望大顺的统治延伸到巴达维亚。 在大顺的本土,旧有统治阶层的实力强大,他们无力反抗,也无力如同欧洲同行一样,能摁着皇帝的脑袋要求答应他们的条件。 所以在远离大顺的海外,他们也不希望大顺的手,彻彻底底地伸过来。 除非大顺这边明确给出了日后如何统治南洋、如何保护他们利益的条件。 一来红溪惨案并未发生,这些人并不知道荷兰人的危险;二来屠杀未发生的情况下,七省共和国的法,也确实比封建大顺的法,更适合他们这些金字塔顶层的华人。 种种因素下,连富光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至少,主动把这件事挑明。 倒不是说自己去说自己不要天朝的管辖,而是只要点清楚这件事要解决,至于怎么解决留给大顺和荷兰。 自己,则根据大顺的态度,判断该怎么站队、如何站队。 此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靠的很近了,自小被荷兰人的分尸之刑吓到认为荷兰不可战胜的连富光,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了大顺不可战胜。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者说巴达维亚的高等华人的渴望,也就明确且清晰地分出了轻重。 最好,大顺不管巴达维亚的事,一切照旧。 其次,大顺攻下南洋,但法律一切照旧、统治手段一切复用荷兰之法。 再其次,顺荷开战,不分胜负,生意好几年没得做。 最最次,大顺攻下南洋,用在大顺的旧制度,统治经济基础完全不同的南洋。 如果真有可能是最坏的结果,那现在就要考虑断尾求生,准备转型了:比如,变卖家产,跑路回大顺,买房子买地,捐个监生,请个西席教儿子读十三经,准备孙辈科举,重孙为官。 第二七九章 都是生意(上) 无论是回大顺买地耕读科举当官,还是在巴达维亚办产业兴工厂当甲必丹,于个人而言区别其实不大。 都是个人的最佳选择。 最多也就是转型的时候需要付出点代价就是了。 但只要有钱,事都好办。 可对于国家而言,这区别就大了。 如果买地、耕读、科举、当官、收租子、成为铁打的乡绅,依旧是大顺个人的最佳选择,那大顺可能会很稳定,但中华指定是要完犊子了。 连富光等人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如果回去当乡绅、买地、科举,即便有钱,也颇麻烦,至少也得三五代人才能取得如今这样的地位,混成一方一县铁打的老爷。 他们当然还是希望大顺不要插手太多南洋的事。 因为如果大顺搞不定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也就没办法吃肉。 没办法吃肉,就只能琢磨着喝汤,朝廷花钱下南洋总不能连口汤都不喝吧? 而连富光等人原本在这个体系内就是喝汤的。 朝廷没法吃肉,只能抢汤喝,那原本喝汤的就要去舔勺子了。 虽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开到了巴达维亚,距离巴达维亚只有三五海里的距离了。 可是,距离波斯市场、非洲市场、西欧市场、美洲市场,还有几万里呢。 就像是巴达维亚的糖。荷兰东印度公司总归还是荷兰的金疙瘩,就算价格比西印度的稍微高点,在关税上调一调还是能卖出去的。自己家的,还是要照顾照顾的。 而如果巴达维亚的糖,归大顺了呢?是西印度加勒比的糖不好吃?还是说大顺的糖有魔力,吃起来就是比加勒比的糖更香甜? 南洋和大顺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竞争的,并不完全是互补关系。仍旧是糖来说,如果东印度公司没有关税保护,福建广西台湾的糖,早在三十年前就能让巴达维亚糖厂倒闭、遍地都是乌衫党和无裤汉,哪里轮得到现在? 又何止是糖? 巴达维亚还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任何首都的人民,都不希望迁都,这是铁律。 种种不安和惴惴,都要在这一次钦差大人宣慰南洋一事上,得出个最终的结果,也好安心。 这种不安随着大顺的军舰距离港口越近,也就越发惴惴。 等到军舰终于靠港,看到舰队鸣炮的是礼炮而不是实弹时,这种惴惴不安的第一层担心终于散去。 钦差的仪仗打起来,圣旨读起来,刘钰也终于踏上了巴达维亚的地面,在瓦尔克尼尔的引领下检阅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守军部队,在场的所有巴达维亚方面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终于,没有开战。 冗长的欢迎仪式结束后,依旧是由连富光引着钦差大人,前往他的庄园暂住,那里是巴达维亚最好的中式庄园,经过了些微修缮后也更适合接待钦差。 进了庄园后,连富光等人齐齐跪下,刘钰免了他们的礼,在态度上还是表达了一下友善。 “我听闻在巴达维亚之公堂,凡有矛盾,皆求诸于甲必丹、雷珍兰。当堂断案,民只长揖,素来不跪,口称晚生即可。尔等还能记得天朝仪礼,足见不忘天朝,足可嘉奖。” 这话听起来比较友善,连富光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看看这个传闻中指挥过万人规模作战的将军到底怎番模样。 看过之后,也觉得亲切和蔼,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并没有戏文里传说中的不怒自威之类的庄严。 他以为这是刘钰平易近人,实则却不知道这笑嘻嘻纯粹是一种看天下如戏的玩乐心态。最简单的路走完了,最差也不会再有持续百年的屈辱了,后面的路茫然无措不知能否走得通,可南洋这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小步于大局无补。身处南洋,自是心态轻松。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寒舍自入不得大人的眼,但我等也是费了些心思。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说着这些场面话的时候,连富光内心狂跳,犹豫了几次,看着刘钰笑嘻嘻的神情,终于把真正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此番前来宣慰,我等自是感念朝廷恩情。只是,我等听闻,朝廷亦是认可出洋谋生之行。如今天朝又取消丁税,人多流动而官员不禁,毕竟人走地不走。这日后下南洋的依旧不少……此番宣慰,是为今日昨日?是为今日明日?” “有何区别?” “回大人的话。若为今日昨日,只消管今日昨日之唐人。若为今日明日,便要管明日之唐人。巴达维亚今日不允唐人来,明日说不准又求唐人多来。” 刘钰心道最多三五年,巴达维亚都要改为汉名椰林城了,哪还有什么今日明日? 他也不知道连富光等人有自己的小算盘,只当是瓦尔克尼尔派他们来试探自己的。 于是问了一句废话。 “本官前来宣慰,就是要多问荷兰人对唐人可有不公之处?若有,自是要与本地总督商谈,日后立为约法便是。” 这句话本身不是废话,但问题是各种苛捐杂税是包税制的,眼前这几个就是包税的。 问包税人苛捐杂税好不好,何异于问地主收地租好不好? 果然,连富光忙道:“荷兰人自有法度,制度与中原多有不同。但也算秉公而行,并无太多不公之处。我等祭祖,亦无阻碍。唐人自治,亦以《大顺律》为准,荷兰人少有干涉。” “唯有一件事,似有不公之处。” 刘钰大吃一惊,心道你们居然也能感觉到有不公之处? 人头税不是你在包吗?到底啥玩意能让你们感到不公? 好奇心起,心说能让包税人都感到不公的,那得是什么样的恶政?连忙问道:“说说看!本官定会据理力争。” 连富光忙作揖致谢,说道:“五十年前,甲必丹郭君冠,设置【weeskamer】。此荷兰语孤儿鳏寡之意。一如天朝之慈幼堂、抚育院、育婴社。可曰济贫院。” “若有人死,而无遗嘱,则清查资产,变卖为银,存入其中。其子嗣领取利息年金,待成年后,则返还本金。济贫院之资产,平日有专人管理,使钱生钱。” “平日或置义学、或救济癫痫、或抚育孤儿。” 刘钰点头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问题?郭君冠此人,若在天朝,亦可立祀矣。” 连富光道:“如今济贫院资金不足,荷兰人便强制要求,待死后,清查家产,必要捐献千分之五为慈善之用。” “捐赠是好事、济贫也是好事,救助鳏寡亦是善举。我等若是捐赠,自是心情舒畅,亦算行善积德。可是,哪有强逼着捐钱的?况且,哪有收死人钱的?” “三十年前,闽人邱祖观任这个济贫院资产管理委员,他见资产日少,便出台了政策:凡是家里有奴婢的,奴隶的,奴婢奴隶死后,不得私自埋葬,必须要去济贫院买票,交25文钱才能埋葬。” “他死后,举城皆恨,无一人去抬棺。” “慈善之举,捐钱,可以。但死后捐钱,实在惹人恼怒。但凡家里有奴婢、奴隶的,缺这25文钱吗?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大人能否与总督商谈,免了死后按照资产百分比捐赠之政?” 刘钰呵了一声,心道他妈的巴达维亚城外,五六万华人被人头税和失业逼得差点大起义,几万人要渡海去锡兰求活,至少三分之一的死亡率。 我他妈问你荷兰这边对华人是否不公,我好和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谈,你就说这个? 连富光见刘钰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有些不太理解刘钰的这声阴阳怪气源于何处。 三观不同导致的巨大差异,使得一些在连富光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刘钰看来就不那么理所当然。 比如奴婢、奴隶死了去买票埋葬,这不是赚死人钱吗? 赚死人钱,天理不容。 历朝历代,有赚死人钱的吗?哪怕王莽隋炀,也没赚过死人钱吧? 连富光等人觉得这当然要愤怒,故而实在难以理解刘钰那声阴阳怪气的呵。 可是虽不解其呵在何处,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等非是没有为善恻隐之心,而是以为此等以家产百分比征税的税法,乃恶政。” “大人有所不知,荷兰这边还要征收遗产税。亦是按照家产百分比征收。这遗产税并不入济贫院,而是直接交予总督。而那千分之五,是在遗产税之外,另行增加的捐款。” “凡有死者,第一件事不是前来吊唁,而是去清查家产,按照比例征收遗产税。” “死者为大。哪有人死了还是收税的?” “非只是我等不满,巴达维亚城中华人,皆有不满。” “其一,死者为大,人死而去收税,此真丧尽天良。” “其二,若济贫院接济鳏寡,则至宗族族堂何处?宗族族堂,本就是做此等事的,若此事官营,宗族松散,人心岂能敬重祖宗?” “其三,这济贫院,救得是有病的、癫痫、麻风、寡妇、孤儿等等。凡城中之人,岂用接济?壮汉享受不到此等福利,反倒动辄被强迫捐钱,去救治病人寡妇孤儿。为何要用我等的钱,去救治他们?” “城中之人等老后,自有人养老送终,济贫院之福利与我无关;城中之人病了,自出钱看病,亦有奴婢家人服侍;城中之人死了,妻女皆有遗产,何须济贫院来接济寡妇?” “钱我等城中之人出,福利我等一点无法享受,谁人甘心?自古以来,做善事没有强制交钱的。遗产便是暴虐如隋炀,亦不曾收甚么遗产税。” “城外多少穷汉,他们才需救济,可他们哪有钱捐给济贫院?况且,城外穷汉极多,这济贫院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日无钱,要我们出财产的千分之五;明日无钱,又出千分之五……无穷无尽。” “也亏得朝廷出钱,将城外穷汉移民锡兰。若不然,只怕这济贫院要用我等的钱,去养城外那些人了。” 听到这,刘钰终于笑了,心道你想多了,荷兰人哪有这心思,直接杀光多省事。 “大人,能在城中住的,都交得起人头税,不需要救济。需要救济的,连人头税都交不起,自是没有遗产税,也不能指望他们捐钱。” “我们交的钱,一分都用不到我们身上,谁人心里能不抱怨?” 刘钰闻言,缓缓地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赞道:“果然有理有据!” 心里却想,人头税、米税、鱼税……凡此种种21种苛捐杂税,又有多少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抱怨吗?” 第二八零章 都是生意(下) 虽然嘴上的话有些嘲讽,不过其实刘钰也能理解他们的抱怨。 往好了说,这叫人性的启蒙、人性的觉醒。 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知道权利和义务的统一,甭管好坏,这也属于启蒙运动的一部分:凭啥要交钱?交税交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听连富光的意思,好像这里面还有一系列的原因。 比如如果由政府部门办理社会福利,就会削弱宗族的重要性,其实也就是瓦解宗族。 比如慈善和社会福利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在大顺捐款还能混个监生之类的有各种优待,而这里连富光等人本来也不交税,不需要这种优待。 以及最最重要的文化冲突,问死人收税,会招致华人的极大不满。 按连富光所说,也不知是最高等的华人反对济贫院,好像是城中的中层华人也反对。 这是真是假就让刘钰有些摸不清了。 就像是邱祖观出台的那个政策,要求家里的奴婢、奴隶死了得出25文钱才能安葬的政策,到底是巴达维亚城内的七八千华人都富的家里都有奴婢,触动了自己的利益? 还是说真的就是因为“死者为大”的概念,觉得赚死人钱不对,以至于满城皆怒,无人抬棺? 亦或是连富光根本没说实话,以他自己代表了城中七八千有居留证的中下层华人? 他心里泛着嘀咕,连富光却见刘钰伸出拇指成称赞他有理有据,忙道:“大人谬赞。我等唐人自有文明,许多事与西洋人并不相通。” “主要还是这个遗产税,以及按照资产百分比强制助捐慈善一事,实在与我唐人格格不入,矛盾多生。实恶政也。” “我等人微言轻,是以还请大人与总督相谈,免除此税,说清利害,实在是唐人不喜欢这等死后还要交钱的事。若非要行此政,恐日后有乱啊。” 刘钰心里已经生疑,总感觉连富光说的话有问题,就算不敢说假话,但肯定没说全。 “荷兰人是什么时候要行此从遗产百分比扣千分之五,投入济贫院赡养鳏寡孤独、衣食无依之事的?” 连富光咬咬牙道:“回大人,就在这几个月。还是因为城外匪寇作乱之事。” “因着城外匪寇起事,总督颇为担忧,认为的确应该改善一下唐人的生存状况,否则可能唐人更容易加入乌衫党去做匪寇。” “以前数万人在城外,自是杯水车薪,也管不过来。如今朝廷要把大量人移民到锡兰找活路,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但唐人下南洋者日多,早晚还是会有人不断涌入。城外匪寇猖獗,若是不改善底层的生存状况,略微给些福利,只怕他们都去投靠匪寇。或是将来再出暴乱之事。” “我等非是反对济贫慈善之事,而是是否可以让这钱,从各项税收里出?” 刘钰闻言,哦了一声,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因为我们来过】? 城外的起义者,让荷兰知道最底层华人的待遇还是要稍微改善一下,否则就很容易拉杆子起义。 没有济贫院,那就跟着贼寇走? 可是连富光等人对荷兰人还是心存幻想,人家是公司,是要盈利的,怎么可能拿征收的各种税,投入到社会福利中? 现在荷兰人做不做慈善、是否改善底层人的生活,都没意义了。 来不及了。 就算做了,也没什么卵用。 况且又抠门,舍不得用征来的税补贴社会福利,反倒是琢磨着强迫中上层捐钱,正好把中上层也得罪了,倒也是好事。 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个兴办济贫院的制度,从连富光的说法来看,似乎颇为前卫。 有点像是信托基金、慈善基金。死后若是子嗣年幼,尚未成年,遗产领取年金,待成年后继承全额遗产,如果真的能做好了,似乎也还不错,也免得有宗族吃绝户、瓜分财产之类的事。 加之靠这些财产钱生钱,维持运转,持续慈善。从几十年前持续到现在,应该是有些手段技巧的吧?倒是可以学学。 但按连富光所说,又好像办的不是很成功,似乎大家都反对? 日后拿下南洋,不能凡是旧时代的政策就全都抛弃,还是要做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 若此法真的有用,倒也可以保留下去。 心里也明白,单凭这些人的话,只怕十句话里夹着三两句假话,遂道:“这样吧,你在前面引路,带我去一趟公堂。公堂负责这些个慈善的,叫什么?” “回大人,就是【weeskamer】,我们叫武直迷。” “哦,那就一并过去,我去那边看看,顺便看看这济贫院的账本。” “是,大人这边请。” 回话完毕,便主动在前引路,引领刘钰等人来到了巴达维亚的华人公堂。 公堂外,悬挂着两块木牌匾文。 【公者平也,平公察理;堂者同也,同堂论事。公堂者,所以奉公勤民。凡有利于公者,无不咨而谋之,举而措之,以笃庆士林也。】 【情有真伪,事有是非,非经公堂察论,曷以标其准。】 虽然不如大顺的县衙气派,只是个大型民居改的,但这公堂外立着的木牌上的字,已是有那么点意思了。 大堂内的桌上,摆着一套厚厚的《大顺律》,压在上面的,则是一套《巴达维亚法令集》。 许是没想到刘钰会来,连富光赶忙将那本巴达维亚法令集放在一旁,不再使之压在《大顺律》的上面。 可刘钰已经看到了,便问道:“你们平日断案,是依照《大顺律》?” “正是。” “若是《大顺律》与巴达维亚的法令起了冲突,听谁的?天朝与巴达维亚,熟大?” 这是个送命的问题,连富光也不敢回答,心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至于吗? 刘钰笑了笑,坐在正堂的桌上,抖了抖那本自己都没看过的《大顺律》,随便翻了几页,扔到了一旁。 心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廷没本事拿下南洋,若真的苛责这些人数典忘祖、以致让巴达维亚律法高于大顺律,那就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武直迷呢?把那济贫院的账本拿来,我要看看。” 现任的武直迷急忙将厚厚的账目拿来,上面当然都是汉字。 刘钰翻开,看了约莫小半个小时,终于看出来了点门道,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死后没人抬棺的武直迷邱祖观,是哪年担任武直迷的?” “回大人,西洋历1705年。” 刘钰将账本往1705年翻了翻,发现这个账本,几乎是以1706年为分水岭。 1706年之前,大部分入账,都是主动捐助的,足见华人并不像是连富光所说的,一心只想着自己,也是有恻隐之心的,愿意做慈善的。 多的几十荷兰盾,少的三五个铜板,甚至还有一两个铜板的。 但从1706年开始,账目一下子不对了,收入暴增。 密密麻麻的出现了结婚“捐”款;死后“捐”款;烧纸“捐”款;垄断坟地卖坟,等等收入。 但连富光说的“奴婢死后必须花25文钱买坟地”的收入,只占很小的一部分,看来城内的七八千华人,并没有多少家里养奴婢的。 抖了一下账本,刘钰问道:“1706年,是出台了什么新规定吗?” “回大人,那时候唐人多有无赖赖账者,经常假借离婚之名,赖掉一部分账目。所以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多向总督建言。那年便有了规定,所有唐人要结婚,必须要到甲必丹那登记,由甲必丹颁发结婚证。凡结婚,要向济贫院捐20文钱。”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必须要给甲必丹“喜钱”,因为只有甲必丹手里的大印才能压在结婚证上,不给钱是没法结婚的。这可不是工本费,而是甲必丹的“合法”收入。 刘钰冷笑一声道:“1706年之前,也没有结婚捐赠的钱。也就是说,从1706年开始,结婚也必须得‘捐’钱了,是吧?” “连富光啊连富光,你说话说一半啊。按你说的,我还以为这巴达维亚的唐人百姓皆有奴婢,富裕无比,所以因此记恨邱祖观。” “合着这是他当武直迷的时候,结婚也得捐钱、死人也得捐钱、烧纸还得捐钱。” “他邱祖观巧立名目,死后没人给抬棺,一点不冤。” “莫说没人抬棺,要是放在天朝,敢这么搞,死后碑都能给他上面兜屎,没人抬棺是轻的!” “可怎么叫你一说,倒成了我唐人皆因反对‘死后收钱’这种文明冲突,才恨得不给邱祖观抬棺?账本上有奴婢的,本来就没几个人。” “你这是拿我当枪使?借着‘文化冲突’的名,真正想说的是遗产税?你告诉我,百姓不给他邱祖观抬棺,真的是因为奴婢死后收钱才能埋,这种死后收钱的文化冲突犯了众怒?要是荷兰不取消遗产税,百姓都怀恨?” “还是因为他邱祖观巧立名目,结婚生孩子都得‘捐’钱,才导致大家恨得不给他抬棺?” 啪的一声,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连富光等人吓得直接跪在了那里,后背冷汗直流,低头不敢说话。 他是实在没想到,朝廷的钦差竟然真的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账本,而且居然从账本里看出来了问题。 一时间冷汗直流,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只能不断磕头如捣蒜。 刘钰捏了捏有些疼的头,心道他妈的真的是一丁点都指望不上你们啊。 “行了,别磕了。我最烦说话只说一半的。张三吃了猪肉,张三也喝了毒药,张三死了。所以,张三是因为吃猪肉死的?” “你也不是个爽利人,便直接说,自己不想交那份税不就结了?非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得拉上七八千华人,显得好像是民心如此。” “你们啊,成不得事。” 说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心道这福利制度,也没什么可学的,这又是个标准的刻舟求剑。 一开始兴办此事的郭君冠的初衷肯定是好的。 有那么点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会的意思了,只不过估计是听说了欧洲的一些政策,带着儒生特有的仁义情怀。但步子迈的有点大,扯着蛋了。 欧洲那边,尤其是荷兰,各种股票、炒作,只要有钱,阿姆斯特丹期货股票交易所,找几个手段高一点的风投人,或买股票、或买海外土地、或买种植园,确实能让钱生钱。 要是赶上南海泡沫早期、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早期,说不定真就银币变金砖了。 问题是在巴达维亚,搞这玩意,这不就是步子迈大了扯碎了蛋吗? 连个股交所都没有的地方,敢搞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 钱怎么生钱? 这就属于是不讲经济基础、不考虑条件不同,一拍脑袋就上,刻舟求剑,最后好事变坏事的典型。 没有阿姆斯特丹股交所,搞什么信托基金? 到头来肯定变为借用行政力量,搞成强迫性慈善的另一种苛捐杂税。 南洋的事,既不能照抄大顺在中原的统治、也不能照搬荷兰在南洋的统治,只能另辟蹊径另起炉灶。 包税肯定是不行的,唯一听起来不错、似乎可以学一学的“武直迷”福利制度,也是个纯粹扯淡的产物。 看着还在那跪着,磕头如捣蒜的甲必丹、雷珍兰等人,刘钰心道你们算是把我最后的一点幻想都破灭了,我就不该想着你我同胞,于是对你们存有一丁点幻想。 得了,打碎一切,重来吧,南洋! 想到这,把账本往地上一扔,也不再管地上跪着的人,在护卫的簇拥下,径直出了公堂。 第二八一章 要忍让 刘钰和甲必丹、雷珍兰闹得很不愉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总督府邸。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荷兰人的地盘,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来打小报告。 “然后呢” “回总督大人,然后刘钰去了慈善堂济贫院,甲必丹等人也跟了过去,不断认错。刘钰说,济贫院的初衷是慈善,是善意,但现在已经是恶政了。他说……” 打小报告的人看了一眼瓦尔克尼尔,正在侍弄盆栽的瓦尔克尼尔放下手里修剪枝丫的剪刀,问道:“他说什么?要建议我废弃济贫院?” “他说……他引用了圣经的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种的是什么,收获的就是什么’。但他说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沙漠里种不出水稻、昆布也不可能长在雪山上,有些东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打小报告的知道新教徒反对的只是天主教,可绝不反对圣经,相反比之天主更要遵循圣人之言。他听到的原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这里是加了一些修饰的。 瓦尔克尼尔闻言,笑道:“所以他是说,华人根本就是一个冷血的民族,建不起任何的慈善机构?还是说,巴达维亚本身就是一座罪恶之城,无法进行任何的慈善活动?” “不是的,总督大人。他说的是,如果在中原搞这种捐助模式的济贫、义学等慈善,最终肯定会把钱用在买地出租、放贷、当地主收租子、放高利贷靠利息来维系。” “而在巴达维亚,因为土地所有制和贷款限制的关系,买地出租和放贷的模式都不适合,那么早晚要走到依靠行政力量收税的模式。亦或者是济贫院这个组织成为包税人,通过包税来维系资金的持续。” “但无论是在中原把慈善款买地收租放高利贷灾年收地;还是在巴达维亚用慈善款买包税权,或者动用行政力量增税……却忽视了那些需要救济的人,本身就是现有制度的受害者——中原需要救济的人,正是因为地租和放贷以及灾年收地;巴达维亚需要救济的人,正是因为包税制和行政增税。” “在中原,这种善举的最成功的体现,是让被救助者成为收租、放贷和在灾年买地的地主;而在巴达维亚,这种善举义学的最成功的体现,也是让被救助者成为包税人。” “而地主和包税人,正是苦难的根源。” “所以这种慈善越成功,也就让更多的人陷入苦难。” 听完这份小报告的瓦尔克尼尔一怔,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 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他之前只是以为刘钰是个狂热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前,荷兰随处可见的那种“爱国者”。 这种人狂热而不持久,癫疯而易唆使。 只不过,大顺不是被法国放了一次血,就被放的彻底丧失了爱国热情的小国,这种人背后的国家实力,让简单的狂热和癫疯,都变得格外可怕。 然而从小报告说的这几句话来看,这个人不止如此。这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糙汉,也不是想象中的粗鲁贵族。 既不谈人性,也不谈道德,只是冷冰冰地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屑,如同奥林匹斯山顶上的众神在看人间的争斗。 这种人要宣慰南洋,必是个大麻烦。本来想着接待的时候,大局已定,对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反倒是好似自己之前过分紧张了。 可现在看来,这人实在是比自己之前想的还可怕,鬼知道这一次中国宣慰南洋,又会搞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举动。 “总督大人?” 打小报告的温顺地递过去一张丝织手帕,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句话会让总督大人这么紧张。 “总督大人?您……您对济贫院很在意?” 再叫了一声,瓦尔克尼尔才回过神来,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济贫院?不,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对巴达维亚济贫制度的看法。如果中国的扩张派,都是这种思维方式,这将是整个基督世界的一场灾难。” 监视的人不懂,问道:“他只是说了一下济贫院制度。” 瓦尔克尼尔扬起疲惫的头,反问道:“那么,用这样的眼睛,去看税制、贸易、以及我们在东南亚的统治呢?他可以看到可怕的东西,但我们没办法让他只看济贫院。” “好了,去吧,去继续监视他们,看看他这今天到底都在做什么,继续汇报。” “我要一切!他说的任何话,他在巴达维亚的任何行踪,以及那些中国人在巴达维亚到底在干什么,任何小事都不要遗漏!” 监视者虽不知道到底那句关于济贫院的话,为什么会引得总督大人如此慌张,却也知道这件事在总督眼里事关重大,急匆匆离开了总督府邸。 傍晚时分,监视的人回来了,拿着一张记录了种种事情的纸张,依次向瓦尔克尼尔汇报。 “下午1点半,他派了一些年轻小伙子前往巴达维亚城南的华人社区,询问华人的生活状况。这些人应该不是军官,也不是朝廷官员,而像是他的侍从。” “3点钟,之前泊靠的科学考察船的船长和军官,前往甲必丹连富光的庄园、也就是刘钰现在暂居的地方。那里召开了宴会,不过是内部宴会,我们无法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5点钟,在城南华人社区考察的那些小伙子返回了庄园。我们询问了华人,那些小伙子询问的问题五花八门。包括税种、收入、税收占据收入的比例、历年来生意情况、这几年直航贸易和之前转口贸易状态下生意好坏的对比。” “实际上,在济贫院事件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接近他了。您知道的,他是大顺帝国的钦差大臣,只要他不希望我们接近,我们是没有办法接近的。” 紧张不安的瓦尔克尼尔拿过那张纸,单从这张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只看这张纸,似乎这就是一个比较务实的官员,并不像传闻中广州等地的海关官员那般,只是琢磨着多收一些贿赂、或者摆出一副天朝上国登船检查必须让船长下跪的高傲态度。 但派到城南华人区的那些年轻人问的问题,让瓦尔克尼尔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今天似乎看不出什么了,但济贫院事件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头顶,如果明天就要进行一系列的谈判,这将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谁知道他会不会根据城南华人回答的那些问题,又提出什么可怕的建议? 带着这种不安,明知道明天要和这种极为难缠的人打交道,需要好好休息,但一直到半夜,瓦尔克尼尔才算是睡着。 可第二天一早,天才亮,就有人叫醒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码头上的中国军舰正在升帆,准备起航。询问他们,他们说是例行训练,按照规定,补给完成后,他们不能够在没有炮台掩护的地方长久逗留。” 昨夜睡得不好,瓦尔克尼尔的头有些疼,可听到这个汇报后,就像是弹簧一样弹了起来,连声问道:“那么,刘钰呢?” “他还在庄园休息。说是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需要静养几日。大约二百五十名中国的陆战队士兵在庄园附近严阵警戒,其余人难以接近。一些人正在向城外的糖厂、以及没有居留证的华人聚集的城西北赶去,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这种有些反常的举动,让瓦尔克尼尔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顾这是大清早,抓起旁边桌子上的酒瓶,倒了一杯酒灌下去,让狂跳的心稳住之后,即刻下达了命令。 “告诉城中的军队,立刻集合。各处城门加强戒备。” “港中的军舰也立刻起航,远远跟在中国舰队的后面,不要过于接近以免出现碰撞,要随时保持战斗队形。” “通知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今天暂停一切公堂的活动,必须在总督府待命。” “派人去连富光的庄园,询问侯爵大人的病情。” 副官忙问道:“那么,是否要像上次城外乌衫党暴乱一样,让全城进入戒备状态?” “蠢货!当然不可以!” 骂过之后,副官刚要离开,瓦尔克尼尔又想到了什么,叮嘱道:“告诉舰队,在港口附近,如果中国舰队有挑衅行为,要尽可能地忍耐,尽一切可能地忍耐。一旦起航后,不要和中国舰队贴的太近,不要接触就好。但也要防备中国舰队的突袭开战。” “让城里集结的士兵,都集结在总督府附近。” 副官得令离开,评议会的人也赶来汇报,询问这件事该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无可奈何地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等待。 现在主动权完完全全在刘钰手里,城外还有数万处在爆发状态前的华人,这些人还没有被运送到锡兰。 城内刘钰哪怕只有50个人,瓦尔克尼尔也不敢主动先把这50个人抓起来,或者先行开火。 大顺不是那些弱小的封建酋长,庄园附近的那250人的陆战队,当然不可能是大顺的全部力量。 这250人就算能打,但巴达维亚还有数百士兵,还有大量的土著士兵和雇佣骑兵,只要开打这些人占不到便宜。 但这250人的背后,是个刚刚击败了日本、刚刚在西北方向狠狠咬了一口俄国、拥有上亿人口的帝国。哪怕就算是奥斯曼水平,可荷兰有本事在克里米亚打赢奥斯曼吗? 无故攻击帝国的钦差大臣,那将是一场无休止、不考虑投入和回报比的报复。 瓦尔克尼尔最怕的,就是刘钰想要逼寇自重,或者独走占据巴达维亚。 这时候真的是生怕让刘钰找到什么借口,从而开战。 只能下令让舰队面对大顺海军可能的挑衅行为,尽量忍耐。 因为刘钰并没有表达出直接的敌意,理由也给的很恰当:海军只是例行训练、他自己水土不服在庄园休息,不见客。 第二八二章 中转港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一连七八天的时间,都是如此。 以至于紧张兮兮的荷兰士兵都已经有些疲惫了。 每天都要在总督府附近集结,加强各个城门的戒备,炮台每天都是满员驻扎,所有的休假全部取消。 军舰则是在海上,和在海面上跑来跑去的大顺舰队玩盯梢,既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放松警惕,炮手始终都要在船舱里待命,以至于拉屎都要向枪炮长汇报。 可大顺那边,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反倒是庄园附近的陆战队士兵,轮番休息;每天出去询问考察的年轻人也按时出门。 评议会的人难免背后说总督神经过敏,可瓦尔克尼尔却宁肯自己真的是神经过敏。 直到大顺的舰队再度入港,刘钰的病也奇迹般的好了。 跟在大顺舰队后面武装“护卫”的荷兰舰队司令向总督汇报了大顺海军的行程。 “他们从巴达维亚起航之后,就向北航行,在巨港靠港,并且向当地的苏丹赠送了礼物。派了几个人下船,说是要寻找当年郑和留下的石碑,他们的皇帝好像是有收集石碑碑文的喜好。” “不过,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异的举动。” 瓦尔克尼尔怒道:“蠢货!这本身就是一个特异的举动。那里的苏丹对我们的态度,将随着大顺舰队的抵达而发生改变。如果他要继续向东,甚至去往苏拉威西等地宣慰当地的华人,这些舰队也会跟随前往。” “告诉你的水手,抓紧时间休息。这场陪伴的游戏,要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离开东南亚、踏上前往欧洲的旅途为止。在此期间,不可以有丝毫的松懈。” “要保证中国人的军舰抵达哪里,我们的舰队也必须要抵达哪里。” “要让那些酋长们看到中国军舰的桅杆时,也能看到我们荷兰人的桅杆不比他们少。” “要派人去询问,那些军舰上的中国人,到底和当地的酋长说了什么。除了赠送礼物之外,是否还有其余的谈话?” “他到底要干什么?” ………… 庄园里,舰队核心层的参谋们端坐在那,舰队归来的馒头正将一张简单绘制的地图分给众人。 地图上绘制的东西,在场的参谋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一座标准的棱堡。 上面用字标注着比例尺,以及堡垒的名称。 明古鲁,万宝路堡。 暂时来看,英国还不是敌人,但枢密院参谋总部出身的高阶间谍们,从来都是贼不走空。 这一次前往明古鲁买货,借助东印度公司的信任,很容易就进入了万宝路堡。 凭借记忆力和出色的威海学到的科班绘图能力,将英国在巽他海峡另一侧的堡垒图绘制了出来。 包括壕沟深度、炮台配置、港口情况,都有十分详细的介绍。 现在不打,将来未必不打。 参谋部的作用本就有一条,要为将来任何可能方向的战事做好各种预案。 桌子的正前方,据说之前水土不服生病了的刘钰,正红光满面气色极佳地嘘溜着茶水。 馒头从旧港宣慰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让他心情很好。 明古鲁的货,已经发走,路上并未遇到荷兰人的拦截。 荷兰军舰都被刘钰吸引到了巴达维亚这边,自明古鲁起航的军火船畅通无阻,给在万隆火山地区活动的华人起义军送去了英制的大炮和火枪,还送去了一批号称“从澳门招募的好汉”。 自己只要在南洋折腾到一月份风向改变,南边有足够的军火、足够的军官团,巴达维亚这边就不可能占到便宜了。 经略南洋是个技术活,“安西四镇”里,锡兰将来有数万移民、马六甲做都督府和贸易港、邦加婆罗洲有矿工,就差巴达维亚还缺一个稳定的基础了。 这些起义军,就是要在万隆地区,把将来军镇立足的基础打好。否则中转港地位一消失,巴达维亚就是个空壳子,根本站不住。 送货完毕的人,直接从明古鲁走陆路来到了旧港宣慰司,与舰队汇合,悄无声息地将消息和万宝路堡的防御图送了回来。 在场的参谋都是隶属于枢密院的,是大顺能接触到核心军事机密的一批人,忠诚自不用提。 刘钰嘘溜了一阵茶水,缓缓说道:“此番让你们跟着我去欧罗巴,说是观欧罗巴的军事。实则没什么可看的,也就那么回事吧。看了也没什么卵用,在大顺,去哪找数万人列阵会战的机会?” “真正的目的,是要趁着这一次宣慰南洋的机会,让你们提前来战场看一看,搜集一些情报,制定一份严密、详实的作战计划。” “朝廷已经定了下南洋的决策,此事绝密。” 参谋们顿时起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刘钰却挥挥手道:“坐下,坐下。” “事儿不大,只要海军打的赢,没什么难处。我下西洋之前,陛下已经批准了造舰计划,把我之前积攒的木料都用上,一年两艘战列舰;六艘巡航舰,持续三年。” “就算荷兰人海战经验丰富,咱们一艘战列舰配四艘巡航舰,打他们一艘武装商船,这还打不赢,那海军就集体自杀吧。” 海军出身的几个人心道兵法说,料敌从宽,可鲸侯这料敌也料的有些太宽了吧? 刘钰又道:“就算荷兰人开战后知道了消息,就算荷兰人调兵遣将,也至少一年半援军才能到来。” 拍拍手,副官展开了一副简单的南洋的地图,刘钰拿起教鞭,就像是从前在威海给他们上课一样,说了一下枢密院的大致局面。 包括开战的时机,是欧洲战争爆发,荷兰深陷欧洲战争对抗法、普。 同时,锡兰的移民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垦完了荒地、盖完了房子,一切苦难都已过去、即将迎来好日子的时候。 局势中,自也包括巴达维亚南部的华人起义军的秘密。 “利用好这一次宣慰南洋的机会,制定各处据点堡垒的攻击战术选择;拟定好一个完善的后勤补给计划。后勤补给的船、水手,这些你们不用考虑不够——贸易公司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只交那点钱就能垄断的,是有军事义务的。” “整体的战役构想,基本上要确保三件事。” “其一,锡兰是第一目标,数万华人,将是将来南洋军镇的支柱,一定要在荷兰人觉察到进而选择屠杀之前,进占锡兰。” “其二,以巴达维亚为界。巴达维亚以东的据点,我们有一年半的时间慢慢啃,可以考虑减少伤亡的围城战术。但从巴达维亚往西,马六甲等地,一定要快。不要制定任何的围城战术,以强攻手段,迅速拿下。” “其三,后勤、后勤还是后勤。我不想看到战场没死几个,后勤补给问题先死一半的事。补给计划,一定要详细而明确。” “钱,不是问题;船、水手我也不说,贸易公司的军事义务就是干这个的,让他们组织起来垄断,就是为了在战时能够迅速调用他们的船队力量,方便管理。” “你们要做的,除了进攻的补给计划,还要制定一个一年半之内,各处要塞囤积一年到两年以上补给的运输计划。” “还有什么问题吗?” 参谋们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有太多战争上的问题。 朝廷既是要开战,当然是狮子搏兔,虽然海路漫漫,陆战只能靠陆战队,但荷兰人在这里的陆战力量本业稀松,陆战队就够了。 海军方面,大顺在东亚,此时并无海防威胁,主力舰都可以抽调南下。 唯独就是……各个荷兰占据的城市的华人市民,怎么办?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嘛……倒也简单。警告荷兰人,敢屠杀,破城之后一个荷兰人不留。只要你们能攻下锡兰、用毕生所学在数日之内攻下马六甲,展示出强悍的攻城能力,荷兰人不会傻到屠杀的。” “你能破城,城内的人就安全。你无法破城,城内的人反而危险。” “所以,你们制定的攻击计划越完善,他们就越安全;你们越是犹犹豫豫考虑他们的安全,他们就越危险。” “还有什么问题?” 参谋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了一下,都摇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了。 “既然如此,那就行动起来吧。一会放假,去巴达维亚玩一玩,记一下城中地形。理由也多了去了,喝酒、嫖娼、看戏、赌博、买本地特产。” “我还要去和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扯淡。漫长的海路,无聊至极,正是闷头制定作战计划的时机,计划不急,先看。” “散会。” 副官收起地图,各个参谋起立相送,外面自有人带着他们去各处吃喝玩乐。 刘钰则命人通知一下巴达维亚总督,说自己身体好转,今日就要会谈。 很快,总督府的马车来到了庄园,将刘钰接到了总督府。 瓦尔克尼尔堆出笑容,关切地问道:“侯爵大人的身体好转了?” “嗯。这里的气候,我有些不太适应。” 瓦尔克尼尔也不知真假,连忙道:“这里的气候和贵国确实不同,初来乍到,也确实容易生病。您可能不知道,当初巴达维亚城刚刚建立的时候,每年城中的死亡率都在30%左右。” “到处都是沼泽,密布蚊虫。当然,这要感谢华人的力量,当初首任总督就说,没有华人,就没有巴达维亚。” “当年的首任甲必丹苏鸣岗,十七人委员会还特意送了‘开国元勋’的匾额。” 关切之后,瓦尔克尼尔话锋一转,又道:“巴达维亚的繁荣,故而依靠华人的力量。但只有华人的力量,巴达维亚也无法如此繁荣。” “这是公司体系之内的繁荣,离开了公司体系,巴达维亚就会很普通。” “巴达维亚本身没有太大的价值,只有在公司体系之内,才会是东南亚的明珠。” “一百多年前,贵国的明王朝,以为吕宋盛产黄金白银。可实际上,那是南美的白银运到吕宋的。吕宋在西班牙人手里,就等于那里盛产黄金白银;可要是在贵国明王朝的手里,那就只是一个产疟疾、热病的地方。” “我想,侯爵大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公司奋斗了一百多年,苏拉特的贸易站、波斯的贸易许可、欧洲的茶叶市场、美洲的销货途径,这是巴达维亚繁荣的根源。缺了这些,巴达维亚可能连虾夷都比不上,至少虾夷还有鱼虾,也没有叫人绝望的疟疾和热病。” 前些日子关于济贫院的那番话,让瓦尔克尼尔决定和刘钰不绕圈子,直接说的清楚一点——巴达维亚,是公司体系内的一部分,离开体系,就是个普通的港口。 离开了体系,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是,真不是一块大肥肉啊。 刘钰点点头,对这些话表示了赞同,但随后直接把话题切入了正事。 至少,假装看起来像是正事的正事。 “我派人询问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唐人,他们普遍怀念巴达维亚作为中转港时候的日子。贵公司如今开启了在广州、松江、漳州的直接贸易,时不时就会出台禁止唐船入港的禁令。” “一旦唐船禁止入港,城内诸多唐人的生活就很艰难。” “我想知道,总督是否有权建议贵公司的董事会,放弃对华的直接贸易,而是继续采取巴达维亚中转的情况?” “如果总督不能决定,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这一次前往欧罗巴,会直接前往阿姆斯特丹,与贵公司董事会谈。” “我对济贫院的态度很坚决,要治标治本。那么,只要能够解决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城内从事手工业、饭店、旅店、赌场的唐人,生活状况就会极大改善。” “朝廷命我宣慰南洋,就是要解民之所困、予民之所需。此事,你是否能做主?” 瓦尔克尼尔一时错愕。 而旁边的评议会的人,一个个只觉得自己像是做梦,暗暗掐了一下自己,心道……还有这等好事? 对华直接贸易,对公司当然总体有利,可不中转了,巴达维亚“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喝风? 这可不是巴达维亚以地方向董事会要权,而是中国方面提出的。 若真能如此,大家一年如何不多弄个三万五万的?现在要搞移民锡兰,之前勒索人头税、默许奴工上岸、私发居留证的好处都没了,手头正紧。 第二八三章 不平等 这个提议,不只是评议会的人狂喜,如果传到外面去,城南的华人社区也会狂喜。 刘钰说安西四镇里,巴达维亚可能变成一个空壳子,就是对这些人狂喜的另一种反向诠释。 地方利益和整体利益的博弈,在历史上,尤其是明亡之后东南亚乃至闽粤等地屡见不鲜。 历史上导致刘钰打死不想戴“靖海侯”爵号的施琅,就曾计划过利用台湾和英荷关系,完成对外贸易中心从广东转移到福建的野心;而广东在随后也展开了封闭其余海关、广州十三行对外垄断的一系列博弈。 这些地方势力的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钱。 实际上刘钰之前做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等于是把对外贸易中心从南向北,转移到了松江,和江浙资本站在了一边,或者说和长江水道以及水道两侧的城市站在了一边。珠江流域,还是太小了。 某种程度上,这几年澳门贸易衰落、黑社会和帮派盛行、走私人口买卖奴工成为经济支柱,这几个大黑锅其实也能扣在刘钰头上。 他借着地方和整体利益的博弈来说这个事,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瓦尔克尼尔总归也是个总督,虽然要照顾地方势力,但他这个总督又是委员会空降过来的,而且将来还是要返回荷兰的。 刘钰搞出这么一出,这让瓦尔克尼尔怀疑自己是不是私下里得罪过刘钰?两人结过私仇? 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同意刘钰的要求,即便自己没有权力替十七人董事会做决定,即便对华贸易委员会和巴达维亚政府是平行机构不是下属机构,即便他同不同意都没有用,可刘钰把这话说出来了,他就总得表态。 支持刘钰,巴达维亚的地方势力对他更加忠心、更加支持,可董事会就会觉得他站在了地方一边,肯定会把他调回去的。 反对刘钰,巴达维亚的地方势力肯定对他这个总督意见极大,闹了半天你不是自己人,屁股还是坐在董事会那边,那你想在巴达维亚办事,可就难了。 总督的权力,到底来自于通信需要两年的董事会?还是来自于上上下下缺了他们就政令不通的巴达维亚本地荷兰人?这,是个问题。 “呃……侯爵大人,这个……这个问题……我认为,还是请侯爵大人去阿姆斯特丹后,和董事会的人谈吧?这里面的政策,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你应该也知道,泽兰省、阿姆斯特丹省、以及其余五省,对这个问题本身是有争执的。” 他想踢皮球,刘钰却不准他踢。 “但是,你们的意见也很重要。怎么说,我也是个外人,我代表的是巴达维亚天朝子民的利益,你们代表的是巴达维亚所有的荷兰人、混血荷兰人、华人、爪哇人、巽他人的利益。总督还是需要表个态,我也好将总督的书面表态一并带着,送去阿姆斯特丹。” “毕竟,巴达维亚的事,董事会也要考虑你们的态度嘛。” 简单的一句话,让评议会、军方的荷兰人都望向了瓦尔克尼尔。瓦尔克尼尔当然知道这些汇聚到他身上的目光中,包含着怎样的期待。 可越是期待,越没法回答。 瓦尔克尼尔心说你我各为其主,公事公办,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坑我?我也没屠杀你们华人,你为何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眼看荷兰这边的气氛有些乱,刘钰埋钉子也就蜻蜓点水,笑道:“有的是时间,在我离开巴达维亚之前,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谈。但在我走之前,我希望巴达维亚的评议会、总督,会对此意见给出一个表态。” “当然,此事不只是关于巴达维亚华人小布尔乔亚群体的,更关乎到日后继续前往巴达维亚的华人权益。我听说,巴达维亚对待华人的政策,可谓是反反复复,经常是换个总督就要换个对策。” “从一开始的万丹来船必须带有华人移民,方可入港,另可免税;到现在的严格控制来巴华人数量,这期间无数次反复。” “但我听说,前朝没有中荷之间的直接贸易时,你们对华人海商的态度相当友好。来了之后,不但请客吃饭,总督还亲自送一些礼物给来巴达维亚的华人船主,是有这样的事吧?” 一众荷兰人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对面不是一个对外一无所知的蠢货,也不是一个将脑中的臆想当成真相的笨蛋,这种事虽然不光彩、显得荷兰像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但终究是个事实,没法否认。 “也就是说,因为大顺开放了贸易,导致你们对待华人的态度大变。认为反正不需要华人海商,你们可以直接在广州松江等地进行采买,有恃无恐,所以才会对巴达维亚的华人诸多限制。你们是一家公司,能影响你们做决策的,当然是利润。” “我想,天朝应该改变贸易政策,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此确保你们对华人移民的态度。” “因此,我正在建议朝廷,效仿西班牙模式,组建船队贸易。中荷两国舰队联合巡航,打击任何不经允许的走私行为,天子陛下特许的贸易船队控制对荷贸易,在巴达维亚交货。” “如此,好处有三。” “其一,盘活巴达维亚的中转港地位,保证巴达维亚华人中的小布尔乔亚阶层的利益。” “其二,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此作为你们对华人态度的监督。对公司而言,唯一能说动他们的东西,就是利润。你敢对华人利益进行伤害,我就断绝贸易。” “其三,此天朝之态度。让你贸易,你才能贸易,是赐给你们的。不让你们贸易,就不能贸易。” 瓦尔克尼尔立刻反驳道:“侯爵大人,贵国已经开启了外交,难道贵国要退回去吗?” 刘钰大笑道:“说得好!那么请问,外交的原则是什么?我只问一句,大顺的商船,能否直接前往阿姆斯特丹进行贸易?能否获得荷兰船在松江海关的一切条件?” “以前是去不了,但对不起,现在我们能去了。” 说完,颇为嘲讽地起身,向一众荷兰人鞠躬致谢道:“感谢你们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培养出了白令这样优秀的毕业生。使得我们刚刚完成了在南半球寻找观测金星凌日点的任务,也证明了我们有能力把船开到阿姆斯特丹。” 嘲讽之后,刘钰笑道:“所以,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 “如果不能解决,那么这件事的本质,是不是单方面的开放?你们能在松江进行直接贸易,我们却不能在阿姆斯特丹进行直接贸易。” “如果是外交,那么必须要拟定双方的关税细则。如果不能,那么就只能视为华夏天子对蛮夷的恩赐,赐给你们贸易。这是国格、国体之大事,可不是小事。” “我们对各国来华船只的呢绒等纺织品,征收百分之五的关税。你们也应该对中国的棉纺织品,只征收百分之五的关税。” “我们学会了什么叫外交,但看来你们并未学会。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说清楚了。” 其实大顺走到今天这一步,连航海学欠账导致的不平等条约还没打破呢。只是这种不平等条约是隐性的,大顺的船是没办法在阿姆斯特丹或者伦敦售卖货物的。不是不能去,是去了人家也不让你卖,而你却无可奈何。 瓦尔克尼尔急道:“难道贵国对法国的商品也会如此?” 刘钰笑道:“这就和你们无关了吧?中法之间的关税是中法之间的谈判,我们之间愿意定多少就定多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侯爵大人,您这是针对荷兰,对荷兰有偏见。”有评议员站出来,大声地表达了不满。 “废话,你们当初抢舟山、劫澎湖、占台湾,我能没偏见吗?法国人可没干过吧?”刘钰也毫不作伪,大方承认,是的,我对你们就是有偏见。 “侯爵大人,法国人更加可恶。他没干,是因为之前他的实力、在东南亚的势力,让他无法干成,而不是不想干。” 刘钰心道废他妈话,老子当然知道,法国人“帮”着绘制全国地图、投景德镇瓷器技术,可比你们干的这点事严重多了,要是一鸦是法国打的,直接就知道截漕运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是将手一摊,笑道:“中国有句话,论迹不论心。一个太监,你可以说他也有强爆妇女之心,但你不能因此心就对他定罪。所以,没办法,谁叫你们之前做过呢?” 这话听上去好像中国这边挺讲道理的,瓦尔克尼尔迅速在脑子里想了一下现在的局面,只能诚恳地,看在福建的茶叶和江西瓷器的面子上,给刘钰道歉。 “侯爵大人,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错。但我们之前也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当初恢复贸易的时候,贵国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已然是既往不咎。这只能算是东西方彼此之间的不了解,所造成的误会。我们真的只是来贸易的。” 刘钰哎了一声,微微摇头。 “只是,同样是西洋诸国,荷兰的表现实在是叫人难以信任。本来本朝已经不甚在意此事,但有人又提了另一件事,说贵国素来无耻。” “前朝天启三年,贵国在南洋,正与英国联盟。都是盟友,居然忽然背盟,在安汶屠戮了英国许多人。当时朝中不少大臣闻听此事,都说一个连盟友都随便杀的人,果然是强盗之国……” 到底是谁提的,刘钰可没指名道姓。 然而在场的所有荷兰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心里骂了一声。 日了你的先人,英国佬!草了你的大爷的,安汶杀了你们几个人而已,当初克伦威尔上台后,已经逼着公司赔钱了,你们还想怎样?按你们这样的挑唆,我们杀了你们十来个人就赔了30万盾,当初在澎湖、台湾杀了成千上百的中国人,得赔多少钱? 第二八四章 另一条腿 本来就严重怀疑,巴达维亚以南山区的华人起义军,是英国人在后面资助。 现在刘钰又提起这件事,更是坐实了之前的判断,不由地更加恐慌。 本来荷兰人在中国的名声就相当不好,既有侵略和强占的前怨,也有后来底野迦和日食赌头事件后天主教传教士在紫禁城的反荷宣传,现在英国人居然也跟着朝花夕拾…… 瓦尔克尼尔心道,你英国的屁股就干净吗? “侯爵大人,这件事另有隐情。贵国常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当初是英国人先背信弃义,雇佣了日本在东南亚的流浪武士,准备刺杀我们在安汶的总督,我们只是平息暴乱而已。” “而且前朝天启元年劫持贵国商船的事,也是英国出的主意。当初我们的联合舰队一共十条船,其中五条是英国出的。而且联合舰队的司令还是英国人,罗伯特·亚当斯。” “我们是有证据的,当时的会议是在巴达维亚召开的,巴达维亚就有当初的文件副本。” “实际上,是英国一直鼓动对华开战,打破澳门的贸易垄断。如果不是在天启三年安汶事件后同盟瓦解,英国人会直接攻占舟山的。” “我们这里有详实的、万历四十八年的《英荷东印度共同防卫条约》的副本,以及泰昌元年制定的《共同防卫计划书》,到底是谁提出的劫持贵国商船、攻打澳门的计划,一目了然。” “请您千万不要听信英国的一面之词,实际上他们才是这片大海上最为凶恶的海盗、无耻的背盟者。” 狗咬狗,一嘴毛。 对这个回答,刘钰听着心里还算是比较满意,至少大顺这几年发展的路线是正确的。否则今天这件事,荷兰人就会理直气壮地说:你们闭关锁国,打你们是给你们带来文明和自由贸易。 现在不敢这么说,自然是互相咬,咬了一嘴毛。 刘钰生怕咬下来的毛不够多,故作姿态道:“果有此文书的副本?” “有!有的!快快,去将当年的会议存档副本找出来。快去!” 连忙叫人去翻一百年前的旧文档,刘钰这才点点头道:“若真是这样,这英国人似也不是很可信。他们在伶仃洋态度就相当傲慢,我心里就颇有不爽。难不成你们都是一样的?这法国、普鲁士等国,之所以如今并不曾有侵占行为,是为非不愿也,实力不逮也?” 这话让瓦尔克尼尔真的是没法回答。 说不是,那就是替法国好话。虽然英国人可恶,但法国也不是什么好鸟。 说是,那就等于说确实,我们都是一群蛮夷。 好半天,刘钰才哼了一声道:“你们荷兰人做的事,这一年京城的同僚们,可着实是听了不少。我本身就很厌恶,那就不必提了。如今户政府的人,也是对你们颇多厌恶。” “有人……当然,我要保护说话人的安全和隐私,恕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有人告诉我们,荷兰人最喜欢假装贸易、假装同盟的时候,忽然突袭港口,杀入港口,灭绝其国的海军。甚至很有可能直接攻入首都附近的港口。” “这就使得户政府不得不增拨上百万两的库银,为海军基地添造炮台、锁链、以及铸造岸防重炮。”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户政府,或者说,财政部对于花钱这件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朝中也有人建言,说荷兰人如此无耻,这松江乃是朝廷赋税重地,万万不可让荷兰人在此贸易,以防偷袭,使江南糜烂,则天下危矣。” “是以这才有人提出,要组建西班牙式的官方船队贸易,赶走荷兰人,由朝廷主导贸易权,在巴达维亚进行【勘合贸易】。” 一众在场的荷兰人都快要在心里把英国人的祖坟都刨了,即便他们不太懂大顺的政治规则,但也知道对各国的政府而言,有两个部门千万不要招惹。 一个,是外交部。 一个,是财政部。 刘钰在他们眼里,几乎算是外交部幕后的灰衣主教,印象已经相当不好了。 现在连大顺的财政部也得罪了,这事儿可真是大了。 财政部对花钱是什么态度?这些人哪能不知道? 就因为荷兰人喜欢偷袭的名声,导致大顺的财政部多花了百万两白银修炮台和军港防御,这要是能有好印象,都见了鬼了。 那么,谁会说这些话? 除了英国佬,不可能有别人了。 “孬种,卑鄙小人!” 心里把英国佬骂了几十遍,一个比刘钰的故意挑唆还要有想象力的“英国人的卑鄙谋划”,在瓦尔克尼尔的心中浮现出了蓝图。 心想,是的,英国人派了战列舰来到东南亚,意图占据菲律宾。同时诋毁我们在中国的形象,从而让中荷贸易成为勘合贸易的模式,而英国却试图在菲律宾站稳脚跟,垄断直接的对华贸易。 很显然,英国迫于欧洲的局势,不会直接对荷宣战,一定会用这种无耻的小手段。支持巴达维亚的华人的暴徒,力图借助当地人的力量,推翻我们的统治,这是英国人的一贯做法。 而且按照刘钰所说,“英国人”的中伤,正说到了大顺最为担忧的地方。江南地区是大顺的财政中心,也是运河的起点,更是联系南北的重要通道。 如果让“喜欢偷袭、且有背盟、屠杀、侵略中国领土之前科”的荷兰在那里自由进出港,在岸上进行贸易,一旦荷兰“旧病复发”,直接袭击江南怎么办? 此时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正确,对于“前科”,素来是带有歧视性目光的。 问题是荷兰人发育的太早,以至于此时唯一有不能清洗的“前科”的,就是荷兰。舟山、澎湖、台湾,此事着实难忘。 澳门的葡萄牙人前科,已经通过认错、跪拜、底野迦苏合香,以及后续的日食天文历法事件、贡狮子、默认总督是县衙下属都头等事,基本抹平了。 荷兰的前科,却还是历历在目,而且居然又差点出现大规模华人起义,甚至居然倒逼大顺“接收华人移民返闽、你若不接,那我们屠杀,错就在你们身上了”的自以为高明的外交手段。现在荷兰人想来,这却丝毫没顾及折损了皇帝的面子,让皇帝不得不从内帑拿钱交人头税。 勘合贸易,确确实实贸易主动权是完全被大顺抓在手里了。 到时候大顺这边提一些“不合理”的条件,比如让华人拥有平等权利等,可能就不得不接受了。 这一点,打破了本地荷兰人对巴达维亚中转贸易的良好愿景。万一……万一大顺逼着荷兰,不准收华人的人头税呢? 而且若是每年大顺的官方船只前来,当地的华人整天看大顺的舰船,恐怕对巴达维亚的恐惧和认同就会减少,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现在再怎么骂英国人也没用了,只能尽可能拒绝这件事。 本来事情已经足够复杂了,大顺对日开战导致日荷贸易断绝,巴达维亚的现金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如果又让大顺拿到了贸易的主动权,这就更难看了。 评议会的人一开始欣喜若狂,想的模式是这样的:大顺不是官方下场的贸易,而是让私人船只来巴达维亚。这样,就可以保证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同时还能像以前一样,通过扣船、检查之类的手段,迫使大顺商人降价。 私人小资本,是没办法对抗东印度公司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这要是大顺官方组织勘合贸易,直接下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扣大顺的官船以检查为名拖延回款时间?逼迫大顺的官船降价?这是嫌当年奥斯坦德茶叶事件赔的钱还不够多?还是觉得荷兰的尚武精神能让武装商船单挑战列舰? “侯爵大人,难道这件事就没有其余的解决办法了吗?” “有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外交,是平等的。你们不想被天子恩赐勘合贸易,那就平等外交,商定关税。签署谅解备忘录,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大顺的商船,前往阿姆斯特丹贸易,享受荷兰船在松江一样的关税。这没什么过分的吧?” 瓦尔克尼尔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这当然不可能啊。 凭什么让你们的货船,在阿姆斯特丹卖货?凭什么让你们享受与荷兰船在松江海关一样的关税待遇? “侯爵大人,我认为你的想法,缺乏诚意。您是说,要么在巴达维亚实行勘合贸易、要么大顺的商船也能在阿姆斯特丹卖货。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选择了,是吗?” 刘钰反问道:“为什么说我的想法缺乏诚意?你们的船能来松江卖货,我们的船就不能去阿姆斯特丹卖货?” “侯爵大人,请您不要胡搅蛮缠。您不会不知道,东印度公司拥有自好望角以东的垄断权。也就是说,所以在荷兰销售的、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品,只能由东印度公司专营。” 刘钰起身,神色冷峻。 “也就是说,荷兰的法,管得到中国的船。对吗?” “荷兰可以在中国卖货,中国不能在荷兰卖货,否则就是胡搅蛮缠。对吗?” “荷兰国会的垄断法案,高于华夏天子的开海鼓励海商圣谕,是这个意思吗?” 瓦尔克尼尔也知道这件事,如果往大了说,这是严重的外交侮辱,赶忙道:“不不不!侯爵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在这里和我说,是没有用的,这需要国会的允许。我们只是国会授权下的公司,如果国会允许贵国的船在荷兰售货……我们也只能遵守规定。” “无论是勘合贸易,还是自由贸易关税协定,这都不是我们巴达维亚能够做主的。您不是要前往欧罗巴吗?您可以去那边谈。” 这样说着,却想着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允许中国的船去阿姆斯特丹贸易?哈,那东印度公司算什么?垄断权形同虚设?国会要多么卖国,才会同意? 或许欧洲彼此间会有诸多矛盾,但在这件事上,至少英荷是不会松口的,团结一致的。您去欧洲转一圈,就会发现你无计可施,大家都反对,你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为了自由而平等的贸易,选择闭关锁国断绝贸易吧? 然而刘钰随后的话,给了瓦尔克尼尔当头一棒。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无权决定。我也当然知道,这种事要去欧罗巴和你们的国会、董事会谈。” “但是,这件事需要你们的配合。董事会的人,都是一群蠢货,如果不是蠢货,也就不会有前朝天启年间攻占澎湖试图贸易的愚蠢臆想;更不会有无序扩张蔗糖贸易导致蔗糖危机的状况。” “这群蠢货根本不懂大顺的情况,也不懂南洋到底是怎么样的局面,蹲在八万里之外,通过臆测来制定政策。” “所以,我需要你们写一份详细的情况,附上你们的意见,免得董事会那群蠢货要用‘需要巴达维亚方面的消息回馈’为借口,和我玩拖延战术。我在欧洲可等不了两年。” “我的要求很简单。” “重组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业务,成立对华贸易公司。重新招股,大顺这边必须控制百分之五十的股权。将十八种中国贸易品,加入到此公司的垄断特权中。” “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南洋的贸易业务,诸如香料之类,保持不变。大顺也不会涉足此贸易项。” “而茶叶、大黄、瓷器、丝绸等十八种贸易品,归属于对华贸易公司专营。否则,我会和阿姆斯特丹的反对东印度公司垄断的那些人进行接洽,并且和他们达成合作。你知道的,很多荷兰人并不反对垄断,可他们反对自己没成为垄断公司的大股东。” “当然,我可以保证,会拿出百分之五的股权收益,由你们私下持股。只需要……你们写一封头脑清醒的、能让公司董事会的那些蠢货明白状况的报告。” “或者,出于你们的荣誉、对祖国的忠诚,你们可以选择放弃这百分之五的股权收益年金,而是凭良心去写这份报告。” 刘钰面带微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剥离对华贸易一事,荷兰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他,会借此机会在阿姆斯特丹大造声势,联络那些本就没上成车、对东印度公司不满的荷兰本土反垄断派。 等他回来,反东印度公司和奥兰治家族的荷兰人,很快就会目睹荷兰的败亡,以及东印度公司的破产。 然后就会痛斥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大顺的条件,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奥兰治、反旧制度的运动,应该是不可避免的。 大量的随着旧东印度公司破产而无处可去的资金,刘钰这一次故意造势的条件,也就成为了一个新的希望。 而这,将是下南洋后对荷缔结合约的奠基。 荷兰东印度公司毁了,但其市场、人脉、走私渠道还在。 要么,一无所有,誓报此仇。荷兰青年捐献全部家产,让老婆去英国法国当小鸡,靠嘴巴和双腿赚钱造舰,拼着此时百分之七十的舰队远航死亡率,杀入大沽河口,血染渤海湾。 要么,还能吃一半,大家一起赚英镑、墨西哥银元。 谁会选前者不清楚,但资本肯定会选后者。 旧司当死,新司当立,成为大顺在欧洲走私的另一条腿。 一条彻底被打怕了、中立的、只能尽全力和大顺一起合作,大搞走私的腿。瑞典那条腿,还是有点细。 第二八五章 面子里子 缺了这两条腿,皇帝很可能在下南洋后,选在在巽他和马六甲关门。 如果国库和内帑想要钱,关门垄断、一口通商是最容易控制的。在马六甲卖货,方便杜绝走私,皇帝就能垄断香料、茶叶、瓷器等贸易。 一年至少为国库和内帑增加千万两规模的收入,大顺的岁入就可以从三千万级别增加到五千万级别。 在这一观点上,刘钰和皇帝是有极大分歧的。 当然在南洋被拿下之前,两人同路。可一旦真的越过马六甲的那一刻,分歧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两条腿,是让大顺迈过马六甲所必须的。 刘钰是摆明了照着荷兰人不可能答应的方向去的。 如果荷兰有清醒者知道什么叫时代变了,真的答应了,他也会狮子大开口,另提一个让荷兰人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但根据刘钰的观察,荷兰此时缺乏清醒者。 voc对此时荷兰的意义,可类比于后世三星加现代之于韩国,而voc的核心在南洋,南洋离广州太近、离阿姆斯特丹太远。 这就像是两个人对阵,荷兰先把裤子脱了,躺平地上,把下面那一坨最脆弱的东西送到大顺的手掌里捏住。就这样,嘴里还不干不净牛皮哄哄。 清醒一些的人都能看明白现在的局势,可这种局势下,不管是爪哇总督,还是十七人绅士团,都还带着黄金时代的狂妄自大。 想想也是。 最聪明的,忙着在争取各省自治和降低遗产税、降低累进税;次聪明的琢磨着在股市套现,炒作金融,托关系拿七省的包税权;再次点的在殖民地琢磨勾心斗角、赚钱快钱。 全国的精英都在忙这个,也确实没有人考虑过荷兰的未来。 刘钰心说,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这荷兰国,是要完呐。 反正刘钰觉得自己要是巴达维亚总督,或者十七人绅士之一,这时候琢磨的就既不是抵抗、也不是写信求援,而是主动合作让出利益,两边还是有合作基础的。 然而奈何看这架势,荷兰人这边连最起码的“平等外交、对等关税”这种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问题是现在荷兰的蛋就在大顺手里捏着呢,大顺又特么不是马打蓝苏丹国这样的弱鸡,这就是当过世界霸主的自大? 瓦尔克尼尔等人对于刘钰提出这个“无礼”的要求,果然也是惊诧莫名,大为错愕,觉得刘钰是疯了,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剥离对华贸易?两边协定关税?真是……公司股东除非是疯了,否则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在话语上,又只能无可奈何。 空对空的外交国际法之类,也确实怼不过刘钰,因为刘钰句句说的都是“合理”的。 让阿姆斯特丹对中国商船,征收松江海关对荷兰商船的同等税率,在道义上讲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侯爵大人,这件事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如果断绝了两国贸易,至少短时间内,对贵国是有损失的。” 刘钰淡然道:“首先,我既不种茶叶也不开窑场,关我屁事?其次,短时间内那点损失,自会有人补上。英国人都说你们泽兰省商会都是茶叶走私贩子,你觉得你们空出来的市场,英国人吃不下?” “英国人说的不会是假的吧?泽兰省商会不会不走私吧?” 又是“英国人”的“中伤造谣”,这一次在场的荷兰人也没有了反驳的力气,一个个低着头,心想此时还是沉默吧,越说身上越脏。 刘钰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诸位,清醒一点,好好想想。时代变了,你们不要像那十七个蠢货一样,看不清局势。” “这样吧,我估计你们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章程。咱们的会谈暂歇。七天后我再来。” “到时候,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还要另外一样东西。” “明确的、详细的,唐人移民锡兰安置规划。包括待遇、契约期、分布、自治权利、移民批次、死亡率指标,这些东西,都要清楚且清晰,也方便我们派人监督执行。” 笑意暖暖地看着一众荷兰人,最后道:“我不是个讲空话、谈空仁义的。我也知道,移民不易,一些条件比较苛刻,死亡率甚至可能高达三成,这我都能理解。但是,必须要写清楚。这没什么问题吧?” 最后这句话也算是让荷兰人感觉到了满满的诚意,一些在广州和大顺官员打过交道的,心道总算遇到了一个不讲那么多空话仁义的了。 移民锡兰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三成的死亡率指标,虽然还是有些偏低,但使使劲也还是能达到的。 既说了这话,瓦尔克尼尔反倒是安心了,看来刘钰并没有独走的想法。 “好的,侯爵大人,既然您这样说,那么七天之后咱们再谈。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份详实的移民安置计划,也会给您关于‘剥离对华贸易’、或者选择‘勘合贸易’一事的意见。” “我已经安排人准备了晚宴,请您一定赏光。” 刘钰哈哈一笑,摆手道:“我吃不惯荷兰的饭菜。诸位还是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大事上吧。我的时间,非常紧。” “如果七天后,我们能够达成愉快的一致,我当然是乐于与各位把酒言欢的。现在,告辞。” 起身离开,毫不停留,一众荷兰人起身相送,像是送瘟神一样把刘钰等人送了出去。 一直目送刘钰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上后,这群人才返回了总督府,讨论起来刘钰提出的要求。 移民锡兰的事,巴达维亚这边之前已经做了一个预案。 只不过之前需要考虑刘钰的态度未知,还要考虑万一刘钰根本不懂热带移民的死亡率,还要伪造一些条款。 但现在刘钰既然这么说,那倒是可以通通透透的说实话。待遇肯定是不能太好,比泰米尔奴隶强点有限。 此事不提,剥离对华贸易一事,也就成为了众人要讨论的事项。 理所当然地避开了刘钰承诺的那“百分之五”的年金收益,这样每个人说的话都假装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瓦尔克尼尔也知道众人在等他先表出一个态度,他却只是摇摇头道:“先生们,这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是无力对付的,还是尽快把他送走,让他和董事会、和联省会议的人去谈吧。” “我们只需要客观、公正、毫无私心地表达我们对此事的看法即可。” “客观、公正、绝无私利地角度、以及我们在巴达维亚对中国的了解来看,此事是有利的。” 总督说有利,那就是支持剥离对华业务。每年百分之五股权的年金收益,这可比职员的那点微薄薪水强太多了。 而且总督也说了,这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看着在场诸人都兴奋起来,瓦尔克尼尔立刻浇下了一盆冷水。 “但是,先生们,对于这件事,请不要报任何希望。” “泽兰省、阿姆斯特丹省、鹿特丹省的各个商会之间,是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公司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对华贸易的资金、利润,以及重要的现金回流,是其余贸易项上的一环。” “公司不可能剥离最有发展前途的业务,留下衰落的、必须要动用大量资金维护的业务。” “譬如巴达维亚的驻军,维系着香料的垄断。而这驻军的费用,有一部分是从对华贸易的利润中抽取的。” “那么,先生们,作为一个巨型公司,将最有活力、前景最好的那部分抽走重组,剩下的那些不赚钱的、甚至赔钱的业务,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用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比喻。 “就像是一个家族,有很多的女儿。有最漂亮的女儿,不愁嫁人,而且还会得到数目庞大的聘礼;也有最丑陋的女儿,不但没有聘礼,反而可能要陪送价值极高的嫁妆。” “在这个家族没有瓦解的情况下,所有女儿都能嫁出去。可如果把最漂亮的女儿剥离,剩下的丑姊妹,该怎么办?” “先生们,对华贸易的重要性,你们应该很清楚。而远不如对华贸易重要的对日贸易,就使得公司的资金流动出现了大问题。无论如何,公司是不可能允许这一项提议的。” “当然,最终做决定的,只能是董事会和联省会议。我只是在这里表达一下我的看法,以及提醒先生们不要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 “至于刘钰要求的对等贸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诸位,此事断无可能。因为此事违背了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也就意味着公司的解体。” “公司的一切,都建立在垄断权上。” “所以,我个人,是支持勘合贸易的。如果不接受屈辱的‘朝贡赐予贸易’,那么这件事很可能会引发外交争端。” 评议会众人心中的火热被浇灭。 他们支持巴达维亚作为中转港,但不支持大顺官方下船来中转。 勘合贸易,没法勒索。只能说,对巴达维亚开旅店、卖菜、开饭店的华人市民有好处,可对于他们这些更上层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好处。 既不能走私、也不能带私货、更不能敲诈,远不如剥离对华贸易的百分之五股权年金更诱人。 一片失望中,众人还要说点什么,瓦尔克尼尔却示意众人可以解散了。 “先生们,我建议你们还是仔细修改一下锡兰的移民计划。我们的对手,有一双可怕的眼睛,请不要试图蒙蔽他。” 等其余人都离开后,之前去京城谈判、主持对华贸易的普利普斯却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了瓦尔克尼尔,两个人要私下里谈一谈。 “总督先生,就算您接收了勘合贸易,我想如果刘钰的目标是对等贸易的话,这件事也不可能成功的。” “您不懂中国的天朝,是个什么概念。” “您要知道,在大顺,他们称当年阿方索六世送去的狮子为‘贡礼’,澳门也默认了这一切;但实际上,在欧洲,葡萄牙人为了民族尊严,说的是外交礼物。” “刘钰肯定是明白朝贡和外交的区别的,他一定会在阿姆斯特丹把这件事挑明的。到时候,荷兰的爱国情绪,也绝对不会接受‘勘合贸易’这个说法的。这关乎到民族的尊严、国家的荣誉。” “之前为了允许贸易,我们也去过京城,也是用朝贡的名义。但是,我们都明白,却没有人会把实情告诉荷兰的市民。这个烂伤疤如果被刘钰直接挑明,那么实际上,勘合贸易肯定会被联省会议否决的。” “但我听刘钰的意思,要么对等外交、关税平等;要么不平等外交,接受朝贡名义。” “他不会允许我们又占了名誉、又得了实利的。” “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这不是因为在天津他殴打我们使团,以至我有的偏见。” 对中国、对刘钰的了解,远比瓦尔克尼尔深的菲利普斯,心里很清楚:此时的贸易在外交层面上,就是不平等的。大顺要求对等关税,才算是平等外交。 可现在荷兰,甚至整个欧洲弥漫的,都是一种对好望角以东诸国的“理所当然的流氓心态”:我可以要求你打开国门,但我不允许你们来我国卖货,只允许我们的东印度公司专卖。 这种心态、这种手段,一直以来无往不利,以至于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似乎自该如此。 然而一旦遇到大顺这样的异类,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 一个是理所当然的流氓心态;一个是天朝上国的骄傲自信。 菲利普斯是去过紫禁城参加宴会的,是真正见识到天朝上国的那种肉眼可见的骄傲的。 而刘钰,更是给他留下的相当恐惧的印象,这是一个不可能吃亏的人。会允许荷兰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吗? 瓦尔克尼尔表想了一下,认为菲利普斯和刘钰接触的时间确实更久一些,反问道:“那么,您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建议董事会,私下里接受勘合贸易的提议,而不要将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 然而菲利普斯却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也不行。 “总督先生,如果不能达成平等外交,您认为,刘钰会选择就这么算了吗?” “之前,中国的官员只是在内部,维持天朝的模样;而刘钰,在无法得到实利的情况下,会让欧洲明白朝贡和外交的区别。” “这件事的主动权,在他的手里。董事会可以低调处置,但怎么能堵住刘钰的嘴,让他也一起低调?” “刘钰作为天朝的贵族,会接受天朝里子要不到,面子也要不到吗?我和他接触过,他也要面子,但不认为天朝的面子在天朝内部是有意义的。” “我担心……” 他看了一眼已经感觉到焦头烂额的总督,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 第二八六章 借头一用,以平民怨 “我担心,刘钰会假装不懂,在和董事会达成勘合贸易的协定后,立刻在阿姆斯特丹公开此事,利用荷兰的爱国情绪,煽动情绪,反对公司为了自己的垄断利益,而制定有辱国体的商业协定。” “进而与反对公司垄断的反对派合作,尤其是反公司和反奥兰治派的爱国者们,借着有辱国体的名义,要求公司解散、重组,取消公司的垄断权。” “这些打着爱国者旗号的反对派,可能会要求取消垄断、自由贸易,甚至将东南亚收归国有,取消荷兰人前往亚洲贸易的限制。” 菲利普斯不是土生土长的巴达维亚人,对荷兰的情况相当了解。 荷兰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之前积累的众多矛盾和不满,伴随着黄金时代的结束,大量地爆发出来,或者叫暴露出来。 伴随着一些启蒙运动的小册子流入荷兰,一些人已经对东印度公司的垄断相当不满。 其实这也不需要启蒙运动的小册子,想一下大明的江南大商人,是否反对郑和下西洋的同时还禁海、是否反对皇家垄断东南亚贸易就可明白了。 不只是一些没上去车的人,还有一些纯粹从理性角度批判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欢迎非公司职员的荷兰人到公司的地盘。 很多人要求将巴达维亚收为国有,取消公司的垄断权,允许私人进行东方贸易,这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调调,而是早就出现了的。 之前刘钰已经明确说了,他知道荷兰有反对派,现在关键就在于,这勘合贸易,到底是二选项之一? 还是刘钰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这个选项的存在只是为了达成另一个选项的诱饵? 如果是二选项之一,在确定不可能达成平等贸易的情况下,刘钰当然会退而求其次,完成勘合贸易协定,而不会节外生枝。 但如果,这个选项本身,就是刘钰真正目的的烟雾呢?刘钰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而是考虑利用这个选项,造成荷兰本国的爱国者派站出来反对公司垄断呢?或者,至少逼迫公司不得不剥离对华贸易业务呢? 当过欧洲第一强国、单挑过英法联军、炮击过伦敦的荷兰人民,虽然失去了曾经的狂热爱国热情,但真的愿意接受象征着“皇帝对蛮夷的恩赐”的勘合贸易吗? 这件事放在之前,公司可以很懂但却假装不懂其中区别。对国内宣称平等贸易、对华唯诺以朝贡为名。 但现在,刘钰很懂,不准公司假装不懂怎么办? 在大顺像是睡醒了一般展开外交之前,所有有对华贸易的公司,全都是在懂装不懂。 不管是英法,还是荷葡,都去明明确确地朝贡过。而不是说明明去外交却被官员虚报为朝贡。 在明末触碰了钉子之后,各个公司都明白过来大致该怎么和中国打交道了。 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公司很清醒。 反正大顺也没办法去欧洲大肆宣扬,只能在自己国内爽一爽,公司不需要在中国有面子,只要不把双膝下跪朝贡的事传回国内就行。 这也就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奇葩的冲突。 比如历史上澳门空降的“总督”一来,就要砍海关的满清旗帜,因为他一直以为澳门是殖民地;而澳门的评议会双膝下跪迎接县官、对总督的官方称呼是“兵头”、绝不用中文称为总督,因为他们一直清楚自己是朝贡国。 互相骗。 大顺官场是懂装不懂,贸易公司也是懂装不懂,现在忽然有个人站出来要掀开这个烂伤疤,而且还是要去欧洲掀…… 之前说的谎,现在就要变成一颗巨大的炸弹。 这颗炸弹是否危险,取决于舆论的走向。 这件事可以是“东西方之间互相不了解的文化冲突,就像是把上帝和陡斯混淆一样,展颜一笑,说开就好。” 也可以是“无耻至极的东印度公司,为了他的垄断权和利益,有辱国体、侮辱国格,欺骗人民,欺骗联省会议,使得人民也跟着蒙羞,成为耻辱的朝贡国”。 在那些躺平等死的国家里,这事儿没什么,要里子不要面子呗,只要给钱,叫爹也没问题啊。 可荷兰也曾体面过、骄傲过,也曾逼得英法联手,也曾让西葡无光,曾经看过巅峰的风景。 公司的十七人董事会当然明白其中的细节,但荷兰百姓不知道。 怕就怕刘钰暗地里使坏,这边假装退而求其次,签了勘合贸易协定,反手就把勘合贸易意味着荷兰主权低于大顺主权、荷兰执政见到大顺皇帝要五跪三叩首的事,抖落出来。 菲利普斯讲清楚这件事之后,瓦尔克尼尔也不得不认可这种担忧,是有道理的。 “菲利普斯先生,我认可你对此事的看法,刘钰这样狡诈的人,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然而菲利普斯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总督的认可而表现出高兴。 犹豫片刻之后,用更直白的话提醒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这件事可能闹不大,但您必须想清楚。” “如果这件事闹起来……董事会,会不会让你我背锅?” 一句话,顿时让瓦尔克尼尔心惊肉跳。 “你是说……” 菲利普斯点点头。 “是的。” “您是巴达维亚总督、我是对华贸易为会员的负责人。如果刘钰真的这么做,在荷兰闹出来巨大的动荡和风波……” “董事会会不会说:董事会对此毫不知情,皆因巴达维亚总督和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欺上瞒下?” “借你我二人,来平息市民的怒火?” “是你和我,为了私利,有辱国体。而董事会被你我蒙蔽,根本不知道原来勘合贸易还涉及到国体、主权等问题?” 听了这话,瓦尔克尼尔的冷汗滋溜一下冒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心道……会,一定会的! 如果真闹成这样,董事会一定会让我和菲利普斯背这个大黑锅的。 “所以?” 菲利普斯咬咬牙道:“所以,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勘合贸易!要在给董事会的信上,明确写清楚这里面对主权的侮辱。” “这样,将来出了事,那是董事会不顾你我的劝告,自行为之。至少,我们不会背这个锅、担这个责任!” 瓦尔克尼尔擦了擦汗道:“可是,你应该知道,董事会不可能同意剥离对华业务、重组公司。我们旗帜鲜明地支持剥离对华业务,是不是会让董事会认为我们不可信任?甚至……收了刘钰的钱?” “总督先生,那样,我们还可以黯然退休,依旧还有年金。当然,您可以选择相信刘钰不那么狡诈,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我,这一次京城之行,感觉到他就是一条毒蛇,我对他感觉到有些恐惧。” 第二八七章 不如归去 “我其实对他也心怀恐惧。他确实是一条毒蛇。” 想到前些天关于“武直迷”济贫制度的评价,瓦尔克尼尔心里也有些慌,这种人的眼睛似乎专门盯着表皮之下的东西,确实很有可能借机惹出一些事端。 而且之前的会谈中,对方也直言不讳表达了对荷兰存有偏见。如果他去阿姆斯特丹搞事,是有很好的条件的。 荷兰本土的一些启蒙派,或是杀、或是抓、或是流放,总有治他们的方法。 可刘钰作为大顺的钦差大臣、皇帝特使,他要是在阿姆斯特丹讲话,总不可能直接派兵把他抓起来吧? 也不能堵上他的嘴,再说欧洲此时正值中国热,“理想国”的钦差大臣来讲话,必然是人头攒动,到时候迸出几句话来,那可就热闹了。 再者,董事会找人背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之前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从本质上讲,根本就是董事会的决策失误,让蔗糖产业过度扩张,这才导致了糖厂危机,和大量的“多余”人口。 可董事会并无人负责,而是把上一任总督抓起来背锅,理由是私自出售居留证、私自收钱允许华人登岸。 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勇猛开拓的东印度公司了,而是腐化成了一个上下欺瞒、推卸责任、内部勾心斗角、七省围绕着17个董事团人选互相使绊子的庞大旧物。 菲利普斯的担忧,让瓦尔克尼尔觉得大有道理。 “但我刚刚说过,我支持勘合贸易。是不是可以写,从利益的角度,我支持勘合贸易;但从主权的角度,我反对勘合贸易?” “是要利益还是要主权尊严,让董事会去选?” 菲利普斯觉得这个办法看似折中,可实际上却是把董事会架在火上烤。 “总督先生,你觉得董事会,会选择主权尊严?还是利益?” 瓦尔克尼尔不做声,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如果这么说,不就等于是自己在批评董事会的人不讲主权的尊严的吗? 即便信件不公开,那这封信本身也会让董事会感觉到一阵恶心。 “总督先生,如果我们提醒董事会,刘钰可能会用这种可能的阴谋手段。那么,董事会很可能直接拒绝勘合贸易。同时,董事会必然会拒绝平等外交和关税协定的要求。那么,必然会导致大顺对我们的经济制裁,甚至驱逐商馆人员。对吧?” 这也是必然的,董事会不可能同意平等外交、关税协定的要求,那是要断公司的根。 “所以,总督先生,如果我们对刘钰举动的猜测,导致了影响对华贸易。那么,董事会在事后,是否会认为,刘钰未必会那么做?万一勘合贸易只是第二选择呢?万一勘合贸易也是刘钰真心的要求,并不是用来做掩护的诡计呢?” “那么,我们的预测和警告,到底是功劳?还是要对大顺驱逐我们商馆、导致公司对华贸易锐减一事负责呢?” “到时候,股东们发现分红锐减、发现对华贸易的利润降低、发现股价降低,肯定需要有人负责的。” “到时候,提出刘钰可能使诈的我们,就要来负这个责任了。” 瓦尔克尼尔沉吟一阵,把有些沉重的头,用力地点了点。 是的,如果刘钰使诈,他们要背锅,要借二人的头,平息荷兰爱国百姓的怒火。 如果提前告诉了董事会,他们还是要背锅,还是要借二人的头,平息东印度公司股东的怒火。 菲利普斯用了一个比喻。 “总督先生,一个医生看到一个貌似健康的人,说你有病,必须要切除手臂,否则会死亡。但这个病人此时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的病痛和症状。” “病人害怕了,切除了手臂,果然没死。那么,在其之后的余生,是会感激那个医生?还是会痛恨医生切除了他的手臂?” 这个比喻说的是人性,显然,那个病人在日后漫长的独臂岁月中,感受到独臂的不便之后,一定会埋怨那个让他切断手臂的医生。 这番将人性想的很险恶的话,让瓦尔克尼尔下定了决心。 “你是说,我们明知道刘钰可能耍诈,但是不能将此告知董事会。” “我们明知道董事会心里会选择勘合贸易,但我们要旗帜鲜明地反对勘合贸易。” 菲利普斯郑重地点头。 “是的。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全身而退的办法。” “如果刘钰真的耍诈,那么我们旗帜鲜明地反对勘合贸易,信件一旦被曝出,那么我们就是祖国的英雄,维系主权尊严的爱国者。董事会碍于民众的情绪,不但不会处置我们,反而可能让我们继续担任职务,从而给民众一个交代。” “如果刘钰没有耍诈,接受勘合贸易,同时也不揭穿朝贡是主权受辱的皇帝新衣,我们最多也就是被董事会不信任,调回去担任一些闲职而已。” 闲职,听起来不是好事。 但菲利普斯语气渐渐沉重。 “总督先生,事实上,我不想在巴达维亚了。” “对华贸易的竞争压力日大,英国人背后中伤、瑞典人合作运货,对华贸易委员会在数年之内,就要对对华贸易额度锐减负责任。我可以预见,今后几年,对华贸易额将要锐减。” “总督先生处置完了‘多余’的华人人口,即将面对的就是城南的华人起义军,他们有英国在背后支持,有能一次性伏击我们一个连队的战斗力,也有极为专业的雇佣兵,战斗力不弱于当年围攻旧港的奥斯曼雇佣兵,甚至比他们还要强……” 仰起头,透过窗户看向码头的方向,菲利普斯叹息道:“再加上刘钰带着军舰巡航东南亚,这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我在大顺京城的时候,听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一旦对华人起义军的围剿不成功,伴随着大顺海军的这一次巡航,马打蓝、亚齐、苏拉威西等地的酋长苏丹们,对我们的态度会立刻改变。” “总督大人,或许,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是时候把这些烂摊子让给别人了。”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话瓦尔克尼尔之前倒是没听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菲利普斯的转述。 回想着自己来时的雄心壮志是如何被现实消磨的,大顺睡醒了、波斯内乱、中日战争、加勒比糖丰收……等等等等,果然如此。 从当初心如横行无忌的螃蟹,到如今心如缩手缩脚的王八,菲利普斯的话让他感同身受。 是啊,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日子,肯定是越发不好过了。 自己这个巴达维亚总督,又何尝不是呢? 他来当总督的时候,董事会可没告诉他说大顺有狂热的爱国者,也没告诉他大顺有战列舰。 来之前觉得简单,要么杀光,要么扔去锡兰当债务奴隶。 可现在,杀几个华人还要看大顺的脸色,束手束脚,再大的雄心也磨平了。 更何况英国已经开始涉足东南亚了,这里面的局面只会越发复杂。 锡兰移民完成,他算是大功告成,董事会交代他的任务,他都已经圆满完成了。 万隆地区的华人起义军,如果背后站着的真的是英国人,想要剿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当年的苏拉巴迪起义,起义军余部在大山里打游击,一直坚持了二三十年。这些华人起义军中核心力量的战斗力,并不弱于当年苏拉巴迪带走的那些土兵。 正如菲利普斯所言,他们的战斗力甚至要胜过当年围攻旧港宣慰司的土耳其雇佣兵。而土耳其人现在可还不是西亚病夫,甚至刚刚以一敌二,绿罗马鏖战神圣罗马帝国和第三罗马,还把神罗暴打了一番背盟提前退出了战争。 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镇压这场起义,因为这些即将被迁徙到锡兰的华人,就是一堆干柴。 现在去镇压,这堆干柴可能着火。 至于刘钰到来的这个变数,刘钰到底是来帮着他灭火的水?还是一桶准备浇在火上的油?这都很难说。 所以爪哇的荷兰军队只能先在各个港口城市防守,不能集结作战。 要等到把这一堆“干柴”都扔到锡兰之后,万隆的华人起义军就会像是没有了水的鱼儿、没有了木柴的火,这才有可能扑灭。 然而起义军中的核心力量很有战斗力、背后又有英国的支持,错过了开始阶段的最佳围剿时机,日后能不能全面清除也是未知数。 现在走,那就是功成身退。 华人起义,只是大功之下的略微瑕疵: 总督瓦尔克尼尔用令人称赞的统治手段、对华贸易负责人菲利普斯用叫人赞叹的外交手段,在没有影响对华贸易的前提下,完美地解决了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为巴达维亚的产业转型打好了基础。虽然一些华人中的暴乱的份子,阴谋颠覆巴达维亚的政权,但这些人在总督的统治手腕下、在对华贸易负责人的斡旋下,并没有野火燎原,使得更多的华人参与到暴动之中。 可要是拖几年后走,一旦围剿失败,那么之前的功劳也就不值一提,盖棺定论的时候又会是另一番说辞了: 目光短浅的瓦尔克尼尔总督,给了起义者漫长的休整时间,并没有第一时间倾尽全力剿灭,为将来勃良安地区的混乱埋下了隐患。导致所有股东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甚至必须要调查总督在任职期间,是否接受了华人起义者的贿赂,从而错过了镇压的最佳时机。叛乱者难以被剿灭,导致周边的马打蓝苏丹国看到了巴达维亚统治的软弱,产生了反抗公司保护的想法…… 截然不同。 许久,瓦尔克尼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灼灼地看着等他表态的菲利普斯。 缓缓地,借用了屋大维的遗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我是否把我的角色演得恰如其分?是的话,请在我下台时响起掌声。” 然后,自嘲一笑。 “我现在走下舞台,会有掌声,我的角色演的恰如其分。但将来,或许是扔上舞台的臭鸡蛋。” “不如归去。回荷兰做个富家翁吧。” 第二八八章 海上马车夫的遗产 两个人都在巴达维亚,对局势变化的了解,至少比刘钰说的那些坐在阿姆斯特丹、靠臆想和拍脑袋来决策的十七人董事会要强。 伴随着大顺睡醒了,东南亚已经出现了不可控制的变数。 考虑大顺是否会下南洋,毫无意义。 因为,甚至不需要大顺亲自下场战斗。 就像是这一次刘钰带着舰队起来,就像是这一次英国派出了战列舰带队的远洋舰队抵达东南亚,都会让原本一家独大的东南亚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荷兰营造的不可战胜、船坚炮利的形象,会在那些岛国酋长苏丹眼里,轰然崩塌。 权力,有时候,信则有,不信则无。 荷兰不是随时都有能力打死一切反抗者的,但打死的多了,人们就信了他不可战胜。 一旦开始有人不信,那么统治的成本就会陡然飙升。 一旦有人开始怀疑荷兰是否真的是不可战胜,那么那些隐藏起来的反抗心,都会迸发出来。 对于日后的巴达维亚总督而言,必然是个巨大的挑战。 大顺控制南洋、还是英国控制南洋、亦或是各个苏丹国反抗了荷兰的统治,对大顺而言,区别极大。 但于荷兰,有区别吗? 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还是带着掌声走下这个舞台吧,把这些烂摊子,留给那些和几年前的我一样的、带着雄心壮志和狂热心情的新总督吧。 ………… 巴达维亚的总督生出急流勇退、不如归去的心思时,连富光的庄园里,刘钰正在眉飞色舞地宣告着旧荷兰的必然败亡,以及该怎么继承荷兰的遗产。 和考虑勾心斗角、内部背锅的瓦尔克尼尔与菲利普斯不同,此时在这个严密封锁的房间内讨论的人,大多数都是一群年轻的牛犊。 这是刘钰筛选出来的心腹,除了岁数大一些的康不怠和馒头等人,剩余的都是随船而来的遴选出的义学孤儿。 房间的外面,被士兵严密地把守着,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然而,这间密闭的房间里,却没有讨论一句阴谋、半句诡计。 而只是在那里学习,用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被遮盖起来的世界的真相。 刘钰站在前面,身后挂着一幅传教士那里弄来的欧洲地图,一幅世界地图。 他的手边,放着一架简易的天平,什么也没放,此时正是完美的平衡状态。 身后的船板木匠制作的携带的黑板,写着一些外面的人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不懂是什么的话。 诸如阶级、矛盾、工商业、市场、人工成本、主观、客观之类的字词。 按住了手边的天平,刘钰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东印度公司”几个字。 回过身,笑盈盈地说道:“不管是谁家的东印度公司,不要看他客观带来了什么改变,一定要牢记,他的主观肯定是为了赚钱。资本是趋利的。” “明白了这一点,很多事情的迷雾也就揭开了。” “赚钱,总得把东西卖出去。赚谁的钱?” “要么,把自己家的东西,卖给别人;要么,把别人家的东西,卖给本国的老百姓。” “那你们说,这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最开始是为了赚别人的钱?还是赚本国老百姓的钱?” “主观的愿望不变,客观的条件发生变化,东印度公司的经营方式也会不断发生变化。” “这就是我说的,可以利用荷兰,在击败荷兰后与荷兰合作的根本性原因。也是为什么我说,可以和瑞典合作、荷兰合作,但绝无可能与英国、法国在贸易上达成合作。” 说完,他的手摸向了身边的天平,拿起一枚砝码,放在了左边。 “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拿中国货冲击本国市场、赚英国老百姓以及殖民地老百姓钱的利益。或者说,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当买办化的可能。” 此时,天平理所当然地朝着左边倾斜。 然后,刘钰伸手拿出了六七个砝码,一个个地放在了右边。 “这一枚,是英国圈地运动的贵族利益,他们养羊。他们需要羊毛高价,而羊毛高价的基础,是往外卖呢绒,而不是从中国和印度运棉布回英国。” 此时,天平已经平衡。 刘钰又放下了一枚砝码在右边。 “这一枚,是英国新兴的纺织业资产者,尤其是那些花了大价钱,雇佣上百人的羊毛纺织厂。他们绝对反对棉布进入英国。” 天平已经倾向了右边,然而还没有结束,刘钰又继续不断地往右边加砝码。 “这是英国本土的玻璃制造业、这是英国本土刚开始起步的瓷器烧制业、这是英国西印度地区种咖啡的……” 最后,他拿了最大的一个砝码,扔在了右边。 “这,是英国此时流行的重商主义理念,要当貔貅,对于金银,要只吃不拉。” 看着天平已经严重倾斜,刘钰笑道:“所以,英国不可能和我们合作,东印度公司有心当买办,却无力,因为斗不过其余几家的一致利益。况且,他这个东印度公司如今还徒有虚名,还没有占着印度,屁并不响。” 一推手,将天平上的砝码都倒了出来,等到天平重新恢复了平衡,刘钰道:“我说,英国不可以,荷兰可以。但这个荷兰,当然不是此时的荷兰。” 说罢,将一个最大的砝码压在了天平的一端。 “在南洋尚在荷兰手中的时候,我们与荷兰之间绝无合作的可能性。但是……” 他伸出手,将那个最大的砝码拿走,反问道:“如果我们拿下了南洋呢?” 在场的人看着暂时还在左右摇摆、但最终会恢复平衡的天平,若有所思。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当买办? 然而仔细想想,从黑板上那些字词来分析的话,似乎真的有这种可能性。 在刘钰看来,荷兰东印度公司就是一个合格的潜在买办。 voc和beic完全不同。 荷兰的轻工业和手工业因为过早转型商业和金融业已经毁了,荷兰已经空心化了。 成也东南亚,败也东南亚。 历史有时候要从更长的角度去看。 荷兰曾经太强大,抢了上个时代欧洲人人眼馋的东南亚。 印度是英国在东南亚竞争失败、退而求其次的目标;连纽约,都是荷兰“赏”给英国的,因为在上个时代,整个北美——当然不包括西班牙的银矿区——都不如一个小小的安汶岛值钱。 可时代变了。 以百年为单位,荷兰人在上个时代走了一条绝对正确的路。 以三百年为单位,荷兰人这一步可谓是错的离谱。 这不再是一个五百年前的人从棺材里复活、当年就能无碍生活的、不变的、静止的时代了。 刘钰要彻底毁掉旧的荷兰,自然也要考虑搞出一个新的荷兰。 荷兰很强。现在仍旧很强。 若此时大顺在大西洋,能让荷兰海军把大顺打的迁都西京、避其锋芒、海岸荒废。 但大顺不在大西洋,而是在太平洋。 在大西洋能被荷兰打到全军覆没的大顺海军,能在南洋把荷兰打的妈都不认识,voc是荷兰最重要的命根子,而这个命根子此时就捏在大顺的手里。 切下荷兰的命根子,大顺就有与荷兰进行商业合作的可能,就有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解散重组、成为买办集团的可能。 原本历史上的波士顿倾茶事件,走私贩子们搞得是荷兰走私茶。 但现在,泽兰省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平分秋色,因为历史上七年战争荷兰中立,泽兰省才能全力扩张走私业基本挤垮了资本不足的瑞典人。 现在以七年战争为分水岭的两大走私贩子,刘钰都要捏在手里。 很多人想象中的东印度公司,是资本主义商业倾销的马前卒,但那至少不是此时的现实。 此时的现实,是东印度公司赚得还是本国百姓的钱,是把印度和中国的商品卖给欧洲老百姓。 英国东印度公司没办法当买办,因为国内的纺织业、大地主、圈地养羊的旧贵族、玻璃制造业、英国瓷器等等,代表着向外卖货的力量。 英国渴望当买办的力量,掰腕子,掰不过英国强悍的新兴资产阶级和旧贵族。 荷兰则恰恰相反。只是缺一个契机。 荷兰国内的手工业已经毁了,当初《枫丹白露敕令》驱逐新教徒的那波手工业人才红利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金融业和商业的过度发达,使得荷兰的资本理所当然地流向了商业和金融业——就像刘钰认为在大明或者大顺没办法发国债的道理一样,在荷兰,如果海外投资和金融业投机,能有10%的年平均回报率,资本会投资年平均回报率只有5%的手工业吗? 放贷、炒股、投机就能赚钱,为啥要兴办工厂? 荷兰有识之士呼吁“振兴民族工业、让荷兰的纺织业再次伟大”,所以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大佬们,就以爱国热忱,把钱往不挣钱的纺织业上投? 再说荷兰的条件,以及当初走错的路,在东南亚的过分成功,也使得荷兰没有搞工业的条件了。 后世以玩电的莱顿瓶出名的那个莱顿市,曾是荷兰的纺织业中心。但现在呢? 欧洲纺织的是羊毛,可整个欧洲都在纺羊毛、卖呢绒,大家疯狂内卷,互相之间高关税。 英国有圈地运动养羊、法国有得天独厚的耕地和草场条件,荷兰有什么? 羊毛靠买、市场被堵、纺织根本不挣钱。 过早的金融业和商业投机,大量的资金积累,荷兰物价飙升。莱顿的一个纺织工人的平均工资,是德国的三倍、瑞士的2.5倍,英国的1.8倍。 不是荷兰工厂主心肠好,而是物价太高,给工人的工资,最起码也得保证工人能持续当工具,人得吃饭才能第二天继续去当工具。 如果本国的工业资产者,无力压制商业资产者,那么对商业资产者而言,当买办就是最佳选择。 英国东印度公司敢说降低中国棉布进口关税,第二天伦敦的公司总部,就得被本国的纺织业、羊毛业、圈地乡绅带着人砸了,怒斥卖国无耻,骨灰都能给扬了。 放在荷兰说这话,纺织业的人当然也想砸,但问题是还有几个从事纺织业的呢?有多少力量?多少能量?能鼓动多少人? 刘钰之所以一定等待荷兰参加欧洲战争,是为了耗尽荷兰人最后的一丁点爱国热情。 历史上荷兰此时已经迷茫了,开战之后爱国热忱让七省再度联合,拥戴了奥兰治家族。然而他死的时候,全国哀悼时,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反问:一个世袭家族而已,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悲痛的? 如果这一次荷兰最后的爱国热情仍旧拥戴奥兰治家族,仍旧选择参战,大顺只要忽然动手,切下荷兰的命根子、拿下南洋,荷兰必垮。 空心化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只是东南亚贸易的那点利润,而是关系到股票、金融、贷款……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初一个南海泡沫就搞得英荷吐血,要是voc破产呢? 大顺夺下南洋,当天,阿姆斯特丹股交所就会上演一出时代大戏:抛售。 voc绑架议会,宣布不准抛售,那么早已经对voc垄断不满的人,会上演一场革命。 voc遵守规矩,允许抛售,那么荷兰会瞬间崩溃。荷兰崩溃,voc的主营业务已经是放贷了,而且很多是贷给外国的,以前荷兰很强,不得不还;现在跨了,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 这一次他联合法国,给法国带去了新枪新炮的技术,用西洋参和貂皮为法国输血,为的是将来让法国在北美多流血,而现在则是要把荷兰仅存的一丁点爱国热情彻底打散,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现实——时代变了,小国荷兰的爱国狂热,只会给荷兰带来毁灭。 毁灭掉最后的这一点爱国热情,也就扫清了战后谈判让荷兰当买办的最后一道阻碍。 搞金融业、商业的荷兰大佬们,既不靠实业赚钱,也不投资实业,那么为什么不和大顺合作,一起赚英镑、西班牙银元呢? voc必然垮台,但voc的股东们、幕后大佬们,仍旧掌控着一切。再开个公司,与大顺合作,叫不叫voc,也没什么区别。 本土工业资产者无力,他们即便有意见,认为大顺的棉布会毁了荷兰的纺织业,但是……他们有几个人?有几个钱? 荷兰有庞大的运输业、有成型的走私途径,这些人,也得吃饭。 海上马车夫的遗产,是马车夫,至于运谁的货,马车夫会在乎吗? 是跟着大顺,均分南洋的贸易品利润、配合大顺法国瑞典以及北美的走私贩子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 还是……然而没有还是,荷兰没能力夺回南洋,更没能力誓报此仇攻破京城。 当然,大顺别吃独食就行,拿下南洋,看在海上马车夫遗产的面子上,还是分一半饼给荷兰吃才行。有钱大家一起赚。 大顺自己吃独食也吃不下,荷兰人是没办法夺回南洋的,可一样,真要是不死不休吃独食,大顺的船,一条也过不了开普敦。去一条、沉一条。 第二八九章 资本的去向 正视荷兰的强大,才可以用最低的成本享受最多的胜利果实。 大顺花钱造舰,想要炮击伦敦迫使英法西开关贸易,那不现实。能做到这一步花的钱,拿出十分之一援法,欧洲都能乱成一国杂烩汤。 大顺要想办法继承荷兰毁灭后的遗产,市场、运输能力、走私渠道。 大顺是厂、荷兰是店。 大顺是货源地,荷兰是运输公司。 一个“地大物博无所不有”。 一个“纵横七海的马车夫”。 两家合作的前景当然是非常光明的。 讲到兴起处,眉飞色舞,红光满面,手底下的天平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摇摇晃晃。 下面听讲的人,认真做着笔记,这和他们平日里接触到的看待世界的角度是一致的。可以说融会贯通,但却不是醍醐灌顶。 人不多,刘钰也从未指望小圈子来解决将来的问题。他连军权都不抓,自是不会去考虑诸如五学之类的手段。 而且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在大顺也没有可能身居高位,他们都是一群边缘人,也是皇帝心中的刘钰心腹人——枢密院副使可以有自己的私人幕僚心腹,但却决不能有带编制的开府属僚。 刘钰只是教他们一套公式,将来指望他们把这套公式教给后人。 不同的情况,这套公式得出的“眼下该怎么办”是不同的,照抄就是刻舟求剑。南洋这一票干完,如果两条腿都接上了,那么大顺就要当帝国主义了。没当过、没经验、没法抄,内部的种种问题该怎么办,那也着实知不道,只能待后来人了。 台下的人听的也只是看待世界、分析局势的思路。 此时也只是听着荷兰,并没有往大顺自己这边想。 待到刘钰讲完了荷兰的种种困境,已然是两天过去了。 这两天谈的所有内容,用导师的一句话就能概括:荷兰衰败的历史,就是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开始。 这是历史的必然,表现在现实中的表层区别,无非就是它所要从属的工业资本,到底是大英,还是大顺。 两天的闭门会议,这些人一个个身体疲惫,精神却是抖擞。 从一开始的疑惑,到中途的将信将疑,再到现在的信了七八分可能。 反正稳赢不赔,无非赢大赢小。 只要欧洲能打起来,大顺就有机会把脚彻底伸到欧洲,就算荷兰这边的事不成,再不济也能垄断一下香料等物产,找别的买家带货。 感谢几千年来勤劳的人民,大顺的手工业底子相当之好,放在此时,不能再好。于是至少不需要以史为鉴,担心荷兰的覆辙,重复在大顺身上。 后续的五天,天气居然不错,为了让这些人更深刻地理解他说的那些东西,刘钰带着他们前往城外的糖厂去转了转。 终究巴达维亚是隶属于荷兰治下的,荷兰此时的衰败,在巴达维亚也有一样的投影。 就像是巅峰期荷兰令人晕眩的500艘双桅打渔船,现在只剩下了不到百艘;就像是荷兰令人惊诧的羊毛亚麻纺织业,如今败落的一片凋亡。 曾经是巴达维亚支柱产业的蔗糖业,落入眼中的就是清晰可见的萧条。 赤着上身的糖厂奴工蹲在糖厂附近的椰子树下,一群人围绕着一堆火,在那里抽着烟,嘀咕着遥远的锡兰是希望还是地狱。 糖厂承包商在忙着变卖自己的家产,他们不会去锡兰,但却不知道留在巴达维亚还能做什么。 几个糖厂承包人跟在刘钰的身旁,渡过了一开始的紧张,感觉这位钦差大人平易近人之后,便开始唠叨起自己的苦处。 如今的蔗糖业,算是完了。 本来就摇摇欲坠,现在荷兰人要全面清查人口,把所有人登记造册,以便多从大顺这里拿人头税。 每个人加的这些人头税,终究还是要从糖厂的承包者手里出。算上这些人头税,蔗糖的收购价已经比成本价还低了,再干下去,干一天、赔一天。 200多个蔗部,还能坚持下去的只有十几家了。 能坚持下去的,是一些家底子厚的,都觉得大家都干不下去了,自己坚持坚持,说不定明年就赚钱了。 可大部分糖厂的承包者都已经干不下去了。 因为绝大多数的承包者,都是接盘侠。蔗部的所有权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荷兰人或者甲必丹雷珍兰,他们需要每年交付一定的租金承包。 荷兰人靠着垄断政策,又把糖价压的过低,一旦开始缴纳人头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钦差大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这里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甲必丹管得严,荷兰人也催得紧,荷兰人又不准其余人来收糖。糖只能卖给公司,公司定价太低……” 诉着苦,悄悄看了刘钰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今年朝廷打了日本,往年还能往日本卖一些糖,今年去日本的荷兰船也停了,这糖可不就没人要了吗?” “其实早几年前,这糖厂就不好干了。可是没办法啊,我们能干什么呢?榨糖,经常就是赚一年、赔一年。有时候赔了,便想着,熬一熬,熬过今年,说不定糖又贵了,到时候不但能回回本,还能把之前欠的贷款都还了。” “这几年多出来的乌衫党啊、无裤汉啊,以前都是在糖厂做工的。然而这几年生意不好,实在养不活他们,很多糖厂也就只好叫他们自寻生路。” “可去哪寻生路呢?回福建?没有地,去了不也是在街上混吗?那还不如留在这。时间一久,一些人便琢磨着坑蒙拐骗偷,实在是正经营生没得做啊。” “要说不交人头税这事,实际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天朝不也有很多带地投效乡绅免劳役的吗?新瓶装旧酒,不还是一回事吗?哪知道今年就要严查呢?” 刘钰给这位吐了一路苦水的糖厂承包者递了支烟,稍微显得自己更平近一些后,问道:“你就没打算过改行?” 承包糖厂的狠狠地吸了一口,憋了半天才把烟吐出来,苦笑一声道:“这几年,啥也不好干啊。这又不像是天朝,地是不能随便买的。爪哇村社的地,我们不能买,人家也不卖。巴城周边的地,都有主了。” “哎……如今这蔗部算是完了。不怕大人笑话,我也是有上吊的心思了。日后要交人头税,那就根本没希望了。既是朝廷与荷兰人协商移民,那就移呗。可是,荷兰人那边又只准这些奴工移民,不让我们过去承包产业。” “我看看,还是变卖变卖家产,回福建吧。” 看起来,荷兰人已经把移民锡兰的一些情况和这里的人说了。 刘钰很能理解荷兰人的心思,巴达维亚需要用华人作为中间统治者,因为需要镇压当地的土著、需要华人做网络连接巴达维亚和乡村产出的货物,加之巴达维亚有严重的宗教冲突,所以与华人上层合作。 但结果,就是华人有人、又有钱,而且还有能让巴达维亚瘫痪的力量,这是荷兰人一直提防的。 锡兰就大不同了。 锡兰有葡萄牙留下的“强制归化”的基督徒,人数极多。 巴达维亚城中华人小布尔乔亚的位置,被锡兰的混血人种占了。 锡兰重要的肉桂生产,也不需要华人做承包商。 锡兰,没有华人中上层的生态位,只有华人底层的生态位。 这在刘钰看来,荷兰人这一步棋走的实在是太差。 巴达维亚,可以以华制华,制造矛盾,城内城外的华人彼此矛盾、上中下三层的华人各有诉求。 可你让锡兰只收华人的底层,这是生怕华人的民族意识不觉醒? 然而反过来想,荷兰人可能也是没有办法。 总不能让华人去锡兰,挤了荷兰本地混血的小布尔乔亚;亦或者让锡兰最赚钱的肉桂槟榔产业,再度如同巴达维亚一样被华人高层占据。 看着这个心灰意冷准备回福建的糖厂承包者,刘钰宽慰道:“回福建也未必就是坏事。你们这些人不是还有些家产吗?回去之后,又不是就没有事情可做。” “松江那边正在组织一些新的产业,婆罗洲不是有金子吗?那里也不归荷兰人管,这些人准备募集一些股本,去婆罗洲包地、包矿。” “人多好办事,人多也好抱团。” “你是多年没回去了,岂不知这天朝内也有了一些变化?之前人们都不愿意合股,怕出事受牵连,如今松江、天津等地,陛下特许的,合股办事之风日盛。你回去后,可多打听打听。” 当即把朝廷允许在松江、京畿等军队绝对能镇得住的地方兴殖产业的事一说,意思倒也很明确。 如今天朝内的资本,正在朝相对于闽粤的北方集中。松江或是天津,现在正缺这种流动的资本。 这一次巴达维亚事变这么解决,会有很多的流动资本无处可去。巴达维亚的制糖业不景气,包税业没法往里挤,回去后与其买地当地主,还不如继续当资本家。 这糖厂的承包商也确实不知道这些变化,赶忙多问了几句,连声道:“早就听说婆罗洲有金子,可是当地的地头蛇招惹不起。若是大家合股做事,或是开矿,或是垦田,这倒真行得通。只是……” 言语上虽显得兴奋,可内心还是犹豫。 在商业这事儿上,荷兰人虽然可恶,可是荷兰人却比朝廷更可信,最起码好像似乎到现在为止,荷兰人还算是基本讲道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会夺走。 可朝廷呢,当官的巧取豪夺,捐献也多,别到时候全都是给别人作嫁衣裳。 还是回去仔细打听打听再说吧。 第二九零章 生活的希望 刘钰也知道这些人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朝廷,松江那里的风气,是自己用尽办法,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才扭转的,总算让商贾们稍微放心了一些。 为了达成这种风气的转变,当初自己还得低三下四去日本舔,哪里仅仅是为了那点银子。 商人哪有喜欢大顺这样的有着绝对权力的朝廷的? “我知你心中多半犹豫,但也不急,只是给你们指一条路。行不行,去松江、天津那边看看,也少不了块肉。都能跑到巴达维亚来,乘船去一趟松江,还是什么难事吗?” “那边也有福建会馆,去了之后,多看看多问问,自是明了。” “这话你也不妨和那些像你一样,准备变卖产业回去的人说一说。都去看看,对吧?” 蔗部承包商赶忙称谢,刘钰示意不必,心道松江和天津,只是有了这种模式的组织基础,可终究还是要靠资本去驱动的。 开发南洋,朝廷出不起钱。 普通百姓若来,还是小农模式,也不适合将来南洋的定位。 巴达维亚肯定是没可能复兴了,历史上七年战争开打,巴达维亚的制糖业复兴了一波。但大顺下了南洋的话,巴达维亚的制糖业肯定是要完的,巴达维亚军镇能不能站稳,就看万隆地区的起义军土改能否成功。 至于像是眼下这位蔗部承包者手里的资本,还是集中起来,为将来的橡胶、金鸡纳、金矿等产业做准备吧。 这都不是小农模式能搞起来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一株大树下,早已经被通知不必拘礼该干啥干啥的、在那无事可做聚堆抽烟的糖厂奴工,赶忙起身跪下行礼。 刘钰叫身边的蔗部承包商先离开,只剩下这些糖厂奴工后,叫人把一些酒、昂贵的糖水罐头、船用咸牛肉等物拿来,用这些糖厂奴工更喜欢的方式,坐下来和这些人闲聊起来。 几杯水手用的烈酒下肚,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这些人或许也知道眼前这位大老爷是故作平易近人的青天模样,既是愿意当,那就顺着呗。反正不吃亏。 刘钰先问了问他们家里都是哪里的。 “莆田的。” “潮州的。” 基本上不是福建的,就是广东的。 “你们觉得去锡兰,怎么样?” 这时候酒已经喝了不少,几个胆大的互相看了看,借着酒劲,壮着胆子道:“能活就好。之前红毛鬼就说过要往锡兰送,可是都说去的人十个活不来一个。还有说船走到海上,就全扔海里喂鱼了。既是朝廷出面了,这红毛鬼也会守信吧?” 对将来可能要吃的苦,他们还真不是太在意。 他们不是出海做生意、赚大钱的商人。 而是一群在祖籍活不下去,被骗、被诱到巴达维亚来做苦工的。但凡在能老家活下去,谁肯来南洋? 蔗部当奴工的日子是苦,经常因着这样那样的热带病就死了,但胜在饿不着。再不济,这里虽没有棉花田里的西瓜吃,但啃啃甘蔗也还行。 日后还能弄个巴厘岛的黑女人,凑合着也就过一辈子了。 想着儿子们出生就“不愁工作”,能继续砍甘蔗榨糖;女儿可以送到城里做个奴婢,或是给人当个小妾。这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实在不甘心这么活的那些人,早就拉杆子去了南边的火山聚义了。 但这种生活的奔头,也很脆弱。 要不是牛二等人起义,把核心力量直接拉走,也没有在巴达维亚周边搞大事,只怕这些人也就跟着一起干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都是朝廷的算计,甚至于他们去锡兰,都是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刘钰对移民锡兰的死亡率,心知肚明,这时候也只能坏话好说。 “你们放心,把你们装船上扔下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一来朝廷的船在呢,红毛鬼哪敢?” “二来到了锡兰之后,点人头数钱。陛下仁慈,给你们出了三两年的人头税,也是知道你们实在是无以谋生,这才不得不出海的。也是盼着你们到了锡兰,日后总能分个三五亩地。” “等到了锡兰,活一个人,就交一个人的人头税。红毛鬼也会多用点心。” 这些奴工听着这话,觉得这还算是句人话,眼前这个钦差大人看上去人不坏,一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大人,咱朝廷管不到红毛鬼,可那些假洋鬼子也治不了吗?就刚才和大人说话那个,整日克扣我们,稍不听话就鞭打。动不动就拿红毛鬼压我们。” “只说我们都没有居留证,若是谁敢闹事,就交到红毛鬼那,给红毛鬼干苦役。给红毛鬼干苦役,和死了也就没啥区别了。” “说实在的,我们在蔗部里干活,红毛鬼还真没欺负过我们,主要是我们也见不着。可最坏的就是那群假洋鬼子。” 刘钰笑着端起酒碗,和这几个敢说话的人碰了一下,笑道:“红毛鬼要真不欺负你们,那你们为什么怕去服苦役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这些人都陷入了沉思,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 “这话啊,可不能这么说啊。那你说当初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因着太祖皇帝欠债就抓起来打的,也不是崇祯吧?” 笑过之后,却也没说治一治那些“假洋鬼子”的事,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恶心的比喻。 “小时候,谁要是一哭,爹妈准说,再哭就让大毛猴吃了你。那你说,大毛猴坏不坏?” 这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反动了。说的好像糖厂承包者,是这些奴工的父母一般。 即便这话的本来目的是说“大毛猴”坏,可这些奴工虽是喝了酒,却也不傻,立刻道:“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我们不做事,他哪里有钱花?可我们小时候吃奶,却也没说出生就帮爹妈做事换奶吃啊。” “大毛猴坏,他们就不坏了?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都是乡里乡亲的,拿红毛鬼来吓唬我们,这叫什么事?” 一个酒已经喝的八分醉的,顺势哼了一声道:“狗屁的乡里乡亲,在天朝的时候,收租子的都是乡里乡亲,可少了你半分?敢去告状,不也一样,只说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还不是拿衙门吓唬你?” “这朝廷的衙门吓唬你,和拿红毛鬼吓唬你,有甚子区别?要我说,都一个鸟样,除非有包青天、海青天那样的大清官,否则啊,哪都一样。” “钦差大人是个好人,要是钦差大人去能锡兰当官就好了。我们的日子才算是真有盼头了。” 能说出这话来,证明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又叫人添了一轮酒,继续把众人灌了一顿后问道:“当初那些人起事的时候,你们心里怨气这么大,咋没跟着走?” “想走来着,没赶上。人家走的忙,都是一些信得过的弟兄,我们没来得及走。”喝的已经九分醉的人,全然忘了这话是可能掉脑袋的。 还有喝的三五分醉仍旧清醒的,赶忙道:“当时也有风声,说是红毛鬼去京城了,皇帝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就有人说,现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又打罗刹鬼又打倭国的,不能不管咱们。说不定就派个青天大老爷老查此事。” “这不是,青天大老爷真给我们盼来了?” 刘钰苦涩一笑,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忽而问道:“当初你们觉得朝廷会管,可你们想没想过,这糖厂的局面,希望朝廷管成什么样?怎么管?”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的的传统,让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一时间醉的亦或是没醉的,都愣住了。 想管成什么样? 这个他们还真没想过,只觉得只要青天大老爷来了,一切就好了,肯定有好办法解决。 然而现在青天大老爷不但不管,反而问他们希望该管成什么样,一个个全都懵了。 刘钰支棱着耳朵,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他想要的、觉醒了身份意识的回答。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有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的奴工都认同的话。 “还是太祖皇帝时候那般呗,均田。若是天下的田均一均,家家都有三五亩地,不交租子只交皇粮,谁愿意来做工啊?” 这话顿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反响。 “是啊,大人,朝廷要是均了田,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南洋求活啊。” “我们之前在老家就是租地的佃户,后来实在是欠了不少债,没办法,主家就说让我们去南洋干活,债就清了。哪曾想上了船、到了岸,就被扔到甘蔗园里了。人生地不熟,跑又没处跑,跑到外面被抓着,就要给红毛鬼服徭役。日子过得太难,一起来的二十几个,当年就因打摆子、发疟疾、拉肚子,死的就剩三五个了……要是均了田,谁肯来做这个?” 这是个此时可以想象到的标准答案,却不是刘钰想听到的答案。 萌芽萌芽,“可惜”江南的庄园奴仆、陕西的佃户、松江的织工,没这“觉悟”,不肯做安安饿殍不说,还缺乏英国被圈地农民排队进济贫院也不起义均田的“自觉”。 连下个南洋,都不是直接去“无主”的广袤美洲种地,而是被扔进这里当奴工。 美洲缺人缺到一个黑奴50英镑,150两银子,他实在不忍心问问这些糖厂的奴工,当初到底被卖了多少钱。 终究的梦想,依旧还是复古井田,可复古井田能解决问题吗? 奴工们血泪斑斑的巴达维亚糖厂;矿工们朝不保夕的邦加锡矿;被逼到齐行叫歇的苏州丝织工厂……终究,是时代前进的方向。 当最后一滴酒倒入嘴里,这场谈话也就结束了,之后的几天,用着近似的方式询问了更多的人。 日子一天天到来,临到要去与荷兰人谈谈锡兰问题的那一天,跟着刘钰听了几天诉说的人,在送刘钰去谈判之前,问了刘钰一个问题。 “先生,将来若是朝廷下了南洋,若是打开了销路也要卖糖,但要和孟加拉的糖、巴西的糖、加勒比的糖竞争。先生会怎么办?” 刘钰想了想,反问道:“你们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犹豫了一瞬,但随后坚定地说道:“我会想办法,让国内的百姓都能买得起糖。” 刘钰笑道:“那么怎么才能买得起呢?” “呃……均田。” “哈哈哈哈哈哈……”刘钰笑了好一阵,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就这样跳上了前往巴达维亚总督府邸的马车。 第二九一章 缺钱的世界第一大公司 抵达总督府邸时,荷兰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个个的脸色都很严肃。 有了上一次在气势上完全被压制的经验,这一次荷兰人也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份厚厚的锡兰移民计划书递到了刘钰手里。 递交企划书的时候,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刘钰坐在那,把拉丁文写的企划书大致看了看前面的纲要,心说这什么破玩意?这要是放在朝廷六部,谁写出这样的关于移民的公文,这辈子仕途就算是毁了。 荷兰人真的就是把人看成产生利润的工具了,虽说他说可以容忍一定的、必然的死亡率,可也没说真的就把华人可以当泰米尔奴隶看。 抬手把企划书往桌上一扔,嘲笑道:“早就听说过荷兰人是最‘慷慨’的,这话果然一点没错。” “连农夫都知道,要收获就要先种下种子。锡兰的前景非常好,移民过去能给你们带来极大的利润,何必一个个垮着个批脸?你们好说也是一个公司,连赚钱的提前投资都不高兴,果然‘慷慨’。” “投的越多,赚的越多,怎么,公司财政没钱了?这点钱都投不起?怎么说,voc也是此时的世界第一公司吧?” 通译尽可能把刘钰这番话中的脏字都翻译出来,瓦尔克尼尔听到“公司财政没钱了”的反问,只能微微一笑,故作淡然,没有回答。 现在他没法回答。 因为,确实没钱。 之前锡兰移民的计划,已经上报给了董事会。 在香料伴随着人体四液学说失去药用光环、荷兰的垄断越发力不从心、英法普俄各国都开始重商主义打击荷兰商船的时候,其实董事会也知道,产肉桂、产印度所需的染料槟榔的锡兰,是个长远看来非常不错的赢利点。 哪怕不是将华人作为债务奴隶扔过去,利润还是有的。 刘钰说到了重点,只要投资的回报率,高于公司的平均股息,这就是一笔赚钱的买卖。 公司的股票,又不是说分成香料、移民这种,而是以一个完整的公司内部财务核算的。 东边赔了西边赚,最终算股息的时候是要合并的。 然而,瓦尔克尼尔却明白现在董事会的难处……说没钱可能有点不太准确,准确说法是批不下来足够的现金。 如今刘钰咄咄逼人,他又实在不能把这种难处露出来,那可真就让刘钰完完全全占据主动和先机了,日后的谈判气势一定会压的死死的。 荷兰现如今虽然开始衰落,其实底子还是很厚的。 七省也不是没钱,买了那么多的英国国债,每年付给荷兰的利息,就有将近400万两白银。 只不过荷兰的银行家们,只看利息和回报率,当年荷兰和西班牙打仗的时候,荷兰银行家依旧大笔大笔地给西班牙借款,连逼得荷兰决堤以水退兵的法国,还从荷兰银行家那借了2500万盾呢。 然而作为“自家人”的voc东印度公司,情况过于特殊,财政上已经快要走到末路了。 不是借不到钱了,而是不敢借钱。 借不到钱,和不敢借钱,不是一个意思。 东印度公司有17人董事会,但实际上理论上的董事会有70多人。小市民,买个三头二百的这种,当然不算,自然没有发言权。 这17人属于不同的省,荷兰各省之间本也勾心斗角。 七省之间互相都要争取本省的利益。就像是对华贸易委员会事件,阿姆斯特丹省、泽兰省为“各个省派去直航中国贸易的船只比例”就闹出过大事。 泽兰还差点联合其余几家掀桌子,最后闹出了一个滑稽的对华贸易委员会。 17人为七省各自利益内斗也就罢了,70人的理论董事会成员,又不断地伸手要权,也希望进入决策层。 这70人里,有私人大股东,有各个城市的钱,只是着实没办法和阿姆斯特丹商会这样的大寡头争而已。 然而一旦有机会,还是希望咬一口分权的。 面对这种情况,17人团当然是团结的,但都是商人,解决的办法也就简单粗暴:高股息、高回报率,公司在我们17人的领导下,前途光明。 70多人的理论董事会想要拿权,肯定是要发动“群众”,也就是那些小市民股东。 然而小市民股东则不是很在意,到底是17人团,还是70人团,只要自己能拿到股息就行。 小股东一看,哦,3000盾一股的股票,几十年间,光股息就发了107665盾,股息是股本的30多倍。 那我闲的没事干,非得去问公司怎么经营的干啥?非得看公司财报和账目干啥?人家17人干的这么好,难不成你们那70人董事就能拿比现在高的股息? 超高的回报率,使得那70人的董事也没了气焰,不敢要权——许诺超高回报的游戏,法国人二十年前刚玩过一次,荷兰人已经连吃了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外加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这三次大亏,虽然不长记性,但前一个教训还是太近了,实在是不太相信这种口头许诺的高回报率。 当初密西西比泡沫的时候,小股东、小市民们倒是质疑过17人委员会:妈的,人家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承诺的年回报率是45%到65%,甚至半年内500块一股的股票涨到了18000,这是什么概念啊?只要拿出500块,半年后变成18000,啥也不用干,顶几十年的工资。 45%的年回报率是什么意思?只要拿出两年的全部工资投进去,每年啥也不用干,就能维系和之前一样的生活。 你们这17人是干什么吃的?一年只能给平均21%的股息?废物! 然而随着泡沫爆裂的一声脆响,大半个法国的贵族、大半个荷兰的市民被当“金融天才”约翰·劳当成韭菜被割了一茬后,荷兰市民才意识到:其实,21%的年平均回报率,挺好的…… 虽然现在降到了17%左右,但相对来说,年息17%,真的已经不低了。 70人董事想煽动底层民意拿到公司控制权,就得许诺比现在更高的回报率,可这70人董事会又不想学密西西比泡沫,给出一个扯淡一般的50%的回报率。 只要公司继续维系着“财务状况健康、投资配置合理、每年按时发股息”的表象,他们就没法要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英法普丹瑞等各国,都组建了东印度公司,垄断力度已经不够,voc再也不能搞出1640年惊人的香料贸易1200%利润的业务。 本来20年前有个利润增长点的,那就是奥斯坦德公司事件,voc拼命砸钱,就是要把奥斯坦德的茶叶砸在手里,看谁的血厚,谁先撑不住谁就彻底了放弃了茶叶业务,知道拼不过。 垄断公司都喜欢砸钱抢市场,后世也一样。 于是使得原本是葡萄牙王室带入欧洲、向征上层身份的茶叶,从旧时王室宫廷饮、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原本这就是个薄利多销的机会,抓住机会,就能再次起飞。 但正赶上那几年荷兰内部出了问题,扩军派和裁军派争来争去,荷兰和泽兰希望扩建海军继续垄断贸易、打破《航海条例》。 可别的省也不傻,扩海军你们阿姆斯特丹和泽兰得利,像我们种地的弗里斯兰,凭啥出钱造海军? 1619年的时候,定下了各个省的“比例税”政策,每个省按照共和国的预算缴税。当初商业才发展起步,种地的居多,农业省弗里斯兰仅次于荷兰,承担了13%的税务比例,当初也算合理,种地当时还是挺有钱的。 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这税务比例还是这样,那些搞商业的一个个赚到飞起,却没有改变各省的税比例,弗兰德斯能高兴吗? 闹腾来闹腾去,连执政官都扔了,各个省扯皮扯到现在,舰队已经基本是个空架子了。 英国锁、法国堵、普鲁士高薪抢人,东印度公司日子也不好过。 公司为了维系公司“很健康、很赚钱、不差钱”的形象,坚决不年年公开财务报表,而是以高昂的股息,让小股东们不闹事,十年公开一次:公布公开财务报表,和我们没关系,只要股息到位就好。 十年公开一次,也就意味着做假账容易多了。 有时候实在缺钱了、周转不过来了,就得借钱。 或者,拆了东墙补西墙。 但偏偏又不能跟荷兰的银行家借钱,荷兰的银行家里也有一些是股东,一旦借钱这事公开,可能就会引发小股东的不信任。 荷兰百姓被之前的三次大泡沫吓住了,一旦东印度公司开始借钱,他们就先慌了。 他们一慌,70人的董事会就会借机质疑17人团,开始伸手要权。 而17人团不只是享受权力,更是因为10年一次报账,使得他们有自己的巨大利益在里面。 只要还能占着位子,有时候哪怕借钱,也要维系高回报率。毕竟底子还在,往外贷款、东南亚的收益,平衡一下,左支右绌,修修补补,总还能维持。 这艘破船只要不沉,掌权的17人委员会就有利可图。 既要维系高股息来让股东们别去纠结细节问题,又不能从国内贷款以免让人失去信心,这就导致不可避免地走向两条不归路。 其一,投资尽可能要求短期回报。偷、抢、强迫劳动、把华人变成债务奴隶,等等,那些可能需要长期才有回报的投资,不再考虑之内。 不要去考虑什么长期回报、长久利益。 其二,国内没法借钱,去国外借。 国内的平均利息,以东印度公司的信誉,能借到5%左右的低息,但为了不露馅,那就顶着18%左右的高息,在东印度借。 反正17人董事会压着其余董事,压着联省议会,10年才报一次账,只要10年内把借的钱抹平,就能让国内的小股东不知道。 也能不让70人的董事会借机生事要求分享公司管理权。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明知道锡兰是公司将来重要的利润增长点,但是没钱投。 这不是简单华人是不是债务奴隶的问题,就算是债务奴隶,想有回报,也得进行一些先期投入啊。债务奴隶顶多也就是降低一下人工成本而已,可耕牛种子这些东西,不也得花钱吗。 董事会让巴达维亚总督解决,可大顺刚打了日本,断绝了日荷贸易,使得公司一个稳定的现金流断裂了。 巴达维亚哪有钱? 第二九二章 好人我来当、坏人你来做 日本在新井白石后也锁国,贸易额虽然少了,但是,日本和大顺终究不一样:大顺是个对金银只吃不拉的貔貅,日本则是盛产金银只拉不吃。哪怕额定的贸易信牌减半,巴达维亚依旧能拿到不菲的小判金、丁银,这都是硬通货。 巴达维亚这边的一大部分资金,要用日本金银支撑。 大顺这边的瓷器茶叶等,要运回到欧洲才能换成白银。而且还有一个对华贸易委员会把持,直通阿姆斯特丹,巴达维亚能沾手的,只是默许可以携带一定数量的私货茶走私回去。私货茶搭乘公司的船,卖价肯定比公司的低,收入却不归公司而是私人,所以这些私货茶的利益,也是私人的而不是巴达维亚财政的。 董事会现在也没办法,往锡兰投钱,将来肯定有利润——如果开诚布公的和荷兰小股东们说,市民阶层们也不傻,其实也能支持。 但问题就在于,好事你说了,那公司的坏账你说不说?公司财报公开的话,锡兰这边的好处大?还是之前积累的坏账、腐败更大? 有些头,是不能开的。 今天开了煽动小股东议事认可的风气,明天可能就会被要求公开所有的财务报表和投资方向,甚至可能重组董事会。 甚至之前有人提出过,如果大顺也支持锡兰移民计划,是否可以让巴达维亚政府,向大顺这边借点钱?以15%的年息,先借着,等着锡兰这边盈利了,还了钱就是了。 然而若是以往,说不定也能行。 可现在刘钰气焰嚣张,咄咄逼人,还要逼着公司剥离对华业务呢,这时候跟刘钰说借钱,表明公司现在缺钱,这不等于是往刘钰手里递刀子吗? 现在刘钰小嘴像抹了蜜似的,讽刺他们“慷慨”,瓦尔克尼尔除了充耳不闻继续微笑之外,别无办法。 移民计划里,华人移民的待遇和生活条件,可是压的极低,还要担心一会儿刘钰又要找茬呢,这时候自是只能面如春风,要有唾面自干的修养。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荷兰又许多年不造新舰,全凭过去的底子和体面撑着,面对气势汹汹的大顺,谈判的气势在简单的“钱”字上,就被大顺这边彻底压住。 被刘钰讽刺一顿,瓦尔克尼尔也知道里面华人的待遇确实是过低了,可他也没办法。 现在巴达维亚南边的火山地区还有华人起义军,不尽快把北边的华人移走,也没法镇压起义。 好几万人的移民,就算这不是从奴隶海岸到北美殖民地那么远,就算这条路走得相当熟悉了,可也是个大项目了。 刘钰作为大顺这边的钦差,当然是希望“好”。 而巴达维亚这边,自然是只剩下“多、快、省”。 “侯爵大人,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就算公司拨款,也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到。我只是个巴达维亚总督,不可能扣押公司的货款吧?” 瓦尔克尼尔稍稍做了一点辩解,刘钰又道:“好吧,这件事暂且不说。那到了那边,人头税难道还不取消吗?你们的肉桂工厂,如果征收人头税,那不是等于征你们自己的钱?” 瓦尔克尼尔心道废话,肉桂的钱是公司的直属财政收益,人头税是殖民地地方税,公司又不拨钱,我们也难啊。 “侯爵大人,我们有我们的困难。您应该明白,移民是要花钱的。而且一些公共建设,也需要钱。” “人头税也是用在公共建设的支出上。而且这也是一个方便的征税方式……” 刘钰笑道:“不是方便,是你们的行政能力水平太差。只会搞包税制。” 嘴上嘲讽着,心里却想,人头税还是土地税,那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借口。 关键是怎么才能在下南洋的时候,锡兰的华人已经开垦了足够的土地、并且拥有一支完全可以接手搓肉桂业务的熟练工? “总督先生,您的企划书中很明确,绝大多数华人,将来要作为农民,耕种那些当年被葡萄牙人赶走的僧伽罗人的土地。荷兰作为一个包税制国家,一个商业国家,可能不能理解土地税的意义。” “我个人认为,在锡兰,完全可以征收土地税。华人去锡兰,一部分作为技术工人、一部分去搓肉桂、加工槟榔。但更多的人要去种地,如果规划的好,土地税的收益是可以高于人头税的。当然,前提是土地得到了充分的开发。” “而开发土地,需要一定的投资。只要你们追加一部分投资,土地充分开发出来,所得的收益是高于人头税的。” “僧伽罗人是有治水传统的,我认为贵公司也应该增加一些公共水利设施的投资,这样也可以征收更多的土地税。从长远来看,这种投资是有意义的。” “一方面,可以改善唐人的生活水平,这是本朝最关心的问题,毕竟他们本朝的国民,皇帝作为天子,他们的君父,是要为臣民的利益着想的。即便将来他们在你们的治下,皇帝陛下也不希望他们生活的过于落魄。” “另一方面,长久投资带来的回报,也远远高于人头税的收益。作为一个主要税种是土地税的国家,我认为我有资格告诉你们土地税的意义,以及对农田水利的持续性投入所得的长期回报。”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可实际上极为阴暗。 兴修水利,肯定需要服劳役。 刘钰的目标,是苦日子都是在荷兰时代过的、好日子都是大顺来了好日子就有了。 肯定是希望在荷兰时代,移民们多开垦一些土地、在荷兰的组织下兴修一些水利设施。 这玩意儿,移民肯定吃苦。但等着将来大顺一来,这些成果就全归了大顺了,移民自然追随祖国。 这不是钱的事,如果能用移民作为“免费”劳动力,把水利设施基本布置好,荷兰只需要付出一些恶名,多花不了多少钱。 如果单从道理上来讲,其实刘钰说的这些都很浅显,任何一个农业大国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即便这个浅显的道理,也得跟荷兰讲清楚。 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水平,真的是和后世的大英“理藩院”差了太多。 大英“理藩院”能派人去爪哇考察村社的经济基础,拿出了“爪哇的关键是农村土地问题”的考察报告。 荷兰人就完全没搞过。 锡兰有点样子,那那是葡萄牙人的遗产。 脏活葡萄牙人都干完了,荷兰人占了后,捡了个现成的——宗教被强制改宗基督教、旧贵族纷纷逃亡、种姓制度在南部基本瓦解、大量的旧贵族逃亡留下的土地。 反观荷兰人的统治手段,粗暴至极,毫无技术含量。 肉蔻多了?杀人,把人杀个三分之二,肉蔻产量就下来了。 丁香多了?砍树,把树砍了烧了,产量就下来了。 产量下来,需求不变,价格就上去了。 爪哇土著贵族强势?合作,对村社土地制度一概不管,强迫种植、贵族分红。 华人商业能力强?合作,把税包给华人,自治,只要交钱,一切好说。 在锡兰就搞一堆泰米尔奴隶干活,奴隶制放在种植园还行,靠奴隶种地、种大米,这不是扯淡吗?怎么可能有小农的生产水平高? 荷兰人脑子里就没有个“收正常的土地税”这个概念。 锡兰不是爪哇,就不适合种植爪哇的那些作物,好容易在荷兰摸索出来的这一套强迫种植制,也不适合在锡兰。 而且来说,爪哇是封建村社土地制,和封建规则合作就行。 锡兰的上层贵族都跑路去北边了,根本就没有封建贵族了,大量的华人移民去了,搓肉桂、摘槟榔也用不掉这么多人,大量的无主荒地,肯定是要小农种植的。 可看了看企划书,这群人根本就没有管理小农的经验。单就这一点来说,大顺倒真的是可以自豪无比地说管小农的经验天下第一。 刘钰希望荷兰对法宣战的时候,锡兰已经结束了艰难的开发期,现在看来荷兰人的企划纯粹扯犊子,这哪行?拿着爪哇的那一套,套在锡兰上,土地状况、经济基础、土地所有制都不一样,刘钰不看长久,就是短期三五年内,也严重制约生产力的发展。 “这样吧,考虑到垦田的难度,也考虑到唐人不易,天朝这边出一笔钱。” “一部分,用于购买各种农具、铁器,我看贵公司的企划案上,也没有这方面的计划,难不成让移民用手去刨地?” “另一部分,从印度购买一批耕牛。” “移民去了之后,编户齐民,你们仍旧采取甲必丹、雷珍兰的制度。天朝将购买的农具、耕牛,贷给唐人移民。按照每个雷珍兰控制下的一个编组,为一个基本单位。” “天朝的宋代,曾经有过面向小农的贷款方案,但小农的偿还风险太差。所以,以一个雷珍兰的编组为一个贷款法人,提供的耕牛、铁器等,均以低息,十年还清。” “你们也组织一批人,进行水利建设。尽可能保障将来这些人都能以小农的身份存在。” “到时候,免除人头税,代之以土地税。既可以废除雷珍兰、甲必丹包税勒索的恶习,也便于锡兰的物产丰富起来。” “当然,站在天朝的角度,是希望这些可怜的唐人移民,能够越过越好。出海谋生,已然不易。” “你们实不知天朝有‘仁义’二字,可能你们真的不懂,这可能是你我之间的文化分歧。” “这件事,我是没有私心的,纯粹是出于‘仁义’和恻隐之心。当然,我们不会干涉你们对锡兰的治理和管辖,只是让去监督的官员,顺带做一个贷款机构而已。” 刘钰心道,钱,还是要花的,不然接手的时候还要再麻烦。但钱,绝不能借给荷兰人、再让荷兰人花出去。日后开战,根本没法讨债不说,何必让荷兰人拿着自己的钱,去做好人? 谁低息提供的铁器、耕牛?天朝。 谁强迫劳动开垦荒地、修缮水利?荷兰。 第二九三章 下西洋 只要不去想大顺攻占锡兰,刘钰的这番话对荷兰来说就是绝对的好消息。 大顺得了仁义,公司得了利益,各取所需。 国家不是公司,仁义至少在名义上,要高于利益。 虽然荷兰的正式叫法应该是【低地地区议会制资本主义商业寡头共和国联盟】,但当年奋斗期的时候也有过权力极大的执政官。国家和公司的区别,在场的荷兰人还是可以理解的。 刘钰再度把那份企划书拿起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 “搞商业,我们不行;屯垦种地,你们不行。这份企划书完全不合格。” “这样吧,我现在就派几个人,你们也派几个人,一起去一趟锡兰。实地考察一下当地的气候土壤土地状况,由我们这边在不涉及贵公司治权的原则下,制定一个更完善一些的企划。” “有什么问题吗?” 在场的荷兰人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大顺这边咄咄逼人,要派人驻扎在锡兰监督执行、保障华人权益,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侯爵大人,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同意。但是您是否能够确定,日后不会干涉本公司的内政呢?” “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把责任、义务、税制都写清楚。只要写清楚了,这些出海谋生的唐人就是你们治下的人。就像是传教士在朝廷里犯了错,处置他们,罗马教廷也没资格管辖,对吧?我们大顺是讲道理的,要求的是对等外交。你们既然支持所有天朝范围内的天主教徒不归罗马教廷管,那我们也是要投桃报李的,可以支持你们对南洋的管辖权……但前提是,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人头税事件,也不要出现吕宋那边的屠杀事件。” 这年月,外交场合的话,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但荷兰人还是挺相信的,原本是不信的,但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把荷兰打残了,于是这几十年来,几乎是掩耳盗铃自我欺骗般的相信外交官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战场上拿不到,又不想彻底绝望,还不如骗骗自己外交能解决大部分争端。 刘钰这番话如果是真话,实际上也就解决了南洋问题上中荷之间最大的争端:那些华人到底还归不归天朝管。 有了这句话,荷兰人这边略微安心。因为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没有发生,所以荷兰人这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斥了一番西班牙人的残暴。 顺带还是狗咬狗,表示当年在台湾,西班牙人也占据了台湾的一部分,还修了城堡哩。 他们自是不知道,他们以为刘钰说派去锡兰的那些人是会种地和会计的文官,可实际上却是枢密院的参谋。 既然企划书还要修订,现在也就不便讨论企划书问题,瓦尔克尼尔知道刘钰会说关于勘合贸易还是对等关税的事,便主动提及。 “侯爵大人,您所说的贸易问题,我们也已经将这边的具体情况写好了。但是,这是我们共和国内部的事,您就不便过目了。支持、还是反对,那是联省议会和董事会要考虑的。” “但您放心,只要董事会和联省议会做出了决定,巴达维亚政府一定会全力履行。” “我们会派人与您一同前往欧罗巴。这一点您可以放心,董事会不会像您说的那般,用等待巴达维亚的反馈为理由拖延。” 刘钰心道拖不拖延也就是我嘴里在意,反正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对于对等贸易和关税协定,你们肯定更乐于接受勘合贸易。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压根是奔着让你们破产重组去的。 “好吧,确实,你们也没有决策权。我也只是不希望你们公司的董事会,拿需要你们的反馈作为借口就是。既然是你们内部的事,我也确实不便查看。” “那么,在我起航前往欧洲之前,也就剩下派人去锡兰考察修订企划书、我还要前往泗水等地宣慰其余唐人,这两件事了。” “这里即便有海盗,我带着舰队,也不用担心。我看,你们的舰队就不要跟着了,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起航出海,是要花钱的。有这些钱,多投入在锡兰的唐人移民身上,为将来收更多的土地税提前投资,不好吗?” 他越是这样说,荷兰人越要“据理力争”。 心道舰队伴航当然要花钱,哪有趴在港里省钱?可这钱要是省下来了,那些小国酋长说不准明儿就派人去京城朝贡了,将来我们还得花更多的钱,这钱可不能省。 ………… 几个月后,季风吹起。 狂躁的印度洋的海浪渐渐平息,那些被刘钰牵着鼻子护送了几个月的荷兰军舰,疲惫不堪地迎来了水手们盼望已久的休息。 荷兰以为,自己是一只美艳的雄孔雀,已经霸占了一只叫南洋的雌孔雀。大顺这时候却摇曳着漂亮的尾羽,在南洋旁走来走去,力图勾引。 或许是大顺的尾羽还不足够漂亮,亦或许是南洋这只“雌孔雀”和荷兰还有感情,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而且看上去尾羽足够艳丽,可是好像还没怎么学会该如何展示,于是灰溜溜地走了。 只是荷兰人并不知道,展示尾羽,不过是为了掩护在南洋埋下一枚枚孵化出来后剧毒的蛇卵。 荷兰人赢了,赶走了在他们的地盘上展示自己尾羽的雄性。 大顺也赢了,吸引了荷兰的注意力,大量的枪支、火药、军官被送到了爪哇,还有一册至关重要的《关于万隆地区村社土地问题的改革方案》。 几个月的时间,枢密院的参谋、隶属于枢密院参谋部的高阶间谍,将整个南洋的华人聚居区转了一圈——凡是荷兰人重要的贸易节点和重要堡垒,必有华人的聚居区。 奇出于正,无正不能出奇。不明修栈道,则不能暗渡陈仓。此故计尔。 修栈道、渡陈仓,都是为了出关中。大顺故意大张旗鼓彰显武力,亦或背地里扶植起义军,也都是为了下南洋。派军舰宣慰南洋是修栈道,扶植义军送枪送炮是渡陈仓。 此刻义军为正、舰队为奇;待数年后,则舰队为正,义军为奇。正奇转换,正是兵法。 此时此刻,像是终于送走了瘟神一般的巴达维亚政府,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而在锡兰的科伦坡,“瘟神”也正在送别大顺南洋舰队的军官们。 米子明和杜锋伴在刘钰左右,沿着科伦坡洁白的沙滩上边走边聊。护卫的士兵在海岸线上警戒封锁,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一月份的科伦坡依旧炎热,比起六七月份的威海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人随意在海滩上漫步,只当送别。 “回去后,你们就抓紧时间,清剿海盗。主要是为了练兵,也是为了将来下南洋后,防止一些利益受损者与海盗合流。” “白令等人回去后,探险船队分成两队。一队修整,另一队休息一段时间后,继续出航,探索前往新苦兀更确切的海图。” “你们这边,招募一批人,三五百人、七八百人都好。送去南半球的大岛上。先打个前哨,养牛放羊种麦子,也不征税。只要能确保将来的补给、移民的时候上岸有粮食能买到就好。” “这里面的道理,你们应该懂。就像是往海参崴那边移民一样,第一批人就是后续移民的后勤。当地的人越多,将来移民起来成本越低。” 两个人都是知道迟早要下南洋的人,见刘钰还是惦记着将来移民的事,杜锋只道:“大人的意图,我明白。这南洋,是为钱;而新苦兀,是为将来百姓找条活路。可能赔钱,但却能活人。南洋太热,疾病又多,非是屯垦的好地方。” “新苦兀不是当务之急。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不做准备,日后即便有条件移民了,当地已经有种地养牛的、与当地只是一片荒芜草地,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破地方……连虾夷都不如。虾夷还能卖粮食给倭国,这破地方就算种出来粮食,也和当年松花江的粮食差不多。只是自己吃的粮食,却不是商人眼里的粮食。” “我看,非得有一种船,能越过赤道无风带,才算是真正有条件了。说起来,大人搞得那改良的纽可门蒸汽机,不知大人回来时能搞出来不?大人不是说,将来靠那玩意划桨,咱们当初攻打倭国的时候,就不用被倭人那点小船堵在下关里吓得咱们不敢进下关了。真要有了这样的船,就能越过无风带了。” 都当了这么久的舰长了,洋流、无风带之类的词汇,早已固定了翻译方法,无风带是风帆时代移民南半球最大的阻碍。 对这一点,刘钰还是信心满满的。 “迟则三十年,短则十来年。想来你我有生之年,是能看到我给你们描述的那些东西的。” 说完,又夸了夸杜锋。 “不过,你总算是明白这世界运行的一些规律了。南半球大岛的唯一出路,就是找到金子。金子找到了,淘金的人多了,种粮食养牛养羊才有利可图,才会有人去那边买地、买人垦殖。否则,移民过去确实是个难事——有钱的不肯去、没钱的去不了。” “我相信,那么大的地方,肯定会有金子的。也只有金子,才是南半球移民的原初动力。那里能不能尽快遍地汉音,就看老天爷有没有在那埋点金子了。” “但愿,老天爷在南边埋着金子。” 被刘钰夸了这么一句,杜锋心里也很高兴。 然而刚高兴了片刻,刘钰的话题又变得沉重起来。 “海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我是不语力乱怪神的,但今日送别,至少也要三年再见。有些话,还是要嘱咐你们。” “万一我在途中出了什么事,下南洋的大计还要执行下去。” “后续的一些事,我也告诉子明了。若我真回不来,子明也会跟你说清楚,下南洋之后的一些安排。再之后的路,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各凭本事、各问本心,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就好。” 常年在海上飘着的人,固然不在意生死,可这时候说出这番话,还是有些沉重。 馒头脸色平静,刘钰早已经跟他交代清楚了。 杜锋脸色不平静,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祝福。 “唯愿大人一路顺风。” “至于大人说的,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太远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下南洋、占印度,这是正确的事。剩下的事,或者朝内的事,我连看都看不懂,又怎么知道对错呢?”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杜锋的肩膀,然后伸出手,郑重地和两个人握了握。 “去吧,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咱们三年后再见。” 第二九四章 奇葩的时代 1741年,8月20日。 荷兰,阿姆斯特丹。 成千上万的阿姆斯特丹市民涌上街头,争相讨论着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 今年的消息有很多,关于荷兰的也不少。 事实上,就在十天前,在遥远的印度,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与印度土邦特拉凡哥尔,在克拉歇尔港爆发了一场海战。 印度土邦特拉凡哥尔,在英国搅屎棍的帮助下,彻底击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宣告着荷兰在亚洲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连印度土邦都能战胜都voc了。 日本被大顺击败后,日荷贸易终结,荷兰希望打开印度市场的尝试,失败了。 这场战役,虽然没有让荷兰彻底和英国翻脸,在欧洲仍旧保持着准盟友的关系,但在亚洲的争夺已经彻底白热化。 voc很清楚,没有英国在背后,特拉凡哥尔怎么可能赢下这场海战? 而几乎是同一天,东印度公司在万隆地区也遭遇了一场失败。终于拼凑出力量进行围剿的巴达维亚驻军,在万隆山区被华人起义军围歼了一部,并做出了威胁井里汶的态势,迫使巴达维亚退兵。 英制火枪、英制火炮、甚至是英制的骑兵刀,这一切配合上西边的克拉歇尔之战,让荷兰更加确信英国人的威胁。 当然,这些消息要传回阿姆斯特丹,至少也得一年的时间。此时的荷兰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事实上就算一年后他们也未必知道,东印度公司会封锁消息的。 如今才到8月,可对阿姆斯特丹的市民而言,即便不算那些在遥远的印度、爪哇发生的事,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大新闻。 去年10月,奥利地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驾崩,无男嗣。 12月,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对奥利地宣战,要求西里西亚。 6月,法国、普鲁士、巴伐利亚、西班牙,缔结反奥同盟。 8月4号,得到了大顺外交帮助、法国口头支持的瑞典,对俄宣战,要收复失地,夷平圣彼得堡。 这些事,都与荷兰息息相关。 因为荷兰当年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上签了字,认同继承法的变更,认可特蕾莎公主可以按照基本法继承奥利地。神罗皇帝不可能是女的,但奥地利的遗产要全部继承。 毕竟,当初为了让荷兰签字,奥利地解散了奥斯坦德公司,算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但是,荷兰已经衰落了,英国隔着大海,可法国和普鲁士却不用游过大海就能抵达荷兰。 是履行神圣的职责,信守一个大国的承诺,正式对法、普宣战? 还是以利益为重,违背诺言,坚决中立,借着混战的机会获取最大的利益? 如果国家是一个整体,这只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选择题。 而荷兰不是一个整体,所以这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演化为了一场七省参与的大讨论。 奥兰治亲王和英国王室有良好的关系,但是各省都不希望头顶上有个集权的执政。 自从荷兰执政、兼英格兰国王威廉三世,在40年前意外摔死之后,共和国至今都没有执政官。 大议长、摄政一派,当然希望荷兰中立,根本不想履行当初的诺言:在特蕾莎公主继承权受到威胁时,将出兵帮助奥利地。 然而奥兰治亲王一系的威廉·弗里索,却在听闻开战之后兴奋不已。 他是在荷兰素有威望的奥兰治家族的继承人,是唯一可能被荷兰老百姓接受成为终身执政独裁官的人。 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英国国王乔治二世的女婿、长公主驸马。 在得知开战的消息后,威廉欣喜若狂,立刻就给老丈人去了封信,希望能给他一个军中的职位,带领英军迎战普鲁士和法国,这样他就能以英雄的身份来到荷兰,以极高的威望,成为荷兰的终身执政,击败寡头共和派。 这几乎是一个军事贵族击败寡头共和派的标准套路:打仗、立功、威望、回国。 从罗马时代就是这样了。 然而,威廉·弗里索有个可悲的身体。 鸡胸、先天性哮喘、以及自小没有爹以致母亲溺爱教育的软弱性格,以及欧洲贵族常见的贵族病。 所以,他成不了凯撒。 更没有能力带领衰落的荷兰去战胜正在崛起的普鲁士和强权法国。 计划虽然流产,但威廉一派的人,是支持英国的。女婿哪能不支持老丈人呢?再说,都是贵族,将来威廉想要成为荷兰执政,也得英国人帮忙。 然而摄政一系,却反对支持奥利地,只希望尽可能中立。 开战,对荷兰的大商人、寡头们,不利。 那么对荷兰的老百姓、普通市民呢? 当然也不利。 荷兰这边被英国的《航海条例》堵着,不能卖货;那边英国宣布渔场是英国的,见到荷兰渔船就抓,使得荷兰起家的捕鱼业都完犊子了;纺织业被英国竞争的还有半口气…… 旁边就是上次差点把荷兰的血放干、上上次逼到荷兰决堤以水代兵的法国。 对老百姓、市民来说,当然是尽可能中立、甚至联法反英,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荷兰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 寡头、大商人们,确实不是什么好鸟。 他们贪污、腐败、压榨百姓、拒缴税款、包税、放贷……使得荷兰市民和百姓,有一种不理性的不爽——凡是大商人、寡头、摄政派支持的,我们就反对。 现在衰落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把执政请回来,说不定“国王”能压制这些可恶的资本家。 抱着这种王冠碎落一地无人敢拾之前的普遍心态、抱着这种1848欧洲之春前的局限性,这些经历过“共和”的人,百姓反而普遍期待帝制和集权。 或许,国王不好。但国王,或许能压制这些吃人的商人。 这种奇葩的心态,这种完全不理性的反对,使得一场稍微有点理性、脑子稍微正常点就知道该站哪边的国策讨论,成了一场全民发泄的大辩论。 而今天,泊靠在阿姆斯特丹的几艘大船,又为这场全民的大辩论带来了新的热点。 传说中,伏尔泰笔下的的那个“人类最完美制度”的中国的钦差大臣,来到了荷兰。 荷兰人想知道,在大顺,制度,或者说皇帝,是怎么压制那些令人作呕的、自私的、无耻的大商人的?大顺又是怎么抵制这种让人窒息的商业寡头的?又是怎么维系一个远比荷兰大几十倍的帝国,而不像荷兰一样,七省之间为了交税问题已经吵了38年了。 荷兰人强大过。 可是怎么混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呢? 他们疑惑,怀疑,思索,但却不知道根源是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是他们自己玩砸了。 看不透本质,于是他们从表象去总结经验。 20年前的瓜德罗普同盟战争,荷兰作为战胜国,居然没有派人出席后面的分赃会议。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虽然荷兰的黄金时代早已终结,但直到这件事发生,才让那些还沉浸在幻想中的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悲的现实——荷兰,不再是个大国了。 于是人们思索,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的呢?是不是,荷兰需要一位无限权力的执政官、一位奥古斯都,才能重回巅峰?重回去过的黄金时代?才能七国合一? 这是个奇葩的时代。 奇葩到绞死国王之后,发现上台的比国王更要吃人不吐骨头,以至于人们居然无比怀念国王的时代。 所以伏尔泰笔下那拥有“人类最完美的制度”、且是帝制的大顺,似乎成为了荷兰百姓心中的明灯。 而荷兰人眼中的“明灯”,在靠港之后,干了一件非常亲民、但是十分跌份、过于市井化的事。 一堆耀眼的瓷器,摆放在港口附近的广场上。 船上的中国人,正在将木箱子拆开,将里面的泥土挖出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瓷器。 这种运瓷的方式很中国特色:瓷器装在箱子里,里面灌上土,土里面撒上麦种,浇上水。等着麦子发芽,伸出了根须,根须就把这些土都固定在了一起,完美地保护着里面易碎的瓷器。 而眼前的这些瓷器,比起东印度公司运回来的,肉眼可见地更好、更漂亮、更高级。 因为,这是官窑出的,甚至有一部分是供给宫廷的,和那些出口货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个荷兰语说的不错的中国人,站在高处,说这些瓷器将会作为礼物送给阿姆斯特丹的市民。 当然,一切全凭运气,请各位市民排好队,玩一个“摸球”的游戏,摸出颜色不同的那个球,就能得到一份昂贵的、崭新的、大顺宫廷同款的高档瓷器。 中奖率四十分之一,一千件瓷器,每人限抽一次,抽完即止! 日后还请各位市民,随时关注官方的消息,不定时还会有类似的抽奖活动。 下了船的大顺士兵,理所当然地行使其维持秩序的任务。 刺刀、火枪、不是荷兰军装和长相的军人,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在阿姆斯特丹的港口,摆出了维持秩序的模样。 船上,看着这一切的刘钰,笑着和旁边的康不怠道:“仲贤兄,日后我想说点什么,一定会有很多荷兰人来听。” 第二九五章 煽风点火 “公子想和他们说什么呢?”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康不怠感觉这里的气氛和大顺完全不一样。阿姆斯特丹现在也不过20万人口,大顺的苏杭松江等地,随便就能找出一堆超过这个规模的城市。 但气氛总是不太一样的。 康不怠想知道刘钰会和这些人说些什么,至少可以猜到,不会上来就宣扬一个对方不太可能相信的东西。毕竟这里不同于大顺,市民的状态和大顺也截然不同,肯定会有驴唇马嘴的状况。 刘钰想了想,小声道:“具体说什么,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但大体的方向已经定下来了。” “煽动百姓,让奥兰治亲王派上台,开战、背锅!然后,我们和法国、普鲁士一起毁掉荷兰,让议会摄政派推翻奥兰治派上台,政策逆转:亲法、反英、重组东印度公司。” 康不怠嘿嘿一笑,看着黑压压的荷兰百姓,亦小声道:“这还是班定远那一套啊。只是班定远是直接杀人,公子是要借刀杀人。外交官也得负责干这个?公子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这个难说,还是要先看看荷兰百姓的心态。是一锅热油一点就着?还是差点火候先加把火……”再度扫了一眼那些在那“抽奖”的阿姆斯特丹市民,刘钰心里已有了大致的盘算,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先和这些百姓交流交流,摸摸底。 他这一次来到欧罗巴,第一站就是荷兰,自是要好好搞出一些大动静的。 按说凭着路易十四时代中法两国的宫廷交往打下的基础,这一次来到欧洲是要先去法国的。 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基础,加之法国是个集权的君主制国家,也有一套复杂的宫廷礼仪,需要给法国这边一个准备时间,才能互相之间保留各自的宫廷体面。 故而在拉罗谢尔港短暂补给修整后,先派官方人员去了巴黎,给法国这边打个招呼,送上礼单,让法国这边准备准备。随后船队就直奔阿姆斯特丹来了。 反观荷兰是个寡头共和国,也没有法理上的元首执政官,可以省却很多复杂的繁文缛节的礼仪,方便直接办坏事。 办坏事的切入点,还是很好找的。 刘钰接触过一些荷兰的精英人物,能干到巴达维亚总督、锡兰都督、苏拉威西都督的人,即便不是荷兰最顶尖的那群人,但也不能说一个“省级”的干部不算精英。 他也在巴达维亚搜集过一些荷兰的政治精英撰写的小册子。 可以说,此时整个荷兰,都没有一个精英人物意识到,荷兰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商业资本败给了工业资本。 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现实:17世纪的黄金时代,只是昙花一现。荷兰,只是回到了历史长河中应有的位置。很多国家都回到了历史长河中应有的位置,荷兰多个啥,凭啥特殊? 而且,从与那些人的接触中,刘钰也能很直观地感觉到,现在荷兰的国族认同还未构建完成。 一方面,缺了一位把七共和国捏在一起的人物,使得各省之间各自为政。 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内斗。 很多民族都是构想出来的共同体,需要民族神话。 比如后世印度从英国脱离前后,就开始构建各种想象的共同体,包括病毒养蛊而闻名的大壶节,那都是民族的精英们精心构建出的一个塑造共同感受的东西,没那么传统和久远。 荷兰也一样。 本来反抗西班牙的时候,民族的精英人物们已经在“编造”这个想象共同体了。 他们编造了一个在耶稣诞生前300年,就已经存在的巴达维亚共和国,这个巴达维亚是荷兰民族的意思,不是说东南亚那个殖民地。 这个巴达维亚共和国,有双重意义。 其一,三代之治。 其二,自古以来。 问题就出在这个“三代之治”上了。 如果这个国族神话,只是自古以来,其实大家都能接受。这个民族想象的共同意识,也就基本成型了。 但当年的荷兰的民族精英们,既要自古以来,还要三代之治,这就出问题了。 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三代之治”,是自由的、小的政府、商人权力不受制约的、分权到省的、没有君主的、共和的。 于是,寡头派、等级制度共和派,对这个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大加利用。 但他们又渴望城市自治,并不希望真的存在一个捏在一起的真正的国家。 所以,他们抛弃了自古以来,只想要三代之治。 然而,奥兰治亲王派,对这个神话中的“三代之治”是极为反感的,他们想要执政官、贵族、执政官权力、希望将七省捏在一起,重现辉煌。 于是他们做了一件十分……智熄的事。 他们花钱买人、买舆论、搞考古、造声势,借着18世纪普遍理性和科学崇拜的风气,用详尽的考古资料证明了一件事:巴达维亚共和国,根本不存在,就是个编出来的神话! 这和大顺将来有一天考古证明三代之治不存在,可不是一回事。 三代之治不存在,可夏商周秦汉真真实实的存在,破灭的只是托古改制,却破灭不掉已经形成的国族。靠理性一样可以设计出更好的制度,不一定非得复古。 然而荷兰就不一样了,荷兰可没有夏商周秦汉……巴达维亚共和国这个神话,有双重使命。 站在一个完整的荷兰国族的角度看,这相当于倒娃的洗澡水,顺便把孩子一起倒了。 可站在奥兰治亲王派的角度,这就是一半黑、一半白的一盆水,不如全部倒掉。 于是。 支持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的一派,只想要三代之治,不想要自古以来。 反对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的一派,只想要自古以来,不想要三代之治。 国族认同的构建,伴随着奥兰治亲王派的考古学证据,彻底破灭。 随之而来的,就是法国恐怖的文化入侵。 在精英们编造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中,也塑造了荷兰的民族精神、礼仪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但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在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所产生的国族神话,其道德、礼仪、民族精神等,必然是依托在现实基础上构建的:简朴、吃苦、狂热、诚信,那是荷兰取得“海商马车夫”称号的基石,也是当时的经济基础塑造的民族精神。 只是以那些现实为模板,套在了编造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中——就像是大顺的天庭故事,那也是各司其职,宛若朝堂。 但是,伴随着荷兰的衰落,经济基础不再存在。之前一百年的奋斗,使得荷兰的存量极大,财富积累极多,可是又没有了百年前那么容易赚钱的环境。 放贷、包税、投机,成为了赚钱的方式;而打渔、跑海、纺织,被各国基本掐死了。 富的越来越富,穷的越来越穷。 而人富起来之后吧,都琢磨着想当贵族,尤其是贵族礼仪,肯定会在最富有的资产者那复兴。 上层人引导着文化潮流,不是说创造,而是他们会引导趋势。 此时的欧洲,最贵族礼仪的国家是哪个? 反正不是后世被吹上天的英伦,而是还没有上断头台的法国。 此时的法国绝对有资格在欧洲放狠话:如果没有断头台,不出百年,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是法国范儿,都要说法语。没上断头台、破除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之前,你英国也好配在法国面前谈贵族范儿? 这就引起了荷兰的一些精英们的警觉,认为全盘法国化的危险,可能会毁灭荷兰的传统,至少会对荷兰引以为傲的特殊的寡头共和政体,产生极大的影响:贵族礼仪,是和君主制、等级制挂钩的。 没有贱、哪有贵? 甚至于荷兰的激进派提出了一个极为激进的观点:奴隶制才需要礼仪,以区分奴隶和非奴隶;庶民和奴隶主。 可过于激进的观点也不行,礼仪可以改良、可以去除掉等级制成分,把礼法变成礼仪,却不能彻底毫无礼仪。 礼仪只是文化入侵的一个缩影。 这就又出现了问题。 之前编造的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破灭了。现在破灭之后,国族认同没构建出来,文化面临着法国的全面入侵,那怎么办? 要抓紧时间再塑造一个新的国族认同。 找来找去,也不用想,肯定是黄金时代啊。 荷兰的黄金时代,完全可以作为民族的共同记忆、构建出这个想象的共同体。 结果问题又绕回来了:若以黄金时代为国族认同,那么国族的目标就该是回到黄金时代,实在民族的复兴。只有重回黄金时代,才能找回黄金时代的精神,道德也会全面复兴。 那么……怎么回到黄金时代? 这个同样的问题,其实也出现在明亡顺兴之初。经历了明末之变后,大顺整体上还是追唐忆汉的,毕竟是个连节度使、防御使、六政府之类的名目都复辟的“精唐”建立的国家。 追唐忆汉,无非西域。既然时代变了,此时西域乃南洋也,那就造舰、下南洋呗。 这才花几个钱,比起汉武时候的户口减半、安史之后的十室九空,造舰那点开销真的是九牛一毛。 可荷兰就不一样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到底为什么从黄金时代坠落? 这个荷兰人自己的思考,就让刘钰有了可乘之机。 在刘钰看来,是工业资本打垮了商业资本,不只是英国,而是普鲁士、法国、瑞典、丹麦等,大家都在搞重商主义,搞手工业,搞高关税,荷兰不可能不死。当初吃东南亚吃的满嘴流油,却根本没想过在东南亚搞土地制度的一些改革,彻底解决掉制约消费能力的旧制度,缺乏市场,东印度公司只追求短期利益,迟早要完。 可荷兰的精英们看不到这一点,他们也根本不会这种世界观、也没有这么看问题的角度,于是整件事也就浓缩为了六字箴言:定。体。思。这。国。怎。 一方面怀念老一辈人整天念叨的无限美好的黄金时代、 一方面又牵扯到了奥王继承战争中,要面临法、普这俩世界前三陆军的伺候。 一方面寡头们自私自利、包税盘剥、各省比例税120年没变过、手工业被挤的破产、渔业被英国打压也活不下去。 一方便百姓税重,老爷税少;百姓拼命和西班牙打仗的时候,老爷们在给西班牙贷款;百姓激情从军爱国狂热怒干法国的时候,老爷们在给法国走私军火,顺便买点法国国债…… 这简直就是最适合搞事情的地方了。 只要找准突破点,找一个契机把火点燃,荷兰人就会幻想:只要变了,一切就好了。 第二九六章 捧杀 变,不是重点。 什么时候变,对大顺很重要。 现在执政的,是寡头派。 基本上,荷兰现在的选择,就是二选一。 荷兰不是后世的那种共和国,也不是纯粹的罗马式的共和国,和瑞士那种也不像、与后面的法一区别更大、神罗内那一堆自由市也不靠边,而是一个特殊的政体。 上层极度反对平民参政,他们认为,平民参政,肯定会出克伦威尔。 克伦威尔在荷兰名声极差,因为曾打的荷兰割地赔款。 克伦威尔在英国废了贵族上议院,认为这群贵族都是虫豸,【上议院无益且危害英格兰人民】,和这群虫豸扯淡,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奥兰治派担心荷兰也把传统的贵族权力给废掉,这是荷兰的传统,不可轻废祖宗之法——只要像英国一样维系传统价值观、传统习惯,就能像英国一样强盛——他们至今没想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只看到了表皮,整个儿一刻舟求剑。 寡头派觉得克伦威尔权力太大,真要是换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上台,他们不说被吊桅杆,最起码也得被逼着交钱、纳税、造军舰,敢不交税就要挨打。 现在没有克伦威尔式的人物,不用多交税,最新的一艘90炮战列舰是1696年造的,裁军降税,各省铁打的老爷管着,岂不美哉? 平民排除在外,只能二选一,寡头摄政派不行,那就让奥兰治亲王家上台呗。 这也就是刘钰跟康不怠说的“背锅”,以及他说的要彻底把荷兰人最后的一点爱国狂热打没。 上台时机,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大顺下南洋后的荷兰买办计划。 威廉虽然是奥兰治家族的,可他不是当年军改无敌的莫里森亲王。 鸡胸哮喘、性格怯弱、优柔寡断的威廉上台,能改变什么?倒不是说鸡胸哮喘就不能当名将,但性格怯懦、优柔寡断,肯定与名将无缘。 再说了,他此时的对手,是如日中天的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是从大顺得了木托榴弹和米尼弹技术的法军。 以及,为南洋准备了十余年的刘钰,和他背后的大顺。 谁上台,荷兰都是绝路。但刘钰需要荷兰百姓看到,奥兰治派废物,他们在台上迎来了一次次的失败。 只要寡头们稍微配合一下,煽动一下民意,即可操控舆论。 再被放一波血,荷兰就该明白自己的斤两了,也该接受“回到历史中应有位置”的宿命。 寡头们借机再度上台,对法媾和,接受大顺这边的条件,重组东印度公司。 那时候可就不是刘钰给出的“剥离对华贸易”这么简单了。 不过这件事需要慢慢来,反正奥王继承战争已经开打了,最多半年,英法就要逼着荷兰表态了。 自己这段时间留在欧洲,俄、法的事都简单,骗科学院大能去京城也不难,唯独这件事最是重要,正可缓缓图之。 阿姆斯特丹的这群市民,就是第一步。 此时,码头上抽奖已经到了最轰烈的时刻,一些抽中了官窑上等瓷器的阿姆斯特丹市民高举着自己抽到的礼物,向周边的人炫耀。 看吧,就算是各国的王室,可能也没有这样精致的瓷器吧?这可是东方帝国宫廷的同款! 这和那些东印度公司运回来的外销瓷可不一样,最起码其中的风韵就大为不同: 历史上满清搞外销瓷,甚至搞出过三色旗、攻占巴士底狱之类的奇葩定制釉彩风格,看上去真以为是后世县城陶瓷厂做的。 荷兰的代尔夫特抄宜兴紫砂壶,紫砂壶面上贴着写意梅花,看着还真有那么点宜兴江南味儿,结果反手就在壶上印个写实大商标:一只欧洲徽章味极浓的、奔跑的鹿。不知道的,还以为后世造拖拉机和收割机的约翰迪尔,不造康拜因跑去造紫砂壶了。 味不正,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荷兰人指定是看不懂那些釉彩中蕴含的深层次审美,但看不懂不正是说明高贵典雅吗? 再说就凭这个京城宫廷同款的名声,也足够炫耀了,毕竟此时宫廷奢靡,西边看法国、东边看大顺、中间有个奥斯曼,但论高端大气上档次,大顺肯定是更高一层。 市民一阵阵狂欢中,刘钰示意仪仗准备。 乐声响起,刘钰缓缓地下了船,既然此时欧洲还认贵族这一套,他自是拿出大顺贵族的做派。 秩序早已用抽奖为名维持好了,抽奖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也很自然地站好,向缓步走过来的刘钰行礼。 或是脱帽、或是微蹲。 在精选出的代表大顺脸面的高大雄壮的仪仗卫队的护送下,刘钰频频向阿姆斯特丹的市民挥手致意。 然后登上了简单搭建起来的高台,用自己拉丁语底子和这些年耳濡目染以及一年的无聊海上生活学到的荷兰语,向荷兰市民致以非常有礼貌的问候。 随后,就开始了“捧杀”发言。 纸筒和铁皮卷的简易大喇叭摆在了那里,刘钰轻了轻嗓子,对荷兰一通猛吹。 先是一些正常的两国交往之类的废话,避而不谈台湾、舟山、澎湖三大恨。 场面话说完,就开始瞎编。 “你们当然知道,中国是个文明、彬彬有礼的国度。可你们并不知道,去往中国经商的欧洲人中,最受中国的人民欢迎的,就是和我们有着同样品质的荷兰人。” “当然,在宫廷交往最密切的,是法国。但你们应该知道的,法国有传教士、有贵族,唯独没有可以叫人印象深刻的商人。” 淡淡地用荷兰人才能理解的话,拿法国开了个玩笑。 阿姆斯特丹的市民哄然大笑,因为法国人打仗猛、贵族范,唯独就是做生意的水平,真的是…… 阿姆斯特丹商人常常思索一个问题:与大顺宫廷走的那么近、优势极大、一堆科学院通信院士级别的豪华宫廷外交团、叫voc艳羡对华关系、参与过大顺全国经纬线地图绘制的法国,是怎么在中国热、瓷器热、茶叶热、丝绸热的时代,把法国东印度公司弄到破产重组的?骇人听闻啊。 “在中国,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一百五十年前,一个叫威廉·巴伦支的荷兰人,带着船队前往北冰洋。在迷航和风雪中,巴伦支宁可自己饿死,也绝不吃船上的货物。因为,这关乎信誉。于是,后来北方的那片海,被称作巴伦支海。” “我想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这是阿姆斯特丹面上极有光彩的事,就像是在凤阳府问你们这是有一个靠个破碗打天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英雄吗? 悄悄地调动了一下众人的情绪,果然,连片的喊声叫起来,说这个故事是真的,这就是荷兰的精神! 刘钰故作感叹,称赞道:“以一个不足百万的小国、纵横七海,成就了黄金时代,欧洲的大部分货物都由荷兰人运输,靠的,就是这种信誉。” “而诚信,正是中国所喜欢的美德。正是因为这种美德,荷兰人得以在葡萄牙、西班牙的天主教传教士担任宫廷教师、不断造谣中伤的时代,依旧获得了天朝的好感,获得了天朝贸易的机会!” “我们天朝有句话,叫言必行、行必果。这样,才算是一个最次等的‘士’。如果连言必行、行必果都做不到,那是小人,是不值得交往的小人,是绝对不可信任的。” 打着捧杀的念头,大谈信誉,为的就是荷兰人当初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上签过字,现在是要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可摄政派却为了荷兰,骑墙不出力,暗地里还和法国眉来眼去。 当然,这话不能说的太直白,得猛夸荷兰人守信誉、讲诚信。 然后,他就开始胡诌。 从当年天主教传教士不远万里去搬救兵开始,后面就开始胡编。 说本来对天主教是没有好感的,但就因为这个传教士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个讲诚信的人,所以即便帮的是敌人,大顺也就凭这个人的诚信,给了天主教极大的信任和宽容。 包括允许澳门垄断贸易、允许天主教传播、允许葡萄牙垄断瓷器茶叶和丝绸,一年给葡萄牙带来了千万盾的利润……等等,细节为真、大局全假的胡诌。 他是胡诌,可听他扯淡的荷兰人不知道这是胡诌,因为他们一直在考虑,为啥葡萄牙人就能在大顺获得澳门、前期还能垄断茶叶丝绸贸易呢? 合着原来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啊?而且这个故事他们也没听说过,这一次听到大顺的钦差大臣来讲,这还有假? 这个故事本身就有足够的传奇色彩,前半段也基本是真的,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士”,万里迢迢去组建第十次十字军东征,在欧洲也确实更合胃口。 说完这个,刘钰又大谈起来了中国历史上守信和不守信的故事。 从商鞅立木、到张仪欺楚、再到楚国背信弃义…… “外交,是需要信誉的。尤其,对于一个不足够强大的国家而言。” “秦国可以外交欺诈,因为他足够强大,只需要一次欺诈,以后再也不用,靠武力去解决所有的外交问题——把其余的国家都灭亡,就没有外交问题了。” “可如果次一等的国家,也搞外交欺诈,那就意味着它的国际信誉将会跌倒低谷,没有人再信任他们的话。最终导致了它的灭亡。” “不只是国家,包括商业信誉,这也会受影响。” “……所以,诚信,是……” 看上去句句都是在说信誉,是美德、是大顺能与荷兰交往的必要条件、是关乎商业信任、关乎国债信心的。 可实际上,后面就是故意下套引诱人去思考的。 荷兰……是故事里的秦国吗?有没有能力把外交问题解决掉——把其余国家都灭了,就没有外交问题了? 裁军之后,荷兰信奉的就是外交官能解决大问题。现在刘钰这样说,也是看病下药,悄悄掺毒。 掺到最后,刘钰又道:“我听说,二十年前,荷兰的国债到期,可是却凑不出还国债的钱,以至于信誉受损。后续的国债发行都出现了问题。” “我想,虽然相隔数万里,东西方文化不同,但你们一定和我们一样,在信誉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上,看法是一致的。” “我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一切从诚信出发。伴随着天朝禁绝天主教,新的贸易份额分配,即将到来。” “你们阿姆斯特丹人是幸运的,从巴伦支的故事开始,荷兰人的信誉在天朝就是知名的。我想,你们一直维系的信誉,将会在这一次禁教风波的贸易分配上,给你们带来好运!” “连诚信都没有的国家,不配称为天朝的贸易伙伴,丝绸瓷器和茶叶,日后可能会实行配额贸易和皇家管制。” “让我们致敬东西方的人类通认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道德——诚信!” 第二九七章 逃不过的对法宣战 关于诚信的致辞结束,码头附近的市民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只有完全正确的废话,才能获得如此多的的掌声。所谓正确的废话,就是诸如诚信是好的、不诚信是坏的;我们要做好人、我们不应该当坏人……种种这些。 谁也不能说这些话不对。 但若论起来,真正有心的人,还是从这一大堆正确的废话中,听到了实质性的东西。 诸如那句纯粹扯淡的“贸易重新分配配额、茶丝瓷对欧出口可能要皇家管制”。 船上,康不怠看着刘钰讲话的汉语原稿,盯着上面那一堆正确的废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心道公子这一招二桃杀三士,倒是用的熟练。 说什么日后茶丝等,可能要重新分配贸易额。这西葡都是天主教、法国做生意不行。这是生生挑唆荷英啊。 只是,荷兰虽小,公子却素来多有忌惮,亦说其曾纵横七海无敌天下。 如此底蕴,岂能没有无双国士? 待刘钰的演说结束,码头上重又恢复了抽奖环节,康不怠等到了返回的刘钰,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刘钰闻言,亦多感慨,只是虽有感慨,却说不上多少忧虑。 “汉祖起与沛丰;明祖起于凤阳;本朝起于延安府。一府一州,地虽百里,亦有国士。” “然而岳武穆岂非无双国士?摊上那群人,有个卵用?” 说罢,忍不住吐槽了一下荷兰的制度。 “七省联合,议政时候,各省甚至一些加入的市,都有一票否决权。所有国事,只要议会里有一省的执政不同意,就没法通过。你也听说说过朝堂的事,你能想象六政府议事的时候,只要有一人反对,就无法通过决议?荷兰想办成事,难。” “就我说那奥兰治家族,想要真正统合荷兰,你知道他要先做什么?要先当上各省的省执政,才能成为真正说话好使的共和国执政。” “这种制度,办成事难。办不成事,容易。” “纵有无双国士,他要先要分别拿到七个省的执政地位。然后才能成为共和国的执政。这第一步才是最难的,第一步都走不出去,纵有天大的本事、万般想法、百般的机敏,又有何用?” “我观荷兰,若天启崇祯之明尔。各省加税造舰的事,已经吵了四十年,至今一艘新大舰都未添;各省改变税比例的事,也吵了四十年了,至今一成不变。” “明末之时,岂无国士?可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 用明末做了个比喻,再一说那奇葩的一票否决权,康不怠也是大为宽心,笑道:“若真如此,唯有那威廉,有洪武、贞观之能,上马可征战四方战无不胜、下马能集权变革清除异己。若不然,着实难。” 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嗯,那威廉,确实得有唐太宗临阵的水准,方可威望大震,如此才有可能集权成事。却不知此人是否英豪?” ………… “威廉是个怯懦、没有责任感、缺乏勇气、鸡胸哮喘不能够骑马的人,甚至不适合成为将领。他对荷兰的共和制度,并没有什么威胁。” “先生们,威廉现在只是弗里兰斯、海尔德兰、德伦特三省的执政。但是,荷兰、泽兰、乌得勒支和上艾瑟尔,这四个省仍旧在我们的手中。” “荷兰省在比例税中,为共和国提供58%以上的税收,而排在第二的弗里兰斯,才只有10%多一点。” “七省共和国,没有荷兰省的认可,什么事也办不成!” 此时联省共和国真正的掌权者安东尼·范·德·海姆,此时正毫不留情地给了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一个极低的评价。 安东尼·范·德·海姆的真正头衔,是荷兰省议长。但既然七省共和国荷兰要拿50%以上的税,此时又没有执政官,他这个荷兰省议长,其实也就是七省共和国的掌舵人。 在如此不留情面地评价完威廉之后,安东尼还是表达了一下他的恐惧。 “威廉的个人能力,不是威胁。” “但是,先生们,我们必须要知道,民众不是不反对我们,只是鉴于一切正常,他们懒得反对我们,也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 “是奥兰治家族在反抗西班牙的过程中塑造了七省,他们的合法性是神圣的。无论胜利还是失败,人们在对我们失望的时候,总会想起他们。” “而我们,或者只能依靠不断胜利;或者至少也要维持现状。但现在,情况非常不妙。” 他拿出了一封信,这封信在不久前还装在一个玻璃瓶里,上面扣着结实的橡木塞子,旁边都用蜡封住。这是此时远航送信的标准“包装”,担心在船上受潮。 “这封信来自遥远的巴达维亚。是东印度公司转交给我的。你们当然应该知道港口处忽然出现的几条中国船,船上的那个中国人给我们的共和国、以及我们自己,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信上说,在广州附近,这位访问欧洲的中华帝国的侯爵,和愚蠢的英国舰队长发生了冲突。这位乔治·安森舰长,强闯广州湾,导致了这位侯爵的报复。” “他提供了一笔捐助,捐给了英国的老僭越王。斯图亚特家族因为信仰天主教,被剥夺了继承权,但在英国国内还是有很多人支持的。” “中国的侯爵以私人的名义,以及出于乔治·安森无礼的报复,提供了一笔巨额的援助,请求法国人帮忙建造一艘战列舰,作为私人礼物送给老僭越王。并且很可能继续提供私人的援助。” 念完了信上的消息,安东尼·海姆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场的人也都一脸的不安,显然他们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是的,先生们,我们现在有两份条约,必须履行。” “一份,是《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 “另一份,是《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按照第二份条约,如果英国本土遭到入侵、或者天主教试图复辟,我们必须支援英国一支不少于6000人的武装部队、六艘战舰,而且军费要由我们出。” 奥利地的事,还可以继续转圈圈、扯扯淡,先拖延拖延。毕竟英国还是试图继续斡旋的。 英王是汉诺威选帝侯,顺便才是英国国王。 普鲁士海军废物去不了伦敦,但是汉诺威的陆军能打得过普鲁士吗? 所以英王琢磨着斡旋斡旋:让奥利地把西里西亚割让给普鲁士,英王再从英国人手里收税,给特蕾莎女王90万两白银作一点补偿,这样就可以不用得罪普鲁士,防止普鲁士把英王的“龙兴之地”给占了,反正花的是英国人的钱。 之前传来了好消息,好像是说腓特烈二世挺高兴的,说行,只要把西里西亚给我,我就支持我表妹当女王。 但是,特蕾莎女王不同意,不要90万两白银,而是要西里西亚。 英国国会也不是很同意国王的做法,因为英国之前因为詹金斯的耳朵,正在和西班牙开战,需要一个势力牵制法国才行。 法国和奥地利有仇,老琢磨着肢解了奥地利,而且,俄国和奥地利是盟友,这时候普鲁士还没有展示出强大的潜力,英国最终还是站在了奥地利一边。 腓特烈二世其实真的就想要个西里西亚,也知道法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法国太强大了,确确实实盼着表妹就答应了,然而特蕾莎女王拒绝了英国的斡旋。 既然没办法,普鲁士也只好联法了。 但现在这事,还有转机,英国若是继续斡旋,说不定也有可能让特蕾莎放弃西里西亚给普鲁士得了。 让安东尼·海姆发愁的,是第二份条约。 刘钰以个人名义资助老僭越王,法国要是不帮着老僭越王登陆英国,那就见了鬼了! 英国国内有詹姆士党,支持斯图亚特王朝是正统,苏格兰各地贵族更是认斯图亚特不认汉诺威,怎么说斯图亚特家族也是俺们苏格兰人,怎么看都比汉诺威蛮夷正统吧? 现在又多了艘战列舰和一些资金支持,绝对会让老僭越王野心勃勃,法国也会打出这张牌的。 一旦登陆苏格兰,荷兰就得履行条约。 条约可不可以不履行? 也不行。 因为……今天放弃了英国盟友,明天法国打过来呢? 亲法,荷兰就他妈是法国的附庸国了。 法国现在真的是如日中天,关键是文化、礼仪、风俗、军事,除了经济,几乎全面碾压欧洲。整个欧洲的上层都在法国化,荷兰离得这么近,受的冲击极大,国内已经出现亲法派。 而且法国一直盯着奥属尼德兰,一旦法国占了低地地区,法荷之间就没缓冲了。 法国若是占了奥属尼德兰,荷兰的核心区,泽兰、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全在一百公里之内。而沃邦元帅已经在很久前,用土木作业法宣告了一件事:荷兰的棱堡,就是个屁! 文化入侵,再加上军事威胁,不当附庸国,还能怎么办? 荷兰现在全靠着外交信誉在撑着,欧洲各国之间也为了保持均衡,基本上对条约还是比较看重的。 一旦老僭越王真的登陆苏格兰,荷兰就必须要履行条约,出兵6000和舰队——因为英国也承诺,如果荷兰遭到了入侵威胁,英国也一定会出兵的。 刘钰资助的钱,也真就不算多。 但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而是一个远在数万里外的中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显然,是法国人说的。也就意味着法国对于这张牌,一直没忘,随时可能打出来。 这封从巴达维亚送来的信,提醒了荷兰的摄政者们:还有另一份条约要履行呢。哪怕英国斡旋成功,奥地利放弃了西里西亚,荷兰不用履行奥王继承法的承诺了,可法国能错过这个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机会吗? 到头来,那不是还得和法国作战吗? 今天这个会,本来是要讨论一下怎么接待中国使团的,在场的人都没想到那个演讲的时候彬彬有礼、大谈道德人性的侯爵,原来是这么个……无耻的外交家。 当然,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无耻的外交家,一直想要的就是法荷开战。 安东尼·海姆说完这个可怕的现实后,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先生们……我们需要加税,得增加军队。” 第二九八章 帝国末期都这样 轰…… 只是说到“加税”这两个字,在场的各个城市的代表们顿时哗然。 荷兰省议会一共18个席位,每个有地位的城市都占一个名额,而且也和共和国的体制一样,各个席位都有一票否决权。 想加税,得18个席位都同意才行,因为荷兰省现在没有执政,只有大议长。现如今只有弗里兰斯、海尔德兰、德伦特有执政,大议长是没办法强压通过的。 这加税,又不可能只是荷兰省自己加税,而是要按照1616年的缴税比例,让各个省都加税。 但第一步,就得先让荷兰省同意加税。 荷兰省加了税,其余省才有可能跟着加税。 如果荷兰省自己都不同意加税,那其余省更不可能同意。 各个城市的代表们交头接耳,对于加税一事表达了极大的震惊。 加税,加谁的税? 荷兰是实行包税制的,问题是荷兰的支柱是商业和金融业,已经不再是那个纺织品在日本压的英国一块呢绒都卖不出、最终在天启三年灰溜溜滚蛋的荷兰了。 问商业和金融业加税?加累进税?加遗产税?那不就是收自己的钱吗? 众人心说,咱们好容易弄走了执政,弄出来40年的空位期,图啥? 不就图少交点税、裁军吗? 你安东尼·海姆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你前任凡斯林格兰特,是公认的强人。 聪明、有能力、有手段,有雄心,有支持率。论人脉,人家是德维特的外甥的儿子,德维特那是黄金时代的缔造者,多少人仍旧怀念? 这么强的条件,干了十年大议长,干成过一件事没有? 要集权,没成;要扩军,没成;要造舰,没成;要改税制,没成。 你才上台三年,论能力、手段、支持率,比你前任差远了,你哪来的信心觉得你能干成? 1727年,因为税制改革的事,开了整整一年的会,有什么结果吗?没有任何结果。 加税?这不扯淡吗? 安东尼听到会场上的嗡嗡声,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希望能够说服众人。 “先生们,前任大议长,我们尊敬的凡斯林格兰特阁下,在临终前说过:纵观共和国的历史,从未建立起一个真正有效的集权的政府,甚至共和国不能算是一个国家,而我们居然没有被瓜分,这简直是奇迹。” “可是,先生们,我们不能够把希望寄托在奇迹继续延续下去。” “我们现在没有野战军团,我们的战列舰已经40年没有更新了。我们有限的士兵,都驻扎在南部的边境。” “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一件事:堡垒战术的前提,是拥有一支野战部队。如果只有堡垒,却没有野战部队,那么那些堡垒在法国人面前不堪一击。” 加税不能。 集权的前执政官,意外跌倒摔死。 军队只能依托堡垒,不能野战。 荷兰几乎集齐了帝国末期的重病,顺带还加上了商业寡头体制和空心化商业金融的特色病——确实是荷兰的特色,因为除了阿姆斯特丹股交所之外,别的地方此时也没资格得这种病。真的不配,没资格。 安东尼·海姆尽可能讲着道理,但道理谁不懂?在场的就算再笨,也知道堡垒战术需要一支野战军配合;而野战军,需要钱;钱,就得加税。 漫长的沉默后,有人提出了一个加税的方法。 “既然这是要保卫整个荷兰,那么所有的荷兰公民,都应该交税,这样才公平。” “我们是否可以将所需的军费,按照人头数,均摊在每个人的头上?” “这才公平。” “我们的财产,都是合法所得。既然是保卫荷兰,那就是保卫荷兰的每个人,那么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应该因为财产的多寡而承担不同的义务。” “公平,是我们的祖国共和制度的基石,这是不能被破坏的。正是因为公平,才使得我们可以创造过黄金时代,这是我们与众不同的骄傲和自豪。” 这个把军费均摊的说法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在场多数人的赞同,而且立刻上升到了传统、公平、民族骄傲和自豪的层面。 “是啊!我同意!” “对,我们应该保卫我们的公平。如果连公平都不能保证,那么共和国的基石也就不存在了。这又和那些王权制国家有什么不同呢?就算获得了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值得吗?” “是的,如果不能保证这样的公平,我们将会迎来克伦威尔那样的独栽者!” “这是共和制的基石,不可破坏。” “而且,为了保证公平,对于这个军费,我们不应该采取原本的分省比例税,由荷兰省继续出58%。而是应该按照人口均摊。” 安东尼·海姆的双手在桌面下悄悄握紧,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奈。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前任,在成为大议长之前就当联省秘书长的凡斯林格兰特,为什么当了十年大议长,什么事都没干成了。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凡斯林格兰特在临终前,与他这个接班人进行的一段秘密的对话。 “民众反对摄政寡头,但是他们不能够自己组织起来,而此时唯一能够把他们组织起来的,就是奥兰治派。” “奥兰治派或许不会比我们做的更好,也可能无力缓解民众和城市摄政寡头的矛盾。但民众心怀希望,觉得不可能更坏了,这种希望就将奥兰治派幻想成了一个图腾,一个寄托他们所有美好希望的标志。” “但是,如果有一天,奥兰治派上台,一切仍旧如此,民众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也随之破灭,那么他们将可能走第三条路。” “一条既不属于摄政寡头、也不属于奥兰治亲王派的、对我们这些家族而言无比危险的路。” “荷兰的未来,在于建立一个有效的、集权的,政府。荷兰想要重回黄金时代,需要一个凯撒……至少,再度伟大的共和前的过渡。就像克伦威尔之于英国。但,威廉,没有这样的能力。” 这些临终前的嘱托,让安东尼·海姆感到虚弱和无力。 唯一有可能重塑集权、把税收上来的,现在只有威廉有这个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而能力,恐怕……至少现在看来,能力很差。 就像是前任大议长说的那样,如果民众发现,奥兰治家族上台也是一个鸟样,那就等于断了荷兰此时体制的根,会选择可怕的第三条路。 可现在能怎么办? 两份亟待履行的条约,都涉及到荷兰的国际信誉,可履行条约需要钱啊。 本来民众已经相当不满了,包税制下,一旦走了第三条路,所有的包税人都可能被挂在阿姆斯特丹街头那些为了方便运货而建设的路灯上。 现在居然还要将军费均摊在每个荷兰人的头上?这不是等于往着火的房子里面,倒上棕榈油吗? “先生们!这种加税是不可行的。” “现在英国虽然还试图斡旋,但斡旋失败的可能性极大,奥地利不会放弃西里西亚的。” “法国一旦支持僭越王,我们必须要履行1678年和1716年签订的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否则,我们将失去唯一能够依靠的盟友。” “而组建一支野战军,需要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在加税的问题上,再继续争吵下去。” 然而众人并没有被他的道理所说服。 “大议长阁下,如果您认为均摊加税不可行,那么可以贷款,也可以发行国债。” “在爱国情绪的驱动下,当年有人愿意以6%的利息,借给海军让海军造舰。我想,我们可以煽动一波爱国的情绪,让人们购买国债。” 安东尼听到国债二字,终于发怒了。 “先生们,你们的父辈应该还在,甚至你们自己也应该对1717年的第二次大集会记忆犹新。这场大集会的起因,不就是因为前一年我们没有按时偿付国债吗?” “不能按时偿付国债,后果有多么可怕,你们应该清楚。金融混乱、民众对联省政府普遍失去信心。” “但那一次大集会,依旧没有解决财政问题。现在的财政,无法通过募集公债,来准备这一场战争。” “因为……我们还不起。” 他从一堆纸里找出了一组数据,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念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听。 “60年前,阿姆斯特丹就有20万人口。而现在,阿姆斯特丹仍旧还是20万人口。黄金时代结束后,我们似乎停顿了,甚至退步了。因为连圣彼得堡那样的城市,都已经有20万人口了。” “让我们看看阿姆斯特丹和临近城市的数据。” “40年前,我们还有25家烟草加工厂,现在还剩下8家;我们曾有80座大型纺织厂,现在还剩下17家;我们曾有46个造船船坞,现在还剩下22家;曾经我们有550艘双桅渔船,随时可以转为辅助海军、提供足够的水手,而现在我们只有100艘左右;莱顿曾经年产羽纱4万件,而现在只能年产1万件;济里克泽曾有40家煮盐厂,而现在只剩下8家……”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财政税收如果还不做改变,我们根本无法偿付这一场战争军费的公债,我们不能再发行公债了,那样我们的信誉会彻底破产。” “而衰落的事实,也让我们必须清醒,我们不能将军费均摊在每个人的身上,那将引起一场暴乱。这些数据的背后,意味着很多人失去了工作,已经无力再支付这样一笔均摊的军费。” 然而这些数据,依旧没有说动众人。 众人只是沉默,不说话,也不表态,默然地坐在那,拖延着时间。 第二九九章 生产垄断、市场垄断 这些数字代表什么,这群因为加税问题而沉默的各城市寡头摄政很清楚。 很多问题的本质,就是经济问题。 阿姆斯特丹在黄金时代来临之前,从五万人不到二十年时间,增加到20万人。然后,就静止不动了。在这个连满清压抑统治都人口暴增的温暖时代,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已经四十年不变,甚至整个荷兰的城市化水平全面倒退,荷兰的经济肯定是出大问题了。 曾经英国人、法国人,来到阿姆斯特丹,看到如此繁华的城市,口中都会盛满赞叹。 而现在,即便当初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来阿姆斯特丹实习的彼得大帝背后的俄国人,也有了嘲笑阿姆斯特丹的资本。 工业在消亡、捕鱼业被排挤,市民怨声载道。 商业和金融,很赚钱,但却不能提供足够的工作。在黄金时代,可以挺直腰板说每一个在阿姆斯特丹的无业游民和乞丐,都是因为懒。 这句话在那个香料利润1200%的年代,荷兰真的曾有资格说,老爷们随便漏一些超额利润的汤水,就足够普通市民吃饱。 而现在,说这句话就完全没有底气了,大街上一大堆的失业者和穷人,可不能说他们都是因为懒。 实体经济不景气、被打压,被空心化,导致向全体国民加税很可能引发一系列地动荡。 安东尼·海姆环视着这群沉默的寡头摄政,语调从刚才的震怒,逐渐转为了恳求。 “先生们,这不只是我的共和国,也是你们的共和国啊。请说说你们的看法。” 沉默的人群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大议长阁下,或许我们可以履行一定的承诺,给予奥利地一些金钱上的支持。但私下里,还要和法国讲清楚,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要履行条约。” “法国人应该可以理解我们的苦衷,英国人也不会过分苛责我们。” 安东尼大议长心里想笑,对这个提议简直不屑一顾,这是把国家之间的关系,带入商业竞争的思维去考虑? “先生们,两边都不想得罪的结果,往往是两边都得罪了。” “英国人会嫌弃我们给的太少了、法国人则会嫌弃我们给的太多了。” “况且,先生们,你要要清醒地认识到:连来这里的中国特使,都知道了斯图亚特复辟的事,天主教徒登陆苏格兰一事已经不可避免。如果我们不履行条约,暂时我们可能获取一些利益,但长远看必然会被整个欧洲唾弃,彻底丧失国际信誉。” “而且,你们应该也知道中国特使在码头发表的演说:外交信誉,以及诚信。” “你们还是不明白,中国特使给老僭越王送钱,意味着什么。” “不只是意味着中国那边灵活的外交态度——他们的祖先崇拜和偶像崇拜的宗教,决定了他们不是狂热的信徒。所以他们可以一边在国内禁绝天主教,一边和法国保持良好的关系,同时资助天主教复辟英国。” “更意味着,这位中国的侯爵,在向整个欧洲宣告一件事:在遥远的太平洋西岸的中国,可以利用他们的金银、贷款、债券,来影响欧洲的局势。” “而外交信誉,将决定日后这个东方帝国的态度——他的演说说的很清楚,他可以理解为了利益而发生的战争,但却不能够忍受没有外交信誉的国家。战争总会结束,盟友和敌人因为利益而不断变换,但外交信誉却是永恒的。” “我们必须考虑到,100年前,东印度公司对台湾、舟山、澎湖的入侵,使得中国官方对我们的态度并不好。” “他说的民间和商人的态度,对我们似乎很好,但要考虑一件事:大顺帝国,并不是一个荷兰式的寡头摄政主导的共和国,他们的商人,在朝廷中毫无地位。” “如果我们表现出了背盟、违约之类的事情,损害了外交信誉,英国法国这些竞争者本来就对我们中伤诋毁,而这位侯爵大人亲眼目睹了我们违背条约的事,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此时的大顺,不再是那个对欧洲只留有传说、却不见真容的帝国。 通过对俄战争、对准噶尔战争、对日战争这三件大事,以及护送瑞典俘虏、使节团出访欧洲,再加上刘钰花了一点钱支持印第安人和斯图亚特王朝的事,让欧洲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这个遥远的帝国的触手,可以伸到欧洲,并且绝对不能无视这些触手。 这是安东尼·海姆这番话的重点,要考虑外交信誉。要维系外交信誉,就要履约,就得扩军、加税。 总之,还是在为加税做铺垫。 然而,在场的人,立刻抓住了机会,假装听不懂安东尼·海姆这番话的重点和铺垫。 反而借着这番话,将议题从加税扩军,引导到了对华谈判问题上。 “大议长阁下,能否透露一下,大顺帝国的外交使团第一站就访问我们荷兰,到底是何等目的?” “按说,他应该先访问法国才对。可是他却绕过了法国,先来到了阿姆斯特丹,是不是和东印度公司有关?” 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 阿姆斯特丹市,拥有东印度公司17人团的8个席位,雷打不动。东印度公司可以说是阿姆斯特丹的支柱,尤其是工业衰落的背景下,这种进口贸易也就格外重要。 之前大顺护送瑞典俘虏回国,顺便和瑞典达成了合作协议,已经严重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 在中瑞合资、对日开战的消息传来后,阿姆斯特丹的股票和投资行情就出现了一些震荡。 这件事不是东印度公司不报账就可以掩盖的,而是大张旗鼓地进行,以至于每个人都清楚,想瞒也瞒不住。 巴达维亚政府的信件送回来后,是一式两份,并不一样。 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和董事会,省议会管不到,但是总督人选是联省议会能够稍微控制的。 安东尼·海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在场的寡头摄政们,并要求他们保密。 保密,是荷兰政治的传统。 正统的联省议会,没法保密。乱哄哄的一群人,1727年能整整吵一年的嘴炮,什么事都没办成。 而真正掌权的小圈子内部,保密就成为了一项刚需。否则,荷兰就真的要完了。 “大顺帝国的要求,很简单。” “要么,接受朝贡国地位,实行勘合贸易,废除阿姆斯特丹市的直航贸易,改由大顺那边派商船前往巴达维亚。” “要么,关税协定,大顺的商船也可以在荷兰卖货,与voc在关税协定的框架下,‘公平竞争’。” 要求听起来确实简单,简单往往代表着可以立刻判断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各个城市的寡头们全都惊住了,片刻后痛骂大顺的“无耻”。 一个天然的垄断货源的生产者,要求公平竞争?东印度公司怎么在瓷丝茶这几件东西上,和大顺的商人公平竞争? 远洋航线,大顺既然能把官方船队开到这里,路上的货运损失又能比voc多出多少成本? 况且就算双方互派观察员,真的做到完全的公平竞争,那么这件事的本质会演变成什么? 还不是一个变异版的奥斯坦德茶叶事件? 垄断的砸钱游戏而已。 大顺的欧罗巴公司,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互相砸钱,看谁砸的过谁,彻底把对方挤出市场,完成垄断。 然后赚取数倍于当初砸钱投入的利润。 否则当初voc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和奥斯坦德公司比砸钱、砸到贵族饮品的茶叶,“自降身份”寻常百姓也能喝起了,董事会是有钱没处花了吗? 因为他们很清楚,砸死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业务,垄断才是暴利。 论砸钱,荷兰人又不傻,只要大顺官方下场,voc怎么可能砸的过那个200年吃全世界金银而不拉出来一点的饕餮? voc现在的财务状况什么样,这些人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内幕,根本砸不起。 大顺就拼了命,把茶叶赔本卖,卖一年,voc就得放弃茶叶业务,大顺这边就能靠砸钱毁掉voc的垄断:voc的垄断权,不是靠自由竞争得来的,是靠荷兰政府的行政法令得到的。 开放对等贸易,等同于放弃了行政保护。 没有了行政保护,大顺可就不止能拿大顺的钱砸,还可以在荷兰本土募集资本,用荷兰银行家的钱砸死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荷兰银行家只要不傻,就知道大顺欧罗巴公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哪个更有可能赢。 至于爱国什么的,搞金融投机的如果能爱国,当初西荷战争的时候,就不会一笔一笔又一笔地为西班牙提供贷款了。 voc真要和大顺“公平竞争”,丧失垄断权,去贷款,可能只能贷到15%的利息,甚至更高,因为普遍不看好,怕破产还不起钱,成为坏账。 而大顺来荷兰贷款打赢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拿到6%的低息。人们信心十足,等着大顺垄断茶丝瓷市场,不用担心还不起钱。 甚至如果放开投资限制,荷兰这边等着入股的荷兰人,就能把使馆的大门挤破了。 浓厚的商业氛围,加之商业和金融是七省共和国的立国之本,他们股票和泡沫投机、击鼓传花都玩过三次大的了,这点事哪能想不明白? “大议长阁下,对等贸易、公平竞争这个条件,绝对不能答应。我们都很清楚这样的后果,那将意味着东印度公司将失去事实上的垄断权,甚至意味着破产。而东印度公司破产,对我们、对共和国,意味着什么,您应该很清楚!” “中国的特色产品,是voc十分稳定利润来源,而且贸易额逐年扩大。我们不可能允许他要求的平等贸易!” “从法理上讲,东印度公司的权利也理应得到保护。除非联省会议一致通过,各省都没有动用一票否决权,否则不可能取缔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 安东尼·海姆摇了摇头,苦笑道:“先生们,这只是刘钰为什么要来阿姆斯特丹。但你们却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来到欧罗巴,先来阿姆斯特丹,而不是伦敦、巴黎、彼得堡……” “他为什么来荷兰,和他为什么第一站来荷兰,是有完全不同的含义的。” 第三零零章 互相猜错的底线 自从裁军和不造舰之后,长袖善舞的外交、从迷乱的环境中摸清尔虞我诈的外交,就是大议长的必备才能。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安东尼·海姆有这样的才能,才能够被推选为大议长候选人,以及重要的上一任的推荐。 虽然,其实荷兰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军事天才加内政高手,完成国族认同构建、将分权的七省集权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改革税制、强推转型…… 但是,大家都不可能接受,也不可能认可,更不可能成功。 所以既然无法做到增强自己的实力,那就不如退而求其次,选一个能够依靠外交来维系和平的人。 这是一种标准的一厢情愿。 相信单独依靠外交就能维系长久的和平。 作为一个内政水平和军事水平都不行,只是被前任认为内政军事集权已无可能、不如选个外交强一点的想法而被推上台的人,安东尼·海姆从刘钰反常的“没先去巴黎、伦敦等一流强国的首都、而是先来荷兰”这件事上,看出了一些问题。 “先生们,如果我们认为这位侯爵先生,是个幼稚的、激情的、狂热的人,那么我们可以粗浅地解释他种种古怪行为的合理性。” “而如果我们认为他是一个阴鸷的、险恶的、深思远虑的外交家,褪去激情和狂热而为他的祖国争取最大的利益,那么他的种种奇怪举动,就有另一种解释。” “他亲法、高调宣扬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后裔、高调展示与英国的矛盾……有没有可能,只是为了获取与英国谈判的筹码?” “中国与英国谈判,本来没有任何的筹码。” “但他却利用亲法、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与乔治安森发生矛盾,无中生有地获得了筹码。” “并以此,达成他的目的?” “甚至,包括这一次先期访问荷兰,都是为了最终的目的?” 无中生有? 几个城市的寡头都是商业大亨,这种商业谈判中常用的手段,他们并不陌生。 “大议长阁下,您的意思是说,他最终是想与英国谈判?配上他在码头演讲所提的‘重新分配茶丝瓷贸易的份额’……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两家合作,五五分成,达成对整个欧洲和北美市场的茶、丝、瓷垄断?” “他知道英国不可能放弃这些既有的利益,所以无中生有,创造出这些筹码。” “必要的时候,将这些筹码全部压上:如果英国合作、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大顺将不再过度亲法、不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 “也就是说,他并不支持天主教在英国复辟,一旦英国合作,他立刻会把老僭越王、法国人,甚至瑞典都卖掉?” 安东尼·海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些人只是理解了无中生有的外交筹码,却依旧没有理解为什么要先来荷兰。因为从荷兰这里,大顺似乎拿不到任何与英国谈判的筹码。 但是,这里面有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先生们,如果你们是中华帝国外交和贸易的掌舵人,你们会喜欢自由贸易?还是合作垄断专营五五分成?” 这个问题也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甚至算不上一个问题。 对欧贸易上,大顺不喜欢任何的垄断,也没有必要有任何的垄断。 大顺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自由贸易框架下的世界体系。 在自由贸易的体系之下,各凭本事,大顺放开关税,就让欧洲的货往大顺卖,那也翻不起一点浪花。 纸张、呢绒、农具、铁器、木器、陶瓷、羊毛、玻璃……甚至,军火,哪一样能在大顺卖出去? 反过来,拿着历史上一鸦之后的《五口通商章程》里的海关税则协定中的出口货物关税列表,几乎全是对欧的热销商品。 白矾、八角油、桂皮油、茶叶、桂皮、大黄、三籁、良姜、生丝、麻夏布、紫花布、木器、骨器、湖丝、天蚕丝、姜糖、蜜饯、冰糖、染料、铅粉、鱼皮胶、牛羊皮胶、铜箔、锡箔、瓷器、陶器、纸张…… 林林总总,这基本上囊括了当时销往欧洲的热门商品,手工业种类齐全。 那是历史上的1842年了,改良了蒸汽机的瓦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几年《宣言》都问世了,代差已经够大了。 可除掉鸦片,之后依旧还是极大顺差——那还是英国人偷走了茶种,工业革命破解了瓷器奥秘,大吉岭茶和锡兰茶大行其道,英国瓷器品牌韦奇伍德都已经成型的情况下。 现在大顺补齐了自己的短板,玻璃、军火、仿制劣等机械表。 现在也没人敢卖鸦片,呢绒也完全卖不动。 刨除这些,最后历史上海关税则里剩下的,要么是南洋特产:冰片、豆蔻、燕窝、丁香、苏合、鱼翅、檀香、乌木、犀角。 要么是中国周边真的没有或者确实造不出来:雅兰米(胭脂虫红染料,得啃仙人掌);索马里乳、香;西洋参;没药(埃塞俄比亚地丁树脂);安息油(苯环化合物)。 现在也不能说,啥也卖不到大顺去。 真要是英国人放开出口管制,往大顺卖航海钟,哪怕一万两银子一个呢,大顺海军二话不说就会甩出去一张十万两的订单,先来10个拆一拆,研究研究。 朝廷不批钱,刘钰自己也会出钱的。 问题是英国人不卖……给多少钱都不会卖。 以及英国还能卖个航海钟,荷兰能卖啥?除了南洋特产中被荷兰把控的丁香豆蔻,真的签了对等关税协定,荷兰那岌岌可危的工业,还能剩下什么? 安东尼·海姆内心很清楚这里面的事,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往中国的商船都要带半船银币的情况了。 “所以,先生们,对中华帝国而言,他只需要一个自由贸易的国际体系。如果能够达成这个体系,那就是对中华帝国利益最大的成果。甚至,他愿意为这个体系付出极大的成本。” “而我们荷兰,就是他想要建立这个自有贸易的国际体系的突破口。如果这里无法突破,他才会用手里的砝码,去和英国交换利益,五五分成的方式,两家合作垄断好望角以西的中国商品独家经营权。” “对中国而言,与英国全面合作,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英国有比我们还要广阔的市场,有庞大的海军力量维系《航海条例》。” “坏处是,东南亚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如果对我们实行贸易禁运,和英国全面合作,就要不可避免地面临走私问题。漫长的海岸线、东南亚错综复杂的岛屿、以及大顺不可能禁止他们的商人前往东南亚贸易……这都需要极大的成本,来杜绝走私。” “所以他想要从我们这里打开突破口:关税协定、自由贸易。如果我们签了,那么就等于在整个欧洲撕开了一个口子,我们海上马车夫的底蕴还在,其余国家也不得不跟进。而我说过了,对中华帝国而言,创建一个自由贸易体系、至少是对华的自由贸易体系,才是他们的最大利益。” “荷兰,是最容易打开的突破口,也是最有意义的突破口。诸如普鲁士,就算突破了,又有什么用?” “而如果不能够从我们荷兰这里突破,那么也就意味着不可能取得有意义的突破。” “他心知肚明,英国只有在我们被突破后,才有可能跟进,而直接和英国谈对等贸易,英国是不可能松口的。而如果荷兰先行突破,英国也不得不跟进。” “所以他先来到了我们的阿姆斯特丹。如果我们这里不能突破,他很可能拿着他无中生有创造的那些筹码,去和英国谈——但就不是关税协定了,而是五五分成的联合垄断。” “而我们如果不接受对等关税协定,在我们有能力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之前、展示出荷兰的商船有能力把货物卖到整个欧洲和美洲之前,大顺不会考虑与我们的独家授权合作。” “我们……已经不配了。” 这是安东尼对刘钰“先”来荷兰之目的的猜测,也是他最为担心的一点。 因为,英国真的很可能接受这个条件。 一方面,是专营中国商品、欧洲独家垄断授权、五五分成的利益诱惑。 另一方面,是无中生有搞出的亲法、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等外交筹码。 既有筹码,也有利诱,英国很有可能答应。 这不能怪安东尼·海姆多想。 他并不知道刘钰的目的,不是为了卖这点货,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中国的货物不愁卖。 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刘钰的真正目的,是印度加南洋。 一个有可能容纳半个江苏省初步工业化、缓解国内工业化剧痛冲击的市场;可以提供半个江苏省初步工业化原材料棉花和靛青的产地。 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刘钰的判断是法国海军太废,政策也有问题,自己又送了西洋参贸易,法国在印度争夺战中必输。想要印度就不可能与英国合作,甚至要提前就要做好对付英国的准备。 所以,在安东尼这个商业荷兰的大议长看来,极有可能的猜想;在刘钰这个渴望工业化中国的外交幕后人眼中,根本就不做考虑。 这纯粹是商业和工业的路线之别,倒是与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无关。 但也正是这种着眼点的区别,导致了这一场中荷的外交争端,互相之间猜错了底线。 刘钰“先”来荷兰的原因,真的很简单。 就是因为法国这边的宫廷礼仪接待需要时间布置,奢华闻名的法国宫廷不想跌份,去人家吃饭也没有说不提前打招呼卡着饭点就去的,尤其是这家人还特好面子。 再者,汉尼拔在俄国政变需要法国驻俄大使馆的帮忙,他要在法国见很多重要人物,也需要提前派人打打前哨。 刘钰来荷兰的原因,也真的很简单。 制造混乱,让奥兰治派上位,然后再毁掉奥兰治派,瓦解掉荷兰人民最后一丁点大国心怀。 就两场大国政变而已,没那么多复杂。 关键是这两个“简单”的原因,安东尼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刘钰这个来自“道德高尚之国”的重要人物,是奔着“道德最卑劣”的政变来的…… 安东尼以为刘钰搞外交还有底线,实在没想到刘钰对荷兰根本没想过底线,纯是奔着搞乱、搞垮、搞绝望来的。 他高估了这个一下船就高呼“信誉、诚信、士的精神”的人,在对荷外交上的道德水平。 于是对在场的、已经被他的话吓住的人,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试探一下中国这边的底线和目的。如果真的流露出类似的想法,我们应该尽可能说服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贸易。” 第三零一章 怀念过去(上) 剥离对华贸易,这倒真是可以将刘钰一军,也是刘钰预计中觉得可能性极低的情况。 退一步,海阔天空,至少在煽动政变一事上,若是荷兰这边主动退一步,他就不好办了。 只是,和所有帝国末期一样。 知道国家出问题了,也知道下一步大概该怎么走。 可就是……寸步难行。 安东尼的设想是有利于荷兰的,甚至如果不考虑大顺下南洋的话,几乎是荷兰今后的最佳选择。 之所以不考虑大顺会下南洋,因为就像是一个壮汉殴打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又是笑嘻嘻绕后准备敲后脑勺、又是在饭里下巴豆,这本身就不合理。 按照常理来说,或者说按照单纯的商业利润来考虑,大顺如果真想下南洋,根本用不着这么多麻烦,打就是了。壮汉殴打小孩,还需要绕后砸头、或是饭里下巴豆吗? 这里面的区别就在于,如果大顺不想制霸七海、不想干涉欧洲,那么马六甲关门就是最佳选择;可大顺若是想制霸七海、想扶植海商、想维系远洋的预备役水手、想要不闭关锁国而是主动干涉各国事务,就必须做更多以确保不至于马六甲关门。 纯粹的商业利润角度来看,区别不是很大。 荷兰有自己的处事逻辑,从二十年前瓜德罗普同盟战争结束后,作为战胜国的荷兰没有参加战后会议来看,荷兰其实是想不问窗外事的。只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 用荷兰的逻辑来推测大顺的举动,就不可避免要出现预判的误差,大顺派人来荷兰,按照荷兰的外交逻辑,本身就意味着大顺不想下南洋。 安东尼想要即时战略收缩、提前止损、绑上大顺资本这条大腿的办法,无疑是正确的。 然而,这个长久看绝对是正确选择的办法,立刻招致了荷兰省各个寡头的反对。 “大议长阁下,您明白您在说什么吗?” “剥离对华贸易,意味着股票需要重新计价,也就意味着东印度公司需要公开财务报表。” “您应该知道,十年公开一次,已经是极限了。可不公开财务报表,怎么剥离业务?所有股东的补偿怎么算?” “假设我有3000盾的股票,那么剥离对华业务之后,应该退给我多少钱?我的股票还值多少钱?这需要财务报表公开,然后计算吧?” “就算公开了、计算了,作为股东,为什么会同意剥离对华业务?尤其是对华业务已经是稳定的利润来源的情况下,所有股东都不会同意的。” “17人委员会一旦同意了这个决定,立刻会招致股东们的反对,从而要求重组董事会、公开财务报表。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十年公开一次财务报表,已经是求爷爷告奶奶外加执政官掌权时候的强压之下的结果。 现在作为大议长的安东尼,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要控制东印度公司,除了异想天开,在场的人也想不到别的词汇可形容的更为贴切了。 在“理性”地反对之后,有人甚至直接开了嘲讽。 “大议长阁下,您想取消东印度公司的独家垄断权?相对来说,恐怕让七省统一集权、塑造出一个真正的联省共和国,更简单一些。” 虽然早就知道做事难,也早就有了心理预期,可被这么一通嘲讽之后,安东尼还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今天这个会,谈成了什么事? 加税,没谈成。 让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贸易业务,直接遭到了嘲讽。 所以到头来,明知道骑墙想要两不得罪的结果,最终是两边都得罪,也只能按照这个套路走下去? 明知前面是死路,也只能往死路走? “先生们,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去做,那么联省会议的意义又是什么?” 安东尼怒不可遏地质问 “大议长阁下。联省会议存在的意义,是通过争吵,让尼德兰人民确认这不是一个独栽的君主制国家,并且假装七省是个统一的整体。如果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我们独一无二的共和政体,又和那些君主制国家有什么区别呢?” 城市寡头云淡风轻地回答。 这个回答,十分正确,正确到让安东尼无话可说。 “所以,我们在内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在国外通过外交来试图维系永久的和平?” 其余人没有说话,默认了这句话。心道,是的,内部做任何改变都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外交来继续维系内部的稳定。 唯一可以增拨的费用,就是外交官的开销,以及外交官的培养。 1702年威廉三世意外摔死之后,外交官全面取代了海军上将和陆军将军;外交官的马车也取代了海军的战列舰和陆军的火炮。 四十年来,最有能力和威望的前任大议长凡斯林格兰特都没有让这潭死水泛起一丁点涟漪,你安东尼·海姆凭什么改变呢? 荷兰的外交,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内部不变。 ………… “不变?不,不变就完了。荷兰当然需要一些变化。” 一个荷兰的造船工匠伸手接过面孔奇特的东方人递过去的卷烟,在得到下班之后去附近喝一杯的邀请后,停下了手里的木匠活。 顺着询问者的话题,说出来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些想法。 他眼前的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人,并不会让他感觉到紧张和不安。 阿姆斯特丹终究是个大都市,黑奴、爪哇人、华人水手、欧洲各国的人,在这里出现并不稀奇,见的多了,也就没有了惊诧和紧张。 就像是原来大顺的天主教堂附近的居民,不会对那些双目凹陷、发色奇葩的西洋人有过多关切一样。 询问这个造船木匠的人,并不是刘钰,而是跟着刘钰一起来的、没有官方身份的康不怠。 他的身后还有几个年轻人,跟着几个懂荷兰语的翻译。 大顺的船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停了六天了。 到今天为止,阿姆斯特丹市的官方人员只是做了简单的欢迎,安排了住处。 但是鉴于省议会那奇葩的办事效率,至今还没有对国与国级别的正式谈判发出邀请。 联省议会的人,自己还在讨论到底该和大顺怎么谈、谈什么,如今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刘钰有官方的身份,不便上街,康不怠就带着一些年轻人,满大街的乱窜。 上流社会自有大顺官方的人员去接触,康不怠带着这些年轻人见的,都是荷兰的广大民众。 荷兰的广大民众,是有明确定义的。 此时的荷兰,一共分为五个等级。 第一等级,是各个城市的摄政、延绵数百年的贵族家族、世袭的城市控制者、东印度公司股东之类。 第二等级,是大地主、富商、船主、学者、政府高阶官僚。 第三等级,是手工业工厂的厂主、行会领袖、小农场主、教师。 再往下一直排到城市流浪者、乞丐等,到第五等级。 从第二等级往下,都算是荷兰的“广大民众”。 此时接过康不怠递过去的烟卷的造船工匠,属于第四等级中的上层,他是工匠师傅,手底下还有几个学徒呢。 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造船工匠觉得手里的活,并没有太需要技术含量的,便交给了学徒。 走出了堆积木料的地方,坐在一块石板上,吸了两口来自东方的烟草,表达了自己关于“改变”的一些看法。 “最简单的,比如邮政业。我不是阿姆斯特丹本地人,有时候也需要寄送一些东西给家里人。如今邮政业务也是包给私人的。我估计,一个阿姆斯特丹,一年的邮政费用也有个几十万盾。” “实际上,这项业务完全可以收归于市政,而不是包给个人。邮政业的钱,也完全可以用于市政的开销。” “比如我住的地方到这里的一座桥,已经坏了几年了,到现在也没有人修。市里面没有钱,以往修桥补路都是靠富人的捐赠,但他们怎么可能捐赠修补我们需要的桥呢?” “如果把邮政业务收为政府所有,我想,至少每年修桥的钱,还是可以拿出来的吧?” 造船工匠一边说着,一边将已经快要燃尽、有些烫嘴的烟剥开,熟练地将剩余的烟丝扔进了嘴里咀嚼起来。 许久,将咀嚼过后的残渣吐出,就像是要把心里的不满都吐出来一样。 “整个阿姆斯特丹的邮政业,一年的承包费才2000盾。当然都是落在了摄政那些人的亲戚手里。什么样的傻瓜,会认为阿姆斯特丹的邮政业务,才值2000盾?” “这样的事,当然还有很多。” “除了像是摄政们包揽这些业务外,还有包税制。” “包税人都该死,他们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人,用尽办法让你交更多的税,这样他包的税,才有利可图。” “反正我觉得,可以废弃包税制,这好像也不难。” 翻译将这些不满翻译出来后,康不怠内心暗自摇头,这些东西可不是他想听的东西。 虽然他对荷兰的事情也不是十分了解,但从刘钰的介绍、一些搜集到的荷兰的情报来看,他有自己的判断。 包税也好、邮政等公共业务包给个人也好,傻子都知道广大的民众反对。 可是那个什么奥兰治家族的威廉,或者他手底下的幕僚,至今蛰伏不动。 按大顺的常理来想,这要是换做大顺,底层多有不满、此家族又如同炎汉神话未灭之前的刘氏,这还不立刻喊出口号、借势而起? 然而一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这边的事,和大顺那边的事,看上去还真不一样。 之前和刘钰交流了一些后,康不怠又觉得看似真不一样,可剥开表层的不同,本质是一样的。 刘钰问过康不怠一个问题,假设了一个场景。 假如某日,天子崩了,京城的百姓喊着明确的口号:改革科举、均田、分地主的田、抄贵族的家。要推选某皇子上位,说此皇子一旦上位,一定会这么办的。 这位皇子会兴高采烈往上冲? 还是会连夜化妆,携带细软跑路? 康不怠自是知道,这肯定是化妆细软跑,傻子才往前冲呢。 刘钰当时也是一拍手,反问道:“那把改革科举、均田分地、抄贵族的家,换成荷兰特色的取消包税制、征收商业税遗产税,本质的区别在哪?” 要是宣扬诸如“取消包税制”、“邮政官营”之类的口号,奥兰治家族的威廉,是会向阿姆斯特丹进军,去做人民期待的执政官和保民官? 还是可能直接跑路,跑到老丈人家去,千万别被民众推他进火坑? 于是,康不怠这些天按照这个思路,基本拢出了方向。 想要在荷兰煽动一场暴乱,必须不能提具体的、只能宣扬模糊的。 具体的种种政策,如何改进,是否可行,打击谁、反对谁、取消什么、增加什么,这些一概不能提。 反而是要找那些模糊的,不能具体的东西。 诸如,以前多么好、现在多么不好;以前辉煌过、现在很怀念。 类似于这种。 算一算,从无执政开始,已经快四十年了,荷兰的中坚人口和年轻人口,从未体会过有执政的日子,即便有执政的时候过的更差,但毕竟没体验过,肯定会存在诸多幻想。 只要找准方向,不谈具体的,而是把这些模糊的“以前好、现在不好”的印象总结出来,夸大一下、到处传播,就能成事。 因为成事的“成”,是有明确标准的。 成,是要让奥兰治派上台。 而不是说,要引发一场荷兰的革命、把荷兰的那些不合理制度都改掉。 他们这群人可不是跑来为荷兰人民谋福祉的,而是要搞乱荷兰的,成与不成,得以此为标准。 所以整个问题的难点和重点,就在于宣传的方向上。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只能被民众邀请回来当执政,而不可能自己主动干点什么来当执政——真有那份心,这么好的基础,早干了。 而且,民众还必须要迷迷糊糊地感觉,换了个人,一切就又好了。 还不能提出明确的口号、明确的纲领、明确的变革方向。 显然,这位造船工匠此时表达的不满,过于具体了。 这当然不是康不怠等人想听的。 因为奥兰治派不可能是个真正的改革派,只是个民众幻想出来的、把王八换成老鳖说不定更好的选择。 最好是找那种模糊的、让人觉得和以前相比,不如从前了,才能激起民众毫无纲领地要求换个统治者的想法。 至于现在越来越差的原因,是因为资本、工业、国际环境、人口规模、各国发展重商主义等等导致的? 还是单纯的因为有执政、没有执政的区别造成的? 此时的广大民众是非理性的、感性的、凭直觉的。 不需要逻辑上的关联性,只需要时间上的关联性。 包税制、邮政私人承包这样的事,自来如此。和有没有执政,没有时间上的关联性,这可不是忽悠的正确方向。 第三零二章 怀念过去(下) 包税制当然是民众最痛恨的税收方式,法革时候被称为“化学界的牛顿”的拉瓦锡,就是死在包税上。固然有马拉在背后挑唆报复的原因,可本身拉瓦锡承包盐税才是根源。 可显然康不怠等人不想听这些,渐渐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终于下了工的造船工匠,为了这顿免费的晚酒,来到了附近的一座低等级的酒馆。 几杯酒之后,在康不怠的引诱性提问下,自然而然地说到了过去好、现在不好的话题上。 问了一句为什么现在不如以前好,船匠木工喝了两杯从神罗小国进口的土豆烧酒后,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翻译仔细听着,对方说了大约两三分钟,最终翻译皱着眉,挠挠头,把这一对话总结成了简单的几个字。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简短的八个字,康不怠忍不住笑出了声,问道:“你祖上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就是个造船匠,木工师傅。” “哦,子承父业啊。” “是的,我们这些做手艺活的,都是子承父业。我听我父亲说起过以前的日子,我小时候也经历过。总之啊,以前挺好的,现在不好了。我父亲以前是船匠木工行会的会员。那时候……嘿,那时候加入船匠木工行会,就是一个体面人。人们尊重你,叫你一声木匠师傅,行会也能抵御外面的人和我们的竞争。” 说起了正在逐步瓦解的行会的事,康不怠顿时来了精神。 因为刘钰和他们这些人讲过一些东西,比如时代的进步、工商业的发展、行会的瓦解,这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在宏观方向上看,可以归纳为一句简单的“时代进步的必然、是工商业发展的证据、是工商业脱离桎梏的表现”。 但以微观到个人的视角来看,则就充满了新旧时代之交的痛苦。 过去好、现在不好,这正是康不怠要找的话题方向! 喝了几杯酒的船匠木工,带着一种酒后的失落,感叹着过去的荣光。 “那时候的学徒,不要一分钱,老老实实地跟在师傅的后面学手艺,要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师傅。不但不要一分钱,还要时不时给师傅买一些烟草或者酒,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情?师傅也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学徒,虽然严格,但也是为了他们好。”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温情。师傅和学徒、父亲和儿子。” “那时候,想要出徒,加入船匠木工行会,没有十余年的学徒生涯,根本做不到。” “当年我父亲出师、申请加入行会的时候,要考什么?” “要他把一艘旧船的甲板拆下来,并且还要能安装上新的。” “要独自造出一个安装在船头或者船尾的绞盘,并且能够使用。” “要造出一个主桅杆、一根斜桅杆,还要造出一个船舵。” “那时候,加入船匠木工协会,意味着人们的尊重、羡慕,是手艺人、有本事。” “可现在呢?” “现在,水力锯木厂,让一群毛头小子去锯船板,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木匠手艺,要是放在当年,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通过行会的考核,不要说造主桅杆和船舵,就是最简单的拆甲板,他们也做不好。” “桅杆开始批量制造,每艘船都长得一模一样。以往造一艘船,就像是我们这些木工师傅们的孩子,每一个都不一样,充满了手艺人的心血。” “现在,造船,却像是老母猪生猪崽子,一堆一堆地生。” “船舵、桅杆、绞盘……都有不同的人在做。这些人哪里能叫木匠?哪里还有原来的手艺?最多也就是个船舵工、桅杆工,或是甲板工。” “以往我们船匠行会,敢指着那些船主的鼻子骂,他们还要赔笑脸。” “现在呢?我们是什么?领着一点薪水,人们不再尊重我们,那些学徒也开始要工资了,也不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们了。” “我们从让人尊重的手艺人、木匠师傅,变成了一群一无所有只能靠给人打工的雇工。” “人们不再尊重手艺,而是只看你有没有钱。” “我看呐,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样走下去,迟早要走到地狱里,人们不再有过去的道德了。” 他是船匠木工,可他的话,却引来了旁边那些喝酒的、不同行业的人的感叹。 说话的声音不小,本身几个中国人出现在这个酒馆里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船匠木工的感叹许多人听在耳中,叹在心里。 那些人不是船匠木工,却真真切切地可以做到感同身受、情感共鸣。 荷兰的手工业行会有许多,几乎涵盖了荷兰工商业的方方面面。在这些酒馆里喝酒的人,很多人都是某个行会的成员,或者曾经是。 大顺有所谓三教九流、上九流、下九流。荷兰这边的行会,也分上层行会和下层行会。 上层的七大行会,如律师行会、银行家行会、染布行会、医生和药剂师行会等,这这个酒馆里的人基本没啥关系。能是上七等行会会员的人,不可能跑到这种酒馆来喝酒。 下层则有16个产业行会,下面又细分成诸多产业,与荷兰的手工业息息相关。 屠宰、烤面包、铁匠、木匠、石匠、锁匠……等等这些,都有自己的行会组织。 随着时代再往前走,尤其是工商业发展起步极早的荷兰,行会这个古老的制度在慢慢消亡。这种感觉,让这些小手工业者感到了惶恐、绝望,以及最重要的自我价值的贬值。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感叹了几声,说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康不怠的心里,则用更为精炼的四个字,来总结他们的感叹。 “礼崩乐坏!” 这可太熟悉了,于是他让翻译喊了一声,今晚这里的酒,他请了。 酒馆里的人五花八门,都是低阶人口,连第三等级的人都不会来这种地方、而第五等级的人又来不起这里,基本上汇聚在此的都是荷兰第四等级的人。 有便宜的妓女、工匠、船工、水手、小生意人、小买卖人、手工业者。 伴随着请酒的豪言,是一阵阵欢呼,几杯便宜的土豆烧酒灌下去,这些本来就是为了酒后发牢骚的人,都聚了过来,顺着那船匠木工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在这一刻,这些不同职业的人,找到了一种阶级的共鸣——旧时代的手工业者、旧封建行会的受益者,在新时代冲击下的痛楚。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于模糊的东西很容易亢奋,对具体的真相感觉到无趣。 就像是后世谈论历史,模糊的、口号式的,诸如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巨唐之下一人灭国、大宋外战胜率80%、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人们就会兴奋起来。 而谈谈军役制度的变革、税制改变、生产力的发展、废除相权封建帝制的巅峰等等这些,则就应者寥寥。 荷兰的这些人,此时也是一样。 要空泛而不能具体;要感性而不要理性。 谈商业资本败给工业资本、谈生产力进步和人口、谈市场和原材料这些东西,荷兰广大的民众并不喜欢,也毫无兴趣。 但若谈及过去的荣光无限、空泛地谈到过去的美好现在的丑恶,酒馆里的人顿时陷入了一种迷幻的追忆。 一旁一个酿酒行会的人,高举着杯里的低劣的、便宜的土豆烧酒,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以往我们酿酒行会,在本地团结一致,外面的酒根本卖不进来。那时候谁要是不加入行会,谁要是想要私自降价,行会的人定会把他的酿酒作坊砸个稀巴烂。” “可现在呢?摄政寡头们把持着生意,将外面的酒运进来,我们又能怎么办?” “以往,只要是和酒相关的事,没有我们行会的点头,什么也做不成。可现在,行会说话,和放屁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尝尝这些酒,哪里还有以前的味道?这些劣质的土豆烧酒,根本算不上酒。我们行会存在的时候,都是用谷物、葡萄酿酒,那才是传统的味道。可现在,这些人用最便宜的土豆酿酒,完全毁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几声叹息间,远处一人更是把手里的被子摔在了地上。 “我以前是个陶匠,老家在代尔夫特。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你们中国的陶器来到了鹿特丹,我们的行会就直接解体了。” “我们做不成那么好的陶器,行会就组织我们去市政府告状,然而市里的摄政却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告诉我们这就是商业!自由的商业。” “以往,行会都是团结一致的,组织起来抗议。可那次呢?有人违背了行会的决定,选择退出行会,模仿中国陶器。” “中高端的陶器,我们做不了,也没办法和中国陶器竞争。可低端的陶器呢?” “低端的陶器,那些吃人喝血的大商人们,也不给我们机会。有人仿制出了低端的紫砂陶,立刻就有人投资,开办了工厂。” “那里的人用水力机械、用踏车,每个人负责一道工序。有制胚的、有贴花的、有烧制的……我们这些行会的工匠,能怎么办?” “就算我们还能生产,可那些吃人的商人就降价,打压我们。我们卖出去一个陶壶,竟然比做的成本还低。” “以前陶器行业的行会,可以控制许多事。可现在,代尔夫特连陶工行会都瓦解了,没人花钱参加了,因为什么都保护不了。” “我父亲常说,他年轻的时候,每个月可以赚不少的钱。陶器行会既不准外面的货进入、也不准有更多的人入行,所有的陶匠都共同进退。可到我长大的时候,我们这些陶匠的儿子,要么去陶器工厂做雇工,要么远走他乡。” “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美好,看看现在吧!一切为了利润,一切为了钱。以前的温情没有了,手艺人不再受到尊重,行会一个个瓦解。” “以往的道德和良心,全变成了现在的银币和铜币。以前谁要是敢冒犯行会的利益去开什么陶器厂,降价格,行会定会让这个陶器厂倒闭,从学徒到销路,行会掌管一切。现在呢?” “商人们只知道利益,根本没有贵族的良心,也不知道尊重传统。贵族还要为本地行会着想,商人只想着钱!商人没有道德,瓦解了一切的传统,把良心践踏在脚下……这么下去,荷兰迟早要完蛋。” “只有恢复原来的传统,才能恢复原来的良心。” “只有恢复原来的传统,才能重现过去的荣光。” “商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传统,贵族至少还知道尊重传统。要是奥兰治亲王统治,肯定不会是这样子的。” 第三零三章 下三滥手段 贵族总是和传统之类的东西绑定在一起。不过与其说是传统,不如说是旧时代的挽歌。 和布尔乔亚的理性、利润、人性相比,贵族们也只能谈谈道德、传统、礼乐,这些东西。 对实力渐渐增强的资产者,这些旧时代的人,也只能嘀嘀咕咕,半是挽歌、半是谤语。 行会制度必然是要瓦解的,不瓦解行会制度,怎么可能促进工商业的自由发展? 只是,酒馆里的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行会制度的瓦解,只能用他们的感性去理解世界,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些摄政者和寡头们“求利而不义”造成的。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对行会制度旧时候美好的追忆中、也有更多的人参与到对新时代的咒骂中。 追忆的太多、咒骂的太多,倒是让康不怠和那些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听刘钰说过新旧时代交替的痛苦,但那也只是听说过。 今天算是亲眼目睹了积压的愤怒,才终于理解为什么刘钰或是搞诸如玻璃、造船、高炉冶铁之类的大顺不发达或不存在的工业;或是投入极多的钱投入极为长期的、可能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铁轨、蒸汽车之类的仿佛天庭神物的东西。 明明搞机械纺织业似乎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赚钱,却偏偏一直拖着不做。 现在目睹了荷兰人的不满,倒是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了:大顺要是出现这么多的新时代的“祭品”,会演变出什么样的恐怖景象。 尤其是会先对城市产生冲击,而城市里出点事,可比乡村出事更容易被重视。到时候各地的县令、州牧会怎么处置呢? 他们会和刘钰一样觉得,这是时代进步的象征、向前走的代价? 还是会担心破坏稳定,危害天下安定,从而选择打压新事务呢? 感性的十三经,既没有教给官员人类社会运行的一般规律,也没办法定义新时代曙光之下的好还是坏。 越是旧时代的好官,越可能阻碍新时代的进步。 康不怠等人一直和刘钰走的很近,作为心腹人,他们有自己看待这件事的角度。 不只是和数万里外大顺的官员们不同,也和这里酒馆里的荷兰人不同。 默契地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心想……太难了。 这时候,酒馆里的气氛渐渐狂躁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醉汉,高声吼着:“以前咱们荷兰是多么强大?现在呢?当年被法国佬逼近阿姆斯特丹,不得不决堤以水代兵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现在,我有的是力气,若是法国佬再敢来,我就要和他们干一场。” “可惜,摄政们都是一群胆小鬼,根本不敢打仗!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咱们荷兰能拿出12万军队,现在恐怕两万人都拿不出来吧?” “要我说,就把那些包税人、那些大商人的钱,收一部分。好好和法国人、普鲁士人、甚至还有英国佬,好好干一场!到时候,我肯定会扛起枪上战场的!” 醉汉的吼叫声搏来了阵阵叫好。 “好汉!” “勇士!” “我也是!” 这些无执政官期间出生、长大的人,已经压抑了太久。 自己的日子越发艰难、过去的黄金时代神话仍在、荷兰从当初那个脚踢英法拳打西葡的霸主沦落到如今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国,感情上实在是难以接受。 酒馆里的这些荷兰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贵族或者世袭执政统治的时代,也对许多年前荷兰百姓承受了欧洲最高的税率一事没有切身的体会。 小国非要戴上那顶不配位的霸主之冠,需要极其沉重的代价。 彼得为了让俄国崛起,执政的三十年,让俄国的平均身高降了三厘米。 荷兰为了争霸,在黄金时代承受了全欧洲最高的税率,以及按照人口比例最高的国民战死率,加之分配的严重不公,压的平均身高还不如大顺北方。 但那一切都过去了,无执政时代出生、长大的这些人,并没有那个时代的惨痛记忆,因为那些记忆太具体。 而模糊的强盛、霸主,反倒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容易被记起的特征。 康不怠感受着这种狂躁的气氛,心道狂热,但是否持久呢? 如果真要是法国打到了阿姆斯特丹、大顺夺取了南洋、整个荷兰面临崩溃,你们是否还愿意奋战到底、奉献一切? ………… 回到住处,年轻人连夜将这些东西总结出来,就要休息了。明天他们还要继续去别处看看,第二等级以下的三个等级,他们都要接触一些人,询问一些事,寻找他们的“刨除掉包税制和严重不公外的共同的不满的感受”。 也就是,新时代特有的痛。 这种特有的痛,就可以全部甩给摄政寡头们。 康不怠则来到刘钰的住处,屏退了其余人,将这几天的感受,以及自己的理解,和刘钰谈了谈。 听完之后,刘钰大为赞许。 “仲贤兄的方向没错,总结的妙啊。要找的共同的集体痛处,就是要这种新时代特有的痛,才好方便让人们继续心存幻想。” “等到奥兰治派上台,人们才会明白,哦,原来都一个鸟样。” 康不怠担忧道:“怕就怕……这两条路发现都是一个鸟样,荷兰人选择走第三条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这时候康不怠所说的“未曾设想的道路”,和刘钰知道的不久后法国人要走的那条路,可不是一回事。 虽然乍听起来,刘钰也有些懵,但随后就明白过来康不怠的意思。 这时候,法国的伏尔泰、孟德斯鸠等士林领袖,也都是希望有个开明之主。激进点也不过想着像是英国那般,有大宪约束君权。 伏尔泰的一生之敌、真正搞出了主权在全体人民概念的卢梭,此时还是个知名的音乐评论家,距离走上研究政治的路还有段时间。 这里康不怠的意思,多半是荷兰出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或者更甚一点诸如刘邦朱洪武那样的人物,底层出身,打出一片天,真正将七省合一、集权统一。 这个可能性……只能说微乎其微。 荷兰不是英国,缩在岛上,只要海军不倒,国内不怕干涉。 荷兰也不是法国,真的可以靠巴黎打败全法国、再靠法国打败全欧洲。 既没有这个地理条件,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和纵深,更缺乏法国那么多的、此时最优秀的兵员:自耕农。 就算一时有了,顷刻就会被扑灭。 “仲贤兄多虑了。荷兰虽然衰落了,但日子过得还好。大部分人,哪怕是那些抱怨的利益受损者,日子过得也比黄淮区绝大多数的百姓强太多了。他们诉求的这些东西,比如复辟行会、加强行会的影响力这些,纯粹扯淡。既拉不到工人,也拉不到商人,琢磨着退回行会制?谁能和他们站在一起?” “在天朝,是得小农者或可得天下。在荷兰,是得大商人、摄政寡头者,方可得天下。” “就算奥兰治派上来了,他也不敢做改革,得罪那些人……况且他也没机会。对吧” 康不怠想了想,觉得也是,遂道:“这倒是。他要想改革,得先在军中打出威望来。但公子早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条死路,所有的破事都要在他的任上做,让他威望扫地。所以此事才难做。” “若是提出明确的纲领,这个叫威廉的,定是不敢接。” “可不提出明确的纲领,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换个人会更好,这煽动起来也着实麻烦。” “就算他是蠢货,想来他的身边必有幕僚、部曲、谋士,只恐他们看出来这是个天坑,劝他不要跳……” 既然康不怠已经找到了事情的关键,刘钰信心满满,宽慰道:“仲贤且放心就是。他的幕僚谋士,已经约了我见面,要试探一些事。上面的事,我找途径办。” “下面的事,仲贤既已看透了情况、摸准了方向,便想办法去做。我看这荷兰国的书报不少,何不从这里入手?” 康不怠笑道:“我正有此意。” “哦?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对此,康不怠倒是已有想法,他也注意到了荷兰的卖书卖报的很多,有些东西完全可以靠书、报来传播。 “此事嘛,我还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公子觉得,若是不考科举,看十三经的人多呢?还是看诸如《金瓶》、《如意君传》、《隋炀艳史》的人多?” 问题问完,两人相视,嘿嘿一笑,不言自决。 “所以,我觉得,既是咱们自东土而来,这荷兰人一则好奇东土市井如何;二来自是喜好这些香艳之事,这种事料来是最没有东西方隔阂的。” 刘钰哈哈笑道:“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这种事,肯定都一样,绝无隔阂。” 康不怠亦是大笑。 “是啊,所以我便琢磨着,这里既然多有印刷厂,何不雇一些写这种滥艳野史的本地人,我们来说一些特色的故事。” “咱们先印一些这玩意,低价售卖。偶尔夹杂一些论答政事的。” “若只谈政事,看得人少不说,还有专门琢磨这个的来抨击、反对。” “但若艳谈小说、志怪风情、异域格调等等,里面偶尔夹一些政谈东西,反倒被人追捧认为是经典之作。” “先低价发行、售卖,反正要在这里很久,待看的多了、荷兰人都喜欢传阅的,要依靠这些艳色异域风情之类,以及咱们出钱低价补贴,先成为荷兰发行量最大的报刊。这种东西,肯定比那些正规的东西读的人多。” “然后,这便控制了说话的工具,一直隐忍,伺机待发。” “需要的时候,惊鸿一击。” “说出真正想说的、煽动的话!” “三日之内,想说的话,定可传遍荷兰。” “至于之后荷兰人是否查封,事已办完,就算被封了,使命也已完成,封不封都无所谓了。” 第三零四章 无耻的小报 “你是怎么想到这么损的办法的?” 这办法很损,甚至似乎有些下三滥,但不得不说真的有效。 就像是后世的网络时代,平日靠一些不谈政事的东西养出一大堆的粉丝,必要的时候忽然一击,转载或是直接造谣,迅速传播开。 当然后世有更有效的手段。 不过就此时纸质出版物主导一切的时代来说,那些后世更有效的手段似乎也用不上。 康不怠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神奇的,淡然一笑。 “此不过专诸刺王僚之故智。” “王僚所好者,鱼生;荷兰百姓所喜闻乐见者,俗之又艳,兼有异域风情。” “专诸所用者,鱼藏之剑;吾所用者,以笔为剑。” “这种事,似也与刺客无甚区别,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待时机来临,抽剑一击,白虹贯日,天下震动。或死、或远遁万里。可用一而不可再二再三。” “所以,此事还是需得公子把事情都做好,我估计咱们只有一次说话的机会,还是要万事俱备,只差最后的一点煽动才行。” 将此比作刺客刺杀,刘钰觉得颇为有趣,心想似也有些道理。 确实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再依样画葫芦,荷兰人定会提防。 “嗯,仲贤兄说的对。这事还是仲贤兄多费费心吧。咱们要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少说也要一年,慢慢来,不急。” 康不怠点头称是,又道:“但若只是那些东西,终究有些空洞。公子解释世界的角度奇特,何不在其后置一专栏,每日写一些政论的东西,无需太深,但浅尝辄止,也足以惊艳。” “我问过荷兰人,荷兰是有出版管制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谈国事。” “比如荷兰最受欢迎的几份报纸,如《各地特别新闻》、《莱顿报》等,都是逃亡的法国人办的,上面大谈政事。不过多半都是在骂法国。” “荷兰这边虽然不允许讨论荷兰国内的政事,但却允许大谈外国的政事,尤其是法国的。” “公子大可以指桑骂槐,或如公子看的英国人的那绅士报一样,用《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国做隐喻,当无大碍。” “或者,若如《广笑府》、《拊掌录》之类,说些讽刺时政的笑话,亦也有助于传播。” 刘钰略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到后世经典的编造出来的苏联笑话系列,随口道:“诸如:荷兰人的鼻孔为什么这么大?因为空气没有承包给包税商?这种?” 这种笑话,和所谓的某国的劣根性一样,几乎是万能句式,把一些通用的东西非要安在某国身上。 就像这个笑话,只需要把包税人换成各国特色即可。 若如后世的美国,则说:美国人的鼻孔为什么大?因为空气由上帝制造,而不是企业家制造。便宜。 若苏联,则说:苏联人的鼻孔为什么大?因为空气不由苏联国家经济计划委员会列项生产。不缺。 这种笑话刘钰读过不少,稍微改动一下,不费神也不费脑。 只要想找,总能找出黑点来套的。 况且荷兰的屁股当真是一点都不干净,黑点随便一找就一大堆,就这样的政治笑话模板,随便就能套出个百八十个。 康不怠对着这个冷飕飕的笑话咀嚼了一阵,笑道:“妙极。这样的笑话,既不会煽动的太过,也容易传播。” “如公子常说的,温水煮青蛙,时间一久,传播的广了,待到用时,便有奇效。不过,除此之外,还是要一些稍微正式一点的东西,比如可以用公子习惯的视角,去分析一下他们过去的历史,未必非要说荷兰,历史的规律总是相通的。到时候,定也有一群荷兰人只说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道理其实都差不多,刘钰也算是见识过类似的手段,或者说见的多了。 康不怠没见过,但读过史书,受过正统的传统教育,以史为鉴,也能抓住重点,把这件事理解成刺客的惊鸿一击。 两人略微讨论了一下大概,刘钰在屋子里踱步转了几圈,琢磨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历史上,的确有过成功的案例。按照康不怠所说的那种……下三滥的套路,还有个专有名词,叫黄、色新闻。当然,原本的含义并不是后来的引申义,这种新闻很有特点。 受众非常明确,是社会的中下层。 标题一般是诸如“震惊”、“竟然”、“一怒之下”之类的词汇,内容也更近于故事。 如果报业管制不严格的话,基本上会滑向诸如三版女郎、艳色故事等能立刻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写的东西与其说是新闻,不如叫短篇小说。 历史上《纽约新闻报》就凭借类似的手段,用诸如“震惊!年轻姑娘为何自杀”;“触目惊心!古巴的‘圣女贞德’竟被西班牙壮汉士兵……”这样的标题,愣生生打成了报纸界的老大。 底层相当喜欢这样的标题,也相当喜欢这种煽动性的文章。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逻辑,只需要短暂的、如同吸烟一样的瞬间快感。 看完之后,可能会进入贤者模式,觉得没啥意思,但隔三五天又想看了。 历史上,《纽约新闻报》,就在“缅因号”事件刚刚发生时,就立刻煽动情绪,笃定是西班牙人炸的美国船,挑唆起开战情绪,为美西战争狠狠出了一份力。 如果毫无管制,为了利润,报纸多半就朝这个方向狂奔。 不过这种情况,必须要有其经济基础和物质基础。 物质基础和经济基础,必须是蒸汽机已经发明、机械动力的印刷机极大地降低了报纸的成本、经济发展底层也有追求一点精神生活的能力。 这些条件,此时荷兰都没有。 但是,这些条件,也不过是正常的、自由竞争纯粹市场环境下的要求。 如果不考虑盈利,而是纯粹赔钱赚吆喝的方式,这几个硬性的条件也就不需要考虑了。 现在荷兰的印刷业相当发达,法国的流亡者都在荷兰印报纸,活字印刷机也早已出现,报刊的成本已经降低了许多。 虽然还不是底层能消费起的,但如果大顺这边出钱补贴,那就不一样了。 出钱补贴,补贴到平民也能买得起,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抢占话语权:不只是因为黄、色新闻的套路被历史证明过十分有效;也是因为资本的逐利性使得没人这么干,因为干就是赔钱的,不可能有人竞争。 就像是康不怠说的,这种行为可以对照史书的《刺客列传》。 专诸是为了刺王僚,所以提升自己的做菜水平,至于为了练习做菜耗费的成本,不在考虑之内。 如果专诸是为了开一家鱼生店,为了赚钱,那就不得不考虑成本。 刘钰算了一下,如今荷兰一共七个省,奥兰治派已经成为执政官的,是三个省,这三个省不需要煽动。 还剩下四个省,阿姆斯特丹作为最大的城市,不过20万人口。 农村人口此时就像是一个个单独的土豆,不可能组织起来,消息传递慢不说,真要政变他们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需要影响的城市,也就七八个,加在一起大几十万人口,又不需要每人一份。只要能保证日销五万份,就足以在需要“惊鸿一击”的时候,影响到几乎整个荷兰。 五万份,一张补贴个几个铜子,一天多花个七八十两银子。 往多了说,一天补贴个100两白银,搞一年,也就两万两银子顶天了,不可能搞成日报,隔三差五来一张就够了。 两万两银子,换荷兰政变;换海上马车夫的走私途径、市场和运输能力的遗产,简直大赚。 果然,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吕不韦说奇货可居,搞政变这种事,当真是一本万利。 大体的思路在脑中渐渐成型,刘钰也停止了踱步,拿起放在桌上的鹅毛笔,刷刷地写了一些字,把纷乱的、刚刚凝聚成躯体的思路整理出来。 “仲贤兄,这个办法当真好,可以用。” “我看,就找一些荷兰本地的枪手吧,荷兰人的文化水平也就那样吧,上流文学,法国流行什么,他们就流行什么。但那些如同上不得席面的狗肉,下里巴人,才是最适合在中下层传播的。”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去找那些底层的写这种小说的本地枪手,花钱,雇。给他们一个跟着去东方发财的前程。” “联系印刷厂,在一旬之内出版第一份。定价要低,低到中下层也能买一份回去看看;但也不能太低,不能低到买回去擦腚、卷烟,都比买纸还便宜。” “荷兰不大,正好你就出去逛逛,四处转转,询问一下邮政那边,或是直接雇人买一些车马,专门运送。” “这些,你就多费心吧。毕竟,荷兰没有官方大使去京城,天朝就算再平等外交,也不可能跪下来舔,人家派个公司代表,咱们就派个驻荷大使。这边没有咱们的大使馆,也就没有提前在这打前哨的,都得你去办了。” “我还得应付这群整天只会扯淡的荷兰上层。尽快弄出来吧。” 第三零五章 最后的集权尝试 半月后。 弗里斯兰省省会莱瓦顿市的庄园里,如果成功上位会被称作威廉四世的奥兰治派贵族血脉,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册充满了刺激感官、也有辛辣讽刺的新发行的报刊。 上面既有一些花样翻新的姿势,叫人大呼过瘾;也有一些血脉贲张的、发生在夜晚荷兰的血腥暴力故事;还有一些读起来后,连荷兰人自己都会笑起来的荷兰笑话。 当然,里面也有一些异域风情、东方典雅,最后面还会有一篇正规一些的、视角非常新奇的政论或者史论。以及一些伏尔泰直呼内行的大顺政体的介绍,当然,写的人自己都不信。 卖的很便宜。但也不足以便宜到拿去卷烟、烧火、擦腚的程度。 荷兰本就不大,弗里斯兰省说是一个省,若在大顺,也就是个小一点的县。 首府莱瓦顿,距离阿姆斯特丹,也不过骑马一天的路程。 这种有意思的小报,很快传遍了荷兰,吸引了很多人的兴趣。 除了底层看之外,荷兰的上层人物也会买来看一看,论上层,威廉四世已经基本到顶了。 即便荷兰的商业氛围浓厚,以钱来论,威廉四世也算得上是荷兰的首富了。 他有家族遗产,有东印度公司的一些股票。 此外,他们家族在神罗内还有一些诸侯国,这几年这些亲戚也都死的差不多了,按照继承顺位,威廉四世还拿到了黑森的迪伦堡、莱茵兰的锡根等地的遗产。 或是庄园、或是金银、或是土地、或是世袭领地。外加在荷兰的一些作为贵族的侯爵领,乱七八糟加起来,单单的地产收益,威廉四世也足以称得上巨富了。 或许这就是东西方的一些差异,若在大顺,既能富可敌国、又有炎汉独苗血脉、为政者又多行不义,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自己出钱拉队伍,登上王座了。 纵然荷兰这边的情况特殊,却也足见至今还没有什么大动作的威廉四世,是个怯懦的怂货。 这不是有心无力,而是有力无心,至少不会主动去争取。 仆人们早已经习惯了鸡胸且脊柱畸形的威廉四世,可威廉四世却很清楚,自己这副德行,怕是无法成为凯旋的英雄。 甚至他的妻子为了表达嫁给他的坚定决心时,也曾说过,就算他长得像个猴子,她也非他不嫁。 听起来十分暖心,可背后的故事是安妮公主想当法国王后就必须得皈依天主教,新教国家里且适合的人选,就这么一个。总不能嫁不出去,跟故事里的华筝似的,将来在哥哥的宫廷里当一辈子的长公主吧。 安妮公主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有英国王位的继承权,当初还假装怀孕跑回英国,闹得自己的爹和自己丈夫之间出了许多矛盾——当爹的怎么也是希望自己儿子孙子继承,而不是将来让外孙子继承。 乱七八糟的贵族勾心斗角,纷乱复杂的荷兰内部局面,威廉自己的丑陋外貌和孱弱身体,都让他没有太大的政治野心。 若是有机会,就上。 没机会……那就算了吧。 自己若是凯撒、屋大维,又帅又能打,说不定还能试试。现实……过于残酷。 然而,作为派系的血统领袖,他不想上,那些渴望着从龙之功、劝进之功的手下们,却不可能一样安分。 在欧洲这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地方,威廉身上的血脉,就是天然的领袖标志。 当然,除了那些渴望从龙之功、劝进之功的奥兰治派,也有一些真心希望荷兰重夺霸权、重回巅峰的人物。 比如宫廷仆人此时通知“本廷克伯爵”求见的本廷克伯爵,这是位奥兰治派的铁杆,本廷克家族最早跟着威廉二世发迹,当威廉二世还在代尔夫特当小领主的时候,算是奥兰治家族的“发小”、“小姓”或者是“伴当”。 家族一部分跟着威廉三世去了英国,成为了英国波特兰公爵一脉。另一部分留在了荷兰。 听到本廷克伯爵求见,威廉四世立刻将那本上不得台面的小册子合上。 还未见面,他就已经猜到了本廷克伯爵要说什么。 于是见面后,不等本廷克伯爵说话,威廉四世自己先主动说话了。 “是的,是的,伯爵先生。战争开打了,这是一个机会。但是,荷兰的局面太复杂了,我想我不能够应对。” “你应该记得,当年威廉三世受到人民的爱戴。当海尔德兰省的人民要将主权授予他、让他从执政升格为海尔德兰世袭公爵的时候,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立刻爆发了股灾。” “商人们恐惧世袭君主。当然也恐惧集权。荷兰省占了50%以上的税收比例,他们不会支持我的。” “就算我成为了执政,我能做什么呢?加税?商人们会反对我的;不加税,没有野战军团和军舰,怎么能够取得战争的胜利?” 老生常谈一般的对白,本廷克伯爵也已经听了太多了。 与其说他是奥兰治派,不如说他是集权派。 历史上,在威廉四世被试图复辟行会制、打压工商业资本主义发展的小布尔乔亚们推上执政地位后,本廷克伯爵作为首席顾问,参照了英国,以及伏尔泰臆想出来的中国的制度,试图让荷兰完成集权。 包括建立六部大臣,成立一个以威廉四世为中心的内阁,取代各个城市、各个省的摄政商人,让王前内阁会议,成为荷兰真正的行政权力中心。 甚至与其说是英国式的,不如说是大明式的。 因为荷兰本来就不大,世袭执政完全可以“皇帝、丞相”一肩挑。 历史上本廷克伯爵的建议,就是成立内阁,让内阁成员,不是当六部大臣,而是当威廉四世的秘书。 由内阁大臣,也就是宫廷秘书们,处理一些细节性、流程性的东西,威廉四世盖章执行就行。 而威廉四世,则应该承担起重要的政务,比如军事、财政这些东西,靠强有力的手段、靠大明那种封建帝制巅峰的内阁制度,以雷霆万钧之势,完成荷兰的真正集权。 然而历史上,本廷克伯爵失败了,因为威廉四世没这个能力,也根本做不到。 到威廉四世死了,他老婆安妮长公主做了摄政,本廷克伯爵最后一次尝试,写了一封长长的报告。 但结果就是……本廷克伯爵心灰意冷,留了句荷兰要完的话,从此隐居。 现在的本廷克伯爵还是充满希望的,认为荷兰还有最后的机会,抓住时代的尾巴,重回黄金时代。只要能够完成集权,就还有继续成为强国的潜力。 虽然威廉四世的话,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当初就因为海尔德兰省要把主权授予威廉三世,让威廉三世当世袭公爵,而不是执政官,就导致了阿姆斯特丹的一次股灾。商人们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任何想让荷兰集权的人,必须要和商人为敌。而商业,又是荷兰的基础——这就像是在天朝当皇帝,却必须与地主阶级为敌一样,什么下场,死在九宫山的李自成算是相当完美的诠释了。 但即便知道千难万阻,此时尚且年轻、还没到办不成事就心灰意冷年纪的本廷克伯爵,还是谆谆劝导起了威廉四世。 目光扫过了威廉四世合上的那本小册子,低俗小册子最后的几页,是照着伏尔泰那般吹嘘的方式,介绍了一下大顺的政治制度,写这些话的人自己都不信。 “殿下,您眼前的这本小报,您不能只看了前面,没有看后面吧?前面的东西,是低俗且恶堕的,带着一股市井的臭味。而后面的东西,才是这份小报真正的精华,那是东方帝国的枢密院大臣书写的,我们可以看到那个遥远而庞大的帝国是怎样运作的。” “荷兰很小。而那个东方的帝国有几十个、上百个荷兰大,却依旧可以集权。为什么荷兰就不可以呢?” 威廉四世的脸微微有些红,他确实只是看了看前面的内容,后面的内容有些无趣。 据说街上的人,争相传阅前面的内容。 而后面的那些枯燥的政论和政治制度介绍,一般会用来卷烟。只有少数的第二等级以上的人,才会看看后面那些无趣的内容。 本廷克伯爵也不知道威廉四世看没看,只是他说的这些话,本身就毫无逻辑。 鸟有两条腿,能飞。人也有两条腿,所以也能飞? 他自己也知道逻辑并不是太能说服,解释道:“这一次关于奥地利王位继承的战争,对于殿下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现在摄政们、议会派希望骑墙,寄希望于英国的调停,也希望告诉法国人支持奥地利纯属无奈。这对于我们,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北部省份的人,不用担心法国人。可是南部省份的人,恐惧如果联省议会毫无作为,法国人会冲到城下。” “为了荷兰,您应该振作起来,随时等待机会。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即便您没有主动去谋求执政官的位子,也必须要做好准备:一旦执政官的重任落在了您的肩上,您必须要能承担起这份责任。” 威廉四世虽然身体有些残疾,虽然怯懦,却也没有到好坏不分的份上。 本廷克伯爵说的句句在理,他也只好点头称是,然而心里想的却是恐怕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吧? 然而本廷克伯爵却认为,机会,就在眼前。 “殿下,您可能还不知道,中华帝国的侯爵出访欧洲,第一站就是阿姆斯特丹,他是为了什么。” “事实上,他想要平等的外交、关税协定。如果这个无法做到的话,他要求荷兰以朝贡国的地位,对待中华帝国,接受中华帝国皇帝恩赐的贸易,他们称之为——朝贡。或者,勘合贸易。” “无论如何,平等的外交和关税协定,是不可能接受的。而那位中国的侯爵,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要求联省议会尽快给出答复。” “如果……如果联省议会答允了朝贡的勘合贸易,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殿下,是否准备好了呢?” 第三零六章 天选之子 听到机会似乎近在咫尺,威廉四世表现出的并不是兴奋,而是惊慌。 手足无措,嘴里的单词也开始断断续续颤抖起来。 “你……你……你是说?” 本廷克伯爵根本不知道威廉四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假装听懂了弦外之音般点了点头。 “殿下,民众已经压抑了太久,他们既怀念过去的强大,也希望内部的变革。如果内部不能变革,那么就永远无法强大;可如果想要变革,就必须先假装要对外强大,然后拿到足够的威望。” “人们永远记得,当年是奥兰治家族带领荷兰人打败了外敌,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 “每当人们陷入失落的时候,就会怀念起奥兰治家族。” 荷兰此时发生的故事,历史上许多年后,也有类似的情景,发生在法国。拿破仑的侄儿,披着叔叔的皮、举着叔叔的骨,靠着人民对拿破仑的怀念,登上了帝位。 失落、衰败、不满,每当这种时候,多数人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寻找过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救星,然后将这种情感转移到能够披着尸骨和旧皮的人身上。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威廉四世看着英俊的本廷克伯爵,心想如果我像你一样高大、英俊、脊椎不畸形、没有鸡胸,不至于骑个马走几步就要咳嗽到把肺咳出来的地步,人们当然会把我当成先祖们的影子。 可是…… 他悄悄扭头,看了看一旁镜子里自己丑陋的身形,内心黯然。民众需要的,是披着幻想出来的救世神明之皮的天选之子,丑到被老婆说长得像非洲狒狒,距离民众幻想出的天选之子似乎有些遥远。 况且,就算成为了执政,前几代奥兰治亲王已经证明了一件事,集权只能走向和所有大商人、寡头、各个市铁打的老爷们敌对的结果。前几代奥兰治亲王哪一个不比自己强?可是做成了吗? “本廷克伯爵,就算我成为了执政,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做呢?” “就拿看起来似乎最简单的对华贸易问题来说,东印度公司和中国的贸易事项,我又该怎么解决呢?您当然知道,无论如何不可能答应中国这边的请求,放开关税、定下贸易协定。难道,就像您说的那样,为了荣耀、国体,不能成为朝贡国,于是放弃和中国的贸易?” “东印度公司为了能和中国直接贸易,等了整整一百年,才终于等到了机会。” “去年爆发的对日战争,以及这一次中国的使节团乘船来到阿姆斯特丹,都在宣告一件事:他们的海军,有足够的能力遏制走私。” “难道,您希望我成为执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引起东印度公司全体股东和董事会的反感吗?” 威廉四世并不认为成为朝贡国地位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叫朝贡国。 他以为的朝贡国……只是如同当年英荷战争结束后,被克伦威尔逼着签的条约中的一条:荷兰船见到了英国军舰,必须致敬。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他以为的这样。 若是他生活在东亚,或者他去过朝鲜、琉球,才能真正明白朝贡国的含义。 这可不是单纯的见到军舰要致敬这么简单。 其实本廷克伯爵也不是很懂,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是存在的。 也其实两人都不认为他们理解的朝贡国地位有什么不妥,总比放弃熬了百年熬出来的开启对华贸易要强。 但是,这件事本身却可以煽动起来,成为挑动民众情绪的导火索。 摄政寡头们有钱,但是没有多少能动用的兵力。弗里斯兰省在阿姆斯特丹以北,不用担心法国人的军队冲过来,就算冲过来,也要先碾过南部几省。 摄政寡头们裁军裁的连个野战军团都没有了,剩余不多的兵力,都堆在南部靠近法国以及奥属尼德兰的城堡里,只能依托堡垒防御。 所以,只要机会来临,煽动起来民众的情绪,只需要招募一支队伍,就可以顺利地朝阿姆斯特丹进军。 大不了……把宫廷建在海牙。这样既可以控制荷兰省,又避免身处商人势力最强大、盘根错节的阿姆斯特丹。 朝贡国地位,只是一个搞事的借口而已。 “殿下,事实上,我们不需要取消事实上的朝贡国地位,也可以继续保持勘合贸易。因为机会来临的时候,中国的特使已经离开、条约已经签订。就算他们知道消息,想要换约,也得三五年后了,毕竟交通不便。” “一旦殿下成为了执政,我们可以责令东印度公司去处置这件事。而东印度公司,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民众不需要事实,只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 “而且,当您成为执政,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您。那就是扩充军队、配合英国的军队,打一场漂亮的战役,获得足够的威望。” “您需要的,是一场‘高卢战争’,以及一句‘我来、我见、我征服’的豪言。荷兰想要复兴,需要一位凯撒,走和凯撒一样的道路。依靠军事胜利,达成足够的威望,从而推动内部的变革,让荷兰七省合一。” “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民众会对您无限宽容。确信你不是不做变革,只是因为事情有轻重缓解,要先外后内、先战后政。而战争的过程,本身也是您积累威望的过程。” 说的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可是,这毕竟不是后世搭上苏美英的战车去打德日,而是连奥地利去打普鲁士和法国。 威廉四世只是怯懦和畸形,但并不是太傻,他听完本廷克规划的路线后,缓缓问道:“如果……失败了呢?” 本廷克心里暗自叹息,心想想要干大事,可以去考虑失败,那是为了预防失败,却不应该去考虑失败了的结果。 “殿下,任何事都有代价。而对法战争的胜利,是让荷兰复兴的第一步。只能寄希望于战场上的胜利。没有胜利,您就没有威望;没有威望,您就不能变革;不能变革,荷兰就会像是埋进土里的棺材一样,腐朽、糜烂,最终化作泥土。” “在这种弊病太多的地方变革,高威望的军事领袖,才有可能完成。” “如果战争最终失败,您的命运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荷兰都要彻底沦三流国家,再也没有了希望。考虑后果,毫无意义。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胜利。” 作为一个真正替荷兰着想的人,本廷克伯爵当然清楚后面的路有多难。 只是,只说了这么一点困难,威廉四世已经犹犹豫豫了,后面更多的困难,他也不能继续说了。 想要荷兰复兴,需要的条件很多,本廷克说出来的对法战争,只是第一步。 后面还需要整场战争打成焦灼的平局,双方无力再战,休养生息,等待机会下次再来。 还需要集权之后,威廉四世不要当个耙耳朵,如果将来生了男孩,一定要找荷兰贵族作为宫廷教师,而不能让安妮公主找英国的宫廷教师。 因为本廷克伯爵、以及大部分奥兰治派,对这位英国长公主的观感都不好。这位长公主眼高于顶,认为英国比荷兰高级,对荷兰的种种不屑一顾,如果将来的继承人在其影响之下过度亲英,荷兰也不可能复兴——荷兰,不能傻乎乎地当英国在欧洲大陆的桥头堡。 本廷克伯爵希望的局面,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各方打成平局,无力再战。然后迅速扭转外交态势,中立、趁着休战期完成内部变革、统合力量完成真正的七省统一、随后联法、反英,打破《航海条例》、打破英国在商业和工业上对荷兰的压制。 一整套计划里,每一步都困难重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扭转局面复兴成功。各种意外,都可能让计划毁于一旦。 最简单的意外,比如威廉四世早亡、导致安妮公主上位,英国长公主会反英亲法吗? 但没有办法。 人口、纵深、地理、位置,这些先决条件,决定了荷兰想要戴上那顶霸主之冠,要比那些大国付出更多、也需要更多的上帝的眷顾。 国之盛衰,按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国际形势全都往自己有利的方向上变化。 可这就像是那句“远交近攻”一样,是对大国说的,不是放之大小而皆准的。大国可以自己改变国际局势,而小国只能在国际局势的迷局中,找准方向,顺势而为。 荷兰想要复兴,需要所有的条件都达成,而且每一步都不能出意外。 只是,威廉四世觉得第一步就太难了。 他听懂了第一步的关键,是要借着“朝贡国”一事,煽动民众的大国情怀和国体尊严热情,让摄政派背这个大锅。 但自己上位,其实也不解决这个问题,而是默许东印度公司继续这么办,只要让民众渐渐淡忘此事即可。 至于后面的事,就要寄全部希望于战场上的胜利。没有胜利带来的威望,他这个执政官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亲爱的伯爵,您的意思是说我不要对民众有任何的承诺?” 本廷克伯爵对这句话表示赞同,恭敬无比地回答道:“是的,殿下。您一定要记住,不能够给民众任何的、具体的、实质性的承诺。” “只要不承诺,就不需要负责。而民众想要的东西,摄政派一定不能承诺。在内政上,您上位之后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但至少不会比摄政派更差。那么,摄政派又怎么可能再把您赶下来呢?” “日后若是战争胜利,可以做,但绝对不能提前说。” “我会去和中华帝国的侯爵进行一些接洽,询问一下他的访问行程。在他们起航离开的时候,就是我们准备向阿姆斯特丹进军的时候。” “这位侯爵大人,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摄政派不管是接受勘合贸易、还是接受关税协定,我们都有理由,煽动起足够的情绪。” “对中国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选项。但对您、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意义却是一样的——一场摄政派的执政危机。他们无论选什么,都是危机。” 第三零七章 十八路诸侯准坏事 如果是民众被煽动起来,请威廉四世任终身执政,这时候朝阿姆斯特丹进军,那就有了很多缓冲时间。 民众有很多的不满。 可是一想,法国和普鲁士在侧,大敌当前,对于内部变革虽然依旧渴望,但却可以再多给威廉四世一些时间,觉得先打完仗再说。事有轻重缓急嘛。 刘钰的到访,咄咄逼人的外交态度,明确要求表态的气势,都让摄政派陷入了一个死局。 两个选择,都是死局。 一切,都源于现在执政的不是奥兰治派。如果是奥兰治派现在执政,这死局就成了针对他们的。 刘钰不是奥兰治派的朋友,但似乎却像是上帝指引着来帮助奥兰治派的一般,冥冥中竟似有一股……神力,在本廷克伯爵看来,迷信地仿佛这是宣告荷兰复兴的预兆。 威廉四世明白本廷克伯爵是在等他表态,只要同意,那么整个在弗里斯兰“宫廷”里、在各个城市里、在一些关键位置上的奥兰治派们,就要准备行动了。 一切,都将围绕着中国人的外交所带来的摄政派的统治危机上。 沉默了一阵、犹豫了一阵,威廉四世终于点头同意。 “好吧,如果民众要求我成为执政,我会选择向阿姆斯特丹进军的。但是,不能够以内战的形式。”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本廷克伯爵向着威廉四世行礼后,暂且告退,联络人员。 ………… 此时的阿姆斯特丹,刘钰刚和尼德兰七省共和国联盟的大议长安东尼扯完蛋,正在假装发火。 “大议长阁下,我们已经谈了三天了,连基本的共识都没有达成。” “你们告诉我,东印度公司的事,让我和公司谈;东印度公司的股东找上门,说这涉及到议会的允许和法令。” “你们把问题当成球,踢来踢去。连最基本的共识都没有达成。” “我实在已经耗尽了耐心,如果下一次还是这种踢球的回复,我建议会谈时间,从一天一次,延长到一周一次。如果下一次还不行,那就延长到半个月一次。” “但这么拖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两个选择,你们总得选一个,早晚的事。拖下去,有什么用呢?” 大议长安东尼心里也苦。 心想无论签哪一个,我都是卖国贼。 可我要是不签,一旦引发了严重的后果,倒不是卖国贼了,可却成了判断失误的蹩脚的政治家。 差毬不多。 “侯爵大人,荷兰与贵国的国情不同。联省议会开会需要时间,我希望您能够谅解,也需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或者,你先前往法国、英国、俄国,或者普鲁士,奥地利。即便您将会议间隔增加至一个月,恐怕我们也无法得出一致的意见。” “当然,如果您不前往其余的国家,我们也热烈欢迎您在阿姆斯特丹休憩。” 安东尼心想,还是继续拖延下去吧。 如果他猜测的对,那么刘钰应该不会前往他国,一定会在关税问题和中欧自由贸易问题上于荷兰打开突破口。 不只是对刘钰要拖,荷兰的议会开了几天的会,于此时的内焦外困,只有“拖”这个字,才能获得一致通过。 对中国这边要拖。 对奥利地、法国、英国这边,也要拖。 拖下去,才有可能出现对荷兰最有利的结果。 奥兰治派的威廉四世是英王的女婿,可这些摄政寡头们却不是英王的女婿,相反各个城市的寡头们对《航海条例》和英荷关税协定,都颇多不满。 虽然也知道法国不是什么好鸟,真要是法国占了低地地区、法荷接壤,荷兰就要面临法国陆军贴脸的巨大压力——这个时代,谁不怕法国的陆军呢? 但怕归怕,也不可能一股脑地、完全站在英国人的角度上去做事。 尽可能还是追求一个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局面。 奥地利那边传来消息,特蕾莎女王已经前往匈牙利,希望匈牙利的贵族们能够帮帮她。 虽然她爷爷对匈牙利的贵族下手足够狠,她大爷下手也不轻,取缔了匈牙利贵族的许多权力不说,镇压了绵延的匈牙利独立运动,还派了总督副王去监督匈牙利。 特蕾莎虽然加冕为了匈牙利女王,但是匈牙利的本地贵族是否支持,还是个未知数呢。如果匈牙利不支持,荷兰绝对不可能傻乎乎地立刻表态坚定支持特蕾莎女王。 欧根亲王一死,奥地利军队啥样?前两年联合俄国打土耳其,能被土耳其暴打,就这,匈牙利贵族要是再不支持,干巴巴的一个奥地利王,能干什么? 论名分,现在法国支持的巴伐利亚选帝侯的名分也不差啊。 巴伐利亚选帝侯的老婆,可是特蕾莎公主的亲堂妹,两个人同一个爷爷,都当过神罗皇帝;特蕾莎女王的大爷、也就是巴伐利亚选帝侯的岳父,也当过奥利地王、波西米亚王、匈牙利王、神罗皇帝。你特蕾莎能继承,我老婆凭啥不能继承? 不过,好在特蕾莎的爷爷、大爷“欺负”匈牙利人太狠,若是特蕾莎能知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前人严苛后人宽松的道理,松一松爷爷挂在匈牙利脖子上的套索,说不定匈牙利贵族们也能支持。 而且,反奥同盟打的太顺了,危机近在咫尺。 这种“十八路诸侯”的故事,放在大顺这边,只要一出现这个词,就多半知道肯定是正事没办完呢,内部就可能先起乱子了。 放到欧洲,也是一个样。 腓特烈二世是想要西里西亚,可法国支持巴伐利亚,真让法国把爪子伸到巴伐利亚和波西米亚去,普鲁士岂不是也要面临法国的巨大威胁? 为了个西里西亚,打赢了奥利地,然后换一个更强的法国在身边? 荷兰人这些年又是裁军、又是废弃军舰的,靠的就是长袖善舞的外交。现在奥利地这边传来的消息,无疑又让荷兰人看到了希望…… 说不定,很快,腓特烈二世就能和特蕾莎女王达成和解,在英国的斡旋下,交出西里西亚,然后普鲁士跳反,大家一起愉快地打法国。 反正法国那么强,一时间也打不死,打到最后两边筋疲力尽,均衡局面再度出现,荷兰不就又能安逸一段时间了吗? 到时候,法国虚了,大顺这边无中生有用来与英国谈判的筹码,也就没了。 到时候,荷兰就可以和英国达成私下的协议,坚决反对与中国之间的平等贸易和关税协定。 只要英荷在贸易问题上联合一致,大顺在欧洲就一点缺口都找不出来。到时候还谈什么平等贸易?还不是只能灰溜溜地维持原状? 大顺能指望谁?指望东印度公司都能破产的法国人,帮着大顺做生意? 瑞典人的那点买卖,不足为惧,只要英荷合力掐死对华贸易问题,瑞典人做不大的。 所以,拖下去,看似是什么都没做,但实际上却似乎是最优解。 唯独就是这个最优解,也和本廷克伯爵设想的荷兰复兴之路一样,是要一切都按照这个套路演下去,包括十八路诸侯先内讧、法国被盟友背叛等等。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安东尼为了荷兰,想要拖延。 却不知道刘钰其实也想拖,也不想这么早就把事定下来。 刘钰对欧洲局势的看法,尤其是荷兰的未来,可不像荷兰人这么乐观。 普鲁士想要强大,必须要拿到西里西亚,为了拿到西里西亚,就得背信弃义、随时跳反,甚至坐山观虎斗。但总之,不可能在奥利地联合一起去打法国。 法国现在国力正盛,只要普鲁士不下场、俄国和瑞典正在开战、英国和西班牙打的正欢,法国收拾个奥利地和荷兰还不是易如反掌? 俄国打完瑞典,得修养一阵;政变之后,还得修养一阵,俄国不下场,法国就还能继续打下去。 对刘钰而言,他有的是时间,要的就是确保一下荷兰兴冲冲地想捡便宜、对法宣战。还有为这边发行的“黄、色小报”积累话语权,争取时间。 他还怕荷兰捡不到这个“大便宜”呢。 因为他根本就没琢磨着要和英国人谈判。和英国人有什么好谈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主动贴过来要和大顺合作、垄断欧洲的大顺特产贸易,他也不会同意的。 再说他也压根不相信欧洲各国能放开关税,和大顺平等贸易。所以只能选择把势力找机会深入欧洲。 这不是后世臆想出的世界,只要从明就断断续续闭关的中国主动贸易了,欧洲各国就载歌载舞、热烈欢迎。只要你主动贸易,人家就甘心当你的市场。 这是现实的世界,中国主动贸易了,欧洲各国担心自己的手工业被摧毁、金银外流加倍,严加防范坚决反对。 不要对欧洲存有幻想。 如今见荷兰人主动提起要拖延,刘钰心道你们就拖吧,主动权在我手里,我想什么时候逼你们表态,就能什么时候逼你们表态。老子还有张“最后通牒、否则禁运”的牌没打呢,真当老子是善财童子呢? 心里高兴,嘴上却是满口不满的语气,用汉语骂了几声。 大议长安东尼听不懂国骂,但从刘钰的语气、以及舒畅地发音来猜测,也能知道这肯定是些污言秽语。他也不在意这些污言秽语,心想能拖下去就是好事啊,你若逼我现在表态,我只能选择勘合贸易了。 不等翻译将这些脏话翻译出来,安东尼主动说了些送别的话,刘钰也怒冲冲地离开了谈判场地。 等刘钰一回到住处,身边都是自己人时,立刻喜形于色,念白道:“这回就不走啦,在沙家浜扎下去!准备买个房子,或者租个庄园,日后走了也能作为联络处,说不定哪天就升格为大使馆了。” 一旁的康不怠一怔,心道这不是阿姆斯特丹吗?怎么叫甚么“沙加浜”? 好在刘钰平日里偶尔也会蹦出一些奇言怪语,总要穿凿附会的解释一番,说的看似合理。 十余年相处下来,如今也不用刘钰主动解释,康不怠自己就能脑补出一番穿凿附会的东西。 微微发怔之后,随即脑补出了涵义,暗暗点头道:“这翻译,果然妙极。” “阿姆斯特丹,是为音译。以荷兰语之本意,就是满是水的沼泽上的陆地。” “《大雅·凫鷖》言:凫鷖在沙,公尸来宴来宁。沙者,邻水之土也。” “浜者,断港绝潢者,谓之浜,言皆沼泽,水势茫茫尔。” “加者,以人力而施。” “若以意译,沙加浜,沙加于浜,谓之沼泽之上人工堆砌起的土地,既言其名字原意,又说明了荷兰国善于围水造田,尤其风车众多,用来圩田提水,方有低地成田、沼泽成城之壮业,倒正合适……” “尤其这个加字,更是点睛之词。正合公子常言之‘人定胜天’之念,人力所为,沧海桑田,可变模样,昨日断港绝潢、今日兴盛繁荣。人之力,加土于泽,让那河泽变了模样,岂非胜天?妙哉!妙哉!” 第三零八章 抢人才 听刘钰忽悠的太多,已经学会主动脑补的康不怠,纵然和刘钰相处日久,可事实上也是有文化隔阂的,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沙家浜这段念白的原意。 见刘钰要在此常驻,知道刘钰也是准备拖下去,拖到欧洲战局发生变化。 在对法国的信心上,他倒是和刘钰基本一致。 交往了十余年,听了不少欧洲的事。今日真的来到了阿姆斯特丹,真切体验到了荷兰国的分权、如同放屁不响的周天子般的荷兰大议长,再想想从路易十四开始加强集权的法国,这要是对法国没有信心,反倒见鬼了。 “公子要在此常驻,观欧洲局势。可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荷兰的摄政派主动向法国宣战了呢?” 刘钰笑道:“宣了更好。不宣,是懦弱;宣了,是废物。区别不大。法国不是东虏,荷兰也不是大明,你能想象东虏没有了野战兵团,靠在沈阳、赫图阿拉修堡垒,对抗洪武永乐之大明吗?打的赢就见鬼了。” “怯懦,民众不满。废物,民众就满意了?废物,就比怯懦强?” “我留给奥兰治派的,是毁灭荷兰民众的最后一点热情。对法宣战,那不是奥兰治派的任务。谁宣都一样。” “我留此地,一则是拖,拖以待变。二则,也是顺便把另一件事办了。来之前我不就说了吗?要寻几位人才,为天朝的数学打好基础。正好在荷兰逗留一段时间,此地地处中部,南来北往交通方便,而且又暂时无什么战火,正好请君入瓮。” 逗留的这段时间,除了要与荷兰人继续扯淡外,刘钰也要抓紧这个机会把那件事办了。 物理化学之类的东西,可以另起炉灶,反正此时全世界都一个鸟样,初中生的化学水平拿到现在,就是绝对的强者。 但是数学这种科学的工具,差距实在有点大。大顺数学的最高水平,应该就是那几个有法兰西科学院通信院士头衔的宫廷传教士,但水平和欧洲此时的最高水平也差了约莫百年。 而且刘钰深知航海钟有多难做,大顺为数不多的短板就是精密加工,英国的出口管制太严,根本搞不到航海钟。 在经度大战上,刘钰也只好站在理科派,而不是工科派这一边了。 现在正是个绝佳的时机,尤其是俄罗斯科学院的那一票人才,若能抢走,简直起飞。 而且,抢起来也相当容易。 后世抢苏联人才,靠的是苏联解体后的混乱。 现在抢俄罗斯科学院的人才,几乎就是故事重演。 德国党的领袖人物安娜女皇崩了,为了防止德国党被清算,传位给了当时才一个月零十天的小娃娃,蛰伏的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整个政局乱成一团,特别乱。 这时候俄罗斯科学院的外籍院士们,也都住不下去了,纷纷考虑跑路,将来谁上台还不一定呢,万一来一场对外国势力的大清洗呢? 院士们又不都是独善其身不闻窗外事的,像是哥德巴赫这样的,就是外交部秘书长,在政治上也都是有派系的。 为了今天这个局,刘钰也算是等了很久了。早在齐国公出访欧洲的时候,他就已经和欧拉等人开始了通信,每一次都在塑造一种“大顺的科学很发达”的假象,吸引这些人。 铺垫了很久,很久。 刘钰的数学水平什么样,自己心里倒是有些批数的。但是,数学不够,物理化学来凑,这时候的科学界还处在萌芽阶段,很多科学院的院士都是全才。 如同俄国科学院的第一位本土籍院士罗蒙诺索夫,作为科学家被人牢记,发现了质量守恒定律。但实际上他的头衔按照轻重排列,应该是诗人、俄语标准化创始人、莫斯科大学创建者、俄国古典主义文学新文化运动奠基人、教育家,最后才是化学家。 俄国科学院此时的一大票外籍院士——当然,俄国科学院现在还没有俄籍院士——也基本都是全才。 刘钰在给他们的信件交流中,为大顺科学界树立的形象是“有一套完整的物理、化学等自然哲学,但是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上有所欠缺”。 故而希望双方能够进行一些互补,从而推动无国界的科学的发展,为全人类谋福祉,并且在京城科学院工作是这样有利于全人类的事业的最优答案。 这套说辞,基本上是延续了莱布尼茨的科学院思想,加了个为全人类谋福祉的大帽子。 而且在莱布尼茨构想的“无国界的科学家的理性共和国”的设想中,五大科学院之一的中华京城科学院也算是此时为数不多的“莱布尼茨科学院派的血统”。 血统之外,科学院制度构想上,大顺这边也是标准的以俄为师:三层体系,最高层的外籍院士研究问题、中层的本土研究生做外籍院士助手、下层的科学院生员毕业后做大学预科教师。 制度上的相似性,也可以让这些俄国的外籍院士无缝融入到大顺的科学院工作中。大顺的官方外语不是俄语,但学实学最优秀的那些人,也基本都学拉丁语,交流也没有问题。力争二十年内,培养出一个本土的数学系院士,就算是打下基础了。 能搞蒸汽机的,数学未必好,包括搞出来航海钟的,更是连大学都没上过。但若还想继续往后走,数学这个短板是必须要补齐的。 从当年缔结中俄界约开始的准备,拐骗院士的事,刘钰的信心倒是很足的。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趁着荷兰人在这拖延、欧洲大乱的机会,在阿姆斯特丹暂时没被战火烧到的情况下,在这里召开个科学研讨会。 做几个化学或者物理的实验,看看除了能拐走俄国科学院的数学家,还能拐走别人不。 要想拐骗,除了众人所喜欢的探求世界的真理的讨论之外,还要做足一些现实的态度。科学家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科学家,他们不是机器,也得衣食住行,也渴望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以及感受到权力对他们事业的尊重。 虽然不是简单的“钱”的问题,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钱要花,但怎么才能花的漂亮,顺便引动一波中国热,这就还得请康不怠帮忙。 将拐骗科学家的事和康不怠一说,刘钰便道:“仲贤兄,若以科学论,这些人都算是一方诸侯了。古人云:诸侯使大夫问于诸侯曰聘。” “这种高规格的邀请、互访,都是有一套专门的礼仪的。礼仪这东西,就是做给外人看的。仲贤兄还是帮着张罗一下。” “不敢说约车百乘吧,最起码正规一点的仪式感还是要做出样子的。” “仪式感,形式要大于实质。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明白不?” 康不怠轻轻一笑,心道咱俩也认识十多年了,这点事有什么不明白的? 《礼记》之聘,开篇第一句就开宗明要,点明了主旨。 【聘礼,上公七介,侯伯五介,子男三介,所以明贵贱也。】 礼,是为了明贵贱的。这是实质。 去掉实质,流于形式,那么礼就成为了一种文化特色的礼仪。 大约就像是服装,形制、样式、颜色,是为了“明贵贱”。只有去掉“明贵贱”的实质,才能复归好不好看的实质。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朝廷也是准备了一些懂礼法的人。明明他们更专业,但刘钰不用他们,非要找康不怠来办这事,康不怠很清楚其中的缘由。 既要展示出有别于欧洲的礼仪形式,又要去掉礼法“明贵贱”的主旨,那些搞礼法的人不可能抓住重点的。 也幸好刘钰有个侯爵的爵位,这种礼法的东西,只要他别弄出来逾制、僭越的事,问题不大。他也算是个“诸侯”,有资格使使聘于他人。 康不怠也知道刘钰的办事风格,既是让他去办,那就是一切放手不管,到时候来这里领钱就是。 荷兰这边的马车不少,算一算,就按照“侯伯五介”的级别去搞,全都一视同仁,做的漂漂亮亮的便是了。 “行,那我就去安排。这来来回回,少说也得大半年时间。各处的科学院、大学等,倒也扎堆,容易寻找。去彼得堡,若走海也不甚远。荷兰这里车马也很容易租到、买到。” “礼法一物,若不为明贵贱,只要有钱,江南大商人有的是盖的起七间正堂的。公子既是只要形而不要质,只要有钱,此事太简单了。” ………… 正式的、仪式感很强的车驾尚未抵达的时候,几封信已经先抵达了圣彼得堡。欧拉作为刘钰最想要拐骗走的对象,在他确定此事之后,就已经派人乘船先去送信去了。 只不过抵达彼得堡的那艘船上,送信的对象,也不只是欧拉这样的俄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还有一些送往法国大使馆的。 接到信的欧拉并不知道那封送往法国大使馆的信,即将给俄国带来一场政变,俄国的局势会更加混乱。 但现在,已经够乱的了。欧拉已经准备辞去俄国科学院的职务,离开政治混乱的俄国,寻找一片单纯的能够容得下数学研究的净土。 他的手中,有两封挂着橄榄枝的信。 一封,是刚刚收到的、来自遥远东方帝国的使节的。 另一封,是不久前收到的、来自不远的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 第三零九章 两封信(上) 对腓特烈二世,欧拉曾经是有一些好感的。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是莱布尼茨科学院派的继承人,而柏林科学院正是莱布尼茨的心血。 对于腓特烈二世,欧拉其实并不是很熟悉。 但去年,腓特烈一世刚死,做儿子的腓特烈二世就写了一篇震惊欧洲上流社会的雄文,欧拉在彼得堡也读过。 书的名字,配上历史上腓特烈二世的作为,很有趣。 《反马基雅维利》。 开篇前言,就在诉说对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的不屑。 【马基雅维利腐化了政治,并致力于摧毁对人有益的戒律。我将保卫人类去对抗这个想毁灭人类的怪物;我敢于质疑理性和正义,反对诡辩和犯罪;我一章一章地大胆思考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以便研制解药使毒药失效。】 【我一直认为《君主论》是世界上流传的最危险的作品之一;它是一本很自然就落入君主们手中的书,并让人喜欢书里的那些政治方针……但我认为,君主,他们必须伸张正义,为自己的臣民树立榜样;并且必须以他们的善良、宽容和仁慈成为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只是看这篇前言,或者翻看一下这本书后面的内容,更是惊叹。 这位后世以背信弃义、绝对专制、“高超”外交和“良好”的国际信誉以致欧洲皆敌而闻名的腓特烈二世,在书中痛斥治国中欺骗和背信弃义的行为,谴责不义之战和用暴力消灭敌人。 或许,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在上台之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反对马基雅维利。 也可能,只是在发泄对父亲的怨恨,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君主论》的忠实拥护者,而父亲死了,需要盖棺定论的时候,恨极了父亲的儿子总不好直接说父亲的不是,那就出本书,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 他的这位父亲,严苛,凶狠,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合就殴打他和姐姐。腓特烈二世的发小曾经和他试图一起逃亡英国,脱离父亲的魔掌,但老腓特烈处死了小腓特烈的发小,并让小腓特烈参观行刑。 但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欧拉在看过这本书后,对这位普鲁士的君王产生了极大的好感,认为这会是一个开明的、道德的、有志于为全人类谋福祉的欧洲国王。 一个,真正的,哲人王。 而不会是像一些国王一样,将科学、艺术、哲学,作为虚荣的体验、彰显自己上流品味的一种奢侈品。 至少,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爆发之前,欧拉是这么想的。 但就在不久前,这位在书中痛批《君主论》、怒斥治国中欺骗和背信弃义的行为、谴责不义之战和用暴力消灭敌人的开明君主,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背弃了当初的承诺,与奥地利开战,而且还是不宣而战。 一年前还在怒斥治国中欺骗和背信弃义的行为、还在谴责不义之战和用暴力消灭敌人,等到真正成为君主之后,立刻大呼“真香”。 就像是腓特烈二世在很久后三家瓜分波兰时,对他那“柔弱善良”的表妹特蕾莎女王的描述:看到波兰被瓜分,基督之矛毁灭了。她哭了,但她还是拿了。 她哭了,但她还是拿了。 这,就是君主。 用在腓特烈二世身上,也差不多。 他反对暴力和不义之战,但他还是为了西里西亚背信弃义不宣而战,连续撕毁两次和约。 这篇经伏尔泰润色过的宣扬道德与正义的《反马基雅维利》,配上腓特烈二世背信弃义不宣而战的举动,让欧拉对腓特烈二世递出的橄榄枝,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至少现在看来,这位君主也不过是将科学、哲学、艺术,作为一种价格高昂的奢侈品。 那些科学家、哲学家,或许和品味低下的俄国安娜女皇豢养的宫廷小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君主所需要的点缀。 有人喜欢宫廷小丑、有人喜欢高大的巨人掷弹兵、有人喜欢科学家或者哲学家围绕身边、有人喜欢作诗数万首身边养着一些词臣,对君主而言,都是弄臣,形式上的区别而已。 只是,动摇归动摇,在收到那封来自遥远东方帝国的神交朋友的信之前,即便动摇,欧拉也做好了前往柏林科学院任职的打算了。 数学家,也要吃饭。也有老婆孩子。 俄国的局面太混乱了,混乱到连欧拉这种不问政事的数学家都看出来,马上要有一场大混乱的地步。 欧拉有老婆、有十几个孩子,虽然夭折了很多,他希望能够老婆孩子提供一些优渥的生活,至少不会如同在俄国一样十几个孩子夭折的只剩下五个。 虽然之前大顺的使节团来俄国的时候,给他了不少的礼物和金银上的私人帮助,但这不只是钱的问题。 而是俄国的科学氛围,彻底变了,不再是彼得大帝刚死时候那样了。贵族们对科学院的人指手画脚,将他们看成一个个工具,并且减少了科学院的补助。 安娜女皇是个品味低下的、标准的德国土地主做派,对科学院的事漠不关心,认为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大用——尤其是数学家,甚至比不上一个能做燧发枪的工匠。 安娜女皇曾和弄臣们表达过对科学院的态度:微积分可以治理国家吗? 总之,欧拉是铁了心要离开俄国了,带着老婆孩子去寻找一方净土。即便他对普鲁士的新君主的作为产生了疑惑,但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地方可去。 即便,那位腓特烈二世,是为了处处与不屑科学院的老爹作对;即便也只是当做点缀,但把科学家当点缀和爱好,总比俄国这边喜好宫廷小丑和唱歌跳舞要好。 可现在,欧拉收到了另一封信,似乎,前往柏林就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信上,当初因为俄国访华使团带回的正十七边形问题等而通信数次的刘钰,已经是大顺的侯爵,并且成为了科学院的院长。 一座“血缘”上是正统莱布尼茨科学院思想继承者的京城科学院,已经开工建造,即将完成。 这座科学院,将承载“为全人类谋福祉、探索天道的一切奥秘”的重任。 信中化用了古罗马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句话: 【对一切人来说,寿限都极短,死了也不能再生,但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职责是靠他的功绩延长他的名声。】 【墓碑的石头或许会风化、腐朽、碎成沙土,刻在上面的名字模糊不见、湮灭成尘。但名字背后的科学、数学、以及揭示世界运行的真理,将永世长存。这将比石头更持久。】 除了这种泛泛的高帽,信中也用之前积累的基础,做了一个比喻。 科学有无数的分支,就像是无数颗落在地上的种子、芽苗。 而不是科学的数学,就是这些种子、芽苗所必须的水份。 欧洲的种子萌芽了一些,水份却多了,数学能力过剩。 东亚的种子萌芽了很多,物理、化学,但是,萌芽的太多,以至于缺乏数学这个“科学之水”。 科学不像是一些东西,在欧洲是真理,在亚洲就不是。科学是属于全人类的,所以,如果想要最大效率的为全人类谋福祉、更好地揭示世界的本源,就需要“西水东调”。 让欧洲过剩的数学之水,滋润中国过剩的科学萌芽,用以解释那些观测、总结出的科学规律背后的数学原理。 而这些萌芽的成果,终究是归属于全人类的。 这番高尚的说辞之外,还有大顺科学院的种种福利、物质条件等等,信的最后,是以通信朋友、同行,而非大顺侯爵的身份,向欧拉发出了邀请。 看着上面优厚的条件,以及真心诚意的那种尊重,欧拉已然心动。信上的内容很详实,解决了很多欧拉的后顾之忧。 包括保证每年会有一艘船,携带大顺这边的科学杂志、信件等,保持与欧洲各国的沟通。欧拉在俄国,和那些朋友、同行的通信,也是以年为单位的。 还有子女待遇、生活保障、科学院数学系院士的身份、以及优秀的研究生助手和学生。 信的最后,说已经派出了规格极高的邀请团,前往欧洲各地邀请各国的顶尖学者,参加于阿姆斯特丹的科学以及数学研讨会。 除了展现大顺这边最新的关于物理、化学、燃烧原理、物质守恒之类的成果外,还将统一一下数学的符号、规范一些单位的命名。 并且保证不会在研讨会上,讨论任何关于政治的问题,而且不会关切对方的宗教信仰问题。 来回的路费和生活费,都由大顺访欧使节团报销。 权衡了两封信后,不管是出于生活的需要,还是对阿姆斯特丹即将展示的一些科学成果的好奇,都让欧拉下定了决心。 他提起笔,给腓特烈二世写了一封回信,回绝了前往柏林科学院担任数学系系主任的邀请。 留在了彼得堡,静静等待着大顺那边接他们一加人前往阿姆斯特丹的马车。他相信,那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一定不会吝啬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车马费,一定会真的派人来接。 ………… 欧拉写信回绝腓特烈二世邀请的同时,那艘从阿姆斯特丹来的船上的另一个目的的信件,悄悄送进了彼得堡的法国大使馆。 相隔遥远、国别不同的几个都想要俄国政变的人,通过这几封信,联系在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第三一零章 两封信(下) 打开信的人,是法国驻俄国的全权大使,雅克·约阿希姆·特罗蒂,也可以称之为拉谢塔迪侯爵。 这位侯爵当然是法国的贵族,只不过他这个侯爵和刘钰这个侯爵还不一样。 刘钰这个打出来的,或者将来他哥哥袭的那个,都属于军勋。 拉谢塔迪侯爵能挤进最上层的贵族圈子,则应该算是外戚。 法国的爵位乱七八糟,当然,贵族身份是上层圈子的基本门票,但如果没有这个“外戚”的身份,他也不能混到驻俄全权大使的地位。 他叔叔,是曼特农夫人的告解神父。 曼特农夫人还不是曼特农夫人的时候,老公死后,就攀上了路易十四,从给路易十四的情人当保姆干起,成功上位成了路易十四的情人,后来也算是半扶正的王后。 靠着他叔叔的这层关系,拉谢塔迪侯爵算是挤进了法国的上流圈子。 上流圈子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上流的上流,一般是成年之后直接入阁;上流的中下层,则有几条标准的套路。 上军校、从军、升军衔,转职。 他这个侯爵,其实按照大顺那边的官职意译,并不适合五爵,而是适合于“勋卫”、“散骑舍人”、“举人”之类。 他和被刘钰在黑龙江抓到的汉尼拔,是军校同学。 两个人一起在法国军队里当兵,打过四国同盟战争,几乎同时升的中尉:十八岁的中尉军衔,是法国上流贵族中的下层们,迈入上流中层的门票。 所谓上流中的中层,就是贵族出身、十八岁中尉,熬下去,熬到最后快死了:放在法国是中将;放到俄国就是三等文官;放到后世就是非主要部委的部长,大会能开、小会轮不到那种。 之后两人的人生就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汉尼拔回了俄国,担任彼得大帝的夜间秘书,参与建造喀琅施塔得要塞和炮兵建设。彼得死后,便被罢黜流放,扔到了黑龙江北岸修堡垒,被刘钰抓了,在大顺这边混了个象征“四夷来服”男爵的爵号。 拉谢塔迪侯爵则从中尉升到校官,眼瞅着升不上去了,他岳父给他找了个好差事,当大使、搞外交。 这个时代的欧洲外交圈子各个是人才,拉谢塔迪侯爵更是一表人才,人长得帅,说话又好听,很招人喜欢。 先是在普鲁士当外交官,干的相当不错。 喜欢巨人掷弹兵的老腓特烈,就曾很信任地向拉谢塔迪侯爵吐槽过一句非常非常出名的、颇有哲学气息话。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是不令我关心的,但是高大的壮汉士兵,他们是我内心的弱点】 腓特烈二世也在给伏尔泰写的信中,也提过【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小伙子】 能讨男人的喜欢,尤其是权力狂人的喜欢,肯定也善讨女人的欢心。 鉴于他在柏林表现的非常出色,加上他岳父的活动,他在39年被派去了彼得堡,作为法国驻俄全权大使。 39年4月去的彼得堡,6月就和伊丽莎白公主亲密无间了。 拉谢塔迪侯爵展开这两封从阿姆斯特丹送来的信后,不由地感到一些意外。 意外之后,便是惊喜。 意外的,是从23年开始就失去联络的同学,据说在顺俄战争中被俘的汉尼拔,居然回来了。 他对那个黑人印象非常深刻,当然是出于肤色的原因。 在这个黑人几乎意味着智力低下、低能、只能当奴隶、法国大规模使用黑奴的时代,居然出了这么一位数学很好、军事工程学天赋极佳的人物,实在不能不印象深刻。 两个人当初也都是上流圈子和一些沙龙的常客。 万万没想到一晃20年过去,会因为一个女人再度联系在了一起。 一个是朝思暮想,想要像个骑士守护公主,算是公主的没有血缘的哥哥的男人。 另一个是39年到了彼得堡,很快就睡到了公主,并且有些睡腻了的男人。 而且,这公主还是同一个。 不得不说,缘分妙不可言。 现在,两人又因为相同的公主,靠这封信走到了一起。 目的,很简单。 政变,让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上位,加冕为沙皇。 只不过,汉尼拔的信里,没有说的那么直白,处处洋溢着对伊丽莎白安危的担忧。 而另一封刘钰写的信,则根本就是一封“政变邀请函”。 拉谢塔迪侯爵虽然睡了伊丽莎白,但他支持政变的原因,可不是因为男女之间的这点事,全然是出于法国的利益。 法国的大敌,是德国。 德国暂时还不存在,所以奥地利、普鲁士,都算是德国,又都不是德国。 总之,德国诸侯哪个最强大,哪个就是法国的敌人。 俄国宫廷里,一大堆的德国人,德国党几乎掌控了俄国的内政,法国肯定是要想办法的。 安娜女皇是个德国寡妇、情夫是德国人,留下的两个摄政大臣都是德国党,传位的小沙皇的爹是德国的不伦瑞克公爵,整个俄国宫廷都快连俄语都不说了。 新组建的“东厂”,俄国刑侦衙门,更是被德国人控制着。小沙皇还没过一岁生日呢,从安娜女皇死到现在,也就一年,俄国已经政变三次了。 变的都有点变麻了。 可变来变去,还是德国党掌权。 无非就是掌权的从女皇情夫,换成了禁卫军统帅,又被刚从大顺回来的奥斯特尔曼伯爵变回去,副的总理大臣兼任副摄政王,准备对俄罗斯的传统派旧党、和西化派新党进行一场大清洗。 这对法国可是相当的不利。 法国大使馆这边,当然是支持伊丽莎白公主上位,从而搞一次大清洗,彻底清洗掉德国党的。反正不可能让俄国宫廷彻底德国化。 如今接到了大顺访欧团的信,以及老同学汉尼拔的信,拉谢塔迪侯爵觉得简直是上天来助。 到现在为止,拉谢塔迪侯爵还是认为,伊丽莎白公主,就是个傻白甜,只要扶她上位,凭借两人“亲密”的关系,那还不是让俄国彻底倒向法国? 在拉谢塔迪侯爵看来,伊丽莎白公主是个柔弱的小猫,喜欢法国风情,异邦情调,是个一心谈恋爱的小女人。 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让伊丽莎白公主不能自拔,主动和自己睡在了一起,征服了这个少女极需安慰的心。 然而事实上,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这根本就不是个小猫咪,而是一头母狮子。 一头晚死一年就能把腓特烈二世逼到上吊自杀、能让许多年后希勒特听到罗斯福一死立刻想到伊丽莎白女皇旧事、认为故事即将重演的母狮子。 从爹死了、妈死了,被针对、被提防之后,伊丽莎白就是一副傻白甜、恋爱少女的形象。 不关心政治。 不问政事。 只关心恋爱、爱情、舞会、浪漫。 是个因为未婚夫早死,以至于心里受了伤,靠***、舞会来麻醉心灵,以及靠爱情来弥补创伤的可怜的、柔弱的、没有主见的小女孩。 似乎,和拉谢塔迪侯爵发展成为情人的原因,只是因为喜欢法国人的浪漫情调、喜欢英俊的侯爵。 每一次和不同的情人分手,都会哭上好久,叫每一个社交舞会上的男人,看到她那双蓝汪汪忧郁的大眼睛,都会忍不住去安慰,生出一股保护欲。 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小猫咪,作为彼得大帝最后的骨血、俄国新党的精神图腾的人物,愣生生在杀了好几千、流放一两万的安娜女皇的执政期,安安稳稳地活了下来。 其实也不怪拉谢塔迪侯爵这么想,实际上连安娜女皇也这么想,现在的小沙皇的母亲也这么想。 甚至有人向小沙皇的母亲说伊丽莎白可能会政变的时候,小沙皇的母亲确信这位一心寻找爱情的小猫咪不可能这么做。 而伊丽莎白公主,平日主要的活动地点,就是俄国“锦衣卫”普列阿布拉仁斯基军团的营地。 一般也不干啥,就是过去后,也不摆公主的架子,问问这些锦衣卫军团的士兵们生活如何啊、是不是又没有钱喝酒了、家庭生活怎么样啊?拿出一些上等烟草请这些士兵们尝尝、或是和这些士兵一起跳个舞、唱个歌。 士兵们亲切地把她叫做“妈妈”,有时候士兵的孩子出生了,也会请公主来施洗礼…… 这特么放在大顺,相当于“废太子”整天在孩儿军晃荡,经常关切孩儿军士兵的生活问题,以至于孩儿军上上下下都私下里都管废太子叫干爹。 而在俄国那几个掌权人的眼里,这竟然成了“伊丽莎白善良且活泼,单纯的少女,没有任何的威胁和野心、空虚且喜欢交际、放浪不堪连下贱的平民士兵也愿意勾搭”的表现。 而历史上,拉谢塔迪侯爵也是信心满满地告诉凡尔赛宫:很快,这位幼稚的女沙皇就将让俄国倒退回彼得大帝改革前的模样,不会再积极投身欧洲事务。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俄国的外交政策,全面亲法。 路易十五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俄国如拉谢塔迪侯爵所说的那般“回到彼得改革之前的状态”。 结果换来的,却是拉谢塔迪侯爵被踢出了俄国,禁止入境;俄国大军准备南下,支援奥地利,联荷联英要打法国,逼的法国退出了奥王继承战争……气的路易十五直接把拉谢塔迪侯爵扔到了蒙彼利埃城堡蹲了几年监狱。 好容易外交局势逆转,放出来后,一路熬到了中将,去神罗小国组建反普鲁士帝国联军。结果就中了大奖,赶上了腓特烈二世的最经典、载入史册的战役——罗斯巴赫战役。战后这位侯爵直接被踢出了法国现役。 可以说,这位拉谢塔迪侯爵,一辈子就干了两件事,而且都是在俄国干的,某种程度上也算彻底改变了欧洲的局势。 一件事帮着伊丽莎白公主政变。 另一件就是在年幼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第一次来到俄国宫廷的时候,拉了小叶一把,定下了小叶子的太子妃地位。 都是关于女人的,而且都是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柔弱可怜,实际上内心藏着一头猛虎的女子。 可事实上……不要说控制,到底算是他睡了伊丽莎白,还是伊丽莎白睡的他,这都很难说。 他是真的没经历过类似于大顺宫廷内的种种斗争,之前的岁月走的太顺了。 他这脑子就是那种能把武则天想象成玛丽苏女主的人,一辈子就没见识过像样点的权力斗争。 关键也是没机会见。 他外交出道就是在普鲁士当外交官,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号称“士兵王”,除了打仗也不想别的,口号是“服从、服从、再服从”;想法是扩军干就是了。对儿子、闺女都是拳打脚踢棍棒教育,柏林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宫廷斗争可言。 而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刘钰、汉尼拔等试图在俄国参与政变的这群人的“重要盟友”。 这位“重要盟友”,现在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说服“柔弱”的伊丽莎白,发动政变。 至少在今天之前,伊丽莎白都是一副无辜、善良的模样,没有透露出一丁点想要政变的想法,甚至在密会的时候,也表示自己很安全,不会有任何的危险,简直“傻”的可爱。 第三一一章 政变加盟 拿到了刘钰和汉尼拔“政变入股意向书”的拉谢塔迪侯爵,并没有直接去找伊丽莎白。 很多人都知道他和公主之间不怎么干净的关系,德国党对他防的很严。 德国党的势力太大,一些当年彼得时代的老人,现如今似乎也都是跟着德国党一起。 为了防止被人监视,露出马脚,拉谢塔迪侯爵需要一个中间人,也就是另一个政变的积极参与者。 一位冒险家、俄国宫廷医生、法国贵族,莱斯托克。 俄国政变,宫廷医生的参与,是一大特色。 这位宫廷医生是彼得时代就在俄国宫廷圈子里混的,和彼得的小老婆叶卡捷琳娜一世关系不错,是个妇科圣手。 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关系也很好,因为……按照俄国历史的说法,是伊丽莎白公主天真烂漫,而这位宫廷医生幽默开朗,两人性格相投成了朋友。 而根据法国历史的说法,这时候也没啥防护措施,伊丽莎白放浪的太过,得过一些不好说的病,莱斯托克给治好的。 所谓冒险家,尤其是蹲在宫廷里的冒险家,和那种寻找新大陆之类的冒险家,不是一回事。 宫廷冒险家的事业,就是游走在各国宫廷,搞搞政变、拉拉关系,以获得自己的利益。 像是拜伦长诗中的《唐璜》,就属于这种类型的冒险家。有点类似于春秋战国时候,游走在各国的“客卿”、“士”。 如此一来,算是信上“签名”的刘钰与汉尼拔,策划这场政变的人,除了正主伊丽莎白之外,就有四个人。 两个法国人,一个在法国上过军校的黑人,一个表面上力主亲法外交的中国人。 凡尔赛宫其实之前警告过拉谢塔迪侯爵,不要搞太大的新闻,否则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万一弄巧成拙,弄得俄国反法情绪严重怎么办? 但拉谢塔迪侯爵、以及宫廷冒险家莱斯托克伯爵,想的很清楚。 搏一搏,赢了那就前途无限。输了,大不了被驱逐出俄国,回法国蹲几年监狱呗。 他们这种贵族,高不成低不就。 说是贵族吧,和那种一成年直接当海军大臣的上层贵族,没法比。 说不是贵族吧,起步就是军校毕业,中尉军衔,几年升校,可以说他们“出身低贱”,但这个“出身低贱”是宫廷标准。 标准的“佐官”级别,想法也都是少壮派佐官的那一套想法。 历史上,凡尔赛宫廷也是等到政变成功了,才知道了确切的情况,之前根本不知情。 莱斯托克伯爵,作为宫廷医生,可以避开别人的耳目直接见到伊丽莎白。 拉谢塔迪侯爵,则可以依靠法国大使馆作为掩护,邀请一些禁卫军的少壮派军官密谈。 现在再加上信上说的百余名哥萨克,以及如有必要大顺使节团这边的护卫队,也可以直接登陆帮忙,这件事的把握已经极大。 汉尼拔的信上,没有说的那么直白。 刘钰的信上,说的就直白多了。 上面直接说了,俄国现在的局势,对法国相当不利,德国党在俄国做大,严重影响法国的利益。对大顺来说,也不喜欢一个去京城谈判受到了侮辱的德国党,把持俄国的朝政。 而且大顺非常喜欢一个亲法的俄国,这样有助于俄国和波兰、普鲁士或者奥地利开战,至少就没心思放在东方了。 他直接把政变的计划写在信上,向拉谢塔迪侯爵发出了邀请:他会带着使节团访问彼得堡,到时候会把那些哥萨克都塞进使团卫队里。 有兴趣的话,大家就一起干,你为了法国的利益,我为了大顺的利益,顺便帮个朋友。 反正有恃无恐,他一大顺的侯爵,就算是拉谢塔迪侯爵不支持政变,把信交出去,那也不过是驱逐、或者禁止入境了事,又不能怎么样。 这和拉谢塔迪侯爵、莱斯托克伯爵的这种“佐官”思维,几乎是如出一辙。 两人虽然没见过面,但拉谢塔迪侯爵还是对刘钰的想法非常理解:赢了大赚,输了最多也就是被驱逐出境,再差能差到哪去? 拉谢塔迪侯爵在看过信之后,就把刘钰的信都烧了,把内容记在了脑子里。 只留下了一封汉尼拔写给伊丽莎白的信。 然后找到了莱斯托克伯爵,屏退其他人后,拉谢塔迪侯爵便问道:“您还记得彼得大帝身边的那个黑人吗?” “啊,当然记得。亚伯拉罕·彼得洛维奇·汉尼拔。26年的时候,他就试图参与政变,支持伊丽莎白公主,被旧党摄政王流放到了遥远的东方修要塞,结果在中俄战争中被俘。我20年因为勾搭宫廷弄臣的女儿,被彼得大帝流放到喀山,25年被叶卡捷琳娜女皇召回,当年试图参与政变的也有我,但考虑到当时不可能成功,我就没有参加。您为什么提到了他?” 俄国这几年政变的次数着实太多了,论及对政变的敏感嗅觉,实际上没怎么经过事的拉谢塔迪侯爵,比这位宫廷医生差得远了。 俄国政变的特色,就是宫廷医生总会牵扯进去。着实见识了不少。 拉谢塔迪侯爵见这也是个老熟人,小声道:“他……从中国回来了。十分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危。当然,谁会不担忧那双美丽蓝眼睛的美人的安危呢?不但他回来了,而且带回了一些当年被俘的哥萨克。” “他将自己在中国的所有家产变卖,加上大皇帝的赏赐,和这些年的俸禄,付给了那些哥萨克。您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了吧?” 莱斯托克伯爵大喜过望。 “当然明白。26年他就想要支持伊丽莎白,结果被流放。这是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人。而且,不管怎么样,他是彼得大帝的养子,一定会支持彼得大帝唯一的子嗣。” “加上他曾经在法国留过学,将来赶走了德国人,他也将成为我们重要的同盟。但是……中华帝国那边是什么意思?” 拉谢塔迪侯爵笑道:“正如瑞典的驻俄大使也一直试图加入这场政变一样。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漫长的国境线,以及奥斯特尔曼伯爵在中国的京城受到的外交侮辱,都让这位中华帝国实际上的外交大臣西伯利亚侯爵大人,力图换一个更温柔的沙皇,至少不喜欢现在奥斯特尔曼伯爵当摄政总理大臣的局面。”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中华帝国的侯爵大人,对这场政变十分支持。他派人送了信给我,表达了一下对俄国政局的关切,以及……” 说到这,拉谢塔迪侯爵露出了一丝嘲讽般的笑容。 “以及……出于私人关系对汉尼拔的支持。” “如有必要,他会以‘参加新沙皇登基典礼’的名义,前来圣彼得堡。包括汉尼拔手下的哥萨克。汉尼拔前期不会露面,那些哥萨克也会换上大顺陆军的军装,从而以外交使团护卫队的身份,正大光明地抵达彼得堡。” “一旦我们能够说服公主殿下,这位侯爵大人将率团访问彼得堡,作为访欧的第二站。届时,如果能够拉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士兵参与政变,中华使节团跟随的哥萨克也会参与行动。” 莱斯托克伯爵没有看过具体的信件,但对于拉谢塔迪侯爵相当信任。 法国大使馆,在大顺这边的势力参与进来之前,就是一些谋划政变方的坚实后盾。 他对汉尼拔也是相当信任的,至少在扶植伊丽莎白登基这件事上,绝对信任。26年就是参与过新党反旧党的政变,也是个老政变派了。 拉谢塔迪侯爵将那封汉尼拔给伊丽莎白的信交给了莱斯托克伯爵,信是公开的,非常漂亮的法语花体字。 里面的内容除了表达关切之外,就是劝说伊丽莎白早点行动,不可坐以待毙。 莱斯托克伯爵拿起这封信,小心折好,深吸一口气道:“这封信,将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我想,犹豫不决的公主殿下一定会下定最后的决心。” 收好了信件,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和往常一样,在大使馆里与这些法国同胞一起,喝了半个通宵,让监视的那些耳目只能记下“一切如常的一次酒会”。 酒会结束后,看似醉醺醺的莱斯托克伯爵便去面见了伊丽莎白公主。 公主今年32岁,正值最后味道的年纪。她是公认的宫廷美人,当然这个美人,是相对近亲之间结婚的欧洲宫廷的各种公主而言的,肯定比那一票有着哈布斯堡大下巴的公主们要漂亮。 伊丽莎白公主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父母的基因,彼得像是棕熊一样的健壮体魄、母亲能够单手平举元帅金杖的壮硕。 在这个斯拉夫土味配上德国化宫廷的审美观中,不得不说这是一位符合此时俄式审美的美人。 用俄国此时的审美观来评价,那些细腰的女人,被称作“像马蜂一样,一掰就折”;评价那些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则是“病恹恹的,或许生孩子都会难产吧”。 导师是评价过什么叫德系审美观中的美女的,在法国文化全面入侵俄国之前,德系审美配上哥萨克的粗犷审美,才是此时俄国上层的主流。 总结起来,就是结实的腰部、龙骑兵式的步伐、从脖子到脚跟无可非议的平面、背后看上去就像是套着花布的橡木、足以平举元帅杖的手臂。 不过,配上32岁的年纪,有趣且丰富的夜生活,确实是很有味道的。 而且这样的身形,也很符合俄国自称的“拜占庭继承者”的身份。 毕竟拜占庭的那位文质彬彬吟诗作对写出《阿莱克修斯传》的安娜长公主,号称摇动起来足以把木棍折断,自己可以缩到让丈夫感到“巨大痛苦”以惩罚丈夫的女人。 这样的美女身边,当然不会缺了男人,而且肯定有亲密且信任的男人。就连莱托斯克伯爵传递这封书信的时候,也没有避开公主身边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叫拉祖莫夫斯基,是公主的最爱,两人甚至秘密举办过婚礼。 拉祖莫夫斯基也知道公主和法国大使之间的那点事,男女之间这种事,肯定会有嫉妒心的,不过他还是能够很好地压制自己的嫉妒,一切为了老婆,大概,这就是……爱…… 毕竟拉祖莫夫知道自己的出身,就是个哥萨克牧羊人,只是因为嗓子好被人当做“倡优”,才挤进了贵族圈子。 自己的那点背景,对老婆的政变毫无帮助,而法国大使,或者禁卫军军官,却可以为政变提供足够的力量。他倒是想替老婆去交际,但是相对于他,那些人更喜欢他老婆。 在简短的情况说明后,伊丽莎白看起来有些错愕,隐藏了自己内心的惊喜,看过信件之后,转为了担忧。 信上,是多年不曾见的熟悉笔迹。而信的内容,在最后介绍了一个中国的成语。 釜底抽薪。 信的前半部分,是说主动政变的重要性,否则很可能就会被关进修道院,与老鼠陪伴一生。 信的后半部分,则讲了一个似乎搭边的名为“釜底抽薪”的故事。 听起来只是个奇特的异域寓言,但心里装着事的伊丽莎白,顿时明白过来。 瑞俄开战,如果……如果宫廷里的人,用非常正当的理由,把她联络了十余年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到芬兰去打仗呢? 很有可能! 若是这样,似乎还要拉上瑞典的驻俄大使一起做,靠瑞典大使的外交扯淡,尽可能稳住局面,不要让宫廷里生出把精锐的锦衣卫拉去芬兰打仗的想法。 第三一二章 利用、被利用 这封信,或者说釜底抽薪这个成语,真的成为了伊丽莎白下定政变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是不想政变,从父母死后到现在,已经隐忍了快十余年时间,一直在寻找机会。 只是不久前,几个“锦衣卫”的中尉刚刚被处以绞刑,虽然没有将她供出来,但确实是为她在军中招募人手而出的事。 这件事之后,伊丽莎白不得不更加小心,因为她确信,对方可能已经有所察觉。 但是,她之前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父亲创建的“锦衣卫”军团身上。正如信上所说,如果敌人借着瑞俄开战的背景,理所当然地将锦衣卫军团拉到前线去,该怎么办? 到时候,敌人一旦动手,她就算想要反抗,手里还有什么力量? 她没有军权。 而一些实权派人物,也并不是支持她,只是不反对。彼得大帝子嗣这个“正统”的身份,只能让那些实权派人物作壁上观,那已经是足够的面子了。 被关进修道院,和老鼠度过一生……这样的场景,只是想一想,就足够把脸上敷的粉都吓落。 捧着信犹豫了许久,将信扔进了壁炉里烧掉,目光炯炯地看着送信的宫廷医生,直接说道:“莱斯托克伯爵,我对汉尼拔是信任的。至于那位中国的侯爵,既然汉尼拔认为可以信任,那么也就是可以信任的。” 这句话,没有再说之前的那些套话,而是简单直白地说清楚,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 “但是,信上讲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如果,宫廷里的那些人,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到芬兰呢?可是,现在并没有准备好,而且之前的绞刑事件,也证明那些敌视我的人一直在盯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现在的时机,仍旧不好。” 莱斯托克伯爵忙道:“我从宫廷里打探到的消息来看,暂时并没有调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前往芬兰的打算。” 有些话,他没说全。实际上,瑞典大使之前也已经找过这些法国人,尤其是现在瑞俄开战的背景下,瑞典大使其实也是十分支持俄国政变的。 不说别的,政变也能让俄国乱上一段时间。 俄国和瑞典之间的战争,瑞典大使当然可以帮一些忙,至少采取一些外交欺诈手段,就能缓解这种可能性。 但他显然不能理解“釜底抽薪”是什么意思。 如果战事需要,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到芬兰,那不叫阴谋的釜底抽薪,那叫意外的釜底抽薪。 可如果明明战事不需要,甚至俄国在芬兰大获全胜,并不代表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走啊。 现在的情况,伊丽莎白是否政变,尚未确定;但如果伊丽莎白政变,一定会借助他父亲创建的锦衣卫军团,这是必然。 只要把这个军团调走,她就算有心,也无力发动政变。 这才是关键。 就在这时,一旁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公主的秘密丈夫拉祖莫夫斯基提醒道:“公主殿下应该记得,上一次中国的齐国公造访莫斯科时候的场景。他们不是欧洲国家,也有完全不同于欧洲国家的礼节。因此,他们可以带有一支三五百人的随从队伍和仪仗士兵,这都是两国之间默契许可的。” “特殊的中国使节团,带几百名士兵,也很合理。” “如果他们真的支持,这件事就更容易成功。” “若是不调走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那么这些中国人的帮助,也就可以仅限于在您登基之后,第一时间进行外交承认,给予外交支持。” “若是调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那么这些中国人和汉尼拔的哥萨克,就可以作为帮助您攻入冬宫的力量——汉尼拔是俄国人,而且是您父亲的秘书,怀念您父亲的人不会认为他是外国人。” 这句话说到了点上,伊丽莎白回忆了一下当年齐国公来参加他侄子的加冕典礼时候的场景,心想确实如此。 两边的文化差异极大,而且距离太远。即便从那之后,在彼得堡有中国的使节常驻,但是这些使节也只是礼仪性的,并不是真正的公使。 而真正的使节团,尤其是贵族出身,或者三品官以上的高阶官员从中国前来的时候,都会携带规模庞大的随行人员。 法国的大使馆最多也就能有个十几个卫兵,这是欧洲各国的潜规则,不可能允许在本国首都驻扎一支数百人的外国军队。 但中国特殊。因为他们之前形成的潜规则,并没有中国的参与。而大顺并不认这些潜规则,也根本不想了解。 三五百人规模的使节团,只是简配。 事实上上一次齐国公前来,有那种皮毛蒙荫官身而不是吏的,就有二三百人,算上护卫的士兵、马夫等,人数着实不少。 当时也解释过,朝鲜之类的贡使团入京的时候,算上那些买卖人卖货的,规模就足够大了。大顺作为天朝,出访他国,只要是正式规模的,人就不可能少了。 现在刘钰这边和汉尼拔,愿意提供帮助,确实就是给这场政变打了双保险。 一旦锦衣卫军团被调到芬兰,大顺使节团的士兵,还可以顶上去。 伊丽莎白绝对信任汉尼拔,当初汉尼拔被流放的时候,她就关切过,让他忍耐等待。 而且小时候两人的关系也不错,汉尼拔作为彼得的夜间秘书和教子,经常参与彼得的家庭生活。 这么多年不见,信上仍旧用的是“你”,而不是“您”,信上的称呼在感情浓烈的时候也称呼她为“莉扎”。 至于什么“外国势力”的干预,那都不是问题。 伊丽莎白确信自己有能力,延续着父亲的路走下去,让俄国成为欧洲颤抖的强国。 不管是法国大使、瑞典大使,还是中国的侯爵,都只是相互利用的工具。 唯独要考虑的,就是刘钰这个在彼得堡上流社会中名声非常不好的人,会不会趁此机会狮子大开口,索要一些特殊的利益? 法国大使,最多也就是希望清洗一下亲德派,俄国法国之间,不管怎么说还有个奥利地、波兰、普鲁士挡着。 大顺可是与俄国接壤的,且不说十多年前愣生生逼死了老托尔斯泰伯爵的那种压迫,就是去年的西北界约问题上,大顺也是死咬准噶尔是内政平叛这个法理不放,一口咬到了鄂木斯克。 恶心的地方就是大顺每一次都能在俄国无力还手的时候咬一口。要么是忙于波兰王位继承战争、要么是忙于第四次俄土战争。哪怕真要是打了,打输了也就输了,最起码还能耗损一下大顺的国力,但大顺这两次都是空手套白狼,那些驻京城的使节都说这次来访的这位侯爵大人才是大顺外交的掌舵人。 她倒不是说怕刘钰逼着她签条约之类的事,这里毕竟是彼得堡,强龙不压地头蛇。 她是怕刘钰会不会拿她当筹码? 必要的时候把她卖出去,给大顺换一些土地? 这也不怪她多想,实在是刘钰的名声在彼得堡这边着实不太好,狡诈无比,善用诡计。 而且这件事未免巧了点,汉尼拔之前也可以走西伯利亚回来,可却没有回来。 从大顺到欧洲,至少也要一年的路程,消息传递更是以两年为计算的。怎么倒像是早就猜到安娜女皇会死一般? 按照时间来推断,安娜女皇死的时候,很可能大顺使节团的船还没有离开东亚。 这里面,难道仅仅是巧合? 虽不信任刘钰,她还是信任汉尼拔的,很显然汉尼拔做的事,多半也是刘钰允许甚至支持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容易带领一些当初被俘的哥萨克从大顺返回。 帮她至少需要个理由。 或是出于爱慕、或是出于地缘政治、或是出于国家利益、或是出于她令人迷醉的石榴裙。 内心犹豫了片刻,伊丽莎白忽然想到了中国和法国之间的外交关系,有些生气地问道:“难道拉谢塔迪侯爵将这些事告诉了别人?由法国向中国提供的消息?” 莱斯托克伯爵立刻否认。 “公主殿下,这一点请您放心。即便是我们,也只是出于对您安危的考虑,在安娜女皇去世之后,担忧您的生命安全,这才一直考虑政变的事。” “事实上,在安娜女皇驾崩之前的一个月,整个俄罗斯,甚至可以说整个欧洲都以为,您将会成为继承人。谁也没想到女皇会在临终前,收养了梅克伦堡的伊凡,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而且也正是因为梅克伦堡的小伊凡,才使得秘密委员会的人有正当的理由将您从继承名单顺位上剔除。这……是谁也不可能想到的意外。” 刚刚有些急躁的伊丽莎白渐渐冷静下来,一想,倒也是。小沙皇被指定为继承人的时候,才一个月大。 当初彼得大帝和伊凡五世共当沙皇,共同执政。小伊凡是伊凡五世的外孙,自己是彼得的女儿。法国人除非会占星术,否则不可能知道小伊凡会出生。 假如小伊凡不出生,再怎么样皇位也只有她有继承权了,还有一个就是伊丽莎白的亲外甥,但这个外甥、彼得大帝的外孙,已经十几岁了,连俄语都不会说,基本不做考虑。 那些实权派可以容忍德国党,可怎么也不太可能容忍女皇的情夫来当俄罗斯的沙皇。 再说安娜弄得天怒人怨,逼得旧党新党都要联合一致成为了俄罗斯正统派——守旧还是西化,那是路线之争,也也轮不到一群外来的德国人鸠占鹊巢——按常理来说,安娜快死了,自己也没有子嗣,正常应该是把伊丽莎白叫过去,让她认自己为义母,签字保证不会伤害他的情夫们,传位继承。 但谁也没想到,临着快死了,居然她外甥女居然生出了个男娃。这纯粹是意外中的意外。 这种意外除非可以未卜先知,否则谁也不会想到。可按照时间来算,大顺使节团离开大顺的时间,安娜女皇可能还没死,消息不可能传那么快。 “汉尼拔,当然是是为了我。可这位中国的侯爵,并不认得我。他想要什么呢?” 心里暗自嘀咕一声,转念又想,不管他想要什么,如果政变成功,自己才是俄罗斯的皇帝。 最终想要的,还是要从自己的身上得到。 只要自己不给不就好了吗? 就像是拉谢塔迪侯爵,他不也是为了法国的利益吗?以为我是可以操控的。但他不过也就是个长得帅一点的男人而已,这样想,和那些以为长得漂亮就能控制政治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就像是瑞典大使,一直也在试图和自己联系,不就是觉得政变可能会让瑞俄战争朝对瑞典有利的方向发展吗?可是,你们怎么保证、监督我说的话,就会去做呢? 这些她都清楚,都明白,但装作不懂,不明白。 嘴长在自己身上、拿着俄罗斯沙皇玉玺的手也长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不答应,这些人想要的一切,都不过是空想。 既然都在利用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想利用他们呢? 第三一三章 许愿 冷静了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局势后,伊丽莎白冲着莱斯托克伯爵羞涩地表达了歉意,为自己刚才的气愤道歉。 随后又道:“请您转告拉谢塔迪侯爵,你们说的对。如果我不采取行动,可能我会被锁进修道院里。” “如果中国的使节团抵达彼得堡,和中国侯爵接洽的事,请他全部负责。而我,会亲自和这位侯爵大人谈谈,以便知道这位侯爵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莱斯托克伯爵见伊丽莎白终于下定了决心,内心也高兴起来。 一旦政变成功,自己这个“客卿”、在门下混饭吃的“纵横士”,很快就要成为俄国政坛的重要人物。自己这个小小小贵族出身的人,如果不冒这样的险,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成为整个欧洲宫廷的上流人物。 莱斯托克了伯爵离开后,伊丽莎白没有再和身边的情人们说政变的事,而是自己进入到了放置神龛和圣母像的房间,跪在那里仿佛在虔诚地祷告。 可事实上,她是希望冷静下来,思索这一次政变的可能性。 安娜女皇一死,他的情夫、库尔兰公爵拜伦,成为了摄政王。 但拜伦的名声不好,是“东厂”的负责人,而且在俄国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专有名词,叫“拜伦时代”,大意就是:“外国人(基本专指德国人)在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占主导地位,贪婪地剥削人民,盗窃国家的财富,残酷地迫害不满的人,进行间谍活动和告发,依靠秘密警察和告密者进行统治”。 安娜女皇活着的时候,左右手分别是拜伦和奥斯特尔曼。 拜伦负责东厂、奥斯特尔曼负责外交。 欧洲和东亚不一样,东亚一超独霸,不需要外交,有外交功能的礼政府算是六政府中最没权的。 但欧洲不同,一般来说外相是内阁里仅次于财政大臣的职位。 然而因为大顺咄咄逼人的外交态度、联法联瑞反俄的态度,不得不让奥斯特尔曼前往大顺的京城主持了准噶尔界约问题谈判。 导致女皇驾崩的时候,只有左手拜伦在身边。 很快,拜伦就被彼得时代的老将米尼奇元帅带领禁卫军推翻。 老元帅指挥能力一般,但凭借俄国的国力,还是在不久前的俄土战争中大胜。但俄国的情况又有其特殊性,军方大佬搞政变,一般也站不稳。 等到奥斯特尔曼回来,一群人靠阴谋又把这位老元帅推翻,流放到了西伯利亚。 一年之内,三场政变,实际上德国党已经发生了内讧。 一些俄国正统派的老臣,权力越大,越是墙头草。 谁赢,他们就跟谁走;反倒是一些下级军官、低阶贵族,感觉到权力被德国党拿走,相当不满。 而那些老臣们,因为之前站队站的太早了,现在也很尴尬。比如一些重要人物,在安娜驾崩的时候,就把宝全压在了拜伦身上,谁也没想到拜伦掌权不到一个月就被军方大佬推翻,使得当初一些压在拜伦身上的世袭贵族或者彼得帮的老臣现在也都自身难保。 剩下的没压赌注的老牌家族,一般会在政变中作壁上观,也不会去掺和宫廷斗争。 俄国的政变太多了,老牌家族们见得多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再说都是大家族了,还基本是世袭了,完全没有搏一搏向上爬的意义。就像是大顺这边的世袭勋爵,除非和皇子联姻,否则谁傻乎乎地参加宫廷斗争? 不过,指望他们帮忙是不可能的。然而一旦政变成功,这些老臣绝对会立刻支持,这倒无需考虑。 现在掌权的奥斯特尔曼伯爵,实际上也面临巨大的压力。 瑞俄开战,使得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要放在对瑞典的战争上。 因为当初俄土战争的时候,奥斯特尔曼伯爵反对对土耳其开战,但俄国却打赢了。俄国可以容忍对欧洲国家妥协,但确确实实难以容忍在对土耳其宣战问题上显得懦弱的人。 他这个副的总理大臣,需要尽快做出成绩,尤其是取得对瑞典战争的胜利,才有可能站稳脚跟,洗去之前对土开战时候的“怯懦表现”。 加之他的大顺外交之行也不顺利,被大顺压着谈,割走了不少的土地——他就更需要证明一件事:我之所以对中国妥协,是为了抽出精力,更好地应对瑞典人的入侵。 这几乎是他对华谈判被压制的唯一借口。 这个借口只要打瑞典打赢了,东边丢了西边补,丢了鄂木河以南,拿到芬兰,那么他就是“忍辱负重”。 可如果打输了,那他就是“丧权辱国x2”。 再加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外交问题也是一大把,这都让奥斯特尔曼忙的不可开交。 这就导致他对内部反对派的压制减轻了,现在专注于战争和外交。 拜伦被拿下、元帅被放逐,看似他的权力更大了,可实际上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接手“东厂”、海军、陆军、外交等等一些列事务。 连续的三场政变,也让俄国的政局极为混乱,上下衔接都成了问题。如果拜伦还执政,凭他十年来对东厂的掌握,伊丽莎白不认为自己有机会,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做出一副当一辈子不结婚、没后代的公主的模样。 但德国党的内讧削弱了力量、拜伦被流放、东厂运转不灵,这让伊丽莎白的心思迅速活络起来。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能拉来二三百人,数量不是很多,但里面的小伙子对她很忠诚。 这些年不摆公主架子的善良形象,士兵们都认为她才是俄罗斯沙皇的最佳人选。俄国人喜欢把沙皇当父母,男的叫“小爸爸”,到伊丽莎白这,亲近她的士兵早就管她叫“妈妈”了。 大顺使节团至少能带来300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队,这些人训练有素,如果他们帮忙,机会就更大。 只要攻入冬宫,逮捕才一岁的小沙皇、以及沙皇的母亲,再抓住奥斯特尔曼,那么政变就算成功了。 大顺使节团的人甚至可以不参与攻打冬宫,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为她争取一些时间即可。 而且,奥斯特尔曼绝对想不到,大顺会选择干涉俄国内政。 伴随着大顺使节团到来,她反而更加安全,因为一来俄国不可能选择在大顺使节团到访的时候再来一场政变——已经被齐国公看过一场了,再看一场,只会引来笑话。 二来,那位中国侯爵的外交风格极为强势,而瑞典背后站台的,就是法国和中国。 这位侯爵前来,只需要在瑞典的事上给奥斯特尔曼施加压力,那么奥斯特尔曼就要疲于应付这个难缠的对手。 让本就政变太多导致混乱、抓权太多导致难以专心的奥斯特尔曼,更加没有精力来监视她的举动。 她跪在圣母像前思考了许久,虽然至今没有想清楚刘钰为什么帮他,但内心已经接受了大顺帮忙的建议。 到底要什么,等她成为了沙皇再说。 但现在,要先成为沙皇。 思考到最后,她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仁慈的圣母,我许下诺言,如果我夺回了本该属于我的王座,我不会处死政敌,而是会选择宽容他们、流放他们。” “我发誓,我成为沙皇后所做的一切,都将出于俄罗斯的利益,不因任何私人的感情而背叛我的祖国。” “我将恢复父亲时代的一切开放政策。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将留给世界一个强大的俄罗斯。” “请赐福您虔诚的女儿。” ………… 波罗的海,几艘飘着大顺旗帜的船,正朝圣彼得堡航行。 刘钰将康不怠留在了阿姆斯特丹,全权处置接待、招待、办报等等事宜。发送给各处科学院的邀请函,也需要康不怠帮忙安排礼仪问题。 自己则带着官方人员和卫兵,前往圣彼得堡参加这场他等了许久的政变。 对荷兰人而言,去彼得堡不算去欧洲。 因为中俄之间没有海上贸易,也达不成任何与荷兰相关的协定。 只要刘钰不去英国、法国,荷兰的拖延战术就还可以继续用下去,刘钰也可以等着荷兰人拖。 这一次去彼得堡,也是一箭双雕。 既是为了完成外交逆转,和伊丽莎白详谈,达成中俄之间的互不侵犯条约——他没有把西伯利亚赌在战争上,他赌在大顺的蒸汽机车和铁路,一定比俄国更早铺到西伯利亚上——大顺没必要在这个时代,和俄国较劲,投入和回报不成比例,远不如憋出蒸汽机车有效率。东北的人口增加,需要一条稳定的运输线,才能盘活闯关东的吸引力,依靠人口不断北扩。 同时,也可以利用这一次俄国政变,逼迫荷兰对法宣战,促成威廉四世上台。 因为一旦政变成功,整个欧洲都知道,是中国和法国主导了这一次政变,那么俄国今后的外交态度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法俄同盟,俄国跳反,不再支持特蕾莎女王,法国在欧陆已然无人可制。 那么,法国的底气一足,肯定是琢磨着拿下低地地区,这是法国朝思暮想的地方。 这就迫使荷兰不能再骑墙了:俄国态度不明之前,法国对荷兰还有一些请求,至少要给荷兰一些面子,希望荷兰不要死心塌地的站在奥地利一边。 法国也不会过分刺激到荷兰,以免荷兰彻底站到英国、奥地利那边。 可要是俄国亲法、反奥了,那法国还需要给荷兰面子吗?肯定是直接向低地进军,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不是说立刻就能出现的情况,而是俄国政变之后必然引发的外交逻辑猜想。 大国外交,是有猜疑链的。 法国说我绝不可能攻打低地地区,荷兰人信吗?尤其是俄国亲法政变之后,奥地利可能添了一个北方大敌的情况下,法国就算发誓,也没人会信的。 俄国亲法政变,消息一旦传到荷兰,这必然能够引起尼德兰南部省份的恐慌,北部三个省份都是奥兰治派执政的,法国要去也得先把南部省份拿下来。 联省议会又不增兵,百姓能不恐慌吗?联省议会不办事,那还占着茅坑不拉屎干什么?让奥兰治派上台,以挡住法国啊。 到时候,联省议会那边,刘钰也会用南洋做人质,搞外交恐吓,逼大议长签下勘合贸易协定:只需要刘钰嘴上保证不会公开,是一份密约,大议长也会签下的。 但只要对方签了,刘钰就能立刻把这件事吵大,利用“黄、色新闻”的传播力,搞到整个荷兰人尽皆知。密室里说的保密,就是为了出了密室后大嘴巴宣扬的。 俄国政变,也有助于保送威廉四世上台……背锅。 第三一四章 十月的圣彼得堡 十月的芬兰湾已经很冷,乔装打扮后披着毛皮袍子的汉尼拔,站在刘钰的身边,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心态,目视着举着望远镜观察科特林岛上的喀琅施塔得要塞的刘钰。 从被流放到如今,汉尼拔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回彼得堡了。当初监督建造喀琅施塔得要塞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这座卡在海湾中间的小岛,位置犹如威海湾中的刘公岛,从军事工程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海湾夹住的岛屿最适合作为海军基地和要塞区。 几艘巡查的俄国军舰上飘扬着圣安德烈十字旗,但都不是太大的军舰。汉尼拔不得不承认,俄国海军的吨位,已经落后于大顺,只不过两国的舰队都不会陆地行舟,似乎也不可能相遇。 瑞俄战争已经开打,波罗的海舰队的主力正要开赴战场,这一切忙碌都暴露在名正言顺的外交使团的望远镜中。 看了一阵后,刘钰将半脱下的鹿皮手套戴好,将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副官,转身冲着汉尼拔笑了笑。 “你放心,我估计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喀琅施塔得要塞发生冲突。我只是看看这里的情况,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汉尼拔苦笑道:“这些你都不用看。不管是我,还是白令,威海刘公岛要塞的设计都是参照喀琅施塔得的。地形近似,冰期也相似,您不需要来这里看。刘公岛和喀琅施塔得很像。” 刘钰嘿嘿直乐,让汉尼拔摸不着头脑地笑道:“可不是吗。第一艘欧式软帆船,陛下赐名曙光。按照俄语,叫阿芙乐尔。怎么样,这么久了,终于回彼得堡什么感觉?” 汉尼拔摇摇头。 “我也说不出什么感觉。” “嘿,这叫黑色星光离家十年,回来后发现妹妹要被关进狗窝,一怒之下率领十万大军……” 已经许久没听过“黑色星光”这个称呼了,一下子把汉尼拔的思绪拉回到当初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这个称呼还是伏尔泰给起的。 作为最初是有人打赌“黑人经过教育和学习,也能拥有正常人一样的智商”的“实验”产物,汉尼拔曾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也很自豪。可在大顺久了,也逐渐长大了,成熟了,渐渐觉得这个称呼的内涵并不怎么好。 这时候刘钰再度提起,他知道刘钰没什么恶意,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是滋味。终究大约伊丽莎白公主只能把他这个黑人当成一个朋友、哥哥,却很难把他当成情人。 他倒是希望如刘钰嘴里开玩笑的爽文一般,离家十年发现妹妹住狗窝,带领十万大军踏平敌人。 但现实,却是他只是刘钰操控的提线木偶,就算有十万大军那也不是他的。 甚至于他自己都很怀疑,早在许多年前刘钰就猜到俄国政局不稳,就等着今天带他回来。 开过了玩笑的刘钰,见汉尼拔神情颓然,宽慰道:“你且放心,到时候,英雄你来做,我又不抢你风头。在荷兰就听说伊丽莎白公主貌美无双,但你放心,君子不夺人之美。我又不是曹阿瞒。” 汉尼拔也在大顺生活了十余年,下意识地接话道:“鲸侯错了。公主未婚。他的未婚夫还未成婚就去世了。” “哦,对对对……” 说罢,一笑,赞道:“行啊,连这个区别也能分清楚,足见你对天朝的了解程度,远胜于那一票各国大使啊。你放心吧,我帮你纯粹就是为了履行当初的诺言。我对俄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而且你知道的,我是个很实际的人。我不怎么太相信外交承诺。” 最后一句话,汉尼拔倒是深信不疑,他可太清楚搞外交的风格了。当初在日本干的那些事,如今对日战争已经结束,早已传为了佳话,这种人哪能相信什么外交的承诺? 一句句都是利益。 这句话虽然显得刘钰像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可反倒让汉尼拔放心了,冲着刘钰施施然行了一揖礼,郑重道:“我对鲸侯,只余感恩,亦无什么怨恨。我相信,公主会延续我教父的路走下去,她的心中渴望一个强大的俄国。而去大顺的这些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或许可以帮得上他。” “以往,我最多也就是做个要塞工程师、记录秘书,或者做军需总长。但我见识到了大顺的朝堂,我想俄国需要更加集权。” “在法国的时候,伏尔泰曾说过,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就是开明的君主制。我的父亲开创了十四等文官体系,但却没有将其全部完成,我想我可以借助从天朝那里学来的经验,帮助公主完善它。” 这本是感谢,刘钰却摇摇头。 “算了吧。你办不到的。俄国现在连俄语还未成型,语法尚且上不得台面,甚至还未完成。你们欠缺的东西太多了,得先有个人把俄语的语法修辞弄出来、正规化。然后还要削弱贵族力量,开办学堂、设置文官体系……哪一样都不容易。” “这种改革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听我一句劝,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我跟你说,如果政变成功,伊丽莎白当了沙皇,她的任务,是完善君主集权到法国的程度,而不是一步到位直接弄成天朝这种朝为寒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状态。” “我这也是为你们好。说实在的,中俄之间日后基本没有冲突了。该解决的事,都解决了。” “我是真心盼着你们西进,成为让欧洲颤抖的俄罗斯的。但步子要是迈的太大,可能就会延续从彼得大帝驾崩之后这二十年间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革命的状态。” 刘钰心想,铁路出现且修过松辽分水岭前,肯定是没有冲突了。火车修不过松辽分水岭,北进拓地就不现实。大顺又没有始皇帝那本事,凿开松辽分水岭弄条运河。 有和你们冲突的军费和精力,投在南洋印度事半功倍。老子慢慢琢磨蒸汽机车,早晚都是我们的。 有这功夫,你们俄国也使使劲儿,往西边扩,把欧洲搅成一锅粥。或者往南边打,跟突厥蛮子死磕,怎么不比往东边怼你们现在根本怼不过的大顺要强? 北上和南下是冲突的,大顺是铁了心要组建俄、法、中三国同盟的。不管谁是德国,都会和英国站在一起,做夹心饼干下的英国马前卒。 早和解,胜过晚和解。 不过,现在说你多半不信。 但等到我下南洋的时候,那就比说一万句都有用,到时候你自会明白,大顺的战略方向到底是哪。 汉尼拔此时也没有反驳刘钰,甚至内心也赞同刘钰的说法,心想俄罗斯现在还缺一个造小篆的李斯呢,真要走到大顺这一步,真的确实有些难。 “鲸侯,你是一个追求利益的人。你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你根本不是在帮我,只是借助我完成这场政变?我即将回到彼得堡了,我想,一切都可以说清楚了吧?” 刘钰笑道:“你爱信不信。我真的只是履行十余年前我的承诺。你既把在法国学的东西都教给了我,我一般来说不会做那种说话不算话之人。至于说要求,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提任何要求。” “只需要一个睿智一点的、以俄罗斯利益为重的人成为沙皇就足够了。而不是一群以法国的利益、普鲁士的利益、奥地利的利益为重的人,坐在那个椅子上就好。” “你只需要将你在中国这些年的见闻,真真实实、原原本本的告诉将来的女沙皇就好。” “大顺,不需要俄国有亲中派。” “大顺,只需要俄国有理智派。” “俄国现在的外交,最缺的就是理智、一切以俄罗斯的利益为重。” “只需要俄国有一个脑子清醒的、明白西进才是俄国利益的沙皇。这就是我的目的,因为理性的沙皇会清楚,东进是绝对错误的。” “莫说后勤压力,就算天朝如今定都君士坦丁堡,一切平移过去,就在东欧大草原上开片,俄国现在打得过天朝吗?” 汉尼拔安心地笑了,摇摇头,确确实实打不过。 说罢,刘钰抽出手搓了搓有些凉冷的耳朵,又道:“但愿,我们能在11月到来之前,完成这件事。我喜欢彼得堡的十月。” 这句话的含义,汉尼拔当然不会懂,以为刘钰是在说不想在俄国逗留太久的意思。 仔细一想,似也确实。俄国和大顺之间的利益勾连没有那么大,远不如那些有东印度公司的国家,哪怕瑞典。 “鲸侯,您会调节瑞典和俄国之间的争端吗?” 刘钰心道我才懒得管呢,关我屁事? “这个……是俄国和瑞典的事,我就不管了。瑞典,和瑞典东印度公司,不是一回事。而且……” 很自然地笑了笑,然后道:“而且,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货,又不内销到瑞典。只要哥德堡还在瑞典手里,谁赢谁输,我没兴趣管。” “你呀,不要紧张,就政个变而已,这在俄国不是如同母猫生崽子那么寻常?没那么麻烦。只要你那妹妹胆子大点就行。” “到时候我请奥斯特尔曼等人吃饭,外交宴请嘛,他总得去的。席间我会和他讨论讨论和一群虫豸是不能治理好国家的。” “我在宴会上盯着虫豸,你的公主殿下,就带着锦衣卫,趁机攻下冬宫,把小沙皇一扣、她妈一抓,这不就完事了?” “多简单。” 第三一五章 越简单、越有效 刘钰心说就这破政变,还赶不上夺门之变有难度,多大个事儿啊。 汉尼拔虽没见识过大顺的宫廷斗争,但好说这些年也读了不少史书,对政变的理解越发深刻起来。 只这么一说,汉尼拔顿时就明白过来刘钰的意思了。 “你是说,鸿门宴?” 刘钰歪头看看汉尼拔,忍不住笑道:“哪里像鸿门宴了?宫里一个一岁的奶娃娃、一个三四十岁的中老年妇女。外面准备夺权的那位,在禁军中颇受尊重……反正我是不觉得像鸿门宴。你觉得像啥?” 这话说的汉尼拔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喃喃道:“不一样……她是真正的俄罗斯正统……” “别提正统啊,彼得也不是留里克家族的啊。对了,你既然和拉谢塔迪侯爵是同学,还一起扛过枪,可能还要一起……但是,整个欧洲宫廷都知道,他和你的公主殿下是情人。你可别因为这种事坏了大事啊。有啥事,先把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推上去,等事后,你们再慢慢解决。” 汉尼拔的黑脸看不出面色的变化,但神情还是有些尴尬,憋了半天只好点点头。 “等到了彼得堡安顿下来后,你给公主写封信,要点东西。” “什么东西?”汉尼拔知道肯定是和政变有关的东西。 “开一份名单。我需要宴请的人。要抓的占三分之一、她决定继续重用的占三分之一、骑墙派传统贵族占三分之一。再开一份以奥斯特尔曼为首的那些人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也必须得有辞,才能名正言顺不是?找一些有威望的老贵族,就是那种老油条、谁当沙皇支持谁的那种,当天也去吃饭,镇场子。” 汉尼拔抽动了一下脸颊,有些担忧道:“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我跟你讲啊,政变这种事,别老琢磨什么千层算计、万般构想。越简单越好。” “总结起来,就是抓住原来的君主、控制原君主的爪牙,切断上下层联系。军队把皇宫一占,找几个有威望的老臣镇场子恭迎新君,完事儿。哪那么麻烦?士兵被切断了和上层的联系,啥也干不了。除非……原来君主的威望极高,军中的中下层信服无人敢反,问题是你觉得一个一岁大的奶娃娃,有这本事?” 汉尼拔听刘钰说的这么简单,悬着的心也松了下来,解开了心结后嗤嗤笑道:“您觉得,什么才是难事?” 刘钰呵呵一笑,没有回答,心想把老鳖换成王八,简单的一批。难的是改革和革命,宫廷政变根本算不上号。 荷兰那边的事,也就是个宫廷政变级别的。唯一问题就是威廉四世自己不想主动抢,才显得麻烦。要不然哪有这么麻烦,都快成荷兰首富了,随便招点兵往阿姆斯特丹进军,联省议会就是个屁。 这伊丽莎白有心政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事儿可就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说话间,已经沟通完毕的俄国海军,派出了领港员前来接洽。汉尼拔遮了遮头上的大顺特色的官帽,躲在了阴影中。 港口处,彼得堡的迎接队伍已经排开,抽调了精锐部队组成的仪仗,在涅瓦河口处列阵——这是同态报复,奥斯特尔曼伯爵去大顺的时候,也被军队列阵彰显武力的方式迎接过。 礼炮和隆重的欢迎仪式后,大顺使节团的所有人员,都被安排在了缅希科夫公爵府。 这位当初流放了汉尼拔的权臣、俄国首任大元帅、琢磨着要当彼得二世岳父的老彼得帮的核心人物,如今早已死在了遥远的被流放的西伯利亚。 他的公爵府,正好适合作为外交接待的住所。 大顺在这边的大使馆还未完工,也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容纳这么多人。 第一天来,也没有递交国书,俄国这边也能理解缘故。估计写国书的时候,俄国君主还是安娜女皇,等来了之后变成了奶娃娃沙皇了。 上次齐国公来的时候,已经出过这样一次尴尬了。国书上是来庆贺彼得二世登基的,结果到了彼得堡,彼得二世就得天花死了,满篇都是片汤话庆祝语的国书,去参加人家葬礼,也确实不合适。 有了上次的尴尬,这一次刘钰抵达彼得堡,俄国这边的反应也就是先安排大顺使节团住下。剩下的事,日后慢慢谈,国书之类的东西也不要,免得又尴尬。 总共就那么几个能住下这么多人的地方,总不能把大顺使节团安排到夏宫去住,不合礼数。 选来选去也就只能清空缅希科夫公爵府了。 这就纯粹是刘钰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现在后世的冬宫还没建成,但现在的皇宫已经在那个位置了,只是还缺后来那个庞大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宫殿群。 缅希科夫公爵府的位置很好,尤其是适合政变。 缅希科夫是老彼得帮的成员、彼得的发小团伙里的,第一任圣彼得堡总督,公爵府的位置就和冬宫隔着一条涅瓦河。 一个优秀的米尼弹射手,站在三层楼的玻璃厂那,可以轻松击碎后世冬宫的玻璃窗。 公爵府很大,毕竟是首任大元帅且当过摄政王的府邸,足以容纳大顺使节团的全部人员。 而且鉴于齐国公到访过一次,俄国人知道大顺这边的习惯和俄国截然不同,也没有安排乱七八糟的人员。 女仆之类的全部清场,让大顺自己在这里暂住,反正使节团一应俱全。从厨子到随从,也不缺人。 反正这个时代也不怕有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当天晚上,刘钰就把心腹参谋、军官、汉尼拔等人召集在一起,大声密谋。 “明天我会去觐见沙皇和摄政王,递交礼单和文书。” “10月28日,是安娜女皇驾崩一年、小沙皇登基一年的日子。我以按照天朝之规矩,新君为显孝道,当于第二年才能改元为借口,提议10月29号,由使节团全员正式觐见新沙皇。” “小娃娃刚登基,又接连三次政变,人心不稳。这时候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有体量的大国宫廷的承认。天朝的这顶皇冠,分量还是足够重的。他们一定会相当重视。” “那么,这段时间内,奥斯特尔曼等人,就要把心思放在庆典上。这可不是小事。” “政变时间,基本定在10月25号。” “太早了,时间不够,准备不充分。” “太晚了,过了26号,再准备宴会宴请,就不合适了。” “25号,正是个好日子。届时,各部准备,我将宴请伊丽莎白夺权的主要障碍,尤其是奥斯特尔曼伯爵,以及他身边的心腹。割断奥斯特尔曼与皇宫的联系。” “尽可能不要动粗,等着伊丽莎白那边成事后,由俄国人过来抓捕。如果不行,那就由汉尼拔带着的哥萨克,直接把他们扣押起来。” “正常来说,我们只负责切断联系,制造机会。各部听令:” 与会的军官和参谋都拿起了笔,准备做笔记。 “一:在最近几天内,选择合适的时机,以展示热气球飞行为由头,名正言顺地利用热气球,高空绘制周边的地形图。制图完成后,由参谋部制定各种意外的解决方案。” “二:这几日要每天放鞭炮,就说这是大顺的习俗。要让各处习惯劈啪作响的‘枪声’。理由嘛……多了去了。” “三:以游览涅瓦河为借口,买几条船。一旦伊丽莎白那边需要支援,直接渡河攻打冬宫。” “四:各部除非有命令,否则不得外出,全部老老实实地蹲在公爵府里。熟悉楼层、房间、楼梯,提前演练。” “五:不要紧张。作为外交使团,如果出了事、或者事败了,我们最多也就是被驱逐出境,永远不得进入彼得堡而已。” “如果一切顺利,就这些。” “等过几天地图绘制好,你们制定几个预案,以防万一。包括伊丽莎白没拉到人、奥斯特尔曼临时有事不来参加宴会的强攻等等。既然要做,那就不能半途而废,直接做完。” “没有什么妥协,赢者通吃。我只要伊丽莎白上台的结果。我不想俄国继续混乱下去,也不想俄国今后十几年都忙于内乱、无力西进。” “还有什么问题?” 有人举起手道:“鲸侯,10月25号的宴会,最好还是天朝样式的。不然弄成在荷兰那种酒会、舞会的模式,乱哄哄的,不好控制。” “说实在的……我瞅着这些西洋人都长得差不多。我也算是记忆力不错了,在天朝,见到谁基本上一面我就分得清。可到了这边,总觉得他们长得都差不多。” “而且他们穿的也差不多……这要是放在天朝,抓个宰相,大家一看官服就知道该抓谁。到这里,看衣衫根本看不出来。” “最好是,别乱动。弄几个大桌子,搞天朝式的宴会,谁该坐在哪就坐在哪,别瞎乱溜达。” “到时候谁坐哪个桌,都提前演练一下。到时候不用认脸,照着桌子扣人就是了。” 刘钰赞道:“妙啊,这我倒是没想到。咱们既是异域来客,那就异域到底。行,就按你说的,弄个中式的宴会。要不,我再弄个摔杯为号?” 军官们都笑了起来,知道是在开玩笑,但思路也活络起来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中式宴会没有舞会,但得准备些节目。必要的时候,服侍的人员可以学学专诸,一人别一把短铳在腰间。 军官们一个个心情大好,心想这可不就是班定远、王玄策那样的外交手段?在一大国的都城里搞这种事,当真爽快。 至少,比在荷兰那边搞些猥猥琐琐的手段,要痛快的多。荷兰那边的事,可是一点不爽利,哪如这罗刹国,干就是了。 第三一六章 大顺在欧洲的第一次亮相(一) 这件事,政变的结果,不是重点。 重点是让整个欧洲看到,大顺参加了俄国的政变。 按照正常的历史流程,伊丽莎白带着300来个小伙子就政变成功了,根本毫无难度。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旧贵族,对这群德国人早就心怀不满了。 刘钰这边帮忙扣押一下现在掌权的关键人物,难度更是直线下降。 关键是要让欧洲认识到,大顺不再是一个远在万里之外东方的传说,而是可以把爪子伸向欧洲的大国。 是世界近代史的一员,有些事必须要找大顺商量。 给法国这边卖个好:你看,我帮你扶上了一个亲法的沙皇,咱们两国的关系还可以更好。 也是给荷兰放点毒:傻了吧,俄国亲法了,再不把对法强硬的威廉四世推上去,法国可能就打到阿姆斯特丹了,总不能再决堤以水代兵吧? 顺带也让欧洲各国都客气点,别再弄出来乔治·安森那样的人去东亚,嘴里不干不净的。反正大顺是有许多种办法让你们恶心,可你们除了把舰队开到渤海湾外,别无他法。 大顺可以扶斯图亚特王朝后裔、可以支持瑞典,欧洲各国能干什么? 若一一对应,斯图亚特后裔,对应找朱家后人;支持瑞典,对应给朝鲜钱让朝鲜进攻大顺。 哪一个都是扯淡。 此事之后,欧洲各国就不得不慎重对待大顺提出的一些要求、建议。 所以刘钰心里很清楚,这是锦上添花。 却偏偏要演出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 把这场政变,作为大顺在欧洲的第一次亮相——虽然齐国公之前已经来过,但那最多相当于把这个模糊的东方的神秘国度,添加了几笔色彩,可仍旧雾蒙蒙的不真实。看不到、摸不着。 第二日一早,这场演出的第一步,就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 走了官方渠道,通知之后,刘钰就带着官方人员去见了现在的小沙皇和他母亲。 小沙皇太小,不可能长久在王座上,还要考虑娃娃吃乳、换褯子之类的事,总不好这边觐见沙皇呢,那边沙皇尿了要换褯子…… 一直等到了下午,才终于到了觐见的最佳时候。小沙皇才睡醒,暂时不太可能哭闹。 大顺承认罗刹的级别是帝国,小毛孩子才一岁,被他的母亲、俄罗斯帝国摄政王、梅克伦堡的利奥波夫娜抱着。 副总理大臣、外交大臣兼海军大臣、兼刑侦事务衙门头目奥斯特尔曼伯爵,在刘钰向小沙皇和摄政王行礼后,接过去了刘钰递交的文书。 很快,小沙皇就哭了起来,不得不让奶妈将小沙皇先抱走。一切事项,由小沙皇的妈、俄国的摄政女王处置。 神奇的是,这位俄罗斯帝国的摄政王,竟然会说俄语! 而且竟然说的还不错。 此时欧洲的宫廷,能找到一位熟练使用本国语言的君主,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不过除了一些正式性的问候外,这位夫人还是不太喜欢说听起来土里土气的俄语,而是用拉丁文交流。 问候之后,刘钰说了一下这次来的目的。 “摄政王殿下,我此番来,是为了签订中俄之间的互不侵犯条约。双方边界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是时候将彼此之间的误解和不信任都抛到一边了。” “我们不是很懂欧罗巴诸国的规矩,但是按照天朝的规矩,是老皇帝驾崩之后一年,新君才可改元,亦算是真正的登基。” “10月28日,是安娜女皇驾崩一年的日子。我们希望能够在第二天,献上登基的礼物和祝福。” 利奥波夫娜闻言,很是高兴,伊凡六世的帝位不是很稳固,如果大顺这边能够参加这样的典礼,等同于正式承认了伊凡六世是俄罗斯的真正君主。 君主国之间的外交归外交、礼法归礼法,宫廷内也是需要互相承认的。 扫了一眼刘钰送上的礼单,规格也足够高,但是这些礼物都是要在10月29的沙皇庆典上,当着各国使节团的面献上的。 距离10月29日已经很近了,正式的登基典礼也已经举行完毕,但是既然代表着此时世界上最沉重的那顶皇冠的仆人,要转达皇冠主人的祝贺和承认,看来还是要准备准备。 “奥斯特尔曼伯爵,我想这件事您应该主持并且处理好。” 摄政女王侧头向奥斯特尔曼伯爵分派了任务,随后又像是不经意地说道:“正好,前线传来了消息。沙皇陛下的元帅,爱尔兰的拉西,在维尔曼斯特兰德战胜了瑞典主力,消灭了七千名瑞典士兵。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正好可以作为献给登基一年的礼物。” “也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通知各国的使节团。” 看似是忽然想起来的,实际上却是在彰显俄国的强大,告诉刘钰,你们外交支持的瑞典不堪一击。 刘钰面不改色,心道你们倒真是有学有样。你们去京城的时候,我们大肆宣扬对日战争的胜利;等我来了这,你们就照瓢画葫芦,告诉我们在芬兰打赢了瑞典。 可打赢瑞典有个卵用?打不赢瑞典才见了鬼了,瑞典那群人脑子有锈,真以为这还是古斯塔夫的时代呢? 他既不微笑,也不错愕,很淡然地向女摄政王表示了祝贺——他也实在搞不懂,这要是放在大顺,应该叫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皇太后。 祝贺之后,又向奥斯特尔曼伯爵表达了祝贺,似乎对瑞典被击败一事有些错愕,楞挤出来的祝贺神情一般。 其实奥斯特尔曼伯爵并没想到刘钰会来欧洲,他在京城的时候,刘钰一直在京城,作为一个威胁。 始终有传言,当时刘钰没亲自去日本、卸任了总督海军戎政的原因,就是为即将爆发的顺俄准噶尔边界冲突做准备。都说刘钰要任西域都护,军政一把抓,准备彻底解决边界问题。 迫于刘钰出任主将的巨大压力,奥斯特尔曼不得不在边界问题上做了极大的退让,哪曾想刘钰竟然直接来了欧洲。 第一站没有去巴黎,而是去了阿姆斯特丹,这也能理解。 相对来说,荷兰是距离大顺最“近”的几个国家之一。贸易额比俄国这边大得多。 第二站来到彼得堡,奥斯特尔曼倒没觉得刘钰是来调节瑞俄战争的。 瑞典和大顺之间并没有正式的盟约,只是有着共同敌人的互相利用而已。 像是在准噶尔俘获的那几个瑞典战俘,会叫人下意识地联想到瑞典和俄国的关系,终究都是大北方战争被俘的。 故而,奥斯特尔曼伯爵对刘钰说的要签订中俄互不侵犯条约一事,深信不疑。 这是最符合大顺利益的,因为他妈的该要的东西,已经在之前的谈判中要走了。 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签互不侵犯条约了。 这时候拿出瑞典的事来告诉刘钰一声,他不觉得有什么用。 摄政王的意思,是警告大顺: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很能打,我们俄国也挺厉害的,你看,刚在芬兰取得了大胜。 可奥斯特尔曼伯爵心里明白,这根本警告不了大顺,因为大顺根本就没想着和俄国开战! 现在看来,当初在大顺京城时候的那些传闻,多半都是假的。 怕不是他刚到张家口,这刘钰就跑到南洋去了吧? 之前搞的这一切,分明就是空手套白狼的外交讹诈。 然而奥斯特尔曼伯爵明知道自己上当了,却还得装作“摄政王英明”,故意又拿着维尔曼斯特兰德战役的事,和刘钰吹嘘了几句。 他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总不能承认说,大顺根本没有开战的意思,自己之前退还的准噶尔部的牧场,都是被刘钰讹诈走的吧。 这要是说了,那可真就丢人丢到家了。 明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这些话,可能在刘钰看来,就像是看傻子一样,却也不得不继续装傻下去。 “侯爵大人,俄国的军队也是世界一流的军队。曾经威震欧洲的瑞典人,在我们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我认为,顺俄两国保持和平和互不侵犯,是明智的选择。否则,两支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在荒芜的西伯利亚交战,是毫无意义的流血。” 刘钰心道芬兰你能集结五万大军,你要是能在黑龙江集结五千大军,后勤不垮我跟你姓。 你跟我说这个,有个卵用? 但嘴上还是要表示一下的。 “是的,我也认为两国在荒芜的西伯利亚交战,是毫无意义的流血。因此这一次天子派我出访欧洲,第二站就要来俄国,与贵国签订互不侵犯协议。并且由各国外交官作证,两国之间已经完成了边界勘定事项。” “当然,如果两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那么双方的贸易也就可以继续扩大了。包括利用黑龙江运输勘察加的毛皮、大黄贸易、茶饼贸易等,都将恢复正常。并且可以商讨降低关税的问题。” 他也算是给了点甜头,这件事本来也是要做的。 俄国贸易,放开关税很容易,因为很多贵族都在对华贸易里拿利润,他们当然希望降低关税,也希望大顺不要再对俄国禁运。 自从准噶尔事件之后,双方的贸易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大顺这边为了配合下南洋的演戏,之前也对俄国实行了一系列的禁运、以及在通过黑龙江运输毛皮到西伯利亚水道问题上多加阻挠。 贸易问题,一定要想清楚:俄国是谁的俄国?只要不是本国工业资产阶级的俄国,那么本国降关税以换取大顺扩大贸易,就是俄国喜欢的,因为此时的俄国是贵族的俄国,不是工业资产阶级的俄国。 关于贸易问题的说辞,明明是极大促进的大顺的出口,但在这里却成为了大顺外交诚意的表现。 展示完了诚意后,刘钰就先告辞了,今天也谈不了什么事,只是走个过场。正规的协同使节团全部官员觐见新沙皇的外交行动,都定在了29号,现在也就没必要多扯淡。 等刘钰离开,奥斯特尔曼就立刻向摄政女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摄政王殿下,关于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活动的事,还是请您一定要重视。她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娇弱。” “10月29号庆典结束后,应该立刻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往芬兰。如果她没有野心,当然最好;如果有,那她离开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也就有心无力了。” “我们应该为她安心当女大公,营造一个完美的环境。不要给她犯错的机会,才是最完美的亲情,和家庭的爱。” 第三一七章 大顺在欧洲的第一次亮相(二) “对瑞典的战争,一切顺利。只要对瑞典的战争获得了胜利,沙皇和您的威望都会增加。” “俄罗斯的贵族,不会反对一个对俄罗斯做出贡献的君主和摄政王。” 摄政女王点了点头,她虽然不信伊丽莎白会政变,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如奥斯特尔曼伯爵所言,不给家人犯错的机会,就是帝王家最大的亲情。 直接抓捕的话,可能计划俄国传统派的极端反对。再怎么说,那也是彼得大帝的骨血,在继承法被彼得大帝变更后,女性也是有绝对继承权的。 抓伊丽莎白,就像是“德国人在俄罗斯的首都抓捕俄罗斯正统继承人”,反倒更容易闹得人心惶惶。 奥斯特尔曼的这一招釜底抽薪,确实精妙。 场面上来说,俄国大胜的背景下,将锦衣卫军团调往芬兰,对瑞典进行最后一击,快速结束战争,无可厚非。 一旦对瑞战争结束,拉西元帅携胜利之威返回,到时候对彼得堡局面就能完完全全地掌控住了。 拉西又不是俄国人,而是一个当年追随詹姆斯二世的流亡贵族。 俄国一年内三次政变,很多人受到牵连,拉西被摄政王母子器重,担任了对瑞作战的总指挥,这份“知遇之恩”肯定会让拉西效忠伊凡六世的。 只要打赢了,伊凡六世就可以号称是“彼得大帝精神的继承人”。彼得大帝不是一生都在和瑞典作战吗?难道打赢瑞典不正是彼得大帝的构想吗? “伯爵大人,就按您的办法做吧。29号庆典结束,就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调往芬兰。” “在此期间,也希望您尽快与那位中国的侯爵达成协议,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当然,一定说清楚,中国不能干涉瑞典和俄国的战事。” “法国人一直试图调停,我不希望中国人也来调停这件事。” 奥斯特尔曼应下了命令,心想这又是一场难缠的谈判,刘钰的为人他多有耳闻,这种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妥协的。 虽然可能大顺并不是太在意瑞典,那不过是个工具,用完就扔而已,反正界约都签了。 但是,瑞典大使也在,就算是场面话,只怕刘钰也会做出一些姿态,做给瑞典人看。 想想,就让奥斯特尔曼伯爵感觉一阵阵头疼。 ………… 回到缅希科夫公爵府的刘钰,也丝毫没考虑瑞典的事。 当真就是把瑞典当了个吓唬俄国的工具,现在都用完了,而且基本是一次性的,哪有还关注一次性的工具的说法? 反正瑞典打不赢,只要不赢,结局就一样——瑞典现在的王储,是伊丽莎白的亲外甥、将来的彼得三世、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无能老公。 伊丽莎白要是政变成功,瑞典反倒可以换个王储了,毕竟伊丽莎白没结婚,不好随便生孩子,得把外甥找回来继承俄罗斯。 将来再说将来的,瑞典人真顶不住了,找到自己,自己再说几句场面话就是。 回到公爵府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天气不错,彼得堡的市民观看了一场热闹的热气球表演,升空的参谋也把彼得堡皇宫附近的地形完美地绘制成图。 随军参谋花了三天时间,制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预案,包括各种可能的意外。 等到避开了风头的拉谢塔迪侯爵前来拜访的时候,一份详细的政变计划已经制定完成。 两个人在密室里坐下后,也不需要任何翻译,这个时代的欧洲外交官都会拉丁语。 两人甚至连客套都没用,刘钰直接将政变计划递给了拉谢塔迪侯爵。 看过政变方案后,拉谢塔迪侯爵对刘钰的“专业性”表示了由衷的赞叹。 短短几天时间,单单说搞到了详细而准确的街区地图,这就足够叫人惊叹的了。 “政变日期,定在10月25号。太早,准备不足。28号、29号有庆典。正好,25号可以举办一个宴会。” “到时候,彼得堡有实力的大人物都会来。我会燃放烟花,制造噪音。” “伊丽莎白公主要尽快攻下皇宫,控制小沙皇和摄政王。一旦成功,立刻将逮捕令送到这里,我这边负责抓人。” “同时,汉尼拔带回的哥萨克中的一部分,也会换上俄国军装,前往皇宫配合。” 拉谢塔迪侯爵心想,你都准备的这么详细了,还有什么可说的?照做就是了呗。 这倒确实是个极为稳妥的办法,外交宴会上搞政变,奥斯特尔曼等人全都来参加晚宴,那政变还有什么困难? 刘钰等拉谢塔迪侯爵看完,伸手将政变企划书要回,一把火烧掉。 袅袅纸烟中,刘钰又提醒道:“19号左右,就要让伊丽莎白公主‘生病’。以免我不邀请这个‘喜欢宴会和异域风情’的女人,显得过于突兀。我会在21号正式发出邀请。” 拉谢塔迪侯爵心想你倒想的周到,想着宫廷医生莱斯托克伯爵的转达,说道:“尊敬的侯爵大人,事实上,伊丽莎白公主想要见见您。” 刘钰心道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有密谋?就你这宫斗水平,若是放在大唐女皇时代,能不能成年都是个问题。 “请转告伊丽莎白公主,她是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一个舞台上的提线木偶。哪怕是买菜,都可以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就算我有什么要求,她也可以选择不答应。” “让她做好准备,等着25号这一天就好。等她登基成为女皇,我自然会去觐见。而现在,一个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女人,没资格和我谈国家大事。” “我不想要什么。即便想要,也不喜欢这种没能力兑现的承诺。” 拉谢塔迪侯爵听到这样的回答,说实在的,有些意外。他根本不能理解刘钰跑到彼得堡,来帮忙政变的目的是什么。 除非,真的是因为与汉尼拔之间的友谊? 虽不理解,却还是记下来,然后告辞,表示一定会完整地传递给伊丽莎白公主。 很快,刘钰的话,通过法国大使拉谢塔迪侯爵,传到了她夫人耳朵里。她夫人知道自己老公和伊丽莎白之间的关系,但各玩各的,侯爵夫人的身份只是个进入上流舞会的门票,互相扶持,让老公爬到更高,对自己也有好处。 随后,她的夫人又以找妇科医生的名义,传到了莱斯托克伯爵耳中。 最后绕了几个圈,终于传到了伊丽莎白那里。 听完详细的政变计划,也听完了刘钰说她不是提线木偶的评价后,伊丽莎白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也不是兴奋于整场政变的难度大大降低。 而是自己告诉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成为沙皇,那么一定会直白地告诉刘钰:她作为公主,欢迎刘钰到访彼得堡,甚至愿意交朋友。 但她若是成为了沙皇,会欢迎大顺的使节团,但绝对不欢迎刘钰入境。 这种人,对待政变简直就像是猫儿抓老鼠一样熟练。 日后谁知道他又会做什么呢? 今日支持,说不定明日就反对,总之,到时候还是和他说清楚,日后绝对不欢迎他入境。 除了这些日后要考虑的担忧外,对整个政变计划,伊丽莎白很满意。 一场宴会,就把她的主要对手都控制住了。到时候她这边做事也就游刃有余了。 10月25号,已经很近了。 静下心,计算着即将到来的日子,尽可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莱斯托克伯爵,我可能需要在19号开始‘生病’。” “当然,我的公主殿下。我会为这场‘生病’替您准备好的。那么,一切都按照中国特使的计划来吗?” 伊丽莎白嗯了一声,心想我自己并没有这么完善的计划,我的计划更像是一场赌博。 可这位中国的侯爵的计划,则像是开赌局的庄家。 当然是跟着庄家来,那样胜算才会更大。 “看来,这几天我需要‘安静’一些。” 她冲着身边的几个亲密的男性微微一笑,少女般的明澈眼神里闪烁出顽皮的光芒。 ………… 之后的一段时间,彼得堡的市民以及官僚们,逐渐习惯了一件事,那就是时不时从缅希科夫公爵府传来的鞭炮声。 据说,中国人不信上帝,而是偶像崇拜和先祖崇拜,他们的习俗也和欧洲各国截然不同。 这种放鞭炮的举动,只是一种表达心情的方式。 结婚要放炮、丧礼要放炮、出生还是要放炮……甚至于出海之前也会放炮。 每天鞭炮炸响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开枪。但早在放热气球表演的时候,彼得堡的市民就见识过了大顺这边喜欢放鞭炮的“诡异”习俗,如今早已习惯。 千奇百怪的原因,都能成为放鞭炮的理由。 比如前几天,中国的侯爵大人邀请彼得堡科学院的院士们吃饭,鞭炮声就持续了很久。 又比如前几天噼里啪啦作响,询问之后得知,这是在庆祝大顺帝国的开国重要战役、汝州之战。 更早一些还庆祝了甚么重阳节,大顺使节团的人结伴游览了圣彼得堡的高处山丘,并在那里喝酒。 彼得堡的人完全不理解这些千奇百怪的节日,但却逐渐习惯了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 而且经常就在涅瓦河岸边放鞭炮,以至于据说宫廷里的小沙皇都已经习惯了这些鞭炮声,每次鞭炮声响起的时候,一岁大的小沙皇都会呵呵呵地笑。 10月25日上午。 彼得堡的市民们仰头,看看缅希科夫公爵府上空飘荡的几多烟雾,忍不住吐槽起来。 “有病,大白天的放烟花……除了看到一团烟,甚么都看不到。为什么不能晚上燃放呢?” 不多时,又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些消息灵通的人都在传闻,说今天大顺的侯爵将要在缅希科夫公爵府,举办一场盛大的、异国情调的、纯正东方式的宴会。 很多贵族都被邀请,而被邀请的贵族都视作一种荣耀。 于此同时,因为“生病”而拒绝了大顺使节团宴会邀请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在自己的卧室里,褪下了昂贵的法国丝绸长裙。 在琳琅满目的衣柜里,取出了一套笔挺的、宽大的骑兵军装。 侍女取来了马靴,换下了不适合活动的贵族女鞋;取来了朴素的军帽,取代了淡金色头发上的珠宝头饰;取来了手枪,取代了贵族宫廷舞会必不可缺的中国折扇。 第三一八章 大顺在欧洲的第一次亮相(三) 换上军装后,伊丽莎白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房间。 大厅里,他身边的男人都起立行礼,穿戴整齐,即将追随她去做一件足以改变世界的大事。 或许,参与这场政变的公主身边的政变团队,堪称俄国政变史上最无权的一群人。 他们是: 因为勾搭宫廷小丑的女儿,而被彼得驱逐到西伯利亚流放数年的宫廷妇科医生,莱斯托克。 乌克兰切尔尼戈夫的哥萨克牧羊人、靠着一副好嗓子成为优伶而跻身彼得堡贵族圈子的小鲜肉,拉祖莫夫斯基。 伊丽莎白的母亲的姐姐家的孩子、波兰农村女人凭借姐妹被彼得宠幸而跻身贵族圈、被俄国贵族鄙视且连个家族徽章没有的贵族,伊丽莎白的亲姨表兄弟苏瓦罗夫斯基兄弟。 伊丽莎白公主的音乐老师,瑞士人、小提琴演奏者,施瓦茨。 出生那天正赶上大北方战争的纳瓦尔战役、爹妈都被俘虏,出生就在蹲监狱、在瑞典蹲了17年监狱,如今41岁已经当过两次寡妇、为了财产第一次婚姻不得不嫁给一个48岁鳏夫的宫廷社交名媛、靠谈论衣服和裙子怎么穿戴好看而和伊丽莎白成为闺蜜的阿纳斯塔西娅。 这些人,就是伊丽莎白身边的政变核心团队,以歌手、妇科医生、寡妇为主。 在政变即将开始的紧张气氛下,这些人都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跟在伊丽莎白的后面,乘坐黑色的马车,朝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营地而去。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中,之前因为帮伊丽莎白招募人手的一名中尉,已经被绞死。伊丽莎白所能控制的军官,只有一个少尉,格伦纳德连的连长。剩下的和她关系不错的,都是士兵。 马车缓缓地驶到了军团营地,一身骑兵军装的伊丽莎白走下了马车,朝着在那里站岗的士兵走去。 “你们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 两个士兵同时向伊丽莎白行礼,叫了一声“妈妈”。 “当然,妈妈。您是伊丽莎白公主,是彼得大帝的女儿。我们当然认识您。” “那么,可以放我进军营吗?” “当然,妈妈!” 卫兵簇拥着这位平日里没有贵族架子、经常给他们分烟丝和酒钱的公主,走进了连队的驻地。 连长已经将士兵集结起来,一切平日里联络的士兵也都纷纷围了过来。 “妈妈!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伊丽莎白举起十字架,单膝跪在地上,冲着士兵们喊道:“我的孩子们,我的朋友们。你们曾追随我的父亲,现在,你们愿意向服侍我父亲一样,追随我吗?” 这些士兵中的很多人,并没有服侍过彼得大帝,但却听说过很多那个时代的故事。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是个村子的名字。 彼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就住在这个村子,并且在这个村子,组建了孩儿军。 最终这些孩儿军中的许多人,都成为了彼得帮的成员,成为了彼得最得力的属下。 最后孩儿军被扩编为两个团,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谢苗诺夫军团,可以说是嫡系中的嫡系。 谢苗诺夫军团作为近卫军前身,主要做战场上最精锐的部队。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则更像是锦衣卫,有审查、抓捕等权力。 而伴随着德国党上台,这支彼得建起来的锦衣卫,逐渐靠边站。为了制衡这些人而成立了刑侦事务衙门,分走了锦衣卫的权力不说,刑侦事务衙门也有了自己的武装,还成为了锦衣卫的上级部门。 锦衣卫的士兵,大多都是世袭的。他们总听父辈提及当年的日子,当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小皇帝自己将一群少年组建成军,自己训练,自己当军团长。小皇帝成为彼得大帝后,不会忘记这些旧部的好处,不但给了他们锦衣卫的权责,还给了诸多的优待。 那时候,成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士兵,是一项荣耀,也是最完美的出身。许多贵族子弟都会前往军团历练,从少尉开始做起。士兵运气好,就能攀上大树,从当副官或者传令兵开始,一步步成为低阶贵族。 可现在呢? 德国人几乎控制着一切,安娜女皇对这个军团的人一点都不信任,那些贵族子弟也为了防止粘到身上不好的出身,也不再前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服役。 士兵们的待遇减少了,特权没有了。当然无比怀念彼得大帝,并且将这份怀念的情绪,很自然地转嫁到了彼得的女儿身上。 尤其是看到公主穿着军装的样子,许多人想起了父亲或者祖父说起的故事:彼得大帝自己穿着军装,让士兵们称呼他为连长或者团长。 这一切,都让这些士兵想到了父辈们说过的、曾经的好日子。 当伊丽莎白公主问起是否愿意追随的时候,二百多名士兵齐声喊出了“愿意”! 格伦纳德连的连长看着单膝跪地、高举着十字架的公主,代表着士兵问道:“妈妈!我们愿意为你而死,你愿意也为我们而死吗?” 伊丽莎白亲吻了一下十字架,高高举起,直视那些戴有期待的目光,高声喊道:“我发誓,如果你们愿意为我而死,而我也将愿意为你们而死!” “乌拉!” 军营里发出一声声吼叫,乌拉的叫喊声连成一片,伊丽莎白在即将站起来的时候,士兵们有些狂躁地喊道:“妈妈,让我们现在就动手,把那些人都杀掉吧!那些肮脏的外国蛆虫,都要被绞死!” 伊丽莎白的神情严峻起来,她不希望这场政变变成一场大规模的清洗。 这不是宗教原因,也和她在圣母像面前的许愿没有太大的关系,一个敢靠几个歌手、寡妇、音乐老师就琢磨着政变夺权的女人,不可能对所谓的上帝、圣母、道德之类有多重视。 一切,都要出于政治原因。 拜伦时代的杀、绞杀、五马分尸杀,以及动辄全家流放西伯利亚的严苛举动,让伊丽莎白很清楚,现在的俄罗斯需要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 宽严相济。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宽与严,需要审时度势。 一旦政变中杀人太多,很多人可能会人人自危,担心伊丽莎白会在俄国进行一场大清洗。 而伊丽莎白没有太多的基本盘,也没有像是安娜女皇一样有一群身处俄罗斯的德国“八旗”当基本盘。 本身俄国内部,还分化为旧党和新党。这时候只是出于对德国党的反对,两群人可能会默许伊丽莎白登基。 这种情况下,想要做一个不被再度政变推翻的沙皇,就必须要考虑以宽治国。 因为从彼得时代开始,已经太严了,严了几十年了。 彼得那时候打压旧贵族、连留胡子都必须要缴税的政策,人们并不怀念。人们只是怀念那个时代国家整体上蒸蒸日上的气氛,但却不可能怀念那些严苛的治国政策。 之后的乱、德国党的清洗,都让俄国贵族们深感担忧。 为了彰显自己是俄国的正统,伊丽莎白很清楚自己上台要做什么。要废掉德国党统治时代的内阁,取而代之的是俄国传统的枢密院,还给贵族一部分权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效忠和支持。 她父亲很强,是绝对的强人,可以依靠彼得帮的成员,和铁腕一样的统治水平,压倒一切反对势力。 安娜女皇很强,靠德国“八旗”作为基本盘,对旧贵族进行了清洗,以秘密警察维系高压统治。 到她的时代,就必须要柔。 要靠平衡的技术,在恢复贵族枢密院之后,靠自己身边的亲信、提拔的新人,来制衡这些贵族。 靠宽容和不杀人,获得贵族的支持效忠;靠平衡术,来治国理政;靠亲信和提拔的新人来完成自己的政治理念。 俄罗斯正统派,肯定是希望恢复旧贵族的势力。而不杀人的仁慈,也能防止俄罗斯的正统派借机打破现在已有的平衡。她不杀人,那些反俄罗斯正统的力量也就可以制衡那些打着俄罗斯正统、却妄图恢复贵族分权的人。 她对自己将来执政的定位,非常清晰和明确。 一个……过渡者。 保留父亲改革的全部遗产,保证俄国的西化程度。 依靠前两任打下的“亲信治国”的基础,对旧贵族的压制稍微放松一点点,但本质的亲信治国,不可改变。 逐渐加强集权,这个集权未必集中在她的手里,但要集中在明正眼神的“枢密院”手中。也就是,将地方的权力逐渐集中到中央,至于后来人,则可以利用她打下的这个基础,将权力收归到君主自己手中。 甚至,她要感谢安娜女皇。 要不是安娜女皇靠着一群德国人,不断打压俄国旧贵族的势力、巩固了集权,彼得大帝的改革可能就要付诸东流。 集权,才是改革中最为重要的成果。 虽然安娜搞得天怒人怨、政治黑暗,但伊丽莎白也得承认安娜女皇留下了一个“旧贵族夹着尾巴做人”的俄罗斯。 她要在表面上,坚决反对安娜时代的黑暗统治,要宽容、仁慈,甚至废除贵族的死刑,做安娜的反面。 安娜是标准的德国容克地主婆子做派,喜欢宫廷小丑、饮酒、性格粗暴;她就要拿出法国教育下的宫廷优雅、舞会、性格温柔的模样。 安娜动辄就把人五马分尸,她就要不处死任何一个贵族——仅限于贵族,农奴不算人,对贵族好就意味着要授予贵族对农奴的绝对处置权。 这些流于表面的东西之外,于内里,她要借着这个完美的、几十年高压统治的基础,靠“仁慈”的面孔,完成权力的重分配和再平衡,却不可能把好容易完成的集权再分给贵族们。 这些,都不能大清洗,因为一旦把德国党、外国人清洗干净了,就没人制得住俄罗斯正统派的、要求恢复彼得大帝之前贵族权力的大贵族了——关上门,贵族开个会,就能决定谁当沙皇的那种权力。 于是当她听到士兵们狂躁地叫喊着要把那些蛆虫都碾碎的时候,伊丽莎白的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右手高举着十字架,左手将燧发短枪抵在了自己的头顶,面对错愕的士兵,温柔地说道:“孩子们、朋友们,如果你们要这样做,我就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我已经在圣母面前发誓,我将仁慈地统治俄国,不会再允许拜伦时代那样的残酷刑罚出现。” 第三一九章 大顺在欧洲的第一次亮相(四) “妈妈,我们听你的。我们听你的,不会去杀戮。” 慌张的士兵急忙如此说,看着伊丽莎白公主缓缓将抵在头顶的手枪拿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而同时,心里对于这位仁慈的主子,也就更加的认同。这是一个连政敌都会仁慈的君主,对自己这些她的孩子、朋友,又怎么会差了呢? 三呼乌拉之后,伊丽莎白登上了马车,叫人打开了马车的车厢,在凌冽的寒风中站在马车上,就像是一面旗帜,指引着跟随她政变的士兵,朝着冬宫进发。 这些士兵的举动,很快就传到了军营的团长那里。 团长听到后,很正式地选择了按照正规的途径,把这里发生的事传递上去。 所谓正规途径,那便是从事情发生到传达给上层,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 团长不参与政变,但选择走“正规途径”传递消息,其实也是在帮伊丽莎白。 如果政变失败,自己也没有责任,毕竟驻扎在首都的“禁军”,是不能轻易调动的。 他没有得到沙皇或者总理大臣的命令之前,按照规定是不能主动调兵的。 因为,正规的法令没有说,如果有人组织政变,尤其是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组织政变,团长应该做什么。 按照正规途径,要先将这里发生的事,递交给上级。由上级递交给陆军部,陆军部再传递给副总理大臣,再由副总理大臣转交给刑侦事务衙门…… 团长确信,等到消息传到的时候,可能庆祝新沙皇继位的典礼都开始了。 “鉴于这等意外情况,我们需要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在上级的命令没有下达之前,所有人不能乱动!” “命令各个连队集结,任何人不得外出。” 团长确信,一旦伊丽莎白政变成功,肯定会直接以沙皇的名义,向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下达命令。 到时候,军团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彼得堡维持秩序。 如果政变不成功,伊丽莎白失败了,那么现在掌权的人,也会向他们下达命令,抓捕伊丽莎白的余党。 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是服从命令。 这时候,提前准备好,随时出发,是将来向胜利者展现忠诚。 目送伊丽莎白组织的政变队伍朝着冬宫进发,军团长悄悄画了个十字,低声道:“愿圣母保佑您,伊丽莎白公主。” 政变的队伍,就像是游行一样,半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 一些人看到马车上、身穿骑兵军服、仿佛彼得大帝转世的伊丽莎白,纷纷站在路边行礼。 队伍一直快要到冬宫广场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拦住这支队伍。 很多行人,短短一年内,已经见到了三次政变,早已习惯。甚至于商店也没有关门,也不忙着跑回家躲避,而是站在道路两边,像看热闹一样看着政变的队伍越来越靠近皇宫。 马车上,伊丽莎白仰头看了看天空。在皇宫西边的上空,时不时会有烟雾升腾,许久后传来一阵欢快的爆炸声。那是大顺的使节团在燃放烟花。 噼里啪啦作响的鞭炮声,也让这场政变可能出现的枪声变得稀松平常。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出现了一支穿着俄国军装的军队。伊丽莎白微微一怔,随后停住了马车。 后面的士兵立刻上前,在伊丽莎白的马车前列好了阵线。手中的火枪平举,击锤待发。 而对面的穿着俄国军装的士兵并没有留下来,甚至没有展开队形。 对方越靠越近,原本还有些紧张的伊丽莎白,面上露出了笑容。 他看到了对面队伍最前面的那个穿着中尉军装的人,有黝黑的脸庞,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孩子们,退后!那不是你们的敌人。” 士兵们顺从地收起了火枪,伊丽莎白走下了马车,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朝着远处赶来的那个黑人军官伸出了手。 汉尼拔径直走到了伊丽莎白面前,单膝跪地,亲吻了一下伊丽莎白伸出的手背。 “公主殿下,我……从中国回来了。我将誓死保护您。” 伊丽莎白收回了手,冲着汉尼拔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很平淡的家常一般话。 “已经十六年没见了。你还是老样子。走吧,让我们一起前往皇宫,就像是当年你带着我去父亲的办公室一样。” 微笑着拉起了单膝跪地的汉尼拔,伸出手整理了一下汉尼拔胸前丝毫不凌乱的领口,然后伸出手,让汉尼拔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整合后的军队联合在一起,朝着皇宫进发。 ………… 缅希科夫公爵府内,乐队正在演奏大顺的军歌,但实际上调子却是普鲁士的弗雷德里希皇颂。 按照原曲的词,论及节奏,应该唱到“俄国女皇已和法国结盟、神圣罗马帝国背叛了我。俄军攻入了普鲁士,来吧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不是好惹的……”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摆放了许多个桌子,完全不是俄国喜欢的法国上流社会的宴会模式。 但配上桌子上干净晶莹的瓷器、闻起来香气扑鼻的菜品、在他们看来奇特的银筷子,都让这场宴会有一种特殊的异国情调。 这一次宴会,大部分有头有脸的彼得堡贵族都被邀请来了。相对于欧洲使节的宴会,大顺使节团的邀请,其实级别更高,因为法国那边最多算是公使,而大顺使节团算是大使。 刘钰的这个侯爵,和拉谢塔迪侯爵的那个侯爵,也完全不是一回事。 能被邀请的人,相当有面子,相当于另一顶皇冠认可的、有资格参加这场晚宴的认证。 基本上相当于能挤进这场宴会,肯定等同于拿到了冬宫宴会的门票。 奥斯特尔曼等几个人,坐在一张很靠近主位的桌子旁。 对面是以法国大使为代表的各国驻俄大使,包括瑞典、奥地利、普鲁士等各国使节。 拉谢塔迪侯爵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去想外面的事,将怀表重新放回口袋里。 缅希科夫公爵府的大门处,两个神色匆忙的人正在和门口迎宾的人进行交涉。 “请您放我进去,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奥斯特尔曼伯爵大人。” 迎宾的人一脸微笑,拿着名单道:“如果您有邀请函,当然可以放您进去。但您并不在邀请名单上。而且……” 迎宾的人像故事里那种看人下菜碟的迎宾者一样,故意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这几个人的“座驾”,摊手道:“而且,想必您也不是贵族。连马车都没有。为了里面诸位大人的安全,我是不能放您进去的。这样吧,您可以将消息告诉我,由我去通知奥斯特尔曼伯爵大人。” 来报信的人,是奥斯特尔曼安插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内的眼线,这时候急于将消息传进去,可却不能直接告诉眼前迎接的人。 “事情紧急。我也不能将消息告诉你,这是秘密。” 迎宾的人似乎还是有些近人情的,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派人带您进去。但这是高档宴会,请您注意您的举止。” 说完,两个卫兵过来,很自然地收缴了报信人携带的武器,护送着报信的人进了公爵府。 但并没有转向正在举办宴会的大厅,而是在拐角处猛然将这个报信的人放倒,熟练地用绳索绑住了这个报信的人。 报信的人挣扎了两下,就被枪托打晕了过去,和前一批来报信的人关在一起,看管起来。 很快,有人就来到了正在那主持宴会的刘钰身边,附在刘钰耳边小声道:“鲸侯,又有报信的来了,已经被抓了。” 刘钰一边微笑着和那些俄国贵族、或是各国使节致意,敬酒;一边仍旧保持着微笑道:“都处理掉。免得日后麻烦,倒显得那伊丽莎白和外国势力勾结一般。不要流血,装在木箱里,夜里绑上石头都扔河里去。” “是。” 接到命令的人迅速离开,刘钰保持着微笑,冲着在场的宾客,说起了一段往事。 “在我抵达俄国之前,就知道一些说法。说是俄国正在主持对瑞战争的元帅,是爱尔兰人,在法国的爱尔兰外籍军团服役过;俄国的外交大臣,是威斯特伐利亚人,耶拿大学的肄业生;俄国的锦衣卫指挥使、女皇最信任的秘密警察头目,是库尔兰人;俄国的工商业大臣,是荷兰人……” 短短的几句话,让宴会的气氛顿时变了味。 几个俄国的老旧贵族,听着这话,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坐在刘钰附近那桌的奥斯特尔曼伯爵。 这几句简单的话,就是对俄国现状的一种精准描述,掌握俄国真正权力的,竟然连一个俄国人都没有。 奥斯特尔曼伯爵当然明白刘钰说的“威斯特伐利亚人、耶拿大学的肄业生”说的是谁,这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而是有些紧张地想知道刘钰到底要说什么。 是不是在挑唆俄国的正统派和德国党的关系? 然而,刘钰话锋一转,笑道:“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国家的一桩旧事。那还是两千年前,秦国的时候。你们当然知道,最终秦王统一了中国,加冕为皇帝,却应该不知道秦国的很多重要大臣,都不是秦国人。” “比如秦国的首相,是虞国的战俘奴隶,用五张羊皮换回的;秦王的外交大臣,是魏国人,而且还是秦国最大的敌国;秦王的工程总监,是郑国人;秦王的枢密院总理大臣,也是魏国人……” 第三二零章 大顺在欧洲的第一次亮相(五) 略微一个转折,让这番话的意思彻底改变了。 一开始说了一大堆俄国都是外国人在主政的话,显得好像是在挑唆德国党和俄国正统派的关系。 可一转眼,又说让他想到了秦国,这就成为了无上的荣耀和夸奖。 在道德的政治正确下,秦国绝对是坏的典型。 但纯粹以富国强兵的角度来看,被称赞为像秦国,那就是极高的赞誉了。 虽然这些贵族不知道那段历史,但也知道是秦统一了中国。 奥斯特尔曼伯爵笑了起来,觉得刘钰这是正规的外交语言,这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夸奖。 甚至,更像是来自古老的东方智慧的肯定:如今俄国这样的局面,未必就是坏的。 然而,就在奥斯特尔曼伯爵刚刚笑出来的时候,下一个转折又来了。 “然而,不久之后,秦王发现,他的工程总监,是间谍。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削弱秦国的力量,而开工了一条消耗国力的运河。甚至有人怀疑,秦国的一些政策,严重地受到了外国人的影响,尤其是外交政策,很多政策完全就是站在外国的利益上去考虑……” 这话听起来就不像是指桑骂槐了,而是听起来根本就是指桑骂槐。 奥斯特尔曼伯爵再度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一些人逐渐感觉出今天宴会的气氛不太对。 知情的法国大使拉谢塔迪侯爵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心想这个故事实在有趣,但不知道是真是假。两千年前的中国,就有组织大规模工程的能力?那个所谓的秦国工程总监,不会是编造出来的吧? 而不知情的人,总觉得刘钰话里有话。 奥斯特尔曼伯爵也不好直接问刘钰:你说的这些事,不会是在影射俄国吧?影射我们吧? 只是之前的外交宴会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严重违反外交礼仪的。 然而接下来的话,让气氛再度变换,转瞬间一波三折。 刘钰的目光避开了奥斯特尔曼伯爵,继续说完了这个故事。 “于是,秦国有人就劝告秦王,要颁布《驱逐外国人敕令》。然而,这时候,秦王身边的一个内阁参谋也是外国人,也在被驱逐的名单之内。于是他上书《反驱逐外国人敕令》。” “他说:高山不拒绝泥土,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江河湖海不舍弃细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抛弃人民使之去帮助敌国,拒绝外国有才能的人使之去为他国效力,使天下的有才能的人不敢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对手,送粮食给敌国’啊。” “秦王听从了他的建议,取消了驱逐外国人的敕令。这个外国人,也成为了秦国的内阁首相。很多年后,秦王早已升格为皇帝,这位外国的内阁首相,又坚定地废除了分封制,使得完成了真正的集权统一,才算是真正的皇帝。” “不久后,在外出巡视的时候病故。这位内阁首相,连同一些宫廷贵族,作为枢密院成员,关上门决定了让始皇帝最小的儿子继位,这样便于控制。” 这番话说完,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前面的那些故事,似乎还只是指桑骂槐地说奥斯特尔曼等德国党。可后面这些话,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羞辱了一番。 许多年前,为了防止伊丽莎白不受控制,在做的很多俄国旧贵族们,参与了那场枢密院关门请来德国寡妇当沙皇的政变。 这些俄国旧贵族,觉得刘钰在说十多年前让安娜当沙皇的那场关门阴谋。 奥斯特尔曼等人,则觉得刘钰在讽刺他们这些德国党,在安娜女皇病逝前,将伊丽莎白的名字划掉,找来了刚出生的伊凡六世当沙皇的故事。 法国大使拉谢塔迪侯爵,则从那句“抛弃人民使之去帮助敌国,拒绝外国有才能的人使之去为他国效力,使天下的有才能的人不敢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对手,送粮食给敌国’啊”,觉得刘钰像是在讽刺法国的《枫丹白露敕令》,导致大量的技术人员新教徒跑到国外,极大地增强了普鲁士与荷兰的工商业能力。 英国公使则觉得,刘钰是在讽刺此时英国的“小爱国者”运动,极力在英国推动民粹情绪,把许多事夸大成法国、西班牙的阴谋,并且组织了打砸法国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商人的活动。 奥地利大使则觉得,刘钰在讽刺奥地利这个神圣罗马皇帝,根本就是个假皇帝。连最基本的废分封的真正集权统一都没做到,也好意思叫皇帝? 荷兰公使则觉得,刘钰在讽刺荷兰的商人,根本没有祖国的概念。“借武器给对手,送粮食给敌国”,这不是荷兰银行家的常见操作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刘钰这些话在讽刺他们,每个人都能从这个故事里找到刘钰讽刺的点。 一个个也不知道到底真的只是在讲故事,还是根本就是用那种传说中的“天朝”的傲慢来讽刺他们这些“蛮夷”的。 但刘钰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这个时代,是文化输出的最佳时代。不只是道德和理想国的愿想,还是将中华数千年波澜壮阔的历史在欧洲流行的好时机。 在这个大争之世中,这些故事智慧,想来很快就会伴随着大顺咄咄逼人的下南洋的态度,在欧洲流行起来。 不过他的本意倒不是以此为主,而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借着这些听众,跟正忙着冬宫政变的伊丽莎白隔空对话。 他又简单地介绍了秦的灭亡、汉的兴起。继承了秦集权的汉,用无为之治复兴,再到全民皆兵盐铁专营反击匈奴,再到诸葛亮治蜀关于“宽”和“严”的讨论。 唐对贵族大家族的压制、科举制破解中华的贵族弊病,讲的不细,也就是伏尔泰《风俗论》对各国历史的介绍水平。生拉硬扯、穿凿附会,夹杂其间。 这些几乎能够叫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指桑骂槐”的故事很长,但却有趣。 这场宴会没有歌舞,没有舞会,只有一些已经流逝的历史,以及一些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中国故事。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一个个琢磨着这些故事背后的东西。 而且,刘钰看世界的角度也和他们截然不同,很多地方是从生产力发展的角度讲起来的。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实在太过骇人,却又叫人实在无从反驳。至少,短时间内无法立刻反驳,反倒是叫不少人暗暗点头,心中一些关于本国的疑惑也似乎被一一解开。 靠着这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故事,刘钰以方便为大顺将来在欧洲更多的亮相打下基础,一方面拖延着宴会的时间。 直到外面联络的人来到了刘钰身边,附在刘钰耳边道:“鲸侯,外面的事已经结束了。” “小沙皇被抓,他的父母也都被抓。罗刹皇宫甚至没有发生战斗,汉尼拔带人进去小沙皇房间的时候,小沙皇还在睡觉。” “伊丽莎白公主的面首如今控制着皇宫,她本人和汉尼拔等人,已经到了咱们这的外面。” 小声嘀咕之后,刘钰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自己这锦上添花的一套,真的弄成了雪中送炭的样子。 在场的贵族和各国大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看刘钰等那个侍从说完退下后,微笑着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道:“这是一本大顺那边威海学堂用的一本历史教材,里面有简易的历史,也有一些关于治国理政的小故事。” “中国有句话,叫用历史当做镜子,来看看自己做的事会引发什么后果。” “那今天呢,我就讲最后一个故事。” “话说汉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叫刘志。当时朝中掌权的,是一个叫梁冀的人。他的权力很大,把持朝政,还毒杀过皇帝。” “梁冀觉得刘志很好操控,于是拥立了刘志。” “刘志当然想要夺回权力,但他没有制定宏大的政变计划,也没有找朝中的任何大臣商量。因为大臣很多都是随风摆头的墙头草,而且也很难确定谁是忠诚的、谁不忠诚。谁赢,他们就跟谁走。” “刘志就找了几名身边的亲信宦官,带着人,直接围住了梁冀的府邸。因为只要诛杀了梁冀,控制了梁冀,一切就都解决了。” “政变夺权,有时候真的很简单。” “但这个办法,也不是全都有效,后来也有人效仿,可就失败了,比如后来有个姓曹的。对于这种情况,有个古语叫刻舟求剑。” “想要成功、复刻,需要分析为什么能成功,找出成功的几个先决条件。” “首先,梁冀,或者是类似于梁冀这样的把控权力的人,得罪了太多人。很多人只是畏惧于权势,不敢反对,但如果有人除掉他,人们会很高兴。比如俄国的德国党。” “其次,不能提前找大臣商量,否则肯定走漏风声。而是要找身边的亲信人商量,几百名士兵和六七个亲信,就能杀死掌权的人。只要掌权的人一死,一切就都解决了。在中华帝国,这种亲信多半是太监;而在欧洲,则可以是发小、闺蜜、情人、朋友。比如伊丽莎白公主的闺蜜、情人、身边的医生。” “然后,政变夺权的人,要有名正言顺的正统性,在得到权力后,依靠长久以来构建的家族正统性和合法性,顺理成章地让那些墙头草大臣承认。比如伊丽莎白是彼得的女儿。” “最后,夺回权力后,必须要防止身边的亲信做大。最好不要立刻搞大清洗,以免忽然之间失去政治的平衡。” 话到这里,已然是图穷匕见。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听明白了刘钰在讲什么。 奥斯特尔曼伯爵等一众党羽,顿时变色,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可旁边顿时冲出了一堆携带枪支、举着手雷的大顺士兵。 刘钰从腰间拔出短枪,朝着屋顶射了一枪,喊道:“安静!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作为宴会的主人,我有义务维系宴会的秩序,并且防止出现踩踏等事件。” “在此,我很荣幸地告诉各位,彼得大帝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嫡女,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公主,刚刚抵达了属于她的皇宫,并即将来到缅希科夫公爵府的宴会厅。” “她委托我维持一下宴会的秩序。顺便委托我问一声:她当沙皇,谁支持?谁反对?” “支持的,请坐在椅子上不要动。反对的,请马上站起来。” “我最后帮公主问一遍:她当沙皇,谁支持?谁反对?” 第三二一章 手段 因为事发突然而震惊的贵族们,原本都已经半个屁股离开椅子了。 一听这话,立刻全都坐了下去。 只剩下奥斯特尔曼伯爵等人还愣愣地站在那,不是他们胆子足够大,而是因为被这突发的消息惊住了。 这算什么? 外国大使参与政变,这倒不算什么事,尤其是对俄国而言,太正常了。 问题是从没见过外国大使直接带兵下场的,以前最多也就是给予一些金钱或者是外交上面的支持,哪有直接带兵在首都搞兵变的? 然而宴会开始前安排桌子的时候,奥斯特尔曼伯爵身边的人,他的党羽们,几乎都坐在一起。 “维持秩序”的大顺士兵,很轻松地就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哪有参加宴会,去吃饭喝酒还带枪的? 再说就算带了枪,在凶神恶煞的大顺士兵捏在手里的手雷和苦味燃烧的火绳面前,也有些不够看啊。 宴会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当中,气氛有些恐慌,也有些尴尬。很多人小声提醒着大顺的士兵,请小心一些不要将手雷的引线误碰到火绳。 不多时,就有一堆俄国士兵进入了宴会厅。领头的正是汉尼拔,和伊丽莎白身边的宫廷医生莱斯托克伯爵。 这两个人一进场,在场的贵族都知道,刘钰的话不是假的,恐怕伊丽莎白真的已经控制了皇宫。 虽然汉尼拔被大顺俘虏了十余年,但当年也是彼得堡贵族圈子里的人,又是个肤色极为特殊的人,在场的这些贵族哪能不认识? 几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士兵,围住了奥斯特尔曼伯爵,奥斯特尔曼伯爵怒道:“你们这是叛乱!” 汉尼拔则道:“不,阁下。这是拨乱反诸正。” “士兵们都很单纯,都是为国尽忠而生的。你们把国家搞成了这个样子,任何有正义感的军人都会支持伊丽莎白公主的正义举动。你们这样的蛀虫,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说话间,伊丽莎白公主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宴会大厅。 她已经脱下了军装,换上了一身华贵的礼服长裙,士兵跟在他的后面,双手捧着长裙的裙摆。 淡金色的礼服极为臃肿,如果没有人拖着裙摆,是没办法走路的。 胸前斜挂着一条蓝色的绶带,头上戴着华丽的水晶头饰,丰腴的身形正好将这身臃肿的礼服撑起。 手里拿着象征主权的主权之球,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权杖,用仿佛参加舞会一般的优雅,缓缓走向了宴会大厅的主位。 刘钰轻咳一声,举着手雷和火绳的大顺士兵纷纷退下,由伊丽莎白带来的俄国士兵接管了场面。 两人虽然合作政变,但之前并未谋面。 这是刘钰第一次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号称欧洲宫廷第一美人,瞟了两眼,心想那哈布斯堡家的那一票公主,得长成什么样? 伊丽莎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政变的合作者,她又不可能知道历史上她的政变也这么轻松,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刘钰帮了大忙,是雪中送炭。 冲着刘钰微微一笑,颔首致意,内心却是无比的警惕——这种人搞政变这么熟练,彼得堡可真的不欢迎他。 微笑致意后,很自然地走到了大厅的主位。就像是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刘钰也很自然地向后滑了几步,退到了边缘的位置。 身边还有一些根本不知情的大顺官方的官员,一脸懵逼地看着当下发生的这一切。但看到刘钰退到一边没有说话,他们凭借着丰富的历史功底,还是猜到了大致的情况。 心想鲸侯倒是好手段啊,刚刚讲汉桓帝的故事,这可真是以史为鉴了。眼前这女人既已控制了皇宫,所有权臣又都在场,这政变已经结束了啊。就看这女人要诛杀多少反贼余孽了。 此时大局已定,自是带着看热闹一般的青松心态。可再一想之前自己这些人根本就没得到消息,也是一阵阵后怕。 在他国的首都搞政变,这鲸侯的胆子怕不是比姜维还大?班定远搞的那是鄯善,蕞尔小国,眼前这可是个能拉出十几万大军的罗刹啊。 这几个人暗暗摇头,心道在欧罗巴的这段时间,怕是不知道还要经历什么事。但愿事事都能像今天这么顺利。 站在他们前面的刘钰,看到伊丽莎白已经站好了c位,朝着不远处的法兰西公使团的拉谢塔迪侯爵使了个眼色。 刘钰先行一步,用欧洲觐见君主的礼节行礼后,用拉丁语以很官方的说法率先承认了伊丽莎白的政变。 “大顺使节团,觐见唯一的、合法的、全俄罗斯的专制君主,伊丽莎白女皇陛下。” 一旁的拉谢塔迪侯爵也立刻跟进。 “法国公使,觐见唯一的、合法的、全俄罗斯的专制君主,伊丽莎白女换陛下。” 中法两国牵了个头,一旁懵逼的瑞典大使也只好跟进。 瑞典人打的如意算盘,琢磨着俄国要是发生政变,怎么不得大乱一阵?可这么快就结束了? 大顺这边给足了面子,之前又是在外交和勘界问题上牵扯俄国的精力、又是帮助俄国政变,可谁能想到这政变就像是开个舞会一样简单? 瑞典人跟上之后,其余国家的大使公使还都保持着沉默。 荷兰、英国、普鲁士等国,明显嗅到了法国阴谋的味道。虽然看起来这场政变中,中国这边出力更多,但毕竟中国还远,不能直接影响欧洲的战局。 俄国一旦亲法……这不是要完?瑞典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这本来算是个好消息,意味着俄国一旦打完瑞典就能南下支援奥地利、反法了。可现在……瑞典战败的好消息,成了坏消息。 他们还在犹豫该不该承认的时候,那些墙头草一般的俄国贵族也纷纷宣示效忠,承认伊丽莎白女皇的合法性。 伊丽莎白则趁机做了一段演说。 内容都是些片汤话,无非就是她是俄罗斯正统,这些德国党在俄罗斯横行霸道,敲骨吸髓,废除了象征俄罗斯传统的枢密院,瓦解了贵族的权力与传统作对等等。 片汤话之外,才是真正关键的地方。 伊丽莎白当场宣布,废除声名狼藉的内阁,恢复象征着俄罗斯传统的枢密院,由贵族们担任。 宣布有罪的人只有七个,包括梅克伦堡的沙皇母亲、奥斯特尔曼伯爵等,有些只诛首恶的意思。 并对奥斯特尔曼伯爵提起了诉讼,指出了七大罪,希望公正的枢密院能够受理她的指控,并组建一个审理委员会进行审理。 指控内容包括: 奥斯特尔曼在叶卡捷琳娜一世的遗嘱上签字,并发誓要遵守它,但转头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妈妈本来是要在遗嘱上传位给我的,你们篡改了遗嘱。 彼得二世驾崩后,奥斯特尔曼将我,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从继承顺位上移除。而彼得大帝修改过继承法,女人是可以继承沙皇皇位的。 曾建议安娜女皇,将我,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嫁给一个外国“可怜的”王子,使我彻底离开我深爱的俄国,再也没机会继承。 把国家的位置让给德国人,使得德国人统治了俄罗斯。 在任期间,与拜伦一起,严酷地迫害俄罗斯人民。 代表德国人的利益,对俄罗斯的贵族进行大清洗,要摧毁俄罗斯的文化,使得俄罗斯彻底德国化。 对我,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进行了“令人作呕”的侮辱,并且制造了各种“无耻”的谣言,甚至造谣说她“流产过”,这是严重的诽谤。 将奥斯特尔曼伯爵的罪责说完,在场的俄国贵族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心想,一定要弄死奥斯特尔曼,因为……这里面很多事,其实他们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 女皇没有亲自审理,而是交由枢密院的贵族审理,那就是相当于给了一众贵族一个台阶下:让奥斯特尔曼把所有的大黑锅都背了,你们的事,既往不咎。 按说,女皇夺位之后,完全可以恢复彼得大帝时候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团的地位,由锦衣卫专门来审问,但却没有。 反倒是交给了那些之前多多少少坑过伊丽莎白的贵族,这里面折射出的政治手腕,已经足够让那些贵族效忠。 在贵族们纷纷表示效忠之后,伊丽莎白又做了一个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意外的任命。 任命不久前站队拜伦,政变后失权的俄国贵族,阿列克谢·贝斯图耶夫为枢密院副总理、外交大臣。 这是在彰显对过去支持安娜、拜伦等人的贵族不会追究——连拜伦的铁杆支持者,都被任命为枢密院的副总理,那么其余人还用担心吗? 而这个任命,也让法国大使拉谢塔迪侯爵直接楞在了那。 这个阿列克谢·贝斯图耶夫,是个坚定的反普鲁士、亲奥地利派。 问题是现在法国正在和普鲁士联盟,一起打奥地利,拉谢塔迪侯爵也根本不知道腓特烈二世已经准备坑法国了,他是力图促成俄、普、法三国同盟的。 按说,公主对法国风情充满迷恋,对自己无限柔情,难道不应该顺从自己的想法吗?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被他“推”上去的女皇、自己的情人、认为自己完全能够控制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的目光,则根本没有在他的身上过多停留。 正如后世人们对他的评价:拉谢塔迪侯爵,是个典型的法国贵族。才华横溢,过于自信又鲁莽。优雅高傲而又自负肤浅。 俄国人曾评价过,这种典型的法国贵族,他们所理解的政治,往往是一种客厅阴谋。 就像是小女孩过家家酒的游戏一般,只适合发生在客厅里。 伊丽莎白的余光扫过拉谢塔迪侯爵,心道:我知道你想要的很多,但我不想给。我是女皇,你可以当我的附属品,但我不会成为你的附属品。你应该想着怎么获得我的宠爱,而不是想着怎么来控制我。你搞错了自己的位置。 她必须要任命一位反普、亲奥、亲英、反法的人,来做副总理大臣,用以制衡这些亲法派,以此来表达她不是外交一百八十度逆转的态度,以及避免亲法派势力借机搞党同伐异而做大。同时,枢密院副总理贝斯图耶夫坚定的反普鲁士的态度,也有助于在日后的政治中清除掉那些亲普鲁士派。 因为,要么,她就自己和情夫生个孩子。 要么,不自己生,她能选的继承人,就是自己亲姐姐的儿子,自己的外甥,一个俄语都不会说的、受德国教育长大的孩子。为将来,她必须提前布局,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 唯有如此,她这个靠贵族矛盾上台的女皇,才能靠平衡术掌控朝政。 第三二二章 纵横家的舞台 调查过这些人的背景、从一些正规途径拿到过这些贵族的政治立场背景的刘钰,听完这个任命后,悄悄看了一眼拉谢塔迪侯爵,心想孩子,这可有你受的了。 这个贝斯图耶夫,着实有名。 这个人名气忒大,刘钰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说。 即便不是作为政治家、外交家的名声。 很多人也一定听说过,他与最著名的女装大佬、双性之骑士、fate英灵中的白百合骑士、前49年男性后33年当女人、法国间谍大师、伊丽莎白女皇的秘密百合、59岁高龄在伦敦穿着女装一手提着裙子单手夺下了花剑剑圣称号的迪昂·德·鲍蒙斗法的传说。 围绕着俄英同盟,还是俄法同盟,他和女装大佬在俄国宫廷斗法的故事,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一个经典的喜闻乐见的传说。 至少,眼前这位“客厅阴谋”水平的拉谢塔迪侯爵,可斗不过他。 水平太次。 可以说,贝斯图耶夫的眼光极为独到,外交眼光相当优秀,是个有远见的纵横捭阖的高手纵横家。 一眼看破了俄国的破局之道,就是联奥、联英,打波兰、普鲁士、奥斯曼,这才是俄国真正能吃到嘴里的东西。 要利用俄国坐镇北方边角的优势,问英国要钱。 让俄国成为英国在欧洲的搅屎棍,让英国不断为俄国提供资金支持,靠英国的钱吃周边,这才是正途。 否则,就全是替法国人作嫁衣裳。 而且,俄国周边的那几个国家,土耳其、瑞典、波兰,全都是法国的传统盟友,贝斯图耶夫对法国人的两面三刀见的多了,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捅刀子? 历史上,他一直试图建立一个俄、英、奥的三国大同盟。 腓特烈二世曾经在给大臣的信上,评价过:普鲁士和我自己家庭的命运,都取决于他——贝斯图耶夫。 路易十五也在给间谍骑士前往彼得堡的任务中提到:首要的,是让贝斯图耶夫失宠,这是法国的根本利益所在。 普鲁士获胜的唯一可能,就是扳倒这个极端反普鲁士的贝斯图耶夫。 法国想要当欧洲老大的基石,就是防止贝斯图耶夫促成英俄同盟。 这人能在普鲁士、法国,几家合力的阴谋下,执掌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二十年,一次次绝地反击,把法、普想把他拉下来的阴谋一个个击破。 而且,关键是这是个“干大事儿”的,胆子极大。 1758年,伊丽莎白女皇生病,此人严重怀疑继承人彼得三世是个腓特烈二世的脑残粉,一旦让彼得三世登基,俄国的血就算白流了。 他能直接背着皇帝和枢密院,给前线的小拉辛元帅去了封信:哥们儿,女皇怕是要不行了,赶紧带兵回来准备兵变,推太子妃上位,这才是一个真正能为俄罗斯利益着想的人。 只能说,天佑普鲁士。 伊丽莎白要是那一年真就死了,普鲁士就毁灭了。元帅带兵回来兵变,叶卡捷琳娜二世直接上位,这个德国女人可是个真正的俄罗斯强人,和后世的那位格鲁吉亚强人一样,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祖国”。 或者伊丽莎白比历史上再多活一年,普鲁士也完了。 但偏偏那一年伊丽莎白没死,把他撸了权,流放了。最终导致彼得三世短暂上台,活了普鲁士,彻底改变了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格局。 现在伊丽莎白直接让此人当了枢密院副总理,既是做给一众旧贵族看的态度,也是在准备切除掉外国势力对俄国的过度影响。 刘钰倒是不在意,他喜欢和理性的人打交道,越理性、越注重利益越好。 因为崇拜、狂热、喜爱而达成的同盟,是绝对不会稳固的。唯有利益,才能凝聚国与国之间的感情。 当大顺从睡梦中苏醒,开始成为世界近代史的一员时,俄国在欧洲的同盟伙伴,已经注定和中国绑定。 否则,那就是一场土耳其、中国、瑞典、奥地利的四国反俄同盟。 而英国国王的“龙兴之地”在汉诺威,也注定了英国不会舍近求远,去找遥远的俄国当盟友,必然会拉随时可以威胁汉诺威、同时看起来又很能打的普鲁士。 普鲁士反过来又可以拿汉诺威当砝码,要挟英国;而英国也可以借与俄国商谈同盟之事,返过来吓唬普鲁士联英。 贝斯图耶夫反普、亲英。 但不幸的是,二者只能选一个。 当大顺也要在“一战”中下场、并且一旦表现出对英国的强大敌意后,俄国理性的选择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肢解普鲁士,肢解波兰,西进、南下。 不过,这种局面也需要一场大顺的外交表演秀。 演好了,大顺的外交就算是毕业了,最起码及格了。 所谓及格,就是用尽纵横家的手段,促成中、法、俄三国同盟。 现在看来,从伊丽莎白的任命来看,伊丽莎白是个理性的君主;贝斯图耶夫虽然有点亲英狂热,但只要大顺多活动活动,英国一旦联普,俄国也就只剩下中法俄同盟这个选择了。 从现场的气氛来看,伊丽莎白的这一任命,彻底让在场的骑墙派贵族们放心了。 整场政变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伊丽莎白的处置非常老道,不愧是为了政变准备了十余年的人。 让枢密院去审奥斯特尔曼,摆明了是对其余人既往不咎,让奥斯特尔曼独自背锅。 任命贝斯图耶夫,则意味着不会有一场针对之前仕任“伪职”的大清洗。 至于那些牵制,平衡,和对未来朝堂的布局,这都是日后要考虑的事了。 在场的贵族们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自己应该立刻宣示效忠——他们大部分庸碌无能,不会想那么多、那么深远。 随后,伊丽莎白就派人,去通知在彼得堡的大小贵族,前往缅希科夫公爵府、大顺使节团的驻地,来觐见女皇。 登基典礼要做准备,但因为刘钰提出29号来参加伊凡六世的庆典,皇宫已经提前做了一些准备。这样一来,登基典礼完全可以在一个月内举行,这可不会耽误刘钰回荷兰搞事的行程。 他要赶时间。 要赶在贝斯图耶夫真正掌权、开始准备亲英条约之前,返回荷兰,赶场一样准备下一场政变。 虽然之前说要参加伊凡六世登基大典的说法,只是个借口,是欺骗,但现在却正好用得上。 怎么说,他也得参加完伊丽莎白的登基大典才能离开,否则有点像是外交侮辱。女人嘛,再理性也是更感性的。 此时,这个缅希科夫公爵府,大顺使节团已经不再是主人了。刘钰也不好喧宾夺主,很礼貌地退到了一旁,静静等待着彼得堡的贵族来到这里宣誓效忠。 之所以选在这里而不是皇宫,因为刘钰的这场宴会,把许多有头有脸的贵族都请过来了。顺便在这里先说明情况,更方便一些,反正距离皇宫也就隔着一条河,也不远。 很快,外面的贵族开始陆续涌入,大顺使节团的士兵也配合俄国人做起了维持秩序和保卫工作。 在贵族们三呼乌拉之后,伊丽莎白也很自然地开始封官许愿。 从龙拥戴之功的老几位,都算是得道升天了,汉尼拔、莱斯托克伯爵等人,全都授予了中将军衔。这在俄国的文官体制中,相当于三等文官,如果转行从政就可以直接就任一些非要害部门。 毕竟登基大典还未举行,等到登基大典的时候,这些人肯定还是要正式升官、封爵的。 鉴于伊丽莎白要彰显自己“正统”的身份,将登基典礼定在了11月,具体哪一天还是要看准备的进度。因为她的父亲,就是在10月击败了瑞典、11月俄国升格为帝国的。 好在有之前为伊凡六世的准备,这个时间并不是很紧,而且各国的公使、大使之类,因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缘故,也都在彼得堡,也就不需要再去通知,正可以在11月完成登基大典。 直到这些问题都解决掉,伊丽莎白宣告让人都前往皇宫的时候,她这才又看了刘钰一眼,心里的警惕性更高了许多。 但面上还是冲着刘钰微笑致意,鉴于各国大使不方便参加俄国的内政,这一次前往皇宫的只是俄国大大小小的贵族。 忙碌了一天后,在休息前,有人将刘钰在缅希科夫公爵府讲的那个汉桓帝的故事,重复给了伊丽莎白。 听完这个故事后,伊丽莎白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一场政变,实在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虽然伊丽莎白提前考虑过,鉴于之前搞得天怒人怨,政变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但刘钰下场之后,直接搞了一个完美的一条龙服务。 甚至连登基大典,都提前准备好了——说是给伊凡六世准备的,可从一开始刘钰就压根没打算认这个奶娃娃——这就像是大顺使节团想要杀人,还能忽悠被杀者自己挖坑。 大顺为此做了这么多,总想要点什么吧? 土地? 边界? 还是别的什么? 哪怕是刘钰说想和她睡一觉,都能让伊丽莎白感到安心,最起码知道这边想要什么。 给的越多,想要的必然越多。 可现在,根本想不通刘钰这边想要什么。 想到这,她叫人找来了汉尼拔,同时也叫来了新上任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贝斯图耶夫。 面对汉尼拔,她不是以沙皇的身份、而是以家人的身份问道:“刘钰和你说过吗?他到底想要什么?” 汉尼拔考虑了一下,脑子里先否决了刘钰说的“要做个说话算话的人”之类的片汤话,这种能把日本骗的头破血流的人,会为了说话算话就搞这么大的事? “陛下,刘钰说,他想要一个理性的、以俄罗斯利益为考虑的君主。而他眼中的俄罗斯的利益,是波兰、黑海、向西、向南。唯独,不是向东。而我,在中国生活了很久,他希望通过我,传递一个真实的中国,确保俄罗斯可以做出理性的外交政策。” 第三二三章 推测的结果 “理性?” 伊丽莎白笑了笑,笑着问道:“什么才叫理性?” 汉尼拔回忆了一下刘钰说过的话,尽可能把那句话翻译出原本的味道。 “估量下对手,口讷的便骂,气力小的便打,打不过的不要去招惹,该认怂的时候就认怂割地赔款。” 这倒是一语道破了此时外交的一些真谛,伊丽莎白很信任汉尼拔,于是问道:“你觉得,大顺足够强大吗?” 自从当初被俘就在大顺生活了十余年的汉尼拔,印象中的俄罗斯还是十余年前彼得堡初建时候的俄罗斯。 即便这几日看到了一些进步,但俄国陆军的情况,十几年乱哄哄的,整体特点应该还是没变的。 再想想大顺军改之后的战术体系和特点,汉尼拔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 “陛下,大顺的陆军战术体系,好像是为了专门克制我们而选择的风格。” “快速的变阵、高机动性、优秀的营队方阵转换……这种战术的假想敌,是拥有海量非正规骑兵的敌人。”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也就是,我们。” “大量的哥萨克、土尔扈特骑射手,这正是我们陆军的特点。而大顺陆军的战术体系,则完全像是为了克制我们一样。” “他们的变阵速度、整合的重量更轻的野战炮,可以使他们在野战中面对对面大量非正规骑兵的时候,保持高效的杀伤和阵型完整性。” “我们和中国之间,如果发生战争,战争的规模,鉴于后勤压力,也就是几千人级别。而几千人级别的战斗,他们的高机动性、极快变阵速度、轻便的炮兵配合等,完完全全克制我们。” “考虑到后勤、税收等因素,我们差的更远。” 他毕竟是正规的法国军校毕业的,也参加过四国同盟战争实战过,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大顺陆军战术体系的特点。 这种战术体系,放在欧洲,凭借大顺的体量和人口,是无敌的。 放在亚洲,则是因为刘钰笃定在亚洲,包括印度,至少在几十年内,都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十万人级别规模以上的野战。 虽然在汉尼拔看来,仿佛大顺军改后的战术体系,是为了克制中亚或者俄国那些一大堆非正规骑兵的对手。 但实际上,这还真不是为克制中亚或者俄国量身定制的,只是效仿法革军改后的一些体系战术,以及“先知”一般看到了七年战争里线列阵的种种问题,尤其是重视射速和斜线横队的普鲁士,几次被哥萨克和土尔扈特部非正规骑兵打崩的状况的反思。 整套陆军战术体系就围绕着三件事。 镗床技术让野战炮变轻。 连营规模的野战变阵能够在三分钟内完成。 前排散兵配合后面的主力横队。 这只是未来的方向,不是针对俄国那潮水般的非正规骑兵的。 从战术体系来看,是超越时代的,自然超越了俄国现在的陆军。 伊丽莎白将目光投向了贝斯图耶夫,真诚地问道:“您在我父亲的时代,就参与了诸多条约的签订,周旋于各国君主之间。以您的见解,这位中国的侯爵是什么意思呢?” 她丝毫不在意明确地告诉贝斯图耶夫,刘钰在这场政变中出力颇多,甚至算是雪中送炭。 这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有人说不是、没有、巧合,也不会有人相信。 况且,外国势力干预,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欧洲一大票本国语言都不会说的国王呢,伊丽莎白最起码还会说俄语呢。 贝斯图耶夫虽然不是很喜欢法国留学出身的汉尼拔,但对汉尼拔在大顺得到的第一手情报还是确信的。 平定准噶尔一战,之前的一些特使也注意到了大顺战术体系的变化,实际上俄国陆军内部也早就感觉到了这种战术的克制性。 否则也不可能在界约问题上做出那么大的让步,因为确确实实打不过。 可问题是,刘钰说“要理性”,这实在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了。 难道说,他觉得,俄国可能出一个完全不理性、甚至脑子有问题、完全不重视俄国利益的沙皇? 他又没见过即将打崩普鲁士后下令退兵的彼得三世,自然是觉得刘钰说的“理性”二字,有些扯淡。 贝斯图耶夫考虑了许久,回答道:“陛下,这件事要分开来看。” “要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和唆使俄国西进扩张,其实并不是一回事。” “唆使俄国西进扩张,可以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但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并不需要唆使俄国西进。” “这件事,我觉得,刘钰的重点,是唆使俄国西进,而不是维系中俄之间的和平。” “可是……没有理由啊?欧洲距离大顺太远,俄国西进,对大顺并无影响,大顺不是法国,他们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啊。” 贝斯图耶夫隐约觉得,刘钰支持政变的原因,不是为了“中俄互不侵犯”,而是为了“让俄国西进”。 这里面看似是一回事,但仔细想想,却分明是两件事。 如果是为了支持俄国西进,那就解释得通了,刘钰为什么热衷于扳倒掌权的德国派。 可这个问题想清楚,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 俄国西进,对大顺有什么好处? 跳出西进是为了东方平静这个“看似合理”的陷阱思维之后,这件事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一开始中法同盟,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大顺为了组建一个以法国为轴心串联在一起的,中、法、土、瑞四国反俄同盟。 但现在想想,这似乎就又有些不太合理了。大顺这边虽说在界约问题上开口挺大,但也不过是一些准噶尔部的旧地,甚至都没有涉及到俄国人看重的毛皮区。 瑞典倒是对俄开战了,按说,大顺要想帮瑞典、削弱俄国,是应该支持政变。 以政变制造混乱。 但问题是,大顺的政变方向,非常诡异,根本就不是照着制造混乱去的。 而是生怕俄国出现了混乱一般,从扣押、监视到登基大典,一条龙服务,整场政变对俄国而言,不但没有造成混乱,反而还抚平了以往的混乱。 这位大顺的侯爵连一条龙服务都想好了,难道不知道让政变“乱七八糟”,甚至出现了新党、旧党、德国党、俄罗斯正统派的内战,才算是削弱俄国吗? 这场政变,本身也就说明了,大顺其实根本不在意俄国,甚至都没觉得俄国是个威胁。 贝斯图耶夫苦思许久,还是想不明白大顺要一个“强大的、西进的、稳固的、理性的”俄国,到底有什么好处? 单纯地为了帮助法国? 或者,这场政变是凡尔赛宫的请求? 说出这个可能后,汉尼拔立刻就否定了。 “陛下,事实上,我在被俘之后不久,十多年前,他就已经在考虑这场政变的事了。而那时候,法国和中国之间,连正式的大使都没有。” “那时候他就提过陛下您的安危,并用修道院关押您的这种可能来迫使我合作。他像是为这场政变处心积虑谋划了许久,甚至于……甚至于我怀疑在奥斯特尔曼伯爵前往京城谈判的时候,他就在考虑访欧和政变的事。” “这件事,绝对和凡尔赛宫无关。而且,你们不能了解中国的骄傲,他们怎么可能会选择听凡尔赛宫的话?刘钰本人更是不可能对凡尔赛宫有什么私下接触的可能。” 否定了这事儿是法国人的阴谋后,事情就更加诡异了。 贝斯图耶夫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伊丽莎白也是眉头紧皱,她相信汉尼拔的话,那就是说早在十余年前,刘钰就猜测到了俄国政局可能陷入混乱?陷入混乱,倒是可以想到,但如果那时候就考虑到了政变这一步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可怕了。 而且,如果那时候就考虑到了政变,以及这场政变行云流水一般的套路,不也正证明了贝斯图耶夫的猜想吗?刘钰从一开始就没把俄国当威胁,那么他说的冠冕堂皇的“为了中俄和平”的理由,就完全不成立。 如果是为了和平,应该是让俄国乱下去、烂下去才对,一强一弱,强者随时都拥有和平,也拥有随时可以不想和平的权力。 西进……俄国西进,对大顺到底有什么好处? 贝斯图耶夫将已知的关于中国的情报在脑海中回顾了一番,又考虑了一下刘钰这边的外交风格,隐约抓到了一些关键。 “陛下,如果这件事与凡尔赛宫无关,或者如汉尼拔中将所说,中国方面早在十余年前就考虑俄国西进的问题,这就有些微妙了。” “我们回忆一下。第一次中俄战争的时间点,是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爆发前夕、彼得大帝病逝的契机,大顺趁着俄罗斯的内政混乱、以及波兰王位继承问题,通过战争解决了东线边界。” “随后,趁着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开打、第四次俄土战争即将爆发的空档,平定了准噶尔部蒙古人的分裂。” “然后,在第四次俄土战争最激烈、瑞典人即将开战、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显然会爆发战争的背景下,迫使我们接受了西线界约。” “实际上,我们真正与中国爆发的战争只有十多年前那一场。双方投入的兵力也就是千人级别。而剩下的,都是中国方面依靠外交手段,凭借欧洲的乱局,迫使我们答应了他们的界约要求。” “也就是说,欧洲一打仗,大顺那边也趁势扩张。欧洲这边打完了,大顺这边也就停下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中国方面在他的其余战略方向上,将会有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故而希望尽快解决中俄之间的矛盾分歧,从而让我们没有顾虑地投入到欧洲战场,而他们则趁机在其余战略方向上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而且,这个战略方向上的敌人,有可能通过我们,给中国造成威胁和压力?比如通过对我们进行资金援助、金币合约的方式。” “毕竟,中国的周边,只有我们有能力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那么,再配合上这一次他来到彼得堡策划政变的举动,我们拨开这些迷雾,就可以得出如下几个结论。” “其一,他的下一步战略方向的敌国,是欧洲国家,并且有钱,可以用给我们财力支持的手段,使中国感受到我们的威胁。” “其二,这个国家现在是我们的盟友。” “其三,这个国家是法国的敌人,因为我们的外交政策很可能转而亲法,从而使得我们与那个大顺即将开战的国家断盟、并且成为敌人。” “其四,这个国家和大顺有着利益冲突,并且至少某种程度是接壤的邻国。” 第三二四章 感性理性都不想敌对 四个推论一说,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伊丽莎白下意识地喊道:“荷兰!” 汉尼拔则是下意识地用汉语嘟囔道:“南洋?” 贝斯图耶夫的推论听起来很有道理,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特别有道理。 因为这个时代的欧洲,很多国家的士兵,就像是君主的奴隶,是可以花钱租出去赚钱的。 就像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打到后期的时候,前波兰选王、萨克森选帝侯,就出租自己的士兵赚钱。一个士兵作价15两白银,直接给个人家族增加了50万两的收入。 而且如今燧发枪已经普及,把一个农民抓到兵营里练三五个月,就能成为一个士兵。 只要有钱,就能打仗。而且各国都可以找雇佣兵,甚至是成建制的各国野战部队也可以成为雇佣兵。 有些国家,不怕花钱,就怕没地方花钱。 而俄国,除了短暂的几十年外,其余时间、一直以来、此时要面对、将来还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没钱。 穷。 贝斯图耶夫能这么想,除了他可以从汉尼拔那得到关于刘钰早在十余年前就琢磨着政变的内幕消息、得到大顺对外战争的第一手资料外,也和他一直以来的外交思维方式有关。 历史上,贝斯图耶夫一直试图和英国签订一个《补助金条约》。 英国每年给俄国提供30万两白银,至少五年。 而俄国则至少编练一支5万人的军队,在英国需要的时候,为英国提供帮助。 如果俄国能够把部队开到汉诺威,保护英王的龙兴之地,英国可以多付给120万两白银每年。 如果英俄达成同盟关系,并且俄国保证与英国的敌人作战,且不可能单独媾和,英国将另外支付本息合计1800万两的军费,分6年付清。 这就是他“亲英”的原因,为了用英国的钱,来治好俄国的穷病,靠英国人的钱养的兵,随时可以用来吃周边的土地。 而且在大战略上,俄英之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反倒可以有共同的敌人。 当然,历史上的补助金条约最终没签成。 因为英国人觉得,和平时期给俄国人钱养兵,那是脑子有问题。 等着马上开战了,又想和俄国签的时候,晚了。 不过,贝斯图耶夫的这种思维模式,却早已存在。 所以他立刻想到了这种情况,而且立刻想到了另一个有钱、且和大顺可能发生矛盾的国家。 荷兰。 贝斯图耶夫当年当过驻荷兰的公使,他在荷兰的时候,荷兰还没有烂到现在这种程度,还是很有钱的。 荷兰又向来喜欢撒币,用撒币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尤其是鞭长莫及的时候。 贝斯图耶夫说完这个呼之欲出的推论后,又道:“而中国的情况,和欧洲又大为不同。一旦遭到了进攻,很可能会进行全面报复。事实上,就算我猜的是真的,我们也不可能接受这笔钱,和中国开战。得不偿失。” “所以,他才希望以为理性一些的君主成为沙皇。因为只有不理性的人,不为俄罗斯利益考虑的人,才可能做出违背理性推理的举动,比如对华开战。” “这也符合他告诉汉尼拔中将的话。他希望俄罗斯的沙皇,是一位以俄罗斯利益为重的理性人。” “或许是汉尼拔中将对陛下的一些介绍、或许是他搜集到的一些情报,让他做出了推论:陛下是个理性的、为俄罗斯利益着想的完美君主。所以,他才极力参与这场政变?” 伊丽莎白郑重道:“我当然会继承父亲的意志,以俄罗斯的利益为重。” 这样说着,心里也有自己的考量。 至于现在,伊丽莎白认为,俄国只需要继续对瑞典作战,等待各国给俄罗斯开出价码。作为一支可以左右天平的力量,只有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才能卖出最高的价钱。 她直接点了贝斯图耶夫作为枢密院总理大臣,就是为了让俄罗斯可以借助瑞俄战争尚未结束的理由,为两边都留下了方便之门。 法国这边,有拉谢塔迪侯爵,还有莱斯托克伯爵,既有法国大使,也有跟着她一起政变有从龙拥立之功的法国贵族。 英国这边,有当年出国留学历练时候给汉诺威的英王乔治二世当过几年近臣、几乎把亲英写在脸上的贝斯图耶夫。 两边互相争斗,她这个沙皇才能居中平衡,既可以防止亲法派彻底控制朝堂,也能够保证不会过度滑向英国。 俄法同盟? 俄英同盟? 两者必须选一个,因为只有把手伸进欧洲,才有资格分赃,才有资格成为一个不被轻视且能被承认的大国。 不把手伸过去,也就没有筹码。 把手伸过去,才能无中生有地制造筹码。 至于到底选谁,此时还不是下注的时机。而且,俄国现在有个几乎完美的理由拖下去,那就是“我不是不想参与中欧、西欧的战事,我很有兴趣。但当务之急,我要先把瑞典解决了。” 现在中欧的局势,还很不明朗。 刚从前线传来的消息,法国军队攻占了布拉格,其势正盛。 普法联盟在此时的欧陆真的是没有敌手,法国陆军传统就很能打,普鲁士没想到也特别能打,巴伐利亚也不差。 奥地利又死撑着,不割西里西亚,但感觉再撑下去,维也纳都快要被打下来了。 虽然不管是伊丽莎白还是贝斯图耶夫,都对普鲁士全无好感,极为警惕。 也虽然贝斯图耶夫认定了法国才是俄国称霸的最终大敌。 但在现在这种局面站队,反法普同盟,那可就是以感性取代了理性了,纯粹脑子有问题。 如果要是奥地利被肢解了,俄国当然可以立刻和法国签订盟约,跟着一起吃一口。而不是傻呵呵地和整个欧洲作对,去打已经把奥地利肢解了的普法同盟。 但只要奥地利还喘气呢,局势还没有到彻底清晰明了的时候,就不要轻易破坏和奥地利的关系。 终究,两家还要一起对付奥斯曼土耳其,巴尔干地区两边也有共同利益。加上土耳其现在距离所谓的“西亚病夫”还有段距离,刚爆锤了奥地利,看起来还是很吓人的,故而与奥地利能不翻脸就不翻脸。 况且,绝对的理性,是对“哲人王”的要求。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绝对的理性。 伊丽莎白内心其实很讨厌英国、奥地利,因为这俩国家的势力,在之前的俄国混乱政局中,都是坚决反对伊丽莎白上位的。 反对的原因,也是基于伊丽莎白是彼得大帝政策的继承者,或者说是俄国新党的代表人物。 绝对理性的君主,可能会在登上皇位之后,杜绝之前那些继承宫斗时候的影响。 但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换到大顺这边也一样可以理解:某皇子卷入了夺位之争,结果一些大臣反对此皇子,等此皇子真登大宝之后,能像李世民对魏征那样的能有多少呢? 不过在对待大顺的问题上,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都让伊丽莎白倾向于和大顺立刻签订互不侵犯条约。 感性上,刘钰确实是“雪中送炭”,几乎凭一己之力把她送上了沙皇的皇位。 虽然实际上没有刘钰,她自己政变也不难,但谁也没有前后眼,这一招化锦上添花为雪中送炭的手段,正是刘钰所极为擅长的。 理性上,和大顺开战没有任何的好处。 那些荒芜的土地,对此时的俄国而言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毛皮;而对大顺而言,最有价值的是农耕地和西北边疆。 两国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适宜耕种的地方不产紫貂、产水獭的地方也不怎么适合耕种;准噶尔是信黄教的,喇麻阶层对东正俄国很反感;大顺要的则是一个稳定的西北边疆,防止再出现一个瓦剌。 至于贝斯图耶夫的猜测,就算猜测为真,那伊丽莎白也不认为这件事与俄国有什么关系。 这和收英国人的钱打仗不一样,收英国人的钱,可以顺便把周边的土地占了。 真要是收荷兰的人去和大顺开战,那就纯粹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欧洲有欧洲的规矩,比如可以雇佣他国的雇佣兵,甚至雇佣他国成建制的野战部队,并不算宣战。 各国之间也有条约制衡,因为没有一个能打破条约的力量,互相之间都有外交上的潜规则。 可这些潜规则,大顺可不承认。 就算俄国说,那些哥萨克是荷兰人出钱雇的,只是从俄国出发而已。这要是在欧洲,不算是俄国对大顺宣战。可这放在根本不讲欧洲标准、而有自己的一整套标准的大顺,这句话跟屁话没有任何区别,肯定会不择手段的报复。 一旦大顺选择不择手段的报复,俄国就会很难受。 大顺手里,还始终捏着一个俄国极为担心的病灶——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部。 大顺当然不喜欢土尔扈特部,历史上土尔扈特部东归,那也是一开始计划着趁着准噶尔覆灭回来抢地盘的。 然而如果中俄之间爆发了战争,按照刘钰一直以来的外交手段,很可能就会给土尔扈特部极大的支持,给钱、给枪、给教官,俄国可是受不了。 伊丽莎白看了一眼汉尼拔和贝斯图耶夫,坚定地说道:“为俄罗斯的利益考虑,我绝对不会考虑和大顺开战。不管这个假设的第三方开出了什么条件。我们没有办法攻击到他们的腹地,但伏尔加河畔却还有一群蒙古人,相对于我们强制服兵役的要求,大顺的统治更有吸引力。” 第三二五章 西进南下,互为信任 汉尼拔对此表示同意。 他虽在中国很久,但并没有什么亲中情绪。 不过,却有畏中情绪。 他一直住在京城,只看到了大顺的光鲜面,完全看不到大顺内部的巨大矛盾。 在京城,高高在上,只看数据,大顺着实可怕。 冠绝世界的岁入、高效的文官体系、绝对的君主集权、贵族都老老实实的根本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三分之一的世界人口、骇人的后勤能力、皇权的至高无上…… 只在京城看数据,世界第一。别去看真实的乡村、黄淮、灾荒、土地兼并等问题就好。 不管是人力、物力、财力和战术体系,汉尼拔都不觉得俄国有战胜大顺的可能。而且也毫无意义,那些此时的烂地,对俄国来说吸引力并不大。 他既有在法国留学的经验,也有蹲在黑龙江北岸修堡垒的基层阅历,加之在京城只看光鲜面的畏中情绪,都使得他极大地认同伊丽莎白的话。 而贝斯图耶夫,则考虑的更深一些。 “女皇陛下,如果我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欧洲的战局,就必须要考虑大顺的影响。” “一旦大顺真的对荷兰宣战,以及法军已经攻下了布拉格的事实,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国事诏书联军失败的可能性……甚至,奥地利被肢解的可能性。” “法国、普鲁士、大顺、西班牙、巴伐利亚、西西里、那不勒斯、撒丁……他们都是盟友。如果不出意外,如果联盟一直持续,奥地利被肢解的可能性极大。” “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谨慎地选择我们的外交政策,不要过早的选择盟友。” “我们此时应该竭尽所能地应对瑞典战争,达成彼得大帝的梦想,夺占芬兰,让芬兰湾成为俄国的内海。” “如果中欧的战事继续发展下去,我们最好还是保持中立。必要的时候,可以出一些雇佣军支持英国,但需要英国给予高额的金银补助。但如果有人拉我们对华宣战,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贝斯图耶夫敏锐地觉察到了大顺如果对荷宣战将会造成什么影响,那将意味着奥地利那边将无可用的盟友。 尤其是英国还在陷入与西班牙的詹金斯耳朵战争的局面下,荷兰的金币支持,几乎就是奥地利翻盘的最后希望了。 他也非常认同伊丽莎白的想法,不要对大顺开战。荷兰要是能给个1000万英镑,也就是3000万两白银,倒是可以考虑,问题是荷兰给得起这个价吗? 之前奥斯特尔曼和中国方面签订了西北界约,俄国方面也前往西域考察过,基本上已经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西域的准噶尔部暂时不可能有叛乱的能力了。 一方面,伴随着当年大顺进军西域,一战瓦解了准噶尔的军事力量,也带来了另一种对准噶尔人来说可怕的东西。 天花。 大量迁徙到伊犁地区垦殖、筑城的退役士兵;几次交战的大规模人口流动;来回流窜的商人…… 这些都让这种可怕的疾病,不受控制地在西域爆发了。 中原的人,对天花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能力,终究被折磨了太多年。而一直游牧的准噶尔部,又不像是土尔扈特部一样经常跟着沙俄去欧洲打仗,他们对天花的抵抗能力极差。 几年下来,各部族死伤惨重,丁口锐减。 另一方面,大顺采取了与应对漠南蒙古、喀尔喀蒙古类似的政策,限制迁徙、分成小片。 同时,又加上了一道可怕的锁。 棱堡。 几处要地的筑城已经完成,依靠迁徙过去的人口组成的汉城,配上棱堡体系、大炮和燧发枪刺刀,就算没有这一场天花,准噶尔部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而且分成小部族之后,谁反抗谁就死,草场部众归别人。 鼓励检举、鼓励揭发。 分化瓦解,干得好进京过好日子,干得不好在这里放羊苦哈哈。 若有反叛,大顺出炮兵和步兵,其余部族出骑兵。打赢了瓜分草场、人口。 一套组合拳下去,有反抗之心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俄国其实对大顺没有任何的威胁能力。 历史上,俄国在确定西进之后,策动了准噶尔的达瓦齐·绰罗斯等人叛乱;得到了奥斯曼首都突发大火烧了两天一夜的消息、以及埃及和巴格达爆发大规模反土起义;得知萨菲波斯被摧毁后的阿夫沙尔王朝陷入内乱,藩镇征战不休。 确保没有后顾之忧,这才最终坚定了西进的决心。 而现在,大顺对西域的统治逐渐稳固。 这些年大顺的皇帝还是挺有钱的,一方面有蒙古贸易的收益、一方面还有日本贸易的收入,这些内帑的收入可以使劲儿砸钱。 砸钱砸出来的二十万移民和西域七城,以及二十多个棱堡锁链,都是最终签订了西北界约的重要筹码。 打铁还需自身硬,即便有外部环境和欧洲战局的优势,若没有内部统治的安稳,这个界约也不是那么好签的。 同时贝斯图耶夫对大顺这些年一贯的“善于抓住机会”的做法,也颇有畏惧。 对大顺开战毫无意义不说,反倒是有可能连毛皮贸易、大黄贸易都毁了。这可都是俄国重要的国库收入。 此外,贝斯图耶夫严重怀疑,连政变都能搞成一条龙服务的刘钰,不可能不利用土尔扈特部。 三人既然都同意,对华宣战是不可接受的,那么整体的基调也就定了下来。 三个人的出发点各不相同,但结论却是一致的。 贝斯图耶夫总结了一下后,提出了一个看法。 “女皇陛下,我们和大顺之间没有信任,而我们西进和他们南下,就是我们之间信任的基础。” “我们之间互相信任,我们才能西进、他们才能南下。” “而反过来,他们南下、我们西进,才能促成这种信任。” “但现在,这种信任的主动权,在大顺的手中。我们应该力主促成他们首先向我们展现诚意。” “他们可以随时促成土耳其、瑞典、法国、中国同盟。也可以随时煽动土尔扈特部的叛乱。但我们却没有办法采取相应的反制。” “他既然希望我们西进,那么他们应该首先展示出诚意。我当然支持西进,但现在不得不考虑东方那个强大的帝国的态度。” 汉尼拔、伊丽莎白对此也都认同,主要就是刘钰之前对俄国搞得外交欺诈太多了。 最开始的中法同盟、然后又送瑞典战俘回去,可以说大顺在俄国人眼里,真的是毫无诚意可言。 如贝斯图耶夫所言,大顺把控着主动权。所谓诚意,就是大顺应该做出南下的举动,率先表达对俄国的信任。 或者……在会谈的时候,由俄国这边旁敲侧击一下,点一点刘钰,稍微提一嘴南下的事,看看刘钰对此是什么态度。 伊丽莎白女皇想了想,说道:“我会在登基大典前,邀请他前往夏宫狩猎。私下里,和他谈一谈双方的信任问题。” “他要签中俄互不侵犯条约,并且力促我们西进,总需要让我们知道这个条约的信任基础是什么。我们之间互不侵犯,又让俄国西进,难道他们大顺就一动不动,不会趁着这个扩张的时代夺取领土?” 汉尼拔想着大顺这几年的作为,点头道:“是的,大顺不可能一动不动。短时间内,他们已经进行了三场战争。” “对我们、对准噶尔、对日本。” “这三场战争,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规模的战争,并且收获了极大的利益。他们的战争潜力不但没有没有减少,而且还极大地增加了。” “他们不可能一动不动的。” 贝斯图耶夫叹了口气,心想,日后欧洲的局势,俄国的外交策略,都不得不考虑大顺的态度了。 现在欧洲的局面,几乎已经注定了,奥地利要完,尤其是在推测大顺可能南下对荷宣战之后。 不过,几乎终究是几乎。 世界是混沌的,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欧洲战争的局势,以及后续的外交问题,远比此时贝斯图耶夫想的要更加复杂。最大的变数、普鲁士的中途跳反,贝斯图耶夫还没考虑。 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位去年刚写了《反马基雅维利》、反对不义之战、反对背信弃义的君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本来就混沌的体系内,一旦再加入大顺这个诡异的变量,谁也无法猜测到日后世界格局的走向。 在伊丽莎白等人讨论刘钰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刘钰也在琢磨着该怎么为后续的外交促成中法俄三国同盟打下基础。 这一次,通过俄国政变,大顺漂亮地在欧洲亮了个相,算是终于有机会插手欧洲事务了,自己说的话也不会被欧洲人当放屁了。 但亮相,只是取得了“外交”考试的准考资格。 真正要做的,还是后续复杂的外交革命中,促成最终的大目标。 尤其是围绕着俄国的态度,在彼得堡宫廷上演的英、普、法、奥各国外交官、间谍各凭本事的“宫斗”中,怎么才能掺和一脚,达成大顺的利益需求。 刘钰确信,在伊丽莎白女皇登基大典之前,伊丽莎白会选择和自己见一面,密谈一些事情。 这是显而易见的。 而这一次见面,就要为日后的外交打好基础。 刘钰的总体目标一直没变,那就是反英,拿下印度,打开欧美的市场,拿到走私或者出货的途径。 让俄国西进,其实与荷兰那边一点关系都没有。 荷兰这个小垃圾,根本用不到俄国西进来帮忙,再说也帮不上什么忙。 俄国君主虽然经常出白痴、傻子,但白痴做事也得有物质基础。 彼得三世可以做一些脑残粉的举动,撤回在普鲁士的大军,但他可没本事一纸命令,让十万俄军穿越西伯利亚荒原去和大顺开战。 大顺打个准噶尔,消耗的后勤就是千万两数量级。俄国穷的这样,哪能支撑起一支能威胁到大顺的军队? 如果他要是知道贝斯图耶夫说什么“俄国西进、大顺南下,是双方互信的基础”这样的话,一定会嘲笑贝斯图耶夫“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第三二六章 鼓励西进的真正目的 大顺下南洋,根本不需要考虑俄国是否西进。 就南洋的荷兰人那点势力,海军加陆战队就能包办,陆军几大军营的主力野战军团根本没有参战的机会。 让俄国西进,主要还是为了逼死英国,至少把英国逼到孤立。如果能够依据摧毁英国的潜力,面对分裂的欧洲,孤立的英国也是将来可以拉拢合作的对象。 英国是最烦人的,因为英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重视海军,大顺和欧洲相隔数万里,最膈应的就是海军强国。 法国打仗是猛、普鲁士打仗是凶,可关大顺毛事? 欧陆出现一个强国,就意味着这个强国必须要维系庞大的陆军,海军就得靠边站。越强,越要大陆军主义。 显然削弱英国,是个绝佳的机会。 古人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英国现在就有个最大的弱点,汉诺威。使得英国无法做到无欲则刚,不得不损耗国力,卷入欧洲大陆的战事。 而一旦卷入欧洲大陆的战事,对此时的英国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也是最佳削弱英国的机会。 荷兰是不想打仗,刘钰要撺掇着他们打仗。 英国是不得不打仗,刘钰就要搞出一个能把英国的血榨干的外交局面。 英国国王首先是汉诺威选帝侯,然后才是英国国王。 可以说,英国此时一直面临一个问题。 保大英? 还是保汉诺威? 英国是欧陆国家? 英国不是欧陆国家? 英王脑子很清楚,这英国国王都换了好几茬了,真要是英国呆不住,还可以退回到龙兴之地。 可英国议会,尤其是本土的工商业资本家、新兴地主们,则要保护自己的利益。汉诺威关我们屁事? 同时,英法的数百年世仇,也使得英国上下几乎是一致地有一种思维模式,那就是遏制法国。 这三个外交的出发点,此时实际上是相悖的。 理解了这个问题,英国此时外交的种种举动,也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一句话,说不出的别扭。就像是一个三个头的小鸡,走起路来歪歪扭扭,不知道哪里才是正前方。 刘钰首先可以排除一点,英奥同盟是不可能的。 因为英国一方面支持《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支持奥地利,当然本质是为了反法。 但另一方面,此时的普法同盟,又让英国害怕普鲁士攻下汉诺威,这是英国国王绝对不允许的局面。 所以英国一直在调停:不要打架、不要打架,让奥地利把西里西亚割让给普鲁士。这地方有一部分,还有个名,叫苏台德地区。 老绥靖了。 这也就意味着英奥同盟没有机会形成。 奥地利又不傻,西里西亚是自己的核心利益,那是后世能爆发西里西亚织工起义的地方,可谓精华富庶之地,但英国却想着用自己的核心利益来当筹码。 连自己的核心利益都不照顾,能当盟友? 而且刘钰决心要毁掉荷兰,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普鲁士必要崛起。 因为现在普法同盟,大顺再毁掉荷兰,奥地利绝对要丢西里西亚,甚至可能丢更多。 伴随着普鲁士的崛起,奥法矛盾就成为了次要矛盾,而奥普矛盾就上升为主要矛盾。 奥普矛盾出现,也就意味着奥法同盟有了基础,共同的敌人。 英国作为奥地利的传统“盟友”,但实际上这个盟友的根源,是为了遏制法国。因为在此之前,英法、奥法,都是英奥两国外交的主要矛盾。 物质总是先于意识、意识总是落后于现实的变化,之所以现在外交局势还不明朗,也就是源于意识落后于现实的变化。 当奥法矛盾退居奥普矛盾之后,英奥之间的同盟基础也就瓦解了。 英国就急需寻找一个新的盟友,来遏制法国。 这个盟友得是个陆军强国。 这个盟友和英国没有殖民地利益冲突和海上冲突。 如此一来,实际上可选的选项也就俩。 普鲁士。 俄国。 英国有钱,但缺陆军。 俄国有人。但缺钱。 普鲁士有明君强将。但缺钱。到底多能打,现在还不清楚,但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个背信弃义的君主,毫无外交信誉。 然而,伴随着普鲁士的崛起,俄国只要西进,就必然要把普鲁士视作大敌。 也就是说,看起来两个选项,只要俄国西进,实际上只能二选一,而且这两个选项互斥。 要么,俄英同盟。 要么,普英同盟。 而这,也就是刘钰为什么尽力支持俄罗斯西进的原因。 只有清除了俄国内部的德国党、只有让俄国继续保持西进政策,才能让这两个选项变为二者互斥的二选一。 否则,二者是可能并存的。 比如要是彼得三世那样的饭圈粉丝当政,恨不得让“爱豆”腓特烈二世指挥俄国军队的不理性举动,俄、普、英三国大同盟,是完全有基础的。 而这,也就是刘钰为什么非说“俄罗斯需要一个考虑俄罗斯利益的沙皇”的原因。 只有一个延续彼得大帝梦想、西进干涉欧洲事务、力图做欧洲压路机的俄国,才会和崛起的普鲁士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用阶级利益来考虑事情,这件事也就很清晰了。 英国国内的工商业资本家,希不希望干涉欧洲事务? 希望。 但干涉的目的,是遏制法国,让法国无力在殖民地上与英国竞争。靠欧洲矛盾拖住法国,从而在殖民地战争中让英国获得优势,获得广阔的市场、原材料产地。不是为了干涉而干涉,而是为了海外利益而干涉,花最少的钱、流最少的血,拖住法国。 英国国王这个汉诺威封建主、以及军中的大地主贵族,希不希望干涉欧洲事务? 希望。 但干涉的目的,是保住国王的汉诺威、为贵族将领刷战功。 英王为汉诺威,不惜流干流干英国人的最后一滴血。 谁是英国? 这是英国当下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不解决这个问题,事情就是无解的。 英国有没有聪明人?当然有,比如英国真正的战略家、奠定了盎格鲁萨克逊天朝的老威廉·皮特,但只是抱怨了几句说英国的政策“过于汉诺威”,就被人检举揭发举报说他是“叛逆的谎言”、是“对王室的诽谤,应该被告上法庭”。当真是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实际上历史上英国在七年战争中的外交并不高明,如果不是彼得三世弄出这么一出,英国就又得面临一个选择:汉诺威必然被法国抢走,要不要拿抢到的殖民地,换回汉诺威? 封建君主想换。 国内资产阶级不想换。 怎么办?那就断头台见呗。 毕竟历史上战争期间,就有许多大臣暗地里表示过“国王的行径无异于独栽者,与查理一世如出一辙”。 查理一世可是上过断头台的,英国人玩断头台可比法国人早多了,这句话的内涵已算是昭然若揭了。 历史上英国人这种三头不协调的外交思路指导下,很是一厢情愿地构想了一个完美的“大同盟计划”。 先拉俄国,意图和俄国签订补助金条约。 英俄之间,有贸易合作,英国需要俄国的木材造船、俄国也是英国货的重要市场。而且两国之间并无矛盾。 然后,故意大肆宣扬英俄同盟,来吓唬普鲁士。 因为普鲁士很害怕俄国和奥地利一起夹它,现在英俄同盟了,那不是英俄奥三国来干普鲁士? 吓唬之后,英国便开始勾搭普鲁士,意图把普鲁士也拉到同盟当中:你看,你要是再不入盟,我就和俄、奥一起干你了。 主要是因为普鲁士紧挨着汉诺威,怕一开战普鲁士就把汉诺威夺了。这个大同盟的目的,也是反法。 然后计划着拉到了俄普之后,再拉奥地利,说你看俄普都跟我结盟了,你还不跟我结盟等着挨打呢? 但问题是,俄国不是木偶,奥地利也不是傻子。 俄国隔着那么远不说,放在膏腴之地的波兰不吃、放着威胁更大的普鲁士不打,去为英国人流血,去干隔着波兰、德国的法国去? 本来还算不错的奥英关系,也立刻因为英普同盟而瓦解:合着你站普鲁士?那就是觉得西里西亚不是我们奥地利的核心利益呗?那还同盟个屁。 英国这种把奥、俄两国当木偶,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的外交方式,真的是一厢情愿到家了,也算是标准的盎格鲁萨克逊思维。 然而英国现在并不是世界霸主,甚至打垂垂老矣的西班牙都未必能赢,这种霸主的外交思维方式,没有相应的实力做支撑,是要遭到反噬的。 可以说,英国所有的外交奇葩表现,就在于制造了精神分裂的汉诺威。 如果英王以英国的利益为重,扔了汉诺威,英国的外交局面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想拉俄国就拉俄国、想拉奥地利就拉奥地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站在风口,看欧陆局势变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琢磨拉普鲁士,而拉普鲁士的唯一原因,就是普鲁士挨着汉诺威,怕普鲁士把汉诺威吃了。 一旦拉到了普鲁士,奥英同盟就无可能、奥俄同盟也无可能。 这就是标准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靠意外赢的,没什么必然,甚至英国赢了才是偶然中的偶然。 这个时代谁也没想到饭圈文化这么可怕,一国君主追星能追到直接放弃国家利益的程度。 要想给英国放血,就得尽可能促成英普同盟,而不是英俄同盟。这也就是所谓的“外交考试”是否合格的标准。 既然只是合格、及格的标准,所以其实并不难。 这场外交考试,只需要理清楚几个大国外交上的主要矛盾、核心利益,就会避免犯英国那样的错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这些事,都要交给大顺的新一代外交官了。刘钰不可能在俄国逗留太久,而且现在中欧的局势还不明朗。 不过在走之前,要打好将来的基础。 于此时,这个基础就是瑞典。 给出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尽可能别让俄国一口吃太大。一口吃太大,到时候又会担心瑞典方面的报复,不敢出全力西进。 而且瑞典方面也是可以拉入这个同盟的,因为瑞典也渴望对普鲁士宣战,因为瑞典希望得到波美拉尼亚。只要俄国别逼迫瑞典太狠,将来形成反英普大同盟就会容易很多。 第三二七章 被坑的瑞典人 瑞典的情况和俄国不同,这一点从之前大顺派人去瑞典送俘虏过程中搜集到的情报可以知晓。 如果说,俄国的政策取决于宫廷;瑞典的政策,谁当国王说话都和放屁差不多。 礼帽党和便帽党,两党的党争剧烈,而且代表着新兴阶级利益的亲法派,势力极大。 现如今瑞典国王无子,得从外面找人当王位继承人。现在的继承人是伊丽莎白的外甥,腓特烈的脑残粉,将来的彼得三世。 彼得的能力很差,真要是他当了瑞典王储,也压不住党争。 或者将来换个人,也差不多。 哪怕历史上成为瑞典王的,是腓特烈二世的亲妹夫,那也没阻挡瑞典对普鲁士宣战。 因为国王根本没权,而且还是外来户,怎么可能斗得过已经发展起来代表新兴阶级利益的政党? 不过终究还是需要俄国在全面大胜之后,做出一些让步,免得真闹到两家矛盾太大,倒逼着掌权的礼帽党靠坚定的反俄和民粹宣传来巩固地位就好。 总之,就是要留个台阶。 顺带着,大顺和瑞典之间还有密切的贸易合作,作为支持亲中、亲法的礼帽党,刘钰也得顾及一下,说几句话。 之前他是对汉尼拔表示不会干涉瑞典的事,当然也要做到说话算话。不会干涉、不会调停,而是给出一个让伊丽莎白可以接受的方案就好。 ………… 政变之后、登基大典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大顺使节团所暂居的缅希科夫公爵府,可谓是车水马龙。 俨然已经成为除了冬宫之外的彼得堡的最热闹的地方。 法国大使、英国大使、奥地利大使、瑞典大使……纷至沓来。 表面上看,是刘钰策划了整场政变,并且给了伊丽莎白公主极大的帮助。 虽然大顺和欧洲不一样,刘钰也不可能留在俄国成为俄国贵族,他也不应该接受一个俄国贵族的名分,但这并不妨碍人们认为刘钰和伊丽莎白之间的关系很密切。 事实上,至今为止,两人也就见了两三次面,之前根本不认识。但没人信。 各国使节团都在试探大顺这边是什么意思,尤其是中法同盟的走向。很多人觉得,中法之间的同盟,是为了制约俄国的,之前俄法可是一直打来打去。 现在俄国的伊丽莎白女皇上台,按说是亲中派取得了胜利,但考虑到大顺不可能参与欧洲的战事,而且拉谢塔迪侯爵和伊丽莎白女皇之间的秘密关系也算不到什么秘密,这是否意味着俄国的外交态度将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刘钰和大部分大使都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刘钰更是直接表示,凡尔赛宫正在准备招待大顺使节团,有什么事他会去凡尔赛宫直接谈。 不过,他还是热情地款待了面色不太好的瑞典大使。 宴会之后,只剩下几个核心人员的时候,瑞典大使立刻向刘钰抱怨起来。 “侯爵大人,瑞典和中国之间,有着紧密的贸易关系与合作。现如今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不都已经改名为中国瑞典联合贸易公司了吗?” “我们仍记得你们让离乡几十年的战俘从遥远的中亚回到祖国的情谊,也记得贵国在外交上对瑞典的支持。” “但是,这场政变……并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 瑞典大使说的很明白,瑞典支持俄国发生政变,但不支持政变的这么顺利。 他还打算着俄国政变政变又政变,好好乱上一段时间呢。 结果刘钰直接搞了个一条龙服务,政局很快就稳定下来。 前线又传来消息,俄国人在维尔曼斯特兰德取得大捷。现在冬天即将来临,冬季不太可能进行大规模的战争,尤其是在芬兰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可是伊丽莎白女皇并没有退兵的意思,看样子是准备在明年继续增兵,将战争进行到底。 法国人帮了这么大的忙,觉得自己面子很大,提出了一个调停方案,直接被俄国新的枢密院否了。 女皇表示自己要将国家大事交给枢密院处置,再说这场战争是瑞典挑起的,可不是俄国挑起的,哪能说停就停? 法国人说话,俄国人不给面子。瑞典大使希望刘钰出面说一说,如今彼得堡谁不知道,是大顺这边主导了这场政变,虽然没有实质的证据、也虽然大顺官方也一直表示那天的宴会纯属巧合,但没人信。 瑞典大使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被坑了。 开战之前,法国信誓旦旦,表示你只管干!只要干,我就给钱,给军火。就算干不赢,我来调停。 法国是老调停家了,俄土战争开打到最后,也是法国人出面调停。 欧洲霸主的面子,各国还是要给几分的。 这几乎算是全无后顾之忧了,结果一开打,傻眼了。 法国嘴上支持的钱和军火,都没影。 大顺这边,倒是支持了瑞典的贸易,可是中瑞之间也没有什么条约。 明知道大顺和俄国的西北界约谈判,是借了瑞典的力,可也不好拿这个说事:大顺可没说让瑞典开战,只是给了点支持,别说的好像大顺不签西北界约,瑞典就不开战似的。 关键是万万没想到,都觉得政治黑暗十几年的俄国,战斗力居然不断提升,打的瑞典根本支撑不住。 刘钰心道再政治混乱,安娜时代那也是利用德国“八旗”加强了集权,大清洗也只是波及贵族,这年月集权的就是能干的过不集权的,瑞典人这是脑子不清醒才琢磨着和俄国开战。 但心里腹诽,可大顺实打实捞到了好处,靠着瑞典开战、和所谓中瑞法同盟的外交假象讹诈,割了鄂木河南岸大片的地区。 这时候再去嘲讽瑞典人,就有点不地道了,着实有点像是拔吊无情。 刘钰这时候就装了装大尾巴狼。 “大使先生,一个优秀的、成熟的政治家,在开战之前,需要考虑万一战败怎么办。” “这不是说个人辞职、党派下台就能解决的。那只是个人和党派的结局,而个人辞职和党派下台,并不能解决实质的问题。” “我想知道,在开战之初,瑞典是否考虑过失败?”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瑞典大使问住了。 嗫嚅片刻,低声道:“凡尔赛宫表示他们会调停。但是……情况并不理想。您知道的,女皇政变之后,立刻任命了贝斯图耶夫为副总理大臣。他是亲英派,而且极端反法。他又是彼得时代的老人,自诩是继承彼得意志的人,而彼得的梦想就是拿到对北欧的控制权。” “任命贝斯图耶夫为副总理大臣的事,您事先知晓吗?” 刘钰笑着摇摇头。 “中国有句话,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法国人在政变中的表现,可以完美诠释这个词。我当然是不知道的,而且贝斯图耶夫上台,对大顺有什么好处呢?我和他又不熟。” “不过,我建议贵国将注意力,放在俄国身上,而不是寄托在法国人的身上。你们找错了发力点。” “大使先生觉得,瑞典在战场上有获胜的可能吗?” “有句话,虽然有些得罪,但我还是要说出来。你们有战胜俄国的机会,那就是趁着俄土战争开打的时机宣战。可是,俄土战争都打完了,军队都从克里米亚撤回来了,甚至修整了一年,你们又宣战了。你们是怎么想的?” 这话让瑞典大使有些惆怅,许久才吐出了无尽的感叹。 “党争,误国啊。” 党争误国,这四个字,各国都可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瑞典这边的情况更是特别严重,因为君主说话没什么卵用,两党之争也就更加严重。 礼帽派早就想着开战了,不断地煽动民众情绪。而且但凡不傻,也知道趁着俄国对土耳其开战的时候,捅俄国一刀是最合适的。 问题是俄土战争的时候,礼帽派没有上台,还没换届。等到上台了,俄土战争都打完了;等到准备好开战的时候,大顺的西北界约都签完了。 俄国从容不迫地将克里米亚的部队、土尔扈特部骑兵、中亚的哥萨克调回了一大批,休息了一年。 最佳时机已经错失,其实礼帽党内部也知道,完犊子了,最佳时机错过了。 可他们上台的基础,就是煽动民众的情绪,煽动对俄开战、重现古斯塔夫雄狮辉煌的口号。 靠着这些口号上台,即便明知道开打可能要丧权辱国,那也不得不打了。 打,还有机会继续执政。 不打,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会立刻被人赶下来。 刘钰问他自觉有没有获胜的可能性,瑞典大使心想有个屁,开战之初就想到要完,这只是出于党争不得不打。 一直指望的,也就是法国的调停。 可谁曾想女皇是个拔吊无情的人,他的情人拉谢塔迪侯爵出面,并没有说动女皇,反倒是推诿给了枢密院。 可枢密院这时候谁敢反对停战?这不是给政敌机会,说他们是卖国贼吗?前线不断胜利、刚刚取得大捷,选择停战,那是生怕自己在枢密院的地位太稳固了。 而且女皇政变当天就任命了亲英反普的贝斯图耶夫当枢密院副总理,这态度显然是不准备接受法国的调停,都是混宫廷的,这点眼力价还能没有吗? “侯爵大人,还是请您,以及您背后的中华帝国,做一下调停。再打下去,对两国都没有好处。只会造成两国人民的苦痛和士兵的伤亡。” 刘钰心道可拉倒吧,再打下去对俄国好处大大的,你这番外交辞令还是省着点用吧,别在我这扯淡。 再说你们已经被我利用完了,大顺已经和俄国签了西北界约了、中瑞的贸易协定也签了,要不是为了将来的反英普大联盟,我才懒得管你们呢。 第三二八章 贵圈真乱 “这件事着实有些难办啊。其实有些事,你们应该看得更清楚一点。俄国女皇刚刚政变继位,地位不是很稳固,她需要一场战争、并且是胜利的战争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而且,现在对瑞典指挥作战的拉西元帅,又是被废黜的小沙皇的母亲、前摄政王任命的。这时候结束战争,对那些渴望军功的、且又是被前摄政王提拔的将军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 “俄国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你指望我调停,是没有用的。” “天朝虽然强大,可手也伸不到北欧。与其指望我调停,不如认真考虑如何才能体面的投降,得到一个体面一点的结果,尽可能将瑞典的损失降到最低。” 刘钰也没绕圈子,直接指出了这件事没得调停,他也不可能出面调停。 政变上台的人地位还不够稳固,这时候把前线大胜的军队召回,纯粹是没事找事。尤其是前线的将领还是政变前的旧一派的人任命的情况下。 而且瑞典亲法、和中国又有极深的贸易合作。 政变又是中法两国的大使参与主持的,这件事举世皆知。也正因如此,瑞典事件,反倒让伊丽莎白必须站稳立场,不可能接受调停。 这个角度,是从大顺或者说中国几千年的宫廷斗争中的经验出发的。 瑞典大使考虑之后,也觉得确实如此,问题是俄国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或者俄国是否接受投降呢? 其实现在这个局面,还算是不错了。 历史上,拉谢塔迪侯爵老早就拉上了瑞典大使,政变之前就许诺,说凭自己和伊丽莎白的关系、以及法国调停做后盾,只要瑞典支持伊丽莎白上台,伊丽莎白就会退还所有彼得堡以北的土地。 这也确实幼稚的可以,法国或者他拉谢塔迪侯爵到底多有魅力,才能觉得此事有可能? 俄国人吃下去的东西,指望他们吐出来? 好在这一次瑞典人没机会参加这场政变,也没有提前得到什么许诺,反倒是有了更大的回寰余地。 否则,就算这是谣言,伊丽莎白为了洗清这个谣言,也绝对会对瑞典极为苛刻,以证明自己不是那种出卖俄国利益为政变上台的人。 瑞典大使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很难找到解决的突破口,怎么才能体面的投降? “侯爵大人觉得,我们应该提供怎样的条件?或者说,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呢?” 刘钰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 “俄国不可能占领瑞典,这样做必然会引发大北方地区的反俄同盟。” “所以,俄国所求的结果,无非两个。” “割走全部的芬兰。” “或者,换一个亲俄的、至少表面上亲俄的继承人,以类似于朝贡国的方式,解决北方的困境。把边境线往芬兰那边推一段距离,以拱卫彼得堡的安全。” “你要考虑到,现在的王储,是女皇的外甥、彼得大帝的外孙。女皇自己如果不生育的话,为了稳固彼得血脉的统治,很有可能会让她的外甥回来做俄罗斯的继承人。” “我觉得,你们应该尽可能争取换一个女皇能接受的继承人,作为俄国不割走全部芬兰的交换。” “就算法国能帮忙调停,你们也得能拿出一个女皇能接受的方案,对吧?” 这倒的确是个瑞典大使一时间没想到的东西。 是啊,女皇已经三十二了,而且基本上不可能结婚了,未婚夫在结婚前就死了,女皇虽然情人不少,但基本上不太可能再生一个了。 刘钰说的这个俄国最可能的“太子”,就是后来的彼得三世,但现在他是瑞典王储。 这年月,欧洲各国的王室基本上都是亲戚。 看族谱数继承权的话,经常会出现奇葩透顶的各种组合。而且关键但凡往上追祖先,都能找到“合法性”。 比如叶卡捷琳娜二世这个德国人,非说自己有留里克家族血统、是顺天承运的、俄罗斯理所当然的统治者。 真要论起来,这留里克血统可能要从她妈的奥尔登堡王朝那一支,追溯到抗击过利沃尼亚骑士团、去哈拉和林见过贵由大汗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爹那一辈了。和郭靖、托雷都是一辈人。 这堪比天命不绝炎汉,匈奴人刘渊非说自己有炎汉血统建国伪汉了。 关键欧洲又没有科举制,血统制度尚未摧毁,大家真的认这东西。 放到瑞典这边,也就出现了诸多的奇葩情况。 瑞典其实根本不需要有国王,议会的权势已经够大了,可偏偏头顶上没国王大家都不习惯,不得劲。 当初馒头送瑞典战俘回哥德堡的时候,就搜集过瑞典的情况。 瑞典议会推女王上台的原因,也是女王答应议会更多的权力,实际上已经基本算是虚君了。 女王的爹,宣布要建立绝对君主制,君权神授。 议会则表示,如果女王放弃绝对君主制,我们就支持你。 而当时和女王争位子的,是女王的亲姐姐的儿子,也就是女王的外甥。 按照男性继承优先的原则,她外甥的儿子比她的顺位靠前……虽然刘钰也不是很理解这继承法是怎么算的,想着前国王是女王的哥哥,这继承顺位难道不该是妹妹高于外甥吗?但按照瑞典的继承法,则是外姓的外甥高于妹妹,就是这样。 为了登上王位,女王答应了议会的要求,最终上位成功。议会执掌大权,女王虽然封了一大堆贵族想要对抗,但还是失败了。 而女王亲姐姐的儿子,当不了瑞典王,无奈之下娶了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大女儿,也就是现在伊丽莎白女皇的姐姐,生出来的就是那个腓特烈的脑残粉彼得三世。 瑞典女王和她老公没生出来娃,而且虽然她把王位让给老公了,但瑞典一直有传言说是女王的老公把前瑞典王打黑枪打死的,所以女王的老公那一支是没有继承权的。 故而彼得三世按照继承顺位,是瑞典王储的第一继承人。 彼得三世的爹,得管瑞典女王叫小姨。从血缘这边算起来,也就这么个男苗了 现在伊丽莎白政变成功,现年三十多了,基本上不太可能再结婚生娃了。那继承人人选,多半可能就能这位彼得三世了。 瑞典议会当年制定过法律,不可能和俄罗斯达成联邦共主。 所以彼得三世一旦被伊丽莎白选为继承人,那么彼得三世就算是自动放弃了瑞典王位继承者的身份。 是当瑞典王? 还是俄罗斯的沙皇? 二选一,一般来说正常点的人都知道该选啥。 至于伊丽莎白要立彼得三世,基本上板上钉钉了——哪怕女皇琢磨着自己再结婚生一个,在生出来之前也必须得先立彼得三世当太子。 因为被她废掉的小沙皇伊凡六世,又没死,只是被抓起来了。 她又为了彰显自己“仁义治国”,不可能连小孩都杀,只能藏起来养着。 这就很有隐患,万一有人再政变回来呢? 而且,英国、奥地利,都是支持伊凡六世的。只要小伊凡没死,她这个位子就很危险。 小伊凡就算死了,也不能说死了,因为伊丽莎白继位不稳,上来就杀襁褓中的婴儿,形象实在太差,也和她上台之前许诺的不杀政敌的仁慈人设相悖。 所以抓紧时间立太子,这几乎就是登基之后的第一件大事。 不立太子,废掉的小沙皇始终就有继承权,很多人都在盯着呢。 彼得三世不能做瑞典王储,瑞典想要体面地和平,要再找一个伊丽莎白可以接受的、和俄国关系走得近的人做瑞典王储,就得继续从一堆老远老远的亲戚里找了。 瑞典大使也明白,刘钰这么想是正确的。 要么,俄国吃了芬兰,彻底拿到足够安全的土地来拱卫圣彼得堡。 要么,瑞典转为亲俄,扶植一个伊丽莎白女皇能接受、而且和俄国关系有些密切的王储。 瑞典大使如数家珍地将有继承权的人梳理了一遍,按照刘钰的“指点”,心里大概也算是有数了。 既然说要动之以情,还要看上去像是亲俄派的、还要和俄国女皇有点关系,那就只有一个了。 瑞典大使根本不相信刘钰对瑞典问题无力调停,他很怀疑刘钰是不是悄悄和女皇商量过,实际上女皇这边是借刘钰的口,说出这个可以接受的方案。 要按这个标准能选的,也就是现在彼得三世的教父、堂叔、监护人、彼得三世他爹的世袭领地的摄政大公,阿道夫。 这个人有三重身份。 首先,他是彼得三世的监护人,堂叔,而且彼得三世的教育完全都是他负责的。如果彼得三世成为沙皇继承人,那么这个监护人做瑞典王储,应该算是和俄国关系很近的了。 其次,伊丽莎白公主当年有过婚约,只是快结婚的时候,未婚夫死了。她的未婚夫,就是阿道夫的亲大哥。27年的时候,死了。 历史上叶卡捷琳娜二世能被选为彼得三世的太子妃,也有部分原因出于她母亲,是这个阿道夫的亲妹妹、伊丽莎白女皇未婚夫的亲妹妹。 伊丽莎白女皇一辈子没结婚,虽然私生活比较浪,但对青春时代的未婚夫一直念念不忘,看到未婚夫的亲侄女,感情上自然倾向一些。彼得三世和叶卡捷琳娜二世,是三代以内的表兄妹,彼得三世的爷爷,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姥爷,是同一个人,标准的宝黛关系。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这个阿道夫,从血统上看,是有继承权的。 阿道夫的母亲,是瑞典女王的爷爷的妹妹的孙女,这已经是拐了十几道弯了,可按照继承法,又确确实实算是比较近的继承人了。 关键是这几辈竟是些独苗,要不然也不至于能轮到彼得三世做王储。三代之内找不到人,那就照着爷爷辈的亲戚去找。 这年月,头顶上没有个国王,很多人是浑身难受的。 但问题是女王的爷爷卡尔十世的王位,是克里斯蒂娜女王让的,也就是传说中那个笛卡尔写了个心形方程表白的那位。克里斯蒂娜女王是北欧雄狮古斯塔夫二世的女儿,也是唯一继承人。 卡尔十世是女王的表哥,是女王姑姑家的孩子,也就是说现任瑞典女王身上的“瓦萨”血统,是女系那边传来的。女王这一支祖上的卡尔十世,不是瓦萨家族的,他妈妈才是瓦萨家族的。 要是从女系这边开始算的话,其实丹麦那边的继承顺位,和这个阿道夫基本一样远,顺位基本一致。 彼得三世这个王储的地位,没人能抢。那确确实实是瑞典女王的大姐家的孩子的儿子,亲外甥的儿子,怎么也比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近。 可要是彼得三世不当瑞典王储,找阿道夫的话,这可就跑远了。 丹麦那边肯定也是有要求的:要是彼得三世当瑞典王储,我们没话说。可既然找了个这么远的亲戚,那我们也有资格啊。 这事儿,不能用大顺那边的思维去考虑。 欧洲这边,贵族圈的事,是贵族圈的事;国家的事,是国家的事;主权是主权,治权是治权。 贵族圈只看血统,看继承顺位,至于是哪个国家的人来当国王,只要看血统。至于是不是敌国、是不是有害于国家,那不重要。 彼得三世如果成为俄国皇太子,就不能成为瑞典王储,不是因为瑞俄关系不好、两家死敌。 而是因为瑞典的继承法,明确地规定了,不允许俄国继承人担任瑞典王储。贵族继承,是要走法律程序的,否则神罗皇帝也不会用那么多利益交换、数张密约,换了那个《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 所以如果彼得三世不做沙俄皇太子,那么哪怕他是瑞典人最恨的彼得大帝的外孙,那也照样是瑞典王储。 瑞典大使捋了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血缘关系,倒是不怎么担心丹麦的入侵,而是担心…… 到时候,怕就怕俄国借着丹麦对此有异议的借口,派兵进驻斯德哥尔摩,说要保证王位顺利继承,就赖在斯德哥尔摩不走了,成了实质性占领了。 这事儿,俄国不是办不出来。 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后,刘钰心想,别的国家也就算了。可丹麦……算是天朝为数不多说话有点影响力的国家了。自己应该可以摆平。 其实欧洲国家这么多,大顺离得又远,真正说话能顶点用的,还真不多。 可偏偏,丹麦有东印度公司,不但有,而且这几年的运货量都比英国东印度公司要多。 不管是茶叶还是瓷器,数额都很巨大。当然,肯定也是走私贩子们在销货。 好说丹麦也是在泰米尔纳德邦有殖民地的“帝国主义列强”。 而且,满清十三行的时代,黄埔军校的那个黄埔岛,是被做生意的人称之为丹麦岛的。这有点像是唐人街之类的称呼,倒不是说那里是殖民地,只是划定的外国人聚居区。 因为不准住在城里,各国的水手在不同的地方活动,丹麦人主要在黄埔岛活动,故有此名。 历史上最早的十三行商馆区,丹麦也是左边第一家,左边第一家这个位置,在东方文化圈里亦算是c位了。 终究,c位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是靠贸易额挣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瓷器和茶叶的运量,丹麦都是大于英国的,甚至可以说远远大于。 丹麦人的地理位置,使得不管是往美英走私,还是往北欧东欧中欧卖,那都相当方便。 连历史上的满清都和丹麦有这么大的贸易额,大顺和丹麦的贸易额自也差不多。 不会多出太多,但绝对不会少。 这么大的贸易额,就让他这个大顺特使有了出面斡旋的底气。 第三二九章 斡旋家 斡旋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这一次“斡旋”的本质,是贪天时地利人和之大功而归诸己身,把明显是道法自然的事,搞成像是自己出了很多力以致功归于刘钰斡旋的假象。 主要是要把形式弄好、动静弄大。 丹麦东印度公司和大顺之间的贸易,只是斡旋的一个切入口,并不是关键性因素。 他要假装是靠他的斡旋、靠大顺的影响力,促成丹麦放弃瑞典王储资格的。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火车在往前开,刘钰假装在后面推,然后告诉全世界是自己把火车推走的。 从地缘政治,以及欧洲几个大国的矛盾来看,丹麦最多也就是过过嘴瘾,不敢真的开战。 倒不是说丹麦就怕了俄国,陆军确实未必打得过,可沙俄的海军还真未必打得过丹麦。 真正的原因,另有缘故。这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一旦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照现在这个局势发展下去,既然普鲁士的崛起,在大顺决意对荷宣战后已成必然。 那么,今后欧洲外交的重中之重,就是俄国。 可以说,俄英同盟,还是俄法同盟,将是今后欧洲外交局势的最关键环节。 听起来虽然很绕脑,但确实是英国只要先拉到俄国,才能拉普鲁士。 英国只能用拉到俄国,来吓唬普鲁士,以此瓦解普法同盟。 英普同盟的基础,是俄英看上去亲近,才能促使普鲁士和法国断盟,投英。 普鲁士和法国此时没有直接的矛盾,最担心的是被奥地利和俄国两面夹。 否则,英国直接拉普鲁士,是拉不动的。 因为普鲁士很清楚,被英国拉动,意味着同时和法、奥为敌。普鲁士才不傻。普鲁士投英的原因,是希望加入英普俄同盟,避免两线作战,因为奥地利肯定是不可能和普鲁士站一边的。 法国那边,虽不一致,却也差不多,必须要先拉俄。 俄国这个体量巨大的国家,和法国又相隔那么远。而法国作为欧陆霸主,是绝对有资格讲“远交近攻”的。 法国要的,是一个孱弱的德国,奥地利、普鲁士,谁都不能太强大。德国越乱、越碎,法国就越开心。 英法世仇,德国内部一片混乱,波兰渣渣,那么影响欧洲平衡的重要棋子,当然就是地处边陲的俄国。 即便不能拉到法俄同盟,也绝对不能让俄法过度交恶。 尤其是拉谢塔迪侯爵参与政变、伊丽莎白这个亲法派上台的大背景下,是完全有可能实现法俄同盟的。 英、法,两大势力,此时都要拉俄国。 那么,真要是丹麦和俄国因为瑞典王储问题起了争端,英法会支持丹麦吗?英法都不支持丹麦,都试图讨好俄国,丹麦靠毛开战? 英国的一贯作风,刘钰已经看到了。 绥靖,出卖他国利益。 奥地利的西里西亚,就是个例子。 英国从一开始就直接调停,让奥地利割西里西亚给普鲁士,以此换取欧洲和平,换取英国不需要履行《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的义务。 法国的一贯作风,刘钰也看到了。 口惠而实不至。 说好了瑞典对俄开战,给钱给枪的,毛也不给。现如今俄国又有可能亲法,这时候因为个瑞典继承人问题,去和俄国闹出大矛盾? 至于还剩下一个大国,奥地利。 只要俄国没有正式加入普法同盟,奥地利就必须要维护与俄国的良好关系,不可能因为一个丹麦就得罪俄国。 这么七七八八算下来,奥地利、法兰西、不列颠,三大国都不可能支持丹麦而得罪俄国……只要丹麦君主的脑子没生锈,稍微有点理性,就不可能真的开战。 至于说大顺和丹麦的贸易,那不过是刘钰为了彰显“大顺是有影响力”的一种假象。 就像是他知道燕子低飞要下雨,站在地上朝天一指,天哗哗下雨,和他指天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要让被人觉得这雨是他指天指下来的。 这么做当然是要好处的,大顺在俄国政变中的亮相很惊艳,正需要再接再厉,再扩大一下影响力。 至于内在的好处,则更多。 最起码还有一个外交信誉问题,和大顺合作,不会吃亏。即便不是盟友,但只要合作,需要帮忙的时候,大顺是要帮一帮的。不会像英法这样。 这个外交信誉,与将来大顺可能对荷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宣战的信誉,并不一样。 宣战,不涉及信誉。 其实在刘钰看来,瑞典大使的担忧很有问题。 如果俄国愿意接受一个亲俄的瑞典王室,那么俄国就不会再节外生枝,以防止丹麦干涉为借口进驻斯德哥尔摩,而是真的会保护继承顺利。 如果俄国不愿意接受一个亲俄的瑞典王室,而是选择割走全部的芬兰,那么王储问题事件也根本不可能出现俄、丹对峙的情况。 不过既然瑞典大使说了,刘钰也借坡下驴。 “大使先生,丹麦的事,我可以去斡旋斡旋。你也知道丹麦东印度公司的事,而且如今天朝和瑞典合作组建贸易公司,我这边的态度,丹麦人不得不听,至少会施加极大的压力。” “我可以用个人的信誉保证,我会出面斡旋丹麦方面。但是,瑞典方面的事,我就不便说太多了。这件事终究还是需要瑞典国会自己讨论,拿出一个应对的方案。” “当然,你们也可惜寄希望于战场上的奇迹,全歼进入芬兰的俄军,迫使俄国无条件和平。你们应该也清楚,夺取彼得堡这样的说法,不过是煽动国内民众情绪的,事实上政客们很清楚,根本做不到、至少在第四次俄土战争已经结束的条件下做不到,不是吗?” “战场奇迹,最多也就是无条件和平。” 瑞典大使黯然称是,政客们内心都很清楚结局,但事已至此,不得不为。 至于要在芬兰全歼俄军,那也根本就是笑话。 俄国领兵的是那个拉西元帅,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就大放异彩,攻下华沙、但泽之围,随后又在第四次俄土战争的打出了极佳战绩,可谓是此时俄国最能打的元帅……或者可以说此时俄国唯一会打仗的元帅。 战术风格多变,尤其擅长围城战、海陆配合作战、海军登陆穿插等。而且是个标准的总参谋长风格元帅,尤以组织行军、扎营、练兵和战术体系改革为其最擅长。 瑞典现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政客们嗷嗷喊着就要开战,可是真到了战场上今年已经送了七千人了,明年显然也是打不过的。 开战之初,军方的人询问了一下政客的想法,瑞典政客回答的很干脆:以最快的速度攻到彼得堡,迫使俄国求和即可。 这等于是说了句废话。现在政客的屁股,军方是擦不干净了,也就只能寄托在外交上了。 法国这边肯定是指望不上了,瑞典大使如今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刘钰身上。 他理解的刘钰去斡旋丹麦那边,是要动用大顺为数不多能打出去的贸易牌。 因为大顺和瑞典有合作的贸易公司,而且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之前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明明是中国贸易公司,非要起个东印度的名,可实际上在印度根本没什么份额。 而瑞典和丹麦的“东印度公司”,是绝对冲突的。 两家的进货主要方向,都是大顺。 两家的进货品类,都是茶、丝、瓷。 两家的主要走私方向,都是英国、北美。 现在中国和瑞典合作,而大顺这边在货源上,拥有绝对的垄断地位。所以,在瑞典大使看来,如果刘钰真的出面斡旋,可以想到丹麦方面一定会让步。 因为站在丹麦的角度看大顺的斡旋,就不是斡旋,而是在找贸易禁运的借口。 对大顺来说,既然和瑞典合作了,那么掐断丹麦的货源,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靠掐断货源的方式,让中瑞联合贸易公司迅速抢占丹麦东印度公司的市场。 考虑到这一点,丹麦就觉得,最好还是答应大顺的斡旋,不要让大顺找到贸易禁运的借口。 说不定,在丹麦看来,这场斡旋的本质,不是为了斡旋,而是为了中瑞联合贸易公司。 一个合格的外交官,至少要做到预判被人的预判、猜疑被人的猜疑,这是基本的及格线。 瑞典大使相信刘钰的斡旋有用,那么整件事最后的隐忧也就解决了。 他既不做白日梦盼着战场奇迹、俄军全军覆没于芬兰;也不考虑法国人的调停能取得效果。 还是刘钰说的这个办法是最合适的,也是最折中的。 而且,看上去瑞典要沦为附庸国,可实际上,却是对瑞典最为有利的。 因为,瑞典国王就是个屁,橡皮图章而已,谁当都无所谓。 想要说话好使,得先斗倒议会、干掉两党,反杀工商业资产阶级和新兴阶层,这在瑞典这个封建基础不深厚的地方,不说绝不可能吧,难度也是逆天级别的。 看似瑞典好像换了一个“亲俄”,或者和俄国有密切的亲戚关系的国王,但实际上如果能以此换取俄国不占据芬兰,瑞典简直赚大了。 瑞典大使最大的担心,也就是丹麦傻呵呵的也要求王位继承权,导致俄国以“保护”为名,出兵斯德哥尔摩,那就毁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可只要俄国不出兵,议会和两党,能把外来的、根本没有根基的国王玩死。 打仗,礼帽党不行;工商,便帽党不行。 可玩政治斗争、党同伐异、限制君权、煽动情绪、制造政治正确,这两个党派可是能玩出花的。 第三三零章 “文景”之治 瑞典大使对自己家的事很清醒,当然也就明白,只要刘钰能斡旋一下,在确保选了表面“亲俄”但实际上“亲普”的阿道夫当王储时,丹麦放弃宣称,让俄国没有借口出兵斯德哥尔摩“保护”瑞典,那么这场战争就是完全的体面的和平。 关键是,俄国方面能否答应呢? 刘钰看来,俄国方面,至少是女皇那边,应该是可以答应的。 如果按照这个计划往下走,成功实施的话,这就是一场双赢的战争。 俄国赢了面子,女皇的地位稳固了。 瑞典赢了里子,反正国王就是个吉祥物。 俄国女皇想要的就是面子,以威望稳固自己政变得来的尚不稳固的位子。 俄国赢了,瑞典也赢了。 唯一的输家,就是在芬兰的冰雪天地了冻死战死的一两万士兵。 俄国现在的实力,真想要西进,就得将北部的外交态势弄得平和一点。 瑞典距离彼得堡太近了,俄国迁都回了彼得堡,真要是西进的时候被瑞典戳一刀,那可肯定不好受。 故而瑞典这件事,是双向的。 瑞典这边处理好了,可以促进俄国西进,形成反英普大同盟。 而俄国西进的野心,又是瑞典这边的事能处理好的基础。 这是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这就需要几方合作,协同努力。 ………… 在和瑞典大使敲定完瑞典方面要做的努力后不久,彼得堡下了一场小雪。 雪后的第二天,一个俊美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带着一小队少年侍从,来到了缅希科夫公爵府,向刘钰转达了伊丽莎白女皇的狩猎邀请。 少年的名字叫伊万·舒瓦洛夫。 后世上过莫斯科大学或者列宾美术学院的人,一定知道这个人,这位创校的老校董,一力把俄国的理工科大学和艺术学院推出来、并且自此之后一直一流的人。 刘钰对眼前这个少年不太了解,不过却知道他的堂哥,彼得·舒瓦洛夫。 因为这个少年的堂哥,发明了独角兽炮车,18世纪最特色的炮兵兵种。 中国有句古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少年,或者说舒瓦洛夫家族,是没错的。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的女儿,这是她最大的“正统性”,所以处处要效仿彼得。 彼得创建过少年军,伊丽莎白当然也以最快的速度,组建起来了少年侍从团,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类似于大顺现在的孩儿军,很多都是小贵族的子弟。 能做少年侍从团团长,显而易见地,已经算是鸡犬升天,这相当于大顺这边的龙禁卫了。 小孩子肯定是没参与政变的,但他的堂哥,也就是那位发明了独角兽榴弹炮的彼得·舒瓦洛夫,却是跟着伊丽莎白政变的几个人之一。 因为他老婆,是伊丽莎白年轻时候的闺蜜,是那种能互相写信吐槽自己情人那方面事儿的闺蜜。 闺蜜干政,算是整个伊丽莎白时代的特征。 彼得·舒瓦洛夫的老婆米拉·尤格洛夫娜,没有任何的官职,但长袖善舞,聪明机灵。 被称作伊丽莎白隐忍期间的“影子内阁女首相”,即便女皇当政后依旧没有正式官职,但是后来整个彼得堡都知道:要办事,找米拉。 闺蜜干政,或者任人唯亲,或者外戚选官,未必办不成好事,比如汉武帝的卫青霍去病,只不过缺点是办成好事的少、办坏事的多,太取决于眼光,上限高下限也低。 不过俄国这个闺蜜干政,倒是确实影响了不少俄国今后的发展,而且基本算是往好的方向。 米拉作为伊丽莎白的好闺蜜参与了政变,她的老公、大伯哥、小叔子,也都纷纷起飞。 眼前的这个米拉的小叔子,伊万·舒瓦洛夫,是少年侍从团团长,日后和好友罗蒙诺索夫创办了莫斯科大学,又建起了列宾美术学院的前身,促进了俄国18世纪在科学、艺术、美术的全面发展。 米拉的老公,彼得·舒瓦洛夫,日后成为了俄国炮兵总监,改革炮兵体制,弄出了独角兽炮和密集榴弹炮,全面鼓励俄国炮兵和数学进步,创建了两大冶铁厂和铸炮厂,使得俄国炮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世界一流的炮兵。 米拉的大伯哥,亚历山大·舒瓦洛夫,名声不显,因为政变后他就担任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和诏狱秘密案件审理委员会主席,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锦衣卫指挥使”,名声没法显。 不过他的独生女,养了一支“戈洛夫金娜农奴芭蕾歌舞团”,后来叫……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 历史上伊丽莎白女皇名声不显,不如叶卡捷琳娜二世,但实际上很多事都是她这个时代打下的底子。若以谥号,叶卡捷琳娜或可谥“武”,而伊丽莎白谓之“文、景”是没什么问题的。 伊丽莎白死前,为俄罗斯留下的遗产是莫斯科大学和俄国的第一批本土院士、即将竣工的冬宫宫殿群、列宾美院的前身、昌盛的文化艺术和科学氛围、彻底清除了外国势力对俄国的影响、欧洲一流的炮兵和独角兽炮队、战争中磨砺出来的名将鲁缅采夫,以及一个即将崩溃的普鲁士,和近乎完美的法奥俄三国大同盟外交环境、取消国内关税形成统一市场的内部工商业环境。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刘钰是清醒的,不会像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一样,觉得这个女人是可以被操控的。 这种女人清醒的不得了,真正能说动她的,也只有俄国的利益,或者她自己的权力安全。 至于拉谢塔迪侯爵想的爱卿、感情;瑞典大使想的承诺、密约,都是扯淡。 从她对那些支持她政变的人的安排上,能看出来她是个讲感情的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但肯定会有自己的底线。 底线之上,性情中人,旧友朋友帮过自己的,随着他们去折腾,贪污腐化什么的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底线之下,冷酷如冰,到时候怕就会难念旧情。 刘钰和伊丽莎白不是老友,但有着帮忙政变这个事,亦算有旧,有些话倒是可以试着说一说。 接到了女皇的邀请后,刘钰和随从换上了大顺这边的狩猎戎装,在少年侍从团的引领下,乘坐着雪橇穿过了彼得堡晦暗的街道,一路来到了城外芬兰湾南岸的夏宫。 女皇没有穿长裙,而是穿了一身适合狩猎的猎装,手里拿着一支做工精美的用于贵族狩猎的气泵枪,而不是可能会出现炸膛情况的火药枪。 见礼之后,侍从们给刘钰牵来了一些马匹。 女皇看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地,感叹道:“多美的雪啊。下雪之前,野兽们总能隐藏自己的踪迹。而下雪之后,再狡猾的野兽,也会露出它们的足迹。侯爵大人,您说是吗?” 刘钰随便选了一匹棕色的马,听着女皇在这跟他打机锋,笑道:“也有一些野兽,未必狡猾,但也不会露出他们的足迹。比如棕熊。他们之前吃了太多,有足够的脂肪,支撑到雪融化。在雪融化之前,可不会露出足迹的。” “聪明的猎手,一定不会招惹冬眠的熊。被吵醒后,那将是最狂躁的野兽。” “就像是您治下的俄罗斯,历经了您父亲和母亲驾崩后十余年的混乱,但凭借之前的底子,一旦苏醒过来,那定然会让整个欧洲颤抖。” 一边说着,一边将挑选好的马匹的缰绳,交到了身边的副官手中,顺便拍了个马屁,然后把话题从女皇试探大顺,绕到了现在欧洲的局面。 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了,估计不可能狩猎了,毕竟这破地方离着缅希科夫公爵府六七十里地,根本就是郊区的郊区,相当于从紫禁城出发过了卢沟桥了跑到房山了。 看样子女皇他们已经狩猎玩了一阵了,估计晚上要住在夏宫,明天一早才能来一场狩猎。 他不想和女皇玩这种遮遮掩掩的试探,别人都是优雅地打机锋,他是直接破坏美感,直来直去。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像是这场大雪,将各国的足迹都显露了出来。女皇陛下一定看清楚了他们的足迹。”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将手里的气泵枪交到了一旁的情人拉祖莫夫斯基手中,来到距离刘钰大约两米左右的距离,盯着刘钰的眼睛看了好久。 “侯爵大人是大顺的贵族,那么大顺的贵族也喜欢狩猎这项活动吗?” 刘钰摇摇头。 “不是很喜欢。两千年前的贵族是喜欢的。狩猎,既是娱乐,也是一种战争演习,那是军事贵族的必备技能。” “但现在嘛……人口太多,两三亿的人口,到处都是农田,桑叶、茶园,一些大城市甚至在两千年前就有了将近百万的人口。” “这时候再去狩猎,那就会导致民众财产的损失。天子代表着道德,贵族作为天子身边的人,也要遵守一些道德。” “如果我们的京城也只有十几万人口,出城三十里就是茂密的森林,我想狩猎的习惯还是会延续下来的。” “可惜,我们太富庶了,农田太多了,战争规模也是以十万人计算的,狩猎连军事贵族最基本的军事训练的目的都无法达成了。所以久而久之,狩猎的习惯慢慢也就变成了别的。” 伊丽莎白女皇盈盈笑着听完了刘钰的吹嘘,用一种朋友般的语气揶揄道:“假如刚才我闭着眼睛听您说话,想象中的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骄傲地挺起胸膛,眼眸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泽。” 第三三一章 集齐七美德的刘钰 揶揄之后,刘钰混不在意地一笑,说了一句让女皇颇为心惊的话。 “我们都是国家的统治阶层,国家是我们的国家,当然说起来的时候会挺直胸膛。而不会像我们的洪水泛滥区的苦难农民、亦或者俄罗斯贵族庄园里的农奴一样,麻木而痛苦。” 女皇震惊于他对国家的定义,却从单纯的道德层面问道:“听得出,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既然您感受到了那些人的痛苦,为什么您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对外扩张上,而不是去减轻他们的痛苦呢?” 刘钰心道废话,时机未到,破盾之矛尚不锋利。 但嘴上却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渴望对外扩张的原因,是因为或许异族统治下的人民,日子过得一样苦,但至少可以保证不会有以族群为划分的屠杀。” “很坏的事,和很坏再加上一件坏事,在天平上并不等价。我又没本事让天下不再有族群的划分、宗教的冲突,那就只要把主动权把握在我手里了。我可以杀人,也可以善良的不杀,但我不喜欢被动的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只能期盼别人不杀。” 伊丽莎白笑着问道:“您觉得您是个善良的人吗?” “差不多。比如我就不是很喜欢狩猎。我从十七岁就前往黑龙江参与了战争,亲手杀过很多人。看到那些动物挣扎的样子,总会让善良的我想起杀人的时候。所以我努力成为将军,因为中国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也。君子当然要吃饭,甚至下令宰杀牛羊,但只要不去看,那么内心就会平静。” “很虚伪,不是吗?”伊丽莎白闪烁着蓝色的眸子,优雅而又像是贴近了关系一样用这种有些失礼、或者说朋友之间的善意讽刺,问了一句。 随侍在伊丽莎白左右的汉尼拔,也不失时机地用流利地汉语,怼了刘钰一句。 “袁绍见人饥寒,恤念之情形子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所谓妇人之仁耳。鲸侯居然也会有妇人之仁?” 刘钰听着这么流利的汉语,差点笑出来,好容易憋住,冲着汉尼拔啧了一声。 “或许吧。” “或许,伪善的统治阶层,也好过绝对邪恶的统治阶层。” 伊丽莎白女皇摇头轻笑,对于刘钰的否定,给了一个自以为很了解的定义。 “如果您内心这么想,那么,您就是一个坚定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马基雅维利教育上位者,要内心凶残,但表面一定要展示出仁慈。” “统治者在公开场合应表现出爱民如子和仁慈宽厚的样子。惩罚人的事应让其他人去干,最后还可嫁祸于人,找替罪羊,以避免自己受到国民的谴责。奖赏别人的事应当亲自出面,以免让下属行私惠。给人恩惠要一点点地来,让他有盼望;给人打击要一下致其于死地,不让他有报复的可能。君主平常应当不露声色,对凡事装作懵懂无知,避免让下属了解自己,但对下属自己心中要了如指掌,随时操纵他,并且动用杀伐大权。” “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相信人性本恶,但却一定要表现出伪善。” “您不是统治者,但您对伪善的理解,都足见您是一个标准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刘钰笑道:“女皇陛下,我没读过马基雅维利的书,但您说的这些,我们称之为法家的法、术、势三派中的‘术’。” “天朝以儒治国,我作为儒家信徒,我们理解的东西,您不能用法家的‘法、术、势’来理解。当然,一时之间我讲不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送您一些古代贤者韩非子的书,您可以好好看看,理解一下‘法、术、势’的区别。若是再有兴趣的话,可以读一读儒家的书,看看互为异端的论战根源出发点到底是什么。” “不能理解古代的先贤,就不能够和天朝打交道。” “很多事,用您习惯的思维去考虑,往往会造成双方的误解。可以预见的,日后中俄两国的交往会越来越多,我还是建议您派一些学者前往天朝留学,以便于了解双方思维的差异,避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伊丽莎白女皇笑了笑,说道:“我会尊重您的建议的。” “我没有读过儒家的书,但是看过伏尔泰的一些介绍。” “如果您认为您是儒家的君子,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您帮助我登上沙皇的位置,只是单纯地要遵守儒家道德,做一个诚信、守信的人?只是因为当初答应过汉尼拔,所以就要履行当初的承诺?并且不会对我有任何的索求?” 刘钰立刻点点头。 “是的,您可以这么认为。我对您个人,或者说对于俄国,没有任何的、不正当的索求。如您所说,我帮助您登上沙皇的宝座,只是因为当初对汉尼拔的承诺——他将自己在法国军校所学的、以及参与俄国海军建设的经验告诉我,作为回报,我会保护您,他心目中的公主。” “我支持之前签订的界约,并且不会索取更多。我个人也不希望接受俄国的爵位。我不想将这一场出于道德和诚信的帮助,变成一场肮脏的、庸俗的利益的交换。”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太正经,反倒是有些戏谑。 但这话既然说出口了,即便语气戏谑,那也足够让伊丽莎白安心。 “这么说,您是一位真正的‘士’。您说这些话,自己相信吗?” 刘钰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入乡随俗吧,欧洲无法定义士这个深邃的概念。您可以认为我集齐了七美德。” 伊丽莎白也笑道:“我可以确定,七美德里没有诚信。而您的拉丁文老师是耶稣会的传教士,您想必也不会不知道七美德没有诚信不说谎。” 是的,七美德里,真的没有诚信。 说罢,两个人相视一碰,同时大笑起来。 既然刘钰说他的品德里不包括“不撒谎”,那么显然有些话是假话。 至于哪些是假的,虽然短时间内无法判断,可至少能确定刘钰说认同之前的界约,不会过多索取,这是真的。 伊丽莎白说刘钰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刘钰则说马基雅维利不过是法术势中的术一派而已,其实也就是在告诉伊丽莎白,这些听起来很神奇的所谓学问,大顺没有马基雅维利,但法术势一样玩的很溜。 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特点,就是伪善。哪怕相信人性之恶,却一定要表示出相信道德的仁义模样。 刘钰越说大顺以儒家道德治国和外交,其实也就是在说,大顺的外交政策只能是伪善,本质里还是利益的交换。 两个人像是开玩笑一样,定下了今天这场会面的基调:别扯道德,谈利益。刘钰保证不会提出关于领土的索求,伊丽莎白也可以不用把心思放在讨价还价上。 道德的事,到此为止。 玩笑过后,刘钰跟在伊丽莎白的后面,进入了夏宫。 即将举行的晚宴并没有很多人参加,只有伊丽莎白身边的一些心腹人,甚至没有主持外交政策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贝斯图耶夫。 这些人里,除了汉尼拔和刘钰是老相识外,剩下的人也就在政变那天见过一面。 汉尼拔作为中间的润滑剂,一一向刘钰介绍在场的这几个人,都是伊丽莎白的政变班子,也是所谓的隐忍期的“影子内阁”成员们。 不过,都是俄罗斯的本土派,那位宫廷医生莱斯托克伯爵,也没有在场。 主要就是舒瓦洛夫兄弟、拉祖莫夫斯基、伊丽莎白的表兄弟等这几个人,数量不多,但都是伊丽莎白真正的心腹。 没有什么外国势力,也不是本土的大贵族势力,都是伴随伊丽莎白上台而崛起的新贵。 气氛也没有那么正式,不是一场正式的宫廷宴会,更像是一个封建主和他的家臣们的家宴。 明亮的烛光下,去换了身衣裳的伊丽莎白再度出现。 就座之后,刘钰没有等那些人把话题引出来,而是直接主动开问。 “刚才在夏宫花园,女皇陛下借用这场小雪,来隐喻了一些政治事务。想必这顿饭也会有一些隐喻吧?” “好在,在得到了女皇陛下狩猎的邀请后,我这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应该怎么样做比喻。为此我准备了很多很多的道具。也一路上都在思考种种可能的情景。” “比如捕获了什么样的野兽,以此该做什么样的比喻?比如吃饭的时候,又该在饭桌上做什么样的比喻?” “古典时代的人,都喜欢比喻。我们的文化也传承自古典时代,自小我读的书里,古代的先贤都是各种各样的比喻。女皇陛下既然也喜欢用隐喻,那我也就遵从女皇陛下的喜好,尽可能获得她的宠爱。” 桌上的几个人都发出了听起来仿佛善意的笑声,第一次听到这种借物喻事的人,主动提出来,而不是自然而然地引到问题上。 “那么,我提议,敬这位喜欢做比喻的侯爵大人一杯,并且我们将认真地听完您的比喻。” 女皇率先举起了酒杯,其余人也都跟上,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目光都投向了刘钰。 第三三二章 鸡肋 刘钰没有立刻作比喻,而是看了看身前的菜品。 俄国菜其实没什么可吃的,伊丽莎白自小接受的是法国教育,也更喜欢吃法国菜。 这场俄国上流却不是俄国菜的晚宴还算丰盛,后市印象里俄国人必不可少的甜菜和土豆,桌上并没有。 这时候在俄国,土豆还被称作“恶魔的苹果”。 历史上俄国推广土豆的历史,还要从汉尼拔追随伊丽莎白转运之后开始。 汉尼拔受了女皇的委托在自己的庄园里种植土豆,并在自己的农奴中推广开来,一直到叶二时代才开始铺开,但真正成为主食也要等到1840年代的俄国大饥荒了。 有时候历史就是这样,短短百年时间,吃土豆最晚的欧洲国家,土豆竟然成了这个国家的某种印象。 这当然要得益于宣传。 想着伊丽莎白既然看过伏尔泰的一些书,此时大顺的标志印象,应该还是深邃的历史和璀璨的文化。 既有这样的印象基础,刘钰想着借这顿饭来说一些事的条件,也就更加成熟。 眼前的菜,都很不错,但刘钰却没有选那些比较可口的菜,而是选了一根酸黄瓜。 “我代表大顺。这根酸黄瓜,代表蒙古帝国的遗产。请女皇陛下指派一个人代表您的主权。” 伊丽莎白微笑着,让自己的好闺蜜米拉,代表自己,坐在了刘钰的对面。 因为米拉没有任何官方的职务,而且还是和自己一样的女人。虽然明知道这是一场扮演的游戏,可一旦做到女皇的位子上,这种游戏指派的扮演人选,可能也会让在场的这些男人们心里多想,都想着获得女皇的宠爱,会觉得这场游戏的扮演代表着女皇内心的态度。 既然这样,这个好闺蜜也就成为了最佳的人选。 米拉做到了刘钰的对面,刘钰也将那盘酸黄瓜放在了桌子的中线,起身用餐刀将酸花瓜切成两半。 切成两半的酸黄瓜,一半靠近米拉,一半靠近自己。 这是蒙古帝国的遗产,不是元帝国的遗产,刘钰说的还是很清楚的。 “女皇陛下,酸黄瓜的味道很不错,但是在鱼子酱、烤鲑鱼,甚至是油酥饺子的面前,都不足够吸引人。” “可以作为吃完了油腻之后的菜品,但如果在鱼子酱和酸黄瓜面前选择,我们还是会选择先吃鱼子酱的。您说是吗?” “我为了吃这块酸黄瓜,可能要冒着被您的餐刀划伤手的风险。我不怕划伤手,但问题是为了根酸黄瓜,值不值?我可以为了鱼子酱,划伤手指,但我不觉酸黄瓜有足够的诱惑。” 汉尼拔看着那盘酸黄瓜,用了一个很特别的中文来形容。 “鸡肋。” 然后小声地向女皇讲述了一下关于鸡肋的典故。 女皇听完了鸡肋的典故后,唤来了一旁的贴身侍女,低声在侍女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很快,侍者又送来了三份菜品,摆在了米拉的旁边。 一盘在右边,是一份斯堪的纳维亚特色的鲱鱼。 一盘摆在了米拉的身旁,是黑海特产的鱼子酱。 一盘摆在了左边,是一份中欧那些为数不多的美食中算是能吃的香肠。 这样一比,确实,酸黄瓜就相形见绌了。 吃完了鲱鱼、鱼子酱、香肠之后,有些腻,或许可以吃一口酸黄瓜。但如果只能二选一,正常人都会选择鱼子酱香肠或者鲱鱼。 然而摆完之后,侍女又用餐刀,将靠近米拉那一侧的酸黄瓜,切下了两薄片。 很薄,不是很大,但切下了这两片还是被放到了靠近刘钰的餐盘一侧。 等到摆完盘后,伊丽莎白笑道:“是的,相对于酸黄瓜,我确实更喜欢鱼子酱。可如您所说,世界不会再大了,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份酸黄瓜了。” “然而,您今天切这么一薄片、明天又切这么一薄片,我又怎么知道您下一次不会再切一片呢?” 说罢,又让米拉的准丈夫,彼得·舒瓦洛夫,站在了米拉的身边,盯着那盘鱼子酱。 让留学法国的汉尼拔,坐在了米拉的左边,靠近香肠的位置。 让在瑞典监狱里出生的那个寡妇闺蜜,坐在了斯堪的纳维亚鲱鱼的旁边。 “您第一次切酸黄瓜的时候……” 汉尼拔不需要女皇的提醒,自己拿起了餐刀,用法语和刘钰说了一声“笨猪”,然后把手里的餐刀伸向了米拉旁边的香肠。 米拉也举起了餐刀,叉在了那份香肠上。 “于是,您熟练地切走了第一片酸黄瓜。” 侍女将已经分出来的酸黄瓜,装成两个盘子,刘钰盘中的那一份,已经多出了薄薄的一片。 “您第二次切酸黄瓜的时候……” 米拉的准丈夫彼得·舒瓦洛夫,伸出手护住了那盘鱼子酱,米拉试图去抢鱼子酱的时候,瑞典监狱出生的闺蜜则将冲着刘钰致以微笑,说道:“我喜欢鲱鱼。但我缺少餐刀,侯爵大人,您可以递一把餐刀给我吗?” 刘钰递过去了餐刀,正在那争夺鱼子酱的米拉,不得不撒手,又拿起餐刀对准了鲱鱼。 “这时候,您又非常熟练地切走了第二片酸黄瓜。” “我的身边,有美味的鲱鱼、鱼子酱和香肠,可是每次我想吃这些的时候,您总会不失时机地切走一片酸黄瓜。” “我不得不盯着您的动作,只有看到您也准备吃酥油饺子、酸菜、松饼的时候,我才敢去吃一口鱼子酱、鲱鱼或者香肠。” “而且……” 侍女取过来一个盐瓶,放在了刘钰那一侧,从盐瓶了抓出了一把盐,冲着米拉那边的酸黄瓜撒了过去。 “而且,您就算吃不到,也可以朝我的酸黄瓜里撒盐,盐瓶在您的手里,我甚至没有办法用同样的办法朝您那边撒盐。” “盐是洁白的,盐瓶则像是高耸的山,雪白的雪、高耸的山,在您的手里。” “我感谢您的绅士举动,为我拉出了椅子,且并没有因为帮我拉椅子就再要求一片酸黄瓜,可是我怎么知道您会不会再以后,趁着我吃鱼子酱或者香肠的时候,又去切一片酸黄瓜呢?” “而且,您在为我拉椅子的时候,一直在我耳边低语:啊,鱼子酱、香肠还有鲱鱼,是多么的美味,您快尝尝吧。” “可我坐下后,看到那两片酸黄瓜,总会想到您趁着我吃鱼子酱和香肠的时候,去切酸黄瓜的举动。甚至,为了方便您切酸黄瓜,还为我爱吃鲱鱼的闺蜜,递去了餐刀。” 刘钰看着眼前的局面,微笑着将仿佛在花丛穿梭的蜜蜂一般的侍女叫来,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侍女听完后,将那两盘酸黄瓜重新又并在了一起,放在了桌子的中间。 刘钰抓起盐瓶、胡椒粉,呼啦啦地朝着并在一起的酸黄瓜上狠洒了一大堆的盐和胡椒,这根酸黄瓜算是彻底没法吃了。 “女皇陛下,这样的酸黄瓜,您喜欢吃吗?” 伊丽莎白摇摇头。 刘钰道:“我也不喜欢吃。可是,有人喜欢吃。而且吃了之后,力大无穷,差一点把我赶出了宴会厅,自己坐上我现在坐的椅子。” “这种经验告诉我们,有些人,吃了酸黄瓜后,力大无穷,甚至可能赶走我的座位,鸠占鹊巢。虽然这个吃酸黄瓜就力大无穷的人已经死了,但是我记得这个样的样子。” “彪悍、野蛮、粗鲁,后脑勺的的辫子和扎波罗热哥萨克一样。并不游牧,而是农耕,渔猎,最开始也是村社自治,也有盖特曼首领,甚至也有军区制和全民皆兵。” “于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这样的人如果吃下酸黄瓜,很可能要把我的座位抢走。” “我不喜欢吃酸黄瓜,尤其是旁边还有更美味的食物的时候。可是,历史告诉我,自己不喜欢吃酸黄瓜,也不准别人吃掉,尤其是留着鞑靼辫子的人吃。我们不喜欢吃的酸黄瓜,那些留着鞑靼辫子的人吃掉后,就会占了我的位子,我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不喜欢吃,可我不得不吃。” “甚至于,明明上面已经堆满了盐和胡椒,已经难以入口……” 说完,他伸出餐叉,叉了一小片已经布满了盐和胡椒的酸黄瓜填入口中,抓起旁边的酒灌了一嘴,喉结努力地上下动着,终于咽了下去。 “我不喜欢吃,但我一定不能让别人吃。我宁可自己吃下去,要苦涩、流眼泪,甚至为了这一小片酸黄瓜,要付出昂贵的香槟来咽下去,可依旧要吃。” “我和您不一样。你要吃鱼子酱,有人和您抢;您要吃香肠,有人和您抢;您要吃鲱鱼,还是有人和您抢。” “而我……印度洋以东,唯天子独尊,只有我们有上桌吃饭的资格,只有菜品却无抢菜的人。我唯一要担心的,只有那个吃了酸黄瓜会力大无穷的阴魂。” “这个阴魂,野蛮,梳鼠尾巴辫、亦兵亦农、渔猎农耕、可以不分族群扩大数量、劫掠成性。而出现在我们北方的哥萨克,就是这种模样。我们不得不想起那个阴魂。” “我们的出发点不同。” “您是觉得酸黄瓜味道还算不错,至少好吃。” “但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吃酸黄瓜,只是不想让别人都吃掉,不得不皱着眉用昂贵的酒顺下去吃掉。” “于是,我们就可以在酸黄瓜上达成一致,我不会让您把所有的酸黄瓜都吃掉,我拿到了雪白的盐瓶,剩下的那点酸黄瓜,留给您吃吧。” “至于用雪白的盐瓶往您的酸黄瓜上撒盐的权力……” 第三三三章 承诺与回馈 “往您的酸黄瓜上撒雪白的盐的权力,是我们之间和平的基石。” 摇晃了一下盐瓶,盐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就像是摇动孩子喜欢的拨浪鼓,在逗孩子玩。 伊丽莎白女皇皱了皱眉,眼睛盯着刘钰手里的盐瓶,看着他把盐瓶放下,心中的不满只能一吐为快。 “我不希望将两国的和平,寄托在您的善良和道德上。人们能够遵守道德的唯一原因,是违背道德所承受的压力。可国与国之间,没有道德可言。” 刘钰轻轻推倒了盐瓶,真诚无比地说道:“女皇陛下,撒盐的权力我们有,且只能有一次。我们不会轻易地动用这唯一的一次撒盐的权力。” “因为一旦撒盐,要么我们可以确保维持伏尔加河的占领;要么就只是拖延一下你们的脚步。” “撒盐的办法一旦动用,以后就再没机会用了。我不是靠道德来维系和平的,我是靠利益。” “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一种办法,可以让军队或者补给,能够在十日之内从京城运送到鄂木河,那么就算你们不想,我们也会撒盐,而您却制止不了。” “亦或许,我们在吃其余美食的时候,您和我的敌人达成了同盟……那我,就不得不摇动雪白的盐瓶,在伏尔加河的酸黄瓜上撒盐了。” “正是因为它很有用,但却只能用一次,所以我们才会小心翼翼,不会选择滥用。” “也正因机会如此宝贵,所以才是和平的保障。” “您说的没错,主动权在我,我可以撒盐,而您没办法。可也正因如此,我们之间才有和平。” “反过来,如果你也能撒盐、我也能撒盐,那么就会像是争抢黑海的鱼子酱一样,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而且,不但可以保证我们之间的和平,还能保证您不和我的敌人结盟。这是我们和平的基础。” 伊丽莎白女皇的眉头看似皱的很紧,但内心却是轻松的。 刘钰的话,印证了当日贝斯图耶夫的判断。 他要签的,不是《中俄互不侵犯条约》,而是要达成《中俄不与彼此宿敌结盟条约》。 餐桌上的比喻,说的很明白。 刘钰那句将来能十天从京城到鄂木河的想象,听起来只是笑话。 对中亚地区,如果大顺不想进攻,那也就意味着和平。 短时间内,俄国无力在中亚方向继续蚕食。当初打个准噶尔就颇为费力,那还是因着准噶尔缺少大炮,以及游牧战术特色的不会攻城。 大顺如果想要主动进攻,俄国其实四面树敌。 正因为大顺不想主动进攻,所以才要急着缔结条约,因为大顺有进攻的主动权,所以大顺这边主动缔结条约就真的是和平的保证。 同样,大顺主动提出中俄不可单独与第三方敌人结盟,也就意味着大顺下一步肯定是要与欧洲国家发生冲突。 漫长的陆上边境,大顺只有一个欧洲邻国,那就是俄国。 而剩下的有交集的欧洲邻国,也就都不是陆上边境。最大的可能,也就是荷兰了。 这件事只有俄国能知道,因为汉尼拔在大顺生活了十余年,十余年前刘钰就琢磨着俄国西进的事,只有俄国这边知晓。 而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因为如果拿这个做筹码,换大顺的对等回报,什么也换不回来。 刘钰说自己有七美德,但七美德里不包括诚信。 俄国拿着筹码能换到的回报,只能是刘钰保证一句不会对土尔扈特部继续施加影响——但这并没有什么用,现实是只有大顺想不想,而不能从物质层面上抹除掉土尔扈特部可能的反叛。 也就是说,大顺一直有机会。而承诺,是最不可靠的。 蒙古帝国的遗产,两边都吃的差不多了,俄国暂时又实在无力彻底同化掉土尔扈特部。 真想要同化,关键的第一步是东正化,但这第一步就无比艰难,极大地损害了部落中的喇麻们的利益。 越想同化,越塑造离心,大顺这边伸出的橄榄枝也就越美好,那雪白的盐瓶的诱惑也就越大。 所以,伊丽莎白在试探出刘钰想要下南洋之后,已然决定,不可能与荷兰达成任何形式的盟约。 毫无意义,而且荷兰必败。 看了一眼上演木偶剧一般的餐桌,伊丽莎白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说道:“我想吃鱼子酱、香肠和鲱鱼。” 刘钰点点头,说道:“那应该是属于您的,而且我绝对不想吃这些东西。并且,这些食物中的一部分,正是我给您拉出座位、请您就餐的原因。” 得到了这个保证之后,伊丽莎白彻底放心了。 太远的事,他也管不到。普鲁士、波兰、土耳其,和大顺也没有什么交流。 唯独担忧的瑞典,看大顺这意思,也不准备调停。 有密谈说瑞典大使去见了刘钰,但是谈了什么,不可能知晓。既然大顺现在不准备提瑞典的事,想必大顺已经转达了不予调停的意思给瑞典方面了。 女皇拍拍手,示意各回各自的位子,重新端来了新准备的菜品。 然后她的手轻轻握住了酒杯,却没有举起,说道:“俄罗斯帝国,承认和大顺的两份界约,并保证遵守。俄罗斯帝国,承认朝贡国没有外交权,且承认日本、朝鲜为大顺的朝贡国。” 刘钰也握住了酒杯,同样没有举起,并没有复述女皇的话,而是用了类似的祝酒词。 “大顺承认与俄罗斯帝国的两份界约,并保证遵守。大顺帝国不会与奥斯曼土耳其、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签订任何形式的同盟合约,并且保证不与土耳其和波兰立陶宛联邦国,发生任何的贸易往来。并且绝对不会在君士坦丁堡驻派大使。” 波兰就是个凑数的,除了在京城帮着大顺训练枪骑兵的准噶尔战俘波尔舍夫斯基外,大顺和波兰实在没有什么联络。 土耳其,才是重中之重。 大顺和土耳其之间,不太可能有过多的紧密联系,但如果互派大使的话,联络一起出兵却绝对是一拍即合的。 俄国承诺的东西不多,刘钰这边反馈的也不多。 俄国有能力与日本贸易,大顺也有能力和土耳其贸易,只是利益都不大,双方一致放弃,亦算平等。 女皇对于这个反馈相当满意,又道:“俄罗斯帝国保证不会与中华帝国的交战国,有任何的同盟关系。即便之前同盟,也会保证在正式宣战后,废除条约。并且保证不会加入任何针对大顺的第三方盟约。” 她很想知道,对这个承诺,刘钰该怎么回馈。 在她,以及她的核心外交幕僚看来,所说的这个“第三方”很可能指的是荷兰。 荷兰的话,和俄国之间是有一些贸易往来,但要说坚定的同盟,那也确实没有。 一方面荷兰已经丧失了大国地位,当初开会分赃都不去,整个欧洲外交圈子都认为这是荷兰时代的落幕。 另一方面,荷兰和俄国之间也没有太紧密的关系,而且基本上也不太可能与俄国因为欧洲事务结盟,或者说俄国在欧洲的利益,荷兰也帮不上什么忙。 承诺给出,刘钰却没有用语言回馈,而是掏出了一封信,由侍女转交给了伊丽莎白女皇。 女皇展开看过之后,冲着刘钰点点头,将信纸团成一团,交给侍女扔到了熊熊燃烧的壁炉里,然后举起了酒杯。 “致中俄之间的和平与合作。” 在场的人虽然不知道刘钰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但从女皇的表情来看,一定是达成了相当圆满的结果,并且对俄国相当有利。 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出,大顺到底是拿什么做了交换。 不过既然女皇高兴,他们从这几天女皇对于人事方面的安排看出来这不是一位轻易被摆布、或者可以被感情左右操控的人。 于是纷纷举起酒杯,追随女皇的祝词。 酒宴,只是加深一下了解、确定一下共识,并不是谈判桌,也不需要在酒宴上就签订双方的条约。 酒宴结束后,伊丽莎白女皇惦记着信上的内容,邀请了刘钰单独见面,不过由她的秘密丈夫拉祖莫夫斯基作陪。 拉祖莫夫斯基是个很知道进退的人,作为一个哥萨克牧民出身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根基,唯一能让他继续留在贵族圈子的,就是“守男德”,抱紧女皇这条大腿。 两人的关系,整个彼得堡上层圈子都清楚,由拉祖莫夫斯基作陪,最是合适不过。 饮了几杯酒的女皇脸色红扑扑的,精神明显有些亢奋,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刘钰那封信的缘故。 作为俄国保证不与大顺敌对国结盟的回馈,刘钰信上给出的回报当然不少,而且似乎越发验证了贝斯图耶夫当日的猜想。 虽然,实际上他们猜错了。 信上,刘钰提出了一个“环波罗的海中国贸易品垄断”计划,看上去似乎像是要对付荷兰,可实际上这个计划的目的,却是为了制造英俄之间的矛盾。 英俄之间本没有矛盾,但大顺给的钱多了,也就产生了矛盾。 第三三四章 不调停的调停 作为俄国不与大顺敌国结盟的回馈,刘钰知道俄国最缺什么,也知道大顺能最大程度给俄国的是什么。 那就是,钱。 脸色红润的女皇让刘钰坐下后,并没有急匆匆地谈贸易和钱的事,而是问到了刘钰关于瑞典的问题。 “我知道,瑞典大使找过您。那么,您可以告诉我,您是怎么回复瑞典大使的吗?” “女皇陛下,我只是告诉瑞典大使,瑞典必然会失败。而他们在开战之初,就根本没有考虑战败的可能,所以我告诉他们,应该尽早拟定一份您能同意的条约,以便体面地认输。” 刘钰笑了笑,又给出了一个很私人的理由。 “我告诉他们,因为您刚刚登基,地位还不够稳固。所以您需要一场胜利,来提升自己的威望,并证明您是您父亲政策的继承者。所以您不可能轻易放弃对瑞典的攻击,法国的调停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君主论的那一套,在大顺都是一些两千年前烂大街、宫廷里的人基本都懂的东西,伊丽莎白女皇对刘钰的这个答案并不惊诧。 确实,这说到了关键之处。 至少,明年还会继续增兵瑞典,一定要把瑞典在战场上击败、主动求和才行。 至于说会要求什么条件,那也要在战胜之后才能正式开始谈,而在战场绝对胜利之前,伊丽莎白女皇根本不准备接受任何的调停。 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一直在调停,因为瑞俄战争就是法国唆使的。 这让女皇相当的不爽,觉得拉谢塔迪侯爵一点都不懂政治,虽然浪漫优雅,花样也多,讨人喜欢,但政治上确实不合格。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继续给她施压,让她接受法国的调停?刚刚政变没几天,登基典礼都没有举行呢,这叫整个彼得堡怎么看她? 她政变的口号,是恢复俄罗斯的正统,因为宫廷里之前全是外国人。 所以,德国人是外国人,法国人就不是吗? 相较于法国的态度,大顺这边就让女皇舒心的多。 所有的界约,都是之前签订的。女皇没有和大顺签任何关于边界的条约,大顺也没有借着“拥立”之功,索取更多。 甚至在瑞典战争的问题上,更是直接抓住了重点,政治上这场仗必须要打完,要打到瑞典主动求和。 “侯爵大人,您是个聪明的人。和聪明人讲话,我可以说的更明白一些。如您所说,瑞典战争当然会持续下去,理由也是您说的那样。但是,对于结果,我本来就考虑着不要过分压迫瑞典。而现在,有了您信上的建议,我想在战后合约方面,我的内心更加倾向于您所希望的结果了。” “那么,就算您不会调停瑞典和俄国之间的战争,至少您也给了瑞典人一些建议吧?” 刘钰也不准备隐瞒,这事儿本就是吃两头的。 “是的,女皇陛下。我考虑到您必须要立太子,尤其是您确定不将逊沙皇处死以彰显你善良的条件下,您的外甥、您姐姐的独生子,就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我建议瑞典人,选举您未婚夫的弟弟、您外甥的监护人、荷尔斯坦因和石勒苏益格公国摄政,阿道夫·弗雷德里克,成为瑞典王储,取代您外甥离开后的空缺。” “我站在您的角度,或者用我们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经验来替您考虑,希望您能明白,我这不是在帮助瑞典,而是在帮助您。” 见识过了大顺这边的人对宫廷政治斗争的理解程度,伊丽莎白丝毫不意外刘钰认为她会立外甥为太子的想法。 而立外甥为太子的原因,也确实是如刘钰所说,为了稳定、防止有人再拥立旧沙皇,以及彻底清除梅克伦堡和库尔兰势力对俄国的影响。 不过,让瑞典选举阿道夫·弗雷德里克为王储这一招,却让伊丽莎白大感意外。意外是意外,但内心却很认同。 伸出手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希望刘钰说说“站在她”的角度,为什么这件事对俄国有利。 “女皇陛下,三十年战争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可人们的思维,尤其是一些元帅将军的思维,依旧停留在三十年战争的时代。” “大顺如此,所以才有了持续十余年的军改,裁撤了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队。” “俄国在装备上快一些,但是在战略意识、战术意识上,恕我直言,仍旧还是那个时代的思维。” “雇佣兵、精锐部队、小国称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国民兵、征召兵、三个月快速训练的新兵、比拼人口和工业潜力的时代,来临了。” “于是,您可以看到,荷兰、瑞典……这些曾经称霸过的小国,在新时代都开始了衰落。俄国战胜瑞典不是偶然、荷兰不参加当年的的四国同盟战争结束后的条约签订也不是偶然。” “瑞典的时代,结束了。哪怕古斯塔夫二世重生,他也不可能将瑞典的一百万人口,变成一千万人口。即便战场上一时胜利,终究也会淹没在俄国的人海中。这就是新时代的战略思维,而遗憾的是,很多人的思维方式仍旧停留在三十年战争、停留在大顺夺取天下的时代。” “却拥有了这个时代应该有的战略思维后,您就应该明白,瑞典很弱。而您的另一个潜在对手,很强。” “我可以给您讲一下,大明帝国的开创者,朱元璋,关于‘先强后弱’,还是‘先弱后强’的讨论。” 人的正确思想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以史为鉴的道理非常正确,只是要确保能够抽丝剥茧地分析出具体的情况,不要搞出刻舟求剑和守株待兔的故事就好。 俄国的历史并不深厚,之前也没有太多施展战略的机会。 至于中国的历史故事,伊丽莎白当然没有听过那么多,也就是看过伏尔泰写的一些臆想的东西罢了。 听完刘钰稍微改动了一下的、关于先打强的陈友谅还是先打弱的张士诚的故事后,伊丽莎白女皇忍不住点了点头。 冷静地想了一下刘钰关于“时代变了”的论证,内心已经认可了刘钰的说法。 确实,俄国宫廷里的很多人,正如刘钰所言,还是在用一百年前的经验来理解现在发生的事。 两万人的决战就能影响整个欧洲战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开始普及的燧发枪和刺刀,让战争的规模无法依靠人数稀少的雇佣兵了。动辄数万、十万的会战规模,瑞典人的战争潜力确实已经确实不如俄国了,远不是大北方战争时代的瑞典了。 不能想通这一点,那么刘钰说的先强后弱的战略,也就毫无意义。因为俄国人此时尚有“恐瑞症”,基于过去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是瑞典不可小觑。 然而被刘钰这么一分析,瑞典已经不足以威胁到俄国了。 刘钰没说俄国潜在的“强敌”是谁,但这也不用说,肯定是普鲁士。 波兰立陶宛,根本算不上俄国的强敌了。 奇葩的选王制度,成了各国干涉的练兵场,波兰已经不足以称之为强敌。 而刚刚崭露头角的普鲁士,已经让俄国方面为此侧目了。 俄国不管是西进还是南下,都绕不开波兰。波兰不足为虑,但普鲁士的崛起,让伊丽莎白清醒地认识到那将是俄国西进的拦路虎。 尤其是现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战局,极为有利于普鲁士一方,甚至看样子奥地利随时可能被肢解。 普鲁士强、瑞典弱,这个共识达成之后,刘钰后面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了。 “女皇陛下,如果您要全力削弱瑞典、甚至完全地割走芬兰,必定会引起瑞典的仇恨,以及随时可能的报复。这使得您在吃掉波兰、或者将来与普鲁士为敌的时候,极为危险。” “反过来,如果您将瑞典,变成亲俄的国王,并保留瑞典体面地投降。那么,瑞典和普鲁士,关于波美拉尼亚的争端,将可以使得瑞典成为您西进时候的一个盟友。” “当您先击败了强敌后,弱小的潜在敌人,也就是囊中之物。” “所以,我说,我是完全站在俄国的角度上,来考虑这个问题,并给出了建议。” “而且,我建议您,利用战场上的胜利,要求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一部分股权转让。大顺这边,也会转让给您一部分股权。” “使得成立一家大顺、瑞典、俄国的联合贸易公司。垄断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在波罗的海的专营,从而获得高额的利润。” “这个时代的战争,终究靠的是人口和财富,缺一不可。中国贸易品的利润有多大,您当然清楚。” “而一样的,大顺也面临着各国东印度公司垄断的情况,使得我们无法获得高额利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转运的利润拿走。” “大顺,将波罗的海的贸易市场,赌在了您、或者说赌在了俄罗斯帝国的身上。” “瑞典太过弱小了,无法得到整个环波罗的海的市场。” “对俄罗斯来说,西进,是用俄罗斯的剑,为俄罗斯的犁获得土地。” “对天朝来说,俄国西进,是为大顺的货物,找到更广阔的市场。” “环波罗的海的贸易圈,利润实在巨大。而这巨大的利润,也是你我两国互信的基础。” “我既不压瑞典东印度公司、也不压丹麦东印度公司,我压俄国获得波罗的海的霸权。有霸权,才能控制贸易。” “我出货,你抢市场。赚的钱,对半分。” 第三三五章 制造英俄矛盾 对华贸易当然有超额的利润,这一点伊丽莎白女皇确信无疑。 但她确实没想到,大顺这边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赚钱? 刘钰这边又倒了一大堆的苦水,尤其是“赚几个辛苦钱”的苦水,更是倒的可以装满伏特加瓶子了。 不管是茶农还是丝工,忙来忙去,得到的利润实在可怜,也就是赚个加工费,纯粹的辛苦钱。 东印度公司,不影响大顺的出口额。一口通商,也不影响大顺的出口额。 但是,确实影响大顺的总金银进口量。 一包茶叶,茶农挣的那几个子儿,和那些二道贩子们比起来,差太远了。 虽然刘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质上也不是为了单纯卖茶卖瓷器的那三瓜俩枣,但这些苦水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最真实的、英俄没有矛盾却要制造矛盾的目的,他隐藏的很深,伊丽莎白这边根本不可能猜出来。 因为他绕了一个巨大的圈。 瑞典亲法。 丹麦亲英。 一旦伊丽莎白这边决定立彼得三世为太子,瑞典王储就空出来了。 瑞典大使向刘钰介绍了丹麦这边的也有继承权的情况,很显然,丹麦肯定会寻找英国的支持。甚至很有可能与英国联姻,从而获得英国人的支持。 法国人现在觉得还有机会缔结俄法同盟,丹麦人不可能去找法国人支持。 找英国人支持,围绕着瑞典王储继承人选择上,即便英国最终为了拉俄,不会全力支持丹麦,但俄英之间的龃龉也就种下了。 更为关键的一点,瑞典东印度公司,俄国人可能不清楚,但刘钰再清楚不过里面到底牵扯到多少对英国走私的货。 瑞典那么几个鸟人,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又明确规定货不能售卖给瑞典国内,那每年买那么多茶叶、瓷器,都卖给谁了? 俄国如果再插进来一脚,尝到了走私的甜头后,那可就真的放不下了。 穷的叮当响,一旦看到了钱,那还不像蚊虫见了血? 英俄之间本没有矛盾,这就让刘钰心里很不安。 既然没有矛盾,那就无中生有帮着制造矛盾呗。 一个波罗的海,两家东印度公司。 一家瑞典、一家丹麦。 现在瑞典这家,要被刘钰搞成中、瑞、俄三国联合公司,和丹麦的矛盾必然加深。 本身丹麦就是亲英的,英国可能会为了拉俄国,前期不会全力支持丹麦,以免激怒俄国。 但是,世界是变化的。 英俄之间,经济互补,而且英俄之间有非常大的贸易额。 俄国这破地方,可想而知,纺织业确实不太行。 俄国的手工业也先天不足,人家西欧是中世纪行会就积攒了手工业人才,俄国这边是人家行会快解体的时候才知道啥叫手工业。 但是,刘钰是准备让英俄之间的贸易,从互补互需,变成互相竞争的。 英国能提供的一些纺织品之类,大顺也能提供。和俄国之间的陆路贸易,贸易额确实不足,毕竟要横穿整个西伯利亚,只能运一些诸如茶、大黄之类的东西。 但是海运一旦发展起来,很多英国能往俄国运的货,大顺都能填上这个坑。 闭关锁国,是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找上门。 可主动前去贸易,那就需要“客户就是上帝”,缺啥就打招呼。 纺织品、农具、瓷器、肥皂、蜡烛、香料、茶叶等等这些,大顺都可以提供。 而玻璃,尤其是英国现在发达的玻璃工业,大顺不可能把大顺的玻璃运到俄国来卖,那玩意可比瓷器易碎的多。 所以,可以在俄国开办一些不方便运输的手工业工厂,将一些确定不可能运输过来、或者说运费太高破损率太高没有利润的东西,直接在俄国办厂。 玻璃、木器、家具、造纸,这些都可以在俄国办厂。 最多几年时间,英俄之间的贸易额就会岌岌可危,俄国甚至有主动向外出售接受了大顺技术转移的木器、家具、玻璃等商品的冲动。 这些东西,跨洋贸易根本就是赔钱货。 而那些不赔钱的,中、瑞、俄三国贸易公司,全都能提供。 刘钰说渴望俄国对波罗的海的霸权,这是真心话。因为他没办法挤进丹麦的东印度公司,而霸权所圈定的势力范围,才是稳定的市场。 俄国尝到了贸易的甜头、以及刘钰故意恶心英俄关系的“技术转移”——特别是英国擅长的一些手工业的技术转移,这都将为英俄之间制造出不可调和的矛盾。 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这就是大国外交的一种套路。 只有把手先伸过去,才能无中生有创造筹码,这也是一样的。 大顺现在并没有卵丸被英国或者荷兰捏在手里,这种无中生有制作矛盾,极为适合大顺的需求。 一旦矛盾积累的多了,英俄同盟已不可能的情况下,英国也只能拉拢丹麦了。 而中瑞俄三国的贸易公司,必然和丹麦产生矛盾。 到时候,大顺可以打着“武装中立贸易”的旗号,表示绝不主动开战,只要中立贸易。 但是,丹麦要从大顺这拿货。 在市场端,大顺表示要公平竞争。 在货源地,大顺则有一百种办法让丹麦感觉到不公平。 丹麦肯定受不了。 到时候,顺道连丹麦的东印度公司一并解决,俄国、瑞典出兵,大顺出点钱,直接要求丹麦解散东印度公司。 这样,中瑞俄三方联合的贸易公司,就拿到了中国货物在波罗的海圈的全部份额。 不但不会影响大顺手工业的出货,而且还能增加了海运的利润。 英国能给俄国的,也就是钱。 大顺则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直接给俄国渔网。 至于欧洲谁称霸,那都无所谓。 欧洲不管谁称霸,必要养最强的陆军,欧陆霸主只能是陆权强国,没那么多精力和金钱再去造船。 只要毁了英国,大顺在欧洲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合纵连横呗。 可要是英国发育起来了,那就麻烦了,人家蹲在岛上,肯定是使劲儿养海军,大顺在欧洲就会始终进不来。 这件事,短期之内,是为了在瑞典王储问题上,制造英俄龃龉;长期看,是让英俄贸易从互补变成竞争,彻底制造出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过,伊丽莎白是不可能想那么远的,她听到的这些,都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大顺要与俄国合作,拿到波罗的海贸易圈的对华贸易利润。 说实在的,这些钱,放在大顺的宫廷,可能都是一大笔钱,更何况穷的叮当响的俄国。 而刘钰的这番话,更让伊丽莎白确定,大顺准备对荷兰动手了。 因为……南洋的香料、蔗糖,也是一笔巨额的收入,尤其是能够获得波罗的海贸易圈的市场之后。 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极为合理起来。 一直在伊丽莎白心头的疑惑,仿佛在这一刻终于被解开了。 女皇心想,是的,中俄互不侵犯,意味着大顺将要南下。 而中瑞俄三国贸易公司,则是为了南下之后,将货物运来售卖。 否则,那些货物缺乏市场,无法售卖出去,占领南洋并无意义。 这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鼓励俄国西进的目的,刘钰也解释的很清楚了,让俄国获得波罗的海的霸权,控制市场。 因为按照刘钰的“时代变了”的逻辑,瑞典、丹麦的人口都不足以成为波罗的海的霸主;而普鲁士虽然有可能,但中普同盟意味着中国还要面对俄国的威胁。 反倒是现在与俄国合作,把宝都压在俄国身上,既可以省去中俄对峙的军费支出、又可以保证一个广泛而宽大的波罗的海市场。 北欧、东欧、半个中欧的贸易圈,十分巨大。 每年对于丝绸、纺织品、瓷器、茶叶等特色货物的需求量也足够巨大。 她当然没想到刘钰要对付的是英国,但自己所理解的逻辑链已经非常清晰、明确,而且似乎无懈可击了。 内心盘算了一下刘钰建议的收益,内心已然是十分倾向于刘钰的建议。 芬兰这个破地方,又冷、人又少,只能是作为彼得堡的缓冲,割走的话意义不大。 而以战场上的胜利压迫,可以从瑞典身上得到的东西,远胜于割走芬兰。 包括刘钰建议的王储人选、免除海峡通行税、中瑞俄三国的贸易公司、以及将来西进时候拉瑞典入伙的可能。 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而且确确实实对俄国有利。 同样的,也因为对大顺有利,所以刘钰说的这一切,也就非常可信了。 她可不会相信刘钰是为了履行对汉尼拔的承诺,来琢磨一场谋划十余年的政变。 “侯爵大人,您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但这件事,我希望我们彼此能够保密。包括我身边的枢密院大臣,我也会守口如瓶。而您那边,我也希望您能够传达我对中国大皇帝的致意,以及希望此事保密的消息。” “至于您说的投资建厂的事,我希望能够快一点落实。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拨给您一部分农奴,或者授予您租赁农奴的权力。将这些农奴,直接投入到您要兴办的玻璃厂或者造纸厂中。” “或者,可以直接拨给您国有农民。” 对于大顺这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想法,想要延续彼得政策的伊丽莎白是非常高兴的。 彼得之前,俄国只有少的可怜的手工业。 彼得看的很清楚,俄国的地理、地形、基建、运输条件,指望着“鼓励工商业”发展来发展工商业,纯粹幻想。 于是彼得的政策是“强制官办”。 官办之后,下放私营。即便官办下放私营,仍旧很多人不愿意接手,因为有资格接手的都是些贵族、地主,他们就没有办工厂的传统。 【我们的人民就像孩童一般,因为孩童那样的无知,所以他们不会主动去背字母表。必须是主人或者家长,强迫他们这样做。】 这是彼得对俄国现状的描述。 背字母表是好事,可以认字摆脱无知。但是孩子的天性不可能主动去背字母表,故而需要一个强人来充当“小爸爸”的角色,强迫他们去做一些“开化”的事。 第三三六章 授俄以渔 这种强迫“开化”,也闹出了很多的笑话。 比如当初谈判时候,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在彼得时代就被彼得命令去管理官办的“丝绸厂”、“高级纺织作坊”,初始人才主要是一些土耳其、波斯等地的工匠。 这也就是为什么《红楼梦》里,晴雯补的雀金裘,为什么会是俄国这个鬼地方来的原因。俄罗斯有丝绸厂,也有高级织物厂,并且有一定的工匠可以生产波斯风格的雀金裘。 但在俄罗斯兴办丝绸厂、高级布料厂……结果可想而知。 一来彼得发现,自己身边的彼得帮也好、旧贵族也罢,让他们去管理官办工厂,结果基本都是一样的:亏损。 二来比如冶金行业,俄国是真不缺矿,只靠官办企业,实在无法大规模开发,规模不够。 于是彼得在官办了一系列手工业工厂后,全面下放,交给私人,甚至是强迫交给私人、强迫私人接受。 俄国和大顺完全不一样。 大顺这边,一千多年前,土地私有制、自由买卖、甚至唐时的均田制早就已经解体了。 大顺开办手工厂,不缺人,而且绝对不会缺人。 不需要搞什么圈地运动来弄出一大堆的失地农民,单单是正常的土地兼并的无地人口,大顺现在的手工业都用不完。 俄国不同。 俄国不缺地,而且几乎没有自由农民,而且一般来说自由农民也不太可能破产。 俄国就三种农民。 皇室宫廷农民,类似于天朝这边的皇庄、皇田上的农民。 地主农民,也就是村社农奴,这个不用说。 剩下的就是国有农民——类似于唐朝的均田制,每个农民分15俄亩,也就是大约130亩土地,这些土地是份地,不能买卖、不能转让。所有农民编户齐民,连坐互保。 皇庄农民,不能动。 地主农民,也就是村社农奴,沙皇其实也管不太到。 想兴办手工业,只能靠国有农民。 然而,俄国的问题是,你有130亩土地,你去手工厂做工吗?你去乌拉尔山挖矿吗? 但是,和唐时的均田制一样,既然均田给你了份地,你就必须要承担义务。 于是俄国奇葩的手工业制度就出现了:均田制的国有农民,每年为手工厂服劳役半个月到一个月。用此,来抵偿人头税、劳役,或者本身就像是大顺的农民要服劳役一样是一种封建徭役。 这就好比大明的军户,每年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去工厂服劳役,而代替他们的训练和兵役。差毬不多。 于是,俄国的手工业根本发展不起来。 人倒是不缺,但开办个手工业工厂,今天来了一拨人,刚学会了,半个月后回家了,又来了新的一拨人……这要是能发展起来,就见了鬼了。 说这封建吧,是真封建,标准的封建义务。把唐时府兵服兵役、宿卫任务,换成去工厂干活,本质没啥区别。 说这资本吧,也资本,官办下放到私营,分工协作制的手工厂,尤其是冶金行业拥有一些骨干的熟练工,而大量的来服役的国有农民负责挖矿、运矿,计件工资,给钱。 旧的封建特色,不可能一下子废除。 新的资本手段,不可能一下子出现。 于是这种混合着封建劳役的资本主义萌芽过渡,就这么被彼得用“强迫”的手段,在俄国推广开了。 用彼得的话说,这叫“这是俄国赶超西欧的唯一办法”。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待到了彼得堡,知道了俄国的许多特色,也让刘钰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俄国走的路,英国走的路,法国走的路,各自不同。 而大顺,又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俄国这条路,肯定有很多很多的缺点。站在后世的角度去评价,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但奇葩的是,可以说出这条路上的一万个缺点,却偏偏制定不出一条有效的、符合此时俄国国情的其余的路。 事实上,俄国手工业内,自由雇工和强迫服役的比例,一直到拿战之后,才堪堪到一半一半的水平,而且农民还很不高兴,暴动此起彼伏。 这也反推出来俄国的国有农民“府兵”们,家里的地确实不少,“自由”雇工,肯定是没地活不下去才不得不“自由”去当雇工的。 有130亩地,傻子才去打工呢。 俄国的这种特殊的现状,也恰恰与刘钰计划的一些技术转移相适合。 纺织业,需要熟练的工人,俄国这破地方,在没拿到中亚、没把铁路修过去之前,棉花就别想了。 俄国人穿麻布,种荨麻、亚麻这些寒冷作物,比起棉布肯定差得远,海运过来也有很强的竞争力。 而纺织品,恰恰是大顺可以向俄国输出的重要商品。所以根本不会扶植俄国的纺织业。 像是玻璃制造,当然也需要熟练工人,但是像是运输原料、挖矿、磨砂之类的,则不需要那么熟练的工人。 一部分是专业工人,做技术工种。 一部分是强迫封建劳役来干活的,正适合做苦力工种。 而且这东西运又不可能海运,又正好与英国的工业竞争,这钱大顺肯定是赚不着,那就不如用来恶心恶心英国,制造俄英矛盾。 当然,像是铸炮、镗床、军火、磨镜之类的工业技术,刘钰是不可能提供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能海运有利可图的,不支持;真正国防相关的,不支持;海运无利、国防无关、且与英国产业重合的,支持。 反正就俄国这套体制,这纬度、这气候、这农奴制和国有农制度,没有一个国家计划委员会,也不用怕他们能发展起来。 即便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制造英俄矛盾,可刘钰该张口要好处的时候,也不会松口。 “女皇陛下,对于投资一事,我希望我们能够在一些行业,达成一些关税上的减免。” “譬如冶金等行业,俄国有丰富的矿产,而且也是重要的军工支柱,这些行业,我们不会要求关税减免。” “但是,诸如纺织业、茶叶等,除了大黄继续官营之外,我建议列出一份关税清单。” “一来增加您的国库收入,进口越多,国库收入越多。” “二来也不与您的本地工商业冲突,毕竟俄罗斯不产茶叶也不产瓷器,更不产棉布。” “作为回报,我们一来可以给予俄国商人利用黑龙江运输毛皮的便利,二来大顺会对俄国进行一系列的工商业投资。” “汉尼拔中将作为熟人,可以由他主持这方面的事,他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或者说可以接受的人。” “同时,希望您签署一份法令,给予一些政策支持,比如可以使用农奴和国有农,终身在工厂做工,而不是短暂的服役一个月。毕竟一些产业,需要熟练的技术工人培养。” “给这些企业一些政策上的支持,我保证十年之后,彼得堡、莫斯科的玻璃窗,都是俄国自己生产的,而不用再花费金银从英国进口。” “同时,如果新兴办的手工业的产品产量满足一定条件后,我希望您能签署对这些商品的高额进口关税,以确保本土手工业的盈利。” 伊丽莎白点头道:“当然,当然。侯爵大人的要求,并不过分。如果这些新兴的产业,能够达成一定的数量和质量,我立刻就会签署高额的进口关税。并且,我会像我父亲一样,以身作则,并且强制要求所有的贵族们,都使用本土生产的产品。” “汉尼拔是您可以信任的人,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我会安排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也会拨给他大批的农奴和国有农,以及一些庄园和土地。” 两人达成了简单的共识,具体的细节,肯定不是两个人谈。而是大顺这边要派出专业团队,和俄国这边的枢密院谈,谈成细节之后再签订条约,一些起步的数量工人也需要从大顺这边调拨。 伊丽莎白很高兴,觉得这巩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必要的时候可以拿这些投资的工厂作为要挟。 同时发展工商业,也正是俄国此时所急需的建设,这也是她父亲定下的国策。 刘钰也很高兴,等到大顺这边有了和俄国开战的基建基础,能把路修到中亚的时候,钱早赚回来不知道多少倍了。 现在具体哪些货物能够减免关税还不好说,可能还需要漫长的扯淡,但这就不归他管了。等回去后,大顺这边的枢密院和外交部也会派出相应的代表,拟定细则。 整体的大略就这么定下,伊丽莎白默契地没有提荷兰,刘钰也把英国藏的很深。 双方都觉得赚到了,对自己有利,这就是一份可以坚持下去的条约。土尔扈特部的事,伊丽莎白更是连谈都没谈,因为谈了也没用。 之前的条约里,已经答应了土尔扈特部可以去雪山朝圣,但到了大顺的地界,去雪山之后去不去京城,那就不是俄国能管的了。 再说土尔扈特部都把大明永乐时代封王的印交到大顺这边,按照天朝的规矩换印了,大顺想干涉随时都能干涉,只在于想不想。 说既然无用,伊丽莎白也干脆不提,只当此事不存在。 第三三七章 前科 狩猎密会结束后不久,沙皇的登基典礼也正式举行。 参加完了登基典礼后的刘钰,根本没有在俄国多做停留,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开溜。 因为他是政变的主持者,所以他和各国宫廷错开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 欧洲各国,都因为俄国出现的政变而震惊不已。 有惊、有喜、有忧。 也因为俄国突然发生的政变,不得不在宫廷讨论该怎么去和俄国谈判。 各国在彼得堡,基本都有驻俄公使,但公使是不可能自己完成谈判的。 至少也得得到宫廷的指令,引导一下谈的方向。 政变发生在10月25号,各国宫廷基本在11月末才能得到消息,而那时候加冕典礼已经举办了。 各国宫廷带派出的人员,带着各自宫廷的指示,飞奔彼得堡。 而刘钰则带着中俄密约的初步文本,在各国使节抵达彼得堡之前离开了。 他要用这个信息的时间差,完成另一场政变。 俄国的事,还要乱上一阵子,他要在完成荷兰政变、访问法国之后,再来一趟俄国。 但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多还有三四个月时间,欧洲就会知道现在上台的沙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不是一个感性的女人,而是会冷静地获取俄国的利益。 一旦各国知道了情况,分析了局面,刘钰要在荷兰赶下一场政变的难度就要增加了。 的确,拉谢塔迪侯爵为这场政变出了不少力,也的确伊丽莎白自小接受的是法国教育。 但是,俄国这边很清醒,俄国西进的大敌是普鲁士。 而现在,法普同盟。 只怕俄国很快就要和英国勾搭上了,一旦和英国勾搭上,荷兰这边也就快了。 而且,还有个非常不可控的因素……那就是腓特烈二世的信誉。 腓特烈二世可不想法国往德国这边伸手太多,一旦拿到了西里西亚,或者英国的斡旋达成,普鲁士很可能退出战争,直接把法国联军的侧翼让出来。别看普法之间有“不单独向敌国媾和”的盟约,盟约屁用没有,就是用来撕的。 到时候,只怕荷兰议会派,也来了精神:哦,原来俄国反普,不是全面亲法;普鲁士又退出战争了……这还不赶紧大力支持奥地利? 不用威廉上台,这议会派也会精神矍铄地出兵,来捡大便宜。 真要那样,那就节外生枝,多出麻烦了。 而刘钰,对那位腓特烈大帝的“外交信誉”,真的是一点都放心。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反奥联军打的越顺,普鲁士跑路的可能也就越大,不得不防啊。 匆匆赶回阿姆斯特丹,已经过完了1742年的新年。 俄国政变的消息,老早就传到了阿姆斯特丹。 当刘钰再度进入阿姆斯特丹港口的时候,这一次荷兰联省议会的人的大议长亲自来港口迎接了刘钰。 俄国政变的消息,给荷兰带来的巨大的冲击,也促使荷兰联省议会更加地谨慎。 大议长安东尼迎接刘钰的时候,神情比之前更加忧虑。 法国人在得到俄国政变的消息后,对荷兰的态度几乎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之前普鲁士的第一仗,打的不是很漂亮。法国自己心里也没底。 荷兰有钱,是整个欧洲的大金主,所以联省议会这边当墙头草,法国也是面上笑呵呵。 联省议会说我们支持奥地利,是因为我们签过条约,我们只是履行条约而已。所以适当支持一些军队啊、金钱啊,还请法国不要在意。 可伴随着俄国政变的消息传来,凡尔赛宫的那群人立刻变了脸,痛斥荷兰人给的太多,这是与法国为敌,叫嚣着让荷兰赶紧放弃对奥地利的援助,否则后果自负。 这和之前的态度,可大不一样,腰板儿明显比以前硬多了。 欧洲上层谁都知道,俄国现在的女皇伊丽莎白,是受法国教育的,而且也都知道法国大使和伊丽莎白之间的密切关系。 中法之间关系又一直不错,原来都以为中法同盟是为了对付俄国,现在中法直接政变换了个“亲法”派的女皇上台,这还了得? 之前也都知道大顺是个大国、强国,但是终究离着欧洲太远。心有余、力不足,手脚也不可能伸那么长。 谁能想到这帮人来到欧洲之后,直接就搞了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而且做法更是简单粗暴,既然中法同盟是为了对付俄国,那直接换一个亲法、亲中的沙皇,不就治标治本了? 俄国政变的消息传到荷兰的时间,远比刘钰带人返回荷兰的时间要早。 之前联省议会已经派人去联络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了,但是康不怠用很专业的外交辞令给踢开了。 他说他不是大顺的官方人员,完全没有官职身份。又说刘钰既是朝廷的官员、这一次出访欧洲的使节团正使,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搞科学交流的学者。 他只能代表刘钰的私人身份,不能代表刘钰的官方身份。他留在这里,只负责主持即将在阿姆斯特丹举办的科学研讨会,至于外交政治,他一概不动、一概不知。 荷兰这边也没办法,只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刘钰回来。 和大顺贸易谈判的事,已经不能拖下去了。 大顺出手太狠,直接在第三国搞政变来获取外交优势,谁也不知道在贸易问题上大顺准备怎么办。 原想着拖延下去,拖到欧洲各国都拒绝开放关税,大顺没办法,只能延续过去的政策;重商主义盛行的情况下,没人会想着大顺能傻乎乎地断绝贸易,自己关上门。 关上门的,都是本国手工业不行的,哪听说几乎是单向出口国主动关门的? 然而现在的局势突变,怕就怕大顺是准备联合法、俄、普,靠武力强迫荷兰签订关税协定。 关税协定,是绝对不能签的。这一点,是荷兰上层的共识,真要是签了关税协定、允许自由贸易,荷兰就炸了。 voc失去了行政支持的垄断权,凭什么和垄断着货源的大顺搞自由贸易? 以前大顺的船是开不到欧洲,可现在不但商船能去哥德堡,官船还能带着哥萨克去彼得堡搞政变,这要是签了关税协定、自由贸易,那不是等着股灾爆炸、东印度公司破产? 原想着,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现在看来,只能要里子,不要面子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赶紧接受刘钰提出的“勘合贸易”的要求,屈辱地当个法理上的朝贡国就是了。 大议长安东尼愁眉苦脸,对应的是下船的刘钰意气风发。 见面之后第一句,刘钰直接甩下了一句话。 “大议长阁下,这是想清楚该怎么谈了吗?还是准备继续拖下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我还是那两个要求,你们选一个。如果选好了,可以谈;如果没选好,我也不想去出席那种无趣的、令人犯困的谈判。” 安东尼听了这话,也不得不陪着笑脸。 以前是没想过大顺用一些极端手段,现在就不一样了。连政变都能搞,真要是把大顺逼急了,只怕也难说会搞什么。 在安东尼眼里,刘钰意气风发的有些盛气凌人,可他也确实有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资本。 之前着实没想到大顺的路子能这么野,这还是那个印象中迷惑茫然不问世外之事的天朝吗? “侯爵大人,其实我本人也希望尽快达成谈判,欧洲的局势已经够乱了。联省共和国非常尊重天朝,也非常期待与天朝维系和平和正常的贸易。” “不过,谈判总需要时间,也需要敲定一些细节。” 刘钰摇头道:“我现在只问一句话,到底是勘合贸易,还是关税协定自由贸易?” “如果您现在告诉我,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是不可能的,那么关于贸易的谈判,我建议搁置一个月。” “我要去一趟弗里斯兰省。” 大议长安东尼焉能不知道刘钰的弦外之音? 心道这是搞政变搞出了自信啊,但荷兰和俄国可不一样。 就算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也绝对不会接受你开放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的要求的。 他们本身就在东印度公司有股份,而且就算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上台,那也不敢签这个协定。 俄国靠贵族,荷兰靠商人。 在俄国,只要搞定了贵族,就搞定了一切。 在荷兰,胆敢违背商人的利益,就算是耶稣基督来到人间,也坐不稳执政的位置。 听到刘钰要去弗里斯兰,大议长安东尼心道,你随便去。威廉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现在你趾高气昂、气势正盛,以为荷兰一样可以靠政变来解决问题。 可你想错了。 正好,若是你这么想,现在和你谈,你提出的要求一定非常离谱,居高临下,拿你惊艳欧洲的政变资历来吓唬我们、威胁我们。 还不如先让你去一趟弗里斯兰,和威廉谈过了,才知道你的要求他根本不能答应。 到时候,你就灰溜溜地来找我谈了。 哼,届时你的气焰也没了、也没有了威胁我们的手段,你我之间谈起来反倒更容易一些。 第三三八章 逃避 “侯爵大人既然这么说,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侯爵大人。” “自由贸易和关税协定,严重损害了联省共和国的利益,我们绝对不可接受。” 言下之意,便是说你要去弗里斯兰?请便,我们不怕。 刘钰嘴里也没好话,直接骂了出来。 “妈了个巴子的,当初西班牙和葡萄牙垄断贸易的时候,你们荷兰天天喊着自由贸易、关税协定。我说的每句话,全是你们荷兰人自己当年说的话,格劳修斯、斯宾诺莎,不他妈整天喊公海航行自由、贸易自由、关税协定吗?” “什么他妈的旧教、新教,重商、自贸,全都是一丘之貉!” 骂骂咧咧地扭身离开,翻译还在那孜孜不倦地将每一句骂人的话,尽可能地翻译出来。 大议长安东尼唾面自干,笑而不语,他一点都不想和刘钰辩经。之前辩过几次,发现根本辩不过。这人自小接受过拉丁语教育,专业的辩经语言说的很溜,而且理论丰富,根本辩不过。 现在被刘钰骂了一通,反倒是让大议长沾沾自喜。觉得把外交人员逼到这个份上,便证明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虽然刘钰善于政变,但在荷兰没有用。 目送刘钰离开,确定身边已经没有大顺那边的人后,大议长安东尼和身边的人笑着说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俄国是野蛮的东方人,这位侯爵大人擅长的那一套,在俄国有用,在荷兰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等着吧,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收敛起来这些气焰,谈判的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 回到住处的刘钰,立刻叫人收拾行装、准备车马,派人先去百十里外的弗里斯兰送了封信,说明自己要去拜访。 康不怠看着忙碌的随从,忍不住笑道:“公子这是准备假装迫不得已接受‘勘合贸易’?” 刘钰大笑道:“荷兰的这群傻吊,真以为我又在刻舟求剑呢。荷兰的经济基础决定了,谁上台都不敢松自由贸易和关税协定这个口子。威廉那边当然不会答应。” “但我可没时间拖下去了。问题是我要是不去这么一趟,去‘碰个灰头土脸’回来,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接受勘合贸易?毕竟,那只是第二选项,我要是这边刚在俄国政变完,优势在我的情况下主动让步,反倒让荷兰人觉得奇怪。” 经济基础这类的说辞,康不怠早已熟悉,他也确信威廉那边也不可能答应所谓的自由贸易协定。 别看刘钰在俄国搞了一场政变,但俄国与荷兰真的不一样。俄国那场政变,充其量也就是个玄武门之变、夺门之变,对俄国没有任何影响:农奴制还是农奴制,最多主人从德国人,变成了从龙之功的俄国人。 但荷兰这边就不一样了,放开自由贸易,那是要荷兰的经济基础直接崩溃的。威廉真要是这本事,自认能收拾的了大商人、商团、寡头,早就干了。正因为没这本事集权,所以缩在那屁都不放一个,不敢承担责任,又怎么可能会答应与大顺自由贸易呢? 荷兰的这场政变,不像俄国那么主动,而是要荷兰百姓,在强烈的爱国情怀,和对摄政寡头多年不满的情绪催动下,被动地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去。 这就颇需要一些技巧了。 “对了,仲贤兄,这是我在俄国的一些‘花边新闻’。你找人润色一下,尤其是要吐出法国大使和女皇的关系。” “最好是加上一些什么拉祖莫夫斯基在门外坚强地握紧了拳头、默默流泪,但却坚定地支持公主的举动什么的……要写出那种感觉来,这样看得人才多,才能夸大俄法同盟的机会。” “这里和天朝不一样,他们特喜欢这种味儿。但重点不是这些,重点是女沙皇和法国大使关系密切,很有可能达成俄法同盟。” 康不怠笑道:“懂。我网罗了不少写这种艳俗文章的好手,咱们的报纸销量也特别好,每天都有人传看这些故事。” “补贴的越多,我想公子越开心吧。” 刘钰嘿嘿一笑,点点头。 “补贴的那几个钱,随便半船香料就赚回来了。这才补贴几个子儿?仲贤兄懂我,我也就只说一些大略便是。” “只有俄法同盟,才能让荷兰人感到恐慌。而荷兰议会这边,唯唯诺诺,骑墙违信,自己已经被架在火上了,心里还没数呢。” 边吐槽着荷兰人的大局观,边将离开阿姆斯特丹这些日子收集到的情报大致扫了几眼。 现在的局势,估计荷兰人已经相当害怕了。 奥地利如今是四面皆敌,法国的尼德兰军团已经在边境上扎营,虽然对外宣称的是要攻取英王的汉诺威,但荷兰南部省份的一些百姓已经陷入了恐慌。 联省议会一直宣称,法国不会进攻荷兰,以此来稳住民心。可是,至今为止,荷兰的加税募兵计划,还是没有落实。 执政的正是大商人、城市寡头,统治者不会向自己加税的。向百姓加税,落实难度更大,各个省现在正在关于缴税比例进行扯皮。 很多省都觉得自己赔了,1616年时候的状况,和现在能一样吗?100多年过去了,分税比例还是100年前的比例,一些省份颇多不满,现在联省议会却提出要按照人头数来加增“法饷”,一些省份顿时就不乐意了。 平时按照各个省定下的比例缴税,等到人头税的时候,就要变了?凭啥? 联省议会从刘钰来到阿姆斯特丹之后,就被召集了起来。 刘钰去彼得堡之前,就在开会。 刘钰在彼得堡搞了一场政变,回来了,还是在开会。 而且,居然讨论的内容竟然和他去彼得堡之前的内容一样…… 这绝无仅有的效率,造就了荷兰南方各省的普遍恐慌。 且不说法国人是旧教、荷兰是新教的矛盾;也不说当年以水代兵,荷兰许多年没缓过来的惨痛记忆;单单是这个时代“军队就地筹粮”的举措,就能让荷兰百姓心神不宁。 兵过如梳,这话东西方都一样有效。 很多荷兰人都觉得,联省议会过于软弱了。而且百姓也觉得,荷兰难道缺钱吗?荷兰的财富,世界第一,整个欧洲都欠着荷兰的钱,怎么就连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都养不起? 巨大的怨气,让荷兰的百姓对摄政派失望透顶。人们开始怀念当初试图集权的奥兰治亲王派——此时的很多荷兰人,宁可要一个集权的、强势的、世袭的公爵或者国王,也不再寄希望于那些整天压榨百姓的摄政寡头们了。 恐慌、失望、对过去荣光的怀念、对今后可能的战争的担忧,条件本就已经成熟。 现在,伴随着俄国政变的消息传来,只要报纸小册子操作得当,很快街头巷尾就会传来“法俄同盟,荷兰再不备战怕是要完”的声音。 如果没有这样的声音,那就雇人去街头巷尾散播这样的声音。百十两银子的事儿。 而且,伴随着战场局势的变化,英国也很快就会对荷兰施加压力,甚至直接支持英王的女婿、北方三声的执政奥兰治家族的威廉。 这几乎是必然的。 英王既担心自己心爱的汉诺威,也更担心荷兰被法国攻下。倒不是英国人对荷兰有多热爱、多想承担责任,而是因为荷兰、奥属尼德兰地区,对面就是伦敦。 英国怕法国用荷兰的港口,直接登陆英国或者苏格兰,那将破坏英国的海上防御体系。 现在万事俱备,最佳时机就是普鲁士背盟之前、俄国女皇并没有签订法俄同盟的消息穿回来之前。 ………… 荷兰并不大,刘钰要去拜访威廉的信,很快传到了威廉的庄园,都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一天也能到达。 收到了信的威廉,召来了身边的亲信们,将信展示之后,询问了一下他很信赖的、并且是公认的奥兰治派的首席顾问的本廷克伯爵。 “亲爱的伯爵,大顺的侯爵这时候来拜访我们,是什么意思呢?他是个可怕的人,俄国政变的消息,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从去彼得堡到完成政变,一切都井然有序,就像是一场舞台剧那样顺畅。” “他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或者,他试图支持我们政变,从我们这里获取什么利益?” 威廉并不聪明,这正是世袭的最大缺点。不过是自小接受了一些高层次的教育,不会像是一个种田的农民一样一点不知道这些东西罢了。 但此时他的猜测,让在场的很多人都觉得很有道理。 刘钰,在彼得堡有前科。 荷兰的寡头派和奥兰治派的争斗,欧洲都知道,这根本不是秘密。俄国女皇伊丽莎白在政变之前,很少有人想到她会政变夺权;而奥兰治派,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夺回执政的地位,甚至将荷兰改造成一个世袭执政的王国。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刘钰从彼得堡一回阿姆斯特丹,居然就要来拜访威廉,这实在是叫人不得不多想。 本廷克伯爵则一语中的地定下了这一次会面的基调。 “殿下,出于宫廷的礼仪,我们不能拒绝一个帝国侯爵的拜访。” “但,殿下一定要记住,不能答应刘钰的任何条件。而且,这时候,也绝对不是上台的时机——这是个烂摊子,没人可以收拾。” 第三三九章 反对重商主义 之前还鼓励威廉要担负起责任的本廷克伯爵,在俄国政变的影响下,也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局势。 刘钰在彼得堡的前科,太沉重了。 本廷克等人不得不怀疑刘钰就是来拉威廉政变的。 威廉这边不是能不能上台的问题,而是想不想上台的问题。 荷兰的百姓已经积累了太多的不满,谁都清楚。 奥兰治家族的威望在这摆着,真的是登高一呼即可,第二天就能入主阿姆斯特丹。 可问题是,上台之后能怎么办? 站在百姓一边,斗寡头、加商税、加遗产税? 那不是和死没有任何区别吗。 不站在百姓一边…… 不上台,百姓还有个念想,还有个盼望,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换个执政官一切就好了。 上台之后不站百姓一边,奥兰治家族就算是彻底失去了执政的机会了,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可用了。 下一次,荷兰的百姓可能就会直接选第三条道路了。 本廷克伯爵一开始的设想,是让威廉效仿一下“凯撒从高卢归来”。 他觉得英、俄、荷联军,打打法国,还是能打赢的,普鲁士未必会真的愿意跟法国走到底。 既然能赢,那当然是让奥兰治家族去刷威望啊。 威望刷起来,军队支持,再效仿大明的内阁制度,搞一次全面集权,废除议会,形成以奥兰治亲王和内阁为核心的集权荷兰。 想的挺好。 可伴随着俄国政变,这就有些不太现实了。 外交局势已然是波云诡谲起来。 法国处处胜利,已经攻下了波西米亚,占领了布拉格;准备进攻汉诺威的大军,已经集结在了奥属尼德兰附近,警告荷兰麻溜的和奥地利断盟,否则这支大军可能就顺便来荷兰了;普鲁士占了西里西亚;巴伐利亚选帝侯已经拿到了波西米亚国王的头衔,神罗各国都准备选他当皇帝了。 偏偏这时候,俄国居然政变了? 而且还是中法两国主导的,上台的是个人尽皆知的法国教育出身的公主,还和法国大使有些特殊关系,俄国很可能加入法普同盟…… 这时候,怎么上台? 上台去输去? 那就不是“凯撒从高卢凯旋”了,而可能要变成“克拉苏从安息逃回来啦”。 现在刘钰居然刚从彼得堡回来,就跑来拜见,这故技重施、准备政变,简直都要写在脸上了。 所以,俄国的政变到底有多么简单?能让刘钰如此自信地觉得,在俄国做过一遍的事,在荷兰就能再做一遍? 而且,政变这种事,得准备上位者同意才行,只要坚定地拒绝,想必刘钰也是无计可施。 这里是荷兰,不是大顺。 黄袍加身这种事,在荷兰不算什么事,而且奥兰治家族本来就有资格穿。可现在是能穿而不想穿,可不是想穿没机会穿。 本廷克的想法,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该见面,还是得见的,这是贵族圈子的事儿,该有的礼仪还是得有的。 但见面,又不见得非要接受刘钰的蛊惑,只要被蛊惑者坚定心念,再怎么蛊惑也是没有用的。 照着这样的想法,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向刘钰发出了邀请。 刘钰对回馈邀请的反应也很迅速,从彼得堡回来的第四天,就来到了威廉在弗里斯兰的庄园。 荷兰首富就是与众不同,这庄园很气派,除了这三个省的执政之外,威廉还继承了一大堆神罗小国的旁支的爵位、庄园、土地。 娶的又是英王乔治二世的女儿,有着正式“princess royal”封号的长公主。这玩意儿可不是第一个出生就自动获得的,而是得册封的。即便这位长公主得过天花,满脸麻子,但那也是长公主啊,居住的“宫廷”当然不可能差。 这所位于弗里斯兰省会莱瓦顿的庄园,是按照联省执政的规格建造的。 不过刘钰是没兴趣欣赏这里的建筑,夏宫和没有被**拆走的琥珀屋都见过了,这地方也没什么值得欣赏的。 他这次来,是来主动“灰头土脸”的。 既不准备干仗,也不准备吓唬人,故而也不像是去彼得堡那般把所有能拿枪的都带上了。 就几个亲随跟着刘钰,一切从简。 终究,他的官方身份,是大顺的侯爵、全权特使。 如今的奥兰治家族,又不是荷兰的执政官,只是北方三省的执政。 按照外交礼节,如果刘钰是官方身份的话,其实应该是奥兰治家的威廉,去阿姆斯特丹见他,而不是他来这地方见威廉。 这事儿有关国体,他可不敢胡搞,只能以私人身份来见。 在一套乱七八糟的欧洲礼节的接待后,刘钰总算是见到了这位鸡胸佝偻被妻子说长得像狒狒的三省执政官。 以及得过天花之后,满脸麻子坑的安妮长公主。 虽说评价别人的长相不好,而且刘钰也不是那种喜欢评价别人长相的小人,毕竟这是天生的,或者是不可抗拒的疾病造成的。 但想着这样的人,历史上竟然琢磨着要效仿凯撒,英雄归来,要跟老丈人要点部队去指挥军队大战腓特烈二世和法国的贝尔岛公爵,这就让刘钰感觉到特别的神奇。 实在是缺乏先天条件。 要说兰陵王那样可能脸长得丑,还能带个面具。 可佝偻鸡胸加脊椎畸形,这在军中想要立威,实在是不成。军队是个很注重雄性美的地方。 看来,荷兰是完了。 刘钰心想哪怕我不坑你们,你不能在军中立威,没有拿破仑在军中那样的威信,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摄政寡头? 集权你还真集不了。 现在集不了,荷兰可就错失最后一次复兴的机会喽。 心里虽然百般腹诽,但他在大顺朝堂上也混了许久,表面文章还是做得很好,彬彬有礼地向威廉和安妮长公主表达了初见的礼仪。 但很快,这种彬彬有礼而塑造出的良好印象,就被刘钰自己打碎了。 见面寒暄之后,刘钰上来就说了一大堆的绝对正确的废话。 什么自由贸易的好处啊、什么区位比较优势啊、什么自由贸易有助于提升人民生活水平啊。 什么金银才是财富的重商主义理论是错误的啊、什么金银都是垃圾根本没有用、什么全方面放开关税保护才能有利于荷兰的健康发展啊。 什么通过国际交换获得本国不能生产或生产成本太高的产品,从而使消费者得到更高水平的满足;通过国际分工、发挥比较优势使本国资源得到最佳配置。 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非常有道理,特别有道理。 但也确确实实是没有用的废话。 威廉等人不是听的连连点头,大赞这一套《国富论》的前瞻思想,而是心想这位侯爵大人是疯了吧? 放开关税?那荷兰仅存的那点纺织业和工业,不全都完了? 有利于人民生活水平?几千上万的纺织工人没饭吃,这是有利于提升人们生活水平?提升在哪了? 金银都是垃圾,根本没什么用?那既然没什么用,你万里迢迢跑到阿姆斯特丹,来谈什么自由贸易啊? 而刘钰说到兴起处,更是直言,大顺将永远打开国门,只要能够商定贸易协定、关税协定,大顺将保证遵守,并且欢迎与大顺进行全方位的贸易。 如果荷兰打赢,大顺将给予荷兰货物百分之五的低关税、取消船舶入港税。 甚至,大顺愿意割让舟山附近的一座小岛给荷兰,而荷兰只需要给大顺在阿姆斯特丹附近割三分之一舟山小岛的大小就行。 及至激动之处,手舞足蹈,句句不离自由贸易、公海自由航行、反对保护主义之类的字眼。 威廉等人听的大眼瞪小眼,心想疯了、疯了。 这条件,别说我们不敢答应,摄政派肯定也不会答应啊。 你真要是以这个条件,扶植政变,那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们是不敢。 谁敢签这个条约,谁就是妥妥的卖国贼啊。奥兰治家族积累的这点底蕴,这点祖先留下的声望威望,只要这样的一份条约,就能败的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 而威廉的首席顾问本廷克伯爵,则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想,我的上帝啊,俄国女皇,到底答应了刘钰什么条件?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逻辑。 刘钰在彼得堡发动了政变,推伊丽莎白女皇上位,肯定是双方有些秘密交易。 而且,这个秘密交易的规模应该非常之巨大;而且,俄国女皇一定是答应的;而且,这个条件如果公开的话,一定会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因为……如果刘钰在俄国碰了一鼻子灰,或者俄国女皇没答应、或者得到的索取的没有那么惊人,此时的刘钰不可能直接开出这么大的条件。 显然,这是在俄国爽到了。 以俄国的经验,理所当然地认为荷兰也能答应类似的条件,只要他能支持政变。 就像是一个人在树桩旁睡觉,啪的一下,撞死了一只兔子。这个人理所当然地会认为,第二天继续在树桩这,还能再捡到一只兔子。 反过来,如果这个人努力砍了个树桩,等着兔子,结果毛也没等到,白忙活,他还会对树桩有期待吗? 所以,俄国女皇,到底是答应了大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这位侯爵大人爽到这种程度? 第三四零章 细思恐极 细思恐极! 本廷克伯爵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他知道眼前这位喜形于色、满面红光的侯爵,可绝对不是什么蠢货。相反,是个相当难缠且可怕的对手。 正因为不是蠢货,这时候说出一些仿佛蠢货般的言论,才叫人心生疑惑。 傻子才会相信去和大顺自由贸易。 当初荷兰是整天喊着自由贸易、公海自由之类的口号,但那时候是面对西班牙葡萄牙的垄断。 现在虽然也整天喊,那是因为不列颠的《航海条例》。 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这自由贸易的口号,可以和西班牙说、可以和英国说、可以和法国说,唯独不能和大顺说啊。 眼见刘钰已经把自由贸易、反重商主义、反关税保护,上升到放之四海而皆准、谁要是反对谁就是反人类的地步时,本廷克伯爵终于忍不住了。 “侯爵大人,如果您这么坚持自由贸易,为什么不先让英国放弃《航海条例》呢?” “如果英国放弃了《航海条例》、西班牙放弃了《殖民地贸易审查法案》,荷兰立刻会坚定不移地支持自由贸易。” 刘钰愣了片刻,无奈道:“英国那边不会同意的。” “那侯爵大人凭什么觉得我们可以同意呢?” “因为我说的,是普遍正确的真理,这是绝对符合逻辑的。你们难道能从逻辑上反驳自由贸易的好处吗?” 本廷克伯爵抽动了一下脸颊,心想逻辑上确实是没法反驳的,可是,逻辑上没法反驳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侯爵大人,正确的事,不一定就要去做。如果每个人都理性地认为正确的事就要去做,那么这个世界将美好的多。现实是残酷的,不是理想国。我们必须要考虑荷兰的手工业从业者。” “而且,从法律上讲,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是政府授予的。在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到期之前,我们荷兰人尊重法律,不会无故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 刘钰今天就是抱着“讲道理”的心态来了,平日里他很少会说这么多“绝对正确的废话”,甚至把一些绝对正确的废话嗤之以鼻。 但今天,他纯粹就是来讨灰头土脸的,说的话也就越发正确起来。 越正确,越是废话。 “执政官殿下、本廷克阁下,有句话,我觉得我有必要讲清楚。从逻辑上讲,或者说,从理性和公理上讲,voc公司对荷兰人民的整体利益,是有害的。” “因为voc的垄断权,导致了荷兰人民无法享用到便宜的茶叶、无法使用便宜的香料、无法用上便宜的瓷器。voc为了获得超额的利润,砍伐烧毁丁香树、对香料群岛进行屠杀来减少产量,这难道对全体荷兰人民不是有害的吗?”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喝到几十个铜子一斤的茶叶,但却要花费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每餐都用上东南亚的香料,但迫于价格却不得不减少使用量。”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造就淘汰土旧的陶器,用上景德镇的瓷器,只要voc放开垄断权,商人就会互相竞争,价格就会降下来。” “因为voc的垄断权,以及不欢迎公司以外的荷兰人前往东南亚定居,导致了东南亚地区的荷兰人数量严重不足。那么肥沃的土地,明明可以成为荷兰重要的市场,成为荷兰本土工业的支柱,但却因为垄断权,成为了荷兰人的荒原。” “因为voc的垄断权,导致voc内部腐败丛生,各自携带私货。如果取消了voc的垄断权,荷兰人可以自由地前往好望角以东贸易,那些携带私货影响效率的事,还会发生吗?” “如果实现了真正的自由贸易,荷兰人甚至不用种粮食,只要安心地发展优势的造船业、运输业、金融业,就可以有更多的人口用于纺织业等工业。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足够的粮食。” “我说的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你们就一点不清楚吗?” 本廷克伯爵心道,废话,我们又不傻,我们当然清楚。 但问题是,我们自己就是voc的股东啊。 再说了,荷兰人民?关我屁事?我们和那些刁民,根本不是一个物种。他们能不能喝得上便宜的茶叶、用得上便宜的瓷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可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因为有些东西,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钰说的这些,都是绝对正确的话。 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说,刘钰说的这些话,逻辑上有问题。 但,这些逻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绝对正确的话,在现实里就是废话。 “侯爵大人,在正确之外,还有公正。” “一百多年前,如果不组成股份制公司、不授予垄断权,公司怎么可能竞争过那些对手?” “别人都组建股份制的贸易公司,上百条大船,有着行政保护的垄断权。我们却自由贸易,一艘一艘地过去经营,被对手像是老鹰抓鸡雏一样抓走?” “东印度公司的人流过血、付出过极大的努力,才取得了现在的一切。您说的那些荷兰人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享受这一切?” “恕我直言,您也是贵族出身。按照我对中国文化的粗浅理解,应该是一切都要凭才能本事。您的祖先在战场上厮杀,获得了贵族的爵位,按说您也不应该世袭,而应该让出爵位,让给那些有能力的人,才符合正确,不是吗?” “您的土地、庄园、财富、爵位,按照您的正确的道理,您都不应该继承。您继承了爵位,难道不也是损害了一些有才能的人的上升渠道吗?” “您不会放弃祖先的爵位,这和东印度公司不放弃他们奋斗了百余年取得的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确的,不一定是公正的。在正确和公正之间,我选择公正。我的祖先流过血,所以我理所当然是贵族,这就是公正;东印度公司流过血,理所当然享受利润,这也是公正。” “或许,自由贸易是绝对正确的道理。但是,荷兰的纺织业和贵国的纺织业公平竞争,这就不公正。” “我们是不可能接受您说的关于自由贸易和关税协定的条件的。” “无论如何不可能。” 本廷克伯爵对着刘钰输出了一堆歪理邪说,心里对刘钰越发的警惕。 这样的表现,摆明了实在俄国得到了许多优厚的条件,从而让刘钰产生了一种“只要扶植政变,就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益”的错觉。 本廷克伯爵一边反对刘钰,一边在内心快速思考着,俄国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 而且,俄国的政变,还有法国大使的参与。既然俄国能给大顺这么优厚的条件,那么给法国的难道会差吗? 要是俄国再向奥地利捅上一刀,只怕整个奥地利就要分崩离析。原本法国要求的让奥地利只保留下奥地利和匈牙利。而诸如奥属尼德兰、西里西亚、米兰公国、蒂罗尔、波西米亚这些,都要拆出去,彻底将奥地利肢解。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对荷兰可是相当的不利。到时候,宁肯违背当初的诺言,也不能支持奥地利了,否则法国肯定要报复的。 但是,英国这边一直给荷兰巨大的压力。 换个角度讲,真把奥地利肢解成这样,荷兰自己也会万分危险。 现在执政官的位子,是个大坑,就算白送,奥兰治家族也不该往里面跳。 可要是为了荷兰的将来安全,不惜和法国作战的话,威廉又很可能被联省议会任命为军事长官。 从最早开始,奥兰治家族就是荷兰军队的主心骨。 联省议会当然知道威廉不适合作为主将,而且又是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作战。但是,内部权力斗争和勾心斗角,并不会因为外部的紧张局势而停止。 联省议会很可能故意让威廉当军事执政官。 如果威廉拒绝,联省议会就可以大肆诋毁奥兰治家族的威望。因为奥兰治家族就是军队的象征,而现在后代子孙连军事执政官都不敢当,荷兰百姓可能会对奥兰治家族彻底失望,从而再也没人能够挑战摄政寡头派的地位。 如果威廉同意,在这么危及的情况下,战胜敌人怕是很难。到时候,奥兰治家族的威望也会低到极点,一个连军事胜利都无法取得的“希望之人”,又凭什么让荷兰人相信他能带领荷兰重回黄金时代?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刘钰这边的蛊惑和诱惑,任何蛊惑和诱惑,只要坚定抵制,对方就无计可施。 现在要考虑的,是联省议会派,会不会趁着国难当头的机会,下绊子、使诡计,让奥兰治家族彻底失去威望? 法国不可能占据整个荷兰,摄政寡头们依旧还是摄政寡头,可奥兰治家族却是完蛋了、荷兰也完蛋了。 法国一旦强势,荷兰就会沦为法国的附庸国。 文化的冲击,会让荷兰迷失自己的身份,全面法国化。 而庞大的陆军若是占据了奥属尼德兰,荷兰除了听法国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然而,这对摄政寡头们,又有什么影响呢?该放贷放贷、该借款借款…… 本廷克伯爵不断地打量着刘钰,希望能从刘钰的话语中,判断出俄国到底和中法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条约密约。 现在可不是考虑着当执政的时候,而是要考虑形势急转直下,寡头摄政派用阴谋来毁掉奥兰治派的威望。外部的威胁是小,内部的威胁是大。 第三零五章 难得的互信 勾心斗角的事,刘钰见得多了。 外敌当前,先琢磨着坑“自己人”,这几乎是此时各国宫廷的常态,中西概莫能外。 只不过今天刘钰倒真不是为了让荷兰的“自己人”互坑的。 本廷克伯爵设想的摄政派坑奥兰治派的想法,若是刘钰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会嘲笑本廷克伯爵过于保守了。 和他设想的坑,实在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也不能说本廷克想的没有道理,哪怕是荷兰选择中立,那也等于是站队。 荷兰内部割裂的过于严重,亲英还是亲法二选一的情况下,内部混乱几乎是必然的。 不过于此时,很多荷兰人还没有认命,或者说还没有习惯荷兰不再是一个大国的地位。 社会意识总是滞后于物质基础,荷兰还有很多人的社会意识,认为荷兰应该是个大国,能赶英超法的那种。 这是这一次政变的荷兰内部的基础条件。没有这个心理基础,躺平等死自知是个小国的心态下,朝贡算个啥大事嘛。只有有尊严的国民,才会对此事激烈反对。 刘钰也没指望威廉奥兰治派就能接受他狮子大开口提出的关税协定,他还是把赌注压在了普鲁士中途背盟坑法国这件事上。 英国这边一直在绥靖调停,一旦奥地利接受了英国的调停,把西里西亚割给普鲁士,奥兰治派这边肯定能先拿到英国的情报,毕竟是老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英国也指望着荷兰出钱让奥利地打法国呢。 他是来这里为奥兰治派输送“弹药”的。 “你们确定不会接受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的条约吗?” 本廷克伯爵心想,反正是摄政寡头派肯定不会接受。 反正自己这边和俄国那边情况不同,俄国那边是伊丽莎白本身想要上位,而荷兰这边是可以上位但却不想跳火坑。 “侯爵大人,这件事关乎荷兰的核心利益,不论是谁都是无法接受的。但是,您的另一个提议,也就是堪合贸易……恕我直言,贵国作为一个大国,东方最强大的帝国,东印度公司与贵国达成堪合贸易,也不是不可以。” 刘钰听得出本廷克在耍花腔,淡淡笑道:“你当我不知吗?东印度公司有自主外交权。到时候,是东印度公司朝贡?还是荷兰国朝贡?这里面的区别可是太大了。” “圣天子这次遣我访欧罗巴诸国,正是要播天威于远域。若只是东印度公司朝贡,却有什么意思?我这边也没法向天子交代。” “此番我来,正是要让欧罗巴诸国认得天朝,知道天朝之盛威。” “荷兰只有两条路,要么朝贡贸易,播天朝之威;要么关税协定,利天朝之益。” “总不能就这样下去,你们既得了实利、又得了名声。” “之前各国都派出了使节团前往京城,唯独你们荷兰国,派出的却是东印度公司的特使。” “天子知道后,极为震怒。原本以为,东印度公司的特使就是荷兰国的特使,但亏得有些他国使节说的清楚,天子方才知晓其中区别,如何不怒?” 他这也算是解释清楚了自己为什么对荷兰这么“苛刻”,真要论起来也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是英法还是和大顺有极大利益冲突的俄国,都派了官方使节。 唯独荷兰,弄了个东印度公司的使节就去了。 这件事真要是掰开了、说明白了,在朝堂上肯定是引发相当多的不满的。 虽说大顺已经禁教了,但之前百余年的铺垫,天主教传教士基本垄断着中西交流,荷兰的名声真的是臭到不能再臭了。 再加上诸多前科,真较真的话肯定有人嚷嚷着要断绝对荷贸易。 voc从法理上说,与其说是个公司,其实更像是一个荷兰的附属国,或者更确切点,是藩镇、节度使。 可以有军队,能自己定税收、能自己开展外交。 如果是东印度公司朝贡大顺,荷兰不但没丢面子,反而面子大涨:这算是和东方那顶最华丽的皇冠平起平坐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刘钰的本意也不在意这个虚名,只是故意把话说得透彻点,为日后打下一个基础。 真要是到了普鲁士背盟、英国荷兰全面对法宣战的那一天,怕就怕奥兰治派这边没有足够的“政治敏感性”,不懂得利用这个机会。 刘钰在等的机会,是外部条件。 奥地利一旦接受了英国的调停,先割了西里西亚和普鲁士停战,英国和荷兰一定会兴奋起来,少了普鲁士,一起打法国,那还不是全力以赴? 但只靠这个外部条件,奥兰治派想要上台,还需要机会。那就是即便普鲁士背盟私自媾和,法国打奥地利、荷兰还是很轻松的。 正常来说,只有摄政派们被法国殴打一顿,荷兰本土受到威胁,荷兰民众才会绝望中让奥兰治的威廉“黄袍加身”,带领荷兰的军队战胜法国。 但,那可就晚了。怎么也得个三五年,而且变数极大。 所以他要借助这个外部条件,在内部为奥兰治派创造机会。 现在看来,七省执政官是个火坑,奥兰治派不想往里面跳。 一则普法同盟高歌猛进,现在入场坚定站英国,那是脑子有问题。 二则俄国的事,现在还处在迷雾之中,各国都在猜测刘钰和法国大使,到底与俄国女皇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就是刘钰要找的时间差。 一旦俄国女皇那边展示出了她的治国政策,并不会迁就法国,各国都会明白刘钰可能被女皇“耍了”。 而且要是普鲁士在背盟单独媾和,这时候的七省执政官可就不是火坑了,而是一个完美的宝座,摄政派也不傻,局势一变他们就要对法强硬起来。 没有刘钰给奥兰治派创造一个内部舆论的机会,奥兰治派想上台也不那么容易。 现在他把这个“国体荣誉”问题直接说清楚了,就是在给奥兰治派送将来煽动民众情绪的弹药。 一旦外部局势有变,就要趁着奥兰治派亲英、可以比摄政派更早知道普鲁士接受了英国斡旋的机会,让奥兰治派看到机会来了,借着“朝贡贸易有辱国体”这个重磅弹药,一举踢开摄政派。 到时候,局势有变,奥兰治派就从现在的“不想上台”,变成了“想要上台”。 而局势有变的话,摄政派也会立刻成现在的“骑墙两不得罪”,变成“为了荷兰的荣耀,强硬地对法宣战”。 这时候自己创造的这个舆论大炸弹,就能帮助奥兰治派抢先一步。 只是,现在,本廷克伯爵对此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相反,他极力希望淡化此事。 因为他不认为此时上台是好事,那就不但不能借此抨击摄政派,还得替摄政派说话,免得民众不满非要推奥兰治派上台。 真要是把情绪煽动起来了,民众非要奥兰治派上台来为荷兰争取“大国尊严”,那是上还是不上呢? 不上的话,人民失望,日后恐怕也不会再寄希望于他们心中能带领荷兰重回黄金时代的奥兰治家族了。 上的话,这局面谁上谁死。至少眼前这局面,是无解的,总不能在普法同盟而且高歌猛进的时候对法宣战吧? 现在反法同盟并没有对法国正式宣战,只是以“国事诏书”军的名义出兵出钱,并且一再重申不是对法宣战,只是为了言而有信保卫国事诏书的执行。 除非普法同盟瓦解,否则谁也不敢正式对法宣战,只能打这种暗戳戳的擦边球。 “侯爵大人,如果您这么说,我觉得您也可以在大议长那里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我们也并不反对堪合贸易。如果您认为东印度公司朝贡,不合适,荷兰国当然可以选择朝贡。” “我们既不会出卖荷兰的核心利益。当然,我们也不会就这件事向摄政派发难,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保证的事。” “如果您真的只是希望关税协定,那么您只能另寻办法了。” “如果您是担心我们因为‘国体荣誉’之类的原因,借机向摄政派发难,那您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威廉殿下,只是三省执政官,并且会遵守共和国的律法,并不会为了那顶王冠就出卖共和国的利益。” 本廷克仔细考虑了一下现在的局面,想要试探一下刘钰的真实想法。 刘钰故意沉默了片刻,显得似乎他真正的意图就是这个。 虽然沉默只有短短一瞬,可在本廷克伯爵看来,这似乎也说明了刘钰的真实态度。 这短暂的沉默,也让本廷克伯爵信心大增,觉得看破了刘钰的真实想法。 或许,刘钰不傻,应该知道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不想让voc这个七省共和国的下属政体来朝贡而已,故而来两边施加压力。 也或许,刘钰试图复制在俄国的政变,以为威廉这边也试图登上七省执政官的地位,从而用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换取刘钰这个政变大师的支持。 不管怎么样,本廷克伯爵这边咬死了不答应关税协定的口风,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这不是讨价还价、真的就是坚定的拒绝”的意思。 本廷克伯爵当然不懂朝贡。 他以为,这可能就是个法律文件的问题,区别就在于在法律文件上的公章,是东印度公司的公司章?还是七省共和国的国章? 但实际上,朝贡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印谁的公章的问题。 刘钰也不明说,他要等一个机会,把真实情况说给整个荷兰听,甚至要通知欧洲各国,但绝不会是现在。 现在,只是给他们提个醒。大新闻还在后面呢。 片刻沉默之后,刘钰流露出一点点失望的情绪,故意问道:“难道真的有人能抵挡七省执政官这个宝座的诱惑?” 本廷克伯爵立刻道:“侯爵大人,您可能不能理解,奥兰治家族对祖国的爱和忠诚,胜过一切。” “有些底线,我们是不可能用来交换的。” 刘钰心道是啊,太忠诚了,忠诚到威廉二世去英国当国王,用荷兰的血养英国,真的对祖国忠诚啊;忠诚到整个派系倾尽全力毁灭了“公元前巴达威亚共和国”的传说,毁灭了荷兰想想共同体的构成。 心里无限鄙视且想笑,但脸上还是做出了一瞬间错愕而又似乎有些敬佩的神情。 “也就是说,我们之间绝对无法就关税协定问题达成一致,是吗?我今天来,不是来讨价还价的,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真的走了。而且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拿出一种像是去街边摊买东西的态度,作势要走,期待摊主挽留。 然而这一次不等本廷克伯爵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威廉,自己就表达了“走好、不送”的意思。 刘钰也没有停留,不欢而散,大张旗鼓地悻悻离开。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也就难免让人产生两种猜测。 要么,就是愉快地和奥兰治派达成了什么暗地交易。 要么,就是啥也没谈成,谈判直接破裂了。 不过,这种猜测在荷兰的上层,几乎没有出现。 这边刘钰刚上了马车,那边本廷克伯爵已经派人去和摄政派寡头沟通了一下刘钰到访的目的。 详尽地说清楚了刘钰都谈了什么、提出了什么条件,以及威廉这边如何坚定地拒绝了刘钰的诱惑。 虽然摄政派和奥兰治派有诸多矛盾,但这时候奥兰治派不想蹚浑水,也不想被刘钰当枪使。 最关键的,还是奥兰治派通知了一下摄政派,他们不会在朝贡国有辱国体这件事上,借机生事。 双方并没有太多互信,但都是上层的统治阶级,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 奥兰治派担心摄政派担心奥兰治派会借机生事,真把这件事拖延下去,谁知道刘钰又会搞什么幺蛾子。 大家都是股东,真闹到大顺断绝了与荷兰的贸易,谁都不会好受。 谁会和钱过不去?尤其是荷兰这种钱就是地位的国度。 大议长安东尼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意外。 而且也非常相信奥兰治派的诚意,即便双方并没有什么政治互信,但这件具体的事涉及到双方的利益,而且双方的利益能够难得地取得了一致,这就无需怀疑。 “意料之中,谁也不可能与大顺帝国签订关税协定的。现在,这位在俄国掌控了一切、改变了俄国的侯爵大人,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在,他终于知道该怎么谈了。” 面对召集来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大议长如此评价。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依旧忧心忡忡。 “大议长阁下,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当然会毁了东印度公司。” “但是,堪合贸易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公司用了很长时间,借助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才总算对巴达威亚加强了控制。” “一旦开启堪合贸易,巴达威亚的地位又会上升,直航贸易一旦取消,对华贸易就必须要依靠巴达威亚的势力。” 大议长也知道这件事确实会助长巴达威亚的地方势力崛起,本来本土对那边的控制就很艰难了。 现在大顺这么搞,相当于把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中央对巴达威亚地方的控制又减轻了。 本来计划着以茶叶事件为契机,逐渐取缔巴达威亚中转港的地位,使得公司本部可以通过直航贸易慢慢收拾已经腐败不堪的巴达威亚地方。 现在直航贸易肯定是要被取消了,巴达威亚那边公司总部就真的不敢动了。 “如果两件坏事,只能选择一件,我想还是选择坏处更轻微的那件更好一些。公司董事会对此是什么态度呢?” 东印度公司董事无奈道:“董事会对此也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失去了对日贸易,不可能再失去对华贸易。公司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 “公司花了一百年时间,才终于获得了对华贸易的优势。也为了垄断茶叶,付出过巨大的代价。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联省议会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大顺这边的条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堪合贸易的数量、形式上,争取一些对我们有利的条件。”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说的是“要答应”,而不是建议性质的“应该答应”。 大议长也明白东印度公司的势力,可对于东印度公司的要求,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反问了一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所希望的“有利条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议长阁下,刘钰在巴达威亚的发言,相当强势。他要取得贸易的完全主动权,包括双方建立联合舰队用来缉私、尽可能杜绝走私贸易,从而让大顺完全把握住贸易的主动权。” “一旦控制了走私,大顺就会利用他们在贸易品的垄断地位,获得主动权。并且日后随时可以制裁我们。” “东印度公司不应该被别人抓住命脉。” “所以,至少在组建联合舰队、驻派缉私巡查这件事上,不能答应刘钰。” “这样,一旦出现了什么变故,我们还可以用走私的方式保证货源。” 东印度公司董事会还是抓住了这件事的关键点,可大议长安东尼却没有答应,而是告诫了一下东印度公司。 “实际上,这件事联省议会可能无法与大顺进行漫长的会谈磋商,也不会就此事选择与大顺对抗。即便这位侯爵大人在奥兰治家族那碰了钉子、嚣张的气焰减轻了不少,但我们仍旧没有主动权。” “而且,联省议会会选择尽快答应大顺的条件,尽可能低调地处置这件事。” “奥兰治家族已经同意,不会借‘朝贡国地位有辱国体’一事生事。” “董事会也应该清楚,不要说整个七省,单单是阿姆斯特丹市,就有很多人对东印度公司的垄断地位颇多不满。” “奥兰治家族和我们,难得站在了一起。却也不得不面对另一股力量。奥兰治家族不会借机生事,但另一股力量未必不会。” “所以,此事还是尽可能低调,不要再拖延下去。虽然这一次刘钰的气焰被打压了,但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罢手。” “这位侯爵大人的行事风格很诡异,难以琢磨。一旦我们在细节问题上争论太多,比如走私问题上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安东尼叹了口气,问道:“一旦这位侯爵大人一怒之下,真的取消了贸易,对我们实行禁运,您能想象到消息传出后,阿姆斯特丹股市的动荡吗?你能想象投资者得知对华贸易被取缔、甚至可能要增兵造舰维系走私线路的消息时,股市会发生怎么样的恐慌吗?” “所以,趁着他的气焰被打压,不会坚持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的这个机会,尽可能低调地达成堪合贸易的协定。” “尽快签约,送走他,而不是招惹他。” “他在俄国做的事,让我觉得有些恐慌。看似他现在灰溜溜的,但谈判的主动权还是在他手里。他要不到关税协定,本就已经相当不满,怎么可能在联合缉私、贸易主动权的问题上让步?” 第三零六章 亮相带来的思维改变 “你要知道,俄国的宫廷斗争,是欧洲一流的。能够在俄国混乱的政局中敏锐的抓住机会,这位侯爵大人深谙分化瓦解的外交之道。” “他可以搞宫廷阴谋,那么一样也可以搞外交上的阴谋。所以我感到恐慌。” 宫廷斗争,有时候和外交很相似,都需要分化瓦解、合纵连横。 这一次刘钰在俄国搞了政变,整个欧洲除了震惊于俄国政变可能会对正在进行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产生什么影响外,还有宫廷内对大顺这边宫廷斗争艺术的惊叹。 欧洲有句话,叫拜占庭式的阴谋。 俄国可能给欧洲一种蛮荒、野蛮的感觉,但就宫廷斗争而言,却是一流的。 因为拜占庭的末代公主索菲亚·帕列奥罗格,嫁到了俄国,凭一己之力把拜占庭最擅长的那一套东西,带到了蛮荒的俄国。 别的不敢说,但至少宫廷斗争的水平,那真的是跨越式的上升,一步跃到了“不蛮荒”的水平。禁卫军政变,那也是罗马传统,看似粗暴,可不野蛮。 可刘钰在俄国搞得过于惊艳,给整个欧洲造成了一种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感觉。这似乎反过来也证明了,大顺这边积累的宫廷斗争的水平,绝对高过欧洲各国。 宫廷斗争绕不过去的一点,就是利益分配。而这与外交,贸易,都是相似的。 只要大顺这边睡醒了,将宫廷阴谋的经验用对到外交和贸易上,安东尼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未来,充满不安,甚至毫无信心。 可现在,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居然还想着伸手谈判的事。 甚至居然还想着拒绝大顺的一些条件。 居然还想着在驻派缉私巡查这件事上,不能答应刘钰。以便将来还可以用走私的方式保证货源。 大议长安东尼觉得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真的是疯了。 看似刘钰在奥兰治派那吃了瘪、嚣张气焰被打压了,但他真的不想拖下去了,只希望尽快顺着刘钰的意思,达成勘合贸易,免得夜长梦多。 勘合贸易,也是贸易。 大顺要什么,就给什么,既然做不到以武力迫使他国东印度公司解散、又做不到以武力威胁大顺只与荷兰交易,那么就只能学会顺从,学会恭敬。 这和明末时候可不一样,明末时候荷兰可以一家独大,可以扶植郑芝龙抢劫去马尼拉的商船,迫使大明海商不得不去巴达维亚贸易——跑马尼拉是赚钱,巴达维亚的确是给的价格低,可去马尼拉九死一生,去巴达维亚还能少赚点。 那是因为除了葡萄牙,各国都没有在岸上交易的资格。马尼拉也需要大明的海商,把货从福建运到马尼拉。 大明也没有什么远洋舰队,商船被劫也没法反制,或许也根本不怎么关心。火攻船战术,近海有效,但在远洋作战就不行。 现在呢?现在各国东印度公司都直接在岸上交易,怎么劫? 开关商馆贸易,就杜绝了中国海商这个二道贩子群体。 没有中国海商这个二道贩子了,英法瑞丹等直接在海关装货贸易,这怎么垄断? 劫英国的船?劫法国的船? 英法或许在东南亚打不过荷兰,可阿姆斯特丹也不能飞走,所以明末的那一套现在没法用。 而且,大顺对日开战,也亮出了舰队的肌肉。 现在敢这么干,就等着大顺联合那些早就看荷兰东印度公司吃肉不爽的各国,联合起来殴打荷兰在东南亚的势力了。 大顺对日开战亮出的肌肉,让荷兰学会了恭谨和尊重。 但还没学会正确认识一个庞大帝国的野心应该有多大。大顺根本没想着联合他国,而是准备自己吃独食。 安东尼总觉得,既然大顺想要谈,那就意味着大顺没想过开战。 即便不考虑大顺开战的可能,当刘钰在彼得堡让大顺在欧洲惊艳亮相之后,荷兰这边的主动权就彻底丧失了。 之前的迷之自信,源于认为大顺和他们不同,甚至怀疑大顺根本不懂外交的合纵连横,也对欧洲局势不了解。 就像是一个神话故事里的存在,强大,但却虚幻,不会出现在现实中,也就不需要考虑大顺的主动,以及大顺主动作为带来的一连串改变。 而刘钰在彼得堡做出了好大事,就是将那个欧洲仿佛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大顺,拉到了现实位面。 大顺的故事再精彩,相隔数万里,到了欧洲只能是虚幻的传说。 彼得堡的故事再粗暴幼稚,毕竟在欧洲,近在咫尺,震惊错愕。 不但如此,还通过这一次惊艳地亮相,让欧洲各国明白一件事:天朝不但懂你们西方的这一套,不但懂而且非常懂。 一旦戳破了这层窗户这,荷兰人就该明白他们在贸易谈判上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甚至于,确切的说,能继续和大顺贸易,就是靠天子的恩赐。 今日天子恩赐荷兰、打压葡萄牙;明天恩赐葡萄牙、打压荷兰;后日恩赐法国、打压英国……只要不彻底把大门关上,就有的是机会搞这种恩赐:互相竞争关系的各国东印度公司,就是天子有资格谈恩赐的基础。 虽不好听,却是现实。 少了荷兰的贸易,英国瑞典丹麦法国吃不下吗?照样还是那些金银,对大顺的出口贸易有什么影响? 现实是大顺想要走到欧洲自己贸易,可是欧洲各国关税壁垒高筑、重商主义横行,使得荷兰想要反制大顺都没机会。 如果要是荷兰开放了贸易,不考虑荷兰脆弱的手工业和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那如果大顺对荷兰禁运,荷兰也可以劫在大西洋的大顺商船予以反制。 然而欧洲没开放,大顺的船来没办法来欧洲卖货。 那怎么反制? 劫船?那不是反制大顺,那是没事找事和英法瑞丹开战,是生怕荷兰本土这么多年没遭到战火洗礼了。 因为欧洲的不开放和高关税锁国政策,导致了大顺全然拿到了贸易谈判的主动权。 大顺只要不对整个欧洲开战,就能分化瓦解,分别制裁。 制裁或者贸易禁运荷兰,英法瑞丹各国都要三呼万岁;反过来,也一样。 而这一切,正是因着彼得堡那场惊艳的亮相,让荷兰的大议长想通了。 当仿佛虚幻的故事里的异域大国,走出了故事,走入了现实之后,就要用正常的思维去对待了。 一旦虚幻的帝国走进了现实,欧洲外交人才把大顺看成一个现实的国家,以至于不得不去考虑的时候,哪怕稍微一丁点的理性和逻辑分析能力,也会得出大顺拿到了贸易谈判主动权的结论。 安东尼甚至庆幸于自己先想明白了,否则还是以前的思维方式,没有理解此时和过去的区别、没有把握现在和百年前的异同,这场谈判死硬下去,引发的后果将是严重的。 他想,真要是谈崩了,刘钰绝不会放过荷兰,各国东印度公司也会兴奋地抢走荷兰的中国货份额,愉快地瓜分掉荷兰经营了百余年的中国货市场。 朝贡……就朝贡吧。 总比连朝贡都没机会要强。 东印度公司董事这些蠢货,依旧还在用那种古旧的思维去考虑一切,竟然还想着在这种情况下和大顺讨价还价。 安东尼心想,你们凭什么讨价还价呢? 一个货源垄断商,七八个等着买货的销售商,而且这些销售商绝不可能联合的情况下,一个销售商居然要和货源垄断商讨价还价? 这不是疯了。 这是标准的荷兰商人式的吝啬,趋小利而舍大利。 看着眼前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大议长安东尼也是有苦难言,这些人的愚蠢和短视,终究会带来惨痛的代价。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此时心中颇多不满,觉得全然答应大顺的条件,实在是咽不下这骨子骄傲。 眼看大议长这边是定死了要和大顺尽快达成协议,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也只能顺势问道:“大议长阁下,即便要尽快和大顺这边签订协定,那么是不是由公司出面去谈?” 大议长安东尼非常明确地摇摇头。 “公司只能参与,有幕后建议权,但刘钰是不可能允许你们作为签约代表的。” “大顺那边,不承认东印度公司是个政治实体,刘钰作为中国大皇帝的全权特使,也绝对不会允许坐在谈判桌对面、与他对等谈判的,是七省共和国下属公司的董事会。他会认为,这是外交侮辱。”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改变的,这是他们的要求,而且现在谈判的主动权在他们手中。” 非常坚定地表达了东印度公司没资格和大顺谈判的意图后,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脸上有些不快。 在东印度公司看来,这是联省议会在借机剥夺东印度公司的一些权力。 这是勾结外部势力,来趁机打压本国的公司! 按照规定,东印度公司是要每年公开一次财务报表的。但东印度公司从来都是把议会的决议当成个屁,十年才给联省议会个面子,把完美做完假账的公司财务报表公开一次。 联省议会唯一能控制的,也就是在南洋的巴达维亚总督人选上,有一定的选择权。 但也不过就是东印度公司出个名单,联省议会从这份名单里选,做个样子。 可如今大顺这边要搞勘合贸易,甚至可能会组建中荷联合缉私舰队,这就给了联省议会一个加强对巴达维亚控制的机会。 绕开东印度公司和大顺去谈,那对华贸易,到底是联省议会或者执政官的集权内阁负责?还是东印度公司负责? 政府把手伸的太长,那是任何公司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东印度公司董事心想,勘合贸易,可以。 但点对点对接的,应该是东印度公司和大顺帝国,而不是七省共和国和大顺帝国。 绕开公司,大顺和联省议会对接,在巴达维亚贸易。那巴达维亚总督,是七省共和国的巴达维亚总督?还是东印度公司的巴达维亚总督? 第三零七章 恍然大悟也晚了 冲着大议长表达了内心的极度不满后,安东尼并没有讲荷兰的道理,而是直接搬出了大顺这个“外部势力”,来压制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不满。 驻派监督、联合缉私巡逻舰队、乃至于贸易额,这些大顺摆明了不和公司谈,而是要直接和联省议会谈。 因为大顺官方觉得东印度公司不够格,荷兰可以朝贡或者勘合贸易,但东印度公司一个下属的藩镇,凭啥朝贡? 大顺就算再开放,礼政府尚书、亦或是功勋公侯勋贵出面,可以接待一些欧洲各国使节团,甚至天子也能见一见他们。可一个荷兰下属的东印度公司,凭啥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大顺,是讲礼法的。 譬如周天子可以直接见鲁侯,鲁侯也可以派大夫代表鲁侯朝见天子,但天子绝对不可能去见三桓派来的、代表三桓的士。 这不只是封建礼法,就是放在后世,国家元首怎么可能以对待外交官的态度,去见一个他国高官派来的人?这是最基本的对等外交原则。 至少,刘钰在奥兰治派面前表达出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奥兰治派也将这个意思,完完整整地转达给了联省议会这边。 现如今大议长安东尼又借力打力,借着刘钰的这个态度,来用大顺这边的态度,反压东印度公司。 告诉东印度公司,不是我想夺你们的权,而是大顺这边就这么要求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旦谈成,实际上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业务,就让联省议会或者将来的执政官下属的内阁官僚,有直接插手的机会了。 原来voc可以完全不鸟联省议会或者终身执政官的内阁,但如今是大顺要把握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东印度公司在对华贸易上,这是个大顺和七省共和国之间的运输队。 要想不受这鸟气,其实也容易:剥离对华业务,把对华业务交给联省政府,直接受连省政府监督管控,公司只做香料贸易。 这叫,无欲则刚。 但这只是说起来容易,做是绝对不可能做的,香料价格跳水的背景下,这么搞的当天,股价就要崩。 既不想放弃对华贸易,也只能咽下这口“鸟气”。 借着大顺这边的压力,让东印度公司董事无话可说之后,安东尼议长又道:“而且当初各国都往大顺派遣国王特使的时候,公司却派了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刘钰说,有人告诉他这其中的区别,至于谁告诉的,这反而不重要了。英、法、葡、瑞,都有可能。” “当初既是你们的失误,也是联省议会的失误,终究留下了隐患,被刘钰抓住了把柄。” “可以认为,刘钰跑到这里,要改变贸易模式,就是因为这场外交事故,让大顺感到了外交侮辱。” “如果再拖延下去,肯定是有人要出来负责的。”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负责,谁负责? 只考虑事实的话,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觉得这件事联省议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联省议会当时也没考虑到这一层,当初可也没说这不合规矩,这算是对天朝大皇帝不敬、这算是外交事故等等。 如今出了事,却把很大一部分责任推到了东印度公司的身上,说东印度公司也有责任。 讲道理,摆事实,确实是联省议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但是。 此事,和事实无关,只和立场有关。 如果奥兰治派想要上位,那么就可以煽动说是联省议会的责任。 而如果voc的几十人的董事团成员想要公司决策权,那么这就是十七人绅士的责任。 然而,奥兰治派此时显然不想上位,联省议会不会自己问责自己,能问责联省议会的只能是奥兰治派,奥兰治派现在不想问责。 可公司的几十人的董事团却一直希望从十七绅士那要权。 既然此事和事实无关,又既然奥兰治派传达了绝对不会借机生事的意思。 所以,即便责任不是十七人绅士的,但却也只能是十七人绅士的。 这件事真要是闹大了,没人会关注事实,也没人会关注真相。 大议长安东尼这是直接强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接受他的决议:尽快和大顺谈判,不要讨价还价。 因为这个把柄,会压的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很不舒服。 大议长完全可以用这个把柄,来让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不得不接受联省议会的一些条件——否则,那七十多个一直想要参与公司决策、对公司十七人团掌管一切而颇为不满的董事们,就会借此要求分散十七人绅士的权力——是你们十七人犯了错,导致出现了严重的外交事故,那你们凭啥还做决策? 这场外交事故,可以理解成“正是因为当初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瞎做决策,导致了大顺天子心里不满,觉得别国都是派国王特使来,你们荷兰咋这么牛,就派个公司下属来?这才引发了刘钰前来改变贸易模式的后果”。 至于是不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听起来说得通,几十人的董事会就能借机发难。 到底是不是这回事,无所谓。 安东尼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们这十七人绅士,好好听话。 和大顺这边的谈判,联省议会说的算。 你们要是闹事,我就把这个外交事故的细节公开,到时候就算不能组建超大的70人大董事团,至少如今的十七绅士也得撤换一批吧。 用刘钰嘴里的“礼法”、“平等外交”等辞令,断绝了东印度公司作为政治主体和大顺谈判的可能。 用之前那场外交事故导致的后果,来强压东印度公司听话。 双管齐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也只能有苦难言。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心知肚明,此时只能认栽,外部势力的干涉,严重打破了公司与联省议会之间的微妙平衡。 “好吧,大议长阁下,我们会尽量解读刘钰提出的种种条件,以确保共和国大小股东们的利益不会受到严重的损失。” “但是,大议长阁下,这件事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中国这边一直期待打开欧洲市场的贸易控制,他们这一次遭受了失败,可下一次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的。我们也应该小心才是。” 安东尼自嘲一笑,喃喃道:“小心?怎么小心呢?想要控制贸易的主动权,我们需要做两件事。” “一,在好望角以东,完全地拿到垄断地位,甚至让英、法、瑞、丹、西、葡各国都无法直接与大顺展开贸易。敢过马六甲一艘,就击沉一艘,就像是当年我们和英国联合在巴达维亚围剿西班牙一样。只是现在我们没有盟友,要靠自己对抗整个欧洲的东印度公司。” “二,派军舰,歼灭大顺的全部海军,突袭天津港,完全把控制海权,迫使大顺只能和我们贸易。” 说罢,安东尼苦笑道:“和这两件事比起来,似乎把月亮射下来更简单一些。” “中国一旦睡醒,他就天然地获得了贸易的主动权。除非,中国和整个欧洲为敌,否则,总会选择不同的盟友来分化瓦解。” “今天可以亲热瑞典、丹麦,明天就可能亲热荷兰英国。欧洲不是一个整体,各国东印度公司,和大顺都是合作关系,但各国东印度公司彼此都是竞争关系。” “刘钰这种可以在俄国搞宫廷政变的人,难道会看不透这些事吗?” “在贸易问题上,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主动权。大顺可以制裁我们,我们却没办法反制。” “我希望你能像其余的绅士团成员,转达一下我的意思。必要的退让,未必是坏结果。”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心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可是联省议会能借此加强对公司的控制,这怎么接受? 如果真的只是出于“外交平等”的态度,由联省议会去谈,确实没有任何不妥。 可联省议会怎么能错过这个插手公司、加强控制的机会? 然而,一时间也想不出对策,只能说道:“此事我会和绅士团的其余成员开会讨论。但是……” 大议长安东尼正色道:“没有但是,而且要在三天之内给我答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待voc这么强硬的态度,还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上一任大议长试图集权的时候,强硬过,但很快就失败了。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大议长的强硬态度了,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 错愕地看了看大议长,无可奈何的离开。 之后的三天,齐聚在阿姆斯特丹的公司绅士团成员们闭门讨论了三天。 但最终,不得不承认大议长说的,都是对的。 公司,好像真的没有和大顺讨价还价的筹码。 带着一种仿佛美梦惊醒的感觉,十七人绅士团茫然地看着桌上的地球仪,瞄着东南亚的方向,恍然大悟。 “或许,大议长阁下是对的。至少在对华贸易上,我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我们应该尽快通知巴达维亚那边,对待大顺的态度一定要迅速改变,要恭谨、尊重。” “也应该通知他们,短时间内,不要再走私鸦片了。要认真读一读大顺那边的律法,尽量不要做违法的事。” “至少,应该像澳门的葡萄牙人一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朝贡者的地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各国都在大顺海关贸易的背景下,大顺已经有了对我们实行禁运、而不损害他们出口贸易的资本。一定要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一定要妥协,要改变过去的态度和思维方式,要尽可能容忍大顺的不合理要求,以免他们找到借口对我们进行制裁。” 第三四四章 你只是枚棋子(一) 东印度公司的绅士们,当然不知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这句话。 但一样的道理,他们肯定明白。马基雅维利说过,一位君主总是不乏正当的理由为其背信弃义涂脂抹粉,背信弃义之后的涂脂抹粉,就是“罪之辞”。 只是,就像是鸡被抓到后会进入假死状态、野牛没狮子撕咬时会一动不动放弃抵抗一样。 当面临的危险无法解决的时候,人们总会倾向于自己欺骗自己,暗示自己条约之类的东西是有用的、暗示自己只要羊不去招惹狮子狮子就不会吃羊。 如今的情况,就是如此。 东印度公司只能选择忍让和不抵抗,来催眠自己大顺不会开战,甚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因为,想了又能怎么样呢? 在马六甲以东,毫无胜算。好望角以西,大顺是没有胜算,但没有殖民地。而且,好望角以西,关东印度公司何事? 当东印度公司的绅士团也被迫同意签订勘合贸易协定后,拦在刘钰面前的最后一道绳索也已解开。 联省议会在几天后通知刘钰,希望继续就贸易问题谈判、且谈判方不是东印度公司而是联省议会的时候,刘钰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 现在要等的,就是腓特烈二世打一场胜仗,迫使奥地利缔结与普鲁士的单独媾和条约,接受英国的调停,换取普鲁士退出反奥同盟,从而让荷兰的这些政客们觉得时机来了,从而奋力表现对法宣战的激情狂热和爱国情操。 只有普鲁士退出战争,寡头和奥兰治派,才能开始他们的“热爱祖国”的表演。否则,他们不敢热爱。 送走了联省议会方面派来的使者,约定好后天恢复谈判后,刘钰将三个看好的参谋叫来,配上了翻译,派他们前往波西米亚,去面见腓特烈二世。 普鲁士和大顺之间的贸易额不大,之前派过一些200吨左右的小船,但很快就被丹麦瑞典英法等国挤压的拿不到货。刘钰和腓特烈二世之间,也并不相识。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 通过一些圈子,还是很容易搭上线的。 在彼得堡一起合作过政变的拉谢塔迪侯爵,出道就是在柏林当外交官,和腓特烈二世的爹,亦是老相识。腓特烈二世当王子的时候,也和夸过拉谢塔迪侯爵是个可爱的人。 而且拉谢塔迪侯爵又是个标准的法国贵族,骄傲又自大,喜欢别人的夸奖,随便吹捧几句,就乐开怀,在彼得堡的时候提过想去柏林看看,就轻松获得了拉谢塔迪侯爵的引荐信。 大顺并不准备和普鲁士进行外交,因为毫无意义,没有官方层面的来往,刘钰也不打算以官方层面交往,也因着官方交往很繁琐,有很多不可或缺的繁文缛节。所以采用了这种贵族圈子引荐的办法。 三个参谋被叫来后,刘钰大致安排了一下任务。 “你们去了之后,也就是看看他们是怎么打仗的,回来后写一封报告。你们算是军事观察团,腓特烈二世那人我虽不认得,但多半对指挥作战相当自大,肯定会向三国故事里似的,时不时问你们几句诸如‘尔等可识得此阵’之类的话。” “你们便把自己学来的本事拿出来,莫要叫这普鲁士人小觑了,也显显天朝之军威、兵法。” “除了这件事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一旦普鲁士和奥地利爆发了决战,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消息传到我这边。” “战马、军马,可以借,可以买,总之就是要不惜代价,以最快的速度把决战的结果传回。” “战役总结,可以以后写,以后给。我要的是双方的伤亡、是否还有继续作战的能力、是击溃战还是歼灭战这样的关乎全局的消息。懂了吗?” 三个参谋都是多年的老部下了,自是明白战术和战略的区别。 “鲸侯放心,我们明白轻重缓急。” “好,那你们这就去吧。记得,千万要第一时间把战役的消息穿回来。我会安排人在沿途接应,这是沿途接应传信的地点。要以换马人不歇的态度,将消息传回,此事关乎天朝能否走出南洋,万不可有误。” 领了命,拿了拉谢塔迪侯爵的引荐信,以及刘钰写的一封信,三人便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前往了波西米亚。 而刘钰,则带着轻松无比的心态,再度开始与荷兰的联省议会,进行毫无意义的贸易谈判。 为第二场政变,做最后的铺垫。 ………… 西历1742年5月16日。傍晚。 捷克乡间。 年方三十,正值壮年的腓特烈二世,正在和大顺的军事观察团参谋官,吐槽着匈牙利轻骑兵的可恶之处。 营帐的远处,普鲁士士兵正在一个大顺参谋的指挥下,将升空观察的热气球收好。 这个小小的礼物,得到了腓特烈极大的称赞,称之为“可以决定战场态势的科学,柏林科学院的那些人如果不把心思放在空洞的数学上,而是放在这些战场武器的研究上该有多好”。 事实上,如果即将爆发的这场战斗,奥地利这边若是有个可以升空侦查的热气球,及时发现腓特烈二世在侧翼隐藏的伏兵,或许整个欧洲乃至将来世界的格局也会被改写。 所以,大顺的军事观察团来到了普鲁士这边,给普鲁士王送了热气球作为礼物,而不是给奥地利。因为,大顺盼着普鲁士赢,这样才能让普鲁士和奥地利接受英国的斡旋,让荷兰觉得有大便宜可占而高调对法宣战。 在腓特烈二世身边的参谋官,和腓特烈差不多的年纪,也都是参加过大顺西征、对日作战的老军官了。 而刘钰主持的军改,战术体系又是绝对高于现在盛行的线阵的,见面交流之后,腓特烈二世对大顺这边的军事观察团很赞许也很有兴趣。 此时,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大顺这边的军事观察团成员,也静静地等待着战役的结果,并要第一时间将战役结果传回荷兰。 听着腓特烈二世对匈牙利骠骑兵那充满羡慕嫉妒恨的吐槽,参谋官心想,大顺的府兵就是干这个的,偷袭、侦查、劫粮、骚扰,普鲁士军严重缺乏战马和骑兵,这场仗想要打赢,可不容易。 而且大顺的参谋们经过这几个月的交流,发现了普鲁士军队的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过于要求整体性律动,过于强调纵队转横队,以及超快装填。 但是在空心阵变阵和营队级别的阵型转换上,和大顺青州军的差距不小,甚至可以说极大。 两边的战术思路,并不相同。 而且,以一个青州军出身的参谋的眼光来看,普鲁士今晚上的宿营,有很大的问题。 几个军团之间的距离,相距太远。比如腓特烈二世的本阵主力,就和下属的德绍亲王的军团,间隔了极大的距离。 如果己方有轻骑兵和侦查优势,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但本身普鲁士的骑兵和匈牙利轻骑就差一大截,侦查不足,居然还敢在奥军逼近的情况下,留出这么大的距离空档,这不是送给奥地利各个击破的机会吗? 军团之间的空档,以步兵行进的话,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这么大的空档,又没有骑兵优势,大顺的参谋们自然觉得普鲁士这边真的是在作死。 按照他们在军校的课程,在已经发现了敌军踪影、且己方骑兵不足、且不能控制战场侦查的情况下,一定要抱团,而不能出现脱节和缝隙,以免被人各个击破。 当年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吴汉,攻蜀的时候,就是分兵,间隔了十几里的距离,差点就被各个击破。 这样的战例,在古战场上比比皆是,在威海的时候不知道讲过多少遍。 看得出,眼前的这位年仅三十岁的普鲁士国王,在战场指挥上还有些青涩。按照这个参谋的观察,此人练兵有一手,但还缺乏大军团作战的经验,尚未成长起来,只看奥地利那边能否抓住机会了。 不过参谋们还是恪守刘钰的叮嘱,要做“军事观察团”,而不是去做普鲁士的“军事顾问团”。 顾问和观察,一词之异,千差万别。 若是腓特烈二世问了,他们便说;若是不问,却也不多嘴。 此时的腓特烈二世仍旧还在那吐槽匈牙利的轻骑兵,感叹普鲁士缺乏这样优秀的轻骑兵,也缺乏足够的马匹。 自己帅军深入捷克,这些跳蚤一样的匈牙利轻骑兵就神出鬼没,不断在后方袭击、骚扰,让他苦不堪言。 战场侦查更是完全被对面的匈牙利轻骑兵遮蔽了,己方的正规骑兵可以驱离他们,但是要反侦查和侦查,就实在差得远。 一边吐槽着,一边吃过了晚饭。然而天还未亮,参谋们就被闹哄哄的军鼓声吵醒,外面的普鲁士士兵正骂骂咧咧地从营帐中起床。 负责接洽的普鲁士军官告诉了大顺这边的参谋们,一个对普鲁士相当不利的消息。 那些驱离匈牙利轻骑兵的普鲁士正规骑兵,在追逐过程中发现了奥地利军团的主力。 奥地利人果然依靠强大的轻骑兵和战场侦查优势,发现了普鲁士军队宿营的问题,奥地利的主力部队正朝脱离本阵宿营的德绍亲王的军团扑过去,意图很明显,准备各个击破。 先吃掉距离腓特烈二世本阵至少两个小时距离的德绍亲王军团,再转身吃掉腓特烈的主力。 而腓特烈二世听到这个消息后,惊醒地下达了全军四点钟吃饭、五点钟开拔的消息,要以急行军和德绍亲王军团汇合,不给奥地利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大顺这边的参谋听完这个消息,心道这可算不上亡羊补牢时尤未晚。奥地利人有骑兵优势,只要舍得一部分骑兵,拖住普鲁士前去支援的主力,先吃掉落单的德绍亲王军团,这仗还打个屁? 第三四五章 你只是枚棋子(二) 五点钟一到,天一亮,普鲁士军队正式开拔。 腓特烈二世在战马上,面色阴沉,冲着大顺这边的观察团参谋说道:“先生们,局势非常不利。匈牙利骑兵显然发现了我们宿营的问题,并且敏锐地抓住了战机。希望各个击破。” “好在幸运女神眷顾,我的骑兵发现了奥地利人的动向,德绍亲王是个优秀的将军,他会在查图西茨坚守的。只要坚守到九点钟,就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听得出,派你们来的大人,那位侯爵大人,你们很尊重他。并且是他指挥了和茫茫多骑兵的蒙古人的战斗。如果换成是他,现在他会怎么办?” 一边问着,一边操控着战马,带领着精锐的千余名近卫骑兵和掷弹骑兵,快速朝着查图西茨奔驰。 作为国王和统帅,他需要先去那里,鼓舞士气,让那里的士兵知道,国王没有向上次的莫尔维茨会战一样跑路。 只有这样,才能让德绍亲王军团的士兵,坚守到主力到达。这是要去稳定军心,提振士气,让士兵们知道统帅没跑,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 后续的主力步兵会列阵行军,尽快赶上。 此时既然腓特烈二世这么问了,大顺这边的参谋们当然要回答,尤其是多年的老部下,临来时候又被刘钰告知莫要堕了大顺军威,此时自是毫不留情面。 “国王殿下,恕我直言,如果是鲸侯领兵,在骑兵不足、深入敌人腹地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在宿营的时候让两个军团相距这么远。” “事实上……作为参谋部的成员,宿营和行军的安排,鲸侯并不需要亲力亲为。如果出现了这种宿营的低级差错,我们参谋部的成员会直接被枪毙的。当然也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此时普鲁士还有参谋部,只有仿效瑞典的“军需总监”,主要负责后勤,参谋部的责任还未明确。 大顺这边的参谋部是要制定宿营计划、行军路线的,而且他们说的也是事实,至少当初那支青州军如果面临这样的状况,绝对不会在宿营问题上出这么大的差错。 大顺这边的参谋略微嘲讽了一下后,接着说道:“昔者,唐朝皇帝询问卫国公兵法,谈到了进攻和防守。” “我们古代的军事家孙武子说过,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然而兵法的运用之妙,在于存乎一心。攻守之势,可以互相转换。” “对于攻守,李卫公说:进攻是防守的转化、防守是进攻的手段,两者都是为了战胜敌人。但有些人只是粗浅地懂得兵法,就说什么防守是力量不足、进攻是力量有余,这是不懂得攻守的真谛。” “李卫公说,攻守之间的转换,是获胜的重要条件。真正的名将,一定要明白进攻是防守的转化、防守是进攻的手段这个道理,而不是粗浅地理解为兵力不足就是守、兵力富余就是攻。” “所以,若是鲸侯用兵,当以攻守转换。” “以本阵的骑兵,主攻,不守,趁着奥地利人立足未稳,靠着骑兵的战术机动性先期抵达查图西茨,猛攻奥地利两翼。” “这看似是进攻,实则是为了争取时间,从而完成防守阵型的布置,拖延会战时间,让我方主力抵达。” “这些猛攻奥地利人的骑兵,是要被放弃的。他们不可能获胜,甚至可能会被驱离战场,但因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所以步兵主力可以展开部署。若能将步兵主力展开,尚有一线生机。” “骑兵的攻,是为了全军的守;而全军的守,则是为了将来出现战机时候的攻。” “这是布阵阶段。至于战机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转守为攻,那就要看战场主帅的战场嗅觉了。” “而靠骑兵的进攻来防守、争取时间,也就意味着放弃骑兵,要考虑到后续作战没有骑兵支援的情况下完成整场战役。” “鲸侯当年攻打准噶尔的时候,靠的是步兵席卷侧翼,靠纵队行军变阵机动、靠空心方阵为铁砧,完成了分割包围。” “战役要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人存地失,可以收复;人失地存,则地早晚要失去了。战役的最好结果,是歼灭战。” “而敌方有骑兵优势、己方的骑兵则要主动进攻送掉的状况下,如何打出一场歼灭战,正是对统帅的考验。” “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敌人犯错的基础上。” 腓特烈二世认真地听完了大顺参谋的解释,尤其是对那个传说中的李卫公的那句“进攻是防守的转化、防守是进攻的手段”,惊叹莫名。 至少在现在的战场上,大顺参谋的话,和他不谋而合。 是的,现在的情况,只能送骑兵了。把骑兵送出去,送去一场必败的进攻,来争取时间,为主力部队抵达争取时间。 奥地利人的骑兵很强大,自己手里这点骑兵肯定是没法撕开奥地利的阵线,而且查图西茨的德绍亲王军团,只有五千多步兵,抗线也就堪堪够,不可能跟随骑兵出击。 骑兵撕开阵线,步兵若不跟进,那等于白撕。而且普鲁士军本就骑兵不足,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如此了。 意见如此的一致,而说出这些话的人,在大顺那边居然只是个参谋。腓特烈二世大概知道大顺这边的参谋是什么意思,有点类似于军需总监,但又不太像。连参谋都能理解“攻守”的转换,大顺那边的真正名将,又是什么水准呢? 大顺这边的参谋说,只能依靠奥地利人犯错,这也说在了腓特烈二世的心坎上。奥地利人优势太大,不只是兵力上的优势,还有先手的优势、以及自己昨天失误的宿营带来的劣势,如果对方不犯错,这场仗肯定是要输的。 腓特烈二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敢赌奥地利人会犯错,那就只能扔了德绍亲王的军团,将九千士兵作为弃子,自己逃离波西米亚,保存实力,做柏林保卫战的打算。爽快认输,老老实实当个小国,也别想什么西里西亚了。 敢赌奥地利人会犯错,那就只能如大顺的参谋所说,开场就梭哈,把所有的骑兵都扔出去,为主力展开和援军抵达争取时间,等着奥地利人犯错。一旦赌输,可能柏林也没了,自己就得退位了。 现在他已经在赌了,已经没有退路。 遥望着远处的查图西茨,用继承他父亲的“新教救星”的称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祈祷奥地利人会在即将到来的会战中,犯巨大的错误。 七点钟。 腓特烈二世率领的近卫骑兵和掷弹骑兵先行抵达了查图西茨,对面的奥地利人也已经开始列阵。 在腓特烈二世鼓舞士气、传达骑兵突击用骑兵的牺牲来换取时间的命令时,大顺观察团的参谋们看着远处奥地利人的军阵,忍不住摇了摇头。 三个参谋用汉语小声交流了几句,得出了一个几乎一致的结论。 奥地利人的统帅,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要么就早点起床,也是四五点中开拔,因为天黑没法行军,不用担心普鲁士主力来支援。 三个小时的时间,难道吃不掉这九千人?把这九千人吃了,这仗不就结束了吗?普鲁士这边丢了一个军团,那还不是只能跑路? 结果磨蹭到现在,才开始准备进攻,他妈的普鲁士的援军骑兵都冲到了。 从五点到七点,整整一个时辰啊。 早点开打,就算腓特烈二世准备拿骑兵送,来争取时间,那也赶不到啊。 或者,发现没机会偷袭了,没机会单吃了,那还打什么? 直接撤啊。 这是在波西米亚,你们还有骑兵优势,还有远超普鲁士的匈牙利轻骑兵可以不断骚扰、偷袭、攻击后勤。 普鲁士这边肯定会主动寻机决战的,那战场的选择权不就在你们奥地利这边了吗? 这破地方丘陵连绵,你们的骑兵优势和兵力优势,没法全部发挥。 选一处平原,兵力占优、骑兵绝对优势,而且对方求战心切,这仗不是随便打? 原本是想着偷袭,偷袭不成改强攻决战,你多大的本事啊,在没有参谋部辅助的情况下,能在短短几小时内完成兵力的重新部署? 再再或者,不偷袭也好、不主动撤也罢,最起码把骑兵派出去,绕后,堵截,迟滞普鲁士这边的援军行军啊。 结果普鲁士这边两个小时的行军,居然没有任何阻碍,这是搞什么?这么大的骑兵优势,稍微迟滞一下,把步兵三四个小时的行军,拖延到六七个小时,这还不够你拿下查图西茨,吃掉普鲁士这九千人? 大顺的参谋们交流之后,各自摇头,心道原本觉得普鲁士几乎没有胜算的,现在看来,胜负未知啊。 这时候,普鲁士的骑兵,已经开始整队。看来,的确是要把骑兵送掉,来争取时间了。 三人中的一人,小声道:“就算普鲁士赢了,后续估计也没法打了。一波把骑兵都送了,这场仗赢了,下场仗还打个屁?只要奥地利这边不被打成歼灭战,只要能运用好骑兵优势,哪怕打输了、被打成击溃战,普鲁士也要完呐。” 第三四六章 你只是枚棋子(三) 这几名优秀的参谋,都是最早的一批老人了,是有战略思维的。中国传统的军事教育,本来也是放在此时世界略为奇葩的先教战略、后学战术。 由此基础,在战术上他们看出了双方的问题。 战略上,也一样可以预判将来的走势。 腓特烈二世既然没丢军保帅、没有扔掉这九千人的德绍亲王军团,带着主力跑路,而是选择在逆境中作战,这固然需要勇气,但也更需要战术。 按照李卫公的兵法和孙子兵法关于攻防转换的思想,只能选择送掉自己的骑兵去攻而转守,争取主力步兵抵达。 战场机动而非战略机动,骑兵总是比步兵快,二十里的距离步兵要行军两个小时,而骑兵只需要四十分钟,这就是差距。也是在七点钟之前,在查图西茨的普鲁士唯一能得到的援军。 而步兵,至少要在九点半到十点左右才能抵达。 如果不先让骑兵去送,奥军两万八,还有绝对优势的骑兵,吃掉在查图西茨据守的普鲁士军团,七点开打,很可能九点之前就能结束战斗。 但九点,普军的步兵主力绝对不可能抵达支援。这是普鲁士军队,不是后世那些一天能强行军百八十里还能继续投入战斗的铁军。 让骑兵去送,至少可以拖延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让查图西茨被奥军攻下的时间,从九点钟拖到十点,以及十点之后。 别看只有一小时的差距,战场上莫说一小时,甚至可能五分钟就能绝对胜负。 这就是大顺这边的参谋所认为的“战术上还有赢的可能,只要奥地利人不断犯错”。 但在战略上,这一步其实就是饮鸩止渴。 骑兵送掉,之前一直又都在吃骑兵不足的大亏,这仗就算打赢了,普鲁士也就到此为止了,绝对没有再组织一场会战的能力了。 送掉几乎全部的骑兵家底,战场还是在中欧平原,没有骑兵,下一次会战那不是给人送菜的? 而这几个参谋确信,这就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刘钰想要的“情报”。 只是,战术上普鲁士能不能赢,现在还难说。至少在这几个参谋看来,赢的机会微乎其微。 此时局势严重不利的普鲁士军队,果然率先用骑兵发动了进攻。 剩余的步兵,依托着查图西茨小镇,利用小镇上的房屋作为掩体,构筑工事,全然是一副放弃战术动作全力死守的姿态。 这种状态,在大顺这边的参谋看来,未必错,但也意味着只能依靠援军才能转守为攻。 没有炮兵配合、没有步兵快速跟进,就算骑兵冲开了缺口,那还不是很快就被奥地利人把缺口堵住?到时候冲击的骑兵,怕不是一个都回不来,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还想和列阵堵住了缺口的步兵对射? “若是当年鼎盛的、训练最佳、军官比例最高状态下的青州军做奥地利军,这一仗该怎么打?” 思索着这种设想,在他们看来,若是大顺这边的军队来打,还是很容易的。 刨除掉步兵战术思想的差异,大顺军改后的炮兵思路绝对是世界一流的,至少在此时,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建立了成体系炮兵的国家。 这种军事改革当然不是闭门造车的结果,而是延续着、吸取了欧洲这些年的战场经验。 在三十年战争之前,全世界都在为火器时代,尝试两条路。 一条是野战炮配火绳枪,依靠队列进攻和肉搏骑兵决胜的路线。 另一条则是明、顺延续的那种,舰用重炮配火绳枪配轻便大喷子炮,极力加强一线火力的路线。 多管火铳、轻便虎蹲炮、大抬枪、二人抬的小炮、瑞典皮炮,等等奇葩的设计,都是第二条路线的产物。 只是,实践出真知,欧洲常年的战争证明第二条路线是错误的。 但也直到二三十年前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燧发枪和刺刀投入使用,这两种战术思路才分出了胜负。之前只能说是不分胜负,土耳其人也是第二种思路、波斯人也是第二种思路,在燧发枪和刺刀普及之前,并不比第一条路线要差。 只是,刺刀和燧发枪已经普及了。 所以,在第一次岔路分歧上,军改前的大顺绝对落后了。 然而伴随着青州军西征事件带来的军改,大顺弯路超车,不但彻底抛弃了旧体系,而且还吸取了各国的经验,在陆军战术体系上引领了世界的潮流。 从瑞典的古斯塔夫二世将大炮轻便化、组织军团炮;再到大顺从法国购买的那些波旁王室的豪华风格的兽首炮;再到觉得四磅炮太轻、八磅炮不能跟上军改后的步兵展开速度太慢,而改进了废除四、八而用六磅炮的炮兵体系。这都不是凭空产生的。 思路,是延续的。 当年刘钰从法国买的那堆奢华的波旁王室风格的兽首炮尾的大炮,单就铸造工艺上,只能算是先进,但绝对不像是法国的74炮战列舰一样,引领风骚。 但法国炮兵体系的思路,却是绝对领先的。包括那些沉重昂贵奢华风的兽首炮,也是延续了法国74炮战列舰的思路——在火力、机动这两个属性上,尽可能达成平衡。 这个炮兵体系的思路是绝对正确的,但受制于技术、精加工、铸造工艺、以及步兵战术等原因,波旁王朝的炮兵体系已经有些过时了。 呆板的线列阵步兵,行进速度不快。 所以,沉重的八磅炮,不用考虑快速展开,也足以为步兵提供支援。 然而,大顺军改后的步兵战术,尤其是平准噶尔阿尔泰山以北一战的思路,强调的是步兵的机动性,依靠快速变阵、纵队行进转向等,打开缺口。 这就需要更轻便的火炮,能够跟得上以战场机动性为第一要素的大顺步兵。 四磅炮,倒是够轻,但是威力太小,根本撕不开缺口。 八磅炮,威力足够,但是太过笨重,又跟不上大顺步兵的速度。 同时,伴随着刘钰这边不计成本地投资蒸汽机的前期科技树,铸造、冶铁、镗床加工等工艺不断进步,但进步的程度,又不能将八磅炮,做到威力不减而又轻便地可以快速展开、跟随步兵的程度。 于是,大顺的炮兵体系,顺理成章地采用了机动性、火力达成现有技术条件下完美平衡;现有步兵战术下完美适合的六磅野战炮、十二磅重野战炮。 这个思路,还是延续了刘钰购买法国那些兽首炮的思路,只是因为步兵战术体系、和技术进步的原因,在新条件下对旧思路的落实。 看似只是炮兵体系的改变,实际上则是背后一整套陆军战术体系变革的一个方向的表现而已。 因着大顺的炮兵体系已经确定,所以参谋们必须要明白,新炮兵体系的优势,否则为什么要费时费力费钱地改革旧体系呢? 也正是因为经过无数次的讨论,大顺这边的参谋对于战场上的普军和奥军……至少在炮兵这一块上,颇为不屑。 大顺这边,军改之后,打过的所有仗,都有炮兵优势。一方面是燧发枪刺刀军改之前,大顺的一线投射火力不足,只能依靠各种大炮弥补形成的惯性;二则是大顺开国之战,着实吃过当时亚洲最强炮兵后金的汉奸炮队的亏,吃过亏就印象深刻,极为重视炮兵。 在大顺参谋看来,这普军和奥军的炮兵,都明显不太对头,炮兵的比例实在是少了点。 而且炮兵的使用,也是大顺新炮兵体系提上日程后,日日讲、夜夜题的反面教材。 腓特烈二世正在指挥作战,大顺的参谋们就在高处观察着战场的局势,履行作为军事观察团成员的义务,以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但看到现在,还是没看到什么可以攻玉的地方。 八点钟左右,战斗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正如大顺这边的参谋们设想的那样,主动出击的普鲁士的骑兵崩盘了。 奥地利的骑兵不论是技术还是数量,都胜过普鲁士的骑兵,普鲁士这边的炮兵也没有大顺那种轻便的跟随骑兵机动的野战炮,无法进行有效的火力支援。 虽然崩了,但战术目的已经算是堪堪达到了。 在送出骑兵的这段时间,奥军统帅并没有抓住机会,进攻中军,而是一直等到两翼的骑兵战结束,这才开始准备大规模进攻。 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奥地利军的中军步兵基本是死的,一动没动。 大顺的参谋们大概也能理解,可能是奥地利军那边还是呆板的线阵战术,不能做到青州军那样的快速变阵和纵队行军转向,所以步骑的配合有极大的问题。 尤其是奥地利右翼的普鲁士骑兵,按照大顺参谋在阿尔泰山北麓一战的经验,完全可以用步兵配合骑兵,把普鲁士的左翼骑兵集群全部吃掉。 但望远镜里奥地利步兵的行动速度简直感人,就这么让那支在大顺参谋们看来已是要被全歼的普鲁士骑兵跑了出来……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这几个大顺的参谋瞠目结舌。 此时的奥地利军队,已经击溃了普鲁士左右两翼的骑兵,侧翼完全被奥地利掌控。 但奥地利这边居然没有加强在侧翼的进攻,反而把大量的步兵都调往了中线,要强攻查图西茨。 军力一线排开不说,竟然是肉眼可见的平均布置,完完全全是一条厚薄几乎一致的线。 野战炮都被分散到各个中队,作为步兵的支援火炮,各自开火,轰击查图西茨小镇的普军阵线。 衣着华丽的掷弹兵,全都拆散成一个个小队,跟着各个步兵中队突击,在漫长的战线上处处开花。 而小镇西北边,也就是奥地利军的左翼、普鲁士军的右翼,就有一处不算高的高地,那里的普鲁士军数量很少,但是已经取得了侧翼绝对优势的军队竟然没有攻那个既可以威胁普军中军侧面、又可以完全掌控战场态势的山丘。 反而原本铺开的阵线,不断地朝着中央方向、查图西茨小镇的正面挤压。 带队的参谋放下望远镜,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日恁娘!奥地利这边的统帅,该拉去枪毙啊。掷弹兵和野战炮,是这么用的?分散到各个步兵中队?而不是集中在一起,做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直接攻下西北边的山丘?这战术体系和会展思路,和鲸侯那一套集中优势于一侧,一点突破,截然不同啊。” 第三四七章 你只是枚棋子(四) “把昂贵的掷弹兵拆分,这统帅是怎么想的?” “豪赌一场,赌在普鲁士援军抵达之前,中央突破,让普军全线崩盘?可问题是你的骑兵也没有继续大迂回绕后,就算攻下小镇,这种丘陵地形,你骑兵又不是绕侧翼迂回,人家退出去再重整队伍不行吗?” “现在明明就该把掷弹兵集中起来,猛攻西北的小丘啊。只要攻下那,普鲁士不就崩了吗?既没有撤退重整的机会,援军就算到了,也只能打成添油战,互抢这个山丘……” “古人云:倍左则右寡、倍前则后寡。处处皆倍,则处处皆寡。” “魏武之《孟德新书》言:以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孙武子言:形人而我无形,此正奇之极致。哪有把兵力摊开,甚至把掷弹兵、野战炮都拆开平摊,一线平推的道理?” “若以一支奇兵抢占西北小丘,则攻守之势易也。届时普鲁士的侧翼完全暴露,普鲁士这边只能调整阵型,而一旦调整阵型,就要混乱;一旦混乱,就有破绽。” “如此,即便普军援兵抵达,那也就只能退回到之前的状态:以攻为守。必须要抢下这座山丘,才有守的机会,甚至才有后撤的机会。到时候,就是奥地利守、普鲁士攻了,这还用打吗?” “而且普军的骑兵已经崩了,一旦变成普鲁士不得不攻的情况,又没有骑兵掩护侧翼,一旦攻不下,就是一场歼灭战,奥地利的骑兵就能收割溃败的普军。” “如今攻查图西茨的奥军,是为正兵。若攻此小丘,则为奇兵。而一旦小丘被攻下,则小丘之上,则为正兵,查图西茨正面则为奇兵。正奇一换,普军按照原本的布阵如何能挡?” 在这骂娘的参谋既不亲普,也不亲奥。 只是站在一个中立的角度,用一种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吐槽着奥地利几乎呆板的线列阵战术。 直到此时,这参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刘钰当初在彼得堡时候说的那番话:三十年战争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大顺争夺天下的战争也恰好过去了近百年。可百年之后,很多将军的脑子,还停留了三十年战争、停留在一片石之战的时代,好一点的说不定停留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代。 心想若是此时有人会诸如铁砧铁锤战术;亦或是左轻右重、左守右攻、集中兵力突破一边而席卷转向包抄的战术,亦可纵横于这欧罗巴,称为一代名将了吧?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看一些低手打架,总觉得要是这一拳再快一些,那不是赢了吗?亦或是这一脚若是靠右一点,这不就结了吗?然而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做不到。 大顺青州军的军官比例、战术体系、战术思想、训练侧重,让这些参谋认定奥地利军可以按照他们的部署做出如他设想的那般的战术。 可实际上,奥地利军队此时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战术,因为军官比例、战术体系、训练侧重,都使得他们无法做出这种以青州军为参照觉得很简单的战术。 就像是普鲁士后来著名的侧击战术斜线阵,看起来简单,但前提是严苛的纪律、呆若木鸡到极致的士兵,已经平日训练加强的纵队行军转向推进。 也正如青州军在阿尔泰山那一战,可以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空心阵的转换,所以可以大胆地用一些看似很险的战术。但换了此时任何一支军队,包括欧洲的,那么快的变阵速度,谁也做不到,也就根本无法复刻大顺参谋制定的战术。 若问孔子如何摸到一丈高的木杆,孔子说站起来伸出手就好。确实没错。 但若问可以钻狗洞的晏子,这个答案绝对不正确。 本来是抱着想着看一看、学一学的态度来的。 可战术体系、炮兵运用、会战思路,完全不一样。 如今这几人心中只能想到一句话。 学习?学个屁。 ………… 战场上,腓特烈二世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权杖,心有余悸地望向不远处正在那嘀嘀咕咕用汉语吐槽的几个大顺的参谋。 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他们带给自己的礼物,那个可以侦查战场情况的热气球。 腓特烈二世学过几何学,而且非常喜欢几何学,极其讨厌代数,原本历史上还吐槽过欧拉的几何学。 所以几何学让他在战场上,把握住了一线生机。 他发现了奥地利主帅本阵的位置,在一处并不高的小丘上,那个小丘的高度,和大顺参谋盯住的、认为是普军破绽所在的西北角的那个小丘,高度差不多。 简单的几何学可以知道,在那里的奥地利主帅的视线,会被可视为普军破绽的小山丘阻挡。 也就是说,奥地利主帅看不到小丘后面的动向,自己的援军可以接着这座小丘的掩护,发动突袭。 这是唯一取胜的可能,这是根本奥地利此时的态势做出的思考。 因为奥地利人正把大部分兵力往中线调动,显然是准备一波冲击,在普鲁士援军抵达前,拿下查图西茨,从而分割歼灭普鲁士的主力。 他不知道大顺的那几个参谋在嘀咕什么。 但却知道,如果奥地利人此时有这么一个可以提升视野高度的热气球,简单的几何学可知,自己抓到的这个破绽和战机,将化为乌有。 如果再高出哪怕三十米,奥地利人的视线就不会被西北的这座小山丘阻挡,无法察觉到正朝这边运动的普鲁士援军。 只要三十米的高差。 但,奥地利人就差了这三十米的高差。 腓特烈二世设想,援军借着山丘遮挡视线的掩护,以纵队快速行军到奥地利侧翼。然后简单的立定、向左转,完成纵队转横队,一波齐射就能直接打崩在中间挤成一团的奥地利人。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奥地利人不调集兵力主攻那座山丘;己方的部队至少能守到10点钟的前提下。 将近四分之三的奥地利步兵,都挤在了中场,挤在了查图西茨小镇的正前方。 分散的掷弹兵、配属到中队的野战炮,以及潮水般的兵力优势,都已经让普鲁士的阵线摇摇欲坠了。 要不是自己送出了骑兵,以攻代守拖延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现在这种摇摇欲坠的局面,将会在早晨八点就会出现。 现在,已经是九点钟。距离援军抵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时间,不可能再快了。 几声炮响后,奥地利人的下一波进攻已经开始。 掷弹兵和野战炮配合,将查图西茨用来防御的砖房一个个炸毁,端着刺刀的奥地利士兵已经和防守的普鲁士士兵展开了肉搏。 腓特烈二世镇定地下令,让后续部队后撤到小镇以北,组建第二道防线。 小镇,已经守不住了。 但好消息是,奥地利人这种将野战炮配属到中队的正面进攻方式,也让奥地利人无法趁势追击。 残垣断壁、横七竖八的砖石,几乎已经不可能列阵通行的街道,都让奥地利人无法在占领小镇后,继续追击。 他们只能先占领小镇,再慢慢向前推进,抵达那些没有乱七八糟碎石乱砖的地方整队,才能再度发动进攻。 奥地利人的骑兵优势,也彻底被这些碎掉的砖石废掉,马匹很难在小镇废墟中跑起来。 九点四十分。 小镇已经陷落,但普鲁士军已经组成了第二道防线。 呆板的奥地利人穿过已成废墟的小镇,发现普鲁士人已经重整了队伍。而因为废墟的缘故,奥地利人无法在小镇中整队,也没办法以战斗队形通过满是砖石废墟的小镇。 几波冲得快的、不成阵型的步兵和骑兵,遭到了重整队伍的普鲁士军队的一波齐射,退了回去。 腓特烈二世终于松了口气,刚才这一波齐射,就是最危险的时候。重整的队伍防线,最怕的就是产生混乱和动摇,要是刚才奥地利人的那一拨冲击再果决一点、要是奥地利人的骑兵和步兵能够更好地配合一下,很可能刚才就守不住了。 但现在,最容易动摇和混乱的时间已经过去,奥地利人想要再度组织进攻,至少还要二十分钟。 那个最危险的小丘上,普鲁士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但奥地利人对这个侧翼毫无兴趣,仿佛觉得普鲁士人已经摇摇欲坠,只要最后加一把力,就能彻底突破。这时候,再调整战术,主攻侧翼的小丘,似乎是不明智的,毕竟正面看上去马上就要赢了,没必要。 而且调整战术,还需要时间,万一普鲁士的援军在调整期抵达了呢? “是的,还有机会。只要我亲自回去带领即将抵达的援军,在奥地利人拥挤在中线的时候,以纵队穿插到其左翼,转向后一次齐射,完全就能解决奥地利人!” 第三四八章 你只是枚棋子(五) “将军们,继续坚守。只要守住这里,在我去会和援军赶到战场之前,防线没有被奥地利人冲垮,我们就有机会赢下这场战役。” “奥地利人感觉到胜利在望,他们不会再改变战术转而去攻击侧翼的,还是会继续全力进攻中军。他们觉得,只需要一次进攻,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就能结束战斗。” “你们要做的,就是让奥地利人继续保持这种看上去即将突破的希望,但又近在咫尺却不能成功。” “继续坚守!” 和属下的将军们下达了最后坚守的命令,腓特烈自己跳上了战马,带领不多的亲随骑兵要去指挥即将抵达的援军。 幸运的是,西北这座小丘的干扰,以及简单的几何学,可以确定,奥地利人不会发现西北方正朝这边前进的普鲁士援军。 小丘,就是关键。但奥地利人没有把精力放在已经摇摇欲坠、又能控制整个战场主动权的小丘上。 大顺这边观察团的参谋也跟在了腓特烈的身后,绕过小丘间的山谷,一阵风卷着五月份春季的尘土,开始在战场上席卷。 本来就有着一上午交战弥漫的硝烟,再加上这一场忽然吹起的风尘,让能见度变得更加的低。春天的风,尚未长出的草,欧洲旱季的泥土,再加上这春天的风。 这几个大顺军的参谋看着远处飘起的春尘,三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怪异。 木然许久,终有人开口说出了三人脸色怪异的原因。 “当年,太祖皇帝在一片石决战,也是西洋历法的五月份,咱们的四月份。也是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吴狗贼即将崩溃的时候,来了一场风尘。” 另外两名参谋刚才脸色怪异的缘故,也是如此。 “甲申年那一天,照着西洋历法来算,是5月27。今儿,是5月17。也是敌阵即将崩溃,也是这样一场风尘之后,东虏忽然出现。”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差两年就一百年整了,三人并没有太沉重的心情,只是面着远处吹起的风尘,感慨莫名。 前方骑着白马的那个普鲁士国王,可能会在今天创造一场大胜,一场奥地利人犯了无数错误后敏锐抓住战机的大胜。 奥地利的主力部队全都挤在了查图西茨小镇前面,乱成一团,正在重整,准备将摇摇欲坠的普军后撤后的防线撕碎,看上去已然是胜利在望。 就如同九十八年前的山海关前,不到半天打崩了关宁军,也是胜利在望,肉搏混战无法脱离接触也无法重新布阵,在赌可以很快打崩关宁军。而那一天的关宁军也是殊死抵抗,极为顽强,七点钟就已经摇摇欲坠,竟然一直撑到了八点半。如今的普鲁士守军也是一样,因为知道自己的援军就要到达,九点钟就该崩溃的,居然一直撑到了现在。 纵马前行,两三里远的地方,成纵队行军的普鲁士援军在风沙中迎来了他们的国王和统帅。 借着捷克春日里吹起的风尘,二十四个大队、一万两千名普鲁士步兵,放弃了古板操典的接阵阵型转换的要求,而是如同在阅兵场行军一般,排成了四列纵队,高奏战鼓,以完全的四路纵队行军的姿态,朝着战场最焦灼处中心地带的西北角走去。 传令兵传达着腓特烈带着兴奋语气的命令。 “所有大队,不需展开队形,纵队行军到奥地利人的左翼,接近后立定,向左转。齐射!” 战鼓声中,这种作死一般、只要几百骑兵冲击一波就会混乱的四路纵队行军列,履行着国王的命令,迈着军棍打出来的整齐步伐,踏踏一致地向前行进。 奥地利人没有发现。 奥地利人也没有攻下那座不起眼的小丘。 奥地利人的骑兵在完成两翼对普鲁士骑兵的驱赶和屠杀后,全都挤在了中间,没有大迂回绕后。 整齐的踏步声中,大顺的参谋掏出了怀表,看了看时间。 十点一刻。 将怀表收好,再度仰头看了看那座不起眼的小丘,心想……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九点钟查图西茨已经崩溃丢失的时候,奥地利人先攻侧翼,拿下那座小丘,就算普鲁士守军没有崩盘,还能组织第二道防线,可援军来了,也只有先攻下这座小丘,并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奥地利人,需要一个参谋部。” 喃喃自语一句,策马赶上了已经面露必胜神色的腓特烈。 腓特烈二世经历了之前的绝望,又经历了现在的狂喜,内心激动莫名。毕竟,这应该是他打的第一场胜仗,而之前的那场莫尔维茨会战,他在绝望中跑路了,是老帅接过了指挥权打赢的。 现在,这一战胜利在望,他终于可以在士兵中建立起绝对的威望了。一场几乎必败的仗,让奥地利人送出了一场大胜。 “来自中国的先生们、东西伯利亚侯爵的特使们,我想,你们将看到一场华丽的战场落幕。” 远处普军的先头大队,已经走出了小丘遮掩的地方,距离全军二十四个大队完全在奥利地人的左翼转向成横队形成侧击包围,还差十分钟。 拥挤成一团、期待着中央突破、最后一击的奥地利人,完全没有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变阵。 腓特烈二世在经历了大顺参谋们侃侃而谈的攻守转换的兵法闲聊之后,志得意满、而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这些人展示自己的胜利成果。 为首的参谋笑着向腓特烈二世表示了恭贺,然后背了一段兵法,再尽可能地用意译的方法翻译成了拉丁文。 太宗曰:朕破宋老生,初交锋,义师少却。朕亲以铁骑,自南原驰下,横突之,老生兵断后,大溃,遂擒之。此正兵乎,奇兵乎? 靖曰:“陛下天纵圣武,非学而能。臣按兵法,自黄帝以来,先正而后奇,先仁义而后权谲。且霍邑之战,师以义举者,正也建成坠马,右军少却者,奇也。 太宗曰:彼时少却,几败大事,曷谓奇邪? 靖曰:凡兵以向前为正,后却为奇。且右军不却,则老生安致之来哉?《法》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老生不知兵,恃勇急进,不意断后,见擒于陛下,此所谓以奇为正也。 太宗曰:霍去病暗与孙、吴合,诚有是夫?当右军之却也,高祖失色,及朕奋击,反为我利。孙、吴暗合,卿实知言。霍邑之战,右军少却,其天乎?老生被擒,其人乎? 靖曰: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故善用兵者,奇正,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 都是军事圈子里的人,意译之后,用圈内的语言很容易解释清楚了这场“为了凸显太宗之重要性而略微改动的霍邑之战“的过程。 大意就是李建成废物,坠马,导致右军混乱,向后撤退。这本来是个坏事,但宋老生看到唐军右军后退,认为只要稍微使使劲儿就能打崩唐军,果断抓住了战机,全力猛攻右翼,结果侧翼暴露,攻而无守。李世民抓住战机,带兵从左翼包抄了和右军混战阵型乱了了宋老生,将其生擒。 “国王殿下,如果查图西茨守住了呢?即便援军抵达,查图西茨的正面开阔,奥地利人也不会挤成一团,奥地利人的侧翼骑兵也不会都朝中间挤压,获胜并没有这么简单。” “正是因为查图西茨没有守住,贵军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组织了第二道防线,让奥地利人如同看到了李建成坠马的宋老生一样,认为只要再努努力就能打崩贵军,导致奥地利人全都挤在了已成废墟的查图西茨,使得侧翼完全暴露。” “这大概就是‘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的意思吧。这一仗堪称经典的,便是查图西茨失首,结果本来是不利的局面,反倒转化成了有利的局面。” “霍邑之战,右军少却,其天乎?查图西茨一战,中军少却,其天乎?” 腓特烈二世虽然此时有胜券在握的骄傲,也有着本性般的傲气张扬,但这时候还是哈哈大笑道:“上帝安排的命运。查图西茨失守,并不在我的安排之中。” 笑过去,心里也承认大顺参谋的这番话。的确,若是查图西茨没有失守,相反守的相当坚决,奥地利人或许就会改变战术攻击侧翼形成包抄。而这样的话,援军即便抵达,那也没有什么用了。 中军少却,小镇失守,其天乎? 或许是。 但,善用兵者,奇正,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 ………… 十点半,普鲁士的援军抵达了奥地利人的左翼,无需任何的队形转换,只要立定后向左一转,就可以把行军纵队直接转为可以最大限度发挥火力的横队。 从最前面的大队走出被山谷遮蔽的视线,到最后一队抵达位置转向成功,一共花费了十五分钟时间。 这十五分钟时间,奥地利人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不是他们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记载查图西茨小镇中的奥地利军惊恐万分地看着站成横队的普鲁士士兵,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呼。 “普鲁士的援军!在西边!” “完了!全完了!” “跑吧……” 第三四九章 你只是枚棋子(六) 原本还以为再稍微使使劲儿就能以胜利为结果结束这场战役的奥地利军队,军心已乱。 转成了横队的普军,随着军乐和战鼓,如同会操表演一般,以普鲁士人引以为傲的一分钟四次到五次装填的超高射速,向挤成一团完全混乱的奥地利人开了两枪。 一万两千人的横队,两次齐射。 战斗,到此结束。 此时的命中率并不高,普鲁士人的战术是射速快,所以他们不会向英国人那样强调贴脸一波齐射。 但即便如此,两次齐射还是瞬间将奥地利人的左翼打崩,四千多奥地利士兵被这两次排枪击中,瞬间失去了总兵力的六分之一,这场战役也就宣告结束了。 前线崩盘的同时,普鲁士最为脆弱、相对奥地利最差的骑兵,在当初被驱离了战场后就派出了残余部队绕后大迂回。 而现在,这支绕后大迂回的骑兵,也知道机会来了。朝着奥地利统帅的位置冲去。 前线崩溃,统帅位置又被突袭。 本来,缺乏骑兵的普鲁士不可能打出来一场歼灭战的。 但统帅位置被突袭的时候,年轻的洛林亲王已经慌了,慌乱中下令全军退出战场。实际上,就是逃跑。 这时候如果把还未崩溃的右翼骑兵派出去,拼死冲击普鲁士的援军,为中军步兵退出战场争取时间,还是有机会退出去大半兵力的。 然而,他能成为奥地利统帅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是奥地利女王的小叔子。 外戚并非都是废物,但古今中外,外戚中又有几个卫青、霍去病呢? 十点十五分,普鲁士援军出现。 十点五十分,奥地利全线崩溃。 洛林亲王带着人逃走,完全没有组织失利条件下的撤退——当然,如果他有这样的本事,这场战役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以奥地利的胜利告终了。 一万四千名奥地利士兵放下了武器投降,真正战死的,只有六千。 而普鲁士这边,也一样损失了将近六千人。 虽然死亡人数相近,但却是一场绝对足以载入史册的歼灭战,一场一开始完全逆境下翻盘的歼灭战。 战斗已经进入尾声的时候,大顺的参谋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话,这是刘钰急需的情报。 前面大致介绍了一下整个战役的过程,后面则写了一下战役的结果,以及一小小部分越俎代庖的战略上的后续推测。 “……以上就是整个战役的过程。” “普鲁士人获得了胜利,但丢掉了全部的骑兵和八成的马匹。成建制的骑兵只剩下不到千人。看似胜利,但普鲁士人已经无力再战,至少在重组骑兵之前,不可能再发动任何形式的攻势了。” “奥地利人的指挥水平和战术素养,叫人发笑。但我相信,欧洲各国殖民地的驻军,一定比这些奥地利人更差,着实不堪一击。奥地利人的军团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不过他们的骑兵都跑了出去。” “我们和腓特烈讲了一些鲸侯在威海时候讲的一些东西,诸如炮兵、骑兵的运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触动,战役结束到我写信之前,他一直在询问关于天朝军改后的骑兵问题。” “尤其慎重的,是询问了我们面对如潮水般的蒙古非正规骑兵,单单依靠步兵和炮兵,是如何防御的。” “从这几点来看,腓特烈对于缺乏骑兵一事,极为担忧。” “而且在询问完关于骑兵和步兵的问题后,腓特烈还讽刺了一番法国人的国度高傲和让他作呕的高姿态。似乎是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态度。” “从这些天我们在波西米亚和西里西亚军阵中得到的消息来看,奥地利这边岌岌可危。” “虽然奥地利的克芬许乐伯爵带领着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攻占了慕尼黑,将反奥同盟割成了两段。其中,巴伐利亚选侯的主力,在法兰克福;法国主力在布拉格;普鲁士的主力在查图西茨,这里距离法军驻扎的布拉格只有二百余里。事实上,普军和法军汇合已无任何的阻碍。” “但考虑到他们的后勤方式……恕我直言,兵过如梳、就地筹粮,法军和普军未必会选择汇合,而可能是互为犄角。” “如今的局势,是这样的:巴伐利亚的军团在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和布拉格之间,是奥地利克芬许乐伯爵的部队。他占据了慕尼黑,有效地阻碍了法军和巴伐利亚军团的会师。” “若以本朝田土以喻之,则渤海、山东为奥地利。法军在京城、普军在天津、巴军于五台山。而奥军主力军团于保定府,切断南北之联系。奥地利尚有余力,或出于渤海、或出于沧州府,普军都要首当其冲。” “但若其心协力,普军自天津与法军并进,共往保定府,巴军自五台向西攻保定府,若奥军洛林亲王之主力未灭,或可曰:中心开花;而如今此军团已覆灭,则为:瓮中捉鳖。” “亦或如今若普军以围魏救赵之战术,沿河而下,做出威胁布拉迪斯拉发和维也纳的态势,迫使克芬许乐伯爵的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返回,法普联合一心,设阵伏击,而巴伐利亚军团紧随其后包抄,则奥地利最后一支成建制的野战军团就会覆灭,则奥地利的肢解已成定局。” “但……法军、普军能否联合一心,此为未知之数也。我等来之前,鲸侯言各国制衡之矛盾,若普鲁士担忧法国做大,一旦媾和,退出战争。” “那么,天津之普军撤走,渤海至京城通路大开;保定府之奥军再北上京城,则法国在布拉格的军团,反而就成了一支孤军,随时可能被吃掉。” “所以,普鲁士的态度,决定了战争的走向。若普鲁士一心要肢解奥地利,不惜法国做大,则奥地利最强的野战军团就是瓮中之鳖;可若普鲁士担心法国做大,拿到西里西亚便退场,则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就是瓮中之鳖。” “此事究竟如何走向,还需鲸侯自决。” “至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事,我等三人皆以为,无可鉴者。倒是奥地利人需要一个参谋部、普鲁士人需要练习练习营队变阵速度。” “以及,他们都需要一个成体系的炮兵建设。” “事实上,他们的炮兵水平,远不如法军,而且对炮兵的使用也理解的不对,待属下回去可详说。” “按鲸侯所言,京城科学院体系是源于莱布尼茨,而莱布尼茨又是柏林科学院的院长。炮兵又和数学息息相关,我一直觉得普鲁士的炮兵一定是最强的,可事实上,他们的炮兵军官的数学水平,实在难以想象莱布尼茨曾是柏林科学院的院长……” “普鲁士人经过这一次战斗,就像是我朝在西南改土归流所获得的经验那样,很可能走一段弯路。我个人觉得,他们可能会更加倾向于将大炮分散到步兵中,选择更轻便的支援炮,而不会如同我们那样,以炮兵的集中使用为核心。因为这一战的经验,是步兵主宰战场,炮兵最好还是成为步兵的辅助——以及,奥地利人将掷弹兵和炮兵分开使用带来的效果,看起来似乎不错,已经基本打崩了防守部队。” “我想,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就像是我们在西南改土归流所得的军事经验,也让我们付出了代价一样。属下坚信鲸侯的炮兵体系和使用思路,才是对的。” 普鲁士军队还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参谋就将这封信写完,交到三人中的一个手中,让他连夜启程,立刻将这场战役的结果,告诉远在阿姆斯特丹的刘钰。 这里距离阿姆斯特丹有很长一段距离,但送信的参谋打出了大顺的旗帜,沿途也早已布置好的接应的人。 真正按照八百里加急的速度,5月17日会战结束,5月23日,消息已经传到了阿姆斯特丹。 而此时的阿姆斯特丹,还不知道战场上的情况,甚至不知道查图西茨会战的发生。 当然,就算知道了,股交所也不会发生什么震荡,因为荷兰至今还未宣战,骑墙首鼠两端。可若是早早宣战,这消息一旦传来,股交所定会震荡。 刘钰拿到了前线的情报后,对照着从法国人那边要来、伽利略木星法绘制的准确的经纬度地图,看着上面几个交战国的态势,兴奋不已。 “妙极!来人,上酒!” 兴奋中,叫人端来了酒,和身边的几个心腹一起喝了一杯,忍不住豪情万丈。 “天朝走出满剌加,扬帆南洋之西,自今日始!” 事情,已然成了八分,甚至可以说是九分。 别人此时尚且不知,刘钰却焉能不知腓特烈的“信誉”? 或者说,普鲁士如果想当这大争之世的主角,拜托“朝秦暮楚”的命运,还是成为七雄之一,那就只能选择“毫无信誉”的外交方式。 奥地利强,则普鲁士要完。 法国强,普鲁士还是要完。 就像是在天朝大地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的“十八路诸侯联合”的故事,逆境中或许会联结紧密,可一旦要是顺境,这联盟距离土崩瓦解也就不远了。 这几个参谋看的飞常准,普鲁士人丢了所有的骑兵、战马,现在又成了挡在法军和奥地利本土军团之间的屏障,腓特烈很快就会退出战争。因为,从一开始,普鲁士就想接受英国的调停,是奥地利人不接受,不割西里西亚,这才不得不打。 以战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原本态度强硬的奥利地,经此一战,不但丢了一支主力野战军团,顺带着还让驻扎在慕尼黑的北意大利和匈牙利军团,处在了巴伐利亚、法国、普鲁士三个军团的合围之中。 普鲁士本就想谈,想接受调停,如今看似胜了,但却没了几乎全部的骑兵,已无再度进攻的能力。 奥地利人不想谈,不想接受调停,如今局势又让那支最强的野战军团岌岌可危,这时候必然会选择接受调停、和普鲁士和谈的。 这对刘钰来说,就是他一直想要的机会:让荷兰人觉得,大便宜来了!七省共和国打不过法普同盟、英国盟友害怕汉诺威被普军攻占不敢对法普宣战,若是普鲁士退出战争,英国当然可以参战,再加上荷兰、奥地利,三家殴打一个法国,这等便宜如何不占? 摄政寡头派想占,奥兰治派也想占,这原本有些扎屁股的执政官宝座,可就瞬间成了香饽饽了。两派原本想法一致、都要低调处理的“朝贡国”问题,可就成了“事关国体、祖国尊严、卖国求利”了。 第三五零章 你只是枚棋子(七) 荷兰的所谓朝贡和勘合贸易,和下跪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就俩人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其实跪也就跪了,跪完了又有钱又不用挨打。 但若是周围围着一大群人,众目睽睽,这一跪的分量可就真是沉重万分了,寻常人哪怕打不过也绝不会跪下的。 在等到普鲁士全歼了奥地利洛林亲王军团的日子里,刘钰已经和七省联省议会签订了勘合贸易的条约。 别的条件还好说,但荷兰人咬死了要低调处置,类似于传说中在单膝跪还是双膝跪的问题上扯淡简直一模一样。 至少,这个条约是不能炒作、不能公布的。 刘钰也正乐于如此,假装不同意,之前又扯了一个月的淡,总算是在那场会战发生前,假装“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算算时间,估计普鲁士大胜的消息,大约一周就能传到这边。 而战场距离维也纳很近,奥地利那边很快就会接受现实,选择割让西里西亚让普鲁士退出战争,这里面有个大约十天左右的时间差。 刘钰身边的心腹人如今也都知道了刘钰的打算,出谋划策群策群力,自是明白刘钰缘何如此高兴。 康不怠眼见刘钰欣喜,贺道:“公子所谋者,已成了八分。如今只待局势有变,借着那艳俗小报,仔细介绍一下‘朝贡、勘合贸易’是什么意思,便可至荷兰群情激愤。说不定,就要火烧省议会、打砸我等驻扎使馆。” “既是那英国国王,是奥兰治派威廉的岳父,这英国调停的消息,一旦奥地利人接受,定会快马加鞭告知于女婿,以助其上位。” “一来此人羸弱委顿,我看多半活不长;二来既说这安妮长公主,眼高于顶,觉得英国文化不知道比荷兰高到哪里去了,心念故国与父兄;三来这夫妻二人至今尚未有活着的子嗣,一个流产、两个胎死腹中,此事举国皆知,我看多半也生不出来了。” “而欧罗巴又素来有‘牝鸡司晨’之风,我若为英王,定会想发设发扶女婿上位。待女婿一死,自家女儿成了荷兰执政,这荷兰岂不亲英?况且公子也说,英荷之间因着贸易一事,矛盾重重,这更促英人试图加紧对荷兰的掌控。” “若此,联省议会这边只知道普鲁士大胜,惊慌失措;而奥兰治派则可提前知道调停休战只是,定是欣喜连连,渴望参战以捡便宜。” 刘钰大笑道:“仲贤啊仲贤,正合我心。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在利用一个信息差,来让荷兰的政客们在台上卖力表演。 康不怠所说的英国方面的心思,刘钰也颇为赞同。 女人当了国王,不一定肯定偏向父兄。本国人嫁出去当个国王,也未必向着旧国。 俄国那边的叶二就是个例子,一个德国女人恨不得把德国吃了。 但叶二和安妮有个极大的区别,叶二去了俄国,就下决心学俄语、入东正、一心要当一个合格的俄国人;安妮长公主到了荷兰,对身边人横鼻子瞪眼,整天说荷兰土鳖,心里对故国那是高傲的深沉。 这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奥兰治家族的威廉那身体……不说短命吧,但估计是真活不长。英国这边扶植其上位,最终让女儿上位的可能性,可谓极大。 刘钰和英国的关系很不好,没办法合作,但是双方此时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扶奥兰治上位,这就可以“单方面默契”地配合。 算算时间,估摸着多半此时在奥地利,特蕾莎女王已经答应英国的调停了:只要割了西里西亚,让普鲁士退出战争,英国是乐于给奥地利一大笔钱、甚至派兵参战的。 这叫祸水南引,以求奥地利能干法国,没钱咋办事? 但消息传到奥兰治派这边,还需要一段时间,自己准备的这一把将荷兰人民的爱国情绪点燃的大火,现在还不能放出来烧。 一旦把那把火放出来,估计自己补贴开办的那份黄色的震惊小报,就要被取缔捣毁了。 在被捣毁之前,要尽可能把其价值压榨干净。 ………… 三两日后,一早,很多荷兰人都在等着卖报的。 中国人开办的这家报刊,价格很便宜,算起来可能连成本都未必够。同样的字数和数量,价格要比其余的报纸低好多。 买了之后,看完了也可以废物利用。 或是撕下来用来卷烟、或是擦屁屁、或是收藏起来,日后当个故事读本看,都是很值的。 除了便宜之外,内容更是绚烂多彩、五花八门,而且有时候只是瞟一眼粗黑的标题,就会叫人血脉贲张,心里痒痒的。 从非常正经的政事评论、到次正经的经济走向,再到每版都会叫人自发传诵的“荷兰笑话”,这是中上层可以明着看的原因之一。不会因为拿着这样一份报纸,就以为只是为了看第三版的东方的床笫乐趣、第四版的血腥暴力艳情故事连载、第五版的东方异域风情介绍…… 今日和往常一样,正是发行的日子,许多等着买报的荷兰人向往常一样,正准备直接翻到第三版的时候,却发现今天的内容格外正式,几个版面加在一起,居然只是一篇文章。 很多人误以为自己买错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特色标题的“震惊体”,才确信自己没有买错。 标题风格一如既往。 《震惊!欧洲最闪烁的将星正在冉冉升起,他复刻了汉尼拔在坎尼会战的天才指挥!奥地利被肢解已成定局?》 这是一场战役介绍,但内容极为详实,从一开始的战略分析、矛盾起因、再到战役经过,足足数万字。 上面还很贴心地画了布阵图、战场图示,用粗浅易懂的语言,描绘出了一个“天才”统帅。 虽然,事实上,这场仗“天才”的水份很大,至少天才是不可能在头一天晚上的宿营问题上犯那么大的错。 也虽然,战场的很多细节,分明只是意外,但刘钰好说也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三国演义》的人,以“锦囊妙计”、“尽在掌握”为核心,将腓特烈愣生生吹成了一个智多近妖的形象。 第一天晚上宿营的失误,被刘钰吹成了“故意如此布阵,以露出破绽,吸引奥地利人主动进攻”。 第二天早晨得到消息后的震惊,被刘钰吹成了“骑兵回报奥军欲袭查图西茨,众将皆惊,然腓特烈笑曰正合吾意,敌已破矣;查图西茨的德绍亲王打开锦囊,心中便安,依此布阵,乃诱奥人前来”。 明明是无心插柳一般的骑兵绕后等待战机,被刘钰吹成了“在坎尼,汉尼拔让500名诈降的凯尔特人,身藏短剑诈降被安置在罗马人的侧后;腓特烈化而用之,让500名骑兵超大范围迂回,躲在了奥地利人的侧后,等待最后一击。” 明明是真的守不住查图西茨了,被刘钰吹成了“汉尼拔故意让中军后退,让罗马人朝中间挤压,最终完成了合围;腓特烈故意让查图西茨失守,让奥地利人朝中间挤压,为侧击的完成做了最后的准备。” 他将战场上那些转瞬即逝的战机,全都描绘成腓特烈尽在掌握早做好的安排。 这形象,立刻就不一样了。 在懂军事的人看来,其实原始的真实版本的,更显腓特烈的本事。能化被动为主动、能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做出调整、能在不利的局面上扭转败局,这才是真名将。 但绝大多数普通人,甚至于此时欧洲领兵的那些统帅大将们,也没几个懂的。自然这种智计百出、谋划一切、锦囊破敌的版本,更彰显腓特烈的强大。 为了让一些懂行的人也觉得这不是胡吹,刘钰还很细心地加入了一些普通人不喜欢的、理性数据一般的“侧击的优势”、“纵队横队转换”等真正的干货。 他要把腓特烈吹上天,这样才能让英国更加恐惧汉诺威被攻下、才能让英国更加努力要拉腓特烈当盟友,至少,是个绝对合格的打手。 英国,刘钰暗喻的,便是英国就是迦太基,而且是能魔改后能把罗马海军打出屎、海军无敌的迦太基。 所以,一个海军无敌的迦太基,当然会喜欢一位智计百出、陆战无双的汉尼拔。 他这么吹,毫无外交上的压力。因为大顺现在的盟友,是法国,而法国和普鲁士如今同盟,所以猛吹普鲁士,法国人还觉得刘钰帮了大忙呢。 至于吹的目的,无外乎是为了将来,也为了给荷兰这边施加压力,让政客好好表演。 而吹的风格,这还得感谢那位在俄国认识的拉谢塔迪侯爵。那位拉谢塔迪侯爵,是夹带私货的高手,虽然被后人讽刺为“客厅家家酒”水平的政治斗争,但此人夹带私货的本事可谓开创一代先河。 历史上,那封后来传遍了欧洲的所谓的《彼得大帝的遗嘱》,或者叫彼得的野心,真正成型流传至今的版本,历史上就是那位拉谢塔迪侯爵最终定型的。之前就已出现一些传闻,但就类似于罗贯中和三国的关系,这遗嘱能一直成文传到后世,还是拉谢塔迪侯爵整理成了流传最广的版本。 因为他被女王白瓢了不说,还因此在法国蹲了监狱,出来后对俄国充满了恨意。之前叫伊丽莎白小甜甜,后来写书就比牛夫人还要难看,丑陋又邪恶,说女皇是个嫉妒狂,特别喜欢杀漂亮女人,还用铁钩子钩漂亮女贵族的舌头、因为某侯爵夫人的腿比较修长好看就叫人把腿砍了…… 至于流传最广的那个全面版本的《彼得大帝遗嘱》里,拉谢塔迪侯爵是加了私货的——遗嘱里居然出现了拉谢塔迪侯爵的名字,彼得说这个法国人很有能力、手段高超,将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云云。 可彼得死的时候,这小伙子也就22,刚出道,彼得怎么可能在遗嘱里写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标准的软广套路,这是个私货高手——再说就其政治手段、外交手段、以及后来在罗斯巴赫会战中的表现来看,彼得凭啥觉得他会是个可怕的潜在敌人? 这种故事,真的是东西方通用。想来过去有、现在有,日后也一定还会有编造邪恶传说、编造名人名言、传播谣言扭曲形象、夹带私货抬升身价、故事里暗藏广告的事发生。 刘钰自是有学有样,这边狂吹腓特烈,也夹带了私货高端地吹了一波大顺的参谋。 和拉谢塔迪侯爵印刷刊发的那个版本的《彼得大帝遗嘱》是一样的风格:猛吹彼得大帝的野心、雄心,然后加一句,彼得大帝说拉谢塔迪这个小伙子很可怕、有能力,虽然只是一笔,但就是这一笔,那也提升了极大的身价。 刘钰是猛吹腓特烈堪比汉尼拔转世,然后把大顺参谋的形象,塑造为“庞统献连环计时的徐庶”、“鸡肋为令时候的杨修”,普鲁士众将都看不出的时候,唯独大顺参谋看出了腓特烈的布局。 再加上化用【攸曰:“吾曾教袁绍以轻骑乘虚袭许都,首尾相攻。”操大惊曰:“若袁绍用子言,吾事败矣。”】桥段的“大顺参谋曰,奥军该如何如何。腓氏大惊曰:若奥军如此,吾事败矣”。 既不喧宾夺主,又悄悄地把大顺的军官团吹成了不可战胜,打仗的计谋见得多了。 既是要压榨这份补贴了不少钱的黄小报的最后一点价值,自是要榨干最后一滴。 至于腓特烈到底能不能打,刘钰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把腓特烈、把普鲁士,当个工具人。 反正大顺也没机会和普鲁士交锋,而历史上要不是伊丽莎白早死,普鲁士早崩了,这都无所谓。 吹嘘完、夹带完私货后,又非常专业地分析了一下此战之后的战略局势,用普通人都能懂的话语,描绘了一副“奥地利的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这支最强的野战军团,已经被法、普、巴三国,围在了慕尼黑。一旦此军团被消灭,奥地利被肢解已成定局,法军驻扎在奥属尼德兰地区的军团,也将无需与布拉格军团互成犄角,可以直扑汉诺威”的态势。 他心里明镜似的,普鲁士这边把骑兵都丢了,当了弃子,普鲁士其实也打不下去了。 但他一句不提。这就叫说的基本都是实话,但只说部分实话。 不过他还是不怀好意地提了一句:照这个局势先去,法国驻奥属尼德兰的军团,就可以彻底放飞自我了。不然,这支军团是不能动的,要随时最好支援波西米亚方向的准备。 至于被解放出来的这支机动野战兵团,是真的如法国人所说去打汉诺威,还是就近来荷兰……那就要看荷兰人自己选择相信哪一个了。 这,似乎不取决于法国人的信誉,而取决于荷兰到底能不能解决集权和税制变革问题,组织起一支野战军团,开赴南部边境。 第三五一章 两幅面孔 报刊上的这则消息,很快引发了一些荷兰的应激反应。 几乎伴随着报刊刚刚出炉,阿姆斯特丹的股交所就出现了一系列的震荡。 如果这个消息正常传来,是不会引发股交所震荡的,因为这是很远很远的捷克发生的事。 可刘钰不怀好意地加了下战略态势的展望,说法国的驻奥属尼德兰军团,不再需要做预备队了,那么法国人会不会打进荷兰,那就难说了。 荷兰人民不免人心惶惶,但是没什么用。无组织的百姓,一团散沙,没有力量。 而有力量催动他们、组织他们、亦或者利用他们的几方势力,此时都不想利用这群乌合之众。 刘钰不想,因为他在等普鲁士退出战争,休养生息。 奥兰治派不想,因为他们推断不出来普鲁士因为骑兵全送了而不得不退出战争,所以局势如此恶化,上台纯粹是脑子与猪互换了。 摄政寡头议会派也不想,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执政派,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报刊上写完这篇战略分析后,刘钰事了拂衣去,沉寂了一段时间,那份补贴的黄色小报再度恢复了原本的风格。 等待普鲁士那边消息的时间里,刘钰主持了去年就开始邀请各路大神的“科学研讨会”。 开幕式上,他化用了导师在中学毕业时候的论文,面对着聚集过来的各路此时的学术大神,声情并茂地做了致辞演讲。 【……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人类牺牲了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 【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他将【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狭窄地定义为科学研究和数学,不过他真正想要拉拢的只有“数学”。 此时数学之外的东西,对他实在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大顺这边另起炉灶搞出了一套自然哲学后,数学就是最大的短板。 以诸侯聘诸侯、而去掉了礼法尊卑核心的礼节,彰显出大顺这边对科学的重视;这篇关于人们在从业选择上的演讲,诉说着大顺这边对科学的尊重。 之后的几天,各种各样的或是关于化学、燃烧需要氧气之类的小实验,也是显得好像大顺这边科学水平极高一般。这时候还在争论有没有燃素、到底是引力还是以太,这些数学之外的自然科学,很能吸引这些大神的目光。 科学研讨会的最后,这些此时科学界和数学界的顶尖人物,在刘钰的倡导下,做了这么几件微小的工作。 组建了一个名为“无国界数学与自然哲学同盟”的组织,吸收会员。 统一了数学符号,让各国乱糟糟的数学符号达成了一致,并提议日后新的数学符号,由该组织讨论统一。 由刘钰出资,创建一个汉语名为《格物》、欧洲名为《自然哲学与数学》的杂志。 每年会派船只往来欧洲和中国,将最新的成果刊印出来发表在这份杂志上。鉴于刘钰带来的一些“科学成果”质量颇高,杂志的最终审稿和定稿权,一半在京城科学院,另一半由欧洲的组织内成员审核确定。 以及组织内的一些物质奖励、新会员入会规则、入会仪式等等,弄得跟共济会似的。 当然,除此之外最大的成果,就是聘到了以欧拉为首的二十多人的数学家或者天文学家的外籍院士、或者副院士。 看似两个职业,其实也差不多,这年月凡是天文学家,数学绝对都是顶尖的。这也是大顺这边能够尽快补足短板的最好结果了。 这些决定前往大顺的京城科学院的外聘院士们,暂时就先安顿在了阿姆斯特丹,为了彰显对他们的重视,给了极好的物质条件,也让他们尽快将老婆孩子弄过来。 等到明年季风一起,就会派船先把他们送回大顺。在这里逗留的半年,正可以让这些人进行一些学术讨论,反正刘钰这边出点钱,吃喝用度这些人也花不了几个钱——数学家最省钱,两麻袋草稿纸就够用了。 这场研讨会注定要载入史册,众星云集。 但于此时的欧洲,不要说大新闻,就连个小浪花都算不上,不管是百姓还是王室宫廷,没有几个人关注在阿姆斯特丹举行的科学研讨会,而是都在关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战局。 正式会议结束后,大部分与会人员都没有离开,而是在阿姆斯特丹进行着一些学术探究。这年月,交通不便,很多人都是彼此闻名、看过彼此论文,但没见过面。 终究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没机会聚在一起。 没钱呐。 柏林科学院穷的靠卖日历挣钱,莱布尼茨死前就做了安排,从腓特烈二世他爹那,求来了“日历专卖权”,一群顶尖的数学家,每年的经费很大一部分是靠搓日历搓出来的。 俄国科学院乱哄哄的政局下数年没人关心,彼得大帝一心追赶,他老婆也算是继承遗志把科学院落实了。可到了安娜女皇的时代,这是个标准的德国容克地主婆,认为科学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诡辩,锦衣卫和东厂横行,自是没什么经费。 法兰西科学院以及上级机构,法兰西学会,那是科尔贝尔努力建起来的。后世黑命贵的时代,科尔贝尔的雕像被推倒;而此时,科尔贝尔的名声也很不好,荷兰恨他的关税保护政策、英国恨他的舰队发展计划,法国富裕农民恨他制定了最高粮价、法国贵族恨他对贵族的铁腕风格、法国小生产者恨他的标准化标准、法国教会恨他没收修道院地产又对新教徒宽容,以至于死的时候,下葬那天都是偷偷把尸体运出去的。他一手支持起来的法兰西学会和下属机构法兰西科学院,此时的物质待遇也就可想而知。 至于再其余的国家,更不用提。 科学家、尤其是数学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也都缺钱。 刘钰虽然嘴上也说什么“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但是也是真的舍得花钱,这些人在阿姆斯特丹有吃有喝有钱拿,还能见一见神交已久的圈内人士,亦能探讨下大顺这边的“先进”科学成果,当真是如鱼入水,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白天刘钰就换上一副热爱科学、科学将为全人类带来福祉的面孔;晚上就蹲在密室里,和几个心腹人讨论着荷兰政变的事,该花钱雇佣哪些人在什么时候引头做什么事。 这两幅面孔,就这样并行不悖、昼夜交替到了六月二十二号。 这一天一早,北边安排的一些人就传来了消息,奥兰治家族的庄园里,前日忽然多出了一些人去拜访。 那些人拜访之后,奥兰治家族的庄园也向外派出了一些马车,似乎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很多奥兰治派的人从七省各处陆续到了奥兰治家族的庄园。 派出去监视的人,只能拿到这样的消息。 至于去拜访的人是谁、说了什么、那些被召集过去的奥兰治家族的拥趸在讨论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总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得到这个消息后,刘钰如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就要去和那些各处来的学者讨论一下关于燃烧“到底是波义尔的燃素说正确”,还是“大顺年轻学者的阳气说正确”。 他准备复刻一下历史上俄国科学院第一个本土籍院士罗蒙诺索夫的经典实验——金属在非密闭空间中加热会增重、但在密闭空间内加热容器和金属总重并不会增加。 似乎,和前些天的日子基本一样。 但在临去之前,还是做了一些和往常不一样的事。他找到了康不怠,告诉他,之前的谋划可以开始了。 早已写好的、煽动愤怒情绪的文章,已经准备就绪,就在明天的报刊上全文发表。 早已经雇好的“演员”,也已经准备就绪,一旦报刊出版、文章传开,这些“演员”们就要表现出极大的爱国热情,痛斥摄政寡头议会派的无耻,以及他们对祖国毫无尊重、无视国家尊严的卑劣举动。 早已经找好的“高级演员”,他们重病缠身,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如果他们在合适的时候、以合适的方法“我以我血醒荷兰”,那么他们的妻子、儿女,将会获得一笔数量不菲的金银,并且会有人安排他们的子女妻子,前往美洲殖民地生活。 早已经找好的“特级演员”,将在几个重要城市的中心地带,做一场关于“黄金时代和奥兰治家族”为主题的演讲,想过去、念今朝,高举恭迎奥兰治派归位的旗帜,造成一种众望所归的气势。 这一切,都有预案。而刘钰,一如从前,淡然地和那些学者们,去讨论燃烧的本质,去继续那“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 第三五二章 光荣复辟(上) 科学研讨会上,一把火在玻璃罩内烧起来,天平依旧是平衡的。这是人类第一次尝试用定量分析和天平来做化学实验,坐在下面的多数的启蒙学者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宣告着可以衡量和测量的化学的理性时代来临了。 而在这之外,在荷兰的土地上、在城市的市民中,关于政治的理性的思维方式并未蔓延,绝大多数人依旧是感性且容易被蛊惑冲动的。 一副“为人类谋福祉而探讨科学”面孔的刘钰,面带微笑,和下面坐着的学者们儒雅随和地讨论着理性。 而在外面,靠煽动情绪、利用感性的一场政变,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份荷兰人民最喜欢的小报刊,今日又爆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消息本身是没有立场的,甚至如果不多做解释,绝大多数荷兰人也分不清什么朝贡、勘合、外交的区别。 但发消息的人,是带有立场的。 要让百姓信服和抚平他们的不满,很难。 要煽动百姓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怒,很容易。 于是,带有立场的报道中,带着一股子天朝上国的傲气,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了什么叫朝贡、什么叫勘合贸易、什么叫朝贡国地位。 甚至,还说天朝将会派人来到荷兰,册封荷兰的大议长为王,荷兰为了迎接“天使”,应该做怎么样的准备、册封的时候又该怎么跪、皇帝的册封使者又该怎么回礼。 同样是礼法。 刘钰在对待那些科学家的时候,剥离了礼法最核心的等级制度,将礼法化作为礼仪。 在对待这个勘合贸易协定的时候,则恪守礼法最核心的等级制度,将礼仪扭曲为礼法,或者叫“只是一种特色的礼仪仪式”。 文章没有说的那么直白露骨,但架不住早已雇好了演员,用“站在一个真正爱国的荷兰人的角度”上,去再度解读这一切。 在乌得勒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除了阿姆斯特丹等一些寡头强势的成实外,许许多多的城市的广场上,尤其是北边的一些一些收了钱的人开始了他们的解读。 “先生们!这是对七省共和国主权的践踏!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摄政们、寡头们,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共和国置身于一个卑微的境地。就像是父亲和儿子的角色,而不是平等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我们成了低人一等的国民,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寡头们,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得到了利润,金子,为了这些东西,他们可以出卖一切。” “和西班牙人打仗的时候,我们在前面流血,他们给西班牙人贷款。” “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阿姆斯特丹的寡头们,将武器卖给法国佬。” 很自然地翻起了旧事,将这许多年来积攒的怨恨有选择了翻了出来。所以奥兰治家族是什么好鸟吗?当然不是,当上英国国王后,放荷兰的血养肥了英国,但这事儿这时候当然就不能说。 “如果我们成为了朝贡国,东方帝国的任何一个大臣,来到这里,因为他代表着皇帝,所以任何人都需要向这位大臣双膝跪下!” “那些寡头们得到了贸易的金银,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就是一个被出卖了主权和尊严的祖国!” “摄政派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执政了这么多年,唯一给我们带来的,是曾经那个让欧洲颤抖、每个人都能昂起头的七省共和国,丧失了主权的尊严,和一个帝国成为了父子关系。” “你们一定看过前几天的报刊,普鲁士人打赢了奥地利人。法国人的军团就在我们的边境上,现在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占领共和国。” “天主教的黑暗,将再度笼罩在我们这些新教徒的身上。很快,我们将会看到法国人劫掠乡间、抢夺粮食、强迫我们为他们运输补给,甚至掠夺我们的家庭、侮辱我们的妻子、殴打我们的孩子!” “可摄政派做了什么?还在讨论减遗产税、减累进税,甚至连一支可以野战的军团都没有组建。” “他们还想着讨好法国,就像一个卑微的妓女,跪在法国人的胯下,祈求这样低贱法国人就能放过他们。他们为了一些金银贸易,就能跪在地上向中国的大皇帝叫父亲,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跪舔法国人是一种侮辱!” 演讲者说到兴起处,愤怒地撕开了自己的衬衫,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一块疤痕喊道:“当初我们的船不过是在法国的殖民地卖了些货物,残忍的法国人就把我们抓住殴打,用鞭子抽打,并且骂我们的该死的异端!我船上的伙伴,很多都是胡格诺教徒,他们只是因为不信仰天主教,就被驱离了法国,家破人亡。” “我要说!够了就是够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如果摄政派继续执政,只会不断出卖祖国的利益,跪舔法国人。” “如果他们不能维护祖国的尊严、如果他们不能保障我们信仰新教的自由,那么,就应该让合适的人登上那个位子,带领我们重回黄金时代。” “我们格罗宁根人,是骄傲的狮子。可却被一群孱弱的绵羊、一群只知道喝血吸血的牛虻马蝇带领着。一群虫豸,怎么能引领七省共和国?” 这里是格罗宁根,是奥兰治家族的地盘,也是三执政根基之一。这里可以随便骂摄政派,因为这里不是摄政派的地盘。 所谓朝贡国地位,只是一个引子。 缥缈,虚幻。 但这个引子,却能引出法国人。 法国人高傲自大,本就讨人厌。法国又是个天主教国家,荷兰一大堆逃亡的胡格诺教徒,哪里会有半句好话? 荷兰的新闻审查,对法国问题向来是大开绿灯。流亡的法国人开办的报纸,怎么可能会对法国有半句好话? 加之英国人虽然与荷兰有矛盾,护国公也曾让荷兰屈辱万分赔了东南亚安汶岛事件的一大笔钱,可毕竟没有占领过荷兰。 法国就不同了,那是真的逼到过荷兰人自己学杜公美扒开黄河大堤阻挡金人的举动。而且法国人对宗教可谓是相当狂热,废了南特敕令,对新教徒多有迫害。 为了贸易就去当朝贡国,和跪舔法国,有直接的绝对的逻辑关系吗?并没有。 但普通人哪有那么多的理性和逻辑,被人稍微一煽动,完整的逻辑链就出来了:既然可以为了贸易就当朝贡国,那么就一定会为了利益去跪舔法国。 把事情往法国身上一引,自是激发了这些人的愤怒。 而且,这愤怒又不是一天产生的,荷兰的很多政策太过偏向于大资本家、银行家、海商了,普通百姓早在八十年战争的时候就相当不满了。 这边打着仗谋求独立呢,那边上层给西班牙人贷款;本国手工业处在崩溃边缘,贷款贷不到,但大量的资金借给英法发展手工业,利息比本国手工业主借的还低,因为金融资本认为本国手工业可能还不起。 再加上间接税、包税制、行会被新时代挤压、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小手工业者、小资小生产者面对自由工商业的氛围日子每况愈下、弗里斯兰的农民承受着七省最高的赋税因为奇葩的分省份额税制……这些都是压在心底的一团火。 刘钰瞄准的对象很明确:旧时代的手工业者、小资产阶级、渴望恢复封建行会制度的手工业者、富裕自耕农,这些人才是最可能支持奥兰治派的,而荷兰超高的城市化率,也注定这些人有力量、也有诉求,也很容易有爱国激情。 但是,这些人还有一个最大的阶级特点:狂热,而不持久。一旦狂热过后,挨了毒打,就会反向自省,甚至反向狂热。今天最狂热热爱的人,将来可能也是最狂热厌恶的人。 台上那个太垃圾,就对台下的那个充满了幻想。 不过,当狂热褪去后,现实很快会教他们什么叫真实的世界。 就像是《茶馆》里那段“我不抽大烟了!改抽白面了”的经典转折一样,威廉四世上台后倒是废除了一些间接税,但是自己当承包商包税了…… 弗里斯兰的农民,盼着奥兰治上台降低农税,但威廉不敢问大商人收钱;各省的行会,盼着奥兰治上台恢复行会荣光,但威廉不敢向大商人发难;爱国者盼着奥兰治上台,因为奥兰治家族是荷兰军队的精神领袖,但怯弱的威廉连上战场都不敢…… 如同那首经典的长诗《拉辛之死》的那一段。 我应自责,我知道应该这样判决自己:我有罪! 人民啊,不,我不是因为把贵族吊死在塔楼上而有罪;在我眼中,我的罪过是我把他们吊死的太少了! 我因此获罪,在恶魔统治的世界里,我却要当个善良的人。 我因此获罪,我以为通过起义能够得到好沙皇;然而根本就没有好沙皇,傻!逼! 斯捷潘·拉辛,你的牺牲一文不值! 放在此时的荷兰,也是一样。荷兰人觉得,通过一场请愿和骚乱,可以得到一个好的执政官。然而,根本就没有好的执政官。 此时的荷兰人民,还没有等来93年巴黎的那场万钧雷霆,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其实还有第三条路,没有摄政派、没有奥兰治派的第三条路可以走。 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于是还有幻想的空间。 这幻想和愤怒,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终究他们幻想的对象,奥兰治家族,并不想承诺任何事,也不准备接手这个烂摊子。 然而,今天,一切都不同了。烂摊子很可能变成了香饽饽,或许,奥兰治派就在等这么一个机会呢。 激情的煽动之后,人群中的一些“托”,鼓舞众人道:“我们应该授予奥兰治的威廉殿下更多的权力!应该让他也成为其余四个省的执政!先生们,跟我一起去省议会请愿!只有他,才能拯救尼德兰!” 第三五三章 光荣复辟(中)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有外部势力参与的、非常一致性的行动。 格罗宁根等地爆发请愿活动的时候,弗里斯兰的奥兰治庄园里也得到了外部的消息。 对他们而言,这是个好消息。 但,本廷克伯爵依旧开口大骂刘钰的无耻。 两天前从西边传来了秘密消息,英国人先把那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奥兰治派。 普鲁士和奥地利,接受了英国的调停。奥地利将割让西里西亚给普鲁士,而普鲁士会退出战争,放弃“不单独媾和”的普法同盟。 而且英国还会给奥地利一个惊喜:我出一百百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六十万英镑,出国反法。 并且承诺英国将派出一支两万人的部队登陆汉诺威,一起反法。 局势,真的如大顺参谋们预想的那样,骤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面临肢解命运的奥地利,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战场态势也极端有利于奥地利人了。 原本,克芬许乐伯爵率领的奥地利的主力野战军团,在慕尼黑陷入了法、普、巴三个军团的合围,岌岌可危。 一旦此军团被灭,维也纳门户大开,无兵可用、无险可守,短时间内既不能再招一支部队、也没时间把意大利那边的军团都调过来。 然而,普鲁士人接受了西里西亚、背弃了法国盟友,让出了波西米亚,即将退回西里西亚。 这一进一退,可不单单是一个普鲁士军团、两三万人的问题。 而是意味着,法国布拉格军团的侧翼大开,从原本的包围着,瞬间变成了被包围者。普鲁士让开了侧翼,奥地利的军队可以直接合围布拉格的法国孤军。 奥地利军队可以合围布拉格,驻扎在奥属尼德兰的法国军团,也只能全力东进,来解救法国的布拉格军团。 原本可以威胁荷兰、迫使荷兰小心翼翼,不可正式支持奥地利的法国尼德兰军团调走,荷兰的底气就足了,可以给奥地利支援了。 普鲁士退出战争,英国就不用担心汉诺威被普鲁士占了。本来为了汉诺威流英国人的血、花英国人的钱,英国人已经相当不满。但现在,这就不是保汉诺威了,而是要干法国了,英国议会就会全力支持的。 总之,这两三万人带来的后续变化,使得形势彻底扭转。 荷兰周围再无威胁,英国一旦出兵,给钱,法国独木难支。 之前不得不唯唯诺诺向法国示好的荷兰,这时候应该站出来,对法宣战了! 谁抢到先机,谁就能赢的威望,因为现在看来,对法宣战必赢。 英国人先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奥兰治派,因为英国人确定,议会派也有脑子。如果他们知道了普鲁士即将退出战争的消息,一定也会高举起“诚信、反法、言必行行必果”的大旗,对法宣战。 眼下七省各处几乎在同一天爆发的请愿、游行、煽动对当前议会派不满的情绪等等,对奥兰治派而言,当然是好事。 可即便这么好的事,一想到这背后肯定又和刘钰脱不开干系,本廷克伯爵等核心人物就觉得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将发行的报刊重重地往桌上一扔,本廷克伯爵忍不住骂道:“我们的这位侯爵大人,又在搞什么鬼?他这是在离开之前,发泄心头的怨气?还是借着普鲁士大胜的机会,试图毁掉我们?” 双方是有信息差的。 本廷克伯爵确信刘钰不可能比他们更早知道普奥密约和谈接受调停的事,因为他们也刚刚知道,而且特蕾莎女王那边也是刚刚松口。 但他忘记考虑了一件事,那就是刘钰如今在阿姆斯特丹摆出的另一幅光明的面孔,那一副面孔的核心,是理性、逻辑、推理、经验、归纳、总结,简称,科学与数学。 如果一个有经验的农夫,看到傍晚连天的火烧云,总会知道第二天晴天;如果一个经验丰富的孩子,看到道路上搬家的蚂蚁,总会知道马上要下大雨了。 如果一个读过不少天朝史书、见多了十八路诸侯联合与内斗、细读过春旗战国东周诸事,总会知道普鲁士肯定不会去给法国当打手——干掉奥地利,换个法国把手彻底伸进神罗。 驱虎吞狼,是个技术活。玩不好就是引狼入室。普鲁士人心里有数。 因为本廷克伯爵确信刘钰不知道普奥密约的事,所以刘钰这么做,就很恶心了。 本身大顺和法国就是盟友,盟到大顺的军装高价买法国呢绒的地步。前些天又猛吹了一通普鲁士,似乎普鲁士和大顺在军事上的交流也不错。 吹完普鲁士后,却忽然发难,借着朝贡勘合贸易的引子,鼓动情绪,这显然是在报仇。 睚眦必报之人,报的就是当初刘钰来找奥兰治派商量政变和卖国、他们冷落了刘钰,最后不欢而散算是轰走了刘钰之仇。 本廷克伯爵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说这是睚眦必报的仇怨呢? 因为在不知道普奥和谈的背景下,执政官这个位子,就是个塞满了火药的大火药桶。坐上去就要爆炸。 现在把情绪煽动起来了,百姓非要推奥兰治派上台,那就不得不上。否则,威望扫地,日后想上也没机会上了。 幸好普奥和谈了,否则的话,这不就是临走之前要坑一把奥兰治派吗? 本廷克伯爵心想,刘钰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就因着之前来商量卖国的自由贸易,自己这边没同意,两边不欢而散,临走就要搞这么一出。 可转念一想,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旁边的人也跟着叹息道:“早就应该提防着点他了。我们应该知道他的性格,就是那种有怨气一定会报复的人。” “就像是他在伶仃洋做的那样,就因为乔治·安森没有降旗,对他表现出了不尊重。他就支援了斯图亚特家族一艘战舰、支援了北美的印第安人一批火枪。我们早就应该知道的。” “英国乱了,他一点好处都得不到。但用他的话说,谁让他一时不痛快,他让谁一世不痛快。” “他的报复,是纯粹的、脱离了低级的利益纠葛的,完全感性而不考虑收益的。” 于现在看来,刘钰的一些做法好像确实如此,尤其是针对英国的报复,就因为看起来屁大点的事,似乎毫无意义,因为大顺和英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最早的冲突还是发生在百余年前的前朝呢。 “我听说,在他举办的科学研讨会上,他不止一次的说,很快就要前往凡尔赛。法国那边已经按照繁琐的宫廷礼仪,准备好了一切,并且定下了觐见的时间。就是在七月中旬。” “显然,他要离开荷兰了。于是在走之前,对我们进行了恶意的报复,因为他没有在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自由贸易。” “在他不知道普奥密约的情况下,他的做法,是绝对恶毒的。” “大议长安东尼,坚持了底线,坚持了共和国的利益,不接受自由贸易。所以,他要在走之前,把大议长搞下来!” “威廉殿下,坚持了底线,坚持了共和国的利益,不和他合作。所以,他要在走之前,把威廉殿下架在火上烤,煽动无知的市民,逼威廉殿下接受执政官的位子。而如果普奥没有达成密约,威廉殿下不可能接受执政官的位子,这就是让威廉殿下出丑。” “这种人的内心,简直比毒蛇还要恶毒!” “最恶毒的女巫,也无法和他的内心比较黑暗、狭隘和丑陋。” 通骂过之后,在场的所有人的脸色,都滴滴答答地落着冷汗。 这是普奥达成密约了,形势彻底不一样了。这些恶毒计策的最大的基础:法普同盟,不存在了。 可是,现在想来,如果普奥同盟没有达成呢? 今天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现在,此时此刻,威廉殿下可以顺势而上,接受执政官的位子,对法宣战,打这场必胜的仗。 可若是普奥密约不成,威廉殿下又将如何面对那些充满期待的、幻想的、被煽动起来的荷兰民众? 当初他创办刊物的时候,没人在意。就觉得这是个财大气粗的人,在借用报刊宣扬一下东方文化,属于闲的没事干,有钱随便花,把小册子的价格补贴的那么低。 整体上内容既有低俗也有高雅深邃,偶尔也就是每期都有那么几条“荷兰笑话”,那也无伤大雅,这种程度的讽刺作为平日闲暇时候的笑谈,还能作为贵族舞会时候的消遣。 谁也不曾想这个内容经常低俗的小报刊,居然是为了……为了报复的。 再联想了一下来到欧洲,就去彼得堡搞了个大新闻的余悸,再看这件事简直就是充满了恶毒。只怕是他来的就是,就考虑到了,要是不能达成自由贸易,那就要毁掉一些人的前途。 擦掉了冷汗,心慌之后,奥兰治派的这些人终于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对刘钰的行为进行了多方的讽刺。 说了很多,但若总结成汉语,大约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成全,你纵智计百出,又有何用?” 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恶毒报复,现在似乎已成了一场笑话。 本廷克伯爵举起酒杯,笑道:“我们应该感谢这位侯爵大人,他的报复,成全了我们。如果不是他处心积虑的报复,民众又怎么会在这个关键的时间里期待威廉殿下成为执政官呢?” “敬那位睚眦必报的侯爵大人!敬,七省的执政官,我们的奥兰治亲王殿下!hoera!” 在场的奥兰治派的人,纷纷举杯,一起呼喊道:“hoera!” 畸形且佝偻的威廉,努力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了微笑。 在下属三呼万岁之后,他豪情万丈。 “向阿姆斯特丹,进军!” 第三五四章 光荣复辟(下) 当七省共和国为了稍微集权开了一年会什么结果也没开出来的时候,威廉毫无作为,也不行动;当七省共和国为了不降低累进税和遗产税,在联省议会吵了三个月架的时候,威廉依旧无作为,也不行动;当七省共和国最后一支野战常备军被裁撤,只剩下南边尼德兰地区的堡垒守备队的时候,威廉还是无作为,更不行动。 如今,他却喊出了豪言,要向阿姆斯特丹进军。 因为,他主动做事,要给出承诺。 而现在,他什么承诺都没给,是被荷兰的民众请去的,不是他许诺了政策和改革后,自己去的。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他没有什么雄心。 他老婆的雄心也就是亲英,反法。 奥兰治派唯一一个有雄心的本廷克伯爵,设想着效仿大明内阁制度,畅想未来,只觉得今日是个完美的开始。 只要能够在如此优势的外交局面上,击溃法国,甚至让法国赔款、羞辱法国,那么奥兰治家族将再度拥有军中的无限威望。 有了威望,有了枪杆子,才能改革、集权、改税、逐步进化为大明内阁秘书制。 第一步的进军阿姆斯特丹,很简单。 从弗里斯兰到阿姆斯特丹,很近很近,比从天津卫到京城九门都近。 威廉四世靠着旁支绝嗣的继承,靠着神罗内继承远房亲戚的地产和庄园,早就是荷兰的首富了。在荷兰,有钱就好办事。 本身弗里斯兰又是奥兰治派的大本营,他在三个省都是终身的省执政官,手里有钱也有兵,有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部队。 阿姆斯特丹没有部队,联省议会手里也一个野战军团都没有,为数不多的部队全都蹲在南部边境守堡垒。 与其说是向阿姆斯特丹进军,不如说是向阿姆斯特丹武装游行。 民众是支持的,但民众呼喊的口号、发泄的怨气,有些吓人。 担忧荷兰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惊诧莫名,本廷克伯爵建议道:“在进军之前,我们应该迅速前往阿姆斯特丹等地活动。” “告诉那些大商人,我们会延续过去的政策,既不会增加遗产税,也不会增高累进税。军费可以靠贷款来解决,靠民众的热情来购买国债。请他们一定放心,民众呼喊的那些、渴望的那些,我们绝对不会顺从那些刁民。”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我们最应该高调宣告的,是对法宣战,而不是内部改革。即便要改革,也要在获胜之后,有了军队的支持和足够的威望才行。” “至于说和大顺那边的贸易,这只是个引子,我们可以低调处理,延续已经签订的条约。反正刘钰要前往凡尔赛宫,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国,我们可以告诉民众,我们会派人去中国和他们谈,但实际上……只是假装让民众知道我们在争取就好。” 这几句话可谓高屋建瓴,直指本质。 谁敢对荷兰的商人阶层动手,谁就当不了执政官。就像谁敢对天朝的地主动手,谁就当不了皇帝一样。 威廉三世、威廉二世,这些打了一辈子仗、威望爆炸,乃至于还兼任英国国王的人,不也是一旦准备集权,就坐不稳吗?威廉四世如今的条件比家族的前几代差的远了,明知道想要集权,最终还是要和商人、寡头们作对,但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威廉很同意本廷克的想法,事实上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两把刷子,也知道本廷克伯爵对奥兰治一系的忠诚。直到他死后,他的英国老婆才最终逼的本廷克伯爵告别政治,从此隐居,眼睁睁看着荷兰被摄政女执政官的娘家英国一点点吃掉。 但此时威廉还没死,自是从谏如流,连忙派人去通知各个城市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些基本的政策不会改变的。 这边要悄悄给大商人们承诺,这边还要借助荷兰百姓的愤怒情绪。 本廷克伯爵的意思很明确:对人、不对事。 政策的大方向,是没错的。 错的,是大议长这个人,那些摄政派。 改革现在是不可能改革的,但要让百姓的怒火都朝着现在掌权的大议长身上发泄。 庄园外,高举着奥兰治派旗帜的民众越来越多。 威廉等人走出了庄园,面对着汹汹民意,本廷克伯爵“满含热情”地感激着民众的支持,并把“对人、不对事”的态度推向了极致。 “尼德兰的公民们!七十年前,类似的故事上演,法国人即将攻破阿姆斯特丹。”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尼德兰英勇的人民,冲进了联省议会,打死了大议长约翰·德·维特。” “阿姆斯特丹的人们痛恨他,用小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以十个铜子一块的价格,卖给了阿姆斯特丹的市民。市民们纷纷吃了他的肉,宣泄心中的恨意。” 七十年前,发生在荷兰的吃肉泄愤的故事,更早三十多年,在大明也一样上演过。几乎是一样的剧本,敌军攻到了京城之前,活剐吃肉。 荷兰人当年选择挖开河堤,选择推举了威廉三世,终于挡住了英法联军,甚至最终逆袭让威廉三世当了英国国王,英国第一次尝试挑战法国的霸权。 如今这一幕和当年并不一样,但又有诸多相似之处。 本廷克伯爵要唤起的,就是民众对过去的虚幻记忆。 “七十年前,尼德兰的人民选择了奥兰治家族,将共和国从毁灭的边缘拯救了回来。” “六十年前,奥兰治家族登陆英国,神风庇护,拯救了英国的新教徒,被称作‘新教神风’。” “现在,六十年过去了。再一次,旧教的法兰西占据了奥属尼德兰,距离阿姆斯特丹近在咫尺……” 天主教总喜欢说什么君权神授,新教倒也差不多,会编造一些神奇的神话。 可能但凡靠近大陆的岛国,都会出现“神风”这个词。 而新教国家的“神风”,特指两次,神奇的是这两场神风,恰恰巧巧相距百年。 1588年,西班牙舰队进攻英国,遭遇了神风,最终失败。 百年之后,1688年,英国人请荷兰入关,前往英国当国王,以保护新教利益。 也是一场神风,英国舰队根本无法触动,威廉三世毫无损失地越过了欧洲最坚固的城墙——英国海军。 世上本没有什么神,但巧合加上迷信,也就成了神。 就如同若是天命不绝炎汉,丞相北伐成功还于旧都,再兴汉室,只怕那天下真就没有不姓刘的敢觊觎大位了。 奥兰治家族也是这样。 八十年战争的时候,奥兰治家族的莫里斯亲王,军改成功,让荷兰一举成为欧洲军事强国。 百余年前,荷兰人赶走了奥兰治家族,结果遭到了瑞典、英国、法国的三国反荷同盟的攻击。 关键时刻,又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站了出来,愤怒的民众活剐了大议长。 人们开始怀念奥兰治家族的时候,神奇的一幕幕就接连出现。 伦敦大火;英国鼠疫;意外涨潮荷兰舰队突入伦敦突袭军港成功;特赛尔海战荷兰75艘战列舰以少胜多战胜了130条战舰、92艘战列舰的英法联合舰队;海战结束半个月,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加入荷兰,组织反法同盟。 然后就是英国光荣革命,神风吹起,威廉三世有如神助,没有任何阻碍的越过了英国的海上长城,英荷共主,荷兰自此少了一个大敌。 奥兰治家族是“上帝神迹”、“新教神风”、“新教救星”,乃至于隔着八丈远的腓特烈大帝的爹,还琢磨着给自己刷个奥兰治血统,要抢新教救星这个头衔。 一方,是宛如神迹。 一方,是第一次赶走奥兰治家族,被英法联军差点灭国;第二次赶走奥兰治家族,持续至今四十年,荷兰持续衰落,肉眼可见,阿姆斯特丹四十年无战争人口不增反减。 内核原因,是导师说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 可这年月,没有一个荷兰人能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感性而愚昧的认知下,那就是奥兰治家族,是荷兰的救星。只要奥兰治派上台,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本廷克伯爵的演说,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对人、不对事”。 那么就是要空对空,给一些血统,增加一些神圣性。人与人之间不平等,所以神圣才说得通,所以只要换个血统神圣的人,一切就都好了。 要是对事的话,那就麻烦了。 政治承诺,就得谈一些现实的东西。税制怎么改?集权怎么弄?军费谁来出?税率变不变?工商业资本怎么控制? 这些东西,若要许诺给百姓,那奥兰治家族就坐不稳执政官的位子。 这种“对人不对事”的虚空演说,说到最后,本廷克伯爵更是开始猛打鸡血,说的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奥兰治家族,从不谋求执政官的宝座。” “但当祖国面临威胁、当我们的新教信仰面临天主教的反扑、当祖国的尊严受到了践踏、当祖国的人民受到威胁的时候,奥兰治家族总会挺身而出。” “如果只有坐上执政官那个座位,才能为祖国更好地谋求利益、更好地服务于祖国的人民,奥兰治家族也不会怯弱而虚伪地推辞。” “二百年来,每一次联省共和国遭到危险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去;每次危险解除后,又会让奥兰治家族离开。” “但奥兰治家族从未有过丝毫的怨言,并尊重人民的选择!” “如同新教救星、我们的护国英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殿下说的那样:” 【我的祖国很危险,但是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失败,因为我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 “今天,奥兰治家族将再一次站出来,依旧是那句话!奥兰治家族不会看着祖国失败,因为奥兰治家族的人,将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 “让我们,向阿姆斯特丹进军;让我们,一起拯救我们的祖国;让我们,一起捍卫我们的新教信仰;让我们,重回联省共和国的黄金时代!” 全都是废话的演说,既不提怎么改革、也不提军费从哪来、更不提政治改革和如何集权,全都是空对空的屁话。 但这些空对空的屁话,正是围绕在庄园附近的小生产者、行会师傅、富裕农民、小资产者市民,最喜欢听的。 “hoera!” “heil oranje!” 备受感动的市民们热泪盈眶,高声呼喊着古罗马时代的打招呼用语,欢呼奥兰治家族万岁。 两千名士兵开始集结,更多的市民跟在了队伍的两侧,沿着大路,朝着阿姆斯特丹进军。 一路上,没有任何的抵抗,只要靠近城镇,教堂的钟楼上就会挂出奥兰治家族的旗帜。 没有流血,空了四十年的执政官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荷兰,最终还是选择了荷兰应有的颜色——橙色,oranje,并或许将一直怀念橙色,视为国色。那是荷兰黄金时代的颜色,也是荷兰落日的余晖。 第三五五章 朋友和敌人 阿姆斯特丹城中,刘钰站在楼顶。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远处街道上飞扬起来的奥兰治旗帜,看着那些街头的演说家在那里宣扬奥兰治家族的神圣,看着大议长惊恐不安地等待着奥兰治家族的人进城。 这一切在他眼里,就像是看一幕闹剧。甚至算不上喜剧,因为荷兰人已经吊死过一次大议长了。 大议长安东尼的演技也不差,可惜,安东尼没有个英国长公主那样的好老婆,自是不知道英国这边调停的消息。 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而就在威廉即将抵达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从遥远的北方传来,给奥兰治家族又增添了一份神圣感。 本以为必然要亲法的俄国;法国大使和中国大使努力政变的俄国;女皇和法国大使是情人的俄国……和英国签订了《英俄条约》。 条约的内容,是针对普鲁士的。并没有如同人们想象的那般,俄国会站在法国一边,达成法、普、俄三国大同盟,反倒是坚定反普。 如果再加上普鲁士退出反奥同盟的消息,简直真就像是奥兰治家族是荷兰救星、天命所归一般神圣。 一切仿佛1672年灾难年故事的重演,绝望的至暗时刻,奥兰治家族上位,瞬间就全是好消息了。 这能没有神圣光环吗? 今天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一点不相信任何的神圣,所以“坏”消息不断传来,这几日过的也是相当惬意。虽然看上去很狼狈,但实际上心里特别高兴。 几天前,愤怒的荷兰市民,捣毁了大顺这边出版报刊的印刷厂,砸碎了机器,还殴打了印刷工人。 上千名愤怒的荷兰市民在大顺使节团的驻地,高举着木板和条幅,举行了游行,让中国人带着他们天朝上国的傲慢,滚出荷兰。 受到贸易严重冲击和打压的纺织业、制陶业、家具木匠业等的行会成员,是这一次游行的主力军。 甚至一些人开始上街,打砸瓷器,甚至有人开始围攻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很显然,东印度公司和联省议会,教了教这些荷兰百姓什么叫资本的力量。提着棍子的公司雇员,将打砸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的民众好一顿打。 这几日骚乱渐渐平息,大顺使节团这边当然不敢开枪。这要是开了枪,事儿就闹大了。 好在联省议会这边还算清醒,派人保护大顺使节团,并且将有限的舰队组织起来,保护泊靠在阿姆斯特丹的大顺船只。 不敢不清醒,真要是一时冲动,大顺这边的钦差大臣被围殴,那可就是要开战的啊。 东印度公司顶着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辛辛苦苦在东南亚经营了百余年的局面,单单一个爪哇前前后后百余年就死了将近三万公司员工,真要是开战,哭都没地方哭去。 好在民众的情绪渐渐平复,办了这么久的黄色小报,也算是完成了它的使命,砸了就砸了吧。 楼下,卫兵严阵以待,四门大炮就堵在了门口的街道上。远处,是保护大顺使节团的荷兰士兵。 激情过后,那些愤怒的民众已经不再聚集,终究他们还有自己苦难的生活要过,不干活,没饭吃。 真要是靠股票和东印度公司股息分红的人,也不可能来砸东印度公司大楼和大顺使节团的驻地。 抱着膀子在那看戏的刘钰,嘴上的笑容已经挂了三五天,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晾衣架,让嘴角固定了一般。 楼下的街道,奥兰治的威廉乘坐着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在市民的欢呼声中,缓缓驶过街道。 靠近大顺使节团驻地的时候,威廉忍不住探出头,向这边看了看,看到了在楼顶的刘钰。 两个人的眼神瞬间相交,随后分开。 威廉扭过头,继续和狂热的市民挥手,并且不断承诺自己将为联合省奉献最后一滴血,并会坚决地对法宣战、保卫荷兰、保卫新教。 这,是他唯一的政治承诺。 朝贡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 积压了百余年的怨气、对法国进攻的恐惧,才是真正爆燃的火药。而这根导火索完成了使命后,人们其实已经不是很在乎了。 康不怠慢慢走到了刘钰的身边,望向下面长长的队伍,摇头道:“这个人说了一堆废话,荷兰的百姓很快会失望的。” 刘钰点点头,又摇摇头。 “确实会很快失望,但这个很快,在政治中,至少也要十年八年,就算很快了。我可等不了他十年八年。” “这是最后的神圣,我要把他们家族的这点神圣,砸的粉碎。战神可以丑陋、可以没文化、可以畸形,但一定能打。可若一个战神打输了,还是神吗?” “荷兰,完了。” 康不怠自是知道刘钰的恶毒计划,笑道:“我在沙加浜这半年,也见了荷兰商人的势力,亦知商业金融之势大。天朝若醒了,存了下南洋的心思,荷兰的崩溃是必然的。东印度公司的摊子,铺的太大,欠债越多、放贷也多,一旦垮了,荷兰定是要完。” “别看今日局势对法不利,可日后怎样,亦未可知。荷兰人还是没看过《三国》啊,吴国今日背盟,明日曹魏势大,未必就不再盟。普鲁士人吃了西里西亚,奥地利人岂不怀恨?” “不过是一边骑兵全失,无力再战;一边四面皆敌,不得不割肉。这哪里是和平,只是不超过两年的休战。普鲁士人两年练出骑兵,若是法国不利,我看还是要打。不然法国一败,这几国不要趁机分了普鲁士?” “倒是公子这么一弄,下南洋本是天朝内事,反倒叫法国承了好大情。若非我们下南洋,毁了荷兰,怕是这法国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公子无中生有、平添人情的本事,确是学到家了。” 康不怠也知道,国与国之间,尔虞吾诈。欠人情什么的,没什么太大的用。 但有时候,国家信誉还是有些用的。法国这样的国家,康不怠很喜欢,因为集权程度是欧洲最像天朝的。 和俄国一样,把国王、皇帝搞明白了,一切好说。这一点,刘钰这种在朝堂混了这么久的人,当真就如鱼得水了。 讨好国王、找对佞臣、站好近臣、结好枕边人,这就简单多了。 反倒是像荷兰啊、英国啊这些国家,搞定了国王,有时候并没有太大的用。 早在几年前,威海就派了一批人去法国留学。还有一部分还是那些孤儿义学中的人,为的就是打个前哨,搞清楚去了法国,该给谁送礼。 送礼也是有窍门的,譬如魏公公得势的时候,要办事不给魏公公送礼,送给别人,那便是事倍功半了。 那些人在法国打了那么久的前哨,齐国公上一次也专门去法国驻留很久,该给谁送礼,基本上也就捋清了。 康不怠不知道的,是刘钰比其他人更懂法国……外交。 如同后来腓特烈吐槽的“三裙同盟”、被后世羞辱为“衬裙下的国王”、以及后世历史学家戏称为“法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北美?印度?还是尼德兰?这不取决于法国的利益和理性分析,而取决于国王情妇的枕头风”。 这位蓬帕杜夫人,现在刚和老公结婚,他老公头顶还没绿呢。 早在威海那边派去法国留学的时候,刘钰就已经做好准备打好前哨了。又是送礼、又是朗诵诗歌的,虽未谋面,但大顺这边派去的人和这位夫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这位夫人颇为喜欢瓷器和中国建筑。 一方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国王。 一方是家里沙龙、研讨会不断,和伏尔泰、孟德斯鸠、魁奈等人谈笑风生的美女。 这要是搞在一起,贤者模式的时候,谈谈政事,自是女诸葛、女军师,就国王那点见识,如何比得上整天和启蒙学者高谈阔论、现学现卖的这女子? 七年战争里,反英同盟也真是惨。 法国是自以为自己是吕雉武瞾萧燕燕的后宫干政、奥地利是连集中兵力突破都不懂的外戚掌军、俄国是太子能让钦徽英三人都算好皇帝的奇葩。 真是叫人忍不住怀疑,真的是“帝出乎震”,这天命,一路震过太平洋和北美,一直飘到了英伦上空。 不过,对大顺也算好事。关系最密切的法国,既然要后宫干政,那在后宫干政之前,就讨好后宫,不就可以影响法国的外交局势了吗?伊丽莎白女皇是个雄主,让刘钰感到头疼,无法控制;奥地利和大顺没有交集;正好从法国下手,也最容易下手。 法国这边,关系到英国会在北美流多少血,也关系到印度能不能效上党归赵旧事。 现在刘钰等人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唯一原因,就只是目睹奥兰治派正式上台,然后“在骄傲的荷兰人民的反对下,灰溜溜地离开了阿姆斯特丹,只留下可笑的背影”。 楼下的街道上,人群再度发出一阵阵欢呼,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着远处正在频频挥手致意的威廉四世,笑容满满。 收起望远镜,他回头和身边的人如此说。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外交和干涉他国内政的首要问题。荷兰的大商人、银行家、金融家、证券商,是我们的朋友,是可以争取合作的。打断他们工业的脊梁后,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改名叫买办。甚至可能直接寄生到我们身上,融为一体。” “而纺织工人、农民、工厂主、工业资本家、行会工匠,那些试图让荷兰再次伟大、重回黄金时代的人……这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选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上台。有趣儿。” “若要类比,何异于江南地主夹道欢迎均田免粮的太祖皇帝?” 第三五六章 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矛盾(上) 这种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话,刘钰常说。 旁人也就罢了,最心腹的康不怠却咂摸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荷兰不是一个整体,那大顺就是吗? 公子说的“我们”,到底是谁? 反正不是士大夫,士大夫和荷兰这边的事,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那刘钰这个脱口而出的“我们”,可就有些意思了。 “我们”,到底是谁? 细细品了一会刘钰描述的敌人和朋友,越品越觉得味道有些燥。康不怠心中有话,这时候也不便说。 怕刘钰一时兴起,再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忙叉开话题道:“既然奥兰治家族已经‘el retorno del rey’,王者归来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若再留在这,反倒叫奥兰治的威廉不好做。他不做点姿态驱赶我们,难以平息舆论。真要是撕了条约,他又不敢。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我担心真的不留余地,逼他到墙角,为了安抚民众真的撕毁了贸易协定,那咱们锡兰那边的数万人就不好过了,这时候不好出什么岔子。” 刘钰也正有此意。 “然也。是该离开了。不过在离开之前,我们还是要见一见我们‘潜在的朋友’。先拉上线,将来说不定还要合作。” “至于奥兰治派那边,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既然新王即位,按照‘礼法’,这朝贡国该派人前去天朝请封,天子遣天使来册封才是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都知道如今再去,那便是火上浇油了,打着捍卫祖国尊严大旗的奥兰治派,也会借机炒作这件事,非要弄得轰轰烈烈把刘钰派去的人轰走不可。 不过,反正此时要轰走刘钰的这些人,本就是将来的敌人。 而之前让刘钰颇为不爽的东印度公司、荷兰的金融家们,其实已经有了和他做朋友的基础。 只要大顺能够顺利地拿下南洋,这个“友情”就会更加地稳固。 这里面的原因很简单。 占据南洋的东印度公司,和试图下南洋的大顺,不死不休。 大顺下南洋成功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大顺资本,可以合作。 这叫【有些本来是对抗性的矛盾,如果处理得当,则可以转化为非对抗性的矛盾】 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的转化,关键就在于找到转化的节点。 资本是逐利的。 在大顺不下南洋的时候,voc掌控着南洋的香料贸易垄断,投入一块钱,哪怕贪腐横行、哪怕听调不听宣、哪怕总督腐败人尽皆知,依旧可以给股东每年最低18%的股息。 如果大顺下南洋,荷兰资本想要夺回南洋、重获香料贸易的垄断,考虑到绕好望角的损耗、后勤补给、死亡率,至少需要30艘战列舰,五万名士兵,300艘辅助船只,不要说18%的年息,单单是这个成本,每年的利息就要让荷兰受不了。 稍微算一算,这就至少需要一亿两白银的军费。 东印度公司若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金,还用得着十年做一次财务报表,努力做假账吗? 很多年前,西班牙有个著名的笑话,说大明孱弱不堪,20000名西班牙士兵就能征服大明。 这话,真的一点没错。但就和刘钰常说的那些“绝对正确的废话”一样,这就是一句标准的绝对正确的废话。 能在风帆舰时代把20000名士兵从西班牙运到大明,这能力……1977年惊动世界的苏联埃塞俄比亚战略大空运,堪堪能达到这个水准,那是苏修的巅峰时代。若问问巅峰时候的苏修,能否放弃卫星、运输机,纯粹风帆舰来一波20000人的战略投送,苏修都要头疼。 在这个英国人远征加勒比都有三分之二死亡率的时代,西班牙若有能力在大明晚期把20000名士兵运到大明,也就意味着西班牙的后勤、海运能力,莫说征服大明,征服世界都不是问题。 所以,这种话就是屁话。 也所以,荷兰人的脑子根本意识不到大顺与荷兰之间的对抗,到底有多危险。 古人说,百里之城,必有国士。但看看东印度公司这几年的决策、作为,刘钰觉得荷兰顶尖的那群人的脑子,也就那样吧。 和大顺的士大夫犯一个毛病,不笨,很聪明。但是认识和看待世界的方法论,和他身边的那些参谋们都有代差。 南洋,就是把对抗性矛盾,转换为非对抗性矛盾的关键节点。 荷兰对法宣战,则是这个关键节点能够发挥双倍效果的关键。 如果荷兰不对法宣战,大顺依旧可以赢,但是刘钰嘴里的“敌人”的狂热的爱国情绪,会弥漫很久,没办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如果荷兰对法宣战,大顺在南洋也得不到法国的援助,区别在于荷兰民众的脊梁骨会被打断,丧失最后一点爱国的狂热,接受荷兰已然成为一个小国的事实。 93年巴黎的那场风暴降临之前,就将荷兰人民的脊梁骨打断。那样,荷兰人便不会想到第三条路。 在绝望之后,只能选择躺平等死,再也不会关心国家的前途、政治的走向、荷兰的命运。 因为没有人告诉那些绝望的人,原来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只会演变成:寡头、摄政、大商人、奥兰治派,你们随便折腾吧,反正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老子抗争过、奋斗过、为祖国流过血,为尊严撒过汗,可到头来有什么改变呢?我爱这荷兰国,可谁爱我呢?躺平等死吧,反正都是你们的游乐场,爱怎么样怎么样、爱怎么卖怎么卖吧。 刘钰很确信,和那些大商人、寡头、大股东们,可以合作。但和尚有爱国热情的荷兰民众,没法合作。 广大的人民群众,才是荷兰的基石,也是他嘴里的“我们”最大的敌人。 所以才要打断荷兰人民的脊梁骨,只剩下一群独立战争给西班牙提供贷款、法荷战争向法国卖军火走私粮食的荷兰统治者。 他和注定要下台的奥兰治派,没什么可说的。 但和此时看似矛盾重重,不可调和的议会派,大有话题,虽然看上去是他把议会派坑下台的。 非要去奥兰治派那“自取其辱”,主要还是给议会派“纳投名状”,证明自己的清白,并没有与奥兰治派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不过,这投名状,纳的是自己的头。 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两日后,还不等刘钰派人去要求“执政官派人去天朝请封”呢,前大议长、没有如同他的前辈那般被人活剐吃肉的安东尼,主动前来拜访刘钰。 这位之前呼风唤雨的大议长,如今已经卸任了大议长的职位。 荷兰奇葩的政治制度、一票否决权,注定了威廉四世想要成为成为共和国执政,需要先成为七省的七个省执政。 这和大顺是相反的。 大顺要执行什么政策,需要的是天佑殿和六政府那边通过,由上而下推行。 荷兰这边要执行什么政策,需要的先是七个省的各个城市,在各个省的议会里达成一致;然后七个省再在联省议会中达成一致。这不是少数服从多数,而是各个城市都有一票否决权。 如今七省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力量反抗。 奥兰治派在与大商人们在暗地里达成了“不会改革”的交易后,七省都承认了威廉四世成为联合省的终身执政。 实际上,这就是称王了。 世袭、终身、子嗣妻子继承,除了不叫国王叫执政官外,和国王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这也就是个名头。如同威廉四世的前辈威廉三世那样,敢改革,股价就崩,所以强如兼任英国国王的威廉三世,也只能向荷兰省点头哈腰,没有荷兰省的同意,也不会制定什么政策。 不因别的,就因着荷兰省拿着七省财政开销的57%。 威廉也绝对不敢把“王宫”放在阿姆斯特丹,要么去鹿特丹、要么去海牙,一定要逃离议会派势力的大本营阿姆斯特丹。 虽然议会还是掌权,可面上也要过得去。 对人不对事的好处,就在这里,大议长下台,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下台的大议长,依旧是商人阶层的领袖。 前大议长的下台,只是在给民众一个交代,而不是要给民众一个承诺。 这种时候,高举着维护祖国尊严、国体的奥兰治家族,肯定是不可能来找刘钰的。所以,反正已经背了个大黑锅的前大议长安东尼,只能出面来和刘钰谈谈。 这一次会面,算是私人会面。安东尼已经不再是大议长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侯爵大人。您已经完成了对联合省的报复。您成功地把联合省拖入了一场战争,数万荷兰人的生命、几十万上百万的弗洛林银币,都是您报复的成就。” “我很想知道,您的报复,是针对我这个拒绝了您‘自由贸易、关税协定’的大议长?还是针对整个联合省?” 刘钰哈哈笑着,用了一个特别粗俗的比喻。 “母狗不先把尾巴翘起来,公狗也没机会趴上去的。可不是我把母狗的尾巴翘起来的。您认为这是报复?” 安东尼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一场残酷的战争。以及,您不会不知道这几天阿姆斯特丹股交所发生的事,几支股票的价格狂跌,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很多人都在抛售,人们怀疑失去了对华贸易,东印度公司是否还能维系许诺的18%的最低年息。” 刘钰心道18%的最低年息?待老子下南洋,让你1.8%都没有。再说这才哪到哪啊,这算个屁的报复? “安东尼先生,如今您不再是大议长,我希望您能和议会派、以及商人们,带个话。” 第三五七章 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矛盾(下) “您请说。” “我想说,我们之间,是有合作的可能的。我非常钦佩他们能够在八十年战争的时候给西班牙贷款、也非常赞同法荷战争的时候向法国售卖军火和粮食。这是真正的自由贸易精神,是真正的资本的自由!而这,正是我一直渴望在欧洲追求的。本国的工业成本这么高,凭什么不在本国投资就是卖国?我看那些行会工匠、工厂主,就完全没有自由贸易精神……资本是逐利的,你们应该继续向外投资。我听说,眼看就要开战了,他们又购买了300万盾的法国国债?” 这话让安东尼不由自主读抽了抽脸颊,完全听不出刘钰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讽刺? 可看看刘钰的面部表情,又特别的郑重,怎么看都不像是讽刺。 “我们中国的先贤有句话,叫‘知行合一’,翻译过来是说知道理论并且认可理论,就要去实践的意思……我既然认可自由贸易,当然要贯彻自由贸易……” 一旁的康不怠听着刘钰扯淡,忍不住暗笑,心道公子又在故意曲解,望文生义。 公子啊公子,你自以为自己是个大顺人,可实际上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大顺人。 知行合一,可不是公子你常说的理论联系实践的意思,知是良知,这个良知也不是如今白话意里的良知,而是源于孟夫子的“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而更往深里究,是源于“人性本善”。 因为“人性本善,故而本性的想法就是良知;本性的想法就是良知,所以人性本善”。这是个完整的环。 公子你连人性本善都不信,也好意思谈什么知行合一?若不性本善、本有知,何来不虑而知的良知?阳明先生说的那个盗贼不脱裤子的故事,这一路在非洲停靠,光腚的见多了,可见不虑而知纯属扯淡。您这当真是曲解先贤本意,胡编乱造。这也就是在荷兰,若在天朝说什么理论联系实践,非叫人骂死你不学无术不可。 刘钰倒不在意。反正是扯淡扯得多了,张口就来,又冲着安东尼一顿输出,说了好大一堆自由贸易的好处。 说到最后,安东尼反倒更加不信刘钰相信这玩意儿了。 就他的观察,但凡刘钰支持的,没有一件是对荷兰有利的;但凡刘钰反对的,则多半对荷兰有利。 现在的问题,是刘钰到底是否知道俄国亲英反普、普鲁士退出战争的事? 如果知道,那么这事儿可就大了。这么大的阴谋,肯定憋着什么坏心思呢。若是不知道,荷兰这边倒是可以自喜,觉得刘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侯爵大人,您现在给我讲这些,也没有用了。我已经卸任了大议长的职务,如今政策的制定要奥兰治家族的执政官同意。我想知道,您到底对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怎么看待?” 刘钰反问道:“你们愿意贸易吗?” “当然!” 安东尼急忙回答了一句,心道这不是废话吗? 朝贡贸易是多有不便,相较从前。 可总比没有了要强吧?如今不是百年前的明末了,扶植海盗搞私掠,根本不可能,因为不再是和马尼拉竞争,而是和欧洲一大堆的东印度公司竞争。 英国还在爪哇扶植了起义军,东印度公司一直瞒着这事儿呢。 要是公开,加上对日贸易被取缔、对华贸易可能中断、再加上爪哇反荷起义……东印度公司的股价,那不是要跳水?东印度公司的股权,贷款,借款,又关系将近百分之六十的荷兰股份制公司,真的是不想断绝贸易啊。 大顺真要是断绝了贸易,最多疼两年,两年后原本属于荷兰的份额就被各国瓜分了。可荷兰就不是疼两年了,而是历经百年开拓出的渠道,要彻底完蛋。 刘钰笑了笑,打了个响指道:“这样吧,如你所说,该报复的我也报复了,让我不爽的人,我也会让他一辈子不痛快。做的也算是差不多了,你们死个几万人,耗费了百八十万银币,我这心情也算是舒爽了一些。” “你给他们带个话吧。贸易的事,让你们议会派的人,跟着我去京城,我们再谈。至于奥兰治派那边,我也知道他的苦衷,拉不下脸来,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示弱。你传个话吧,叫他们暗地里派人去天朝朝贡一下,回来你们该怎么骗老百姓就怎么骗老百姓。” “面上,若是要做出一副铮铮铁骨、驱赶我们,我也不记恨。主要是若提前和我说了、打了招呼,私底下给足我面子,我也不会没事找事,对吧?” “天朝需要让老百姓看到天朝还是天朝,荷兰需要让老百姓看到荷兰不是朝贡国。咱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话至于此,安东尼更加看不懂了。 刘钰这是图什么? 总的来说,刘钰在荷兰政坛内,是毫无信誉的。 这个人,就是狡诈、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仗势欺人等这些负面词汇的具象化解释。 但,于此时,刘钰说的这些话,又是荷兰政客们最想要的结果。 虽然懵懵懂懂,可安东尼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大议长,亦曾在国家舞台上纵横捭阖,隐约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敌人支持的、我们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要支持”。 尤其是在看不透“敌人”想要干什么、猜不出敌人的真实目的时,这么做往往是没错的。 安东尼打量着一副淡然神色的刘钰,心里做了一个判断:刘钰,是敌人吗? 五分钟没有说话,仔细权衡、回想了刘钰所做的一切,前大议长得出了一个结论:是的,刘钰绝逼是敌人。 可是,明知道敌人可能憋着什么坏、可能没憋什么好屁,敌人提出的条件却实在是有些香。 既可以不终止对华贸易、又能让奥兰治派不至于出于民粹情绪不得不反中,不管是对荷兰的整体利益,还是对安东尼所代表的大商人阶层,都是有利的。 骗骗老百姓,有个交代就好。反正荷兰离着大顺那么远,这时候叫得欢的荷兰民众,有几个能真正去大顺看看真实情况?只要把握舆论,便可一直欺骗下去。 “侯爵大人,恕我直言,您的话,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提议,都不得不让我谨慎万分。总感觉,这里面藏着什么陷阱。” 刘钰笑道:“信不信取决于你们啊。你们可以不接受,对吧?我只是提个建议,再说你都不是大议长了——当然,你当大议长的时候,也没什么用,为了稍微集权开会开一年都没任何结果的大议长,呵呵呵呵呵——所以我这根本不是蛊惑,否则对着你蛊惑不是浪费时间吗?”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可安东尼更加看不透了。他是真的不可能想到,刘钰的最终目的是把voc掰成买办,这一次非要把荷兰拖入战争,是借刀杀人,借法国的手,把荷兰的“爱国派”清洗干净。 不考虑到刘钰要把voc掰成买办,也就无法理解大顺这一步步的举动。 哪怕是后世,绝大多数人也都觉得,下南洋、打败东印度公司,一切都解决了。后世那么多年的教育和见识,都是这种思维,况于现在的荷兰前大议长。 厚古薄今,是不对的。后世任何一个理工科的大学毕业生,拿到伽利略时代,若说在一些常识问题上比不上伽利略,那不是谦虚,那是对人类四百年发展的侮辱。 此时的荷兰大议长算是荷兰的顶尖人杰,但他没有受过那些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教育,野路子出身,也就根本想不通刘钰这边的种种举动。他既不可能明白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的从属关系,也不可能理解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的转化。 最终只剩下心怀疑虑,本能地感觉到刘钰的建议里有阴谋,却有不知道阴谋到底是什么。 沉默了许久,安东尼道:“侯爵大人,您的建议如同伊甸园的苹果。听上去无比诱人,但因为我们的信仰,我们知道这种美味的果实一定隐藏着什么危险。您就像是伊甸园的那条蛇,在一点点地引诱我们犯罪。” “但,我们终究是人,是亚当夏娃的子孙,所以……我想我们无法拒绝那条毒蛇诱惑。” “您的建议,我会转达的。” “但是,我也必须要告诉您。在您离开荷兰之前,我们既不会允许您再开办报刊,也不会允许你在大庭广众下演讲。” “我们将切断任何您对荷兰人民实施蛊惑的途径。” “请原谅,因为您的无耻、狡诈和背信弃义,让我们不得不防。” 刘钰点点头,心道老子的事都办完了,你现在堵我的嘴,已经晚了。 “好的,我明白了。所以,你们就尽情演戏给老百姓看吧,很快我就会离开阿姆斯特丹。” “不过,我希望前大议长阁下,能够一同前往天朝。反正您现在必须要退出政坛了,也没有什么机会东山再起了,即便奥兰治派将来让百姓不满意,百姓也不会再把你推上去。如果你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在船上给你留一个位子。” 既然安东尼是议会派的前领袖人物,也是大商人阶层的代表,正是一个适合的沟通桥梁。 真到了大顺下南洋的时候,将来与荷兰的谈判条件,还是要先和他谈一谈,由他来把把关。 通讯不易,刘钰希望一个荷兰这边顶尖的外交人才直接去大顺,直接就达成一份荷兰这边能接受的真正的合作条约。 失了势的安东尼,无疑是最佳人选。 如同康不怠觉得,刘钰根本不是大顺人一样。刘钰当然也不是荷兰人,思维方式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他觉得很理性、很自然的一些东西,荷兰人未必能理解,还是需要代表着此时荷兰思维方式的一些顶尖人才来把把关。 不是让安东尼去签“卖国条约”的,他没资格。只是让安东尼看一看,这“卖国条约”能不能通过。 这个提议,倒确实让安东尼颇为心动。 作为政坛人物,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如刘钰所说,奥兰治派将来做的再差,民众可能会再推选别人,却绝对不会把他再推回去。 政坛上,他其实活得并不轻松。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在大议长的位子上,有时候还是要为荷兰的整体利益争取一些东西的,这反而加深了他和他执政基础的大商人、寡头们之间的矛盾。 现在卸下了“王冠”,他不再是联合省的大议长,而是著名商人、商人世家、东印度公司股东安东尼,反倒是可以真的为自己的利益集团做一些事了。 这一次前往大顺,似乎是个绝佳的机会,将东印度公司的问题彻底解决,即便政坛上没有机会再起了,但若得到了自己所属利益集团的信赖和感激,子孙后代还是有机会踏上政坛的。 当年约翰德维特,被愤怒的民众吊死、活剐、把肉卖了吃掉。但他的外孙辈,不还是当了大议长吗? 只要能为自己所属的利益集团争取到利益,家族就会稳固。安东尼心想,自己做大议长已经太久了,久到曾为了集权和自己的基本盘们闹的很不愉快,现在是时候“将功补过”了。 第三五八章 废丞相、设内阁 荷兰人的举动,就像是在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一样。 很快,大张旗鼓去要求七省执政官派人去天朝“请封”的人,就被大张旗鼓地轰了出来。 只是轰完之后,执政官又派人和刘钰私谈,会派出级别很高的官员,前往大顺继续洽谈此事。 这不是荷兰人听话,而是荷兰人别无选择。 大张旗鼓地驱逐“大顺外交使团”,是做给中下层百姓看的;私下里接触派人去大顺京城,是做给上层股东和大商人们看的。 当上层和中下层的利益出现矛盾时,总要骗一部分人。 大商人可不希望上台一位执政官,上来就要毁掉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利润。 为了稳定股市,本廷克伯爵又出现做了一次演说。无非就是他支持贸易,也支持东印度公司这些年的努力,他也不想断绝对华贸易。但是,因为中国让他们朝贡是侮辱,所以这是为荣誉而拒绝;同时,执政官也会派人前往大顺,努力争取和大顺谈一个合适的、平等的、互惠的条件。 为了转移百姓的注意力,在股价稍微稳住之后,奥兰治家族就接连发布了一系列的公告。 包括英俄达成反对普鲁士的同盟;普鲁士接受了英国调停退出了战争;英国为奥利地提供了180万两白银的援助;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已经陷入了包围…… 这几条上层早就知道、但中下层还蒙在鼓里的消息,顿时提振了荷兰的士气。 之前因为兑付不及时的国债,再度以9%的算是比较低的利息,靠着民众的爱国热情,卖出了许多。一些爱国商人,也认购了一批国债,因为他们觉得,这把,稳了。 就在荷兰方面让“侮辱了联合省尊严”的大顺使节团限期离开的前一天,联合省正式对奥地利提出支援,并且保证会尽快落实。宣布将会组建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并且利用刚刚募集的国债,向奥地利提供50万金弗洛林的支持。 一时间,整个荷兰陷入了一片橙色的、狂热的海洋。许多工匠、农民、新教徒、法国逃亡过来的胡格诺教徒,纷纷投身军队。 这是荷兰最后一丝爱国狂热,也是荷兰黄金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 在这份火一般炽热的举国情绪中,在阿姆斯特丹断断续续逗留了快一年的大顺使节团,于荷兰水手和百姓的嘲笑中,灰溜溜地离开了荷兰。 起航的时候,甚至于荷兰的一些船还示威一般朝着大顺的船队鸣放空炮。 船上的刘钰倒是无所谓,严令水手们老老实实,不要在意荷兰人的挑衅。 “让他们抖几天吧,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尿坑里的泥鳅,翻不起多大浪头了。” 几句俗语,水手们不知内情,只当是刘钰口嗨。 知道内情的,也不需要这几句俗语的解释,心想荷兰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待天朝的态度,和当年强占台湾、劫掠舟山时候,没什么区别。终究要是要打一仗,才能让他们明白该如何打交道。 若真是大顺打不疼荷兰,欧洲还有一个盟友呢。如同刘钰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后裔一艘战列舰,就足以拖住荷兰的海军,因为荷兰要履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尤其是在荷兰已经对法宣战的背景下。 若真要打疼荷兰,给法国人一笔钱,实在胜于大顺自己造舰。 刘钰身边的心腹们,都是跟着刘钰想法走的,觉得大顺造舰是有阈值的。只要能控制南洋、威胁印度,就足够了。 超过这个阈值,那收益就很低了。欧洲的事,前期投钱、送钱,可比大顺自己打要便宜的多。 法国人当然不会怨恨刘钰,因为法国人明白,这一切都源于普鲁士的背叛。就算是议会派继续执政,也一样不会在这种时候不趁机对法国开战。 相反,如今局势已经很难看了,为了拉上大顺这个盟友,法国这一次招待的规格可谓是极高,真的是以招待帝国使节的态度来对待的。 登陆的时候,前来迎接的,都是刘钰的老熟人。 有法国第一任正式前往大顺的全权大使、法国如今的海军大臣、17岁就子承父业成为内阁成员的莫尔帕伯爵。 有从彼得堡回凡尔赛宫复命、商定一下如何稳固俄法同盟的拉谢塔迪侯爵。 还有被从印度召回的、如今已经接班为印度总督、和刘钰最早接触、历史上去过广东主持过对华贸易的杜普莱克斯。 这时候将杜普莱克斯从印度召回,一大原因,就是杜普莱克斯的攻击性太强。凡尔赛宫认为,此时不适合在印度和英国打一仗。 相反,因为西洋参和貂皮贸易,法国觉得就算要争夺殖民地,也该把精力放在北美和加勒比。一个海地,曾经就比整个北美值钱。如今又多了西洋参和貂皮贸易,更是让北美以及加勒比地区的价值倍增。 英国现在忙着与西班牙打詹金斯耳朵战争,法国忙于欧洲战事,并不想趁机与英国开战。所以召回了攻击性太强的杜普莱克斯,尽量在印度和英国保持和平。 前来迎接的都是老熟人,彼此间都不陌生。既有合作政变的交情、也有双方贸易大笔订单的利益,而且中法之间的同盟暂时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当然,最关键的,就是西洋参和貂皮贸易,刘钰给出的冰块压仓去广东卖冰块、西洋参和貂皮为货仓物的贸易规划,让法国这几年搂了不少钱。 以往哪有能在中国拿到白银的?包括有香料的荷兰在内,都要带着一船一船的白银,才能进行贸易。如今法国每年竟然能有小百万两的顺差,这放在欧洲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消息。 既有利益、又可能会有共同的敌人,这关系自是密切。 见礼之后,略微聊了几句,莫尔帕伯爵就借着大顺和法国之间的“线膛枪、木托引信榴弹和战列舰技术互换”的问题,询问了一下刘钰当初说的那些关于“法国干陆军、大顺干海军,一切爆掉荷兰”的密约,是否还奏效。 说起这个,又不得不说一下法国现在的政策。 “弗勒里主教重病,国王陛下并不认为日后需要任何的首相,希望废除丞相,只保留内阁。因为似乎宫廷中无人拥有那样的威望担任丞相,国王陛下希望能够真正的亲政。” 这其实也就是在提醒刘钰,法国日后就是国王说了算了。能影响国王、对国王掣肘的弗勒里主教,病了,眼看估计熬不过今年了。 国王一直想打仗,弗勒里则一直力主保持和平,堵一堵路易十四时代留下的窟窿,休养生息。 如今丞相要死,国王要亲政,日后法国的外交走向很大程度取决于国王的意志。 刘钰闻言,心道这算是学到集权的精髓了?但问题是不是谁都是朱洪武那样的强人,废除丞相,搞内阁,就路易十五这水平,能搞出啥? 一来弗勒里真的是病了,二来普鲁士忽然反水,导致法国的布拉格军团陷入了合围之中,这个大锅只能是弗勒里来背。 当初维也纳空虚,巴伐利亚、法国的军团,完全可以趁着维也纳空虚的时机攻下维也纳。但弗勒里反对肢解奥地利,让巴伐利亚向布拉格进军,他还试图希望以和约结束这场战争,维系奥地利的基本完整,只是让神罗皇帝换个人,尽可能维系欧洲大陆的均衡,防止普鲁士崛起,制造神罗内部的诸多矛盾。 然而结果普鲁士背盟媾和,这一招“妙棋”,就成为了“臭棋”。法国的军团被困布拉格,现在四面都是敌人,能不能跑出来都是问题。 一着急一上火,岁数也实在大了,一下子身体就垮了。路易十五本来就老琢磨着自己很牛批,觉得自己要是没有丞相的掣肘,那不得比太阳王路易十四干的更好? 这回丞相一病,眼看不成了,当真是喜从心起。若是中法之间的密约可以生效,一波干废荷兰,而且还是在丞相死了之后、自己钦政的条件下干成的,那当然就是最好的证据:自己钦政,确实强。 对于路易十五要亲政、废丞相一事,莫尔帕伯爵也挺高兴的。若还保留丞相,他现在的威望肯定是干不成丞相的;可若是废丞相、改内阁,自己这地位还是可以有很大发言权的,权力也会上升不少。 “侯爵大人,国王陛下希望由我先和您进行接触,到了凡尔赛宫后由陛下亲自和您会面。但在会面之前,陛下还是希望得到一些确定的消息,作为双方谈判的基础。” “普鲁士人无耻的背叛,让荷兰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荷兰的军队当然不值一提,但是他们的金银,足以让我们的敌人再度武装出一支军团。” “我国的尼德兰军团要去解布拉格之围,一旦将布拉格军团接应出来,就会对荷兰实行报复。” “英国人当然也会出兵。弗勒里主教一直试图和英国和解,尽可能不和英国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主教已经重病,国王陛下和我们都支持对英国开战,当然也会排除之前的阻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登陆苏格兰。” “如果贵国真的有袭击东南亚的打算,在战略上,我国会做出相应的调整,以便进行配合。” 第三五九章 推诿 这个时代,通信极为不易。 有些事,只能提前说好,靠着国与国之间那可怜的互信、或是政策的倾向,来达成这种跨越大半个地球的合作。 刘钰一直谋划的,正是此事。路易十五真要废除丞相,对大顺是好事。自己可是已经在可以吹枕头风的女人身上,做了不少感情投资。把丞相一废,那还不是枕头风说的算? 如今莫尔帕伯爵也主动提及合作战略的事,他也没有再做什么欲擒故纵之类的手段。 “参战不是问题。关键是战后对荷兰的处置,我更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两国达成一致。” 这算是认可了莫尔帕伯爵的问题,显然,大顺肯定是要下南洋的,而且肯定会与法国进行一场默契的配合,从而彻底击垮荷兰。 莫尔帕伯爵内心暗喜,大顺和法国之间的密约,他并没有告知弗勒里主教,而是以此讨好了国王,从而提升了国王对自己的信赖。 对于如何处置荷兰,这个看似是个问题,但实际上莫尔帕伯爵认为,在这件事上和大顺达成一致再容易不过了。 因为大顺不可能把手伸到欧洲来,东南亚虽然香料诱人法国也没法伸手。到时候欧洲的事归法国决定、亚洲的事归大顺决定就是了。 刘钰丝毫没有迟疑合作反荷的事,这才是让莫尔帕伯爵最为欣喜的地方。 “侯爵大人,我认为,我们两国之间,在处置荷兰的问题上,是很容易达成一致的。” “但愿如此。” 两人的私下密谈就此结束,莫尔帕伯爵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刘钰也提前给法国这边打了打预防针——开战,没问题。战后处置,大顺也要有资格说话。 下南洋的关键不是南洋,而是怎么把货卖到欧洲。 刘钰真的不希望大顺在马六甲弄个一口通商,皇帝垄断香料贸易,那下南洋的意义真的不算太大,至少和他预想的结果相差太远。 与莫尔帕伯爵的会面一结束,刘钰又见了一脸不高兴的杜普莱克斯。对于这一次凡尔赛宫把他从印度召回一事,他是心怀不满的。 此人有能力,也有野心,一眼看出来了印度值钱的地方在于征服,收人头税、土地税。靠印度土兵和少量法国军队,就能获得极高的收益。 “要么征服、要么退出,没有中间道路可言”。 这是他对法国印度问题的看法,因为他知道法国人做生意的水平,东印度公司都破产重组过了,中间道路无非就是占据几个港口进行贸易,那根本就是赔钱货。 故而他希望刘钰能够在面见路易十五的时候,多提一提印度的事。如果大顺这边能够给予一些支持,尤其是海军和军械的支持,法国完全有能力在印度击败英国。 大顺造了这么多年的海军了,再从零开始,估么着也该有个七八艘战列舰了。若能有个七八艘战列舰,配合法国海军,完全可以在印度压制英国。 只是杜普莱克斯也不傻,知道大顺虽然和法国是盟友,但前期是为了反俄,那是有共同利益的。大顺若没利益,怎么可能千里援法,去印度打仗? 然而,杜普莱克斯这边并不能想出一个能让大顺心动的条件。 他能想到的条件,就是中法配合,先下印度。到时候,将英国的一部分殖民地,转交给大顺。 但考虑到刘钰也是外交界的老油条,这个想法肯定不会让刘钰心动:如果不打荷兰,大顺没拿下南洋,那么印度和大顺之间始终隔着一个南洋。 到时候,可就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除非,大顺同时对荷兰、英国宣战。既下南洋,又攻印度,这就对杜普莱克斯的印度计划,非常有利。 他私下里和刘钰见面,也正是为了说服刘钰,让大顺同时对荷、英宣战的。 “侯爵大人,您应该知道印度的富庶。我们彼此之间,在印度可以进行长久的合作。” “庞大的印度,上亿的人口、广袤的土地,容得下法国和中国。现在正是一个完美的时机,我们若是可以合作、并肩战斗,足以将葡萄牙、英国、荷兰的势力,彻底赶出东南亚和南亚。” “中法之间有着长久的友谊,也应该有彼此的互信。面对富庶的印度,我们也有共同的利益。” “即便将来可能会发生一些冲突,但只要双方都能保持互信,这都是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 刘钰又是教法国人参貂皮贸易、又是琢磨着与荷兰大商人战后合作,是为了独霸印度的。 和英国开战,现在还不是时候。英国元气未伤,这时候开战纯粹就是帮法国人的忙。 法国在印度经营多少年了?大顺连印度的贸易许可还没拿到,没得到锡兰之前,琢磨攻取印度,刘钰可不会这么傻。 将来就是要坑法国的,让法国让渡印度的利益,换取大顺反英。在必要的时候,这可以是一场交易;而现在出手,那就是无意义的帮忙。 国与国之间,无意义的帮忙就是无意义。 但刘钰也不好说就是为了将来坑你,便用了一个听起来不是外交辞令、似乎很有道理的理由,推辞了杜普莱克斯的建议。 “杜普莱克斯先生,关于中法之间的合作与友谊,我是珍重的。但是,合作的前提,是对双方都有利。” “大顺是要做生意的。贵国的对华贸易量……请恕我直言,实在是太小。” “北欧有瑞典、中欧有丹麦。西欧和北美,在于英国与荷兰。短时间内,其余国家不可能取代英国与荷兰的贸易量。” “如果我国开战,只能在英国与荷兰之间选一个。” “如同一个人,不能同时将两条腿都砍断。总要留一条。” “如果两条腿都砍断,那么这将是我国出口业的灾难,短时间内会造成巨大的震荡。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当然,我会履行当初的承诺,在您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些军舰和水手。不过,我们不会公开开战,也不会给予规模过大的支持。至少,在东南亚问题解决之前,不会如此。” “事实上,我对您平分印度的计划,相当热衷。但前提,是我们先解决了南洋问题。” “我们之间的合作,日后肯定有机会。但我现在以个人身份,给您一些建议。在印度方面,还是尽可能与英国保持和平。” “英国此时尚未对法宣战,只是以维系国事诏书的名义,在欧洲和法国进行战斗。如果您在印度主动挑起战争,我不看好您在印度的攻势。” “低地尼德兰、北美、加勒比、印度。法国无力在四个方向都取得优势,总要有所取舍。” “伴随着人参和貂皮贸易的开展,我想印度的权重会更加下降。” 这个理由,以及最后的建议,让杜普莱克斯不再对刘钰心存幻想。他知道,摆事实、讲道理,怕是难以说服刘钰。因为刘钰说的,句句都在关键。 杜普莱克斯是一直在印度,深知印度的情况,所以认为征服印度、靠收土地税和人头税,获得超额的利润,是绝对没问题的。 但法国宫廷里的人,并没有真正了解印度的,不免觉得杜普莱克斯的想法纯属扯淡。哪有这么容易? 要投入多少兵力、多少战舰、多少精力?有这个精力,去搞搞加勒比、去搞搞北美,去搞搞尼德兰低地地区,不好吗? 法国现在哪有在四个战略方向同时开战的能力? 刘钰给出的底线,就是大顺在下南洋之前,不会往印度方向使劲儿。或许可以给予一些支持,但恐怕不会太多。 然而这让杜普莱克斯相当为难。 印度的事,不是他说不打,就能和平的。 就算他不想打,英国人干吗? 他不打英国人,英国人不打他吗? 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的东西,那就是从北美到中国的法国货船,是要在印度泊靠补给的。 原本也就算了,但现在,一艘装满了西洋参和貂皮的货船,一艘就价值几十万银币。 英国人海盗成性,会不劫吗? 劫了之后,还不开战,那不是软弱吗?再说这也是公司的巨大损失啊。 “侯爵大人,既然您珍视贸易问题。那么,如果欧洲爆发了战争,敌国抢劫了前往贵国贸易的货船,贵国是什么态度呢?” 这其实就是希望下一个“条约约束”的套。 一方面,是希望借助大顺,来吓唬一下英国,不要劫船。 另一方面,杜普莱克斯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打了半辈子交到,如何不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秉性? 若大顺这边能出台法令,敢劫前往大顺贸易的船,就以禁运为威胁的话,或是有可能将大顺拖入战争。 对此,刘钰心里也有数,心道你真是高看我们了。虽说这几年造了些战列舰,也就有在南洋说话的能力,就算现在全军南下,过了马六甲说话都不好使。 而且,劫商船这种事,已经算是“周公制礼”级别的大事了。开战之后,是否可以抢劫敌国商船?欧洲公认的,完全可以。大顺的本事得多大,才能让抢劫商船不合法? 没那本事,还要问鼎之轻重,那是不智的。真有人违反了礼法,却无力制裁,会叫人笑掉大牙的。 正要拒绝,没想到杜普莱克斯还有后手。 “或者,侯爵大人是否可以授权,本公司使用贵国的船只?当然,为了确保旗帜不会乱用,贵国可以派人监督,我方保证将只会用于商业目的。” 刘钰心道,扯淡,你别当我不懂你们欧洲这一套。荷兰人挂着普鲁士的旗,英国人照样劫,英国人那德行,除非天朝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要不然这事就是个麻烦。 真要被劫了,管还是不管? 装死不管,自己出面弄得这个事,被人稍微炒作,那就是有辱国体,自己不好下台。 管,英国人多半还是会劫船,但可能会把人和旗帜都安全送回来。管的话,此时可没做好准备。 可要拒绝,又显得不好,大顺是一直希望提升影响力、甚至参与制定国际法的。真要是在亚洲说话都不好使,实在伤大国体面。 略微头疼间,刘钰忽然想开了。心道你的爵位级别不够,我知你的本事,是个狠人,可如今你就是个印度那边的负责人。真在凡尔赛宫谈事的时候,你是没机会参与的。 于是真诚地点点头,甚至面露喜色。 “杜普莱克斯先生,你提供了一个思路。此事,请您写成报告,我会在凡尔赛宫,与贵国国王殿下探讨此事的。或者,可以由我们双方提出一个不得劫持对华贸易商船的条约,并且在我们的舰炮射程之内,保证其执行。” 心里却想,条约是要签的,但这一次就算了,肯定没机会在这几年用上。你们和英国的事,老子暂时可是一点不想管,两国如今有荷兰这个合作的基础,完全没必要节外生枝,就能很顺利地达成合作。 再说就现在杜普莱克斯这个状态,一旦回到印度,就算英国人不打,他也会找机会独走。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反倒可以获得名誉和财富,只要胜利。现在和他有过于紧密的联系,指不定会怎么狐假虎威把大顺坑进去。 第三六零章 分赃大会(一) 先荷后英,是大顺当帝国主义的国策树,先后顺序万不可错。 杜普莱克斯其实手里还有一个刘钰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在本地治里的泊靠权。 本地治里有要塞、军港,距离锡兰很近很近,基本上如同从从威海港到平壤。 随行的参谋们根据在南洋宣慰的考察,基本制定了几套攻击计划。 若是能够先把一部分部队运送到法国的殖民地,在本地治里囤积一些补给,打起来就更加容易了。 但杜普莱克斯对荷兰是没兴趣的,他认定在印度,法国的大敌是英国。 刘钰对英国没兴趣,他认定现在不能对英开战,大顺要先搞定荷兰,不能英荷一起打,否则真的容易出现出口危机。 中法之间有共同敌人和共同利益。但是刘钰和杜普莱克斯这个印度总督之间,却缺乏可以互相交换的利益。 双方想要合作,只能互相欺骗,勾心斗角,只看谁的段位更高一些。 “杜普莱克斯先生,你看这样是否可以?天朝海军正好也需要一次远洋锻炼,我回国后,组织海军进行一场远洋锻炼,目的地就是印度地区。” “在此期间,你可以大张旗鼓地宣传大顺和法国之间的盟友关系,也可以故意做给英国人看,以示大顺的海军在法国的港口泊靠。” “以此,来威慑英国人不会首先动手。但是,如果英法之间真的在印度爆发了冲突,我朝,至少在官方上,绝对不会对英国开战。” “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主要还是威慑一下英国人——我更倾向于此时您不要在印度对英开战,尽可能保持克制。大顺舰队抵达,只是为了对英国造成威慑,你可以用此威慑,但也仅仅是威慑。” “我们既不组成联合舰队,也不参与战争。如果英国人识破了我们只是威慑,不敢真的对英开战,那我们也只能撤走。” 杜普莱克斯没想过刘钰的胃口会那么大,想要一口吞掉整个荷兰东印度公司。但他也不傻,想着大顺可能会对荷兰有所动作,这时候所谓的“远洋训练”,怕不是那么简单。 “侯爵大人,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为了防止荷兰舰队的支援,您需要将舰队驻扎在本地治里,用于拦截从印度洋方向前往爪哇地区的荷兰舰队?” 刘钰哈哈一笑,说道:“这是您的理解。我更在意结果。对您来说,区别不大,都可以威慑到英国。” 杜普莱克斯问道:“如果荷兰对我们的殖民地发动进攻呢?” “我保证,如果荷兰因此发动进攻,我们当然会参与防守。” “如果是英荷联合舰队呢?” 对此反问,刘钰微微一笑。 “这不是一百年前了。也不是西班牙、葡萄牙独霸对华贸易的时候了。在印度洋以东,不可能存在英荷联合舰队。如果万分之一的几率确有此事,我亦可保证在印度地区对英开战。” 杜普莱克斯也知道,英荷联合舰队的几率很小。细细一想刘钰的提议,似乎也算是比较合理,对双方都算是有利。 如此一来,确实可以威慑到英国。那么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自己若是想打,就可以先手。而在印度地区,凡尔赛宫只要把自己放回去,自己存了想打的心思,哪里会找不到借口呢? “好的,我对侯爵大人的提议,很感兴趣。我们可以允许贵国的军舰在本地治里停靠。也会尽量帮助贵国准备补给……对公司而言,只要您的金银到位,在印度就能满足您的补给需求。” “另外,公司希望能够获得一批枪械,贵国的枪械和火炮价格,以及运输成本,都低于从法国购买。” 刘钰点点头道:“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当然不可能如同征伐准噶尔一般,从内地准备补给。我们会直接支付金银,也可以用贸易品进行抵押账目。” 大顺在印度没有什么立足点,不找法国人帮忙还真不行。下南洋的整体计划,就是关门打狗,锡兰这个大门是一定要先关掉的。 补给问题,大顺也该尝试一下靠贸易公司转账,就地补给,最终合算的办法了。如果这一次可以尝试成功,亦算是为日后积累经验,日后想要在海上扩张,肯定还是要靠贸易公司就地购买的。 顺便还能吓唬吓唬英国人,迫使英国朝印度增兵。 此消彼长之下,法国既然难以同时维系四个战略方向,英国人又有制海权、又在印度增兵,这样法国将来放弃印度的条件就更成熟了。 杜普莱克斯既然答允了,刘钰也不去猜测除了用来威慑英国之外,杜普莱克斯是否还有别的心思。 反正指挥权在自己手里,他杜普莱克斯若能借此干出什么事,那是他杜普莱克斯的本事,只要不妨碍自己进攻锡兰就好。 两人的会面还是达成了很多成果的,杜普莱克斯是印度的地头蛇,印度的一些事,不用和凡尔赛宫打招呼。 县官不如现管,本地治里这边的事,还是和杜普莱克斯单独谈更合适。 看上去,刘钰是让了个芝麻、给了个西瓜。 不同意法国打着大顺的旗帜,却要派舰队去威慑英国,让法国狐假虎威。但实际上,还是为了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 法国人可以用旗帜搞事,一旦授权,就控制不住了。 但若派舰队肯定是大顺的人管着,法国人动不了歪心思。 他和杜普莱克斯之间的瓷器一般易碎的友情,其实也持续不了多久。 一旦大顺拿下锡兰,想要和法国继续保持合作,让法国替刘钰的目的在欧洲、北美流血,印度这边大顺肯定是要卖一次法国的。 现在看来,两个人谈的还是比较愉快的。关于印度问题的大方向,算是达成了共识,于是杜普莱克斯以私人关系和情面,向刘钰请求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法国的《棉布禁止令》。 杜普莱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了刘钰。 是一块铅块,很小,上面还因着小小的编号,还有算是比较精巧的卡扣。 “这是铅封。我们公司所有的中国和印度的纺织品,都必须加上这样的铅封,以确保已经支付了足够的关税,才能售卖。但是,荷兰人已经掌握了仿造铅封的技术,足以以假乱真。” “事实上,铅封防伪,本来是为了杜绝公司走私。但现在,公司不能走私了,荷兰贩子和英国贩子,却利用他们掌握的仿造铅封技术,大肆走私。这个规定,已经有些过时了。” “和您想的不一样。我们法国,也是有《棉布禁止令》的。去年一年,脚下的鲁昂地区,就起诉了70多起穿棉布的犯罪活动。” “鲁昂有很多纺织厂,也有棉纺织厂。但是,我们的棉纺织技术,很难达到贵国和印度的水平。而且,新大陆的棉花也冲击了本地的一些传统产业。” “你也知道,科尔贝尔阁下遗留下的行业标准化问题。鲁昂地区拥有法国唯一的许可生产的棉布标准——只有纬线是棉纱,经线不能是棉纱——如果全用棉纱,我们的纺织水平很难将布匹织的结实,而且棉花的价格也相对更高。” “但其实禁是禁不住的。这样禁下去,我们公司没办法把货卖进来,可是那些仿造了假铅封逃避关税的荷兰人和英国人,却一批批地将印度布、贵国的金陵布、松江布走私进来。” “对纺织作坊主而言,《棉布禁止令》看似对他们有利。但实际上因为荷兰和英国的走私,形同虚设。” “对公司而言,实打实地受到了损失。” “唯一有利的,反倒是那些荷兰和英国的走私贩子。” “我希望侯爵大人这一次前往凡尔赛宫,面见国王陛下的时候,能够就贸易问题好好谈谈。” “即便不废除《棉布禁止令》,也或许可以采用增加贸易量的办法。公司和贵国之间,达成贸易协定,稳定进口更多的棉布。” 和后世被欧洲忽悠的大多数人认为的欧洲的自由贸易导致了繁荣不同、甚至相反。 此时的法国也有棉布禁令,而且被抓到穿“不合法”的棉布,是要判刑的。 甚至比英国还要严格。 英国有两个漏洞:一,本土制造的,只要不是纯棉的,就能销售;二,外面进口的棉布,只要交百分之三十五的关税,并且是白布、并且在国内进行印染,是可以销售的。 这俩漏洞,其实超大的。可以钻。 但法国这边,要严苛的多。鲁昂地区可以生产一部分混纺棉布的原因,不是因为法律规定可以普遍这么生产,而是因为本地的那几家工厂,都是在凡尔赛宫有关系的关系户。 杜普莱克斯拿给刘钰看的那个铅坠子,实际上坑的最惨的,是法国的东印度公司。 因为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老家,在法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出了事法国是要抓人的。法国可是号称“欧洲小中国”,集权程度极高,本国人敢伪造防伪标志、公开挑战关税和税务系统,还是这么大的公司,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荷兰、英国这边,很快就弄出了假的铅封,而且是既跑得了和尚也跑得了庙,或有走私贩子冲着法国的缉私船大喊:狗日的,有本事来伦敦抓老子。 法国的东印度公司都破产重组过两次了,能把东印度公司弄成这样,和法国极端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有很大的关系。 公司也需要钱,也想赚钱。 杜普莱克斯对印度财富的认知,是“土地税和人头税”,而不是“倾销市场和原材料产地”。 准确来说,真要是放开关税,是法国倾销印度,还是印度倾销法国,这都是个问题。 杜普莱克斯认为占领印度,需要一段时间,也需要大量的资金。 钱从哪来? 靠山吃山,东印度公司当然要靠贸易了。 可法国的乱七八糟的禁令太多,可以赚大钱的棉布,却有《棉布禁止令》。 故而杜普莱克斯希望刘钰通过中法之间的关系,达成一种类似于“勘合贸易”的定额贸易方式。 杜普莱克斯可以进口印度棉布,但想都不用想,说进口印度棉布、放开关税,凡尔赛宫肯定不会同意。 但中法之间既然有密切的合作,由刘钰提出中国方面的请求,让东印度公司可以多进口一些中国棉布,这就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从而支撑杜普莱克斯对印度的野心。 第三六一章 分赃大会(二) 这个条件听起来,好像对双方都有利——对东印度公司就不提了,对大顺,也是提振了大顺的棉布出口。 但刘钰对这个条件,并不是太热心。 大顺差的,不是出口额度。 而是销售终端的渠道。 满清搞的十三行,并不影响对欧出口换金银,这一点是要理清的。 但影响的是满清没有远洋舰队、没有贸易垄断权、没有合格的后备水手、没有航海术的进步、缺乏对外部世界变化的了解,而不是说贸易额不够。 刘钰不需要大顺提振一点出口量,需要的是大顺打破欧洲的“运输和销售”垄断。 区别就在于,十三行和各国东印度公司,是合作的,一个买家一个卖家。 大顺的贸易公司,和各国东印度公司,是对抗的。 大顺差的不是出口,差的是出口的运输、零售。 他一直担心李淦走上满清的老路,就在于他认为,在马六甲一口通商,和在广州一口通商,在对外扩张催动内部变革上,并无太大区别。要主动走出去这一步,才是最难的,尤其是看起来不影响赚钱的情况下,朝廷怕无动力主动往外走。 现在杜普莱克斯提出这个条件,不是说对大顺一点好处没有。 而是,刘钰和法国还有很多需要交换的利益。 自己说出来,让法国通过这个法案,难度不大。 然而,这是需要拿东西换的,而对大顺来说,要换的利益多了,他怎么可能把交换放在这种他根本不在意的事儿上? 况且本身他对法国东印度公司就有戒心,将来准备坑一把的,怎么可能给东印度公司输血? 这一次来法国,不但不给法国东印度公司输血,还会试图让法王,拿到西洋参和貂皮毛衣的专营,让东印度公司单纯当个跑腿的,削弱其力量和潜力。 “杜普莱克斯先生,这件事,显然对我们也是有利的。这极大地有助于我们的棉布出口。我会认真考虑的,也会在凡尔赛宫提一下这件事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拿到一些贵国的进出口贸易的各项禁令、关税。需要制定一个更详细的计划。” “在前往凡尔赛宫之前,我希望您能尽快将这些资料送来。” 杜普莱克斯听到刘钰很高兴,也很支持,忙点头同意。 他一走,已经提前几年来到法国“踩点”的威海系的“留法”人员,就赶忙来拜见刘钰。 寒暄问候之后,这些先期踩点的人员,就刘钰最关心的贸易问题,猛倒了一堆的苦水。 “科尔贝尔说:他过于强势的国家干预政策,使得法国的商人只要有希望借助国王的一纸命令走捷径,就不会去想着通过自身的努力却克服经营中的困难。然而这些企业不可能不遭遇瞬息万变的形势,如果企业经营者陷入困境时自己不努力自寻出路,没有哪一个权威部门可以越俎代庖、包治百病。” “但他又说:法国的贵族势力过于强大、教会势力过于强大,与英国以及荷兰完全不同。如果没有强烈的国家干预、财政补贴、国营工厂、国家的计划性投资,每年都会损失上千万英镑的财富于对外贸易上。” “他很清楚强势国家干预的弱点,却也知道这是反抗英国荷兰贸易入侵的唯一办法。” “科尔贝尔死了六十年了,可是至今他的这一套政策,对中法之间的贸易,还有严重的影响。镜子、丝绸、蚕丝,天鹅绒,茶叶……这些东西,或是本国能生产的、或是有替代品的,法国都征收‘禁止性关税’。用来保护本国工业。所以,法国人喝咖啡,不喝茶;所以,大顺的丝绸,在法国卖不出去;也所以,法国自己的瓷器基本也能满足需求。” 先来的人员搜集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这些资料也算是一场专门寻找问题答案的方向:在威海时候,很多参与贸易的威海系的人心中疑惑的“中法之间的贸易额,为什么比丹麦、瑞典少那么多?为什么法国的东印度公司能破产重组好几次?” 刘钰的身边,是他们从法国购买的一些法国本地生产的瓷器。 论质地,和大顺那边的瓷器,着实差了不少。 但外行看起来,已经是颇有东方风格了。 这几个早几年来到法国的威海系的人,从箱子里摆出了一件件瓷器。 一个弥勒佛、大肚子,开腿坐着身前有个大罐子的储物罐。 一个釉彩图案是几个穿着汉服的家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拿筷子吃饭场景的瓷罐。 一个外部装饰是一些中国小孩放风筝造型的钟表,小孩子的发髻清晰可辨,只是钟表的数字是罗马数字。 这些,都是法国人自己烧制的。单看外表,味儿,已经很浓了。 “这是孔代亲王自己开办的陶瓷工厂,这不是真正的瓷,是假瓷。但看起来,已经像是那么回事了。在尚蒂伊城堡,假瓷厂就在那里。有了这些假瓷,法国人倒也不必从本朝购买大量的瓷器。” “还有法国的丝绸,我们也去看过。绸布质量一般,但在关税目录里,丝绸属于是‘禁止性关税’的范畴,关税高到外来的丝绸根本卖不出去。” “所谓禁止性关税,不是不让进口,而是要以高额的关税,造成实质上的禁止。你可以进口,只要你缴纳百分之一百五的关税、还能卖出去,那是你的本事。” “前朝弘治八年,法国人就拿到了蚕种,那年,法国人攻下了那不勒斯,并且俘获了一批养蚕人和丝织匠人。他们开始在本地养蚕,缫丝、纺绸。” “一方面是高昂的关税,另一方面,每年王室和贵族都有大笔订单,保证丝绸业不会衰落。” “科尔贝尔时代,又搞过一次全国产业规划、手工业标准化法令,以及绝对关税保护政策。” “本朝和法国之间的贸易……实在是没什么可增长的点。几大件,茶、丝、瓷,都不好卖。” “整体上,法国的政策就是政府扶植。一些无法自产的商品,科尔贝尔认为靠自由竞争,根本争不过那些先发展起来的国家。所以,就要提升关税、加强管控、政府投资、政府订单、高薪聘请外国工匠,先完成从无到有,然后一点点提升。” “法国大门紧锁,曾经为了迫使法国打开大门,英荷联合,对法国进行了十二年的封锁,荷兰甚至有整整三年,一件法国货物都不进口,就为了迫使法国降低关税。但显然,法国人挺过来了。” 听着先行探路者的归纳,把玩着这几件尚蒂伊软瓷工厂生产的瓷器,刘钰又想着杜普莱克斯的请求,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 科尔贝尔死了快六十年了,至今依旧影响着法国的经济,影响着中法之间的贸易。 甚至可以说,这厮的一些政策,也对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有一定的促成——他临死前制定的黑奴政策,和鼓励殖民地种糖的法令,以及大造海军、维系海上霸权的底蕴,几十年后开花结果,使得海地成为了欧洲糖的最大来源地,再加上他制定的“高关税保护政策”,荷兰又没办法用炮舰让法国开关,对导致了巴达维亚前期无序扩张的蔗糖业出现了严重的“过剩危机”是有极大影响的。 包括法国现在仍旧维系的“行政海军、文官掌军”、法国和中国的贸易额始终上不来、法国自己搞的一整套“进口替代计划”等等,都是其余荫。 站在大顺的角度,刘钰相当相当地认可很多年后,不能呼吸事件后,科尔贝尔的雕像被人推倒的举动的。 可凡是他在欧洲反对的,多半都是有水平的;他在欧洲支持的、点赞的,多半都是蠢货。 这些政策确实让刘钰现在非常的难受。 不是说往法国卖货这事,实话来说,他就根本没指望能往法国卖货。法国人养蚕的水平很高——欧洲的三大工人运动,其中之一叫“里昂【丝织】工人起义”;提起英国人想到茶,提起法国人想到的则是咖啡。 他这次来法国,既不是来谈合作的、也不是来谈利益交换的,这都不用谈。真正要谈的,是战后分赃问题,也就是怎么处置荷兰的问题。 荷兰,是大顺打开欧洲市场的钥匙,也是打断脊梁之后最适合作为买办的国家。荷兰的工业,已经完犊子了,转型成专业买办,没有任何的内部阻力。 分赃,才是要谈的重中之重。和法国压迫性的贸易政策,对将来分赃一事怕有巨大影响。 琢磨了一下,他还是对科尔贝尔的这些政策,做了一个小小的评价,基本算是赞扬和正面的。 “新的东西,不能一下子出现。科尔贝尔搞得这一套,脱胎于行会制度、又与集权的法国结合,算是给旧的经济带来了管理和标准化,但也为旧一套的腐败的蔓延提供更肥沃的土壤。” “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就现在而言,想在法国打开贸易,可比欧洲其余国家难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俄国人学的其实也是法国这一套。国有农民进工厂服役,国家扶植、政府订单。不走这条路,就俄国那个气候、人口、贸易线、港口、运输的条件,这辈子也就和工商业无缘了。” “现在大家都在搞这一套,都想着当貔貅,只吃不拉,法国又是搞的最严重的的一个,我是不准备和法国谈贸易问题的。没得谈。” “咱们的货卖不进法国,法国的货也卖不到咱们那。关键是,只要别让法国把整个欧洲都当成他的市场就好。” 虽是和法国结盟,也有合作坑荷兰英国的打算,但从贸易角度上看,大顺是绝对不希望法国在欧洲全面得势的。 科尔贝尔的这一套政策,手段太狠。 虽然他死后,路易十四瞎搞,开始对胡格诺教徒进行迫害,导致大量的手工业者、银行家跑路,但科尔贝尔时代打下的底子,以及国家补贴、政府订单政策,都让法国的贸易大门焊的太死,根本打不开。 科尔贝尔自己说的那句【过于强势的国家干预政策,使得法国的商人只要有希望借助国王的一纸命令走捷径,就不会去想着通过自身的努力却克服经营中的困难】。 意思就是说如果东西不好卖,国家会想办法找市场、找出路的,或是开战破坏他国、或是开战迫使他国降低关税、或是王室和贵族订单,以至于大商人都盼着借助行政命令走捷径。 刘钰整天挂在嘴边的自由贸易,他自己当然是不信的。欧洲没有一个自由贸易的,一个个都把关税卡的太死。 法国的工业能力不弱,所以不可能在贸易上达成合作。虽然科尔贝尔后世的名声很差,在荷兰英国更是臭名远扬,更随着英国爆发式成长之后,自由贸易学说兴起,一心搞本土工业保护主义、规划经济的科尔贝尔,更是成了“法国落后”的背锅侠。 也虽然这种仿佛脱胎于旧行会、融合了法国集权的管控模式,的的确确有诸如腐败、缺乏创新、不易累计资本、国家管控过于严苛等等问题。 但于现在,真的是让刘钰无计可施,一点办法都没有——甭管质量好不好,大顺能卖的货,法国基本都有本土替代品。 毁灭荷兰,都远比扩大中法之间的贸易额要容易。 荷兰工业资本,已经快被本国的商业资本自己挤死了,大顺想要打开欧洲贸易的大门,只能在荷兰身上寻找突破口。 怕就怕分赃的时候,法国的嘴张的太大,真要把奥属尼德兰吃了,让荷兰成为附庸可怎么办?到时候,荷兰怕不是全面放开对法国的关税?到时候是卖法国货,还是卖中国货? 还得阻止一下法国分赃的时候,口张的太大。旧荷兰要死,但不能全死,不能死透,不能成为法国的附庸,这就真的需要一些操作了。 好在,有战略思维的弗勒里这个老狐狸命不久矣,志大才疏的路易十五要亲政,只能给他灌点迷魂汤了。 既是莫尔帕伯爵说,路易十五准备废丞相、立内阁,只能说弗勒里死的正是时候。他一死,法国这边应该就没人能制得住这位“我死之后洪水滔天”的国王了。 第三六二章 分赃大会(三) 刘钰对路易十五不太熟悉,最多听过一些段子。 但既然是段子,真假就很难说。 就如同法国那个著名的段子,玛丽王后问“没饭吃,为什么不吃奶油蛋糕”,源于东学西渐,启蒙学者以“何不食肉糜”这句话编出来的;再比如后世传闻的元末大起义,八月十五吃月饼、杀鞑子,源于印度土兵起义用印度抛饼联络传递信息,被消息灵通的南洋会党借用传播为典故,效果绝佳。 这种穿凿附会讲段子的事,东西方都很熟练,靠段子去了解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路易十五这样的君主,刘钰以中华之史为鉴,倒还是可以摸出一些脉络的。 他年幼登基,本来继承权轮不到他,但是顺位排在他前面的都死了。 登基之后,有人摄政。某个后来当宰相的人,在他年幼的时候做他的讲读,对他非常严厉。 这位讲读成为了宰相,独揽大权许久,制定了一些列的政策和改革。 这位既是宰相、又是家庭教师的人一死,他就推翻了宰相死前的许多既定政策。 这位宰相一死,他就要废除宰相,大权独揽,认为若由宰相,朕将何以治天下。 他在任上打了胜利的三大征,四国同盟战争、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 但在去世前,打了一场失败的、让法国财政崩溃、彻底丧失了霸权地位的七年战争,再也无法压制盎格鲁萨克逊蛮夷的崛起。 法国没有太监传统,所以这位路易十五就相信情人,让情人为自己出谋划策,同时还让情人监督大臣们的举动。 这可能区别在于,中华区的那位,亲妈活着;而法国区的这位,亲妈死的早,故而对女性,尤其是成熟一点的女性特别特别的在意,渴求母爱代偿。 或曰,波旁之亡,始于路易十五,亦不为过。 和这种人打交道,就得摸清此人的心态。 幼年登基没有亲政,祖辈还有一个太阳王武功卓著大权独揽,自己之前要做什么事都被宰相反对,现如今宰相还没死就要废除宰相独揽大权,这种人此时最缺的就是“认同、赞许、夸奖”和拍马屁。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大致的判断,刘钰决定这一次凡尔赛之行,将用上他来欧洲以来最为恭谨的态度,溜须拍马,尽可能和路易十五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从而在对待荷兰的问题上,达成一份对大顺相当有利的分赃条件。 在荷兰,私人关系用处不大,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开个集权的会开一年屁都没解决。 在俄国,私人关系倒是有用,沙皇权力可比荷兰的执政官和大议长大多了。但是俄国那边的那个女人太精明,脑袋相当清醒,私人关系换不来什么有利的东西。 唯独法国。 集权,很集权,国王权力极大。 水平,很一般,国王不是雄主。 这样的情况,私人关系就非常有用,也能换来非常有价值的利益交换。 只是,使节团刚刚抵达巴黎,路易十五的面还没见到,已经得病也深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红衣主教和丞相弗勒里,就派了他提拔上来的法国财务总监、菲利贝尔·奥利,先来见了刘钰。 之所以弗勒里要在路易十五见到刘钰之前,先派人来见刘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钰这次前往法国,和前往其余国家的身份不同。 去荷兰、俄国,那都是以大顺朝廷的名义,是天佑殿、六政府授权的官方行为。 来法国,则是以“天子私人特使”的身份来的,是要达成天子和法王之间的直接沟通的。 说的更直白一点,去荷兰、俄国,刘钰是朝廷命官;来法国,更像是个天子身边的近侍太监。 法国和大顺之间的外交往来,之前一直都是高层的、非朝廷而是王室层面的。从路易十四时代就已开始,来华的白晋是“国王首席数学家”的身份,而且是白晋先来、法国的“贡船”才去的。 加之这一次谈的东西,过于机密,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弗勒里知道路易十五的水平,也知道路易十五多半会和刘钰进行秘密谈判。 即便重病在身,弗勒里还是把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财务总监菲利贝尔派来。 用他的话来说,是因为“国王陛下喜欢战争,但却甚至不知道打仗需要后勤;国王陛下喜欢威望,但却不知道国库收入才是战争的基础;国王陛下喜欢功勋,但却不知道功勋背后的花销有多大”。 老弗勒里知道自己一死,他谋求了三十年的法国和平、休养生息,是绝对不可能了。 而国王懂个锤子的治国? 根本不知道法国的财政问题有多严重,也根本不明白打仗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既是不可避免的走向,国王和刘钰之间的谈判,甚至可能都不会牵扯到钱的问题。 多半只会如同一个看着地图幻想战争的孩子一般去谋求“超越曾祖父太阳王的荣耀”,而且可能连国家地图都不看,看的可能是地球仪…… 弗勒里便希望菲利贝尔能够在刘钰面见法王之前,谈点关于经济、技术、财政方面的问题。 他上台的时候,法国被密西西比泡沫弄出来一个巨大天坑,1726年货币改革之后,弗勒里一直维系通货紧缩政策,希望把密西西比泡沫的大坑填上。 连续两任财务总监,都是弗勒里提拔起来的,也都是贯彻着他的意志。以及贯彻着六十年前科尔贝尔制定的经济政策——国家投资,兴办经济,学习技术,招纳技工,国家管控,政府订单。 弗勒里希望菲利贝尔,能够在刘钰见国王之前,达成一系列技术转让的合作。 比如丝绸纺织业、棉布纺织业、造纸业等。 虽然他也很希望能拿到大顺的瓷器制造业的技巧,但深知不可能,故而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能够拿到纺织业和造纸业的技术。 这种事,国王肯定是想不到的。 国王只是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的战略家,根本不在意这些经济贸易上的小事。 因为太了解,所以知道不可能,也所以只能在刘钰面见法王之前,先把这几件“小事”定下来。 科尔贝尔的政策,延续至今,放在造纸业上,路线也很明确:从大顺招揽技术工人,法国国库投资兴办造纸业工厂,在确保可以生产之后提高关税保护本土造纸业,通过贵族、王室和政府订单确保造纸业蓬勃发展,可以满足内需之后开始对外出口换取金银货币。 造纸业和纺织业,这是弗勒里临死之前,定下的发展计划。 争取在五年到十年之内,依靠大顺这边的棉纺和丝织技术,使得法国成为欧洲技术最好的棉纺和丝织中心;依靠大顺这边的造纸业技术,让法国再也不需要进口英国的纸张,甚至要在满足本国需求之后对外销售。 除了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外,弗勒里在死前,还想要了解一下“中国式的发展模式”,尤其是中国古代对手工业的控制、促进和税收状况。看看是否可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法国和英国、荷兰,在经济上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科尔贝尔的一系列政策,延续至今,若以大顺这边的人看来,自是觉得颇为熟悉,至少比英国、荷兰那一套,要熟悉的多。 比如此时的财务总监菲利贝尔,极力促成的“法直道”建设——以巴黎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道路,每个法国非特权阶层,每年都要为修路服役两周,征发劳役。 比如此时他极力促成的“运河计划”。征发民夫,修建运河,连续挖通了圣昆廷运河,连接了几条大河,提升了基建和运输水平。 这些运河和公路网,以及修建这些公路网和运河的测绘准备,是法革时代精确的卡西尼地图的基础,没有这个时代打下的公路基建,也就没有那份精确的卡西尼地图。 在《双雄记》里,大仲马写道“桌子上摊着一张卡西尼的地图,这上面连最小的崎岖小道都能找到”。 于是法国公众“看到”他们的国家,并且从国家意识的最早地图显现中认同他们的国家、找到他们的家园、生活的村庄、城镇,明白自己生活的地方叫做法国。 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界定为法兰西,将人民和土地绑定在一起,不是向一位君主效忠,而是忠诚于一个非人格的、想象的国家共同体,它叫作法兰西。这是后来义务教育课堂墙上多半挂地图的起源。 又比如法国一直颇为重要的“官营手工业”,当然在法国这边,叫“王家手工工场”,都是由王室专营,工匠虽然不是匠籍,但法国官营手工业的比例一直很高,和英荷那一套完全不一样。 从纯粹的欧洲中心论,或者西方中心论的角度,世界的近代史、现代史,似乎是英荷与法兰西争霸的延续:英荷模式,自由贸易,vs,科尔贝尔国营工业主义、法革、卢梭人民主权论、巴黎公社、俄国革命、计划经济……只是对抗者的正统不断东移。 从历史神学的角度,世界的近代史、现代史,似乎是正常的、普遍的发展模式,vs,昂撒人意外的、不正常的、突变路线。正常的、普遍的发展模式,最终走向的,似乎都应该是明清这种封建帝制的巅峰,但昂撒人突变了。 这都是错误的想法。然而正确的史观,此时还未诞生。 于是弗勒里从那些启蒙学者和传教士描绘的虚幻的中国图景中,似乎看到了一条不一样的、适用于法国的道路,而且和科尔贝尔的体系是如此相近的道路。 尤其是大顺这边对王安石变法,并非是全面的否定。而大顺武德宫以及内部的三舍法等一系列名目,更是让法国派去中国的传教士,不得不去了解一下王安石的生平,然后用他们的思维方式得出了王安石和科尔贝尔有些相似的结论。 但正如后世《宣言》中的批判和讽刺一样,“在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物质基础却没有同时搬过去。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 说实在的,连大顺,大明,都没法复刻宋时的制度,因为物质基础不一样了,官营经济的持续下降、宋代官营垄断和全方位商税和贸易垄断体系,也根本没法学。 大顺、大明都没法学,况于法国。 最基本的劳役制度、匠籍、买扑、官营手工业比例、贸易控制、官僚比例这些,都完全不同,只能是“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甚至连大顺自己,对着古书,也是如此,根本没法学。 第三六三章 分赃大会(四) 弗勒里的初衷当然是好的,至少是为了法国的。 因为他知道,国王认为“经济、财政、制度,都是旁枝末节且无趣、缺乏激情的”。 而作为一个在密西西比泡沫爆炸后全面掌管法国的老丞相,弗勒里却知道,经济、财政、制度,是缺乏激情的,但却是国家争霸的基石。 现在法国的情况很特别,很特别。 非常特别。 不管是科尔贝尔统制经济的拥趸者、还是要求完全放开国家监管的重农学派、亦或是归结于小资社的经济浪漫主义,他们都需要找一个“别人这么干成功了”的例子。 因为二十年前,那个赌棍出身的约翰·劳,对国王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那时候,法国人是自信的、浪漫的,即便觉得没人尝试过,但时代风起云涌,没尝试过却成功的事多了去了,这才是新时代。 然而一波操作,搞出了1720年整个欧洲的经济危机,法国财政和国家信用处在崩溃的边缘。无准备金的纸币、年收益率3500%的股票回报率的忽悠、王家银行为泡沫经济呐喊助威……这都让法国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缓了将近十年,才堪堪缓过来。 从那之后,法国不管是启蒙运动、还是经济政策,都需要一个“别人这么干过、而且干的挺好”的经验来支撑。这种心态,一直到法革爆发,才全面扭转,开始不断地尝试新事物,一波又一波,成为人类社改试验田和革命老区。 至于此时。 科尔贝尔的拥趸者,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这么干的。数百年的改革者,也是政府全面监管、管控,以严格的标准和税收,让宋帝国的国库收入领先世界。 重农学派的拥趸者,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这么干的。无为而治,对经济没有任何的管控,财政收入主要从土地税来获得,免收一切形式的工商税,并对商业工业没有过分的监管。 伏尔泰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绝对理性的立宪君主制度。 魁奈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农业才是国家财富的源泉,农人穷困,则国家穷困;国家穷困,则国王穷困。 尤其是在经济制度上,法国的经济学家需要一个遥远的例子来支撑自己的论证。 因为20年前那件事,太吓人了,那场泡沫就是没有成功的例子来支撑而出现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国家财政差点崩溃,人们暂时不敢去相信那些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新奇的学说。 所有新奇的学说都必须扣上一个“别人这么干成功了”的论据。 大顺和法国,真的完全不一样。 包括大顺之前的春秋战国秦汉隋唐宋,都不一样。 只是看着像。不管是集权、修路、挖运河、官营经济,都只是看着像,但根本不一样。 然而弗勒里却认为,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高度集权和科尔贝尔国家规划工业主义的集大成者。 既然,这个高度集权和科尔贝尔国家规划工业主义的集大成者,能够在两千年内,一直处在世界的第一梯队;既然这个高度集权和科尔贝尔国家规划工业主义的集大成者,能够在这个时代向欧洲疯狂地输出商品并且是绝对的贸易顺差。 那么,肯定是有值得法国借鉴、学习的地方。 弗勒里想知道,大顺到底采取了什么政策,能让大顺只吃金银、半点不吐? 弗勒里想知道,大顺到底采取了什么政策,能让大顺组织一场在万里之外的荒漠进行的数万人规模的会战? 弗勒里想知道,大顺到底采取了什么政策,能让大顺的手工业呈现出对欧洲完全碾压的发达程度? 这些东西,枯燥、无趣、叫人昏昏欲睡。 弗勒里清楚,他的国王陛下,不会把心思放在这些无趣、枯燥的事上,只会和大顺的特使一起,对着地球仪或者地图集,纵横捭阖、指点江山。 所以他要在死前,完成一些法兰西未来的经济制度规划。 战术上,是造纸业、纺织业的技术引进。 战略上,是大顺经济形态、税收形态的学习。 在财政总监菲利贝尔·奥利,冲着刘钰大致提出了这两个战术、战略上的请教和提议后,刘钰实在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战术上,大顺确实是领先的。 造纸业、纺织业,确实比此时的法国强,甚至可以说,强多了。但也只是单纯的技术上的。 但是战略上……法国要是学大顺的财政政策,今年学了,明年就该亡国了。 大顺的财政政策,比大明强点有限,比大宋这种官营垄断极高、百姓被压榨的极狠的帝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法国援助完北美独立,国库欠债22亿里弗。按照密西西比泡沫爆炸后、1726年的货币政策,8盎司白银折合51里弗,1里弗约为4.5克白银,也就是欠债欠了2.4亿两大顺的库平银。 大顺国库有能力欠2.4亿两库平银吗?欠的起吗?能借出来吗? 万历三十年,全国清查土地11亿亩。大顺顶天也就按照这个亩数征税,刨除盐税商税,加上改革后的人头税摊入土地,方便计算,也就收个2200万两。 合算一下,理论上一亩地征收0.02两白银。可以说,理论上完全是仁政的“三十税一”还要低的水准,因为如果真要达成三十税一的标准,以现在的亩产一石来算,按说应收3300万两以上才对。 于是顶着一个让欧洲汗颜的“低税率”,搞的农民起义层出不穷,两三亿的人口,内部市场严重不足。这么大的底蕴,根本收不上来应收的税。法国要是这么搞,学大顺,既没有大顺的人口,也没有大顺的体量,第二年财政破产是必然的。 钱都去哪了?农民不知道,朝廷假装不清楚,总之就是按照欧洲的税率来搞,感觉完全能搞出一亿的岁入,但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 说句难听的,如果大顺国库欠了法国支持北美战争的这么多钱,按照大顺民间的普遍贷款利率来算国税,每年的财政收入连利息都还不起。 问题到底出在哪,刘钰心里明镜似的,皇帝心里也明镜似的,但不敢动,也动不了。 正因如此,李淦才会宠信刘钰,对日开战,琢磨着下南洋,搞贸易。 因为皇帝,是真的穷,没钱。而且皇帝也清楚,朝廷问百姓收一块钱,到了基层,就能收上来一百块。 所以皇帝才在看到对日开战、以商控蒙的利益后,如此坚定地准备下南洋。 按说刘钰这一次来欧罗巴,李淦是希望刘钰从欧洲这边取取经的,怎么收税?怎么弄钱? 没想到刘钰这边没学到啥,法国人倒是先跑过来问刘钰,大顺怎么收税?怎么弄钱? 苦笑之后,刘钰是真的没法回答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 大顺的手工业为啥发达?和官营经济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底子厚、先走了上千年,底子随便祸祸,甚至历史上这底子厚到满清搞成那样一直到苏伊士运河开通才彻底击垮了松江纺织业。 大顺为啥只吃不拉?这不只是小农经济的问题,更在于欧洲现在的手工业水平就是次、成本就是高。因为如果大顺小农经济解体,也轮不到此时的欧洲往大顺卖货,而是江浙地区直接吸全国的血,免关税欧洲也干不过。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之所以在和欧洲接触后,会被欧洲称之为富庶之国,和皇帝的关系真的不大。 荷兰人卖大顺面子,卖的不是李家王朝的,卖的是松江织工、福建茶农、江西瓷匠的面子。 单就统制经济、国家监管、官营手工业而言,大顺和法国差一大截。 于是情形就是如此的魔幻:法国丞相以为大顺是集权和统制经济的完全体;大顺却羡慕法国的官营经济和国家监管能力。 战略上,刘钰只能掉书袋,把从春秋战国开始的管仲、黄老、盐铁论、王安石管控经济那一套,配上后世的一些理念,穿凿附会,和法国人大书特书,听的法国的财政总监菲利贝尔一愣一愣的。 战术上,刘钰则死咬着造纸、纺织等一些技术优势的手工业,回答的模棱两可。 造纸之类的技术,当然可以交换,反正纸张也卖不到欧洲,卖过来加上运输成本也没利润。 但既然法国人有求,那自是可以借此谈条件。 刘钰一流露出模棱两可的态度,菲利贝尔·奥利顿时明白过来,这显然是有戏的意思。 无非就是需要拿什么来交换。 菲利贝尔作为财政总监,手里其实真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大顺的主要货物,瓷器、丝绸、棉纺织品、茶叶,这些法国或是能够部分自产、或是可以有替代品,这个关税就绝对不能用来交换的。 真要是放开关税,印度和中国的棉纺织品、瓷器、茶叶、丝绸,就能直接把法国的这点自主工业彻底冲毁。 但除了拿关税交换外,菲利贝尔也想不到别的可以交换的技术。 当然,他也不知道,刘钰也根本不准备让法国拿这个来换。 因为关税协定这东西,主动权在法国人手里。 将来真要是法国人反悔了,大顺也没本事弄二十万大军逼着法国炮舰开关,那岂不是等于白送了法国人几套技术? 法国要是在越南、朝鲜的位置,大顺倒是真能打过法国;可问题是隔着数万里,法国真要反悔,大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投射能力过于有限,真的都过不了好望角——法国在毛里求斯,就常驻有一支三艘战列舰、5艘巡航舰的舰队。之前欠的课,欠的太多了,两百年间海上一步都没走出去。 刘钰想要的东西,菲利贝尔给不了。 大顺和法国之间,不可能签订一个有效的贸易协定,大顺也不可能打开法国市场,贸易利益无法让刘钰给出这些技术支持。刘钰最想要的战列舰图纸,拿到了;舰船设计方案,也拿到了一些。再别的东西,大顺这边并不想要,而且法国的战列舰使用思路,逐渐走歪了,大顺要一堆100炮的重型战列舰卵用没有,大顺的海军存在目的又不是在英吉利海峡决战,要一堆笨重的、高火力低机动的重型战列舰什么用? 他想要的东西,路易十五能给。但刘钰和路易十五的谈判,无疑是高规格且秘密的,级别过高,以至于菲利贝尔这样的“户部尚书”,是没资格参与的。 对此,刘钰倒是提出了一个建议。 “财政总监阁下,我可以说,造纸、纺织等行业的技术支持,大顺是可以给予的,甚至包括平板玻璃制造的全套技术转移。反正,天朝的玻璃,也不可能卖到法国来。” “但是,国与国之间,既有友谊,也有利益交换。西洋参和貂皮贸易,那是中法之间的友谊;而技术转移,那就需要拿我想要的利益来交换了。” “这样吧,请您回去转告弗勒里大人,就说技术转移的问题,我原则上同意,但是需要一定的交换条件。请他草拟一份报告,转交给贵国的国王殿下,在我朝觐国王殿下的时候,进行交换。” “鉴于我这一次来法国,不是以大顺政府官员的身份,而是以天子近侍特使的身份,一些谈判的内容,恐怕您是不能参与的。” “弗勒里大人重病在身,也不方便,我建议还是按我说的,由弗勒里大人提出这项交换的意义,以及最高可以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最终定下来。” “任何东西,都可以用天平衡量。只要,报出价格。” 第三六四章 分赃大会(五) 菲利贝尔没资格往天平上放砝码。 他背后的丞相弗勒里,有资格,但刘钰根本不想和这个老狐狸谈。 路易十五这时候也不想让弗勒里参与此事,而且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弗勒里给奥地利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的主帅,写了一封极为卑微的信,请求放过因为普鲁士背叛而被困在布拉格的法国军团。 结果奥地利元帅第一时间将这封信公开了,还对法国放了嘲讽。 至于这封信是真的?还是反间计?这是说不清的。 弗勒里当然不承认,说自己根本就没写这封信。 甚至可能路易十五自己也不相信弗勒里会写这么卑微的信,但事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封信可以彻底清理弗勒里的势力,打击其派系的人。 至于真相,谁在乎? 鉴于此,和大顺之间的密约又关系到军事行动,弗勒里自然是要被排除在谈判人员之外的。 刘钰的意思便是说,让菲利贝尔转告弗勒里,让弗勒里开个大约的价码,转交给路易十五。 若有需要,刘钰可以卖路易十五的面子,但绝对不会卖弗勒里的面子,临死之人的面子没用。 对待路易十五,甚至可以拿他根本不想要的“中法关税问题”,来假装想要,因为路易十五的水平根本不能理解“主动权”的概念。但若是那快死的老狐狸下场了,很可能识破刘钰根本不想要关税协定,却无中生有拿着这个来假装很想要,迫使法国在其余方向让步。 真要是这老头儿半途出来搅局,看看能不能等到老狐狸死了,再说。 菲利贝尔也明白,这种事确实是要拿利益交换的。 刘钰说的一点没错,中法之间的友谊,每年一百万两左右的西洋参和貂皮贸易,已经足以彰显了。而且大顺海军的呢绒军装,也都是买的法国货,而不是质量更好的英国货或者荷兰的二道贩子货。 “好的,侯爵大人,我会将您的意思,转告给弗勒里大人。我是真诚地希望中法之间能够达成这次技术转让合作的,而且如您所言,一些货物,即便免关税,考虑到运输成本、货运总量、其余利润更高的货物,也不适合远洋运输。我相信,我们之间是可以达成一系列合作的。” 刘钰笑道:“当然。不过,在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合作之外,我还有个私下的请求。听说您还是法兰西艺术学院的院长、王家建筑和雕塑学院的副院长。我希望能够派遣一些孩子前来学习,你给安排安排?主要是也没什么太好的基础,你既是艺术圈里的人,费费心,给安排一下,包括介绍一些好的老师,一条龙的那种……” 说着,草拟了一份以奢侈品和瓷器丝绸为主的礼单,悄无声息地递到了菲利贝尔的手中。 菲利贝尔扫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当然可以。不过,我认识的都是一些市井阶层出身的人,贵族们批评我的品味,说我是‘奥利先生有着布尔乔亚的低俗品味,无论是建筑、雕塑还是艺术画作,他的布尔乔亚臭气,都掩盖了高贵的贵族品味’。你不介意吗?” 刘钰哈哈一笑,摇摇头,心道贵族品味?那是啥?我要是想让那些孩子去学贵族品味,在京城找些朋友扔他们的爵府里当几年仆从不就学到了?何必派到这里来。 菲利贝尔不是传统贵族,属于暴发户。他当年是靠给法军提供后勤补给发财的,缓慢跻身到了贵族行列。 刘钰对此还是不着声色地称赞了一句。 “事实上,天朝不是很看重出身。有句话讲,清晨还在田里种地,晚上就因为考试或者才能进入宫廷。我对您的品味,是没有任何成见的。再者,因为宗教问题,在艺术和雕塑、建筑上,我更希望我派来的留学生,多一些布尔乔亚的臭气,而不是贵族的高雅。” 不是很隐晦地表达了对菲利贝尔出身的赞许,这是东西方三观的差异。此时的法国瞧不起出身低贱的,而大顺这边则往往会把出身低贱最终成为大官的人视作可榜样的偶像。 既有礼单打底,又有这样的赞许,菲利贝尔很高兴,表示如果刘钰派来了留学生,他会动用关系给安排一些老师的。 之后的时间,刘钰又询问了一下、探讨了一下关于法国公路网建设、运河建设、官营手工业非匠籍而雇佣制的一些问题。 多听多问,适当地赞赏,这毕竟都是菲利贝尔的得意之举。大顺和法国的政体、徭役等制度虽很不相同,但很多东西也是可以适当借鉴的。 两人会面之后,刘钰也没有在巴黎逗留。集结了队伍,让官方人员都船上最正式的朝堂礼服后,摆出了天子特使的仪仗,不过是缩略版的,毕竟船上带不了太多人。 一行人押送着天子私人送给路易十五的各色礼品,浩浩荡荡地朝着凡尔赛进发。 ………… 和弗勒里这边试图和大顺达成一系列经济合作不同。 凡尔赛宫的路易十五,内心真的如弗勒里想的那般,想要开疆扩土,打出赫赫武功,不少比肩太阳王,至少让人们知道他也是个雄主。 他想得到别人的承认。 摆脱曾祖父的巨大身影的压迫、摆脱摄政和丞相对他的影响。 盛大的欢迎会和繁琐的宫廷礼仪之后,刘钰朝觐了路易十五,并且奉上了天子赠送的礼物。 除了那些正常的、合乎礼法规矩的礼物外,远在京城的李淦还准备了两样很不一样的礼物。 准确来说,是两套象牙雕塑。 极为精巧,找的当然是最好的工匠师傅雕刻的。 一套,名为【太液黄鹄】。 一套,名为【孝宣立庙】。 栩栩如生自不必说,关键还是送的这两套象牙雕的意义。 中国这边讲究一个含蓄,有些话,不好直说。送的东西,除了那些普遍性的瓷瓶子丝绸香袋之类的皇家礼物,这种不普遍的东西往往是有含义的。 譬如历史上嘉庆送给拿破仑的象牙雕,是郭子仪家的典故满床笏。一则是说,你拿破仑确实有赫赫武功,但也只是个王,东征西讨保住了法国,安享晚年岂不美哉,愿你拿破仑如汾阳王一般,保唐不篡,好好当你的共和国执政。 另外祝你和约瑟芬,多子多孙,后代如同郭子仪一般,见了重孙子都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的。 只不过,从后来的结果来看,这礼物送的可谓是相当讽刺。 而大顺这边的皇帝送给路易十五的两套象牙雕,深究其内部含义,这些法国人肯定不懂,伏尔泰等人来了也不可能懂,但不得不说这两套象牙雕传达了大顺天子的一些“意思”。 送这两件礼物,最基本的层面,就是说从外交的角度来看,大顺认可法国和大顺平起平坐。 在基本层面之外的意思,那就颇为有趣了。 太液黄鹄,看上去也就是个祝法国“祥瑞来临、风调雨顺”。只看表面意思,是汉武帝去世,汉昭帝继位,有天鹅飞到了太液池,重臣皆以为祥瑞之兆。 表面如此。 但内里的含义,则是一个作为一个皇帝同行,以长辈的身份,劝告一下路易十五。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你啊你,登基的时候,你的前任、路易十四打出了赫赫威名。 如今你成了法国国王,有前任的巨大阴影,心情定是“自顾菲薄,愧尔嘉祥”,回顾前任的威名,定是觉得自己的能力恐怕愧对你的位子,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就好好干。可以谦虚,但也不要妄自菲薄。 太液黄鹄的典故,连接汉武、汉昭。 李淦的意思,也算是称赞了一下路易十四,觉得他集权、盐铁、开疆、拓土,算个人物。 朕作为大顺的天子,亦多闻其名。但朕是要成唐宗汉武之大功业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朕能和路易十四谈笑风生。但你路易十五,还差了点,差得远。 故而觉得你继位之后,肯定会妄自菲薄,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肩上的重任。朕鼓励鼓励你这个孩子,好好干就是了。 当然,不是对中国文化特别了解的法国人,是不可能想到这些含义的。最多也就是查阅一下文章,觉得这太液黄鹄的典故,就就一个祝福的话。 而另一件【孝宣立庙】,意思就又不一样了。 看上去,也就是表现一下“宣帝为武帝立庙”,体现了路易十五是法国之正统。 汉宣帝,是武帝的嫡曾孙;路易十五,也是路易十四的嫡曾孙。 但实际上,这里面隐藏的含义更多。 当年的武帝庙乐之争,朝中大臣就有人提出反对,说“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用,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四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汉宣帝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从私情上来讲,其实很差。 巫蛊之祸,他一家子人基本被武帝杀光了。 大顺天子倒不是用私情的典故,来暗戳戳地讽刺什么,而是单纯站在一个政治机器的角度,去提醒路易十五:路易十四的扩张战略,肯定也让法国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 或许有人会反对路易十四的扩张政策。 但是,你作为其政治继承者,他的功绩、他的政策,一定要得到的肯定。而且作为他的政治继承人,孩子,你也要延续他的扩张政策。 第三六五章 分赃大会(六) 大顺天子对欧洲局势的了解,基本上源于刘钰。 在外交部成立之前,刘钰几乎垄断着欧洲政局的信息渠道,那群传教士由于术业专攻的缘故,未必说得清楚。再者,禁教加传教士诋毁新教、各个教团内斗的事,也让天子对他们的话,尤其是政治方面的话,不是太相信。 总的来说,紫禁城里那位,对路易十四还是相当赞赏的。 因为刘钰介绍的时候,用很专业的术语,说了一下路易十四的主要功绩:集权,而且成功了。 这在紫禁城里那位看来,实在是相当、相当、相当了不起。 至于说2100万人口,死到1800万,几十年人口都是负增长,在皇帝眼里,也算不得太大的事。 至于路易十五,紫禁城里那位并不是太瞧得起。 送的那两个象牙雕,尤其是后面隐喻汉宣帝的那个,其实还有一层隐喻:你是汉宣帝,谁是霍光呢?之前的政策,到底是你制定的,还是“霍光”制定的?打了那几仗,是你亲政打的吗?不是的话,你还没资格跟朕平等对话。至于治国水平,路易十四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你又做了什么呢? 这种“君主圈”内部的私人交往和送礼,终究不是纯粹的国家主权的外交关系。虽然都是君主,圈内那也是有鄙视链的。 但大顺的整体大战略,是先反荷、看情况是否反英。这又需要法国的配合。 天子送的两个私人礼物,也就是在“唆使”路易十五,继续开战,继续执行扩张政策。 至于这两个礼物的内涵,该怎么解释,自然是由刘钰去解释。 路易十五对这两件礼物很喜欢。 别的瓷器丝绸之类的奢侈品,规格虽高,但欧洲其余的国王、或者奥斯曼苏丹,理论上也是有资格拿到的。 唯独这两件正常礼单之外的、君主之间私人交流的东西,才是真正让他的虚荣得到满足的。 荷兰大议长,可没得着这东西;俄国女皇登基大典,也没得到类似的礼物。 东方帝国的那顶皇冠的主人,唯独给了自己一份特殊的礼物,这面子还小吗? 都是君主圈的,东边那位攻罗刹、平准部、伐日本,这几年高歌猛进,着实做了不少大事。 圈内人士的肯定、鼓励,是比圈外人的鼓励、肯定要重要。 当着凡尔赛宫群臣的面,刘钰解释了一下这两件象牙雕塑的意义、隐喻,当然是朝着溜须拍马的方向去解释的。 随后的私下会面,就选在了国王套房北边的小会议室。会越小、事越大,这种国王寝室旁边的小会议室,一般就是用来谈军机大事或者一些阴谋的。 才刚三十岁的路易十五,意气风发,但没有趾高气昂;壮怀激烈,却没有狂热焦躁。 之前的礼仪、宴会和朝觐,都很完美。刘钰以皇帝特许的、仅次于见天子的礼节,用大顺朝堂的那一套礼仪,带着使节团的其他人好好来了一套,极大的满足了路易十五的虚荣心。 大顺的情况特殊,之前是有过高禅李一事的,所以在亲王和皇帝之间,还有一个特殊的礼。多少年不用了,这时候拿出起来废物利用一下,也正合适。 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的路易十五,心情越发畅快,因为莫尔帕伯爵已经提前将“大顺必将对荷兰宣战、攻击东南亚”的消息,传给了路易十五。 之前弗勒里丞相一直想要保持和平,路易十五和主战派,拉上了普鲁士。 好在路易十五不是袁绍,普鲁士忽然背盟,弗勒里也没有对着路易十五讽刺一番。 但即便这样,路易十五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第一次主持一场重大的外交和战争活动,就弄出这么一出,他对腓特烈是相当的不满,觉得实在是在打自己的脸。 而且战局对法国也是相当不利,前线的情况很难看,布拉格军团在普鲁士人背盟退出战争后,已经陷入了死地。 荷兰那边,英王的女婿、亲英的、好战的奥兰治派上台了,而且一改之前在凡尔赛宫低三下四的态度,高调宣布对奥地利的支持。 英国那边,在普鲁士退出战争、法国布拉格军团岌岌可危的时候,也是神采奕奕,来了精神,给钱不说,还要出兵渡海。 本以为拉谢塔迪侯爵在俄国做的不错,之前又是说自己是女王最爱的情人、又是说伊丽莎白是个傻女人只要上台就会退回彼得时代之前,结果英国和俄国签了条约。 瑞典那边,和俄国开战,想着最起码拖住俄国。结果被俄国打的丢盔弃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眼看今年战争就要结束了。 法国倒是还没伤到筋骨。 但这让第一次主持大局的路易十五很下不来台。自己又是自诩为路易十四第二、又是号称要朕即国家不要宰相的,结果第一波就搞成这样,谁能下的来台? 在这种关键时刻,大顺来拯救了他的面子。 宫廷礼仪、皇家认可、私人礼物,这些是面子。 对荷宣战、夺取东南亚,这更是面子。 在这个谁都觉得法国要陷入三面包围、欧洲皆敌的时代,谁能想到荷兰其实才是岌岌可危的那个? 一旦荷兰倒了,英国独木难支,法国的局面就立刻好了起来。到时候,岂不都是他路易十五的功绩? 先见之明、高深莫测、运筹帷幄、常人之所不解也…… 有这么一瞬间,路易十五甚至盼着,红衣主教弗勒里宰相的病,快点好起来。最起码,看到大顺对荷开战、法国击溃了荷兰的那一刻之后,再死。 伴随着刘钰不但宣告大顺要对荷兰开战、并且将一部分出兵计划稍微透露,小会议室里的气氛越发热切起来。 “侯爵先生,中国大皇帝的出兵计划,可以确定无疑吗?” 路易十五在兴奋之余,还是谨慎地询问了一下,以确保这件事的绝对确定性。 “当然,国王殿下。我这一次来到欧罗巴,并且以天子特使的身份来朝觐殿下,正是为了将出兵计划相告,并且确保中法之间的联合行动。而贵国应对荷兰的战略,也应该适当改变。等我们攻下了南洋,并且将消息传回之后,荷兰元气大伤,一定会退出战争的。短期的失败,未必就是失败。现在法国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可能收拢兵力,将布拉格军团撤回。” 刘钰则大方地表示,他一回去,就会对荷宣战,而且一定会在45年之前,结束战争。换言之,荷兰在45年,必然崩溃。 “国王殿下,现在无耻的普鲁士人违背了盟约,单独媾和,退出了战争。我实在是为当初在荷兰,将腓特烈吹嘘为汉尼拔而感到羞愧和耻辱。” “侯爵先生,您不必感到羞愧。在您颂扬他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我们的盟友。而且,外交上的无耻,和战术上的天才,并不相悖。我们还是要承认,这位背信弃义的国王,是个战术天才——如果,战役过程真的如贵国的军事观察团所见的那般。” 路易十五倒是很大度,没有计较刘钰之前在荷兰猛吹腓特烈的事,还顾虑刘钰因此羞愧,故意安慰了两句。 刘钰心下暗笑,面色却无比严肃地说道:“普鲁士人退出了战争,荷兰和英国参与的积极性极大地提升了。可以预想,在短期之内,法兰西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我以我粗鄙的见解,认为法国已经转为战略上的防御作战,以诱使敌军深入、切断敌军补给线为当前的战术。” “只要在45年之前,战争没有结束,那么局势就将极大地逆转。一来,腓特烈反复无常,一旦法国转入战略防御,奥地利人不断获胜,普鲁士人很可能再度背弃条约,再度进攻奥地利。” “法国获胜,优势极大时,普鲁士就会与奥地利和平;法国战略防守,优势看似丧失的时候,普鲁士就会再度对奥地利发动进攻。因为他不希望法国深入神罗太深,但更清楚奥地利人一定想夺回西里西亚。” “二来,我可以保证,45年之前,东线的战争结束。荷兰的财政将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荷兰不是法国。法兰西的东印度公司,可有可无。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则是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支柱,牵扯的股权、外债、投资和放贷太多。财政出现巨大危机的荷兰,不可能继续战斗下去。” “45年东线战争一结束,荷兰崩溃已成定局。而如果贵国能够防守得当,阻拦后勤,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拖延下去。一旦荷兰崩溃、普鲁士见奥地利节节胜利再度开战,那时候法国在欧洲的霸权,不就轻而易举了吗?” 路易十五的眼睛里,逐渐闪烁出了光泽。刘钰的战略分析,听起来相当的靠谱,而且似乎每一处都有着理性的光辉和人性的透彻。 这种战略思维,是他身边的那些大臣所没有的。路易十五连忙问道:“请您详细说说。” 刘钰拿着纸笔,利用小会议室里的地图,大致地讲了一下。 “整场战争,从现在开始,可以分为战略防御阶段、战略相持阶段、战略反攻阶段。” “现在要考虑的,是战略防御阶段。英荷上场,普鲁士背盟,布拉格军团被围,在地中海西班牙人的舰队无法对抗英国人。” “这种情况下,要提防布拉格军团被全歼、要提防奥地利人和那些北意大利人合作从土伦方向发动进攻。因为普鲁士退盟、俄国和英国签订了条约,那些墙头草们都认为法国要失败。破鼓万人捶,这时候再主动进攻,很可能陷入包围、也很可能被那些此时中立的潜在敌国袭击。” “这应该是从现在到43年年末,法国的战略。战略防御。” “一旦法国进行战略防御,那些墙头草小国纷纷站队奥地利、英国、荷兰,那么普鲁士的局面就会相当难看,普鲁士会担心奥地利强大后,反击夺回西里西亚。” “这段时间,就是法兰西的战略相持阶段。尽量拖延,拖延到普鲁士再度对奥地利宣战。” “这个战略相持阶段,最迟不超过45年秋。45年秋季之前,大顺一定会结束东线的战争,全面攻占荷兰在东南亚的殖民地,迫使荷兰财政崩溃。” “或者,普鲁士先再度宣战;或者,荷兰一旦崩溃,普鲁士也一定会冲上去占便宜,肯定也是对奥再度宣战。先后顺序无所谓,但结果是注定的。” “也就是说,43年完成了战略防御,开始拖延时间等待普鲁士再度反奥、等待天朝结束东线战争的这两年时间,要尽可能相持,积蓄力量,避免决战。” “一旦45年秋季,大顺结束了东线战场,荷兰崩溃、普鲁士再度反奥。这就是法兰西的战略反攻阶段。凭借积蓄了力量,寻求决战,攻占奥属尼德兰、汉诺威,从而获得全面优势。” 第三六六章 伐韩?伐蜀?(上) 这时的战略考虑,和后世那种灭国绝种的战争不同,还是很容易判断出各国的战略目标的。 路易十五当然是没有这样的战略眼光的,法国要是真有战略大师,也不可能从路易十四时代那么大的优势,玩成现在这样。 在刘钰看来,法国在欧洲很强的唯一原因,就是有效人口是欧洲之最。93年的雷霆来临之前,法国农民不需要考虑阶级滑落的问题,加上天主教传统,生娃的欲望还是很大的。人口多,能集权,就能打。 现如今人口优势依旧这么大,法国的局面至今还没有打开,战略嗅觉真的太一般了。 他虽然带着忽悠的心态,但在路易十五听来,还是颇为惊叹的。 倒不是刘钰的水平多高,而是法国从开战伊始,就有点一厢情愿,觉得普鲁士会遵守“不单独媾和”的盟约。 别的国家也就罢了,法国历史上背盟的次数可是不少,宗教战争的时候天主教长女也是站在了新教那边,居然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普鲁士遵守承诺上,也实在是奇葩。 法国不是没有战略,而是战略的基石都是一厢情愿的推想。 如今这个局面和一厢情愿的设想差的有点远,于是直接就没有战略了,处在一种完全发懵的状态,完全被事态牵着鼻子走。 且不说刘钰说的是不是真的类于隆中对那般真有水平,而是此时只要能在战略走向上说出个子午卯酉,也足够让路易十五击节称赞了。 细细品了品这个战略构想,路易十五越品越觉得有些滋味。而且关键是时间不长,最长也就到45年秋,不过三两年的事。 有些人,心里藏不住事,真要是十年八年的长期战略,肯定绷不住,提前就得张大嘴巴到处说一说,很难等到十年八年那么久。路易十五就是这样的人,真要是让他等个十年八年才能出成果,他非得憋疯了不可。 既是只有三两年,这还是可以忍耐的。 盘算一下,好像确确实实这个走向是最可能的。 而且照这个走向,45年,荷兰经济崩溃、普鲁士再度捡便宜,路易十五自己手里还有个斯图亚特家族可以恶心英国,怎么看都已经赢了八分。 就算是殖民地打的不顺利,到时候把汉诺威一占,英国人不还是乖乖地拿占了法国的殖民地来换? 即便届时在领土上打了个平局,但一波废掉了荷兰,还能赚个普鲁士这个潜在盟友,这对法国而言可就算是打赢了。 只是刘钰现在想的,不是法国能不能赢,而是战后怎么分赃,才能让大顺得到足够的利益。 南洋,不在分赃的范畴之内。 南洋问题,大顺只要去了,也根本不需要和欧洲其余国家谈判,南洋就是大顺的,谁也抢不走。 这不叫分赃,只叫夺回郑和的遗产。 “赃”者,他人之财也,自是南洋之外。 “尊敬的国王殿下,对于战后问题,我有一个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希望征求一下您的意见,愿您斧正。” 路易十五心里根本没什么主意,开战是开战了,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之前想的过于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却是未必,那日后想要的结果现在也就是一团浆糊了。 才听了刘钰分析完战略态势,这时候又听刘钰如此恭谨地请他指正,便很客气地让刘钰说下去。 刘钰想要的,是一个战后中立的荷兰,至少不能是法国傀儡的荷兰。 现在这场战争,根本打不久。 45年荷兰一崩,其实双方也就都撑不下去了。 英国和西班牙在打詹金斯耳朵战争,但是垂垂暮年的西班牙,居然在哥伦比亚,打出了堪称经典的“卡塔赫纳战役”。英国人在别处看似赢了,但实际上战略上败了。 打仗不是只看战损比的,是要看双方是否达成了战略预期。英国的战略预期,是获取大西洋、加勒比海霸权,但卡塔赫纳战役让英国的战略预期彻底化为泡影,无法达成。 其实仗打到这一步,英西之间就可以和谈了。进攻方战略预期都完犊子了,防守方又根本无力反击,不和谈那不就是在那拖时间,纯粹是无意义的战争了。如今只能在海上互相劫船玩,互坑。 法国这边被普鲁士摆了一道,刘钰说的容易,撑住两三年,支撑到战略反攻的时机。可法国的财政,也就撑个两三年顶天了。 普鲁士就想着拿西里西亚,削弱一下奥地利。英国也只是为了恶心恶心法国,当无法恶心法国、法国全面反击的时候,英国固然得不到便宜,问题是法国既没有制海权、也登陆不了伦敦,再打下去能打出来什么花? 欧洲的两大矛盾。 英法西在海外殖民地上的矛盾。 普鲁士和奥地利,谁是德国的矛盾。 这两大矛盾,这场战争一件也解决不了。真到都打不动的那一天,也就都歇口气停战,休养生息、扩军备战,准备下一波直接把这两大矛盾解决就是。 要达成刘钰设想的“中、法、俄、奥,vs英、丹、普、葡”的下一场欧洲决战的构想,今天的分赃秘会就格外重要。 法奥同盟的基础,是法国不能吃奥属尼德兰,也就是后来的比利时地区。 唯有如此,法奥矛盾才会退居次要,吃了西里西亚的普鲁士和奥地利的矛盾才能上升为主要矛盾。 法国不吃比利时,荷兰就有可能中立,并且修复法荷关系。顺带着,让英国国王的女婿、奥兰治的威廉和他老婆,都滚蛋,不要当执政官了,换个亲法、或者看上去亲法的大议长。 内里看,这就是“为了大顺的利益,让法国少吃点”。 内核是这么个内核,怎么说、怎么表达、最好是表达成“是为了法国着想”,这就是关键了。 刘钰就像是那些古代故事里的谋士一般,询问了法王三个问题。 海上,法国打的赢英国的舰队吗? 路易十五摇了摇头。 陆上,英国登陆欧陆,打的赢法国的陆军吗? 路易十五还是摇了摇头。 法国的殖民地利益,难道可以轻易放弃吗? 路易十五依旧摇了摇头。 前两个,都是常识。 后一个,殖民地的利益,这几年权重更大了。 爪哇地区在暴动、起义,法国的加勒比糖,这几年赚的飞起。 刘钰提出的“西洋参貂皮冰块压舱石”贸易线,每年都是百万两规模的现金。 法国本体的潜力,经过路易十四的压榨,其实已经压榨的差不多了。 路易十四留的财政窟窿,被赌棍财长用击鼓传花的密西西伯泡沫堵上了,但也就是堵上了而已。潜力再榨也榨不出什么了。 和大顺一样,内部改革的压力太大、风险太大、难度太大。只能跳出内部,去外面找新的增量。 本身殖民地的权重就已经很高了,现在又加上了西洋参贸易,权重更高。百万两白银真不是小数目,180万两白银就能让奥地利起死回生,每年百万两实在不少。 而且在欧洲吃地,搞不好就容易搞出了欧洲反法大同盟。 路易十五还是坚信殖民地利益不能放弃,这和刘钰构想的大顺吃印度、并且继续和法国合作,并不矛盾。 因为印度现在之于法国,比不上五分之一个海地。 后世出了名的吃泥饼的穷国,如今是法国的明珠,拿人参贸易之前的整个加拿大来换,都值得。 印度现在差的更远。 法国其实根本无力四面出击,他又不是英国,缩在岛上,猛建海军就没事。法国周边一圈敌人,只见海军,早被肢解了。 于是在路易十五连续三次摇头之后,刘钰提出了一个说法。 “国王殿下,法国能够转入战略反攻、并且一直在欧洲游刃有余的原因,就是因为法国没有一个阿克琉斯之踵。” “英国是有阿克琉斯之踵的,那就是汉诺威。” “法国的海军暂时无法与英国抗衡,所以需要考虑殖民地被英国夺取的可能。当然,45年之后,汉诺威肯定是守不住的,若是法国能拿到汉诺威,那就捏住了英国人的阿克琉斯之踵,可以作为交换。” “只要英国一天不放弃汉诺威,法国就可以随时捏住英国的脆弱之处,保证一个至少不输的局面——美洲丢了,拿汉诺威换;加勒比丢了,拿汉诺威换;印度丢了,拿汉诺威换。” “在保证不输的前提下,继续力量,加大对殖民地的经营。什么时候,在殖民地能够打赢英国了,在彻底吃掉汉诺威,才是正确的选择。” “在没有能力在殖民地和大海上全面获胜之前,汉诺威就是英国的卵、蛋。捏在您的手里。” “可真要是掐碎了,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太监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反倒是丢了一个最脆弱的弱点。男人打架,怕被踢裆,太监就不用怕。” “您手里,现在有两张特别好的牌。一张,是汉诺威;一张,是斯图亚特家族。” “在不顺利的情况下,汉诺威不提。另一张牌,似乎只能是消耗掉,争取一个有利的条件。并不能完全发挥出效果。” “如果是我打牌,并且我可以知道45年战略大反攻的情况下。我建议,另一张牌,最好还是留着,不要消耗。等到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占据极大优势的时候,再把那张牌打出去,一招毙命。” “如果天朝不攻荷兰,我想,法国的局面会越发难看。到时候,您或许会把那张牌消耗掉,以攻代守,但其实并不合算。我希望,您尽量保留一下。” “这两张牌说完,我想请问,您觉得,如果想要在对英国完全占据优势、攻入英伦三岛,您最希望的潜在盟友,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延续下来,环环相扣,路易十五听完最后一个问题,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荷兰?” 第三六七章 伐韩?伐蜀?(中) 这个太监的比喻是挺没有贵族气质的,但路易十五觉得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攻入英国这个法国历代的梦想,显然荷兰是更为合适的盟友。 一则距离英国更近,港口方便。 二则荷兰有很强的海军传统,虽然这些年存量差了些,军舰少了些,但是底蕴还在,也是打出过单挑英法联军的惊艳战绩的。 三则英荷之间是有矛盾的,之前已经打过好几次了。 路易十五下意识地答出了这个答案后,又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不是很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直觉。 认真想了之后,觉得还是荷兰更合适一些。 普鲁士这个盟友……且不说背信弃义,也不说强大之后陆上定和法国发生矛盾,更不说法普同盟就会把缩在北边的俄国送到对手那边。 就说普鲁士的海军,能帮法国什么忙?普鲁士海军,能不能打过各国东印度公司,都要打个大问号。 刘钰见路易十五还在那思索,便慢悠悠地讲了一个大顺这边耳熟能详的故事。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辕、缑氏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是“伐韩国、临二周、据九鼎、挟天子以令诸侯”? 还是攻灭巴蜀、再定天下? 这就是法国现在面临的战略选择,至少是被刘钰忽悠给路易十五听的一种抉择。 这个故事,刘钰讲的很慢。 其中的隐喻,路易十五也不傻,当然可以听明白。 所谓巴蜀,就是美洲殖民地,顺便最好是把英国搞废了。不然在欧洲大陆只要一搞事,英国就会掺和一脚。 而若能拿下“巴蜀”,法国即便内部不进行变革,也可以增加极大的增量,从而如同占据了巴蜀的秦国一样,对各国呈现一种完全碾压的力量优势。 反之,这伐韩、临二周的意思,就是朝着神罗挺进,过多掺和神罗的事。你又当不了神罗皇帝,最多也就是像现在一样扶植个巴伐利亚选侯当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问题是奥地利、普鲁士这样的诸侯,会听“挟天子之令”吗? 欧陆这边,谁都不好打。打起来就伤筋动骨,自己就算赢了,也不好受。 见路易十五听得懂其中非常容易理解的隐喻,刘钰又吓唬道:“这个战略,最合适的,其实是英国人。” “但现在,天佑法兰西。英国人有了汉诺威,使得英国不得不参与欧洲的战事。如果英国没有汉诺威,恐怕这‘巴蜀’尽为英国所得,如此气吞天下之势成矣。” “幸于如今英国还有个汉诺威在这,法国若不趁此机会,先英国一步完成先巴蜀而后天下的战略,只恐将来法国南面称臣矣。”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法国既然已经参与,这时候退出不合适。白白赔了钱,折损了威望。” “但此战之后,还是要考虑法国真正有利的大战略啊。” “在这个大战略的前提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应该是为这个大战略而做的提前准备。” “并且,在战后谈判的时候,一定要牢记:不要看眼前,要看今后。不要看今天能得到什么,要看先灭巴蜀的大战略需要什么,就所求什么。” “要先画靶子再射箭,而不是随便射一箭再去画靶子。” “天朝为了下南洋,准备了十几年,从对俄战争、平定准噶尔叛乱、再到对日战争,都是有条不紊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有时候不得不吐出一些东西,放弃一些东西。我想,国王殿下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吧。” 话已经说的如此透彻了,而且还有着两千年战略智慧的加成,就算路易十五不是这么想的、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时候也只能点头说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实际上,他懂个锤子。 就刘钰所知的后续的历史来看,法国在奥王继承战争后,完全就是一副被动的模样。 要不你就不打,七年战争真开打的时候,你就看戏。 可你既然打了,却全程被动被人拉盟友,自己根本没有一个主动的战略,结果一开战还嗷嗷叫着就冲上去了。 刘钰也不是辱法,就弗勒里一死到路易十五完蛋的这段时间,法国就连个孙权水平的战略家都没有。但凡有个孙权的水平,都未必能全程这么被动。 法国到底想要啥?路易十五自己都不清楚,以为情人是个女诸葛,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可实际上…… 蓬巴杜夫人那点水平,也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白天和伏尔泰等人吹吹牛批,晚上现学现卖贤者模式的时候和路易十五聊聊。 这个女人的工作,刘钰当然是要做的。一次性的天才建议,比不上十年八年的枕头风,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但在做女人的工作之前,还是要先给路易十五吹吹风。 吹到这,其实刘钰已经吹得是邪风、歪风了。就法国的殖民政策、宗教政策,就不可能让北美成为其“巴蜀”。 说一千道一万,这背后还是大顺的利益。北美大顺得不到,但也要埋一个巨大的宗教冲突、英语法语的大钉子。 大顺不可能跑到美洲去流血,太远了。那就只能让法国人去流血了。 只是,法国人并不认为自己的政策有什么问题,于是现在刘钰这么一说,路易十五顿觉茅塞顿开,犹如拨云见日。 而且这个隐约的彩头也很好,秦灭巴蜀而终天下乱,若是自我催眠,真的相信北美即为巴蜀的隐喻,便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命中注定的快感。 刘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当然不是为法国着想,而是先兜了这么一个巨大的圈子,从而引出现在即将要解决的问题:奥王继承战争结束后,怎么分赃? 巨大的圈子已经兜完,按照这个圈子闭环的说法,奥王继承战争的分赃,要为法国的“先攻巴蜀”大战略做准备。 那么,怎么确保法国在欧洲大陆的外交可以游刃有余? 怎么确保法国能拉到一个海军强势、联合一致真能毁了英国的盟友? 圈子兜完,刘钰也终于图穷匕见。 “国王殿下,要想实现这个‘先攻巴蜀’的大战略,就要保证法国在欧洲的外交局面。” “普鲁士人,反复无常,这个倒是小事。” “奥地利人,一定会想夺回西里西亚。巨大的矛盾,已经种下。” “在这个大背景下,奥属尼德兰,或者说奥地利的命运,关系着日后法国要面临的局面。” “如果割走了奥属尼德兰,那么,法国的外交就别无选择,只能和普鲁士结盟。” “而普鲁士人毫无信誉不说,就凭他不宣而战的前科,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把法国拖下水?法国将完全失去何时开战的主动权。他要是开战,你不参与,你连一个盟友都没了;你参与,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撕毁和约开打?” “同时,法普同盟,意味着俄、奥、英三国大同盟。” “反之,如果不割奥属尼德兰,不割奥地利的核心利益,那么,法国的外交局势就非常好看。” “想帮普鲁士,就可以帮普鲁士;想帮奥地利,因为没有占据奥地利的核心利益,这也可以达成同盟。甚至,若是没准备好,还可以站在外面看戏,等着普、奥双方主动来拉拢您、讨好您。” “同样的,不割奥属尼德兰,荷兰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也足够像荷兰展现诚意,只要他们驱逐亲英的奥兰治家族、确保中立,并且取消英荷共同防御条约,那么法国就可以得到一个极好的海上帮手。” “英国人与荷兰人的矛盾很深,但更畏惧法国,所以压住了他们的矛盾;若是能够展现出诚意、并且清除荷兰的亲英派,荷兰和英国的矛盾就不可掩盖。” “我是好人,我根本不想毁灭你。这得不到尊重,也得不到感恩。” “我想毁灭你,甚至已经毁灭一半了,但我恻隐之心浮现,放了你。这既可以得到尊重,也能得到感恩。”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场战争在结束的时候,法国的战略应该是用欧洲,换美洲。用欧洲获得的巨大优势,交换美洲的利益,达成一个绝对游刃有余的外交环境。造舰、增加北美驻军、增加军舰数量,准备‘巴蜀战略’。” 第三六八章 伐韩?伐蜀?(下) 法国的战略走向,直接决定了大顺对欧洲的贸易战略成败。 包括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内,1779年走锭精纺机和瓦特蒸汽机融合之前,纺织品这个大宗货物的对外出口没有任何优势。 很多人对工业革命之前的积累有所误解,但事实是,非洲在整个18世纪,拿到的欧洲的货,都是麻棉混纺品,比起亚洲货没有任何优势——质量不必提,价格也没优势——在后世20世纪末期吃饱了撑的的阶层兴起亚麻复兴之前,麻布和棉布比就是垃圾。要不然也可不可能法国一年判处几十人、上百人违反《棉布禁止令》,法国又不是没有麻布,可真就有人冒着蹲监狱和罚款的风险穿棉布。 中国明清戏剧里,女豪杰在家的时候,都是纺棉花的;而欧洲童话里,公主不是搓荨麻、就是纺亚麻。 印度自有底蕴,华夏的底子源于朱元璋的棉花推广。欧洲现在强的不是手工业,而是航海术、几何学、天文学和宗教同化能力。 各家东印度公司在各国工业水平质变之前,挣的是欧洲老百姓的钱,和永乐朝靠下西洋和禁海来垄断香料收益没有本质区别。 这一点物质基础,就是荷兰可能买办化的最主要原因。 刘钰希望把荷兰的金融和商业资本买办化,而不希望荷兰彻底沦为法国的附庸。 法国的科尔贝尔国家工业主义和极强的干涉经济,若过分影响荷兰,会引发比奥兰治家族成为世袭公爵更可怕的资本动荡,只怕到时候纷纷出逃,欧洲金融中心从阿姆斯特丹转移到伦敦。 资本是有腿的,尤其是不做实业的金融和商业资本,跑的飞快。所以刘钰对法国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法国距离后世的“高利贷帝国主义”差了一大截,现在分明是国营工业化主义,这样的国家和大顺的手工业根本就不可能合作。英国人、瑞典人都尝试养过蚕,但是气候就真的养不活。北意大利这个丝绸产地大顺的丝绸都能卖一些,法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和国营工业化国产替代,真的是一点都挤不进去。 英荷之间的矛盾,和大顺与荷兰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攻下南洋,与荷兰合作,英荷之间的矛盾就会急剧扩大,也可以促成英荷战争的开启。 刘钰连唬带骗,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路易十五其实是有些懵的,而且内里也是将信将疑的。 那个张仪和司马错关于战略的讨论,听起来确实有道理,放在欧洲也确实说得通。 路易十五设想着肢解奥地利,但刘钰用张仪和司马错的战略辩论,说肢解奥地利就是“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 对待神罗诸国,不要做得太过。三晋之间,你一个外人拼力搞死一个,便宜的是另外两晋,而不是你。再说还有个英国这个大搅屎棍子,你不先把英国搞掉,就掺和中欧的事,那不是自讨苦吃? 道理都说的很明白了,路易十五也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可终究还是意难平,总觉得不爽。 他想着的这场战争,在大顺参战之后,战果将是法国彻底获得欧洲大陆的霸权。直接奥地利、控制北意大利、遏制英国、赶走英国在神罗插得钉子汉诺威、附庸荷兰。 但按刘钰这么一说,虽很隐晦,但其实是说:“你在想屁吃”。 根本达不到这个战略构想。 所以,消停点,心里有点批数,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一切战果,围绕着下一场战争的预备而索要。 刘钰也实在不好意思把话说的太明白。法国人现在想要的太多,但底子根本没那么厚,实力也根本不足。 路易十五沉默许久,既不说刘钰说的不对,也不想说自己意难平,怕被大顺这边讽刺为“目光短浅”。 他自小就希望获得家庭教师们的认可,有时候心里就算不满,也会想一下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会被别人瞧不起而不敢说。 闷了许久,终于闷出来一句话。 “侯爵先生,您的战略思路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这场战争,我要给法兰西的人民一个怎样的交代呢?” “国王殿下,中国有句话,叫盖棺定论。45年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您才35岁,正值壮年。您是波旁王朝的奇迹血脉,天主庇佑,必可长命百岁。35岁时候获得短暂的虚荣,比起日后超越先人真正奠定霸权的功绩,您选择哪一个呢?况且,用欧洲优势,换取殖民地利益,这也更有利于取悦于那些布尔乔亚阶层。贵族不会反对您,可布尔乔亚们就难说了。” 刘钰希望路易十五的眼光稍微看的长远一点,最后又加上了很严重的一个判断。 “法国的战略反攻,需要普鲁士再度背弃条约、对奥宣战。法国不会为普鲁士流血、普鲁士也不会为法国留学,只是互相利用。当普鲁士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他肯定还会再次退出战争。” “大顺虽然是法兰西的坚定盟友。但很不幸,大顺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陆军,然而却无法用于欧洲战场来帮助您。我们缺乏制海权,世界上至今也从未有人做到过数万人规模的亚欧战略海运。” “如果普鲁士人将来再度退出战争,您要考虑到法兰西又将面临现在的局面。长久打下去,还不如在顶峰的时刻和谈。要知道进退,就像是向天上扔出一个物品,我们可以预知,他不会一直往天上飞,而是会在制高点转而下落。” “一个英明的、睿智的、有志于成为霸主的君主,最高的政治素养,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和谈最适合。” 为了防止将来路易十五存有幻想,刘钰直接将未来的另一种幻想戳破。 “另外,国王殿下,我谨代表大顺朝廷,正式宣告:中法同盟,不是以俄国为基础的。是以荷兰、英国为基础的。” “我已经和伊丽莎白女皇签订了密约,保持永久的和平。如果俄国对法普同盟宣战、亦或英国出钱俄国出兵,大顺将保持中立。” 这个警告也是至关重要的。 这是为了防止法国这边心存幻想。 到时候英国真拉到了俄国,俄国开到了奥属尼德兰…… 路易十五再说什么“只要大顺在鄂木斯克发起进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若是再由大臣告知路易十五一句“我的国王,大顺……大顺已经和俄国签订互不侵犯密约了”,最后气的路易十五双手发抖,那就不好了。 这里面水太深,刘钰很怕路易十五把握不住,实在是尽心尽力地帮着路易十五出主意。 总之,别拿奥地利的核心利益、别拆奥地利的核心利益——奥属尼德兰、上下奥地利、蒂罗尔、匈牙利、波西米亚——法国在外交上就游刃有余,可以看着德国内斗,主动选边。 拿了奥地利的核心利益中法国最容易得到的奥属尼德兰,那就直接逼出英、奥、俄、荷四国大同盟了。 至于北意大利方向,那都不是太有所谓。 不是说不让法国拿做梦都想要的奥属尼德兰,而是等你干趴了英国,那还不是盘中餐?随时可以拿?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路易十五还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既不明确表示大顺的提议他不支持,也不明确表示他完全可以接受这个战略构想。 刘钰也不催,心里也不急。 日子还长,今日先给下一点迷魂汤。日后在那个女人那多做工作,吹上几年枕头风,有今日打下的基础,路易十五应该终究可以接受的。 但这迷魂汤灌下去之后,路易十五还是问了刘钰一个没被迷魂住的问题。 “侯爵先生,贵国针对荷兰,这个可以理解。” “但是,你们对英国的态度,也很不正常。法国人痛恨英国,这非常容易理解。” “但是,英国人既没有占据东南亚,也没有和贵国发生大规模的冲突。最远也就是当年跟着荷兰人一起,在贵国的领海进行过一些劫掠。” “您,以及贵国的大皇帝,都是非常理性的,为了贵国利益考虑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如此的针对英国?” “本来我以为,中法同盟的目标,是俄国。或者,后来告知是荷兰,这也正常。” “但您却说,中法同盟的目标,是英荷。而且,您的一些政策,态度,包括对斯图亚特家族的支持、对北美印第安人的支持,对法国战略的建议,都让我看到了您对英国的针对。” “而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路易十五还是有些小聪明的,敏锐地抓住了刘钰这几年政策和建议的一个大漏洞。 大顺,为啥会对英国这么上心? 对荷兰、对俄国、甚至对西班牙、葡萄牙,那都非常容易理解。 对英国,这就让路易十五很不理解。 荷兰占着东南亚,俄国和大顺有陆地冲突。西班牙和葡萄牙,天主教狂热。 英国呢? 英国圣公会,不是天主教,算是新教吧。大顺没有几个新教徒。 英国在东南亚根本没有势力,和大顺隔着那么远,也没有什么冲突。 荷兰走私鸦片,英国东印度公司此时还算听话,不准公司的船携带鸦片。 论起来大明天启年间的事,也就是跟着荷兰一起劫了劫船,比起荷兰、俄国、西班牙、葡萄牙的罪责,好像都要轻的多。 刘钰对英国的态度,这就让路易十五感觉到很不合理。 刘钰本想着很容易就能忽悠了路易十五,却不想路易十五的小聪明,感觉到了问题。因为这里面有个话术,就是“法国人认为讨厌英国人是理所当然的”,可路易十五居然理清楚了“法国人认为法国人讨厌英国人是理所当然的”。 一词之差,就让不是法国人的刘钰的举动,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了。 其实,按照天朝史书的标准回答,倒是可以圆过去。 以天朝史书的标准回答,这叫【吾善望气,观英圭黎之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当先遏之】。 但是,这个天朝史书的标准回答,连天朝自己的皇室都不信,忽悠忽悠老百姓也就罢了,拿到外面去说就有些扯淡了。 于是,刘钰深吸一口气后,颜色郑重,给出了一个好像特别有道理的回答。 “太阳王说:朕即国家。” “天朝天子言:朕为天下之主。” “而英国人,却有《权利法案》和《大宪章》,有《an act declaring the rights and liberties of the subject and settling the succession of the crown》。” “大顺天子,不允许这样的国家强盛。因为这样的国家强盛,会告诉全世界,君权被限制反而更好。” “这个理由,我想,国王殿下一定可以理解。” “中法,既不是反俄同盟,也不是单纯的反英荷同盟。” “更准确的说,中法之间,是神圣同盟。君权神授、朕即国家的神圣同盟。” 第三六九章 不神圣的神圣同盟 这个理由,直接击穿了路易十五最后的一点戒心。 若是这么说,那大顺的一切举动,似乎也就特别合理了。 和俄国,都是君主制国家,所以可以和解。 与荷兰,既有议会制和绝对君主制的意识形态争端,也有东南亚的利益之争。 而英国,则是非绝对君主制里最能打的那个,大顺天子想来当然非常讨厌。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传闻中,刘钰在广州,因为一件小事,对英国的乔治·安森大发雷霆。 路易十五有一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感觉。 心想,是啊,刘钰是个贵族啊,而且还是大顺那种集权状态的贵族,天然是和绝对君权站在一起的。 喃喃念叨了一下“神圣同盟”这个词,越发觉得这个词妙不可言。 欧洲有过一次神圣同盟。 1538年,异教的土耳其开始攻打医院骑士团,击败了教皇的联合舰队。基督教国家组织了神圣同盟,对异教徒宣战。 那是圣战。 有趣的是,那一次,法国的百合花和奥斯曼的绿新月,站在了一起,被称作渎圣同盟。 伴随着三十年宗教战争,宗教的神圣性大减。 “神圣同盟”这个词,已经许久没人提起了。 路易十五真的没想到,渎圣同盟之后,法国居然再一次和异教徒站在了一起。 而且这一次,法国身处的阵营,并不是被人羞辱为“渎圣同盟”,而是名正言顺的“神圣同盟”。 传闻中,路易十五有句名言。 “我死之后、洪水滔天”。 这句话,有不同的解释,只需要在中间加上几个字。 原文类似于汉语的文言文,缺了白话的一些语法结构,于是便可自由发挥。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 和“民可使由之”差不多,不在于话本身,而在于怎么解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若这么理解,路易十五就是个杨广。 可若是“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这样理解,便是路易十五已经看出来了,布尔乔亚阶层很可能让要让波旁王室洪水滔天。 刘钰的“神圣同盟”,确实是戳中了路易十五最担忧的地方。 因为法国的贵族圈子、上层圈子里,对于“神圣”二字的批判,已经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了。 路易十五肯定是知道伏尔泰的。 伏尔泰是整天吹英国和大顺的。 在明知道英国“英国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的情况下,依旧用英国作为“理想国”,虚构了一个完美的英国,让他臆造出来的英国的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极大地吸引着法国的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在明知道大顺这边是封建王朝的巅峰的情况下,依旧用大顺作为“理想国”,虚构了一个完美的大顺,让他臆造出来的大顺的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极大地吸引着法国的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所谓,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启蒙,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启蒙、觉醒。 理想国反正你们听说过、没见过,大部分人又没出过国,编就是了,也没人会拆穿。 现在刘钰主动提起来神圣同盟的事,路易十五也不得不询问一些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侯爵先生,我对您说的神圣同盟的说法,很感兴趣,也非常赞同。” “我非常好奇贵国到底是如何做到君权神授、朕即国家的?” 他从小会议室的书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是伏尔泰写的,通过某个贵族的沙龙,传到宫廷内的。 路易十五翻到了某一页,疑惑地询问着刘钰。 “伏尔泰说:中国的报纸,是世界上最可靠的、最有用的报纸。没有之一。报纸上,详细记录了民众的诉求,官员会去听取民众的诉求、希望、对国家的愿景,并且登记下来,刊印在报纸上。” “伏尔泰说:1728年,贵国战争了俄国,皇后赐赈全国年逾70的贫苦妇女。单单广东一省,受赐的年逾70的贫苦妇女,就有98220人。年逾80的,有40893人。百岁以上的,有3453人。” “伏尔泰说:中国可以统计到每个人口,包括他们的年收入、支出、年纪、家庭人口数量。他们对国家的诉求、对政府的期待、对官员的控诉……” “我很想知道,连一个省的70以上人口都能统计到个位数、连每个民众的诉求都能满足的情况下,贵国是如何做到‘朕即国家’的?” 路易十五不是故意羞辱刘钰,也不是让刘钰难堪,他是真的信了伏尔泰的话。 觉得大顺简直不可战胜,每个省的人口数量、年龄结构,都能统计到个位数;顺带着,报纸还能将民众的诉求、期待都详细地统计出来。 而这样的国度,居然还能朕即国家、君权无限。 这……这就算是耶稣亲自来当国王,也就这样吧? 路易十五是真心的询问,内心充满了羡慕,以及作为“圈内同行”,对大顺天子的无尽敬仰和敬佩。 真要是做到如小册子中写的那样,实在是超出了路易十五那不算可悲的想象力。一个绝对君主制的国家,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 难道说,大顺的天子,真的如那些贵族沙龙里所说的,每个天子都必须是“哲人王”? 刘钰听完路易十五的话,却觉得路易十五这是没事找事,在抽自己的大嘴巴,在讽刺自己,在恶心自己,在羞辱大顺。 他倒是没有脸红,大顺是封建帝制的巅峰,刘钰心知肚明。就算讽刺,也讽刺不到他的身上,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大顺人,身上披着大顺勋贵的皮,整天想的是怎么终结李家王朝。 但是这种谈判的时候,路易十五说这番话,就让刘钰很是郁闷了。 心道你要讽刺的话,就直接说便是。神圣同盟的说辞,我算是急中生智忽悠你的,但你也不能这么恶心我吧? 大顺有这水平?大顺有这水平,不说别的,早特么岁入两亿了——他不知道的,是伏尔泰认为,中国国库的财政收入,就是每年两亿两库平银。 这得是什么样的基层组织能力? 就传说中的“暴秦”,最多也就是在八百里秦川能有这样的基层组织能力。离开八百里秦川,能让项梁这样的抓住肯定车裂的选手和会稽太守谈笑风生,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顺更是差得远了,能对作为基本盘的当年老陕、河南的老兵、列侯后裔良家子做到详细统计,就算是不错了。 一个是真心求问。 一个是觉得对面阴阳怪气、极尽讽刺。 两人即便不说是话不投机,那也是让刘钰觉得路易十五对这个“神圣同盟”的建议当成玩笑。 刘钰心说这不太对啊,那说自己说到布尔乔亚的问题,作为封建统治者和法国集权受益者的路易十五,应该同样充满警惕才是。 难不成自己说的这个意识形态之争,在路易十五看来,并不足以说明自己为什么反英? 虽说自己反英的原因,是因为英国的工业资本的势力和殖民地市场,和所谓权利法案之类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怕大顺也是君主立宪制了,和英国的意识形态差毬不多,英国的工业资本也绝对反对大顺的货物进入英国和北美殖民地。 但是,路易十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世界观?怎么可能明白各国工业资本之间的矛盾?怎么可能明白大顺现在急需硬通货和贵金属,依靠通货膨胀来促进富集资本朝工业而非土地和地窖集中? 难不成这路易十五还高人不露相? 当一个人把真心的恭维听成讽刺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好在路易十五在刘钰一阵疑惑中,又问道:“侯爵先生,伏尔泰先生对中国的介绍,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路易十五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刘钰缓缓抬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后世人们评价伏尔泰的历史水平,称其为“作为一种比较个人化的理解,他甚至没有特意去参考大量书籍以弄清细节,而是试图对世界提供一个轮廓的认识。” 这说法情商挺高的。 换成情商低的说法,就是“他写的历史,没有参考书籍、没有弄清细节,全都是编的”。 后世的不提,同时代的孟德斯鸠,说伏尔泰是“他写作历史的用意是推广自己的宗派,即宣传他非宗教的宗教”。 理想国不是地上天国,不是天堂,所以不是宗教。但他宣传的方式,带着一股浓浓的宗教味儿,那不是理想国,那是天堂,所以叫非宗教的宗教。 刘钰很尊重伏尔泰,但很反感这种编瞎话的“启蒙”方式。这时候路易十五让刘钰做点评价,刘钰也真没法评价。 尴尬之后,刘钰也只好灰溜溜地说了一句话。 “国王殿下,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中法之间就不会存在神圣同盟。” “哲人王作为君主,不需要额外的、非理性的神圣化。” “因为不是,所以要组建神圣同盟。” “至于他对中国的介绍……您相信亚特兰蒂斯吗?” 第三七零章 归国 了然的会心一笑,路易十五明白远方的帝国,真的和他的法兰西一样,需要缔结一个神圣的同盟。 不神圣的,才要神圣之名。 本来是大顺手工业和萌芽的工业资本、商业资本,与英荷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的竞争,愣生生被刘钰披上了如此神圣的帝制的外皮。 可是,这外皮对路易十五而言,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谎言总是逻辑自洽的,谎言能否被相信,在于谎言的目的和听谎言者内心的渴求。 对“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的担忧;对巴黎沙龙里伏尔泰等启蒙学者的担忧,本就已经让路易十五心中惶恐。 现在又亲耳从刘钰的嘴里,得知那些小册子里的“完美制度的国家”,竟是如同亚特兰蒂斯一般的幻想,这让路易十五更加的不安。 真相不可怕。若是东方帝国确实是哲人王统治的理想国,说实话不是太大的问题。 可那些人明知道不是真相,却非要说那就是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就不言自明、可想而知了。 如同巴黎的这些人赞美英国一样,正是因为英国的成功,才获得了赞美。 说起来,波兰的选王制度也很奇葩,也很奇特,彰显了波兰的与众不同,但却没有人赞扬波兰的选王制度。 法国本身就有约翰·劳的泡沫和纸币事件留下的心理后遗症,对于任何理论都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成功的例子才敢去尝试,也更有说服力。 看起来,大顺似乎是在未雨绸缪,要尽可能遏制这些非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崛起。 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大顺反英这件事说得通了之后,刘钰后续的一些建议也就理所当然了。 借此机会,刘钰顺势提到了大顺采参人前往北美援助法国的事,这是大顺给法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帮助,也算是重申了一下两国之间的友谊,或者说两国朝廷宫廷之间的友谊。 包括与之配套的,将提供一批新式火枪给北美的亲法部落;大顺将训练一批被驱离“迫害”的天主教徒,扔到北美去帮助法国等等。 人数不会太多,而且大顺也根本没有涉足北美的想法,主要还是来恶心英国人的。 反正天主教徒在大顺属于边缘人群,澳门那么多天主教徒衣食无着,若能当兵定是愿意的,而且若能去一个天主教是唯一宗教的地方,心里也是高兴的。再说他们也不认为禁教的大顺是祖国,送走去恶心别人也蛮好的。 三五百人,基本都要训练成炮兵,为北美乱局增加一份力量。最好是再派一些野心勃勃的军官、前黑龙江畔走私贩子、挖金者、劫掠成性事发后不得已而啸聚山林的前府兵、想要去干一番大事又怕刘钰的海军退役军官、黑龙江北岸和下游的部落民等,让他们去北美祸害出一片天地。 既然确信了大顺这么做,是为了遏制非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崛起,路易十五当然是支持的,也是感谢的。 距离那么远,法国也算是经营了百余年,怎么可能会担忧大顺那几个人在北美造成的影响?如今大顺出钱、出人、出枪,而且还都是天主教徒,帮着法国在北美对抗英国,当真是求之不得。 对此,路易十五感谢之余,也表达了一下对大顺禁绝天主教的理解:法国既然当年能和土耳其组成渎圣同盟,那么对于大顺一方面禁绝天主教、一方面和法国友好的举动也非常顺滑地予以接受和理解。 路易十五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家,甚至入门级别的都不是。在两人说高兴了之后,路易十五直接提出来了弗勒里转达的关于造纸业和纺织品技术的转让问题。 可能是谈的很高兴,觉得刘钰这人不错,而且大顺和法国之间还要缔结神圣同盟,这点小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也或许是因为法国实在拿不出大顺非常想要的东西进行交换,故而根本没提交换的事。 刘钰想要的东西当然是本地治里、马德拉斯之类的印度城市,不过现在当然是不能提。 “国王殿下,在这个问题上,天朝当然可以予以法国足够的支持。” “但一方面,需要考察法国的情况;另一方面,也需要我回国后做一些准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认为,天朝可以给予的支持,一定比国王殿下想的更加多。” “譬如欧洲一流的、日本纸和朝鲜纸水平的造纸业;譬如一些棉纺织技术;譬如平板玻璃等等。这将有效地增加法国的国力。” “但是,这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想,这一次我们暂时不要谈这个问题,而是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天朝前来签订停战和约的时候,再来探讨一些这个问题。” “中国两国的神圣同盟,要在亚洲和欧洲,同时遏制非君主制和议会制国家的扩张。这是中法两国同盟的基础。而且我们衷心希望,贵国能够采取正确的战略思维方式,知道取舍,并且为神圣同盟的神圣使命,奉献出最大的力量。” 路易十五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不过刘钰说的那些战略和外交的考量,已经在他的心底埋下了种子。 现在刘钰画出了一张大饼,表示技术转让绝对没问题,而且规模会比法国人想的更庞大,这也让路易十五很高兴。虽然看起来至少也要在几年之后了,但这点时间他还是可以等的。 只是刘钰画的大饼越美好,日后在印度问题上的背叛和交换,也就越可以让法国人接受。 刘钰也趁势说起来了法国殖民地的事,他隐晦地批评了一下法国的殖民地政策,路易十五有苦难言,当初科尔贝尔时代倒是有可能松一松,但现在是不太可能了,只能继续延续下去了。 顺着殖民地政策的问题,刘钰就谈到了法国海外利益的重心问题。 非洲、北美、加勒比、印度,这几个战略方向,法国的海军根本无法获得全部的优势。全面开战的结果,注定就是全面失败。 殖民地的价值,是此消彼长的。 杜普莱克斯认识到,印度的财富在于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也认识到法国货在印度很难卖出去,甚至认识到了趁着现在征服印度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现在,没人见识过印度这颗殖民地的钻石到底有多值钱。 二十年前,约翰·劳还说货币就是财富、只要猛发货币、只要发行无准备金纸币,经济就会好转呢。但结果就是密西西比泡沫的大爆炸。 现在杜普莱克斯说征服印度,就能获得巨额财富,法国就无敌了。但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的话,万一这也是了约翰·劳呢? 一方面是刘钰对路易十五说的巴蜀战略,一方面是北美的人参貂皮让法国成为第一个对华贸易不用携带白银的国家。 而这时候,大顺这边每多扔到北美一个天主教徒、每多送过去一条枪、一门炮,都会让法国心中北美的权重越高一分。 将来一旦大顺露出了对印度的野心,印度在法国心中的权重又会下降一分。 刘钰侃侃而谈,并不在此时试图达成任何形式的文字条约,而是不断地为将来做着铺垫。 路易十五听的津津有味,刘钰终究多了几百年的见识,认知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加成,又有在大顺上层摸爬滚打十多年的经验,单就虚头巴脑的战略大局而言,水平实在不知道比凡尔赛宫的那些人高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在小会议室里闭门聊了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却没有达成任何形式的条约。 然而越是没有条约,没有中法双方的共同声明,这场会面达成的共识怕也是更大。 而且,很可能很危险。 路易十五的心情非常愉悦,刘钰的神情看起来也很高兴,两个人没有发表中法共同声明,却一再重申了双方的友谊地久天长。 在凡尔赛的不少外国大使,酸溜溜地表示道:“中法之间的友谊是如此深厚,以至于参觐的级别是大顺使节团在欧洲各国的规格最为华丽的。” “高傲的法国人,和高傲的天朝人,就如同彼此欣赏美丽的动物,繁琐而华丽地展示着他们的礼仪,彼此向对方象征性地稍微弯折了一下他们高傲到僵硬的颈部。” “一个是天主教的长女,一个是禁绝天主教、东亚反基督的领袖。双方的友谊,竟能如此深厚。” “每每看到法兰西对称赞自己对主的虔诚,都让我忍不住替犹大喊冤——当然,某种意义上,两者是如此的相似。犹大拿了罗马人的三十枚银币,出卖了耶稣;法国人用人参拿来了中国人的三百万银币,背叛了上帝。” 话说的再酸,对现实也没有任何的影响。法国人当年都敢结成渎圣同盟,和大顺这个信仰“上帝”的国家结盟,又有什么不妥? 没有人知道路易十五和刘钰在那三天,都谈了什么,包括法国的丞相弗勒里,所有谈话的内容都高度保密。 而且在那次谈话之后,双方并没有再举行任何形式的正式会谈。因为路易十五确信,45年战争结束后,大顺会再派使节团来欧洲签订条约,到时候才是真正落实那些经济、技术等合作细节的时候。 谈话之后,气氛一直融洽,而且轻松。 要么就是舞会、要么就是宴会、或者是让刘钰在法国各地转转、或是让刘钰和巴黎科学圈的人举办沙龙扯淡。 刘钰在法国逗留了大约大半年的时间,直到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在四面合围中逃了出来、直到法国真的按照他构想的那样全面转入了战略防御后,刘钰才离开了法国。 去英国转了几圈,拜访了一下牛顿的墓碑,看了看传说中的飞梭到底是什么模样、看了看英国议会的开会形式、收集了一下英国呢绒纺织业的技术、采买了一些科学类的书籍。 随之于43年再度前往了彼得堡,斡旋了瑞俄之间的战争,警告丹麦不要插手瑞典王储的事,否则将对丹麦东印度公司实行禁运。 在俄瑞和平之后,又借机签订了《俄、瑞、中三国亚州贸易武装中立同盟条约》,改组了瑞典东印度公司,将俄国也拉进了瑞典和大顺的东印度公司。彻底恶化了丹麦与瑞、俄之间的关系,也给英俄关系埋下了一枚钉子。 随后他将大批的随行人员、拐走的科学院院士、技术工具、一些招募的手工业人才都安置到了船上,让舰队等到季风吹起,和中瑞俄合作的东印度公司船队一起返回。 他自己则带着一些军方的随从人员,取陆路,从彼得堡出发,在俄国人的监视下拜访了土尔扈特部。转道去了鄂木斯克,考察了双方界约和界碑的设定,制定了西北边境的贸易口岸章程初稿。 由鄂木斯克南下入西域,考察了天山脚下的筑城和移民情况,去准部的手下败将的部落走了圈,告诉那些人自己还活着、身体倍棒。 然后过河西走廊,踏着汉唐西域使节的旧路,赶在舰队抵达之前,返回了大顺。 第三七一章 科学院(上) 西历1744年,仲春。 料峭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京城春日总有大风,今年一如既往,自西而来。 伴着这些风尘的,还有几匹从西边来的快马,飞奔到了京城,传回了刘钰即日即将返京的消息。 除了这个简短的消息,还有一册不算太厚的欧洲之行的大事梗概。 禁城中,散了朝,皇帝便在书房,翻看着刘钰送回的梗概奏报。 时而颔首微笑、时而提笔批复吐槽、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写在一张新纸上引以为戒。 整整一天,皇帝也没有批复其余的奏章。夜里点起灯,一直看到半夜。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皇帝很随意地提了一嘴刘钰回来了的消息,并未提半句诸如迎接之类的话。 等到一下朝,便叫人准备车马仪仗,离开了禁城,前往即将竣工的、在前朝武清侯的清华园基础上建起的科学院。 御驾抵达,在这里忙碌的官员、民夫,纷纷叩拜,皇帝免了他们的礼,站在科学院的大门前,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呆呆出神。 近侍、勋卫、太监们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但却从这个动作看出来,鲸海侯圣眷不减。 朝中都知道这个用了很多西洋建筑技巧和风格的科学院,是刘钰一手推出来的。昨日天子才得到鲸侯即将返京的消息,今日便来这科学院驻足,圣眷之深或可知矣。 然而,没有人想到,皇帝李淦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南洋事,你若挂帅,必可成功。不到四十,已近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你亦读书,更知史,岂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科学院门前的李淦,心里想的这句话,不可能说出口。 那一句“不到四十、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真要是说出来,几可谓是一场抄家灭门惨剧的前奏。 皇帝在那驻足许久,默默地伸出来自己的两只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不由想起来刘钰之前说的两个词。 枪杆子。 钱袋子。 如同人的两只手,而枪杆子和钱袋子,就是朝廷的两只手。 因为海军的建设,枪杆子和钱袋子从未有过如此紧密的时候。富庶的江南,原本只有一条大运河可以控制,而现在却有了一支从天津港起航,不足一旬便可直抵炮击的海军。 枢密院和军改,贸易公司和试点,一切都欣欣向荣。 即便一手把这些东西促成的人,似乎在极力淡化自己的影响,可终究抹不掉那些痕迹。 大顺这几年,军队强了,内帑钱袋子丰裕了,而且几个试行新政的点,缴税也渐多了,日本的贸易展开了,越南的海盗清剿了,精锐野战部队的军改基本完成了,舰队扩建了…… 一切都好,不管是枪杆子,还是钱袋子。 皇帝默默地将两只手都攥成拳头,忽然问了身边的近侍一个奇怪的问题。 “鲸侯今年多大了?” 这问题虽然有些古怪,但皇帝身边的近侍还是脱口而出道:“回万岁,奴婢记得,鲸侯是辛卯年生人,属兔的。今岁三十四。” “哦……他都三十四了啊。朕怎么觉得仿佛还像是当年他玩热气球飞空胡闹时候的模样。三十四了?嗯。三十四了好啊。” 不着头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近侍心有不解,想着却不知这三十四好在哪里?陛下问的奇怪,说的也奇怪。 正疑惑间,皇帝又道:“取纸笔来。朕要亲题科学院之名。” 纸笔取来,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很快出现在了白纸上。既是要提名,这些字当然是要化为匾额,将来悬挂在正门上的。 题完这几个字,皇帝心想,三十四了,嗯,三十四了确实是好。 你若使使劲儿,死在朕的前面,定是无限恩荣,陪葬帝陵。 可你若死在朕的后面,不到四十,封无可封,位极人臣,爵至公爵,赏无可赏。朕崩之后,何人敢用?何人能用? 好在你已经三十四了,比朕小不了多少。 南洋一战,关乎江山社稷百年大计,余荫数百载亦非妄言,你既请缨,那也非你莫属。 若你今年才十七八,今年才开始胡闹、出头,朕自是愿意将你留给吾儿,做吾儿的枪杆子。 可如今你都要封公爵了…… 日后你若有心学李卫公阖门自守,蜗居于科学院内,下南洋之后再不过问政事,那这科学院,朕便叫无人敢动。 可朕并不想这样,朕还没到老眼昏花、行将就木的时候。 朕还有壮志雄心,如今又知欧罗巴之事,哪一个不是强横大国?朕正要在这大争之世效齐桓晋文,朕尚未知天命,你也才将将而立,反正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用你常说的市井俚语,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别人用不得你,朕却用得,也制得住、压得住。 真要是朕驾崩之前还还活蹦乱跳,朕也自会想办法叫你恩荣无限陪葬帝陵,免得等着朕驾崩之后,叫你罪名加身何患无辞,倒显得我们李家对不住你。 皇帝并不是变态。 甚至皇帝觉得自己的想法,若是刘钰知晓,定能感动的涕泪横流。 只是时代的扭曲之下,他的想法在刘钰看来,简直变态到不能再变态。按皇帝的想法,皇帝驾崩之前先把刘钰弄死,刘钰反倒应该感恩戴德。 因为那样的话,可以保刘钰的名声、家族、荣耀。恩荣无限、甚至皇帝罢朝数日以示哀悼,将来还能陪葬帝陵。 下南洋若能成功,定是要封公爵的。不到四十,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又能抓钱袋子、又能抓枪杆子,皇帝自信自己立为太子的儿子,是不敢用的、也用不了。 到时候,只怕难免要出一些事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多活那么两年,反倒是名声毁了、家族亡了、荣誉臭了,皇帝觉得自己对刘钰很好,所以实在不忍心出现这样的局面。 这当然也就推出来一个结论:在自己驾崩之前,把刘钰弄个病死之类,风风光光的大葬,便是对刘钰最大的宠信。 刘钰今年才三十几,皇帝自己也不到五十,不一定谁走到谁前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还有信什么长生不老、修道炼丹的。 皇帝觉得,刘钰十六七岁就在白山黑水间磨砺,去过西域、下过南洋,蚊虫叮咬,车马劳顿,很大几率死在自己前面。 真要是死在自己前面,那可真就是皆大欢喜了。 可真要是死不到自己前面,自己也只好帮个忙,送一程了。 刘钰是忠臣吗? 这一点,李淦并没有怀疑过,虽然行事手段多谈什么华夏,可自己就是华夏天子,他效忠华夏,自然就是忠于自己,只要自己不是宋高明英那样的。而且扪心自问,李淦觉得自己比起赵构、朱祁镇还是强不少的呢。 但这一次刘钰的欧洲之行,看似风光无限,似有昔年班定远之雄姿。可也让皇帝有些不太舒服。 罗刹好说也是一个大国,结果一场政变,刘钰全身而退,这罗刹国可不是鄯善、楼兰,大顺在那边几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军力也难抵达。 荷兰国,怎么说也算是小而霸,远洋万里,纵横七海,结果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借力打力、借势而为,轻而易举地换了荷兰的首脑。 这都是功劳,对大顺天大的功劳。可这些功劳的背后,也让皇帝感到了隐忧。 罗刹政变,靠的是力。 荷兰政变,靠的是谋。 既可在沙皇、贵族、旧皇驾崩、新皇初立的时候,以力破巧。 也能在议会、民众、议长、商人之间,纵横捭阖,煽动民心。 虽说大顺与两国都不相同,大顺既有自己的基本盘小贵族,也有科举制的官僚体系,权力架构和罗刹、荷兰都不相同。 但终究还是说明了一件事:一旦离开了牵制和制约,这种人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李淦自信自己压得住、也制得住刘钰。可是,自己驾崩之后呢? 刘钰和太子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正如李淦想的那样,若是刘钰现在才十七八,李淦是乐于把刘钰留给太子,当将来的枪杆子、钱袋子的。 但刘钰现在已经马上就要封无可封了,而且能力超强,这种人当然不可能让他和太子走的更近。甚至稍微一个有点政治嗅觉的大臣,都应该知道重臣万不可近于太子。 真要是能练兵、能搂钱、能打仗,还能在欧洲搞两场不同风格政变的鲸海侯,和太子走的太近,皇帝自己就该不安心了。 可如今局面已经这样了,就算刘钰忠心耿耿,以求善终,将来自己驾崩了,太子和刘钰又没有太近的关系,刘钰恐怕也很难求一善终。 况且,刘钰忠心耿耿,但真要是太子将来让他死,他能坐以待毙吗? 逃走?别看当年日本人说什么狡兔三窟,可现在大顺已经再度成为亚洲的天朝上国,从阿富汗到日本、从缅甸到爪哇,只怕没人敢收留。 再说,这样的人物,若如商鞅。若用则用,不用则杀之。皇帝之前倒是想过,真到某一天刘钰想驾一叶扁舟于海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子和刘钰可没这么大的交情,也没有浓厚的感情。 就算不考虑别的,只考虑自己的身后名,只要刘钰没有在南洋一战后阖门自守,只要自己还要用刘钰做事、靠西洋贸易弄皇室内帑小金库,那将来太子继位也一定会动刘钰的。 泼脏水、找罪名,那都是必然的套路。刘钰若是反,不好;逃,也不好;不反不逃就这么死了,自己的名声呢?重用宠信的臣子,是个罪孽深重之辈?那自己算啥? 展望将来,李淦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 他实在没想过,当知道刘钰在欧罗巴办成了好大事、下南洋的条件均已成熟、大顺真的要参与天下争霸、刘钰即将从欧洲回来的时刻。 自己此时最盼着的,竟是刘钰将来死于自己前面,全君臣之义、成唐宗佳话。 第三七二章 科学院(中) “万岁,要进去看看吗?” 近侍见皇帝站在大门口发呆,心想定是鲸侯一走数年,如今即将归来,天子宠信之深,不免睹物思人。 这时候提一句,也正是时候。 皇帝微微一怔,其实并没有想进来看看。如今里面还未建成,而且风格又不是那么华丽,优秀的实学家并未充塞期间,若只看这建筑园林,着实没什么意思。 不过虽未建成,可之前威海的许多工匠都搬到了这里,也算是刘钰为了彰显自己没有私下里鼓捣什么兵器。 这几年军改,很是多出了一些新式的火器,绝大部分也都是从威海那些工匠手里攒出来的原型。 实而不华。 譬如皇帝禁宫中,有几支气泵枪,射速快,打的又稳。但是威海这边的工匠并不仿造,也绝对大规模生产,反倒是或是生产仿制的褐贝斯、或是生产法国的1728步兵款,比起那些气泵枪就差得远。 皇帝这几年也大阅过几次京营,火器阵法渐成,也见识了不少火枪火炮,皆源于此,大顺军改既成,似也该去看看。 想到这,又逢太监这么说,便道:“也好,且进去看看。鲸侯豢养的那些工匠,为国出力不少,朕也好奇他们这些人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鲸侯走前,就安排他们在这里住下,并求了朕,不许他人骚扰。鲸侯喜好奇技淫巧,疑惑巧夺天工之物,既飞天都非难事,朕也着实好奇这里面到底在做什么?” 太监也不知道里面的事,好在工匠的头目在这候着呢,便叫了过来。 再度叩拜之后,这工匠的头目也不敢抬头,跪伏于地,等着问话。 皇帝却没问,只道:“你且起来吧。这科学院兴建之初,鲸侯就先在这里安置了一些房屋,弄了一些机器。” “早有人说,这里黑烟滚滚,多有谣言,说这里怕不是炼尸的?朕当初允了鲸侯,无人敢动,朕自是不信那些市井谣言,但也好奇,该去看看。” “既说是科学院,朕也自小习几何原本和阿尔热巴拉等学问,想来朕也能看得懂。” 工匠头目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不是技术工,只是管理岗,而且是脱产的管理岗,是刘钰安排在京城负责后勤、沟通的。 其实他也不太懂,只好道:“回陛下。草民自远不如陛下聪颖多知。用鲸侯的话将,草民是粮草官,只管后勤。那些技术上的事,草民也不知道。” 皇帝瞟了一眼这个工匠头目,笑道:“了不起啊!能让鲸侯信赖、且掌管钱粮的,定是有本事的。你这粮草官用的都是他的钱,朕自不心疼。却不知自鲸侯走后,这几年只是在这些精巧器物上,林林总总,各项相加,耗费了多少?” “回陛下,若实数,不多。但若总数,便有些多。很多技术上的事,草民不懂,鲸侯素来重赏,是否可赏,要等鲸侯归来。若加上现在申报的赏赐,怕是十万两不止。鲸侯说……有人爱好射猎、有人爱好狎妓、有人爱好绫罗绸缎,他就爱好这玩意儿,就当买匹马。” 类似的话,皇帝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心里其实既高兴,也不爽。 高兴的是,内帑的钱,用的地方太多,真要是让自己花钱……万儿八千的,都好说。 可早就听说刘钰在这种事上舍得花钱,号称技术进步就是砸钱砸出来的,要么是搞出来能赚钱的钱生钱之路、要么就是逆天道而行的不赚钱也猛砸钱的不合经济之路。 动辄几万几万的花,皇帝也肉疼。不用内帑的钱,皇帝当然高兴。 可高兴之余,也有不爽。 皇帝知道刘钰在朝中挺喜欢和人争论的,但前提是他觉得这事不至于太骇人听闻。 皇帝的眼睛又不瞎,刘钰又一直避开了可能引起社会动荡的技术进步,这些精巧之物的妙处,皇帝岂能看不到? 只是刘钰在这事上,从来就没在朝堂上争取过户政府的银子。这内里的意思,便是刘钰觉得朝中那些人在这件事上,多半都是傻吊,根本不可能支持。 皇帝心里也就很不爽:合着朕或以武德宫、或以科举,选拔出来的天下英雄,在你眼里都是傻吊? 刘钰的风格向来如此,但凡觉得有希望,那就据理力争,不惜吵翻天,在朝堂放大炮。可但凡不争的、自己偷偷摸摸干的,那就是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但别人不可能支持。 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皇帝之前就敲打过他,说他不要“先斩后奏”,不到倒逼朝廷的政策——朝廷里都是天下英雄,不是那么傻,凭什么你就觉得你的很多想法若是对的,别人也不会支持呢? 这回好了,不先斩后奏了,而是用“有人爱好射猎、有人爱好狎妓、有人爱好绫罗绸缎,他就爱好这玩意儿,就当买匹马”这样的理由,成了私事了。我自己花钱“狎妓”,就是玩儿,关你们屁事? 这是彻底不相信朝廷会投钱,或者说根本不信朝中有人会支持。 皇帝轻嘬了下牙花子,心道你不缺钱你便不说,但说起来若是你都缺了钱,只怕朕的钱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宽裕了。 随后半开玩笑道:“他倒是打了个好比方。嘿……和狎妓无异?就是玩儿?” “好嘛,便是狎妓,也分个三六九等。有的可以让贵公子一掷千金万金、有的也就是三五十两银子。却不知鲸侯最看重的、最愿意砸钱的,是哪个?你且在前领路,朕自去看看。” 那工匠头目赶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贴着路边,引着御驾来到了最深处的一处小院。 还没进去,就看到里面黑烟滚滚,一股子刺鼻的煤烟味儿。皇帝哪曾见过煤块,虽听说过,却不知道这刺鼻的味道就是煤烟,心想到似乎有些硫硝的味道,莫不是我天朝又要多一件精锐兵器? 随行的近侍早已进去通告,里面搞技术的都跪在门口迎接,三呼万岁,皇帝也离了车驾,自走到了门口往里一看,不由更加奇怪。 里面的院子很大。 上好的铁,都弄成了一根根并行的棍子的模样,铺的满院子都是,如同蜘蛛网一般。 院子旁边,堆着一大堆的煤块,黑乎乎的,如同一座小山。 蜘蛛网一般的并行铁棍上,堆放着不少的车,模样奇怪,轮子都卡在那些铁棍上。 远处好几个发出轰隆轰隆响的机器,就是那些轰隆轰隆响的机器发出一阵阵烟气。 皇帝不明所以,心里却略微有些失落。他以为会是什么兵器,但现在看来,不太可能是兵器。 说起来,刘钰搞得东西,皇帝见过不少。热气球也好、铜炮也罢,那都是打仗用的。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 叫众人起身后,皇帝便指着带路的那个人,与众人道:“他说他是粮草官。那你们谁是战术参谋?” 军改之后,一些词已经普及。皇帝这么一说,便有人出来道:“回陛下,微臣是这里管技术的。” 他用的是“微臣”,而不是“草民”,皇帝奇道:“你是何出身?” “回陛下,微臣当年主持镗炮,鲸侯请朝廷封赏,是以微臣有个九品的官身,挂在工政府。” “原来如此。这几年新式大炮,可谓皆尔等之功。朝廷自不会亏待你们,前些日子,朕大阅京营,正觉尔等之功倒是赏的薄了。只是这些事,何人居何功,也要鲸侯回来,朕再详问,以免疏漏。” 皇帝既是随口一说,也是知晓这些人的功勋,这时候只说赏赐,但也知道不能胡乱赏赐,还是要等刘钰回来,免得功不酬劳,倒是好事变成了坏事。 刘钰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走的是六政府的程序。没什么出身的工匠,混个九品就不小了。 九品是官,往下还有吏呢,能混到九品,这就是脱离了吏和匠的身份,成为官了。虽然是芝麻绿豆大小,用京城那些勋贵子弟的话讲,白给都不做,丢不起那人。 皇帝心里另有想法,他刚才那番话,也不全是政治动物的一时发挥。而是得知欧洲炮兵的发展、欧洲陆战水平的提升,以及欧洲那边对铸炮的重视,都让皇帝觉得有些不太好。 蒙古人是蛮夷,尚且知道将善于铸炮或者搞攻城兵器的老阿瓦丁,封个万户侯。天朝这群人搞出个镗床,极大地促进了炮的质量,封个九品……皇帝心想,也就是刘钰这边大笔花钱养着,这些人也不在乎那点俸禄,否则欧洲人开个价,这些人还有个不跑? 以往天下之内,无处可去。去了也没有用。 现在,可是能跑的,而且跑开了就可能飞黄腾达的。 刘钰叫快马送回了奏报上,就说过技术保护的问题,尤其介绍了英国、法国那边的工匠禁止出国制度,也说到了他们对工匠的重视问题——专利制度。 刘钰知道专利这东西,在大顺这地方暂时不太现实。所以他也说了,邯郸学步学不好容易扯着蛋,要因地制宜,根据大顺的特点,提升一下一些技术工匠的待遇。 不只是钱的事,大顺这边的文化,自带“功名”属性,名誉也得跟上。 只是皇帝心里也很为难,科学院这边,他早就和刘钰说了,科学院的院士,肯定要比儒家的博士低,顶天也就只能从五品。不可能再高了,再高那成啥了?有圣贤之言而不用,却叫这些微末学问居于传播圣贤之言的人头上,这是大顺的政治正确问题,不是可以轻易动的。 按皇帝所想,科学院院士,那是精通学问的。总不能把工匠也提到那么高的品级吧? 想着九品是低了点,可又有诸多顾虑和政治正确,实又不能太高。如何取舍,还是要等刘钰回来再说——皇帝想着的,此事刘钰说是其私事,自己给钱,可日后呢? 短短十余年,变化太多,皇帝也隐约感觉到,不再是那种五百年不变、一千年尚且眼熟的时代了。还是要想办法制度化,维系下去,不要人亡政息。 尤其是,这个人……肯定要比自己死的更早的前提下。 第三七三章 科学院(下) 皇帝想的,和刘钰认知的情况,并不一样。 科学数学和技术,这时候是齐头并进的,搞航海钟的那个木匠懂微积分吗?搞出来蒸汽的瓦特,也不见得很懂热力学定律。 大顺这边,在刘钰另起炉灶之后,科学并不差。这是个发现质量守恒定律就可以名扬科学史的时代。 而且,如果只在象牙塔搞科学,大顺科学院,很可能沦落成柏林科学院的惨状,皇帝觉得卵用没有,也就像是玩青词、画画、伶人一般。从一开始,这科学院就注定了要重视技术,以此换取皇帝的支持。 技术上,大顺走的路,和欧洲走的路也完全不一样。 市场导向之下的英国,确实是贸易反馈早就了纺织业技术进步。 大顺不能那么搞,而且大顺是真的有“先知”的,有先知,还搞市场引导技术进步,那真是脑子锈了。 皇帝此时当然不可能知道,刘钰在这件事上,压根就没考虑“人亡政息”的问题。因为当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后面的事,只能是“除非强压否则野火燎原”,到时候要考虑的“人亡政息”的“政”,应该是“全面压制技术进步”的政了。 此时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见到一个什么东西,一个会影响世界、当然也会影响大顺的东西。 在嘉奖了几句那个工匠后,工匠连连谢恩,心里想的却是如今一年那么多银子拿着,朝廷便是能赏,也不过八百十两银子,没什么意思,不必在乎。 象征性地谢恩之后,皇帝又问道:“鲸侯以‘玩趣’相喻,此处是他一掷千金之地。朕也不是太懂这些东西,却不知你们在搞什么?” 工匠当然知道自己在搞什么,但是怎么回答,是有一套非常标准的话术的,这都是培训过的。 于是工匠指着远处绕开了“曲柄专利”的曲柄连动的蒸汽机道:“回陛下,此物名为铁牛。” “无需喂养,昼夜不停,一物可有三五牛之力。” “鲸侯言,此物或可用来挂上锤子敲击甲胄、或可用来为动力钻枪管、或可用来为动力锯军舰的木板……此物就可看成一个哪里都能去的牛。” “早在威海时候,鲸侯就叫我们制作。镗床成功后便已立项,数年间耗费十余万银钱,如今终于可以交差了。” 工匠句句不离“军事科技”,这就是一直以来的话术,免得有“先见之明“的人,惊呼此物一出,百万千万百姓去做什么?织布若用此物,百姓失业,岂不成流民之势? 但绕开民用的这些东西,直接谈军事科技,皇帝的脑子一时间就不会那么有先见之明。 果然,皇帝走过去看了看已经基本成型的改良蒸汽机,看着这东西带动着飞轮旋转,只需要往里面填煤即可,心道此物果然神奇。 但他毕竟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伟大,故而只是感觉到神奇,并没有过度惊诧。 转而又问这地上的铁轨,问道:“那此物呢?这上好的铁,就铺在地上,作何用?” 工匠对于这样的问题,早有预案,刘钰都不知道教了他们多少次了。 这时候便按照之前教的话术,很流程地跪地道:“微臣一介匠人,此物之用途,非微臣所能言。实管社稷大事,皆鲸侯所言,我等旁听。今日陛下既问,还请陛下恕微臣妄言国事之罪。” 李淦一听这话,便兴奋了起来,心道果然是有大用的。鲸侯搞得东西,朕想来也不可能就这么无趣。 “你只管说。且不说这是鲸侯的话,有罪也罪不到你身上。即便真的有罪,他刘钰的嘴,说出来有罪的话还少了吗?但说无妨。” 工匠便道:“微臣斗胆。” “鲸侯说,因为有了海军,所以可以让千秋僭越的倭人一朝称臣。这就是运输的力量。” “鲸侯又说,运河事,沟通南北,除漕粮之外,若无运河,只恐南北不通。” “昔日征准噶尔,鲸侯就感叹,一两银子一石的粮食,运到西域,竟要二三十两,若是有条运河、亦或有大海直通西域,这就好了。” “于是才出资,力求我等做出此物。” “鲸侯说,天朝人口滋生,辽东以北尚有土地肥沃。然有松辽分水岭之隔,人口迁徙不易。若有一物,能连通松辽,自京城而至黑龙江,十日可达,则又可容纳千万人口。” “鲸侯说,自西京至西域,尚有数千里,运输不易,使得西域百年之后恐有叛乱之虞。若有一物,能从西京连通西域,十日可达,则西北自此安矣。” “又或者,京城驻军数万,若有一物,能将天朝疆域连通,任何一处自京城一月即可调动万人,则社稷自此稳固矣。” “此物,便是陛下所看的这些铁轨、那里正在冒烟的铁牛。虽还未成,但已有雏形。” “二十年内,必可成功。” “铁牛无需喂养、无需照看,日夜不停,不必休息、无需夜草,日行三五百里亦非难事。自京城至黑龙江、自西京至西域,十日可达。” “轮滑于铁轨之上,便是寻常马匹,亦可拉动数千斤。若铁牛能有十牛、二十牛之力,滑车于铁轨之上,首尾相连,则一次输送十万斤粮草、千余人,不成问题。” 工匠说到这,李淦的脸色微变,惊道:“这便是鲸侯之前说过的,无需水、无需纤夫的大运河?” 工匠回道:“是。” “二十年内,或可成功?” “是。微臣觉得,鲸侯给出的二十年时间,倒是长了些。吾等已有思路,料来二十年内,当可成功。” 李淦好说也是当皇帝的,这辈子见了不少的事,也经历过不少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此时听完这些话,竟是觉得心跳的突突的快。 工匠回答的话,是刘钰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话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说辞。 和皇帝说什么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之类的,皇帝懂个屁。 和皇帝说这将促进纺织业的发展,皇帝既要担心与民争利,又要担心资本快速积累导致的土地兼并加剧。 和皇帝说什么进步、科学……皇帝又不是科学家,学几何学代数,都是玩票兴致的。 唯独和皇帝说“有助于稳固江山、有助于你们李家王朝镇压起义、有助于防范边疆警事不复宋明之悲”这样的内容,皇帝才会重视。 “不用纤夫不用水”的大运河,刘钰提过几次,但皇帝都当是玩笑,或者想象——就像刘钰说的,科学院说不定能让粮食亩产千斤,皇帝当时也是当玩笑,说真要能成可以封子爵了。而事实上只要弄上硝石矿、钾肥矿,不怎么需要良种也能达到七八百斤,有良种是要翻倍的,奈何皇帝的想象力根本不够,只能当成玩笑。 工匠从头到尾都没说蒸汽车的其余意义,也没提半个技术上的问题,而只是谈了谈刘钰说过无数遍的“重要意义”。 片面的、对皇室、对王朝、对李家江山的重要意义。 有些事,皇帝是当开玩笑的。 有些事,一旦给出了日期,哪怕二十年之久,那也证明就不是玩笑。 工匠说的那些东西,彻底让皇帝心驰了。 若从京城修一条这样的路,真的能十日之内抵达黑龙江畔,穿过松辽分水岭,这对大顺简直就是续命百年的大功。 京畿附近、河南山东的大量人口,就可以沿着铁路线迁移到东北地区,开垦土地,缓解中原的人地矛盾,制造大量的、可控制的、在运输线沿岸的自耕农。 若是一切如常,那可这得是续命百年的大功。 大量的可控制的自耕农,那是王朝的支柱;大量迁徙走的人口,缓解人地矛盾,可以保住京畿地区不乱。 除了这续命百年之外,西京到西域,那也意味着西北自此再无潜在的强敌:只要出现,朝廷就能打掉,不会给做大的机会。 若真能将这不需要纤夫和水的大运河,修到周边,那么京城就可以养更多的军队,一旦地方有事,京城即可出兵。 这可以极大地加强皇权,加强对地方的控制。 只要不出现那种奇葩到底的后代,李淦觉得若二十年后此事真的成了,或这大顺,真有望成凤周八百年之基业! 真要如此,可谓旷古烁今了。自周之后,岂还有八百年基业之王朝?便是两汉,也不过四百年基业啊。 这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精巧器械,作为皇帝,在工匠故意按照刘钰的话术引导的思路下,很容易想到了一些战略性的东西。 就如同大顺伐日之战,证明了海军的战略地位一样,不只是战术胜利的那点意义。 这东西,皇帝不懂技术,但却懂背后的战略意义。 但随后,皇帝看着脚下的铁轨,猛然想到了一件心事。 “此物千里,又要用多少铁?” 这东西,和修运河还不一样。修运河,只要搭上人命就是,天朝不缺人命。但是,这东西要这么多铁,有那么多铁吗?总不能为了修这东西,倒叫百姓无铁可用吧? “回陛下。鲸侯说,一生二、二生四、乃至于无穷无尽。铁牛可以鼓更大的风,于是可以造更高的炼铁炉;更高的炼铁炉,可以造更好的钢,从而造更好的劲儿更大的铁牛。” “铁牛劲大了,便可炼更多的铁;更多的铁,可以造更多的轨;更多的轨,可以连接煤铁矿,运更多的矿;更多的矿,又炼更多的铁;更多的铁,又造更多的铁牛……” “鲸侯说,商人冶铁,为了卖给百姓用而换钱。朝廷冶铁,可以为了冶更多的铁而冶铁。” “生产是为了生产更多,也非得朝廷主导快速走完这一步不可。” “鲸侯又说,二十年初见,他那时知天命。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二十年间,也不求多,若能贯通松辽分水岭,京城直达黑龙江畔,亦可含笑。” “一来对得起自己这鲸海侯之爵号。” “二来使得宋辽千里沃土,解中原人多地少之矛盾。北上松辽、南下大洋,纵人口滋生,亦可无忧矣。” “若成,他言,攻罗刹、平准部、伐日本,皆在此功之下——若此物成,运兵、补给皆无难处,则平当年的准部,遣一校尉可为之,哪里需要陛下亲征呢?而若此物成,松辽乃至黑龙江,尽皆中原移民,罗刹又哪里需要攻呢?” 第三七四章 做美梦的皇帝 工匠用他所能理解的道理,复述着这个东西对于王朝统治的战略意义。 他的“二十年”之内的信心,源于现实。 蒸汽机这东西,于此时的技术而言,并不难。大顺唯一要面对的难点,镗气缸的镗床,已经完成了。 而至于说火车、蒸汽机车之类的东西,只是蒸汽时代百花齐放的一个分支。 蒸汽时代,有点类似于火药时代。 火药时代之初,多管铳、碗口铳、胡斯手炮、皮炮、一窝蜂、神机箭、火龙出水……等等等等的五花八门的火器,其思路很多甚至突破了后世人的想象力。 只是,经过实践检验,最终发现了燧发枪配野战炮,才是正确的路,其余的只是百花齐放时代的试错。 蒸汽时代也差不多。 蒸汽机不是瓦特发明的。 而历史上在瓦特改进蒸汽机的十年之前,法国人已经脑洞大开地搞出了一台蒸汽机车——也就是现在的二十多年后,1769年。 这台蒸汽机车的实物,至今还在。而且2010年的时候,简单维修后还能启动。最高时速60公里,最大载重8吨。 这玩意儿居然还是在公路上跑的,不是跑铁轨的。 但就和那些多管铳、火龙出水、一窝蜂、神机箭之类的火药兵器一样,注定只是百花齐放时的一种脑洞而已。最终正确的路,还是瓦特走的那条路。 尼古拉斯·约瑟夫·库格诺特在20年后造出的这个怪物,注定只是蒸汽时代登基的奠基石下的尸骨。 没有瓦特的冷凝器气缸分离思路,低效的热能利用率,使得它有60公里的时速、8吨的载重,但只能跑15分钟,就得暂停——库格诺特看到了喂养马匹拉大炮的麻烦,但是他造出的这玩意儿却制造了更大的麻烦——的确是不用喂马了,但是15分钟就得吃半车木柴,马倌是省了,但得配几倍马倌的背柴者,顺带还得挖一条运河沿着“法直道”并行,以方便随时加水。 新时代、新技术来临之前,总需要百花齐放然后试错。 新时代真正来临的日子,一定远远落后于新时代开启的那一天,试错之后那些被淘汰的,尸骨累累皆为奠基之土。 就如同蒸汽机被瓦特养大成人,已经默默在英国的矿山抽了70年水了;阿尔巴拉特用蒸汽拖拉机耕地的时候,库格诺特的拖炮用的蒸汽拖拉机已经在法兰西工艺博物馆躺了100年了。 又如同欧洲经历了势均力敌的残酷战争,让这个“优胜劣汰”的时间加速了,于是16、17世纪常见的多管铳、后装炮、子母铳,让位于简单有效的燧发枪和前装炮。 刘钰不是技术天才,但他的存在,有个重大的意义。 “先知”,不需要试错,便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方向。 只要方向对了,就算是个王八、蜗牛,也总能爬到。 只要肯砸钱、只要肯坚持,只要不产生方向上的动摇,工匠认为的二十年,并非妄言。 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只有两个。成功,或者不成功。 但事实上,正常来说还有第三种可能的:做出来了,但如同多管铳、库格诺特的蒸汽车一样,方向错了,那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正常的演化,第三种可能,才是常态。 大顺绕开了技术进步的历史常态,摸着另一个时空的英国过河,以一种绝对畸形的非常态向前狂奔,直到摸无可摸。 当然,法国在蒸汽机车上走的歪路,也和法国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 思想、意识和思路,不是凭空产生的,是要符合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的。 库格诺特在20年后搞出的奇葩蒸汽拖拉机牵引炮车,源于以下几个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 首先就是和刘钰谈技术引进的那位法国财政总监,在他的时代,上马了一整套的法国公路网建设,制定了定期服劳役修路、各省修路指标的政策。日后他下台了,政策却一直延续。 使得20年后,法国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公路网。完全承受得住8吨的载重。法国炮兵的很多奇葩设计都是以此公路网为基础的。 然后,法国的天气很不错,不像英国多雨,而且站住了欧洲最好的平原,以本国环境考虑,更是增加了公路而非铁路的重要性,也确实很难往铁轨的方向去想。 如果法国没有公路网基础,或者法国的气候多雨、泥土是黄泛区的黄泥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设计出这么“超前”且奇葩的东西。 最后,就是法国的炮兵是有体系的,而且确实很重视炮兵,也一直依靠炮兵打仗,是有传承的。炮兵的重要性得到了体现,所以炮兵军官里平民较多,因为数学这东西贵族那点人可肯定没有庞大基数的平民更容易出人才。相对的,法国的炮兵虽然也有论资排辈的情况,但是创新性相对别的军种高出不少,而且相对来说是最鼓励创新、也是最重视科学的。 譬如法革时代,炮兵教材的编写者们的名字,柯西、傅里叶、拉普拉斯,任何一个放到后世那也足以撑起一所大学的数学系。大量的平民理科生,加上法国启蒙时代的机械唯物主义思潮,使得法国的炮兵对新科技特别热衷,极为鼓励,而且也更早认识到蒸汽机现在不如牛马但潜力无限,明知道这破玩意的诸多弱点,依旧投钱支持。 以上几点,都是法国的蒸汽车走到歧途的重要原因。 同样的故事,放在大顺,故事的内核不变,但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变了,得出的结论也必然是不同的。 一来大顺这边地域辽阔,早就认识到交通的重要性,这也算是大运河维系南北带来的社会意识。 之前几处用兵的地方,确实如这工匠所言。难的就是后勤,如果有一条安稳可靠且高效的交通线,就和俄国爆发的千人规模的战争,真的是校尉级别的军官就能解决的。 二来大顺伐日本之战,让皇帝意识到了海军运输的战略意义。 大顺海军在伐日之战中,没有太多的战术意义——一场稍微大规模的海战都没打,日本人的船缩在海峡里,就把大顺重金打造的军舰,吓得不敢进去,怕被创造火攻船神话。 但是,战略上,利用军舰的海运优势,一万人的野战部队,愣生生把日本的三十万武士拖得无法防守。 这就是战略意义。 真要论起来,陆战队不算,海军在伐日之战中有什么战果吗?一共击沉了能有三五艘小船,根本算不上战果,但头功却就是海军的,谁也抢不走。 三则就是人口滋生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大顺很清楚,一个封建王朝的基本盘,是自耕农。 东北地区有广袤的土地,但是移民是个大问题。横在那的松辽分水岭,使得这些年辽地人口滋生,可终究越过分水岭的人太少。 而且松花江沿线的府兵是什么情况,皇帝也听刘钰说过。 粮食运不出去来,海运还得绕朝鲜半岛,如果没有一条交通线如同南北大运河一般贯通,一来移民不易、二来也容易产生离心势力。 大顺内部其实是割裂的,江南的地主庄园经济、华北的小农自耕农经济,大顺想要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想办法稳定自耕农阶层,扩大基本盘。 这时候对东北的开发,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防备夷狄的意义,而是转为了为大顺王朝续命的更重要的意义。 这种社会基础下,刘钰说的“不需要水和纤夫的大运河”,在皇帝眼里确实就是“此功非征北平西所能比也”。 至于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妄言。有了之前刘钰平准部、伐日本打下的信任的基础,皇帝觉得寻常看来像是魔幻妄言的事,既是刘钰觉得正确,那多半是能做到的。 飞上天空,这件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不是京城人多对未来展望,说百年后说不定有钱人家,人手一个热气球呢。 技术上的事,皇帝学的那点东西,也根本理解不了,索性也不问。但国策上的事,他还是善于动动脑子的。 若是真能成了,倒还是一举两得呢。 一旦下南洋成功,李淦是铁了心要废掉大运河的。大顺的祖陵又不在运河沿岸,现在又有海运可以解决粮食问题……当年刘钰没参与关于废漕改海的讨论,可不代表他不支持,只是明白必须要先下南洋解除海上的威胁才行。 海上的威胁一旦解除,海运无忧,顺带解决自宋以来一直不能解决的黄河夺淮入海的问题。 运河的河工,何不用来修这些东西? 顺带将黄淮地区的大量人口,迁徙到更北的北方;治理淮河,使得黄淮故地重回宋代之前天下精华的模样,不再是帝国之坏疽;还能在东北地区拥有一支基本盘的大量自耕农…… 若真实做成了,那可真的就是名流千古级别的功绩了。 至少在李淦看来,绝对是和开凿大运河、修长城一个、凿空西域、明对西南改土归流一个级别的。 正好,若下南洋,真能获利三五个河南省的赋税,日后要打仗的地方也少了,,这钱可不正好用在这地方? 朝鲜和安南北部的郡县化,可以留给后世子孙,只要死前能把这件事办成了,不谈谥号,只说后世相比汉武唐宗,当不成问题吧? 想到这,他的内心感受到了许久没感受过的激情,与身边近侍道:“却不知鲸侯如今何处?何日方可返京?” 第三七五章 北方的最后一件事 刘钰此时尚且还在陕西,更准确说,正在大顺起家的旧地,天保府。 永昌元年,太祖皇帝长安建制,改延安府为天保府、榆林县为天保县、清涧县为天波府。 这延安府是大顺起家的地方,一如明之凤阳。加之该西安为长安,日后又称西京,之前又是对抗西北和稳固蒙古的重要地节点,比之明时凤阳府还有不同,政治地位还是颇高的。 只不过,穷,还是穷。 正值仲春,天保府内,正在召集前往伊犁河谷垦荒的人。 虽天高路远,但听说水草肥美,去了之后数年免征,朝廷又分牛马口粮种子。这地方本穷,愿意去的人还真不少。 既是大顺的起家之地,多少也能沾点光,朝廷的政策也多有倾斜,如今每年都要招募一批前去垦荒常驻的人,别处还未必有这样的“好事”。 从伊犁那边骑马回来的刘钰,对于伊犁那边的情况,还算是挺满意的。几座城已经筑起,采取的是标准的武装殖民的模式,中心城区是建立棱堡结构,在周边垦殖种地。 当初刘钰先斩后奏杀了一些宗教的领袖,又坚决反对招募缠回花回去伊犁垦荒,号称宁可多花钱,也要保证当地的基本盘数量。 皇帝这几年也有钱,自是明白此长治久安之法。要么就是强制松花江畔的府兵、要么就是招募西京周边的农民,每年送去的人不多,但也是照着一年两万最有的数量往那边送。 这几年准噶尔部正在闹天花,刘钰准备回去后,在伊犁的筑城区,先推广割肉种牛痘法,尽可能保证存活率。 只要能把天花制住,往那边移民的死亡率,可比下南洋低多了。 应该说,现在来看,大顺在伊犁河谷地区,已经基本建立了有效的统治。 军改之后,以青州军为核心底子的一批驻军,可谓是两千人就敢在那里横着走了。 自己当年打出来的威名,还能恐吓一阵,汉军余威犹在,两千人军改后的正规军的战斗力也相当可观,短时间内不会有乱子。 移民是个漫长的过程,比往鲸海移民还要无趣。 鲸海还可以利用贸易、捕鲸、海豹海象油等方式,催动移民发展;往伊犁移民,就完全是屯田制,没有任何民间资本的力量能帮上忙,那破地方,很快就会成为全国粮价最低的地方,比松花江畔估计还要低。 这一次西行归来,特意来到天保府,刘钰倒还真不是为了移民的事。 他来天保府,主要是去看一看延长的油田。 这地方自古就产石油,沈括就提过,而且命之以石油为名。 《本草纲目》里,也介绍过,言:石油气味与雄硫同,故杀虫治疮,其性走窜,诸器皆渗。惟瓷器、玻璃不漏,故钱乙治小儿惊热、膈实、呕吐、痰涎,银液丸中用,和水银、轻粉、龙脑、蝎尾、白附于诸药为丸。不但取其化痰亦取其能通透经络,走关窍也。 《元一统志》,甚至直接说:延长县南迎河有凿开石油一井,其油可燃。 可见这地方的油层非常浅,以现在的技术手段,完全可以开采。毕竟巴蜀地区是有打井盐的技术积累,钻井不是问题。 而且前期石油的提炼,也很简单。 汽油、柴油,这个时代都是垃圾。 此时真正有用的,还是提炼最简单的煤油,以及为即将到来的工业时代准备的润滑油。 刘钰认为现在的大顺,已经有了尝试采油的基础了。当然不可能像后世那么先进,但土办法也一样可以采,为日后积累技术储备。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则,自从他当了鲸海节度使后,大顺的捕鲸业、捕杀海豹海象业,飞速发展。 大量的鲸油,走入了城市,尤其是在京城,取代了一部分蜡烛,成为上等的照明燃料。 而煤油和鲸油,如果只是作为照明燃料用的话,完全可以市场填补替代。 有鲸油打下的基础,以煤油取代,不成问题。 当然,如果没有前期的鲸油基础,没有玻璃制造业的发展,没有这些年新货物的冲击,也就没有现在值得开采的条件。 现在有之前十余年打下的市场基础,可以确保只要投产就能赚钱,皇帝也会乐于开采。 二则,刘钰估计蒸汽机已经差不多了,原理基本讲通了、关键且关键的镗床也早搞出来了。蒸汽时代应该差不多要来了。 只要蒸汽时代一来,照明需求就会大量增加。 不为别的,蒸汽机转起来,又不能停,那就得需要照明才能实现十四小时或者十六小时工作制。 煤气的技术含量略高,而且容易出事,真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怕又会有人借机生事,掀起反对的风波,当然最好还是延续传统,用油灯。 基本不会赔钱、且有技术有市场的条件,这都达成了。 但更重要的目的,其实也不是为了大顺的天保府。这地方算是大顺的核心地带了,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刘钰还是在为西域和南洋的事布局。 河西走廊也是有个油田的,就在嘉峪关附近的玉门油田,而且也是和延长县的油田差不多,土办法也不是不能开采,甚至只要蒸汽机到位,开采规模肯定是要提升的。 想要加强对西域的控制,除了这种屯田式的移民,也需要一个大型的初级工业城市,聚集足够的人口,处在核心走廊的核心位置,以确保将来出了什么意外,可以保证拉出一支产业工人组成的军队。 同时也利用城市优势,让大顺的西北野战集团从西京,向西移动到嘉峪关附近,确保随时可以稳定西域局势。 工业化,是对抗那些分裂的势力最好的办法。 而西北地区搞工业化,短期来看,又实在是难。 没有市场,交通不便,羊毛棉花纺织品,估计运到主要消费区,比从欧洲海运过来都贵。 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另辟蹊径,搞一些长途运输还能赚钱的东西。 最好是能在这里吸引大量的民间资本,也未将来修铁路打好基础:只靠朝廷出钱,是修不起的;如果民间资本能够募集一些,压力会减轻很大,尽可能在东北、西北两条线上,搞出铁路,大顺的北方边疆就算是彻底稳定了,日后也能安心向南洋甚至印度方向扩张了。 有利可图,才能吸引足够的人。纯粹的屯田式的移民,对大顺来说,终究难度太大,组织力不足,而且着实缺乏民间资本的帮助,效率不是一般的低。 刘钰也清楚,自己这一次回到京城后,就要准备下南洋的事了。 而且就目前来看,以及他的规划,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可能再关注西北、东北方向的问题。 这边是否稳固,直接关系到大顺下南洋、抢印度的效率。 所以要在返回京城之前,尽可能为西北西域的未来,做一些布置。 天保府的油田,只是为将来河西走廊和西域油田做的前期准备,以验证技术、培养一支工匠队伍。 这支培养出的工匠队伍,不只是为了西域,也是为了南洋。 不考虑石油的化工原料身份,也不考虑内燃机这些此时不可能的东西,买椟还珠一般的只用石油来照明,依旧是一项有前景的产业。 南洋也有石油,而且婆罗洲的一些石油也方便开采。不上大油田,慢慢来积累技术,尽可能增加南洋的移民,这也是为大顺将来在南洋彻底站稳脚跟来考虑。 婆罗洲既然有金子,而且已经有华人移民在那开采,若是不远的将来又能提炼煤油,作为大顺内部市场和海外市场的紧俏货物,无疑可以快速将婆罗洲“改土归流”。 这一点刘钰想的很明白,爪哇的巴达维亚,对荷兰意义重大。但对大顺,那就是个鸡肋。 他预想的南洋四军镇,也不是以爪哇为核心的,真正的核心地还是可以连成一片的马六甲、邦加岛、婆罗洲。 南洋的香料贸易,刘钰觉得前景不是很好。短期之内,肯定还是有赚头的。但长久前,中美洲、南美洲的事,大顺绝无可能有插手的能力。葡萄牙人都知道在南美种植东南亚的香料,伴随着大顺逐渐把手伸向欧洲,各国的进口替代计划多半都会提上日程。 最好还是提前准备一些可替代的贸易品,尤其是为民间资本准备一个投资方向。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皇帝极有可能自己控制香料贸易,从而获得巨额的内帑收入。 这一点,几乎已经是必然了。 而且刘钰也必须哄着皇帝,才有可能不在马六甲关门,而是在海上继续西进。 否则的话,皇帝觉得打下南洋,合着是为商人打的?那心里肯定会不爽。钱归商人,皇帝觉得凭啥要打呢? 这时候,石油,或者说照明用的煤油,就成为民间投资的重要增长点。也是南洋加速移民过程的重要支柱。 就如同在鲸海移民,很作政策是靠民间资本的,有利可图,才能扩大移民数量和规模。 要改变“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了”的状况,此时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富人有利可图,一船一船地把闽、粤华人送去做工”。 若朝廷能够完美主导,当然是最快的。但大顺绝无这样的组织力,这一点刘钰很清醒,且不抱任何的幻想。 就如同他在离开南洋之前,和海军那些人说的关于澳洲的问题一样:澳洲的问题,要靠发现金矿来解决,而不是单纯的水草肥美。找到金矿,水草肥美才有意义,否则短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出移民成果。 也如同虾夷地一样,打开日本贸易,以当地捕鱼业的利润,吸引资本,才能完成快速的移民。 否则,始终都要面临一个“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起”的情况。全都指望朝廷官方移民,就大顺这令人感叹的财政能力,是真的拿不起这钱。 时代变化太快,这不再是西周武装殖民的时代,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来完成。照这个技术发展的速度,恐怕距离民族主义苏醒,也就三五十年了。 大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提升移民的效率、改变人口结构。 而且鉴于大顺极为特殊的国情,即便蒸汽机搞出来了,大顺的传统优势产业如纺织业,刘钰暂时是不敢动的。 至少,在资本的力量和皇权稍微掰掰腕子之前,这些动起来就会天翻地覆的产业,刘钰不敢动,也没法动。 如此,也只能延续他之前的既定策略:新产业,和旧的传统产业没有竞争的新产业,来养肥资本,养出大批的工人。 在大顺,资产者真想要成事,其实挺【简单】的:只要能镇压小农经济解体,造就的千万人级别的大起义,能撑住一波明末大起义加太平天国规模的大起义、且镇压成功,那就算是合格了、能成事了。 这证明了,他们有取代封建皇权,成为新的统治阶级的能力了。连这个能力都没有,哪有资格当统治阶级。 资产者的发展和强大,必然会伴随着一波小农传统的反动冲击。 只是现在看来,他们无论是能力、财力,都扛不起这个重任。是以还是要继续养肥他们,他们不肥,怎么能有数以百万计的真正的掘墓人? 以此时的技术水平,又有传统优势产业不能动的框框,能挖掘的方向还真不算太多,只能是蚊子小也是肉,一点可以的新产业都不放过。 在天保府逗留了一个半月,亲眼看到了那些自己流出来的石油,考察了一下当地的人口、交通等情况,心里大致有数时,来自京城的快马也终于赶到。 “鲸侯,陛下有令,命鲸侯速速回京,加急、加急。西北之事,可缓;别处事,当急。” 快马传的是皇帝口谕,只说别处事,但刘钰知道肯定是南洋。 枢密院的参谋,应该会告诉皇帝:下南洋的时机,只能是冬天,十二月份起航,否则印度洋的风暴、南洋的台风,都会叫人很难受。若是今年冬天不动手,就得再等一年了,多半皇帝已经是火急火燎了。 第三七六章 隐喻(上) 匆匆返回京城的时候,已是仲夏。 京城的百姓知道鲸侯从西洋归来了,但也只是知道,谈不上别的感觉,甚至远远不如闷了一个冬天的京城百姓看到绿柳吐出新芽儿时的兴致。 西洋太远,和他们关系不大。就算这几年一些地图、地球之类的概念开始小范围的传播,但在大众看来,和之前的区别也不是太大。 天朝还是天朝,只是世界变大了而已,远处的一切都是蛮夷、落后和愚昧。这不是中国的问题,而是所有天朝都会得的病——我强是因为只有我才是文明、正确、唯一的真理——没得这病不是啥好事,只能证明没当过天朝。如同三十年铁肾没用过,到处嘲讽那些床笫过度而伤了腰的人一般无二。 骑行在京城的街道上,一如刘钰离开的时候。人们忙碌着自己的事,行色匆匆。 悄然的变化,也就无非是玻璃窗稍多了一点点,从天津入港分销的“海货店”多了些,街上巡逻的士兵彻底见不到刀矛只剩下火枪刺刀了。 至于所谓的百姓的气质,假如真有这种东西的话,那现在就是生活,只是生活。吃饭、拉屎、睡觉、和认识的人说话、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求活、卖菜的想坐地起价、买菜的愿就地还钱——如果说不是整天聚在一起讨论政治、不是如同1793年的巴黎、1848年的欧洲街头那般就是麻木的话,也可以说他们很麻木。 活着,顺从此时的规则,讨生活便是。 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在乱哄哄的吆喝声中,刘钰缓缓向前,终于看到了禁城的墙与河。 走完了一遍规矩,得蒙天子召见,进宫面圣。 在真正抵达京城、进入禁城之前,刘钰不止一次地想过一件事。 那就是他对皇帝叩拜之后,那些屁话一般的形式话题谈完之后,皇帝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设想了许多种场景。 但是在没想到,在叩拜之后,皇帝竟然哈哈大笑道:“鲸侯在欧罗巴做的好大事。废一君、立一君。” “桐宫、未央之故事。举手而为之啊。” 这话听不出来到底是夸还是讽,又或者就是句玩笑话,再或者是一句警告。 因为都有可能。 有些东西,哪怕是在外国,也最好不要触碰。但当然,这得看怎么理解。 其实宫廷里每个人都是演员,皇帝既是演员也是观众,顺便还是裁判。 皇帝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有许多种完全不同的解读,也就需要配合的“演员们”做出相应的动作。 可这话,就算是开玩笑,这玩笑也一点都不好笑。 相反,还挺吓人的。 刘钰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演,心想如果皇帝只是开玩笑的话,那皇帝的脑子是真的有点问题,真要望之不似人君和臣子开玩笑,那也不能拿这种事说。 正在那准备假装冒冷汗的时候,皇帝却道:“好了,你且起来说话,朕就是开个玩笑。只是朕实在想不明白,那罗刹国的政变就这么简单?彼得的女儿,竟能让她随意接触禁卫军?而且只要三五百人往罗刹皇宫一攻,这就成了?” 皇帝看似真的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但这个桐宫未央的说辞,之前终究还是说了,现在一句轻飘飘的玩笑就过去了。 刘钰也没去再提这两个比喻,而是将政变的情况完完全全地说了说。 说完之后,又拍马赞道:“幸赖陛下洪福、亦蒙天朝富庶、更得军威强势。此一也。其二欧罗巴尽皆蛮夷,不甚通晓朝堂之事……是以微臣在欧罗巴所做之事,不过班定远在西域所做之事尔。” “大贤言:万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实不能逾中国一亭长。班超之功,既不需要勇气,也不需要智慧,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到。人们夸奖班超的智勇,就像是人挖坑碾死蝼蛄、人在沼泽里抓到鱼,然后别人称赞说:哇,你们好勇猛、好智慧哦!实在是可笑的事。” “所以,贤人这么说,其实臣也差不多,也就是人挖坑碾死蝼蛄、在沼泽里抓鱼一般的小事,实在不是大事,既不需要勇气和不需要智慧,随便一个亭长就能做。陛下谬赞了,臣实有愧。” 他这是在谦虚,只说这种事随便个人都能干。 皇帝却大笑道:“王船山的这些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他当年还说,秦桧之所以要议和,是因为担心岳飞篡宋。还说岳武穆水平也就和李广差不多,靠结交士大夫吹出来的。他的话,实可笑矣。朕最近正欲整治整治一些人的虚妄之言呢……” 皇帝这么一笑,刘钰心里咯噔一下,猛然地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子不太一样的味道……感觉,怪怪的。 是皇帝感觉到了西洋的一些学问有些反封建,所以担心中西融汇?还是皇帝察觉到了西洋的君权孱弱造就的种种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的思想? 虽然皇帝就随口说了一嘴“他的话,实可笑”,可刘钰心里还是非常担忧,因为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个。 皇帝肯定看过王夫之写的原文,就关于岳飞那句话,皇帝显然是故意的断章取义,而且也是故意的掐头去尾,曲解本身的意思。 原文是说:秦桧议和,是担心岳飞篡宋。但问题是,岳飞篡宋了又能怎么样呢?岳飞击败了金国然后篡宋,这总比靖康耻俩皇帝被人抓走强吧?这总比崖山一战十万人蹈海赴死强吧? 篡宋无罪、抗金有理。 结果被皇帝这么一掐头去尾,味儿就完全变了。 王夫之的名气,在大顺是相当高的。因为,大顺绝地反击,华夷之辩,保天下保赢了。 就如同刚才那个关于岳飞和秦桧的文字,代入到明末,其实是什么意思,那就很清楚了:南明议和,甚至联虏平寇,是担心大顺“篡”明啊。但是大顺篡明又能怎么样呢?最起码比剃发易服强吧?最起码比华夏衣冠毁强吧? 说的是彼时彼刻的岳飞,可内里说的却是那时那刻的明顺后金。 这话,在大顺最难的时候,那是相当感动的。这相当于是士大夫阶层在为大顺造势。 但是,时过境迁了。 现在不再是那么时候那么激烈的华夷矛盾了,因为周边四夷都弱的不像话,东北已然犁庭扫穴、西北也已经一战而定,又有了火器优势。 于是,同样的话,皇帝就不怎么爱听了。 因为彼时的矛盾不存在了,那么岳飞“篡”宋的这个“篡”字,肯定就让皇帝心里相当恶心:做臣子的,篡就是不对。怎么能认为,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篡是合理的、无罪的呢?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是无罪的啊。 因为这是封建礼法,他就是神圣的。神圣的东西不能松动,一旦神圣的东西松动了一小块,很可能就会成溃堤之势,一下子全完。 既然为了抗击外族,连君臣这个三纲之首,都可以无所谓。那么,松动了的、不再完美的神圣性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吗?今日可以论证华夷、明日是否可以论证百姓生活水平?后日是否可以论证压制商人? 一旦神圣的东西出现了轻微的破损,别的方向,也总能找出毁灭神圣性的理由。 当初大顺是“贼”,如今却是朝廷。屁股下面的椅子不一样了,对一些话也就听不惯了。 况且,如今还有个东西方交流的严重问题——荷兰的事,就可以理解为稍微魔改版的岳飞隐喻。 大议长不能打,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奥兰治就“篡”了,又能怎么样呢?只要让荷兰不受屈辱,篡也无罪。 这不是刘钰给皇帝的奏报上的原话,而是这件事一旦戴上这样的有色眼镜去看,肯定会往这方面想。 刘钰估计皇帝是看完这事儿的简报之后,有感而发。自己又撞在枪口上,自己谦虚一下,结果搞出这么一句。 但这是皇帝刻意为之的? 还真的就是话赶话到了? 亦或是皇帝内心一直装着这个事,所以赶巧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刘钰内心自打着鼓,这些年在朝堂摸爬滚打,一些问题的敏感性比之前提升了不少。 皇帝在明知道原文愿意的情况下,自己掐头去尾,然后自己在批判一句实可笑也,只怕可笑的不是掐头去尾留下的那一段,而是可笑于被掐掉的那一段。 想到这,刘钰暗暗吐了口气,心道幸好自己在欧洲那边招募的院士水平的大师,都是些不喜欢过问政治的,像是欧拉这样的。 幸好没在法国那边招人,若是在法国招人,就法国的沙龙、大谈国政的“臭”毛病,非得把大顺的科学院弄没了不可。 然而皇帝终究也没有明说,更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谈,甚至都没再谈一谈罗刹荷兰政变的事。 而是转而说道:“爱卿劳苦,不必过谦。朕之前不过开个玩笑,若桐宫、未央就这个水平,那可实在没资格在要史典故留下一席之地的。” “只是,爱卿过谦说自己不过班定远,朕却不这么认为。” “朕还要爱卿做朕的窦孟孙,这班定远日后需得别人去做了。既这南洋比西域,爱卿若为窦孟孙,一战而归,剩下的事还要班定远去处置了。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第三七七章 隐喻(下) “班定远言:寒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 “微臣以为,虽有千七百年之隔,但道理依旧可用。经略南洋,必要知南洋与内地之异同。” 刘钰也不管皇帝的比喻,直接用班超的原话,回答了皇帝比喻之外的现实的人选问题。 班超的意思说的也挺直白的:殖民地、边疆地区的驻军,基本都是“人渣”,哪有什么好鸟?要么是被流放过去的罪犯、要么是些渴望立功的、渴望发财的“冒险家”,没没什么孝子顺孙。 孝子顺孙谁去边疆区殖民地啊?在家考科举不好吗? 所以啊,做“西域都护”的人,一定得明白,别那么死板,别把那里当成内地治理。 简小过、总大纲,只要基本路线没错、别叛乱、别有裂土称王之心,剩下的最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他从身边拿起一本《后汉书》,熟练地翻到了《班梁列传》,读道:“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 “千七百年过去,慷慨二字,早已不是原本的意思。可以史为鉴,里面的一些道理,如今依旧可用。” “爱卿所言极是,这‘西域都护’的人选,真就需得明白这一点。因地制宜,总言之便是要简小过、总大纲。” “朕对将来南洋的事,倒并没有考虑那些自立裂土的可能。只要天朝海军犹在,南洋便与内地诸省无异。” “只是,单单明白这个道理,怕是不够的。还需要懂西洋诸国事、懂外交、懂南洋各国的情况、风土、人情、宗教。” “朕以为,还是要从当年靖海宫出身的人里面选。所谓举贤不避亲,但放到自己身上,难免要考虑避嫌。朕似乎不该问爱卿?” 皇帝既然用窦固和班超的事打比方,刘钰也顺着这个比方说道:“昔年班超立功,窦孟孙表其功,却求更选使使西域。汉明帝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 “臣不荐人。只是表述各人的功勋、能力。至于选谁为将来节度南洋之人,自是陛下圣裁。” 听起来,窦固当年做的事,如同脱裤子放屁:先是说了班超的功绩、胆识、谋略,以及三十六人平鄯善的勇壮。然后又请求汉明帝派个人,继续出使西域。 皇帝直接就回了句,班超不挺好的吗?还用找别人吗? 但这个脱裤子放屁是有意义的,这种事,作为领军的重臣,而且还和班超算是有提携之恩,是不应该自己主动向皇帝推荐的。重臣不推荐自己提拔起来的人,但可以表奏其功绩,恩归于天子。 如今放在大顺,也几乎是一样的情况。 南洋的事情复杂,朝中很多大臣,资格足够,问题是能力不行。不是说他们笨,而是他们根本不清楚南洋的情况,也根本不懂贸易。万一遇到个呆板点的,根本压不住南洋。 皇帝用班超和窦固打了个的比喻,亦算是明确了意思,刘钰可以攻南洋,但攻下南洋后必定是要回朝的。 虽然说得比较给刘钰面子,说南洋剩下的事,定远侯那样一线人员去操作就是了,用不到“九卿”级别的在那蹲着。 那这“班超”的人选,既要有能力,还要会与西洋人打交道、还得明白南洋的地理风土人情等,其实范围就已经很小很小了。 只要以“大局为重”,那么选出来的,肯定是刘钰身边的人。 最起码、或者说最淡薄的关系,也得有个师生之义。 更不要说靖海宫里最优秀的那些人,刘钰肯定和他们关系都不错。 人选问题,刘钰觉得还是让皇帝去选吧。虽然皇帝嘴上说,海军既成,很多事和以前就不一样了,只要海军主力在广东,南洋甚至比西南西北还容易控制,不用担心那里自立裂土。 但是说归说,刘钰心想你既这么说,要真的明白,自会选合适的人;若只是说,心里却狐疑,那终究也选不到合适的人。 既如此,自己推荐谁,意义不大。合适的人,就那么几个,只要是要选合适的,就绕不开刘钰早已谋划布局好的那个小圈子里的人。 “陛下,臣以为,经略南洋,还是要看目的。正所谓,上下一心,方可成事。陛下要达成什么目的、或者说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南洋,最好是选一位想法和陛下相近的,而不是选一个人再去叮嘱他该怎么做的。” “譬如两汉开西域,是为了击匈奴,是以要加紧军事控制。” “可本朝下南洋,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陛下心中自有打算,何不将此为问对之题,询问几个候选人?” “臣,似不便先知。” 这个事,换了别人,说不定也就无所谓听不听皇帝的想法。 但刘钰和皇帝之间,在这种事上,有个前科。那就是当初刘钰在武德宫大考的时候,皇帝专门漏过题。 因为有这么一个前科,所以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自己培养的那些人,绝对是对答如流,即便不知道题目,提及南洋,也绝对说的头头是道。可要是自己提前知道了,到时候只怕皇帝想起这个“前科”,自己心里嘀咕怀疑是刘钰漏的题。 有些事,关系好的时候,那是美好的回忆;一旦关系逐渐变了味,那就反倒成了心病嘀咕。 然而皇帝闻言,笑了许久,缓缓摇头道:“朕自己都不懂南洋的事,真让朕自己去问,朕自己都不知道对错,又怎么知道他们回答的对错?” “下南洋的关键,不是下。一如西北的事,不在打;西南的事,亦不在打。或移民、或改土归流、或另有手段。既要‘简小过、总大纲’,那总得知道大纲为何吧?” “爱卿不必避嫌,朕也直说了就是:这事儿,爱卿就没法避嫌。能选的南洋都护,全都和爱卿关系密切,避不避,已无意义。” “如今已是五月,今年冬季,可以出兵吗?若今年冬季出兵,何日结束?出兵之际,与荷兰国的贸易,将会损失多少?是否可以恢复?是否会影响一些专攻出口紧俏货物的工匠生计?” “此事,非卿不可与朕谈。” “而至下南洋、立军镇、制方略、谋汉唐西域诸国之匍匐……以上种种大政方略,天佑殿与枢密院,当与朕共议。” “但若在南洋如何管制、如何与西洋人打交道、如何恩威并施叫南洋小国不敢又不臣之心,如何临机决断……这就需要一个在前线总管的人。非靖海宫出身不可。” “爱卿昔年欲效张博望、班定远。但平准一战后,当以九卿卫尉为任,在其位,谋其政。居于庙堂,一些一线的事,当应信赖新人啦。” “朕阅《后汉书》,每每思及爱卿昔年博望定远之志,翻看的却不是班定远之传,却看窦孟孙之传。” “窦孟孙久历大位,甚见尊贵,赏赐租禄,赀累巨亿,而性谦俭,爱人好施,士以此称之。汉帝以其晓习边事,凡边有警事,即被访及……爱卿当为之。” 皇帝一开始就用班超和窦固的旧事做比喻,实际上选的这个比喻也相当的微妙。 不巧妙,却微妙。 历史上,真正名副其实的冠军侯,一共两位。 一位封狼居胥、一位勒石燕然。 勒石燕然的那位,叫窦宪,不是窦固窦孟孙。但两人是本家,传记也是一起的。 霍去病的例子,不是太好,皇帝不是很喜欢用。 一来天妒英才,霍去病早逝。二来霍去病有个“好”弟弟。 刘钰年少从戎,征罗刹、平准部、伐日本,皇帝心里觉得自己要比汉唐,总是自己演戏觉得刘钰可以当他的冠军侯。 而当初刘钰去漠北与罗刹谈判,也拍了皇帝一个大马屁,将勒石燕然的碑文拓了下来。 他又常常以班超为偶像,按说起来皇帝要做比喻,其实更合适于第二位名副其实的冠军侯,窦宪。 但是,这个比喻也不好。 窦宪固然勒石燕然,但权势太大,可谓是权倾朝野,军方几乎全是这位冠军侯的人。最后的下场,也是被抄家、被迫自杀。 提及冠军侯霍去病,就不得不提卫青;提及冠军侯窦宪,就不得不提窦固。 一则皇帝觉得以霍去病为喻,怕对刘钰不吉利;二来皇帝要脸,觉得将来下南洋、遏西洋若是成功,后世可以评价他与汉武唐宗并列,但现在自己拿自己比汉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拉不下这个大脸皮。 于是皇帝用窦固来做比喻,希望刘钰在此战之后,如同追杀匈奴、降服西域之后,就归朝安享生活的窦固一样:有什么大事,皇帝会问;但是前线的事,让小年轻的去就行了;战略上你给出主意,打好了基础,将来自有人勒石燕然。 你可以赀累巨亿,而性谦俭,爱人好施,士以此称之。朕有什么战略上的事,也会询问你。 但此战之后,你就不要领兵了,不是朕信不过你,而是你要转变一下心态,不要老想着去前线,要相信这天下不会缺张博望、班定远那样的新人后辈。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隐藏的寓意,甚至让皇帝有种冥冥天命般的感觉。 汉章帝章和二年,三月,追匈奴、收西域的重臣窦固,病逝。 同年四月初九,章帝崩。 在刘钰不可能看到的皇帝自用的《后汉书》里,在此列传的末尾自注几字: 命乎?天乎? 若孟孙不薨,执大将军节、勒石燕然、功高天下、权倾朝野、而至抄家灭族者,非其莫属乎? 亦或执大将军节、勒石燕然、功成身退、阖门自守、忠心耿耿,效武侯之忠、比卫公之退? 未可知也。 社稷家事,最惧未可知三字。 第三七八章 打印 刘钰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隐喻,皇帝埋的太深,而且也根本不想让刘钰想到。只是有种仿佛迷信或者宿命的心态,故意以此为比。 对刘钰,皇帝并无猜忌。 这源于李淦的自大。 他之前给刘钰编练的部队起名为青州军的时候,就说过,曹孟德要是在汉武帝的手底下,不说治世之能臣吧,最起码肯定是个忠臣。 至于治世之能臣之所以未必,真要是处在武帝时代,最大的可能是无法在那个卫青霍去病桑弘羊主父偃人才济济的情况下出头,最多当个张汤…… 自大或者说自信的皇帝,向来都觉得自己很稳,而且也向来都对接班人看不上眼,觉得接班人和自己差远了。 所以汉武帝时代,人人都是忠臣,外戚掌军和外戚专权,根本就是一体两面。然而在汉武帝时代,就不存在什么外戚专权,只有外戚逐亡大漠、封狼居胥。 这种自信或者说自大,加之刘钰根本不故意抓权的作为,都让皇帝在确定自己还不至于猝死的情况下,对刘钰生不出多少猜忌。 这一次刘钰在欧洲做的几件事,半数皇帝知道,俄国政变的事如果提前没打招呼,汉尼拔这个“四夷卑服”的门面,皇帝是不可能放走的——汉尼拔身上叠的buff太多,彼得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黑人,这几个buff叠在一起,一个人就至少能象征“两夷”。 不过荷兰的事,之前可确实没和皇帝打招呼。刘钰在奏报上,只说时机突至,临机处置。 皇帝也没说什么。 但是荷兰的事,却让皇帝看到刘钰的心思,显然还准备继续西扩,南洋好像并不能使之满足。 如果只是为了下南洋,得南洋之利,着实没必要在荷兰搞这么大的事。 按皇帝所想,垄断香料贸易,也不需要非卖到欧洲去。只叫欧洲人自己来买,只要能确保打击走私和私人贸易,一样可以岁入百万。 漫长的海岸线不好管走私,那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一堵门,走私的情况不就可以大为缓解了吗? 现在刘钰已经在荷兰搞了事,那么将来南洋都护的人选,就大有说道。至少,按说刘钰得确保一个能继续执行政策的人。 经略南洋,在能力可以确保的前提下,有稳健的、有激进的。如果想要继续西扩,至少也得是个激进派的,一旦南下锡兰,再往西就是印度了,这就要真正和欧罗巴强国,以及皇帝眼中相当富庶的印度开战了。 皇帝倒不是说不支持,虽然内心对拿下马六甲就满足了,可就像是唐朝西扩一样,总得碰个钉子,才能知道边界在哪。 如果一切顺利,而起对国内没什么严重影响,让他们去试试也无妨。 刘钰又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也不是那种狂热的人,并不是为了扩张而扩张,是个标准的唯利是图者。皇帝觉得刘钰想要继续西扩,应该是大有利益的。 但此时,皇帝还未看透这巨大的利益在哪。 不过刘钰的态度,让皇帝很满意。 皇帝之前敲打过刘钰,告诉刘钰以后不要先斩后奏,不要倒逼朝廷政策。 这一次,明明刘钰想要继续西扩、明明想要西扩这个南洋都护的人选就至关重要,但刘钰还是不断推辞,拒绝提供人选名单。 而是让皇帝自己去选人。 显然,在皇帝看来,刘钰这是在走正规程序,上书皇帝、说服皇帝,然后由皇帝认可政策,再由皇帝选人。 而不再是如同攻罗刹、平准部时候那样,先斩后奏。事已经办了,朝廷顺势而为利益极大,要是不按照他预想的那么做就要赔大发了。 虽然之前皇帝满意结果,也得到了利益,但是对于这种过程,那是不满的。 不过之前觉得刘钰年轻,现在刘钰老成多了。所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年轻时候那么办,是为朝阳锐气,只要现在不再那么办就好了。 如今果然没有先斩后奏,皇帝内心满意,终于问及了南洋的政策问题,不过也没问关于贸易和控制贸易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刘钰一下关于印度的事。 “爱卿言,将来天朝应在印度做一番事。甚至准备坑一波法国,让法国效上党归赵之事。事情现在看来,爱卿的纵横之术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利有几何?卿试为朕言之。” 这个问题,刘钰回答的也非常简单。 “陛下。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若是能在印度收丁税、亩税,难道不比做贸易赚钱吗?” 他想拿印度,是为了工业化开路。市场和原材料产地,尽可能削弱初步工业化对大顺本土的影响。 但他不说,而是顺着皇帝最感兴趣的地方说。 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错愕一番后,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这……印度自古乃大国,其国富庶,兵不说百万,估计带甲之士三五十万是有的吧?” 皇帝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天朝和印度之间,都算是各闻其名,但却从未征服过。 如今又有了地图,地图又是传教士画的,传教士画地图的时候又赶上奥朗则布的全盛时期。 一个人口过亿、自古富庶的帝国,皇帝压根就没想过去征服,或者也根本没想过会被别人征服。 这也是刘钰第一次流露出要夺占印度的说法,之前一直没提过,一时间是皇帝错愕万分。 皇帝知道刘钰对印度有心思,可是真没想过,刘钰这心思,是要跑印度去收税去! 但若不考虑能否成功,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话,还真一点没错。 尤其是在中国,你问是商人有钱,还是皇帝有钱?或者说,是做贸易赚钱容易,还是当皇帝赚钱容易? 这几乎是不用想就能回答出正确答案的。 只是碍于政治正确,皇帝不能说自己想赚钱。但真要是想赚钱,那肯定是当皇帝更容易一些。 就拿大顺来讲,皇帝要是想赚钱,一年随随便便几百万收入。这可比做买卖简单多了,旱涝保收。 这话已经让印度足够诱人,一个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若真能收丁税、亩税,搞好了,怕不是一年千万两? 这年月,干啥买卖能比收税赚钱?法国、荷兰那么多包税商,可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多少人想包税还没门路呢。 收税致富的目标是诱人的,皇帝足够心动,可问题是,这可能实现吗? 眼见皇帝错愕,刘钰只用了三句话,来打消皇帝的疑惑。 “其一,印度国,不曾有始皇帝使之书同文、车同轨。”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也是让皇帝能够想明白的关键:不要用中国的情况去想印度,如果不跳出这个框框,是想不通的。 “其二,莫卧儿帝王的无限权力,被他的总督们打倒,总督们权力被马拉塔人打倒,马拉塔人的权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这样混战的时候,大顺若能闯进去,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打倒。” “其三,明制女真之政,言:分其枝,离其势,互令争长仇杀。策略是对的,但李成梁亡后,辽东没有一支强势的野战军团,是以策略失败。若有一支强势的野战军团,这政策何错之有?” “臣以为,陛下所忧者,只在其三。” “然,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势、彼一势。” “明末时候,女真近在咫尺,天子已在国门附近,若其成事,则恐入关。” “印度远在马六甲之外,若没玩好,撤走就是。” “难不成印度人还能冲过锡兰、攻下马六甲、占据爪哇、攻占闽粤进而驰驱而入天津?” “赚钱就驻军,收税。赔钱,就跑。于国何损?” “其二,李成梁辈,或有养寇自重之心;关宁诸军,或有土地之利。” “然而,天朝只要印度的钱、粮。一不赏赐土地、而不就地筹粮,一切皆由朝廷供给。若有功将士,赏分于南洋、苦兀皆可。” “安禄山可以谋反,渔阳鞞鼓,意图称帝,因为可以赏赐将士手下,从龙之功。但安禄山可以让数十万将士,舍弃家人,背井离乡,跟他一起远赴西域称王吗?” “其三,英法各国,欲得印度,必要训练土兵。其国甚远,运输不易。而天朝每年流民十万计,征以为军。既可抽走青壮,以防造反;亦可使之为军,运送至印度服役,为国库谋财。” “又可地方当地势力崛起,更使得统兵大将无法培植自己的本地势力。” “其四,丁税、亩税,乃至盐铁专营种种,收敛此财者,有比天朝更擅长的吗?” “其五,纵然失败,于国何损?一旦成功,获利百倍。” “是以,臣以为,能!” 他回答的,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皇帝问的是,这事有几成把握?应该怎么干? 刘钰回答的,却是这事你放心去干,不用担心谋反、不用担心自立,不用担心深陷泥潭。 至于怎么干、几成把握,说都没说。 但没说,也就等于说了,这完全可以理解成:成功把握百分百,所以无需讨论怎么干,只要考虑你想不想干。 皇帝的职业是皇帝,不是阅卷老师,不会因为答非所问就扣分。而且,鉴于职业的特殊性,有些问题作为皇帝是不可以亲口问出来的。 臣子回答的好不好,不在于问题的表象,而是需要听出来皇帝的潜台词。而且有些潜台词,即便理解错了,皇帝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如今刘钰将印度的情况一说,皇帝听的也相对满意,细细思索一番,不由想到刘钰常说的“刻舟求剑”的故事。 以过去看似相似的经验,来套南洋甚至印度的事,完全就是不对的。 因为……海军,是技术兵种,也是吞金兽。 蛮族、夷狄、小国,可以练骑兵、可以强步战,总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但海军,不一样。没有钱,没有技术积累,就是打不过。 价格明码标价,正规战列舰三四十万两白银一艘。你就算是天才,在外海,也不可能一艘护卫舰怒干二级战列舰。18世纪的远洋海战,没有八百破十万的故事,也不可能出现八百破十万的故事。 打不过进攻方的海军,游不过大海,就既不会出现土司烦乱围攻成都重庆的情况、也不会出现藩属造反兵临南宁的可能,当然更不可能出现蛮族军事化集权入关成功。 而这,也就不存在养寇自重的可能性。 养寇自重的根源,是寇能来抢你的东西,来打你,甚至占了你的屋子。 可有了海军之后,只有打寇的份儿,没有寇来的份儿,养寇有什么用? 当寇不能来抢天朝的时候、当养寇影响大家发财的时候,养寇就是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想要军功有的是想要的。 就算打下了印度,和之前的情况还是不同。西北东北乃至西南,这寇不得不打,否则有可能夺天下;印度,远隔大海,真要是乱了,直接跑路,想当总督搂钱,最好别让它乱,也别出现寇。 大顺真正要防的,是如汉之边将随意开战刷军功觅封侯,而不是防安史之乱黄袍加身靖难窃国。 走到这一步,在心态上,才算是堪堪有了那么点汉之雄风。 第三七九章 皇家私事 最终是为了谋印度的事,只能选择现在摊牌,不可能等到下了南洋后再说。 时间已经很紧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这么打下去,欧洲的几大矛盾,包括普奥谁是德国、英法西在北美殖民地的矛盾,几乎一点都没解决。 也特么解决不了。 法国在殖民地和海上,能被英国打出屎;可英王的睾,汉诺威,却握在法普同盟的手里。最后肯定是和稀泥,除非英国议会再编练一支模范军,把汉诺威选侯兼英国国王赶走,或者砍头。 可以说,就算不打了,那也根本不是和平,只是暂时的停战。英王希望俄国或者普鲁士,能护其睾。但只要法普同盟不瓦解,他的睾谁也护不住,法普同盟的陆军在欧洲没有敌手,而汉诺威又没隔着海峡。 早晚还是要打,要彻底分出个胜负。要么英王切睾、要么法国彻底丧失北美。 45年战争一结束,各国回回血,新的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大顺想要谋印度,就需要在下南洋的时候做好布置。 从打俄国、平准部,再到荷兰政变、给法国输血,再到下南洋,这一切都是为了印度,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如果到头来不打印度,就好比花钱找了个花魁,钱也花了,心思也用了,衣服也脱了,眼看要最后一步的时候,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来没丁丁,那之前真就是白白折腾了。 刘钰之前也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但这一次算是真正在皇帝面前提及此事。 说了一大堆不用担心造反和自立为王的理由后,皇帝内心也表示赞同。既不准备羁縻,也不准备改土归流,更不可能郡县,而就是单纯地准备收亩税、人头税和盐铁专营,这确实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若是扣除驻军花费,每年能剩个五六百万两,那可就相当于又得了一个江南。 而且现如今大顺这边也开始兴办实学,科举又不能轻动、基本盘的武德宫那些勋贵和老兵阶层也不能动,萝卜太多坑太少,若是印度这边能安排一下这些学实学的,但也免得将来出什么乱子:有文化,有知识,却不能科举、不能做官,这里面的危险可大了去了。 皇帝慎重地考虑了片刻后,问道:“爱卿行事,向来都是有把握的。朕问问你,爱卿以为攻占印度,需要多少兵?” “回陛下,至多两万。若操作得当,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八千人的野战部队即可。不过,至少需要8艘战列舰,以确保海上的优势。” 刘钰报了一个算是比较保守的数字,八千人的野战部队于此时的大顺而言,根本算不上动了筋骨。军改之后,大顺可用的、随时可以集结、并且依靠海运能够在三个月内集中到从朝鲜到广东等沿海地区的,约有十万。 这八千人就算是打没了,全军覆灭,那也没什么影响。 报出这个数字后,皇帝心里也就稳了。 他已经不再惊诧,之前惊诧是刘钰居然胆子大到想去印度收税和搞盐铁专营,那真是闻所未闻之事:之前不管是西域、黑龙江,还是日本,最起码之前几代王朝都和他们发生过冲突,哪怕是南洋呢,也在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内。 那个想法已经让皇帝惊讶过了,而八千人到两万人征服印度,皇帝就已然不用惊讶了。再者论打仗,刘钰向来是很稳的,不会闲着没事干自找麻烦,增加难度,非要以少胜多。 当初打日本,说了那些人够,真就够了,甚至还有富余。这印度的情况和日本自不相同,但想来刘钰已有方略。 “爱卿既说这些人够了,那么这些人当应够了。只是,这后勤补给,又需多少?” “回陛下。印度富庶,盛产粮米。看似万里之外,但和平准噶尔、征罗刹,都不一样。只要有钱,平价就能搞到补给。臣正欲说此事,还望陛下拨一笔内帑费用,臣已经联络法国人,欲在印度囤积粮草、补给,以便攻取锡兰之用。而且若锡兰攻下,将来征印度之兵员,皆可从锡兰解决。若可行,则进取印度;若不可行,便退归锡兰,以军舰为长城,以马六甲为雄关。可进,可退。” 从内帑拿钱,皇帝虽有些肉疼,可想着今日投钱明日赚钱,也知此时不便在朝中讨论,便道:“既如此,朕就不管了。你在枢密院那边,就定个章程、方略、费用预估。朕批了就是。若今年冬末用兵,时间来得及吗?” 皇帝已经有了最基本的对外部世界的了解,最起码,他知道遥远的锡兰,不能在夏天发动进攻,也知道西洋各国的商船离开大顺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十二月、一月份。 其实刘钰也不想再等下去,他和法国人说45年结束东线的战争,不是说到做到这么道德,而是45年如果不能结束战争,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了,大顺根本没资格以法国盟友的身份参与欧洲的停战谈判。 欧洲的谈判和停战,必然还是英法主导。想要瓦解英荷同盟,这得是法国人来逼荷兰,大顺就算南下南洋,也没资格让荷兰人干这个。除非大顺拿着南洋交给荷兰人,那样的话,大顺当真就是卖肾援法了。 刘钰心里也急,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急躁,问道:“陛下以为,战后与荷兰国合作一事,是否可行?” 皇帝哈哈笑道:“爱卿不是愿意讲故事吗?朕用故事比喻,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一头老虎,叼着一只大肥羊。这时候,你想要个羊腿,老虎就是你的敌人,因为他想独吞。” “可若你有天伤星的本事,揪着这猛虎的花皮猛打。把羊抢到手,再给老虎一只羊腿,老虎不但不像之前那般咬你,反而冲你摇尾巴。” “大约就是这样的道理吧?” 这个道理纯粹是站在帝王心术用人之道的角度,实际上问题比这个要稍微复杂一点。大顺要是独吞的话,老虎倒是不吃了,可是狼狐苍蝇之类吃了大半,真正吃到自己嘴里消化的,着实不多。 而且大顺要是独吞,等于是在养自己的敌人。 荷兰在东南亚一倒,要是大顺一口通商,那自是肥了英国东印度公司。 他又将这个道理和皇帝说了说,最后道:“陛下聪慧圣明,微臣敬服。” “然,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大常察乎地利,故使为廪者;奢龙辨乎东方,故使为土师;祝融辨乎南方,故使为司徒;大封辨于西方,故使为司马;后土辨乎北方,故使为李。” “纵如轩辕帝,亦需耳目四面,知东西南北之天时地利,方可做出决断。陛下若能知真实情况,必可做出正确判断。” “微臣此番前往欧罗巴,得欧罗巴诸多物价,心有不甘。以为一口通商之法,只胜在稳,却不能得巨利。若陛下知西洋人转运获利几何,也定会如此想。” “如今圣天子治下,国安民乐,军备齐整,当如朝阳旭日,而不应为垂暮夕曛。稳者,垂暮夕曛者为之矣。臣以为,陛下之治下,正该全力开拓。” 皇帝也微微点头,这个马屁拍的很一般,但很让皇帝受用:刘钰把之前和皇帝意见相左的所有原因,都归结于皇帝没有得到第一手而且准确详实的情报,所以不是皇帝不圣明,只是刘钰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 吹捧之后,皇帝对旭日夕曛之说,也有所得。 “爱卿之言,大有道理。日后若有不肖子孙,基业越大,也可能让其多多败坏一些而不至动摇根基。” “此事不便在天佑殿内论,只你去办。真要最后荷兰国不同意,那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同意与否,在他们那里。爱卿在欧罗巴做了好大事,可见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朕自是全力支持。这等事,天佑殿、六政府,他们也出不得什么主意。此皇家私事也。” 一句皇家私事,算是给南洋的香料贸易定了性。皇帝所谓的皇家私事,便是准备将很大一部分利润收为皇室内帑所有。 刘钰也是头大。如果天佑殿、六政府有这样的眼光,自是会据理力争。可偏偏没有,走正规渠道的六政府、天佑殿讨论,下南洋就根本无法通过。 走正规渠道无法通过,那就只能让皇帝弄成自己家事,皇帝个人支持,这仗名义上是为皇帝打的,到后面分赃的时候,当然也是皇帝主导。 不过刘钰这时候也没和皇帝谈什么日后的细节,更没问日后利益分配的事,这些事以后再说,管他是天朝朝廷的名义、还是皇帝私人的名义,打下来再说。 皇帝觉得这是宠信刘钰的表现,虽然这件事整体上对李家王朝和江山社稷有利,但终归刘钰才是最心热的那个人。 按照皇帝的逻辑,有人爱钱,有人爱色,刘钰偏偏喜欢开疆拓土,那么自己作为皇帝满足臣子的愿望作为赏赐,难道不是宠信的表现吗?至于说是否对皇帝有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每个大臣,都可以看成是自己的舔狗,为政对江山有利,但他们自己也爽了啊,所以皇帝顺着他们不就是宠信吗?多少人想舔,还没这个资格呢。 所以既然知道拿到天佑殿或者六政府讨论,可能又要扯皮,皇帝直接一句话说这是皇家私事,自己乾纲独断,就这么定了。 这也不算是违背朝堂政治的原则,某种程度上来说,伴随着这年的外交活动和地理历史知识传入,天朝内部其实也认可了一件事,普天之下的概念已经崩解,天朝的朝廷管天朝内的事,南洋和外交,都不在天朝之内。 唯有如此,才能说得通为什么会有一个外交部的存在。因为假如普天之下的概念是整个地球,那么就不应该存在外交部。外交部的出现,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大顺自己把自己从天朝降格为帝国了。 第三八零章 偷梁换柱 刘钰的枢密院副使的职位还在,上一次伐日一战,枢密院只是初次尝试,尚未形成规矩。 这一次,已然有了固定的流程和规矩。 回家休息了几日后,刘钰便前往枢密院,将随行参谋制定的大致计划拿出,由枢密院的高阶参谋们进行修改、完善,最终定型后,再由枢密使和他这个枢密副使,以及一批高阶参谋,面陈陛下。 由皇帝最终拍板,确定计划,然后再将计划分派给六政府、陆军海军的文官、天佑殿,再由正规程序调集粮草等。 虽说皇帝也来过几次枢密院,但这还是第一次在确定了规矩之后,正式参加枢密院的面陈会议。 巨大的南洋地图挂在了墙上,由枢密院第二处,也就是负责战略战术处的主事,来做详细讲解。 第一处是战略情报处,包括从兵政府职方司抢到手的地图绘制,以及各国的情报、周边的情报。 按说他们是没资格作为第一处的,但大顺的情况实在不一样,加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才是最重要的,这负责战略战术制定的,只能轮到了第二处。 第二处的主事这还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做讲解,内心激动,手臂微微有些颤抖,压了好久才将气息压匀。 等到目光投向地图,回想着枢密院各处同仁们殚精竭虑制定的作战计划,内心渐渐平静,气息也逐渐自信沉稳起来。 “陛下,拟定计划如下。” “在巴达维亚的归义军,于冬月行动,围攻井里汶。” 他将指挥鞭指到了狭长的爪哇岛,井里汶正处在西爪哇和中爪哇的交界处。 “因为归义军一直在万隆附近活动,所以处在要冲处的井里汶,对荷兰人相当重要。若其有失,则路上连接爪哇的通道就被截断,荷兰人要担心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如马打蓝苏丹国趁机反荷等等。” “所以,一旦归义军攻取井里汶,荷兰人必要派出舰队,必须夺回井里汶,打通爪哇的陆上联系。” “我方海军的优势极大,不论是重量、炮数、技术,应该都胜于荷兰。但荷兰人胜在对南洋地形熟悉。” “这就类似于与草原蛮族打仗,难的不是打胜,难的是这么抓住他们的主力。所以,归义军的任务,就是引诱巴达维亚的舰队集结在井里汶外海。” “我军第一分舰队,则与巴达维亚的舰队主力,在井里汶决战。” “歼灭其海军,切断其各地各城之间的联系,陆战队配合归义军,攻取巴达维亚。” 皇帝看了看这招标准的围城打援战术,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切中要害。既然归义军在井里汶以南活动,爪哇又狭长,若攻下井里汶,荷兰人必要相救。只是,不知归义军可否攻下井里汶?” 这是归第一处管的,属于情报。 第一处的主事忙起身道:“回陛下,井里汶只有荷兰兵200,爪哇土兵和雇佣兵400余,合计不足700兵。只有一座棱堡,几座炮台。” “归义军这几年从英国人那买了一些炮,而且当地奴工不少,若以掘进战术对抗荷兰棱堡,攻下不成问题。” “此外,巴达维亚能集结起来的军舰,算上各式的武装商船,最多只有八艘。因为冬月围攻,十二月风向一起,商船就必要返回荷兰: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中断贸易的。” “而且,去岁年初,荷兰调走了一些军船。我们原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鲸侯返回,方推测出了原因。” “罗刹国政变,很可能亲法,是故荷兰本土要面临战争。荷兰东印度公司需要在战时为海军提供支援舰,所以调回了一些船。” “荷兰人能集结的八艘战舰,没有一艘是战列舰,最多也只有35门炮。只要抓住他们,歼灭他们不成问题。” 这些情报做的很详实,枢密院的第一处专门就是搞这个的,这些年培养了不少的间谍探子,而爪哇本来华人就多,去当义军领袖可能麻烦一些,但要想搜集情报,还是易如反掌。 皇帝听完第一处主事的话,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壮怀感,觉得世界……真的不大。 遥远的罗刹国,刘钰搞了一场政变。数万里之外的爪哇,就要调走一些军舰。这种直观的感受,仿佛在告诉皇帝:看,世界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大,那么遥远。 除此之外,更让皇帝感到舒坦的,便是枢密院各种计划的效率。 这归义军,皇帝一共给了三五万两银子。这要是用在内部,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真要是全靠大顺本土练兵、本土后勤,来强攻巴达维亚,三五万两银子,当真是啥也干不成。 可枢密院按照刘钰的操作,三五万两银子,利用当地的矛盾,至少做成了三五十万两银子的事。 巴达维亚,对大顺不是太重要,属于鸡肋。但对荷兰,却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只要攻下了巴达维亚,歼灭了荷兰的舰队,等同于爪哇往东的一切荷兰殖民地,都处在了孤军作战当中。 到时候,各个击破即可。 皇帝都想到了这一步,枢密院集众人之力的计划,当然也想到了这一步。 第二处的主事接着说道:“届时,攻下巴达维亚、井里汶,则爪哇土邦苏丹,必愿朝贡,多半也会对荷兰反戈一击。” “我军占据巴达维亚之后,暂不东进。” “第一分舰队,搭载兵力,在巴达维亚完成补给修整后,直扑马六甲。” “待马六甲被攻下,则马六甲以东之事,则可定矣。” “荷兰人纵然知道了,消息传回荷兰,再派兵前来,至少也得两年之后。” “两年时间,如三宝垄、苏拉威西、安汶等地,则尽归我手。” 皇帝信服的点点头,确实如此,荷兰兵力分散,靠着海军将各处城市连在一起,使得看似分散,实则掌握制海权,随时可以调动,故而那些土邦无力反击。 而只要将荷兰的舰队歼灭,荷兰人原本的整体,就完全被打碎了。 剩下的城市,各有三五百兵,无法集结一处,各自为战。这对大顺而言,尤其是军改后攻城术学的就是当年法国人打荷兰棱堡战术的工兵队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第二处的主事又将指挥鞭指向了锡兰,说道:“鲸侯已和法国印度都督商议过,届时将会以友好互访的名义,不日将派出第二分舰队前往印度的本地治里。” “此声东击西、假道伐虢之计也。” “鲸侯昔日往欧罗巴之前,曾于伶仃洋训诫英人舰队司令,又说支持英逊王复位等。于欧罗巴,又与法国交往甚密。” “兼之,前者,归义军军火武备,皆取自英国东印度公司。英荷之间,于广东、松江等地,便多有矛盾,勾心斗角,互相抬价,各行贿赂。于南洋,二者矛盾更甚。” “如此一来,则假道伐虢、声东击西之计,皆可成矣。第二份舰队,不但可以正大光明地通过马六甲,还可以提前告诉荷兰一声。荷兰人不但不会拒绝,反而会大为欢迎。” 皇帝闻言,赞道:“妙极!妙极啊!” 说罢,望向一旁的刘钰,笑道:“爱卿这一计,果然极妙。昔者,晋献公要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同时给虞国送去宝马和贵重礼物。虞国国君贪财,终究亡国。” “荷兰人也是一样。因着南洋的大利,利令智昏,巴不得我朝与英人相争。如今英人又占了吕宋,又‘扶植’爪哇义军,荷兰人眼里,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荷兰人想来也是如热锅上的蚂蚁。” “此时,我军却大张旗鼓,名曲告诉荷兰人要前往印度,甚至还可以故意知会,以便遇到风暴时请求在荷兰港口补给,以彰我朝并无伐荷之意。” “荷兰人只当我朝是与法国达成了密约,要在印度对抗英国,自是乐意至极。却不知取印是假,伐荷是真。” 刘钰微笑,接受了皇帝的夸赞,心里却想,这里面的坑,大了去了。 我大张旗鼓地把舰队派去了印度,又和路易十五没有公开条约,之前又表现出对英国的极端厌恶,这英国人定然以为大顺是要联合法国袭击英国的印度,甚至脑洞再大点,估计想到的是中法平分印度之类。 到时候,周边舰队都抽调过来,保卫东印度公司的财产。而老子转身去打荷兰,接着告诉英国,大顺在英法战争中保持绝对中立,这还不把法国坑死? 有大顺的舰队,中法联合舰队和英国舰队,或可平衡,或可吓得英国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大顺的舰队一走,英国吕宋那边的舰队、印度舰队一看,来都来了,那还不赶紧打一波法国?借着舰队优势,攻占法国的几座殖民地城市? 法国在欧洲肯定会有优势,但刘钰不想让法国的优势太大,一旦优势太大,法王很可能就把自己告诫的那些事忘干净了。 在欧洲有优势,在亚洲、美洲都处在劣势。到时候,只能是拿到手的汉诺威、奥属尼德兰,来做交易了。 但法国在印度的势力本来就弱,若是能再被坑这么一波,将来欧洲换殖民地,还给法国,那也是空虚的不行,根本不可能对英国形成优势。也会让法国清醒地认识到,法国无力守住印度。 这一套策略,真正恶毒的地方也就在这了。 若说声东击西、假道伐虢,那都是对敌人荷兰的,尔虞我诈,也属正常。 但之于法国,这可就是一套相当标准、三十六计中几乎算是最为无耻的“偷梁换柱”了。 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这里的其,指代的是友军。 偷梁换柱,是坑友军的。 第三八一章 试试看 此时尚不好说针对法国的谋划,不过对荷兰的战略基本就算是定下来了。 整体来说,就是关门打狗。战术上,围城打援,抓住东印度公司的海军主力。只要抓到其海军主力,一切就好说了。 在讲解完大略之后,枢密院这边给皇帝拿出了一份详细的计划。包括调动的军队、军舰、后勤补给、征调的贸易公司船只等等。 枢密院只能制定作战计划、后勤计划,但调兵权枢密院是一点都没有。 即便是鉴于一些战术理论被淘汰的老将无法指挥,也只能是从军团参谋长挣得主将同意后,由参谋长实际指挥,但指令必须由主将下达。 没有皇帝的许可,枢密院半个兵也调不出来。 皇帝看了看详尽的计划,甚至包括后勤补给,以及就近筹粮的花费都有个估算的数字,内心已然是应允了这份计划。 然而皇帝又问道:“若是荷兰人集结海军于井里汶呢?” “回陛下,这也是有预案的。如果荷兰人没有将舰队集中在井里汶海面,则依旧还是关门打狗的计划。先下巴达维亚,然后转攻马六甲。舰队就在马六甲与巽他之间的海面巡逻,荷兰人是不敢在爪哇岛再留兵的,只能选择将兵力集中在安汶等地,以待后援。只要确保荷兰人无法攻占锡兰和马六甲,他们投降也是早晚的事。不过,这种预案属于是明知没用也不得不做的,荷兰人肯定会集中舰队于井里汶的——天朝不能丢京城,那么东印度公司会放弃巴达维亚吗?巴达维亚,不只是一座城市,更是荷兰人在南洋统治的标志。巴达维亚一丢,政治意义太大,会鼓励南洋大规模反抗的。” 第二处主事有个原因没说,三年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被印度土邦特拉凡哥尔击败,打破了荷兰人在东南亚以及南亚不可战胜的神话。 这种情况下,巴达维亚不容有失,有时候统治和权力,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这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枢密院拟定的计划可以说完全抓住了荷兰的弱点,不过这也彰显不出枢密院太大的本事。这没有以少胜多之类的天才计划,有的就是以势压人。 刘钰离开之前,大顺就开始了造舰计划。如今大顺已经拥有13艘战列舰,应该说在整个好望角以东,单看吨位,已经最强了。 虽然实战经验差一些,但吨位在这摆着,训练也很严格,赢荷兰那八艘连巡航舰都算不上的武装商船级别的军舰,还是没有问题的。 百年海军的说法,正是源于风帆舰时代。然而这不单单是说海军传统和海军技巧的,而是说,一棵可以作为战列舰材料的橡树,需要一百年才能长成。 英国一开始是种树,甚至有专门的官员管理种树。法国也是种树,西班牙也是种树。直到英国人彻底控制了北美,那还种个屁?到处都是数千万数万年没人砍伐的大树,百年海军的说法也就此打住。 大顺这边没有北美,但却有东北、有南洋。东北地广人稀,温度合适的地方,还是有相当多的没人砍伐的橡树的;东南亚的柚木,更是作为龙骨和桅杆的最上等材料;台湾的桧木虽然差一些,不过肯定也比松树强。 大顺的造舰速度算不上惊人,因为刘钰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积攒了大量的木料。木料不是直接可以用的,得阴干,三五年最好,唯有这样的木料造出的战舰才能坚持五六十年服役期。 这波造舰之后,大顺这边造战列舰的计划基本就要停止了。 再造个五六艘,就能保证好望角以东地区的绝对优势;而要过好望角,只怕要再造一百艘,才能超越那个阈值。好望角以西的事,只能依靠纵横术了,那不是大顺军力所能企及之处。 饶是刘钰心里对所谓百年海军的说法一清二楚,可内心终究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慌张的,所以才要用井里汶围城打援之法,抓住荷兰舰队主力。 他是挺怕荷兰人的海军传统,要是没抓到舰队主力,哪天忽然来一波偷家堵港,这种事荷兰人实在擅长:打郑芝龙、英法联军、偷袭西班牙,都是这么打的。 所以要拿着狮子搏兔的心态,前往巴达维亚、井里汶地区的第一舰队,将配属8艘战列舰,24艘巡航舰,征调20艘贸易公司的商船,和几乎全部的快速海岸护卫舰。 而前往本地治里,准备打锡兰的第二舰队,只配属5艘战列舰,7艘巡航舰,以及一批运兵船。 至于陆战,这倒不用太多人。 攻取巴达维亚、马六甲的第一舰队,只需要配备2000人的陆战队即可;攻取锡兰方向的第二舰队,配属3000人陆战队。 加起来的用兵规模,也不是很大。而且绝大部分的后勤,都能当地筹措。印度的粮食可以买,法国东印度公司拿了钱,买大米可以轻松买到;爪哇地区的归义军搞了土改,筹措粮食更是易如反掌。 真正要从朝廷调集的,除了白银,就是火药。 对此,刘钰也亲自出面,向皇帝阐述了一下为什么将进攻兵力控制在5000人的原因。 再多的人,怕非战斗减员。 闽粤沿海地区训练的陆战队,加在一起也就这些。 驻朝鲜、天津、琉球、库页岛和日本的陆战队,也不调集。北方气候去南方尚且承受不住,去炎热的热带,多半打仗没死多少,疾病和水土不服先死个七八成。 在说清楚这种可能的非战斗减员后,刘钰又道:“是以,臣以为,还要派遣一些军官随后登岛。在锡兰、邦加、马六甲等地,就地训练一部分士兵,作为日后防守、镇压反抗之用。” “海军一旦结束战斗,陆战队还是要回归大营,保证日后的野战能力,不可使之守备军化。” “这也需要陛下拨一笔钱。其中编练的数量、前期所需的军费、以及所需的各级军官数量,都已经暂定好了,还请圣天子认可。” 将这份计划书交给皇帝,皇帝看了看,发现是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在马六甲、锡兰等地,一共操练大约5000名华人士兵,用以守卫和镇压,以及加强对周边小国的控制。 另一个版本,数量就大大提升了。 除了正常的守备部队外,还要再训练一支以南洋华人为兵员的野战部队,人数在5000人左右。 很显然,第二个版本是为了将来打印度用的。 这时候就要开口要钱,也是因为确实时间不多。打下锡兰,就要抓紧时间训练,若有机会,就可以随时干涉印度各地土邦王公之间的内斗,从而获得立足点。 钱倒多花不了多少,一个士兵一个月二两半银子养家,一年30两银子。南洋一共再增一万兵,军饷、火药、补给、军装,加在一起,除了第一年支出多一点外,日后每年也就是保证在80万两左右,折算上均摊下来的枪炮火药,一年100万两就是了。 换言之,只要南洋加印度,每年能让皇帝或者朝廷多收入100万两,就算是回本,闹个平;若是一年300万两,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了。 当然,这指的是皇帝看得见、摸得着的钱。至于商贸流动、人口迁徙、缓解人地矛盾这些潜在的利益,那都不算在内。 皇帝明白,刘钰这是在等他的表态。 是打印?还是不打? 因为要打的话,战机转瞬即逝,需要一个如同汉唐西域都督的人选,拥有见机行事、在边疆开战的权力。 不可能事事都请示朝廷。 计划中,将要驻扎在锡兰的这支野战兵团,就是为了随时介入印度局势的。 如果同意,那么,在选择南洋都督的时候,就要选一个激进一点的、支持打印政策的、在认同上和刘钰保持一致的人。 选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缩头王八,就算印度王公打出了脑浆子,请求借兵助剿,怕这南洋都督也不会动弹,还是慢悠悠地请朝廷决断,那可真是黄瓜菜都凉了。 选个没事找事、横行无忌的螃蟹,也不行。满脑子想的都是刷军功,根本没有大局观,只怕会闲着没事专门挑南洋小国来敲打,把好端端的野战部队全都弄成治安军了。 唯独得选一个明确知道大顺的战略目的,知道轻重缓急,知道外部局势的人。 明确点,刘钰那边的人。 只要同意,就只能这么选。 如果不同意,那么,连这支野战部队的存在,都没有必要。 只要海军在,5000人的守备部队,足够保持南洋的控制了。 不打印度的话,也不需要在南洋拥有一支野战部队。 皇帝略略犹豫了一下,关于将来南洋都督的人选,心中已有了计较。 刘钰这一战后,定是不可能再掌兵了。 于是,南洋都督的人选,也就有了更容易的选择:选一个和刘钰关系最近的人,以在京城的刘钰做人质,保证其听朝廷的话。 越亲近越好,既可以让刘钰压着对方,也能让对方顾虑刘钰。 因为南洋都督和刘钰的关系密切,刘钰要承担的风险就越大,出了事,刘钰要担干系,所以按皇帝想,刘钰自己也会尽可能压制那人的举动。 既任都督,掌管一方,总会犯错,弹劾便多。和刘钰关系越密切,刘钰也就越脱不了干系。 到时候,不处置刘钰,便是君恩。 若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那就先找他的错,然后不处置,那就又能封赏了。 当然,在细节上,还要更多操控。 比如海军不可能归南洋都督管,要确保驻扎南洋的海军大将,是皇帝的人。 况且,多征募5000人,多花个几十万两银子,搏一搏印度。万一赌赢了,一本万利;赌输了,退回锡兰,也损失不了什么。 想清楚了这几处关节,皇帝随即大笑道:“天朝,不可能允许有一个拥有治理权、外交权、行政权,甚至自行收税的南洋公司。” “但,朕却信得过鲸侯的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就依第二个办法吧,这点钱,朕还是给得起的。” “枢密院所呈诸计划,朕皆准之!至于主将人选,朕已有人选。” 第三八二章 距离“仁政”差一年 这一年的西历11月20号,锡兰的科伦坡城,成百上千的市民走上街头,不得不去欢庆锡兰的感恩节。 百年前,正是在这一天,荷兰人将葡萄牙人赶走,于是所有锡兰人都该感恩。若是不参加这样的节日,每个人要被罚款100银币,即便根本不信天主教或者其余变种基督教、在巴达维亚就被荷兰人认为是个封闭族群的华人移民,也必须参加。 本地的僧伽罗人形容这个“感恩节”,是“嫌弃生姜太辣,于是换了辣椒”,来比喻葡萄牙人与荷兰人的交接。换成华人内部的俗语,便是一个吊样。 不过今年的感恩节有些不同,港口处不时传来一阵阵礼炮的声响。很多华人涌向了港口,去看天朝的舰队在科伦坡停留。 这些华人渐渐明白了战舰的意义。 就如同当年天朝的战舰去了一趟巴达维亚,于是华人的待遇就有所改善。传闻中会被半途扔进大海的这场移民,并没有发生扔进大海的故事,不过死亡率仍旧很高便是了。 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的,最早的一批人已经快要完成他们的契约奴劳作期了,眼看就要成为自由农民了。 这在巴达维亚,可是难以想象的好事。 很多人觉得,多半就是朝廷的战舰起了作用。 对于移民过来的华人而言,科伦坡的生活,比起巴达维亚,要好上不少。 因为能交得起人头税的,不用移民;交不起人头税的,在巴达维亚的生活,自是可想而知。 好与坏,是对比出来的。 虽然这三四年,也是挺苦的,但至少,有希望、有盼头。 而在巴达维亚,差不多也是挺苦的,但是没有希望也没有盼头:在制糖业大规模清人之前,糖厂工人所谓的希望和盼头,就是过年开工资的时候,说着同样话的老乡场主,能给他们铜币也银币,而不是内部发行的、离开了糖厂根本用不了的铅币;等到制糖业大规模清人之后,他们要么当乞丐,要么偷窃,要么就只能忍受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的工作了,过的比那些黑人或者巴厘岛奴隶还差,因为奴隶是财产,养牛也没有往死里打的,可没有居留证的黑户,敢跑就举报给荷兰政府,抓去做苦工。 没有人给他们讲清楚,这一切的根源,源于荷兰的殖民统治和分而治之的政策,以及垄断经营和极端压低糖收购价的行为。 然而,能看透这一点的人,此时并不存在。这需要拨开世界的外皮去看透本质,若有人看透了,并且都能在奴工中宣扬这些道理的,只怕大顺的李家王朝早就化为灰烬了。 于是残酷的荷兰人,在大顺炮舰的威胁下,摇身一变,成了给这些奴工希望的人。 从巴达维亚运到了锡兰,只要为锡兰做三四年苦工,其实也就是契约奴隶,就能分到一块地。 一块土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包括36亩的水稻田,以及24亩的旱田。不过,这24亩旱田,需要种植靛草、咖啡、或者其余的,在土地税抵偿清单上的作物。 如果种植数量不够,是要用稻米或者银币来抵偿的,或者被抓起来关押。 这些土地不能买卖,也不能承租,只能以家庭为单位种植。 这个看起来极为苛刻的政策,在这些移民过来的奴工看来,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仁政了。 这些闽人、粤人,莫说60亩土地,但凡家里有10亩土地,当初也不可能下南洋做奴工。 现如今荷兰人承诺给36亩水田、24亩旱田,按照土地,只缴纳四成土地的租子。再就是每年无偿为殖民地政府服三周的劳役,这要不算是“仁政”,什么才是“仁政”? 到时候,安置的移民会被荷兰人委派一名雷珍兰,由雷珍兰负责收取应缴纳的咖啡、靛草等实物地租。如果不够的话,会惩罚雷珍兰,而雷珍兰也拥有惩罚下属农民的权力。 在地租之外的咖啡等,荷兰人也会来收购,不准私自卖给别人,价格由荷兰人定。 当年第一批移民至此的华人奴工,距离这个“仁政”兑现,只剩下一年时间了。 虽然十个人这几年活下来的不足五个,但活到现在的人,都充满了希望,一个个数星星盼月亮的,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对于大顺朝廷,他们的感激之情,也和对荷兰人差不多——如果荷兰人的承诺真的兑现了的话。 因为一来这些移民的内部,有一份非常清晰的传言,脉络清楚。 说是荷兰人一开始是准备把他们这些无业的、交不起人头税的华人都杀掉的。但朝廷派了当年复西域、征日本的大将,带着军舰来了巴达维亚,警告荷兰人说:此皆天朝赤子,若敢行屠戮之事,必要巴达维亚鸡犬不留。 那荷兰人在日本,尚且颤颤巍巍,要去朝觐日本的大将军。朝廷的大将军把日本打的哭爹喊娘,这荷兰人如何顿时吓坏了,只好选择了移民到锡兰。 这故事说的有鼻子有眼,连皇帝在禁宫里闻言生气,正赶上吃饭呢,听到荷兰人竟然想要将华人屠戮,气的把个宝石做的碗、黄金做的筷子砸在了玉桌子上,碎了一地。 当即就要派刚打完日本的大将军刘钰为元帅,带十万天兵来巴达维亚,吓得荷兰使节赶忙改变了政策云云…… 这故事可是从在往锡兰运人的船上就开始流传了,这几年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事实。 荷兰人多半也知道这个故事,问题是这么多移民,怎么可能查得出是谁传播的? 这个故事本就颇有可信度,因为在巴达维亚的时候,之前还流传另一个故事:去锡兰,半途扔到海里喂鱼。 有之前那个故事打底儿,这个故事就特别可信了。 除了这个故事之外,朝廷也派了观察使在这边,真要是有什么问题,观察使也会去会见荷兰人。有时候,这些晒的黑乎乎的、操着一口子京畿或者威海口音的观察使,也会去田间地头和这些移民说说话,问问他们的苦处。 这些观察使当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就和服刑差不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有规定的,每年必须去几次移民中间寻访等等。 若是完不成,这辈子就蹲在这儿吧。完成的好,回去后就有升职的可能。至于想偷奸耍滑,想也别想,当初鲸侯去欧罗巴之前,就明白地告诉过他们,有人藏在移民里盯着呢。 蹲在这,和日后完成任务驻日本、朝鲜、琉球,那可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且不说那边的气候什么的,单单就说这花钱解决欲望的问题,最起码驻日本、朝鲜,那还能看的顺眼,这边的都黑乎乎的,着实受不太了。 再者,这里也没有发财的机会。这是荷兰人的地盘,唯一能得的外快,就是收荷兰人的贿赂。但一来将来被告发就是一辈子没前途了;二则荷兰人吝啬是出了名的,指望他们行贿也不现实。 除了这些奴工们下南洋之前在老家难得一见的“好官、清官”之外,这些移民对朝廷的另一个好印象,便是朝廷派人驻扎这里,从印度买了牛马、从辽东冶铁厂运来了铁器,租给众人,日后慢慢偿还。 这可是实打实的仁政了。 现如今,是朝廷的仁政,已经感受到了。 而荷兰人的“仁政”,至少还得一年才能真的兑现。 至于现在,还处在一个奔向希望的过程中,还要无偿地为荷兰人做工呢。 他们和那些泰米尔人奴隶唯一的区别,就是身上没有用烙铁烙下的voc的标志。 因为泰米尔人,没有一支自己的舰队。而大顺,有一支能远航的舰队。 至于剩下的,倒也差不多。和那些泰米尔奴隶一样,在稻米田里做工、修水渠、修储水的水池、开垦土地、修堡垒,吃的是菠萝蜜,有时候可以吃点稻米,或者吃鱼。 据说,是荷兰人在印度那边打了败仗,和英法的关系也不好,泰米尔奴隶往这边不太好运了。而且这些华人契约奴的工作效率也确实比那些泰米尔人高,最起码垦荒、修水渠、修水坝这样的事,这些华人还是比泰米尔人有天赋的,相对来说也更听话。 毕竟,巴达维亚就是华人建起来的。至今第一任甲必丹苏鸣岗后人的府宅上,还挂着“开国元勋”的牌匾。 但既然人群都能把荷兰人准备屠杀的故事流传开,他们身上不用烙铁烙上voc字样的缘由,也自然有故事。 这叫“圣天子怒摔玉碗、鹰娑伯约法三章”。 一不得杀、二不得为奴、三不得强制改信。 今儿朝廷的舰队再度来到了科伦坡,听说比之前来的规模更大,舰队数量更多,这些在锡兰的华人,隐约间觉得荷兰人的“仁政”许诺,在朝廷的军舰下,就更有可能兑现了。 越多越多的华人移民聚集到了码头,看着远处的几艘巨舰,都知道这几艘巨舰只是在这里短暂逗留,很快就会离开。 这些人也没什么钱,一些人便捧着在这里稀烂贱的菠萝蜜,或者摘来的椰子,簇拥着送给在海边补给的、穿着蓝色海军军服的军官。 当几个巨大的菠萝蜜和青椰子摆到米子明身前的时候,作为第二份舰队司令、以及夺取锡兰的主将的他,笑着将这几个椰子和菠萝蜜分给了船长室内开会的各舰舰长。 “民心。” 他砸开一个椰子,嘬了两口青椰子的汁水,说了两个很简单却极沉重的字。 然后品了品椰子汁,顺着前两个字道:“真甜。” 法国东印度公司已经在本地治里购买了足够的补给,船上的士兵要在本地治理修整一个月,然后再攻锡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顺在南洋,一个据点都没有,只能跑到法属印度去修整。 刘钰给他的定的时间,最早是冬月廿三,小年;最晚不能过正月初三。在此期间,择机而动。 也就是西洋历的1745年2月中旬。 因为,12月15号,以自由贸易号和哥德堡号为首的中瑞联合贸易公司的商船队会离开松江。一切顺利的话,2月中旬已经过了印度了。 荷兰人得到开战的消息后,货都卖没了,而明年从瑞典起航返回的时候,停战协定肯定都签完了,免得被荷兰人劫船。一批船的货,大几百万两白银呢。 大顺这边派去欧洲谈判的使节团,也会跟随商船队一起前往。至于战果,还没打,但已经定下了,从安汶,一直吃到锡兰,以及印度的几处据点。 他们要带着大顺在南洋的战果,去参加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停战谈判,刘钰和路易十五商定的密约,有一条,是荷兰必须废弃《英荷共同防御同盟条约》。 而大顺这边自己要与荷兰达成的条约,是voc重组。 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和印度毛关系没有,不如叫中国货公司,所以大顺可以用贸易禁运来逼瑞典重组股份。 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和东南亚关系更密切,对华贸易数额不足以用贸易禁运要求这么大的条件,只能攻下南洋。 第三八三章 帮助盟友 米子明接受的任务只是打荷兰,单纯的战争,难度不大。荷兰人在锡兰没有多少部队,而且处在岛屿的两端。荷兰拿不到制海权,大顺这边就可以各个击破。 但在单纯的战争之外,既提防被盟友当枪使,又要尽可能坑死盟友,才是难点。 法国在印度地区,没有强大的舰队。最近的舰队在毛里求斯,也就是传说中的“渡渡鸟”生活的那个岛屿,此时叫法兰西岛,在马达加斯加附近呢。 派出舰队前往印度的理由,或者说告诉法国人的理由,是英国人劫掠成性,而现在法国开辟了人参貂皮航线,每一艘船都价值大几十万两白银,大顺出于盟友义务,愿意派出军舰来威慑英国,迫使英国不敢劫船,从而保证和平。 英法至今还未宣战,虽然两边打的热火朝天,但英国从未对法宣战。英国出兵的名义,是汉诺威选帝侯在前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继承人诏书上签了字,在履行神罗诸侯义务。包括英国派出去欧洲大陆的军队,也不叫英军,而是叫“国事诏书军”。 而东印度公司,本身又是有自主开战权、外交权的。英法在印度,如今还算是和平。但英国劫船的可能性极大,尤其是现在法国的人参貂皮贸易价值极高的情况下。 私下里,刘钰也明确地和杜普莱克斯说明白了,大顺舰队不会参与对英战争。大顺官方,也绝对不会发表在印度航线保卫自由贸易、谁敢劫船就开战的宣言。 真要是英国人胆子够大,就是要劫法国船,大顺的舰队会选择直接撤走,拒绝开战。 杜普莱克斯胆子颇大,也颇有想法,他能想出来系统性训练印度土兵的办法,要不是法国没有制海权,印度八成就真是法国的了。这人是有能力的,他的失败,真的不怪他的能力。 他若只是狐假虎威还好,怕就怕他用什么诡计,把大顺的舰队拖入到英法战争中去。那可真就是大顺为法国做嫁衣裳了。 任何时候,防备盟友、利用盟友,都要比应对敌人更伤脑筋。 米子明在锡兰逗留开会,一个是向高级军官传达真正的目的,另一个就是把这个讲清楚:一定要防备被法国人利用。 总之一句话,就是在印度泊靠期间,始终保持高度戒备,始终保持船只在港外巡逻,尽可能避免冲突。 至于杜普莱克斯会怎么利用大顺舰队到访的事,只要不让大顺名刀明抢的和英国人干,能利用多少,那是他的本事。 舰队在锡兰没有逗留太长的时间,地图、地形、港口水文等,早就已经绘制成图、整理成册了。2月份正好是旱季,干旱少雨,正适合火药时代的作战。那些隐藏在移民中的细作,继续潜伏,暂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 12月初,分舰队如期抵达了本地治里。航行途中,也遇到了几次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只,英国方面看到大顺舰队的规模,也很理智地选择了避让,甚至主动降帆示好。 法国人在本地治里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杜普莱克斯的致辞也是颇有内涵,大肆宣扬中法之间的友好关系。这些致辞既不是说给法国人听的,也不是说给大顺的人听的,而是说给英国人的听的。这番话,肯定会通过一些人的嘴巴,传到英国东印度公司那边。 大顺海军最早的战舰都是法国货,新式战列舰也是法国图纸,教官大部分都是法国人,唯独不同的就是大顺不选择把尸体埋在沙土里入土为安而是英国式的扔海里水葬。舰队的高级军官基本都会法语,交流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对这个欢迎仪式基本满意。 欢迎仪式结束后,馒头再度和杜普莱克斯重申了一下大顺这边的意思,杜普莱克斯也表示绝对支持和理解。 但心里,却有着不同的想法。 最好是能让大顺卷入英法之间的战争,这是最好的结果,但也是最难的。 次一点,便是狐假虎威,利用大顺舰队到访的机会,吓唬英国的船不敢出动,因为英国在印度的舰队规模也不大,不是大顺这支分舰队的对手。 只要英国人不掌握制海权,杜普莱克斯认定自己就有把握攻下马德拉斯。 本地治里是法国人的地盘,往北一二百里地就是英国的马德拉斯。再往北还有法国的地盘。马德拉斯就像是一颗钉子,插在了南部印度的法国中心,杜普莱克斯早就想把这钉子拔出来了。 但马德拉斯靠海。 只要英国舰队出动,在海上支援,想要攻下马德拉斯实在是妄想。 大顺即便不参与英法之间的争夺,只要能吓唬吓唬英国人,让英国的舰队不要出动,就算是帮了大忙。 大顺的舰队在旁边盯着,英国人肯定不敢把舰队都集中起来,用来防御马德拉斯。就怕万一大顺不宣而战,英国在印度的舰队都堆在马德拉斯附近,被一波团灭,那这仗就没法打了。 所以,即便大顺不参战,只是站台,那也是帮了大忙。 杜普莱克斯的战略很简单,他认为,印度各个王公、节度使、土邦的士兵,即便拿着火枪大炮,也没有什么用。 根据他的观察,采取新的操练方式,按照欧洲野战部队的标准去训练一批印度土兵,足以形成滚雪球的效应。只需要靠武力征服就行,只要把英国人赶走,在凡尔赛宫里那些人看来如同梦幻泡影般难度的征服印度,难度并不大。 攻下马德拉斯,将法国的势力范围连在一起,就可以编练土兵了。 他有自己的想法,想要狐假虎威,借大顺的一部分力。 只是,大顺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要坑一波法国人。 甚至于,这个大坑,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挖好了。 英西之战爆发詹金斯耳朵战争,大顺为英国提供了港口和补给,使得英国攻下了马尼拉。 如今在马尼拉,乔治·安森率领的舰队,刚刚捕获了一艘马尼拉大帆船,战果丰富,士气正旺。 这就是刘钰坑法国人的基础。 乔治·安森虽然和刘钰爆发过冲突,刘钰也对他的辱华态度相当厌恶,但有一说一,海上指挥能力,打一打法国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也是舰队环球航行第一人。 现在大顺舰队前往本地治里的消息,估计肯定已经传到了吕宋。杜普莱克斯在这边大肆宣扬中法友好,大顺舰队起航的时候,大顺自己也是这么宣扬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大顺这边的商馆当然可以得到消息。 一旦中荷开战,英国人就会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是要打荷兰啊,那还怕什么?乔治·安森直接带着吕宋舰队支援印度不就直接拿回制海权了? 只要英国拿到制海权,法国的日子就会不好过。 区别有多大? 历史上,杜普莱克斯用私人关系,找到了毛里求斯总督,请求舰队支援,拿到了制海权,攻取马德拉斯……6死,14伤,就攻下了英国苦心经营百年的马德拉斯。 随后,法国舰队遭遇了“神风”,英国拿回了制海权。同样的部队、同样的指挥官,进攻圣戴维堡,被英国人防了18个月,而且还是驻军指挥官出去浪,在围城前就被法国骑兵抓住的情况下。 刘钰不希望法国在印度占据优势,最好是英国人占据优势,才能促使法国在欧洲那边,选择有脑子一点的外交策略,不要在欧洲太过咄咄逼人,适当出让一部分利益,做到左右逢源,随时能把奥地利、俄国拉成自己的盟友。 大顺这边的策略,是占据锡兰之后,攻取荷兰在印度的一些据点,做好插手印度各地节度使的内斗。 复耶律德光养儿皇帝之旧事。 这年月,印度的各地军头、节度使,一旦死了,手底下的人或者儿孙们,肯定是要把脑浆子打出来的。若有外人能提供支援,甚至军队直接帮忙,莫说给三五个城,就是去大顺朝贡都干得出来。 统治阶层的节度使们,哪有什么节操,看谁卖国卖的好,卖国卖的不好的,多半要身死族灭。 大顺要抢在法国前面,干涉印度节度使之间的内斗。这就要求法国必须在和英国的对抗中落下风,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顺在本地治里以南,占据优势。 而这,正是将来“上党归赵”计划的基础。 馒头是得了刘钰的消息的,他是秉持刘钰战略构想的不二人选。 之前八月份的时候,刘钰已经到了广州,和馒头面谈了一下,说清楚了自己的构想。 鉴于季风期和雨季旱季的问题,一定要让法国人尽快发动进攻,主动发动进攻,从而让英国在吕宋的舰队得到大顺对荷开战的消息后,默契地明白大顺的意图,从而让乔治·安森带领百夫长号战列舰为旗舰的环球航行舰队趁着旱季抵达印度。 在雨季到来之前,让英国在印度获得制海权和海上优势,从而打击法国人。 总体上,英国人在军队数量上是占优势的,当初做嫁妆的孟买还在英国手里,北部英国人的势力不小。只要拿到制海权,杜普莱克斯就算有能力,却也不可能变出舰队,终究无用。 此外,为了刺激英国人,以中法合作来刺激英国人,使英国人加大对印度的投入,从而彻底压制法国,大顺这边也不能和法国切割的太干净。 要让英国人看到一种“若即若离”,看上去是盟友,但又没有那么亲密的感觉。 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馒头向杜普莱克斯提出了一个“帮助”。 “杜普莱克斯先生,鲸侯和您之间的私人友谊是毋庸置疑的。他嘱咐我,要给予你合适的帮助。” “为此,我们可以向您提供两艘巡航舰。我们这一次也将威海的一些法国教官带来了,他们可以直接成为舰队指挥官。我们的一部分炮手,可以作为雇佣兵,而水手,最好是你们自己提供。” “我们也会派观察员跟船。你们只能悬挂法国的国旗,而且认可这是你们的船。” “当然,如果正常使用的话,您只需要报销一下修理费、耗损和火药的钱。如果沉没了,那就需要支付军舰的造价了。” “至于我们的主力舰队,是绝对不可能参与战争的。我们只是友情站街,真打起来我们就会开溜。” “这两艘巡航舰,必须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公开地租让给贵国,以彻底撇清天朝的关系。” 第三八四章 三个人,一个印度 两艘巡航舰的帮助,不能说小,甚至让杜普莱克斯有一种意外之喜的畅快。 若是大顺的舰队在本地治里驻扎,威慑英国舰队,不让英国舰队集结,那么这两艘巡航舰对于攻占马德拉斯,将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巡航舰又非常适合追击商船,正可以用来切断马德拉斯的海上补给。就算是一时攻不下来,只要切断了海上补给线,围困一段时间英国也就只能投降了。围城最怕的,就是补给线不能切断。 至于馒头提出的种种条件,杜普莱克斯当然答应。 盛大的公开的仪式,在杜普莱克斯看来,就是为了避免大顺被法国利用,卷入战争。 万一法国人非要在那两艘军舰上,插上大顺的旗帜,那就说不清楚了。 只是,馒头心里清楚,刘钰也和他讲过,这既是在帮法国,实际上也是在向英国抛媚眼。 很简单。 如果大顺的舰队,真的选择参战,那么现在优势这么大,完全可以直接参战,一波将英国的几座城市都攻下来。 可大顺没有直接帮忙,而是正大光明地租借给了法国两条船。如果英国人有些聪明才智之士,当看得明白,这是大顺在表明态度:这仗,大顺不可能打,这是你们和法国人的事。 这种外交态度上的传达,英国人应该比法国人更容易理解。 这是为了杜绝英国人担心大顺会进攻吕宋,导致乔治·安森不敢让舰队离开吕宋。 同时也为了让英国在日后感受到压力,即便大顺重申中立政策,英国也要考虑在和法国争夺印度的时候,大顺会再租借一些东西给法国,加强法国的势力。 这就要迫使英国不得不增加在印度的兵力,以保持在“大顺中立,但时不时会租借军舰甚至士兵给法国”的前提下的势力均衡,而不是只考虑法国人的状态下的势力均衡优势。 这也是给法国人下套。本来凡尔赛宫对印度就不热衷,要是杜普莱克斯要求增兵,凡尔赛宫也会反问:我们的盟友不是给你支援了吗?那还要增什么兵? 再者,就是欧洲局势问题,导致如果想要对大顺有利,法国在北美和印度,只能输,不能赢;英国在北美和印度,只能赢,不能输。 英国若是在北美和印度输了,在欧洲大陆又被法国捏住了汉诺威这个英王之睾,那就真的打破均衡了。 反过来,法国在北美和印度输了,只要欧洲大陆还有优势,就能交换回来,暂时维持均衡。真要是让法国把殖民地都丢了,那法国还养那么多舰队干嘛,老老实实大陆军主义,和欧陆各国战出个反法同盟吧。输赢,对大顺都不妙,倒可能把英国人养起来。 这种微妙的均衡,正是大顺这边的对欧外交要精准把握的。 刘钰固然讨厌盎撒人,但对法国也颇多提防。尤其是法国的科尔贝尔国家工业主义,让法国人取得全面优势,法国肯定扶植自己的工业,本身法国和大顺的贸易额就如同50岁男人的头发,法国要是取得了全面霸主地位,大顺想打进欧洲市场就更难了。 馒头是刘钰战略决策的执行者,对于这一整套战略是认可且明白的,他自是要尽力达成刘钰期待的那种微妙平衡。 杜普莱克斯也能够想到大顺要大张旗鼓地租借两条战舰给法国的深层原因,站在他的角度权衡之后,他还是选择接受,而不是拒绝。因为他也没有指望大顺帮着法国打仗,两国之间所谓的友情,不过就是互相利用。 两边就此问题达成一致后,连条约都没签,口头上约定了一下若是战舰损毁的赔偿数目就是。 送走了馒头后,杜普莱克斯看着自己桌上的印度地图,构想着自己的战略。 他从前往广州主持重组后的法国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而崭露头角后,加上他父亲董事会成员的身份,早就基本被内定为法国驻印度的总督了。 如今正式接手,便要开始自己的宏图大略。 在他看来,英国在印度占据着孟买,在印度北部势力庞大。但英国人在战略上,是有问题的。 杜普莱克斯是训练印度土兵的第一人,他经过这些人的观察,认为良好的军纪和新式的装备,要比单纯的人数重要得多。印度王公和节度使的庞大军队,已不能再与少量而精良的欧洲军队为敌了。 而欧洲军队的优势,并不是人种,而是训练、后勤和一整套的战术体系。如果能够将印度人,按照法国式的军队训练,那么法国东印度公司将会在印度占据绝对的优势。 法国军装、法国军官、法国军械、法国操典,法国口令。除了兵员是印度的,从后勤到口令,全都是法国式的。 如果能拥有五千左右这样的土兵队伍,就可以不断扩大法国的势力。 而他的对手,英国人,此时并没有训练印度土兵。而是和印度王公合作,以少量的英国军队,配合印度节度使的老旧军队一起作战。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这显然是错误的。而且,杜普莱克斯认为,英国人缺乏足够的战略眼光,对于印度的局势,不能够敏锐地把握印度王公贵族的短视和卖国心态,要么选择敌对、要么选择合作,并没有插手节度使内斗的想法。 从后世的结果来看,杜普莱克斯的战略眼光相当不错。如同法国的74炮战列舰,被英国俘获后,在英国发扬光大一般;杜普莱克斯的“土兵”和“扶植代理人”的策略,也被英国人最终在印度发扬光大,而且效果显著。 但此时,英国人既不训练土兵,也没有掺和节度使的内斗,这在杜普莱克斯看来,当然是不合格的总督。 他觉得,自己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 返回住处休息的馒头,也和副将杜锋一起,讨论起了将来印度的问题。 在广州的时候,刘钰和他们进行过一次秘密的交谈。从皇帝的态度上看,基本上可以确定将来的一些人选。 杜锋多半可能成为锡兰都督,属南洋都护指挥、受朝廷监军节制,主持对印度的第一线作战。 之所以认为杜锋是个合适的人选,源于杜锋和刘钰的相识,源于一次不成功的抢劫。 在印度,需要这种胆子大一点、缺乏足够道德的人。虽然这些年表现的还算乖巧,但一个自小觉得“抢劫”就是一种正常的外快收入的人,一旦离开了约束,能做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皇帝的意思也是如此,改土归流,也轮不到遥远的印度。南洋都指不定猴年马月的,印度根本就是一块别人家的肥肉,能吃一口就吃,吃起来硌牙的就跑。 既要锡兰都督和南洋都护的人选,都要符合争夺印度的战略,能挑选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这几个人的范围之内,杜锋有“抢劫”的前科,而且胆子也足够大、为了功名封侯在黑龙江畔就敢跟着刘钰一起干大事,搏功名,这种人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用在印度,算是用对的地方,正符合皇帝的用人之术。 当初杜锋抢劫刘钰被抓,又果断地跟着刘钰带着府兵去攻罗刹城堡,考上了武德宫却跳到了靖海宫,为的就是当初刘钰说的那番话:海上觅封侯,更容易些。陆上的仗,轮不到你。好打的仗,京城一堆勋贵子弟等着镀金的;不好打的仗……陆上已经基本打完了。 现如今似乎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这锡兰都督的位子虽然还没确切到手,而且也只是个多半可能,但总算是迈过了第一步。 之前不管是在黑龙江畔,还是打日本,还是在伶仃洋练海军,他头顶上都有个人。唯独一次在虾夷,本想着终于海阔凭鱼跃了,想着抢一波仙台、干一票大的,最终却还是以大局为重把手里的陆战队都运到了釜山。 现在终于等到了一个自己可能在前线的机会,可以放手干一波了,自是觉得自己距离封侯又近了一步。 自己常听刘钰讲那些殖民者征服者的故事,什么皮萨罗600人征服印加啊、什么叶尔马克800人灭亡西伯利亚汗国啊。 他觉得那是没给自己机会,若有自己,自己未必就干不成。当年打日本的时候,要不是以大局为重,他觉得自己都能把伊达氏搞出花来。 馒头问了一下他关于印度问题的看法,杜锋回答的倒也干脆。 “杜普莱克斯的土兵手段,法国人用好,英国人用也好。咱们就没必要用。锡兰、南洋的华人,人口足够。要是印度有上百万的法国人或者英国人,我看他们也不会招募土兵。” “至于说怎么打,更简单。拉一派、打一派。有矛盾,就跑过去找弱势一点的站台;没矛盾,制造矛盾让他们打起来。” “这印度如今和唐末差不多,节度使林立,藩镇割据。再差的统一,在面对碾压级别的外部威胁的时候,也比最好的分裂要强。” “想要成事,我看就得要插手印度节度使的争斗。无非是耶律德光要幽云十六州旧事罢了。” “至于民心统治,乱世人,不如盛世犬。打来打去,若能割给土地,只要维系税收,保障和平,我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这关键,还是想办法削弱咱们的‘盟友’啊。英国人在北边,咱们能抢到手的荷兰城市,都在南边。法国人也在南边。要是咱们的‘盟友’不削弱,只怕要和咱们先起冲突。” “就算法国人笨,没有那么多可以为鉴的历史,不知道该如何扶植傀儡、坐望要价,若看着咱们这么干了,他们也该学会了。我看那杜普莱克斯,可不笨。” “是以,最好还是让咱们的‘盟友’有心无力,抱着‘大顺虽然恶心,但英国人更恶心’的心态。” “不过,这就不是我要管的事了。这是鲸侯、朝堂、天子要管的了。我嘛,就是负责抓着机会打仗便是了。” ………… 与此同时,英国的圣戴维堡。 刚满二十岁的克莱武,已经成为了驻圣戴维堡军队的旗手。驻军少校劳伦斯,很喜欢这个年轻的、狂野的、恶棍一般的年轻人。 克莱武的经历,经他的吹嘘,在圣戴维堡已然颇有名气。 借着父亲的关系,当年被送到了东印度公司,某得了一个在大顺商馆的职务。这在东印度公司内部,可是美差。 商馆在松江,那是繁华的城市,而且气候也比印度更宜人。印度太热了,流行病、热带病太多,而且城市建设和大顺的江南相比,实在是差的太远。 自从大顺开放了驻港贸易之后,都知道在驻大顺的商馆做事,可是美差。 没有战乱,没有热带病,气候宜人,收入不低,吃的也好,回国还能携带一些中国的特色货物,回去就能发一笔。熬到退休,可以领年金了,潇潇洒洒一辈子。 当然,没有战乱,意味着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建功立业这种事,一般都是东印度公司上层的,哪里轮得到一个士兵? 殖民地的驻军,哪有什么好鸟。但凡日子过得好点,谁当兵呢?或者家世强点,英国军队又是可以买官的,如何不买个上尉? 驻军是没办法才来当兵的,讨个生活。 像克莱武这样,放着好好的驻大顺商馆办事员的好工作不干,自己从松江跑到印度来当兵,已然是足够传奇。 驻军少校斯金格·劳伦斯壮其志气,和他交流了几次,觉得这小子有志气、有勇气、是个合格的恶棍,简直就是为军队而生的人。 很快就把这个舍弃了驻大顺商馆优渥生活的小伙子,提拔为驻军旗手,同时作为自己的副官。斯金格·劳伦斯少校,有意提拔这个小伙子,因为大部分士兵都是人渣,也没有什么野心和梦想,像是克莱武这样的人,实在少见,不可能不叫人印象深刻。 原本历史上,很多很多年后,克莱武回忆自己在印度的成功,难得谦虚了一次:“我的印度的成功,最应该感谢的,是法国那支低效无能的、文官监军的行政化的海军。他们几乎没有在印度露面。杜普莱克斯没有失败,失败的是法国的海军。” 而现在,他只是个崭露头角的小人物,既没有资格赞美被他击败的对手,也没有机会去赞扬失败的对手。 因为,英国在印度南部的局势,被杜普莱克斯压的死死的。 夏天的时候,公司的人准备先发制人,反正欧洲已经干起来了,不如抓紧机会,劫掉法国往大顺贩卖人参貂皮的货船,然后水陆配合,攻下本地治理。 克莱武所在的圣戴维堡,在本地治理南边不远,也就40来里路。往北是法国的本地治理,再往北才是英国的马德拉斯。 当时的计划,便是海军围困本地治里,马德拉斯和圣戴维堡,南北并进,直接把法国的据点毁掉。 但克莱武凭着高超的外交手段,让印度的卡纳蒂克省的节度使,给英国人放了句狠话:别搞事。你们不要打架,你们要是动手,我就派兵攻打马德拉斯,你们只是暂时在我的治下落脚贸易而已,不要在我的地盘上开战。 英国人现在还没打出自信,卡纳蒂克节度使手里还有好几万军队,只看数量,吓死个人,英国人是真的不敢动。 这圣戴维堡,明明可以随时威胁到法国的本地治理,但却被杜普莱克斯以政治手段,愣生生弄成了一处不敢乱动的死地。 明明优势在英国这边,却愣生生拖到了现在,拖成了优势在法国人那边。 圣戴维堡这几天正在备战,因为从上面传来了消息,法国人的盟友,大顺的海军,正在前往本地治里。 法国人,很可能在大顺海军的配合下,发起一场进攻。 第三八五章 建议投降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 法国人很快对马德拉斯发动了进攻,理由总是好找的,双方在印度对抗了快一百年了,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理由。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也果然没有去支援马德拉斯,而是远远避开。因为他们不清楚大顺的态度,担心自己的舰队集结之后,被大顺抓住主力一波消灭。 就在法国人对马德拉斯发动进攻后不久,大顺的舰队也离开了本地治里,驶向了大洋。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腊月十八,自由贸易号和哥德堡号,就绕过了印度,随行的一艘快船来到本地治理传了个消息。 腊月二十,大顺的舰队扬帆起航。 在英国人看来,大顺这是准备展开战斗队形,寻机在海上歼灭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 但事实上,大顺的分舰队并没有去寻找英国舰队,而是掉头前往了锡兰。 从广州起航到锡兰,很遥远。 但从本地治里起航到锡兰,就如同从威海去平壤,修整了一个多月的陆战队和水手们,在起航之前不限量地供应了甘蔗酒,并且吃了鱼馅的饺子。 于是士兵和水手们都明白了,战争,开始了。 到了船上,战斗口号也迅速下发。 很简单的一句话。 在狮子国过年! 此时正值印度洋的东北季风,天气晴好,气候干旱,并没有多少降雨,正是一个适合战争的季节。 荷兰人在锡兰有两处重要的支点。 一处是锡兰岛北部的贾夫纳,那里可以控制锡兰和印度次大陆之间的保克海峡。 另一处就是科伦坡,处在印度前往东南亚的要路,是在锡兰的南部。 大部分的华人移民,都在锡兰的南部,贾夫纳地区并没有太多的华人。 根据情报,荷兰人在锡兰的驻军其实不少。一共有将近2500人,因为要不断地应对康提王国的骚扰,尤其是英国在背后当搅屎棍,不断怂恿康提的封建贵族向荷兰发动进攻。 但是,这2500人分散在七个堡垒群,荷兰在锡兰没有野战兵团,只有要塞守备部队。 只不过,鉴于康提王朝军队那可悲的战斗力,这些要塞守备部队,和康提人交战的时候,就足以作为野战部队了。 按照参谋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分舰队首先要进攻的方向,就是科伦坡。 大量的南洋华人都在科伦坡附近,城中一共有800名荷兰士兵,进攻的难度并不大。 腊月二十四,舰队抵达了科伦坡外海,并没有发动偷袭。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是按照操典,展开成为炮击阵型,将甲板炮仓的挡板打开,对准了科伦坡城堡。 荷兰人的风格,或者说殖民地布局的风格,都是“城是城、市是市”,荷兰人的核心区在城堡内,包括市议事会、都督府、军港等。 当年从葡萄牙人抢走了科伦坡堡后,荷兰人加固了一下科伦坡的城堡。 但是伴随着荷兰黄金时代的来临,荷兰海军,在东南亚地区是近乎无敌的存在,这就使得科伦坡堡有个显著的弱点。 这种沿海堡垒的选址,基本上都差不多。 一个凹行的海湾,海湾内作为军港,形成抱月结构。 正常来说,要在抱月结构的两个凸角上,修筑牢固的炮台,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沿海堡垒。 但是,黄金时代有钱,却没必要修。 有舰队,只要有能稍微保护一下舰队防止被海盗袭击的炮台就行,花大价钱沿海一面全部要塞化,没意义。 等到黄金时代一结束,似乎有必要修了,但是没钱,东印度公司董事也根本不批足够的钱,周转本就困难。 原本想着,当初要把巴达维亚的华人奴工运过来,做债务奴隶,免费修一修堡垒。 可是债务奴隶,变成了契约移民,董事会被大顺逼着出了钱,更渴望看到更为直观的经济效益。 也不能说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是智障,只是他们基于自己的判断,认为没有必要加强海面方向的防御,也没有必要加固炮台。 虽然英国这些年一直暗戳戳地搞事情,但是鉴于欧洲大陆的关系,英荷还有共同防卫条约,英国人不会攻打。 当初是从葡萄牙人手里抢来的,但葡萄牙从西班牙那复国之后,奉行的政策就是谁打西班牙我们就是好朋友。荷兰和葡萄牙已经基本和解。 锡兰的康提王国,也根本没有海军。 唯一可能的威胁是法国人,但法国东印度公司连舰队都没有。 既然这样,花钱修炮台做什么呢?修一座正规的炮台,开销可是不少,东印度公司是要向董事会和股东负责利润的,钱能省就省。 于是这个科伦坡堡,就有了最大的弱点。 沿海湾一面,没有完全的要塞化,只有在两个凸角处,有两座炮台,各有七八门大炮,不及一艘战列舰上重炮数量的零头。 四周一共四座棱堡,面向的是不靠海的内陆方向。有一套宽大约四米的护城河,外面还有一些简单的防御工事,但也年久失修,多少年没用过了。 正常来说,或者说按照正规军校要塞工程学的教科书来说,沿海带有港口的要塞,一定要做到“敌方舰队不敢在海湾逗留,岸防炮会将舰队全灭”的程度。威海军港、旅顺军港,以及伶仃洋军港,都是按照这个规模修的:理论上,攻打这样的军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陆军攻下要塞区,而不是让海军和炮台对射。 但是,操典虽然是这么编写的,可大顺海军从建军开始,在这件事上就没有按操典办的机会。不管是日本,还是南洋,此时都没有一处符合操典的海军要塞。 于是参谋们制定的计划也就非常简单了。 舰队排开,轰击凸角的两座炮台,突入海湾,以舰炮向堡垒内侧轰击,自内而外压制荷兰人的棱堡。 陆战队在侧翼登陆,召集当地的华人,以坑道掘进的方式接近,用沃邦攻城法,攻取棱堡。 最好是直接迫使荷兰人投降。 当大顺的舰队忽然出现在科伦坡外海时,驻军军头和锡兰都督只扫了一眼洋面上的舰队展开的队形,就知道这是开战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大顺为什么忽然开战,也完全不清楚大顺到底是向荷兰宣战还是和法国成为了军事盟友参与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但总之,舰队这么展开,绝对不是友好访问或者请求泊靠补给的态度。 没听说友好访问,会把炮舰仓的罩门打开的。 四艘荷兰的武装商船被堵在了港口中,这时候也不敢出港,只能盼着那两座炮台可以保护他们,让大顺的军舰不敢进入港湾。 但是显然,他们也很清楚,这两座炮台并不可能抵挡住大顺舰队的攻击。 就在大顺的军舰展开炮击阵型的时候,一艘小船打着军旗而非白旗,从旗舰出发,朝着科伦坡航行。 荷兰人一般情况是不讲道理的,如果换成僧伽罗人之类,这艘船多半就被击沉了。 但在几艘战列舰黑洞洞的炮口下,荷兰人变得格外的讲道理起来。 小船靠港后,一队紧张不安的士兵就将船上的几名大顺军官送到了堡垒内。驻军的军头和锡兰都督很清楚,这些人多半是来送宣战书的。 荷兰经常不宣而战,到处偷袭。当年平山常陈事件,也是不经允许就劫持了日本的商船,但此时,他们居然想到了所谓的国际法。算起来,荷兰还是国际法的发起者呢,因为一百年前西班牙和葡萄牙垄断贸易和大海,所以那时候荷兰希望公理战胜强权,于是自己编出来一个公理。 “贵国的舰队为什么会出现在科伦坡附近呢?这是否意味着战争?这里是东印度公司的领地和领海,贵国的军舰应该尽快撤离。” 荷兰的锡兰都督没有接宣战书,就直接询问起来。 送战书的军官会荷兰语,站在那里,正色道:“这里怎么能是东印度公司的土地呢?” “前朝永乐七年,永乐帝派遣郑和下西洋,乃命正使太监郑和等赍捧诏敕金银供器等到锡兰山寺布施。如今尚有《布施锡兰山佛寺碑》为证。” “本朝天子敬神礼佛,这锡兰自古就信仰佛教,且供奉佛牙舍利。你们在这里传播耶教,天子震怒。” “如今康提王国的国王拉杰辛赫,原系印度教徒,既登王位,乃事佛主。天子以为善,又不忍故狮子国竟无佛音,因而派遣我们请你们离开。” 锡兰都督连忙道:“不不不,我们荷兰不是天主教,我们信仰的是新教。我们也不强制别人信仰新教,而且我们的政策相当宽容,一些主的信徒见了佛寺也要跪拜,我们也不管。” 送战书的军官笑道:“大乘、小乘,都是佛教。天主、新教,都是耶教。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替将军来送个信,宣战书自有正规渠道送达。舰队司令让我给你带个口信:投了吧,你们赢不了的。” “如果你们不投降,我们就要进行炮击了。陆战队已经在不远的科特登陆,正在朝这边推进。” “虽然一个殖民地都督,可能很久没有打过正规的战争了。但是,最基本的判断力应该还是有的。” “我们将在击毁炮台后,进入港湾炮击。同时陆战队将会以沃邦攻城法,掘进靠近岸上的棱堡。” “鉴于本地众多的心慕天朝的百姓,我个人认为,抵抗毫无意义。” “将军说,如果您能够投降,我们将保证你们的安全,保留你们的荣誉和私人物品,而不是作为战利品收缴。” “事实上,你们也请不要期盼援军。现在,可能马六甲和巴达维亚,也正在同时遭受攻击。而从荷兰来的援兵,得到消息再抵达,至少也需要两年时间。” “投了吧。” 第三八六章 锡兰的双重属性 锡兰都督的脸色,变得相当的难看。 因为传信的大顺军官在说完之后,又杀人诛心般的拿出来一副绘制的非常清楚的科伦坡堡的地图,显然大顺已经盯了许久了,可绝对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接过这仗城堡图,锡兰都督忽然问道:“贵国开战,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当年舟山群岛和澎湖台湾的事吗?” 军官不答,心道废话,当然不是,你好说也是个驻军总督,不要这么天真烂漫好不好?论起来天朝还禁天主教呢,不还是和天主教长女法兰西打的火热? 见军官不回答,锡兰都督又道:“公司已经竭尽所能地为华人着想了。那些人在巴达维亚没有工作,公司也没有将他们遣返回福建,而是安排他们到这里来居住。并且给予他们足够的土地谋生。贵国难道就是这样回馈我们的吗?” 那军官忍不住笑道:“都督大人,您不会以为靠您的几句话,就能停下战争吧?已经开打了,停不下来了。您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答复我,” “是打?还是投?” ………… 与此同时,四百名陆战队士兵,乘坐小艇,从科伦坡堡南部的科特附近登陆。 他们要占领科特。 科特是市、科伦坡是城。二者并不相同,要直到英国人从荷兰手里抢走锡兰之后,鉴于英国举世无双七海无敌的海军,才把科伦坡堡拆了,以此为基础兴建了城市。 科特才逐渐沦为了科伦坡的一个类似于郊区般的存在,但直到万历十九年葡萄牙灭亡科特王国之前,这里一直是科特王国的都城。 大部分的华人移民,也被安置在这附近。前期作为契约奴,顶替泰米尔奴隶的工作,等到时间到了,要分配的土地当然都是一些荒地。当年葡萄牙人造的孽,强制改信和屠杀,使得大量的高种姓和中种姓人口跑路到北方,空出了很多土地。 几十年来,这里依旧没有被人口填满,沿海地带的土地,至少还能容纳个几十万户的标准60亩地自耕农。 此时陆上的一些华人已经注意到了海边登陆的大顺军队,最起码举着的旗帜上的字,虽然大部分华人奴工都是文盲,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这应该是他们自己人的字。方方正正的,又不是那种在巴达维亚常见的字母文。 科特作为城市,并没有多少士兵,在大顺的军舰出现之后,城中的布尔格人就纷纷往科伦坡堡的方向跑路了。 在锡兰,城市的手工业和商业,是被混血的布尔格人垄断的,也就是和布尔乔亚同源的一个词,专指的就是手工业者和小买卖人。 而移民锡兰的华人,都是些穷的连人头税都交不起的,这就导致了在锡兰的华人组织,与在巴达维亚的华人组织完全不同的局面。 在巴达维亚,你相当华人的雷珍兰、甲必丹,没有个几十万两白银的身家,根本就没有资格。 而在锡兰,真要是有几十万两白银的身家,至于连人头税都交不起跑到这里来当契约奴吗? 况且,就算主动愿意来,荷兰人也不允许。 巴达维亚的教训,让荷兰人印象深刻,华人渗透到城市的方方面面。 从吃的鱼虾蟹、大米油脂,到高级一点的香料收购中间商,再到更高阶的糖厂承包者、包税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华人在干。 而在锡兰,荷兰人就要尽可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一方面城市有混血的布尔格人,作为小资产阶级和小买卖人,不需要华人;另一方面,华人不能既有组织又有钱,否则容易出事。 于是,这就导致在锡兰,荷兰人依旧采取甲必丹制度,但是雷珍兰和甲必丹们,都是从奴工中挑选的。 而能在奴工中脱颖而出的,无一不是在奴工中颇有威望的一群人。在奴工中想要有威望,这就不看有没有钱,而是要看能不能打、讲不讲义气、够不够朋友。 屁股决定脑袋,这些人成为雷珍兰后,很可能也变坏了。 但是,荷兰人的“仁政”终究还没有实施,他们还没有借荷兰人的势压迫下层人多种咖啡以便自己分红的机会,所以暂时他们心里并不向着荷兰。 如果真要是让他们当上了雷珍兰,多年之后,基本也就一个个成了帮着荷兰人压迫旧兄弟的人:逼着多种咖啡,荷兰人低价收购,自己帮着荷兰人多收,在土地实物税之外的地方,荷兰人按斤数给分红。这样的话,又有几个能坚守初心呢? 好在现在还没有“经受考验”的机会。 这些被推选出来的雷珍兰,平日都和大顺在这边的监督人员有来往,大顺这边的监督者要负责监视荷兰人不要做得太过分、也充当华人与荷兰殖民政府之间的连接。 在巴达维亚,体系是总督、甲必丹、雷珍兰、登记在册的华人。是一条线。 而在锡兰,体系是都督、大顺监督人员和雷珍兰双线、登基在册的华人。 锡兰的雷珍兰自然是和大顺的监督人员关系更近一些,因为总要与荷兰人发生一些冲突,这时候大顺的监督者就会向着他们。 科特的布尔格人往科伦坡堡跑的时候,在科特的监督官员,很自然地接管了城中的华人组织,将各处的雷珍兰们召集到了一起。 某个意义上,还要“感谢”荷兰人的政策,依靠雷珍兰、甲必丹这种中尉、上尉的类似于军事化军屯的组织,加上契约奴集体劳动还未分开的现实,很轻易就将周边的华人组织到了一起。 等着大顺这边的四百名陆战队员一登陆,觉得像是在这里服刑一般的观察监督团人员便大步流星地奔向了大顺的军队。 指挥登陆作战,以及如果科伦坡堡不投降指挥攻城的,是分舰队的副司令杜锋。 一些观察监督团的人,本就是威海那边出来的,即便不是一届的,但肯定也是认得杜锋的。 见面之后,不论齿序,来的人先说自己是哪年去的威海,顷刻间便拉近了关系。 “杜大人,这可是开战了?” 望着远处海面上正在往这边靠近的船队,以及刺刀都已经插上的陆战队士兵,即便之前并未得到消息,此时也知道定是打起来了。 杜锋问道:“你们能组织多少人?把人召集起来,就按荷兰人编排的模式,让各个雷珍兰出面把人组织起来。先帮着把物资搬运上来,然后由你们带着人去其余的华人聚落,宣读一下朝廷的政策。” 仗是好打的,难的是怎么样快速收拢人心。 基本上荷兰人的政策暂时保持不变,但对华人群体,一些政策肯定是要改变的。 荷兰人的那些政策,看上去像是“仁政”。 大顺的政策,就要比这个更“仁”,这是遥远的希望。 而更近一点,则是直接取消所有契约奴的时间,既给更仁更向往的未来的希望、也给更贴近的现实。 荷兰人指定的土地分配计划,保持不变。按照荷兰的政策,每个壮年劳力合计每人水旱田共计60亩。 税率降为十而税一。不再强迫种植咖啡、靛草等,作为实物税上缴。而是允许农户自由种植,由商人按照市价收购。 如果选择从军,当兵发媳妇。每月二银子饷银,仍旧有土地,服役期间,可以雇佣别人来干活,自己选择当个小地主。媳妇由朝廷批量从灾区购买,海运过来,均价30两。或者愿意娶泰米尔人、僧伽罗人的,朝廷发15两银子的安家费。 或者入驻屯军军籍,以血税替代正税,分均田和永业田,子孙世代从军服役。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出发点,是利润。所以要用既成事实的垄断能力来赚钱,强迫种植五分之二的经济作物,作为土地税上缴,多余的也会用极低的价格来收购。 这是为了卖钱。 一切以利润为出发点。 大顺下南洋的出发点,也是赚钱。 但,大顺不是东印度公司,而是一个国家,不可能只是单纯地考虑利润,还要考虑政治和军事价值。 锡兰作为经略印度的前线,身份应该是“安西四镇”的身份,是要提供兵员和稳固的人口、后勤的。 想种咖啡,南洋有的是地方。而且只要把锡兰的肉桂、槟榔、宝石这三件东西控制住,一年二三百万两白银还是有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大顺,对锡兰的定位不同,政策也就出现了偏差。 在十一税这个基础上,平均一亩地要缴纳一钱银子的税。而这里作为水稻产区,出口有限,旁边就是产水稻的印度,如果征收货币税而不是实物税的情况下,百姓肯定会更愿意种植经济作物。 长久看,经济价值其实更高。 锡兰对于大顺,其实有双重属性。 作为军镇,要搞均田永业田,保证足够的自耕农人口,自耕农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兵员,没有之一。大顺不缺兵员人口,只要有钱。但大顺精锐的京营和北方兵,来印度作战的话,战死十个,就得病死八十到一百。这些经过残酷的选择的奴工,无疑是最好的兵员。容易病死的,早就死了。 而另一个属性,作为经济区,要搞大种植园。 不管是咖啡、靛草还是甘蔗之类的东西,种植园的效率肯定比小农要高,这是毋庸置疑的。 由前期的移民,维系其军镇的属性。 由民间的资本,维系其种植园经济区的属性。 不过现在针对这些移民,就不需要告诉他们另一个属性的政策了,他们也不会关心。当然也和他们毫无关系,没有资本,怎么干种植园? 只需要让他们知道,天朝来了,仁政就来了。让锡兰成为大顺对印作战的最重要的军镇,提供兵员人口即可,大顺不需要土兵。 第三八七章 棱堡时代的终结、会战时代的开启 科特附近的华人百姓被组织起来后,原本荷兰人任命的雷珍兰、甲必丹,直接投到了大顺这边,就按照原来的组织模式,将附近能集结起来的几千百姓都带到了码头旁边。 操着闽语或者粤语的官员,将朝廷的政策说清楚之后,这些百姓也就解除了后顾之忧。 朝廷的政策,相对于荷兰人的政策,还是要更好一些。这个时候的人,大部分都还未觉醒,也没有从小接受那些潜移默化的教育,如果荷兰人给的政策更好,他们倒也不会反对荷兰人。 这就是一个魔咒,如果放任红溪惨案和巴达维亚大屠杀的发生,华人会对朝廷更加的忠诚;然既然阻止了,那就不得不给出比荷兰人更善意的政策,来让百姓站在大顺这一边。 他们不是太在乎到底谁来统治,更在乎荷兰人给他们的希望、那六十亩土地,朝廷接手后能不能落实。 政策宣读完毕,欢声雷动,自是人人心向天朝,热情高涨。 军中的参谋就将一些诸如运送大炮、收集农具、砍柴准备铺壕沟的任务分派下去。 这些人原本就是糖厂的奴工,到了锡兰也是有组织地做契约奴,有一定的组织性,做这种事也是相当熟练。 很快,五千多华人就将后勤、大炮等,运送到了科伦坡堡附近的道路上。 远处已经传来了炮击的声音,众多军舰的炮声逐渐连成一片。 杜锋望向远处的科伦坡堡,知道谈判失败,荷兰人并没有不抵抗就投降。 这倒也没什么,当初计划中,南洋地区肯定是要大打一场的,不会主动劝降。因为南洋周边还有一大堆的酋长国、小国,所谓畏威而不怀德,需得拿荷兰人做杀鸡儆猴的鸡,让周边小国知道大顺的战斗力,他们就会恭顺的多。 但锡兰早已结束了混乱的列国时代,就还剩下一个康提王国,困在内部山区。无论谁占领了沿海地区的科伦坡、贾夫纳,康提王国就不得不与其友好相处。 所以对付荷兰人,若能劝降最好,因为周边没有需要震慑的小国,打的那么潇洒,仿佛抛媚眼给瞎子看,毫无意义。 既然荷兰人没有投降,杜锋也就按照既定的计划,开始做攻城的准备。 老三样。 热气球升空侦查。 步兵列阵,工兵构筑炮兵掩体,木托榴霰弹直接轰、实心弹火药数量减三分之一制造弹跳。。 工兵带着组织起来的百姓挖坑,之字形壕沟靠近防炮坡,米尼弹射手和炮兵掩护,百姓用柴草将护城壕填平,精锐掷弹兵夺取防炮坡前最恶心的那段壕沟。 掷弹兵存在的意义,就要对得起歌词里那句“we throw them from the glacis,about the enemies ears”,棱堡最恶心的地方也就是那段“glacis”,斜坡。 驻扎在这里的荷兰殖民地士兵,已经许多年没有打过像样的仗了。只是伴随着大顺这几年东征西讨,荷兰人原本的自大倒是没有了,虽然多年没打仗,可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防御。 并不像是历史上和国姓爷打仗的时候,自大满满,竟不守城,直接列阵出来对射,准备像对付土著那般以300破5000。 而是一板一眼地照着正规作战的方式,一部分士兵在棱堡上守卫,少量士兵在棱堡外的防御工事里进行牵制。 杜锋也不着急,而是按部就班地将部队展开,在棱堡防御火炮的炮击范围之外,作为本阵的指挥所。 征召的百姓在后面,将收集来的土筐、麻袋、树枝等堆积分捆。 专业的工兵开始分段挖壕沟,在接近棱堡600米左右的地方,构筑第一层炮兵阵地。 铺设阵地的木材,沿着挖出来的壕沟运过去,将重炮推拉到构筑好的炮兵阵地上。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工兵带队,先在炮兵阵地的前面挖第一条沟。 挖好之后,工兵的战术参谋根据棱堡炮位的分布,利用简单的几何学找到炮击的盲点角度,规划好斜线掘进的路径,让征召的百姓进入壕沟,开始分段呈之字形向前掘进。 城堡里的荷兰军官一看这架势,就慌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种战术,如果指挥官是蠢货,根本看不出问题有多严重。当年刘钰在黑龙江北岸攻俄国城堡,用这个战术一吓唬,汉尼拔就慌了,因为这战术源于法国,而汉尼拔是在法国读的军校学的要塞工程学和炮兵。 荷兰人对这种战术就更为敏感了,因为这种战术就是当初法国人为了攻打荷兰要塞搞出来的。 当初独立战争的时候,荷兰人的棱堡战术,让西班牙人哭爹喊娘。但法荷战争的时候,法国人的新战术,让守城的荷兰人哭爹喊娘,动辄打出守军伤亡是攻城方三倍到五倍的伤亡比。 要破解这种战术,理论上不难。只需要有一支野战部队,出城野战打赢了就行。但若没有,蹲在城堡里守卫,陷落是早晚的事。 荷兰的锡兰都督之前严词拒绝了大顺的劝降,内心其实还是有一点对亚洲人的高傲心态的,觉得虽然听起来好像这些人挺能打的、军舰也挺多的,但是自己未必就守不住。 毕竟没有和大顺真正交过手。 而亚洲的部队,不说别的,就说眼前的康提王国的僧伽罗人,那也是有褐贝斯、有八磅炮的,但荷兰人依旧可以用要塞守备部队野战、并且经常性地三百破两千。 带着这种心理优势带来的自大,锡兰都督拒绝了投降。 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海面那一侧的攻击,暂时停止了。 大顺的海军轻而易举地击毁了两座岬角炮台,海岸一侧已经没有可以阻挡大顺海军突入海湾的防御了。 不过海军炮击结束后,很谨慎地派出了轻型船只,突入海湾,测量水深、设置浮标指向,以免水深不足,被困在了海湾里成了活靶子。 但科伦坡这里,本就是个天然良港,水深非常适合,所以才会在这里建造城堡。 一旦水深测量结束,军舰进入海湾,整个科伦坡堡的侧背,都将暴露在大顺舰炮的射程之内。 堡垒的侧背暴露,那还打什么? 海军现在还在测水深,估计要等到明天才能行动,这个危机暂时还没有落在头上。 可是,陆战队的围攻,却迫在眉睫,而且陆战队的炮击一开始,荷兰这边的守备就已经有崩盘的趋势。 因为……棱堡,是防实心弹的。 可是,大顺这边有木托的榴霰弹,也有射速缓慢但角度奇高的带引信的臼炮炮弹。 当年法国人为了增加炮击的效率,采取的方式是减少装药量,让铁弹砸在棱堡上四处乱弹,来杀伤堡垒上的荷兰人。 大顺这边更进一步,直接搞出来了木托的榴霰弹,效果也是为了杀伤棱堡上的荷兰人。 思路一致,手段不同。 而且,效果可比减少装药量玩弹弹球要强得多。 在棱堡前面的工事里守卫的部队,在大顺第一轮炮击后就已崩溃。 棱堡上的守备部队,则面临着弹弹球的实心弹、在头顶爆炸的木托榴霰弹、以及装药量奇大的大口径臼炮发射的火药包。 天上有热气球进行观察校正,那些榴弹和臼炮的炮弹,可以跨越棱堡和城墙进行曲射,很轻易就封锁了各个棱堡之间的通道。 士兵无法也不敢进行支援:如果不集结整队,队伍就散了;集结整队去支援,两枚榴霰弹在头顶一炸,直接就崩了。 这是大顺军改成型之后,第一次和欧洲人作战。 隆隆的炮声,和头顶散开的榴霰弹,都宣告了一件事:棱堡时代,结束了。 以棱堡为依托,搞步步推进的攻城战、防御战和防守反击的战术,在这一战之后,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取而代之的,当是军团级别的会战来决定成败。 荷兰独立战争引领的棱堡时代,最终在荷兰人的棱堡上,落下了帷幕。 东方引领了这一次的战术变革,而欧洲还在进行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主要战术思想仍旧是要塞攻防战和切断补给线迫使后退。腓特烈二世算是开了会战决胜的先河,但也只是在摸索当中,并未形成完整的体系。 大顺这边,则是在硬件上,或者说在物质基础上,直接宣告了旧时代的结束。 炮击的间隙中,锡兰都督冒着被米尼弹射手狙杀的风险,观察了一下大顺挖掘坑道的走向,然后做出了决定。 “升起白旗,投降吧。他们的壕沟走向,完美避开了我们炮击的角度,炮弹根本弹不进壕沟了。” “况且……” 苦叹一声,无可奈何。 况且,棱堡上的大炮,已经完全被对面的榴弹压制毁坏,甚至引发了一场火药桶爆炸。 不在600米外挖坑道,也没有任何的危险了。 命令下达后,东印度公司的旗帜被快速降下,一块白色棉布缓缓升起,宣告投降。 当白旗升起的那一刻,外面的炮击也就此结束。 死伤惨重的荷兰士兵如蒙大赦,心有余悸地看着天空,担心头顶再度落下一枚能爆炸的榴弹,或者臼炮发射的重装药的火药包。 不知是谁引了个头,在棱堡上防御幸而未死的士兵,居然冲着升起的白旗欢呼起来,脱下帽子朝着白旗致敬。 锡兰殖民地的都督,穿戴整齐,带领着副官和一些军官,叫人打开了城堡的大门。 挥舞着白旗,慢慢朝着还在那挖掘的大顺军的阵地走去。 第三八八章 从零到一的贬值 “属驴的,妈了个巴子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说这是何必呢?火药也挺贵的。” 看着远处打着白旗朝这边走的荷兰人,杜锋忍不住骂了两句。 身边的参谋和副官都在那笑,因为打到现在,大顺这边一个人都没死,唯独就是最苦的战斗工兵又挖了半天的坑。 然后挖的坑还没用,等交接之后还得再埋回去,以完善城堡的防御体系。 吐槽完荷兰人,杜锋又忍不住拍了一下脑袋,懊悔道:“可惜了。要是早一个月开战,还能弄不少的香料和银子。当初鲸侯带着我们打罗刹人的时候,就赶上罗刹的大黄贩子带来银子的时候。现在荷兰的船都已经带着肉桂离开了,估计银子也没多少……” 懊恼不已地摇着头,旁边的军官也是颇为心疼,真要是早开战一个月,在锡兰收购的肉桂估计都堆积在这里,大家分一分,一人如何不分个百十两银子? 凭空添了这些烦恼,对前来投降的荷兰人,便凭空多了几分怨气。好在军纪尚能维持,杜锋约束着军官,带人去接受荷兰人的投降。 语气还是比较温柔的,但是实质性的投降条件上,杜锋可就没有那么温柔了。 “一开始我们就说了,让你们直接投降,给你们荣誉战败的体面。可你们非要打,你若硬到底,战至最后一人,那倒也好。可既然一开始不投降,却也不硬到底,这可就有说法了。” “我们转头会去进攻贾夫纳。除了贾夫纳的城堡,你们在锡兰岛上,应该还有五座城堡。” “你带人,去把城堡里的军队都带过来投降。我们还可以给你们荣誉战败的体面,保留你们的随身物品和个人财产。如果做不到,那我们也不会接受投降。” “投降的意义,可能对进攻方是有利的,会减少进攻方的伤亡,达成战争的目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根本就没有伤亡,那么你们投降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天朝的恩赐而已。” 真正见识过了大顺这边的攻城能力,和那些精锐的战斗工兵的挖坑技术后,锡兰都督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确实,贾夫纳的城堡也守不住。而且可能攻起来比这个还容易。贾夫纳和科伦坡一丢,剩下的那几座城堡都在内陆,都是提防僧伽罗人的,逃都没处逃。 逃到僧伽罗人那里,那不得被僧伽罗人抓住弄死,以报仇? “是的,指挥官先生,我们会遵照您的建议,整个锡兰的荷兰军队都会选择投降。您说的对,这些棱堡根本不能对贵国的军队造成阻碍。但是,请您出具一份文字声明,确保我们的个人财产得到保护,以及关于我们什么时候返回荷兰的期限。” “我想,恐怕整个东南亚都将落入贵国手中,我们除了返回荷兰,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作为殖民地的都督,他的政治嗅觉还是有一些的,大局观也多少有点。大顺既然攻下了锡兰,那么东南亚肯定也就不在东印度公司手里了。否则的话,咽喉被卡住,要一个锡兰有什么用呢? 对此猜测,杜锋笑了笑,心道南洋可比这里惨多了。鲸侯要杀鸡给猴看,在那边可是不会劝降的,而是要愣生生打完全部的堡垒。 要不然,那边的人直接投降了,倒是叫当地酋长不知道大顺到底能不能打,不能直观地看清楚,只怕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可能为了表演,甚至会搞一些完全没必要的攻城方法,比如挖掘坑道埋火药,直接炸翻。说不定,还要请当地酋长来参观哩。可要知道,只要挖坑埋火药炸墙,那城墙塌陷处可就真是一个不留了。 “你猜的没错。南洋作为天朝自古以来的朝贡国区域,天朝自是要收回的。不过,我只能保证不动你们的私人物品。至于说你们什么时候返回荷兰,你应该知道,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政治,你们这些被俘的人,还要成为谈判筹码的。” “你们最好期待一下,公司董事会愿意为你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比如,赎金?” 说是这么说,杜锋心里也清楚,赎金之类的东西,大顺是不可能要的。肯定会要比赎金更重要的东西,甚至可能为了表达合作的善意,会将他们直接释放。 可锡兰都督一听赎金二字,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公司出赎金? 董事会可不会出这笔钱的,很大的可能是让被俘的人自己家里筹钱,公司雇佣他们的时候,签订的合约可没有被俘之后替缴纳赎金这档子事。 而且,若是整个东南亚都丢了,公司还剩什么?消息一传到阿姆斯特丹,恐怕公司的股票就要崩盘,引发一场抛售狂潮的。 想到这,锡兰都督的脸色更是晦暗,自己好容易熬到了公司的中上层——锡兰都督,很有可能成为巴达维亚总督的候选人——结果,现在怕是要一无所有了。 自己几乎所有的家产,都是公司的股票,指望着公司每年的股息分红呢。现在,公司眼看就要垮了,自己之前那些叫人羡慕的股票,怕是要一文不值了吧? 原本每一个有东印度公司股票的荷兰人,都确信,这东西和金银没有任何的区别。持续百年的百分之十八以上的股息分红,从未间断,由此奠定了荷兰人认为纸就是钱的意识。 可现在,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把股票都换成金银。 金银放一万年也还是金银,可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恐怕从今以后就是一张废纸了。 “哎!” 想到这,锡兰都督不禁叹了口气。他不感慨公司的失败,只是感慨自己的命运,奋斗了大半辈子,好容易混到了这一步,一下子一无所有。 就算将来被释放了,公司恐怕都要垮了,自己的那些股票也都成了废纸。 在荷兰,没有钱,就没有地位。 哪怕是奥兰治家族,武功赫赫,奠定了荷兰橘色的国色,可不还是说被财团赶下去就赶下去? 杜锋见他在那叹息,并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自己持有的那些股票的事,还当是因为丢了锡兰而郁闷,便宽慰道:“你且放心,有句话讲,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论地位,你不是公司董事,也不是巴达维亚总督,你愁什么呢?投降了就投降了呗,我看巴达维亚总督,说不定比你还惨。” 这样的安慰还不如不安慰,锡兰都督无奈道:“贵国连巴达维亚都要攻下,那和公司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公司恐怕都不复存在了,贵国留着我们这些俘虏也没有用啊。” “我们是公司雇员,不是政府的军队。贵国可能不理解其中的区别,我希望贵国的外交官能够搞清楚这一点。” 杜锋笑道:“放心吧,真要是公司垮了,不存在谈判的甲方了,我们也不会留着你们的。留着你们也没有用,对吧?准噶尔人捡到几个瑞典战俘,都当成个宝贝。我们可不一样。若是早个十余年,说不定还能当个教官,现在嘛,用不着了。” 大顺现在的军队,已经基本形成了体系。一旦形成体系,就能自我繁殖、自我扩大。 不管是陆军、海军,还是即将建成的科学院,大顺走的都是这一套体系。 从外部找人,教会第一批人,再以第一批人教第二批人。一旦体系完成,就可以自行运转,最难的,便是第一批人。 就如同准噶尔部视为宝贝的列纳特,二十年前若在大顺,若大顺有意军改,那还是可以混个新式炮兵的创始人身份的,可若是现在,最多也就当个炮兵炮长。 杜锋之所以说起这个,源于在他来锡兰之前,刘钰和他们谈话面授机宜的时候,还说过另一个类似的故事。 这个故事与锡兰息息相关,也和大顺与锡兰的关系息息相关。 这一次大顺要在锡兰站稳脚跟,对荷兰人自然是重拳出击,但对康提王朝,还是以拉拢为主。 锡兰多山,内陆地区不好控制,大顺暂时也无力彻底征服锡兰,所以要尽可能与康提王朝搞好关系,保证双方的和平相处,拿到肉桂和槟榔的专营权。 而大顺要和康提王朝搞外交,就需要一个特殊的群体拉近关系,那就是僧人。 锡兰是佛教圣地,供奉着释迦摩尼的牙齿。新的国王是根据封建继承法,从印度地区找来的旁支,原本信的是印度教,为了维系统治,不得不改信佛教。而且正因如此,所以才要显得比别人更狂热,因为他从印度来,肯定要带一堆亲戚亲信,必然会导致贵族不满;而贵族已经不满了,若是僧侣阶层再不满,那这王位也就不稳了。 所以,这位国王肯定会大兴佛法,以拉拢僧侣阶层。虽说,大顺的佛教,和南亚、东南亚的佛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怎么说都是圈内人,派僧人到访,也更便于拉近关系。 最起码,比信上帝的传教士,更容易拉近关系。 刘钰不懂佛学,但大顺那么多寺庙,而且还有为数不多的能解读梵文的群体,朝廷征召僧人来搞宗教外交,自会大僧出面。 这些僧人当然也知道锡兰,或者狮子国的事。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一个中国佛教的重要历史事件,比丘尼问题。 这个比丘尼问题,就和杜锋说的体系问题一样。 按照戒律,女人当正式的尼姑,需要先找十个比丘尼受戒,再从比丘受具足戒,也就是所谓的二部僧戒。 而中国之前肯定是没有比丘尼的,所以就陷入了一个怪圈: 想当尼姑?先找十个尼姑受戒。 可是,没有十个尼姑,怎么当尼姑,当不了尼姑,又怎么攒出十个尼姑? 想攒出十个尼姑,那就从零开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啊。 可是一开始就没有十个尼姑,那又怎么突破从零到一呢? 前十个,价值是最高的,甚至无价。一旦突破了阈值,就开始疯狂贬值。 于是,按照佛教的“教法”,那些尼姑都是不合法的。直到南北朝的时候,锡兰的铁萨罗,来到建康,解决了这个怪圈问题,才让中国的尼姑符合了教法定义。 因为只要解决了10个比丘尼的身份,就能从10个变成一万个、十万个。而如果无法解决10个比丘尼的身份,就永远不能突破从零到一。 这件事在大顺的官场,知道的人不多。但在佛圈,肯定是人人皆知,毕竟这是大事,没有这件事,中国历朝历代的尼姑就都是假的。 所以这一次大顺找了几位高僧,以此事为契机,也圆一下他们拜真佛牙的圈内梦想,来拉近与康提王朝的关系。 当然,最好是借机干涉康提内政,你一个从南印度来的国王,根基不稳,贵族反对,岂不正需要找一个靠山?来朝贡天朝,天朝罩着你。 第三八九章 宗教外交 去面见康提国王的任务,就落在了杜锋身上。 鉴于他基本算是内定的锡兰都督人选,自是要由他去面见国王,和对方打好关系。以为后来经略印度,打好基础。 至于具体的谈判细节,则由外交部的人出面去谈。 虽然可能会希望康提以朝贡的名义,但考虑到礼政府各种乱七八糟的政治正确,正事干不成多少,还是由没有那么多政治正确的外交部去做。 科伦坡堡被攻下,实际上荷兰在印度地区的体系就算是彻底崩塌了。 贾夫纳在北,而荷兰人在印度次大陆上的几个据点都靠南,攻下科伦坡,就等于将整个印度洋地区的荷兰据点全部分割了。 杜锋也就没必有必要每个堡垒都去攻取,荷兰人既然选择了投降,由他们把人带来集合就是。 这可不是欧洲,大不了跑路,要饭也能要回国。这里是锡兰,和康提王朝之间的仇恨,荷兰人要是不投降,死的会相当惨。 康提王朝信的,是原始佛教,是能组织教团和僧兵的,可不是那种被天朝政权几次灭佛、改造后的、老老实实的佛教。 在广州出发的时候,刘钰嘱咐过杜锋,即便不信佛,也要做出假装信的态度,形式主义地尊重一下,尤其是参观佛寺的时候,千万别乱说话。 反正康提王国的现任国王,也是为了统治从印度教改信佛教的。 大家都不信,那就都假装信便是了。 大顺现在要忙着与荷兰人、英国人打仗,这俩国家都是可以当搅屎棍子的。 真要是自己得不到也要恶心大顺,很可能转而去支持康提王朝。 再者,锡兰这地方也实在不是很好攻取。后世锡兰很出名的便是英国人偷来的茶叶,这玩意都是长在高山上的,真要是攻山,确实不易。锡兰还能修水库、修灌溉渠,能有这样的组织能力,也确实真的不好打。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康提王朝的僧侣和寺庙,拥有大量的土地。 大顺如果想要征税、想要开发、想要移民,就得没收寺庙土地和僧侣地产,这就是个整个教士阶层作对,那肯定会陷入“人民”战争的。 而不没收寺庙和僧侣的土地,打康提干嘛呢?图什么呢? 寺庙和僧产,向来都是免税的,大顺难不成要倒贴钱,让这些僧侣阶层满意? 是以不但要保持和平,如有必要,还可以放弃一部分荷兰人的“遗产”,退给康提王朝。只要保证大顺独家垄断肉桂、槟榔和宝石的出口就行。 只要控制三个港口:贾夫纳、科伦坡、亭可马里,剩下的地方都可以还给康提王国,以示友好。 荷兰人在这边的统治,让康提王朝的贵族很不满,因为荷兰人废除了种姓制度,还取缔了童女婚姻,这严重损害了封建贵族的利益。 大顺当然不会开倒车,但荷兰人占据的地方,政策不会改变,那也是荷兰人之前的“罪恶”,和大顺可没什么关系。 这一点一定要和康提王朝的人讲清楚:除了那三处港口之外的地方,都可以继续延续旧制度,旧宗教、旧种姓制度、种姓社会分工制、童女婚,等等这些,大顺都不会管。 康提算是大顺尝试建设新型朝贡关系的一个尝试。 明朝前期经营东南亚,或者说在东南亚称天朝的一个重要物质基础,那就是拥有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 没有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是不能当天朝的。 而现在,锡兰特产的肉桂、槟榔和宝石,这三样东西,大顺的消费市场和欧洲印度比起来,差太远。 大顺想要在康提,以及东南亚,复原本的势力范围和新型朝贡关系,要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证明自己可以赶走西洋人。 其二,大顺可以把货卖出去,不会缩小各国原本的出口规模。 缺一不可。 否则的话,大顺吃不下那么多的肉桂、槟榔,自然而然的,康提王国就会琢磨着和英国人交好,让英国人卖货。 而这,也是这一次前往康体城谈判的一个重点。武力上的优势,已然证明了,剩下的就是经济上的许诺了:大顺有能力吃下你们全部的槟榔和肉桂。 不能给天朝体系内的国家带来利益的天朝,必然是不稳固的。不管是哪种国际体系的天朝,都是如此。 当然,现在的大顺是没有能力吃下这么多的肉桂和槟榔的。 荷兰人一直垄断着市场,如果大顺这边不能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谈判中达成目的,大顺就真的走不出去了,商船力量可能就永远困在马六甲以东,搞马六甲一口通商了。 这一次谈判,刘钰也是说服了大顺这边的贸易公司,豪赌了一场,让贸易公司在今年接一下荷兰人的盘,把康提王朝的肉桂都吃下去。 要是赌输了,没能接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遗产,就要赔个百万两银子。也就是刘钰的面子足够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干涉贸易公司的商业决策。 种种原因,导致了这一次前往康提城的使团队伍,十分奇葩。 有皇家的特使、有外交部的官员、有贸易公司的商业代表,也有军方的人,还有最关键的一些和尚。 在接管了科伦坡堡之后不久,杜锋就带着使团朝着康提城出发,前面先派了两个和尚和一名信使,通告了康提王国一声。 ………… 康提王城中,国王从很多个渠道知道了大顺与荷兰开战的事。 朝廷大臣们对这件事已经是见惯不惊,当年葡萄牙人打泰米尔人、荷兰人又跑来打葡萄牙人,甚至现在还有贵族积极与英国联络,希望英国人来打荷兰人。 虽然按照刘钰的说法,康提王朝的政策是挺没脑子的,毫无大局观。能隔着大半个地球跑到这里来打仗,还能打赢了,这背后国家的实力得有多强?居然想着驱虎吞狼,也不想想驱走了狼,来了头猛虎,不是更难受? 但他们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自己可以纵横捭阖、利用各国之矛盾,实现王国的独立自主。 当然还有部分人,纯粹是封建贵族习惯性的卖国做派,结交外国人准备叛乱。不卖国,只能当个小封建贵族;卖了国,可能当个国王,就算卖掉一部分国家利益,依旧比当小封建贵族强,这都是大有赚头的买卖。 康提王朝的这种事,众人都见多了。 外国势力在沿海打仗,更不稀奇。荷兰人、葡萄牙人、法国人、英国人,经常开战。 事都常见,可今天做这种事的国家,却有些叫康提王朝的人感到意外。 他们和大顺之间根本不熟,上一次中国和锡兰的官方来往,还要追溯到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 而且那时候正值锡兰内乱,新王朝还未真正建立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印象终究是湮灭了。 直到几年前,大量的华人奴工被荷兰人运送到了锡兰,他们才开始对大顺有了一些了解。 考虑到康提王朝里内奸太多,封建贵族与荷兰、法国、葡萄牙、英国都勾勾搭搭的,大顺为了保证战略的隐秘性,并没有提前派出官方人员。 但终究还是有不少奴工选择逃走,一些人就逃到了山里,来到了康提王国,这才算是多少有了些接触。 当奴工的人,文化水平都不高,对自己祖国和对外面世界的了解,都不多。僧伽罗人很难从这些奴工嘴里得知大顺的真实情况。 至于中国,他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大、人口多、富庶,盛产瓷器丝绸和茶叶,好像、大概、应该、差不离也是信佛的。因为逃到康提的奴工,见到寺庙,也会去拜……当然可能是因为康提没有道观,否则一样也会去拜。 除此之外,便再无太多的印象了。尤其是荷兰人当年背信弃义,赶走了葡萄牙人却不走,反而变本加厉,使得康提王朝不断内迁躲在了山里,对于外部世界的了解,很多都要通过荷兰人。而荷兰人,并不想和他们谈大顺的事。 现在大顺这边忽然派出了信使,说是皇帝的特使要来,还有一些僧人想要参拜佛牙寺。跟随信使来的,就有两名僧人,虽然语言交流不畅、而且和锡兰的佛教互为异端,但也正因为语言交流不畅,反倒是赢了的锡兰人的初始好感。 因为大顺这边的宗教,合法的,几乎全都是魔改版的。虽然都是和尚,但是在教义上的区别极大。 大顺的宗教,到底有多乱,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某道士,修订整理了吕洞宾的道藏,将吕洞宾的著作都抄录整理成全书。 一册道教的《太上敕演救劫证道经咒》,上面有这么一段槽点爆炸的原文,几乎可以说清楚大顺宗教的状态: 稽首拜天主、元和遍十方。太虚仙之礼,稽首礼真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唵哪唎啰哞哆嘛娑诃,唵吗唎哆都堵啰娑诃,唵?哩哞苏唎哆陀密娑诃,唵陀苏唎哆嘛唧娑诃…… 抄书的人,以为后面那段话是梵文,虽然道教和梵文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中国的宗教过于奇葩,这道士并不觉得在道藏里出现梵文有任何不妥,便将这段“梵文”的音译一字不落的抄写了上去。 但实际上,这不是梵文,而是当年从叙利亚跑到大唐的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一端经文的叙利亚语音译,翻译过来是“赞美啊,基督升至高天!赞美啊!神圣主宰护祐此耶稣!” 也就是说,一个正统的道士,觉得梵文出现在道藏里非常正常,而且在给人做法时大念的《太上敕演救劫证道经咒》,实际上在赞美耶稣,求耶稣帮忙。 真要是有所谓天庭,这要是能救劫证道都鬼了,五雷轰顶还差不多。 道教如此,佛教也差不离。 由此也就可想而知,真要是语言相通,大顺来的和尚只怕还要起到反效果。或许在南北朝时代,亦或者大规模灭佛之前,中国这边的和尚与锡兰的和尚肯定是相差不多的。但现在,只怕难说到底会不会是异端比异教更可恨。 不过,要的就是一个形式。这国王原本还是印度教徒呢,不也同样要假装礼信释迦。 这个形式,很重要。 康提王朝的国王拉杰辛赫,顿时从需求出发,对大顺生成了初见的好感。他信佛,也是形式主义,本身对大顺这边的佛教到底是什么情况,其实并不关心。 第三九零章 做给百姓看 需求决定价值。 一个能瞬间将他们眼里不可战胜的荷兰人击败的国家,指望他们出于道义将荷兰人赶走后,还把所有的土地城市还给自己,那是不现实的。 这样的国家,应该只存在于神话中。现实里,肯定没有。 拉杰辛赫要是有这么幼稚,就不可能继位之后立刻皈依佛教,并且拉拢教士阶层来对抗封建贵族。 作为一个外来者,必然触犯当地贵族的利益。能想到利用神权教权,来打压政权的,绝非善类。 他作为外来者,根基不稳,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或者,抗击外敌,打出赫赫武功,从而稳固自己的位子。 或者,使用权谋手段,拉拢分化,借助外力,稳固自己的位子。 荷兰人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指望从这个据说无一人伤亡就攻下了科伦坡的国家的军队那,刷出来赫赫武功? 现在这个只是存在于遥远故事里的国家,居然降临在了现实,出现在了锡兰岛,拉杰辛赫从大顺派出的几个先行报信的和尚这里,大致猜测了一下大顺的态度。 他觉得,若是这件事处理得当,对于他的统治,是相当有益的。 因为,这件事可以这么解释: 【虔诚的国王从印度教改信佛教,感动了佛陀。佛陀遂派大兵前来,赶走了强迫人们改信耶稣的恶鬼】。 如果这件事这么解释,就能达成两个目的。 其一,百姓眼里,国王是真的虔诚,国王的祈祷,佛陀可以回应。君权神授、天选之子。 其二,拉好和大顺的关系,方便压制国内不安分的贵族。 但这么解释,也可能是双刃剑。 万一大顺贪心不足蛇吞象,比荷兰人还狠,直接灭了康提王朝,那这句话就成了反作用了:既然赶走荷兰人是佛陀的旨意,那么灭亡康提王朝是不是佛陀的旨意? 再者,大顺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靠猜是猜不出来的。 最好是寻问清楚大顺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适当的可以卖国。卖国是个技术活,国王不卖,封建贵族就会忙着卖,从而借外部势力上位。 之所以说卖国是个技术活,源于作为国王,也不能卖的太多。要是卖的太多,成傀儡了,那还不如被贵族压制呢。 最好的卖国,就是既能压制贵族,又可以稳固自己的权力,至少不会在既定事实上削减更多的权力。 贵族们想要叛乱和反抗,得需要一个理由。 之前的理由,就是煽动民心,袭击荷兰,以此证明贵族才是正统的爱国者,而国王则是个外来者,甚至还与荷兰达成了和平。 现在,荷兰人几乎算是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大顺的怪物。这个怪物没有咄咄逼人,而是很友好地派出了和尚前来,备述过去的友好。 如果这个叫大顺的国家,真的不会强迫改信,那么贵族们也就拿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笼络民心。 况且,拉杰辛赫也不清楚天朝的佛教,和锡兰的佛教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大顺貌似也没有必要强制改信,在一个普遍信佛的国家,强制人民改信佛教,这根本就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关键就在于,大顺肯定不是佛陀派来的、也绝对不是自己的虔诚打动了佛陀,这一点拉杰辛赫非常清楚。 那么,大顺肯定是为了利益来的。 锡兰的利息,无非就是肉桂、宝石、槟榔,反正之前荷兰人已经基本拿到手垄断权了,若只是要求这个,倒还真是可以合作的。 其实康提王国当然想搞贸易、做生意,自己也根本吃不了那么多肉桂槟榔,卖出去换钱当然是好事。 问题是荷兰人想吃独食,垄断买卖也就罢了,居然自己开办肉桂手工厂,要搞产销一条龙,这就让康提王朝以及诸多贵族相当不满了。 吃独食,你荷兰人搞产销一条龙了,我们怎么办?真要是荷兰人负责收购,只赚点二道贩子的利润,康提王国也会很高兴,反正他们自己也卖不出去,他们也没有船能跑到欧洲去。 为了试探一下大顺这边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拉杰辛赫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于是他找来心腹人,传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让心腹人与大顺这边来报信的信使一起,去找正在路上的杜锋,问一件事。 若是大顺的态度真的可以利用,那么就可以把那句“感动佛陀”的话,拿出来用,将自己打造成可以沟通神灵的人,利用百姓普遍信佛崇佛的态度,加强自己的统治。 ………… 半途中的杜锋,见到了拉杰辛赫的亲信,两个人的交流挺费劲。 杜锋根本不懂僧伽罗语,整个大顺也找不出一个懂这种语言的。 只能由翻译先将僧伽罗语翻译成荷兰语,再把荷兰语翻译成汉语,幸好僧伽罗人已经与荷兰人打了百余年的交道了,而大顺军方这边懂荷兰语的也不少,海军的基础都是师承阿姆斯特丹海军军校的优秀毕业生维塔斯·白令的。 康提国王的使者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两边的翻译仔细小心地核对了一下各自的意思,确信无误后,终于向杜锋传达了一下国王的意思。 刨除那些感谢之类的废话,康提国王拉杰辛赫的亲信,提了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建议。 国王愿意主动将大顺从荷兰人手里夺取的地方,“租”给大顺使用。但是,大顺需要每年支付十头大象作为租金。 这个很有趣的建议,让杜锋楞了片刻。 心想这个建议是个什么鬼? 我已经打下来的地方,还用你同意租给我使用?你要是有能力赶走荷兰人,早就赶走了。你连荷兰人都赶不走,凭啥说那些地方是你的? 再者,锡兰的大象可是不少,你要十头大象做租金,就算你们信佛,大象有特殊含义,也没必要用大象作为租金吧? 正不解间,一旁的一个外交部的年轻官员轻拉了一下杜锋的衣袖,到了一旁小声道:“杜大人,这个事完全可以答应下来。至于说名义,在国内,我们可以说,作为朝贡的回赐,问题不大。” “而且,大象好弄。在南洋、缅甸、陷落、安南,其实都能买到。十头大象,也花不了多少钱。” 对面也不急着让杜锋回答,而且对面的使者根本不懂汉语,杜锋和这名外交部的年轻官员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用汉语交流起来。 “我不是觉得不合算。而是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事吧,不说的话,屁事没有。要论起来,便可能千钧重。别到时候有人在朝廷告我的状,说我有辱国体,最蕞尔小国奉献大象,天朝颜面全无。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如你所说,十头大象几个钱?” 外交部的年轻官员笑道:“杜大人多虑了。外交还是朝贡,这事儿主要是说给国内的百姓听的。陛下这一次没有派礼政府的官员来,而是让外交部来主持此事,也正是为了便宜行事。” “至于说狮子国为何提这么一个古怪的要求,以史为鉴,我说四个字,大人就明白了。” 杜锋忙问道:“那四个字?” 那官员顿了顿,慢悠悠地说道:“白登之围。” “白登之围?” 杜锋错愕一瞬,那官员笑道:“汉高困于白登,要真是冒顿能一举擒获汉高,难不成真的会放走?陈平之计,不过是给个台阶下,让冒顿对部众好有个交代便是,也让汉高给国内一个交代。真打起来两败俱伤,汉尚有诸侯未服、匈奴部族矛盾重重,双方都给个台阶……汉高的性命,难不成真的就值给其爱妾的那点金银珠宝?” “这么一搞,全天下都知道了陈平之谋,又有谁在意私底下,汉高和冒顿到底达成了什么条约、到底谈了什么利害关系?” “有些事,是真正的核心利益。有些事,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狮子国,本就产大象,难不成真的缺大象?只是,送钱、送瓷器丝绸礼物,老百姓又看不到。” “可送大象,那就不同了。大象不能装在盒子里送去,得沿着大道走,十头大象也是很大的规模,这国家又小,如何不做到举国皆知?” “由是,狮子国民众皆知大顺以大象为租,对国王尊重;而实际上,咱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老百姓也就不关心了。” “再者,狮子国信佛崇佛,佛众对大象颇为偏爱,此也示我朝会保证民众信佛之意,亦彰显其国王礼佛之形。我记得,西游记了,那个什么菩萨来着,就是骑大象,还和孙悟空打过仗呢。” “最后嘛,也就是个试探。若本朝与那葡萄牙人、荷兰人无异,蛮力取之,自是会斥责无礼,当然不会给。虽然根本不值几个钱,但关键是这个态度。” “给了大象,便证明本朝与他们不同。他们武力不济的时候,会讲道理、会花钱租。可武力强盛的时候,哪里会讲道理,也不租,直接明抢了。” “如今天朝顷刻击败荷兰,却还依旧讲理,以大象为租,这便与荷兰人、葡萄牙人大不相同。” 这外交部的年轻官员最后笑道:“大人需知,此处与朝鲜不同。朝鲜王位若不稳,只需拿到天朝的认可和册封,便稳的不能再稳。但这狮子国,尚未朝贡,百姓亦不如朝鲜人一般心服天朝,鲸侯说此人根基不稳,正要做些事给百姓看。” “大象又大、又好看、又显眼,只要不是瞎子,往路上并排一走,哪个百姓看不到?最合适不过了。” 第三九一章 不管而管、不治而治(上) 十头大象也确实没几个钱。当年葡萄牙人想要继续保持澳门的贸易,还从莫桑比克抓狮子往京城送呢。 东方各国比较喜欢各种奇珍异兽,其实和与在欧洲宫廷里送珠宝、瓷器等也差不了多少。 杜锋仔细考虑了一下外交部这个官员的话,心下也是了然,看来这狮子国的国王,倒也是个识时务的。 “朝廷的意思,南洋包括锡兰,最好是按照唐时西域的状态。军镇之外,四周小国皆以天朝为尊,汉人商贾出入不禁。” “而非如朝鲜、琉球等地的政策,我看这件事完全可以答应。” 和身边的人稍微商量了一下,众人也都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回朝之后,把这件事怎么定义,与他们无关,主要还是看皇帝的态度。 皇帝想要继续实行扩张政策,便会找出各种理由,认可送人大象的这种事。哪怕狮子国“不知礼数”,竟不按照正规朝贡流程走,显得像是大顺卑躬屈膝给人送礼一样,只要皇帝认可,也翻不起多大浪头。 但若是将来换了个皇帝,或者皇帝准备收拾这些扩张派、实学派的时候,这件事就是天大的事了。随随便便都能找出理由,最起码也得是个贬官削职的大罪:居然主动给蕞尔小国送礼?天朝颜面何在? 杜锋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好像盼着自己能够建功封侯。 心里坚定着信念,就可以很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打印度,达成刘钰的战略构想,说不定真能封侯。 和狮子国关系搞得僵,三五千兵马都被狮子国的民变、贵族骚扰控制,侯就别想封了,说不定还得落个斩监候。 想了一下,知道枢密院这边派过来的人对南洋周边的情报比较了解,便问道:“安南那边的大象,什么价能买到?” “回大人,价格不好说。但我们的情报知道,安南养的大象,一匹要二十人照顾,十人月给钱一缗,米一方,另十人月支给米一方。自小养成,就按20年算,只是人工成本,亦相当于养一个连队的士兵一年。十头大象,得个一两万两白银?” 价格还真不算贵,主要还是因为这玩意不只是要活的,还得是自小驯养的。不能像是当年葡萄牙人从莫桑比克运到京城的狮子似的,纯粹就是个野生的装在笼子里。 至于锡兰的肉桂到底值多少钱,杜锋肯定是不知道的。 但是,他知道养一个兵多少钱、知道维护一座棱堡多少钱。 荷兰人在锡兰驻军2500,还有七个堡垒区,为了稳定粮食产量,每年往这边运的泰米尔人种水稻的奴隶就有一两千。 显而易见,肉桂贸易的利润确实惊人。不说别的,单单是2500驻军,一年吃喝拉撒加军饷,也得个十万两银子。 若能与狮子国搞好关系,不要让狮子国时不时骚扰大顺的驻军,一年随随便便就省出几万两了,不差这十头大象的钱。 于是杜锋让翻译转告拉杰辛赫的亲信,只说道:“我们愿意每年回送10头大象,作为租借使用的费用。不日我将前往康提,面见国王殿下。你可回去通报一声。” 亲信确定了杜锋的意思后,便行告辞,匆匆返回了康提城。 “他们愿意每年进献10头大象。” 虽然大顺这边的翻译,明明确确说的是“回送”,但拉杰辛赫的亲信说的却是“进献”。 只不过,这不是秦汉时候,中国的名声居然还能让夜郎国自大。拉杰辛赫即便对中国了解不多,却也知道绝对不可能用“进献”这个词。 荷兰人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面见国王的时候,都是双膝跪下的。因为荷兰人为了做生意,什么事都愿意做,在日本不也老老实实地每年商馆馆长去参觐交代。 但荷兰国虽强,可终究名声不显;中国虽自永乐之后便与锡兰无有官方往来,可名声在外。 拉杰辛赫对这个词汇的翻译笑而不语,心里对这个回应相当满意。 十头大象没几个钱,重要的是一个态度,以及给国内一个交代。 现在看来,大顺和葡萄牙人、荷兰人都不一样,更符合康提王国的国家道德的体系。要不然,能把荷兰人打跑,又不是害怕康提王国,这已经足够示好了。 “如此,就准备最为尊贵的礼仪吧。让中国的使者,乘坐大象入城,巡游街头。” 乘坐大象入城,这是康提王国最高的礼仪了,大象在佛教圈里有极高的特殊地位。相对于天朝的文化,不说比之龙凤,谓之白鹤,当无问题。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一场“造神”的宣传。 康提王朝的百姓有一定的凝聚力。 这种凝聚力既源于锡兰自古以来的治水传统,因为雨季旱季交替的缘故,锡兰在印度地区算是比较有组织力的国家了。 也来自于外来文化的冲击,尤其是宗教的冲击。 这种外来的宗教,使得僧伽罗人算是产生了模糊的“我是谁、我不是谁”的意识。 从孟子、墨翟、杨朱等百家争鸣的时候,佛教就已经扎根,阿育王的儿子和女儿亲自来传的教。 这里不但供奉着据说是唯一的、真的、释迦摩尼的佛牙。而且据说还从那株菩提树上折了枝条,在锡兰种植,锡兰的各处寺庙前的菩提树,据说都是那株菩提树的子孙。 这种浓厚的宗教背景,大致可以类比于儒家之于天朝,实在是浸在骨子里的东西。 这种背景之下,这场造神的造势,也就变得简单起来。 康体城的百姓,都知道欧洲人坏。 当初欧洲人刚登陆的时候,他们对欧洲人一无所知。 葡萄牙人刚登陆的时候,锡兰人对这些欧洲人的印象,和那些印第安人对欧洲人的初始印象没有什么区别。 “一些肤色古怪的人在科特登陆。他们穿着铁衣、戴着铁帽子。吃白色的石头,并大口的喝红色的血。他们的武器如同惊雷,连须弥山都能震倒。” 这个原初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坏,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后来葡萄牙人强制改信之类的事,自然会引发佛教的反击,僧侣阶层是笔杆子,他们当然不会说异教徒半点好话。 不过最为关键的,或者说最为根本的因素,还是经济基础、经济结构的改变。 锡兰有兴修水利的传统,在这个雨季旱季交替的岛屿,没有水利设施,就没有发达的农业。 种姓制度、村社制度、小农经济,这是原本锡兰的经济基础。 但是,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荷兰人,对水稻没有兴趣。他们有兴趣的,是香料。 锡兰的王国,存在的基础,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欧洲人想要的锡兰,是一个标准的殖民地经济体系,主要生产各种经济作物。 至于兴修水利、挖掘水库、保证灌溉、治水安民……对不起,欧洲人没兴趣。搓肉桂、晒胡椒,也根本用不着水利设施。 从葡萄牙人开始统治到现在,肉眼可见的毁灭了锡兰原本的经济。 欧洲人不管也就罢了,各个封建贵族都在和欧洲人做生意。原本没有大生意可做,就是标准的中世纪自给自足模式,自己的领地内还是要修一修水利设施的。 欧洲人一来,这些封建贵族们更愿意叫百姓搓肉桂、种胡椒,以换取金钱、军火、枪械…… 近二百年来,大量的农田荒芜、水库荒废、水利设施失修、西南部的沿海平原大量丧失…… 种种这些因素,导致锡兰的文明程度大步后退。 后退到什么程度? 谢玄的北府兵抵抗五胡乱华、华夏士族衣冠南渡的时候,法显和尚去了趟锡兰,在其《昔道人法显从长安行西至天竺传》里,就说锡兰国有良好的水利设施,稳定的水稻种植业。 但到了荷兰人统治的末期、英国人抢到锡兰的时候,锡兰的内地地区居然退化成了“刀耕火种”,以至于英国为了茶叶种植,不得不出台臭名昭著的《timber odinance》,即《斯里兰卡林业法令》,禁止刀耕火种、禁止烧荒种地。 殖民者造就的影响和改变,绝不是杀几个人、改一点信仰这么简单。 而是整个经济体系的全面崩解。 一个在三国时代刚过去就有大规模水利设施的国家,一千多年后混成了刀耕火种,这种倒退程度是可怖的,在中国这边,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 对民众的影响,当然是巨大的,也是可以切身感受的。 农业基础崩溃,几乎造就了孟加拉大饥荒那样的惨剧;原本和印度之间的贸易被欧洲人把持,让僧伽罗人不得不重新学起了织布纺织,而原本是可以拿槟榔换的;大量的不愿意改信的逃亡者来到了山区,失去了水利设施和灌溉沟渠,不得不选择刀耕火种的方式…… 他们不懂这一切的经济内核到底是什么,但却直观地感受到生活在退步。而这一切,都可以直观地理解成源于“许多年前,那些从科特登陆的、吃着白色石头、大口喝血、武器如同惊雷可以震倒须弥山”的人。 而现在,又新来了一批人。 这些人,赶走的欧洲人。 这些人,据说也是来自一个信佛的国家。 而这个时机,正是他们的、南印度来的国王,从印度教改信佛教之后不久。 这只是巧合吗? 第三九二章 不管而管、不治而治(中) 沉迷于宗教的人,并不喜欢“巧合”这个词。 他们内心更渴望有人将巧合,进行一种有关神灵的解释。理性,有时候并不讨人喜欢。 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 对现实苦难的表现、与对现实苦难的抗议,都使得这种巧合,拥有了一种振奋人心的效果。 假如,真的有佛陀、神仙,对穷困的百姓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非要用理性把这些巧合,拆成巧合呢?即便很多人内心也是将信将疑,但这时候更多的人期待的,却是有人告诉他们,这不是巧合。 人们需求这么一针能让精神兴奋的东西。 拉杰辛赫作为一个为了权力轻易改信的人,自然而然地给了民众这么一针。 王宫外的亭子下,拉杰辛赫出现在了民众面前,向民众讲述起自己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讲述起自己从印度教转信佛教之后精神上的一种玄妙境界,似乎在精神层面上,可以与佛陀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 大顺其实也是殖民者,只是因为彼此间的互相需求,于是大顺成为了解放者。 反基督的领袖、佛陀菩萨派来的天兵、东方信仰的守护者。 这基本,就是大顺在这场国王的演讲之后的大致形象。 剃着光头、穿着袈裟的大顺派来的和尚,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们也是佛教徒。 于是,在三月中旬,杜锋等人来到康提城的时候,整个康体城的百姓都拥挤在街道上,来看看这些佛陀派来的解放者。 布满鲜花的道路、沿途百姓抛洒的菩提叶,都让乘坐在大象上的杜锋感慨万千。 他不禁想到了刘钰曾经说的一句很黑暗的话。 如果当初放任巴达维亚的屠杀发生,当大顺的军舰在屠杀后出现在巴达维亚的时候,当地华人必要箪食壶浆。 而现在,大顺前往巴达维亚,箪食壶浆是没有的,糖厂场主、包税人、大商人,还要对大顺保持极大的戒心,甚至可能怀念荷兰人的统治。 从这种欢迎程度上来看,显然,锡兰人真的是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荷兰人与葡萄牙人的可恨。 在经历了“从驱虎吞狼变成引狼入室”的一个鸟样之后,锡兰人仍旧没有放弃幻想,盼望着下一个不是一个鸟样。 从外观上看,确实不是一个鸟样。 欧洲人和大顺人长相不一样,荷兰人和葡萄牙人在锡兰人看来长相无甚区别。 新教和天主教,在欧洲,彼此能把脑浆子打出来。但在锡兰,有几个能明白新教和天主教的区别? 可能唯一的相同点,暂时看来,就是都有着能把须弥山震塌的武器。 当然,实际上,能把须弥山震塌的武器的本源,源于道士炼丹。若是五斗米黄巾道之类的成了事****,说不定真有可能在须弥山下埋火药,一波炸毁须弥山。宗教战争嘛,互相毁灭圣地也属正常。 大象上的杜锋看着路边欢呼的锡兰百姓,确信自己应该可以在锡兰站稳脚跟。 多亏了葡萄牙人与荷兰人的黑暗统治,使得大顺在锡兰,拥有了一个极好的基础。只要把这个基础把握好,杜锋相信,刘钰给出的“两年准备、三年干涉内政、八年压迫法国人撤走、二十年夺取南印度”的计划,便可以有一个相当稳固的后方基地。 只要搞好与僧伽罗人的关系,就可以至少省掉1000名防备僧伽罗人的驻军。 而1000名经过大顺军改后体系训练的士兵,在印度节度使内斗的战争中,是足以改变胜负结果的。那些印度人有枪有炮,但缺乏新的训练体系,人多并没有什么用。 鉴于对刘钰战略构想的认同和实践,也为了自己能够觅封侯,杜锋难得的装出了一副非常善良虔诚的模样。 在大象游街之后,他和大顺这边的和尚一起,去参拜了供奉着释迦摩尼佛牙的寺庙。 在见康提国王的时候,也是双膝跪地,按照见郡王的礼仪拜见了这位国王。 这都是合乎礼法规矩的,除了朝鲜是依亲王礼,其余朝贡国都是要依郡王礼的。就算将来康提真的朝贡了,杜锋就算封侯了,见了国王也得跪:刘钰去琉球的时候,不用跪,一则他当时的身份是天使,代天子受琉球世子的跪;二则在天朝的册封诏书到达之前,即便已经登基,那也只是世子,不是国王,郡王世子见五爵,是要行礼的。 这一跪,让拉杰辛赫的心情大好,切身感受到了大顺这边的诚意。荷兰人一开始也是双膝跪的,但赶走了葡萄牙人、站稳了脚跟之后,不但不跪了,还要让康提国王上贡。 大顺不存在站不稳脚跟这件事,站稳了脚跟的荷兰人,数日崩溃,哪存在站不稳脚跟的可能呢? 于是同样是跪,这与荷兰人当初的跪,可就大不相同。 本身天朝就是礼法之邦,跪的形式,绝对是登峰造极的,比起锡兰这种小国的礼仪,看上去就正式的多、也“大气”的多。 拉杰辛赫面子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在随后的谈判中,外交部的官员也针对拉杰辛赫的需求,先阐明了一下大顺的态度。 朝中有的是能人,有的是政治高手。他们只是缺乏对外部世界的准确了解,所以做不出正确的决策。 而外交部和刘钰的枢密院,将外部世界的情况写清楚后,朝中那些搞政治的高手,当然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针对拉杰辛赫是从南印度来的“藩王”;针对此“藩王”掌权之后,必要重用心腹,也必然导致旧人不满。 大顺外交部这边,自有一整套投其所好的说辞,引诱其最好能够当个朝贡国,来一趟大顺的京城。 在第一次谈判中,大顺这边并没有提一些具体的要求,而是拿出了一副新绘制的世界地图,介绍了一些大顺的情况、国土面积等,让拉杰辛赫有个直观的了解。 锡兰本就不大,整个也就比海南岛大不了多少。大顺这边的地图,又是和俄国勘界之后画的,西边一直划到了中亚,只从这副地图上看,可谓是浩大至极。 然后,外交部的成员着重介绍了大顺的朝贡国问题。虽然要把锡兰弄成一个新型的朝贡关系,不可能如朝鲜琉球那样,但是形式上最好还是符合朝贡。 一来满足一下皇帝“万国来朝”的虚荣心,使的龙心大悦。 二来,也算是为将来的国际法制定中,为大顺获取更大的发言权:即,朝贡国,到底算啥? 本身这场谈判,就是有针对性的。 康提王国,对大顺的了解,仅限于传说故事,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不知道有个国家叫中国? 而大顺对康提王朝的了解,从刘钰定下了谋取印度的计划后,就已经开始搜集情报了。 以有心算无心,自是将康提国王拿捏的死死的。 朝中的那些政治高手在得知锡兰的情况后,认定了这位国王最担心两件事。 其一,大顺会不会干涉康提内政? 其二,大顺的朝贡国制度到底是个什么形式? 不是说他们认为,康提国王不喜欢别人干涉内政,而是要有利于他的干涉。 比如说,朝鲜起义,朝鲜王无力镇压,请大顺出兵,大顺要说不干涉朝贡国内政,朝鲜王还要不高兴哩。 又或者,琉球国政变,某贵族谋反,琉球王派使者来“哭秦庭”,请求宗主国为琉球王做主,这当然也是喜欢的。 朝贡国希望宗主国干涉其内政,前提是对统治者有利的干涉。 所以,外交部的人很详细地介绍了一下朝鲜、琉球、安南、暹罗等国朝贡的情况: 理论上,大顺不支持任何形式的叛乱者。 大顺的根基是礼法,违背封建礼法的行为,是大顺所不允许的。 大顺承认国王的继承、并且在符合继承法的条件下,绝对不会干涉继承问题。 于是: 大顺对于合法继承者行使自己的权力,无条件支持。 大顺不会干涉朝贡国的合理继承,也不会干涉朝贡国内政,当然也不会干涉朝贡国的宗教信仰。 最后一点,实在是有心无力。 在南洋地区,按说应该是儒家和印度宗教的拉锯地,结果一败涂地,被一直顶到了广西边界。甚至于本国当年都得搞理学,来对抗佛教的宇宙观,更不用说要不是朝廷直接下场禁教,整个沿海地区就要全部沦陷的基督教了。 考虑到虽然大顺也有寺庙,也有佛教,但和锡兰的佛教虽然都叫佛教,但差异简直是比春秋儒家和理学儒家的区别还大,所以大顺也没想着诸如派遣法师去锡兰重振佛法之类的想法。 总之,大顺这一次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务实,而且相当的宽容,加入康提王朝要朝贡的话,根本不需要履行太多的明面上的义务,主要就是先走个形式。 只要满足经济贸易的条件,你们内部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因为,对锡兰的控制,是要一步步来的。 朝中对这个政策定义,是“不管而管、不治而治”。 先稳住锡兰,拿下南印度、消化东南亚,再慢慢地进行渗透和影响。前期尽可能不要出动康提王国的利益,要借助拉杰辛赫地位不稳的机会,拉拢对稳固权力有需求的拉杰辛赫。 稳固权力,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是必要要触动旧有利益的。 真要是出了一位“有雄心的雄主”,甚至妄图收拢贵族权力、搞朕即国家那一套,那必然是要出叛乱的。 而锡兰现在这个形式,先稳住位子,就要至少七八年;等位子稳固,权力开始集中,准备削减贵族权力的时候,又是十余年过去了。 大顺“不管、不治”。 任你们自己发展,要是没有雄主,乱哄哄的一堆小贵族分权,成不得事;要是有雄主,贵族岂能束手就擒,必要反叛。 大顺不管、不治,才有可能可能发生叛乱。又管又治,怎么会有叛乱和内斗,大顺就真成了帮康提国王打工的了。 只有将来发生叛乱、内斗、贵族反叛,才能以最小的成本,达成管且治的效果,扶植一个傀儡。 如果就是个废物,解决不了国家集权的问题,将来找个贵族当代理人还不简单。 第三九三章 不管而管、不治而治(下) 初步的接触之后,为了配合后续的谈判,杜锋带人去观摩了一下康提王国的精锐部队,以便确定一下后续谈判中大顺的让步程度。 这个让步程度,是反向的。 如果部队能打,一些地势很重要的荷兰堡垒,是不能放弃的。 如果部队不能打,不但可以把一些不太太重要的堡垒放弃、还给锡兰人,甚至一些关键位置的堡垒也可以放弃。 只需要保留科伦坡、贾夫纳和亭可马里即可。这一点,是枢密院要求的底线,在这个底线之外,可以让使团自由发挥。 锡兰不是阿富汗,四周都是海,纵然有山区高原,只要不往里面冲,控制沿海平原那是毫无难度的,只要大顺的海军还能维系在好望角以东的优势。 其实杜锋对康提王国的军队,内心是鄙弃的。对面显然不能打,打个荷兰人都被荷兰人堵进了山里,水平可想而知。 参观之后,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只看武器装备,其实很不错。比大顺军改之前的军械强得多,千余条英国的褐贝斯,还有一支炮兵部队,装备的都是野战炮而不是仿造的舰炮。 但别看装备不错,杜锋从一些细节就能看出来,就算是和军改之前的大顺的火绳枪部队打,这边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组织、操典、技术、纪律,一塌糊涂。 杜锋对刘钰的反向让步的想法是绝对赞同的,他当然认可刘钰说的“棱堡时代已经结束”的说法。 伴随着木托榴弹的稳定性提升、米尼弹的大量使用,这种原本为了防御实心弹和线列兵的棱堡结构,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在一流军队中存在的价值。 当然,像是大顺在西北、东北等地的棱堡,意义还是非常巨大的。尤其是西北地区的几座棱堡区,直接可以用三五千兵马,压的西北地区稳定无比,不敢叛乱。 但如果大顺是进攻方,棱堡就毫无意义了。让给康提王国,既可以展现无限的诚意,也能缩减一下守军规模,从而为后续的大规模渡海进攻做好准备。 因为康提人的军队弱,所以可以随时夺回来。 这是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则是出于统治的考虑。 术业有专攻,杜锋等军方代表考察了康提人的军队,使节团里枢密院、外交部的人,自是考察了社会层面。 他们得出的结论,便是锡兰这个国家,征服起来不容易。就算征服了,后续也会有此起彼伏的叛乱。 一来,这个国家有文字。 二来,这个国家有统一的信仰。 三来,这个国家有自己的史书。 四来,这个国家有延续两千年的历史,拥有有组织的政府。 最后,这个国家的人种相对统一,都是僧伽罗人。鉴于印度那些乱七八糟的民族时不时渡海入侵,在长久的对抗中,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民族意识。并且这个民族意识与佛教绑定在了一起。 最后一点,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优点是面对西洋人入侵的时候,以佛教为基础的民族觉醒,更容易把人民团结起来。 缺点就是面对大顺这样的“殖民者“时,这种以宗教为基础的民族觉醒,就很难把人民团结起来。 大顺才懒得管他们信什么呢,况且信佛的话,在大顺的统治者看来,问题不大。 历史上锡兰人的反抗运动的起点,也非常非常有意思。英国人赶走了荷兰人之后,正好打赢了拿破仑,工业革命已经开启,大英正是天下无敌的时候,于是自信心爆炸。 这种国势强盛带来的非理性的自信,让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认为,基督教的理论是最优秀的,应该搞一场公开的辩论,让锡兰人知道佛教不行。 但他们显然忘了一点,佛教搞辩论,在古代那也是顶尖的。天朝古代故事里,除了春秋战国时代那些群星级别的百家诸子的辩论高手外,秦汉三国之后,故事里的高级辩手一般都是和尚。 英国人设想的,是通过公开辩论,彻底让佛教的理论塌陷,从而快速推广基督教。 但现实是,佛教高僧不但辩论水平极高,辩的那些传教士哑口无言不说,还借此机会组建了僧人教团,并且以宗教认同为基础,搞起了反帝反殖民和独立运动。 这是发生在后世的故事,大顺这边当然不可能把这个故事“以史为鉴”。 但大顺,或者说中国的历史特性,决定了大顺不会走这条错误的路。 因为从两晋南北朝开始,一直延续到唐代的“三教”之争,历经数百年的宗教冲突,在唐代终于完成了初步的三教合流,最终在宋代奠定了理学基础,彻底瓦解了佛、道两家,构建了特殊的、能够包容融合的世界观。 韩昌黎的“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可不只是来形容他的文笔的。因为高端文人讲究的,是“文以载道”,重要的是“道”。 从汉代佛教入侵、道教大起义,到贞观十三年的弘文馆三教大辩论,再到韩愈反佛老之害,再到唐代道教佛教齐头并进被统治者利用,最终到宋代理学圆上了世界观概念,最终彻底改造了本土的道教和佛教,使之彻底沦为了两支不入流的、不能进入主流政治圈的无害化宗教。 大顺这边所理解的佛教,和锡兰的佛教,不是一种佛教。 也正是因为这种不了解,反而早就了对大顺相当有利的态势。因为不了解,所以以己度人地以为这边的佛教也和大顺那边差不多;因为觉得佛教都差不多,所以对宗教没有特别的要求,大顺国内也没说有过灭佛之类的举动:自宋之后,便不需要灭了,因为彻底被阉割了、基本无害化了。 根源上,大顺就不想动宗教问题,一切随缘。 而且本身大顺是反基督教的,国内正在大规模的禁教,极为严苛。所以,为了示好,大顺可以允许一些被迫改信基督教的锡兰人,再度信奉佛教,以此来取得锡兰百姓的民心。 这种大顺决策圈的政治家们对原始佛教的不了解,顺其自然的政策,反而瓦解了锡兰产生反殖民运动的土壤:大顺这边,实在不能想象,名义上,僧团的地位,在国王之上。以他们对大顺佛教的理解去理解佛教,自然不觉得佛教有什么不妥。 刘钰对宗教事务不太了解,但却很关心欧洲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政策。在收集了大量南洋和印度地区的情报后,他对荷兰的一个政策,非常赞同。 那就是大量使用中、低种姓人群,担任殖民地的官员,而一定要拒绝使用高种姓人群作为殖民地官员。 虽然很难听,可事实就是,广大的中低种姓人群,相对来说更喜欢殖民者的政策。相对于禁锢他们的种姓制度,荷兰人的罗马法体系,可以让他们松口气。 能把锡兰的民众组织起来的,不是族群。在一个种姓分明的国度里,搞民族主义,必须要以宗教为基础。 没有宗教基础,高种姓、低种姓,说自己是一家人,是同胞,低种姓的人信吗?尤其是能在荷兰殖民政府当官、但在锡兰一辈子就是渔民不可转职的低种姓成员,他们会觉得和高种姓是一家人吗? 而已宗教为基础觉醒民族主义的前提,是宗教对抗。宗教对抗,是最容易直观感受到“我是谁、我不是谁”的东西。 但在大顺这边,或者说大顺在锡兰的驻军这里,这种对抗是模糊的。 水手和一些士兵,可能今天嫖宿、明天偷窃、后天抢劫,很多人基本就是人渣、**,但他们见到寺庙,还是会进去拜一拜。就这样的驻军,和荷兰葡萄牙那些教徒,自然不一样,当地民众也不会觉得有很大的不同:你看,他们见了寺庙也进去拜一拜、烧一炷香,和我们差不多嘛。 一些事,从汉代到隋唐的数百年间,已经有前人干完了。这使得大顺在宗教问题上,纯粹是无心的做到了“无为而治”的效果,纯粹是无心的瓦解了锡兰最大可能的民族觉醒问题。 种种因素,或是有心算计、或是无心之举、或是因为不了解而导致的意外收获、或是大顺自古以来的政策惯性,都使得大顺使团在对康提王朝的第一轮谈判中,收获了康提国王的极大好感。 初步定下的条约,一共六条。 最重要的土地问题,自然是摆在了第一款。 大顺将驻军在科伦坡、亭可马里、贾夫纳三处。附近周边的土地,也归大顺暂时统治。 大顺将归还拉特纳普拉要塞区给康提王朝,允许康提王朝驻军,并且以此要塞,作为科伦坡地区不同统治方式的分界线:任何进入康提王朝的商人,必须得到康提王朝的允许,并由此进入。 直观一点的说,这个拉特纳普拉要塞区,是沿海平原和山区的分界线,也是原来荷兰人统治的边界区。 如果用大顺来做类比,大体相当于山海关。这个要塞是葡萄牙人修建的,后来被荷兰人占领,是荷兰防备康提王朝的军队袭击的重要关卡。 不过,对大顺来讲,意义不大。暂时不需要与康提王朝进行军事对抗,还给康提王国,可以极大的体现诚意。 而这个要塞,本身也过时了。 修于天启元年,在之后的百年之内,都是一流的要塞,真的可以做到少量守军就能击退上千军队的效果。 但现在,对大顺而言,这个破要塞唯一能起到的抵抗作用,就是消耗一批炮弹,完全不存在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价值了。 拉杰辛赫也不是小孩子,当然根本不敢想、也从不认为大顺会归还土地。最多就是盼着大顺讲点道理就是了。 没想到大顺不但讲道理,而且居然还退还了土地,甚至还是在其看来最为重要的一处据点。 条约的第一款一经提出,立刻为后续的谈判铺平了道路,谈判变得顺滑无比。 第二条就是关于经济贸易的。 大顺这边,以商业组织的法人出面,而不是以大顺朝廷的名义出面,每年向康提国王赠送大象十头、战马二十匹。 在每年的7月15日,会将大象和战马,送到康提的都城。 之所以选在了7月15日,因为这一天在佛教圈内,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据说,就是在这一天,释迦摩尼证悟全自觉后首次开坛说法,在贝拿勒斯的鹿园,正式开始对摩诃迦叶、目犍连、富楼那、须菩提、舍利弗等五弟子讲经的日子。 大顺将实行宗教自由的政策,除了天主教外,任何信仰都可以。 大顺会在沿海地区将一些教堂,改造成寺庙,并且从大顺找来高僧主持。鼓励被强制改信的僧伽罗人,重新转回佛教;康提王国也将不得阻止佛教徒前往佛牙寺朝拜。 作为回报,也算是康提王国的需求,大顺将获得肉桂、槟榔和宝石等货物的独家垄断权,且允许大顺商人,在合法并且得到国王批准的情况下,进入康提王国收购货物。 从第二条开始,就都是关于贸易的了。 包括大顺帮着康提王国建立海关……虽然这个海关和海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在内陆,但还是叫海关。 进入康提的货物,将依法向康提国王缴纳百分之五的价值税;大顺商人可以承包康提的山林土地;大顺商人可以承包沿海地区用于采珍珠;大顺有义务为康提国王提供武器贸易,只要康提国王给钱,大顺可以售卖火枪和大炮…… 看上去,这个条约对康提相当的有利。 没用一兵一卒,不但拿回了至关重要的拉特纳普拉要塞区,还想都不敢想的拿到了关税。 只要有钱,就能买枪。只要有枪,就能稳固统治。这一点,拉杰辛赫还是清楚的。 但事实上,这个条约对大顺也相当有利。 康提王国的小农经济,根本没有多少购买力。大顺最多也就是在这里卖点棉布,至于丝绸瓷器等轻奢品,加不加百分之五的关税区别不大。 锡兰的价值,在于肉桂、槟榔和宝石的产地,而不是一个消费市场。就如同印度,对大顺而言,前期只能是原材料产地,想要改造成消费市场,需要长久的努力。 在这个印度棉布能逼到英法出台棉布禁止令的时代,松江布、金陵布,短期之内是很难在印度打开销路的。 换一种更为无情的说法,将来就是要想办法摧毁印度的手工业、瓦解印度的小农经济,造成百万人规模的破产赤贫化,以及瓦解旧有农业体系所带来的千万人规模的饥荒。 锡兰作为大顺将来前出印度的基地,最好还是不要搞的社会动荡,尽可能不去管锡兰内部的事,也尽可能不要过度朝锡兰倾销:市场太小,不值得;倾销多了,社会动荡,还要花更多的钱来镇压,并且严重影响将来进入印度的步伐。 其实整个条约,就相当于是用一条无形的线,把康提王朝圈了起来。大顺把持着出海口和对外贸易,圈起来的地方,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大顺暂时不会管。怎么统治、怎么治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第三九四章 巴达维亚的决断 这种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截然不同的殖民思路,只是大顺在南洋地区的样板。 过了南洋,将来经略印度的时候,自然不会采取这种形式。 对皇帝来说,刘钰说的印度的诱惑,是收土地税,充盈国库和内帑。想要收土地税,就不可能照锡兰模式来。 而南洋地区,则完全都可以照着锡兰模式来,因为对皇帝来说,南洋的利益在于贸易,而不在于收税。也不太可能收到税,难度太大。还是这种占领几个据点,控制贸易,剩下的那些小国,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一些。 在这份明面的条约签订之后,拉杰辛赫也和大顺这边的使节,签订了一个口头上的密约。 大顺支持拉杰辛赫的王位和王权,并且不承认拉杰辛赫不承认的继承人;拉杰辛赫将派出亲信,前往大顺京城,朝贡皇帝,以此换取大顺对拉杰辛赫家族的支持。 只在朝贡的形式上,还要与朝鲜等国有所区别。 到了大顺京城,该跪的跪、该拜的拜。 但要是拉杰辛赫没了,新的继承人继位的时候,大顺不能像对朝鲜或者琉球那样,派个天使过来,让继承人跪在地上接受天朝的册封,才算是正式继位。 这一点,杜锋虽然没有贸然答应,怕将来担上说不清的责任,但也耍了个滑头。 他觉得拉杰辛赫还年轻,继承人还没确定,暂时也死不了。等到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就是了,说不定等他快死的时候,大顺都已经在南印度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就算大顺还想客气,怕他自己都不敢这么不客气。 这种小心思其实很危险,弄不好将来就要出大事,被朝中的人攻讦。但杜锋是个山林里的野小子,根本没有在朝堂历练过,很多时候是自以为自己很聪明,但没有经历过朝堂的争斗,终究差的太远。 几项条约签完,杜锋松了口气,觉得这边的事算是稳了。 条约的几项条件,都达成了刘钰给出的底线,杜锋自己也相当满意。他不想把宝贵的兵力,用在锡兰这个根本达不成封侯功劳的小地方。若是在这里被牵扯的兵力太多,将来的很多事,便不好做了。 ………… 与锡兰这边以劝降为主,能不打就不打不同。 在马六甲以东,一场以杀鸡儆猴为目的的战争,正用一种南洋诸国前所未见的浩大阵势展开。 很多时候,其实完全没必要打的看起来这么激烈,但偏偏激烈的程度在南洋可谓旷古烁今了。 这应算是杀鸡用杀牛刀的典型了。一共八艘武装商船规模的舰队,大顺憋出了一支标准的战列舰舰队来打。 基督历1745年刚过,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就开始变得焦头烂额。 在万隆火山地区的华人起义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井里汶的要塞。 驻扎在井里汶的400守军,在激烈的抵抗之后,不得不宣告投降。 至此,整个爪哇岛贯通东西的要道,被糖厂起义军彻底切断。这对巴达维亚殖民政府来说,可算是个最坏的消息了。 从逃回了士兵嘴里复述的战斗情况,瓦尔克尼尔便召集了巴达维亚的军方人员和议事会成员,询问他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暂时还不清楚,但是会议一开始,大家一致地对英国人破口大骂。 四年前,东印度公司的海军,进攻特拉凡哥尔土邦,被特拉凡哥尔击败。这件事公司一直封锁消息,不希望让南洋诸国知晓。 一旦荷兰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在东南亚的统治就会岌岌可危。 巴达维亚的高层很清楚,现在的公司,就是一个泥足巨人、一个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被剪断了爪子的狮子。 一旦荷兰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那些早就心有不满的土著酋邦,就会产生反抗之心。 关键是,这个特拉凡哥尔土邦,凭什么能击败公司的舰队? 这不是什么秘密,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出手了,没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支持,特拉凡哥尔这个土邦,不可能海战战胜voc的舰队的。 两国在欧洲,是盟友关系。奥兰治亲王,还是英国国王的女婿。在这场关于奥地利王位继承的战争中,两国并肩作战。 可是在亚洲,两国的东印度公司却互相捅刀子。而且还是单方面的,荷兰被捅,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实在是无力去反捅英国人。 这几年因为锡兰移民的事,巴达维亚的财政相当的紧张。没钱,啥事也办不成。 可又真的没办法不花这个钱。 杀又不敢杀。得哄着大顺,不然大顺的舰队来了,兴师问罪,那可怎么办?影响了对华贸易,巴达维亚的高层全都得撸一遍。 不杀,万隆地区就有一支强大的华人为主体的起义军,这些没工作的人只怕转身就去投身义军了。 虽然这些移民的华人奴工的待遇很不好,但是再不好,移民也是要花钱的。 大顺在锡兰还有监督人员,死亡率要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下,否则大顺这边肯定会找麻烦。 运人、吃住,这些都得花钱。 这几年巴达维亚的财政,真的是穷的叮当响。移民也导致了整个巴达维亚的公司中层职员的天怒人怨。 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之后,中层的人狠狠发了一笔财。几个华人大富豪的庄园、财产,全都被分了。 现在,他们不敢抢。 原本中层还能靠受贿弄点钱,比如糖厂需要的华人奴工,都可以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不查居留许可证问题。 但现在,中层的这份收入没了;公司总部不断抓紧对华贸易,中转港地位堪堪努力维持着,多方博弈之下锡兰的货物要先绕回巴达维亚再去荷兰,为的就是迁就地方利益;制糖业的萧条,中转贸易的消亡,带动的是商业的服务业的萧条。 一边是英国人在锡兰、印度、乃至于爪哇捅刀子。 一边是中层员工极度不满,自从移民政策开启之后,光瓦尔克尼尔知道的员工向总部投诉他这个总督的信,就有十几封。 一边还有大顺向盯王八蛋似的盯着公司的华人政策。 以及,万隆地区的起义,围剿了两次,损兵折将。那些义军有火枪火炮,也算是可以理解,英国人给的嘛。 然而,第二次围剿的时候,这些义军连埋伏都没打,而是直接摆开了阵势会战,敲着战鼓、列阵阵线,在近距离一波齐射,直接打崩了公司的军队。 有枪有炮,都不可怕。 锡兰岛上的僧伽罗人,也有枪炮,照样不堪一击;南洋酋长们,手里的火枪也不少,可照样被荷兰人轻而易举击溃。 可能列阵野战,这就非常可怕了。 第二次围剿失败之后,瓦尔克尼尔趁机先把责任都推给了驻军军头的无能,因为驻军的军头一直都想当总督,和瓦尔克尼尔是竞争关系,还时不时写信向董事会告状。 然后便在1743年,和万隆地区的义军,签订了一份条约,承认这些义军对周边的控制。 暗地里,是想要调兵遣将,准备再来一波围剿。那里,离着巴达维亚太近了,而且若是不能扑灭,恐怕很快爪哇地区的酋长们就要联合他们反叛了。 这波缓兵之计,瓦尔克尼尔觉得用的不错。 可是,不曾想,主动撕毁条约的,不是他们的公司,而是那些华人起义军。 野战已经足够让巴达维亚的上层震惊的了,现在居然直接攻棱堡了,而且还是非常标准的攻棱堡战术,七天时间就让守军崩溃投降。 对此,瓦尔克尼尔面对着巴达维亚的高层,神色极为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先生们,现在不是骂那些无耻的英国人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夺回井里汶,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 “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可能无法控制山区。” “但是,如果连沿海城市,我们都无法控制的话,那将是公司在东南亚统治崩溃的开端。这是多米诺骨牌,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 “公司至少要证明,在沿海地区,我们仍旧拥有绝对性的统治力量。” “幸好,经过移民事件,巴达维亚的治安情况得到了好转。大量的乌衫党成员都被送去了锡兰,城中的华人都是缴纳人头税的良民,他们孱弱而胆小,担心自己的瓶瓶罐罐和家产,不敢做出任何坏的举动。” “我们可以留下少部分兵力防守巴达维亚,调集勿加泗、三宝垄、马都拉的军队和舰队,征召船只,让这些人认识到公司的武力,仍旧不是他们可以在沿海地区挑战的。” 瓦尔克尼尔的想法还是正确的,荷兰人对火山地区的围剿失败,虽然动摇了一些公司的统治威信。 但是,各个土邦酋长小国们,还是需要做生意的。荷兰人固然攻不进山区,但反过来,荷兰人对山区的兴趣也不大,并没有把手伸到山区。 可是,如果沿海地区都守不住,那问题可就大了。 那些小国对沿海地区的城市,可是垂涎已久。一旦夺取了沿海城市,又为何非要与荷兰人做生意?用更高的价格卖给葡萄牙人、英国人、甚至法国人,不好吗? 这一次井里汶被攻陷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可以说,整个爪哇岛上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荷兰人的动作,都想知道荷兰人是不是连沿海地区都守不住了。 第三九五章 身份的转变 论绝对兵力,东印度公司那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即便火山地区聚义的华人义军可以同等兵力的荷兰人野战,但若把荷兰在东南亚全部的驻军都摆出来,终究还是荷兰人更强更多。 可绝对兵力永远都是纸面上的数字,真正能集结起来野战的兵力并不多。荷兰人的殖民政策,实在是一言难尽,公司只为盈利,压榨的过狠,到处都需要驻兵。 拆了东墙补西墙,最终结果就是东墙西墙一起塌,这是一个殖民地总督最基本的常识。 好在荷兰人在东南亚,还有海运优势。既然能够在三五年内完成爪哇华人去往锡兰的大迁徙,其海运投射能力还是足够的。 瓦尔克尼尔知道这件事不能拖,越快解决越好。考虑到欧洲的局势,瓦尔克尼尔认为,这应该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的。 现在欧洲的局势,英荷同盟。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若是英国人在背后搞鬼,瓦解荷兰的统治,一旦战争结束造成了既成事实,英国人就可以趁势把手插到东南亚,圆那个从天启三年被荷兰人驱逐之后延续了百年的梦想。 勿加泗、三宝垄、马都拉的兵力,以及爪哇别处的兵力、巴达维亚的机动兵力,在保证对堡垒守卫的情况下,可以抽到将近2000人,再加上当地土著的雇佣兵,以及军舰炮击合围,瓦尔克尼尔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可惜,井里汶的荷兰守军投降了,导致“叛乱者”手里有三四百人的人质。若不然,倒是可以在攻下井里汶后,将抓到的所有俘虏,全部用巴达维亚最残酷的分尸刑罚,把分开的尸体挂在十字架上,从巴达维亚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一个,一直挂到三宝垄,也好震慑这些竟敢反抗的人。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这一次瓦尔克尼尔将亲自带兵,因为上次围剿失败,他已经借机他可能威胁他权力的军头给暂时关押了。 议定好了,命令下达,几处的荷兰据点通过海军联成一片,军队开始朝向井里汶集结。 井里汶。 这座千年前就有华人定居的城市,如今华人依旧没有占据绝对的优势。后世这里曾在海底打捞出一艘沉船,是五代十国时候的船。船上有中国的瓷器、阿拉伯“唯主至大”的纹章;锡兰的宝石、印度的铜像、拜占庭的玻璃器……从中国到阿拉伯的商船,早在唐宋时候就已经稳定了航线,郑和的宝船也正是靠着这条成熟航线的基础,走到了成熟航线之外的远方,开启了下西洋的征程。 如今这座城市正在华人义军的控制下,只是义军在这里的民众基础并不好。 最支持义军的那批人,已经迁到了锡兰。 剩下的华人,其实心里更倾向于荷兰人的统治。 并不是说他们就崇洋媚外,而是强大的荷兰人能给他们带来他们最想要的稳定,大部分工商业从业者,能交得起人头税的、有正规居留证的,他们心里对占据了城市的这群“贼”,还是很提防的。 至于更富庶一些的人,他们其实在考虑作乱。 因为他们担心自己华人的身份,将来荷兰人打回来后,自己要受到牵连。若是能在荷兰人进攻的时候,纳个投名状,说不得就能避免因为血统身份而被清算。 他们并不知道大顺的主力舰队已经从广州起航,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全力拥戴这些义军,洗脱自己与荷兰人合作的身份。 这种民心向背之下,对守城一方是个很大的考验。 好在荷兰人在这里修筑了尚可的堡垒,城和堡分离的做法,也使得守城的难度降低了一些。 已经在万隆地区活跃了数年的牛二,凭着几次对荷兰人的胜利,已然完全收拢了义军的军心,威望一时无两。原本义军中的一些头领,或是被排挤、或是被夺了权,还有一些则是生病去世了。 大量据说是从广州、福建等地来的“好汉”不断进入到队伍当中,使得义军中原本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有体系的组织,军事上的胜利,很容易地就夺取了义军的领导权,并且将非朝廷体系内的人基本挤出了决策圈。 义军内部也闹过一次分裂,有一部分人仍旧希望从海盗那里租用一些船,去荷兰人势力相对更弱一些的婆罗洲,成就一番大事。他们觉得在万隆地区没有发展,荷兰人的势力太强,当初说好了站稳脚跟之后,若是不愿意一起干,就各自分道扬镳。 比如在队伍里相当有威望的黄班,他就想着找海盗租船去婆罗洲,带着自己的心腹兄弟。一来是对前途的构想不同,二来是他觉得牛二兄弟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些人的地位很尴尬:打仗确实不如他们,论关系人脉人家能弄到枪炮,一些机密事也并不和他商量。 于是,在他提出想要带着弟兄们去婆罗洲成就一番大事的时候,他死了。 故事很简单,如同大顺开过故事里,太祖皇帝袭杀曹操和革里眼的故事无二。 一场针对那些想要去往婆罗洲的人的大清洗之后,义军的战斗力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完成了制度化建设,按照威海小站练兵的操典训练出了一支可以与荷兰人野战对射的军队。 军火器械金银,自有人时不时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送来。大量聚集在这里的华人,也都安排了屯垦种植,在原本的爪哇人领地也实行了编户齐民和破村社分社田的运动。 若是在天朝乱世,这便有些“摆脱流寇,稳固政权,有问鼎天下之势”的意思了。 殖民者有时候是有双重使命的,一方面是对旧制度的破坏,另一方面是按照殖民者的需求对社会进行改造。 荷兰人在巴达维亚日久,给万隆地区带来的巨大改变,就是原始村社逐步瓦解。而这种瓦解,也使得大顺枢密院这边派过来人,更容易开战工作:干别的,他们或许没经验,但按照大顺开国之前那一套均田、屯田、建设政权的思路,他们还是很熟悉的。 凭借着外部资金的支持,以及庞大的超额的军官团和低阶官员储备,实际上整个万隆地区,已经完成了改土归流。 这是南洋四军镇计划之内的事情,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一旦消失,想要维系爪哇军镇,就必须要把重点从巴达维亚这座城,转向更广阔的地区。 此时的牛二,可谓是极度的小心谨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正把义军掌控在手之后,他才知道朝廷支持的重要性。 若是没有朝廷支持的人才、军官、金银、军火,他什么都不是。 虽然他袭杀了黄班,但换位思考一下,他想着自己若是黄班,多半也会想着远走婆罗洲。黄班不知道朝廷的支持,所以看不到希望,自己若没有朝廷的支持,定也不会选在在这里。 且不说鲸侯尚在,威海一系的军官纵然有诸多想法,可谁也没胆子做什么。都知道真要是搞点小动作,鲸侯怕被牵连,定是要全力袭杀,到时候谁挡得住? 就说这自立为王这一套,除非跑到大军难以进入的山区,当个土鳖酋长。否则的话,单单是财政问题,都难解决。 现在万隆地区的义军,一共1800人的脱产部队,这个比例高到不像话。若是没有外部力量的输入,不说军官问题没法解决,就是养这小两千人、维系基本合格的训练都是个问题。 站得越高,越明白朝廷如今的力量,也就越发小心谨慎,希望朝廷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心。 对于这场战争,牛二从未考虑过失败。去年接到枢密院的密信,要求他攻打井里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整个南洋再也不会有voc的旗帜了。 此时此刻,他站在紧急修缮后的荷兰人的旧棱堡上,举着望远镜看着海面上飘扬着voc旗帜的军舰,回望着在那里默默等待、或是在那生火用夹子夹铅弹的义军士兵,心里想的却是那场不仗义的、对黄班等人的袭杀。 如果当初不袭杀那些人,这一次攻打井里汶,肯定又会产生诸多争议。因为在不考虑朝廷入场的情况下、或者说不考虑义军只是配合朝廷吸引荷兰海军的背景,攻打井里汶,完全就是错误的。 因为攻打井里汶,必然守不住。而且,一旦守不住,兵力损失了,一旁之前和他们眉来眼去的马打蓝苏丹国,便可能立刻翻脸,向荷兰人表忠心,一起袭击他们的根基所在之处。 但那场袭杀已经发生了,当初所有的起义者,在不经意间,甚至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一个身份的转变。 从一开始的起义军、有自己想法、有一定政治诉求和目的的组织。 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精密的国家机器的内的一个零件。 军官团以他为首,他要听枢密院的指挥,枢密院的行动要经过皇帝许可,环环相扣。 军官不需要去考虑,袭击井里汶是对、是错。 只需要考虑遵守牛二从枢密院得到的命令,在荷兰人集结之后,至少坚守到朝廷的军舰出现在海面上。 至于在这种没有制海权、炮兵数量也不占优势、且很容易遭到炮击、城里人也不是很热情地支持他们的情况下,会损失多少人,他们不会去考虑。 损失多少人,对朝廷来说,只是个数字,可以直接换成钱来计算。只要保证每个兵每个月二三两银子,吃的管够,以大顺的人口,随时都能拉出来一支军队,只要朝廷重要还握着钱袋子和米袋子。 守住井里汶,意味着每个从朝廷那边来的军官,都可以有军功、能升迁,与死多少人没有任何关系。 守不住……别人不好说,但牛二清楚,自己肯定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自杀。为家里人和老婆孩子,留个身份。 第三九六章 反围城 饶是如此,牛二也并没有将全部的兵力都从万隆地区拉出来。 因为,功劳有大有小。 守住井里汶,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在这个基本要求之外,还能达成什么样的功效、能否领悟枢密院的意图、能否立下更大的功劳,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能否让上级眼前一亮,决定自己的前途。而所谓的眼前一亮,需要技巧。上面想要个苹果,你千辛万苦弄了个大柚子,说这玩意儿比苹果还好,可问题是上级并不想要柚子,那就不是眼前一亮了,而是眼前一黑,觉得此人没有什么大局观,至少不能领悟上面的意图,日后怕是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了。 牛二既然被选到这边来,枢密院自是对他另眼相看,觉得此人“能”。若最终的结果也能得到一个“能”的评价,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也能比别人爬的更快、更高。 在收到枢密院的密信之后,牛二便做出了自己的构想。 显然,南洋太大,古人说狡兔三窟,可荷兰人在南洋的窝太多,朝廷不怕海战,怕的是没机会海战,让荷兰舰队跑了。 攻取井里汶,并且守住井里汶,是为了吸引荷兰的舰队集结,为朝廷的海军全灭荷兰舰队做引诱。 但牛二想的很清楚,朝廷的目的是南洋,那么巴达维亚是必然要攻取的。 枢密院给自己的任务,是吸引荷兰舰队。在这个任务之外,只要能把握住枢密院的战略意图,就可以做到功劳更上一层。 于是,他亲自带领八百人,守卫井里汶。 其余的部队,在巴达维亚和井里汶之间的山区集结。 因为牛二算了一下,若是朝廷的舰队忽然出现,抓住了荷兰舰队,那么,围城的荷兰部队就不可能选择继续围城。 而必然是朝着巴达维亚撤退,以守卫巴达维亚。 哪怕荷兰人的指挥官是个傻子,见到大顺舰队的出现和开战,也该明白大顺的目标不可能是井里汶,而是要攻取巴达维亚。 巴达维亚是不能丢的,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首都”。 所以,到时候,荷兰军队必然要回援。而回援巴达维亚的路,有且只有一条。 况且,考虑到要急速回援,荷兰人绝对会快速撤退,不可能做过多的侦查,也不可能在陆上拖延时间。 这就可以在其必经之路上,打一场伏击战。 若能在朝廷的陆战队主力登陆之前,就将巴达维亚的守军野战消灭,这功劳可就大了,足以为自己混到一个“能”的评价。 如果不考虑朝廷的大战略,只考虑爪哇地区,按照牛二当初想要自己单干、攻下巴达维亚的壮志,这仗就不该这么打。 而是应该袭击井里汶,留下少量部队守城。自己带着部队,等待待援,各个击破,从而彻底消灭荷兰的有生力量。 存地失人,巴达维亚终究是守不住的,因为公司的政策不欢迎非员工的荷兰人,这里的军队数量是有限的。他觉得自己真的有能力靠自己、靠集中优势兵力攻敌所必救而各个击破的战术,靠归义军自身的力量攻下巴达维亚。 但是,这会严重破坏朝廷的大略。 因为朝廷的目光,不是一个小小的西爪哇,而是整个南洋。 整个南洋的关键,不是巴达维亚,而是荷兰的舰队。那是荷兰各个据点之间的关联,斩断这条线,整个南洋就是零散的、不能互相支援的城堡。 他要这么搞,荷兰的舰队根本不可能集结起来。到时候,就算自己攻下了巴达维亚,那是功劳吗? 牛二心想,若是那样,怕不是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升迁了,鲸侯怕不是要臭骂自己一顿,然后把自己扔去苦兀等地当一辈子驻军军官? 但反过来,自己先守井里汶,任荷兰舰队集结,运兵,等待朝廷舰队出现后,再让那部分部队半途袭击后撤的荷兰人,自己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了。 虽然看起来都是为了攻打巴达维亚,但内核全然不同。 现在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飘扬着voc旗帜的军舰,已经开始在井里汶外的海面上集结。 冬季的天气也非常的好,没有台风,正适合海军活动。 荷兰人从各处运来的军队,也已经在井里汶附近登陆、扎营、集结。 荷兰人也采用了法国人的攻城方式,开始在城堡周围,修筑封锁圈,挖掘壕沟,防备城内的守军突围。 舰队的火炮,也开始试探性地朝着城堡射击。 不过,想要攻下井里汶,可并不容易。 会攻城,才会守城。归义军既然能把城堡攻下,自然也知道防御体系的弱点。 军改后的大顺,既然知道怎么攻城,当然也研究过怎么针对性的守城。 这些技术性军官,是周边的酋长国不可能拥有的,也绝对不是一群草莽义军能有的。 战争手段发展到现在,要塞工程学既然已经成为一门学科,自然是要讲科学的。 井里汶要面对的问题,除了归义军自己的攻城法之外,还有舰炮的威胁。 荷兰人在井里汶是有炮台的,而且井里汶和锡兰不一样。当初荷兰人在井里汶修筑要塞的时候,要防备海上的其余力量,那时候与西班牙、葡萄牙、甚至翻脸后的英国,以及海上的布吉斯人海盗,华人海盗团,都是敌对关系,当然要修昂贵的对海炮台 攻占锡兰的时候,荷兰正处在黄金时代。在东南亚全面驱逐了英国的势力、压的西班牙人缩在吕宋不敢露头、完全没必要修昂贵的对海炮台。 但是,荷兰守军投降之前,按照操典,做了一件非常标准的事。 拿钉子把大炮的炮门都楔死了。 且不说抠出来不易,就算是抠出来,这大炮也不能用了。楔子会把大炮的炮身挤出来裂痕,很可能炸膛。 有炮台、无大炮,这就让在井里汶防守的归义军很伤脑筋。 炮击对射是不可能的了,若不然凭井里汶的炮台,倒是还真可以与荷兰人打一场舰炮对岸防炮的炮战。 为此,归义军这边的枢密院派来的靖海宫毕业的要塞工程师,强征了当地百姓,将那些炮台的石头都用松软的泥土覆盖上,使得军舰大炮造成的威胁降到最低,不容易产生弹跳。 同时,在炮台的后方挖掘了新的公式,将原本对海面射击的炮台,变成几处造成炮击死角的斜面土坡。 只要防备荷兰人乘坐小船偷袭登陆即可。 而在正面,考虑到荷兰人当年在法国人的坑道攻城法前吃过大亏,自己可能也会这种攻城法。 并且,荷兰人在这里有人力优势,这多年的统治,征召当地百姓干活,也很容易。 所以,在城堡的面向平原地区的那一侧,要塞工程师给出的战术指导,是以之字壕对之字壕。 在城堡前,利用围城时候挖好的之字壕,将防御范围向外拓展。 拓展到荷兰的炮兵无法直接攻击棱堡区,而想要向前推进,就必须要经过最为血腥、作为残酷的堑壕肉搏战。 舰炮那边无法掩护正面,而岸上的火炮,又不可嫩在二里地之外射击,那根本反不掉防守方的大炮。 所以,荷兰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归义军这边互相挖坑推进。 到两边接近的时候,发动冲锋,为炮兵接近争取距离、占据位置。 而归义军既然选择了这样的防守战术,也就意味着他们必然要发动反冲锋。 这种仗,是最残酷的。 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战斗意志。 这不是平原野战对射,死不死的,几波就完事了。很多时候,甚至也就是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内,决定一条线的胜负。 但这种冲锋与反冲锋,根本不可能一次性展开太多的兵力。 双方只能在射击范围之内互相顶牛,时不时就要发动一次白刃冲锋,规模不会太大,但极为凄惨,而且频次可能极高。 甚至可能一天之内,就要经历三五次互相冲锋,看哪一边士兵的心理承受不住,最终拒绝压线拉锯。 荷兰营地内,总督瓦尔克尼尔和军中的一些心腹人,看着这些“叛乱者”修缮后的防御体系,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整个棱堡前都静悄悄的,但却可以看到仿佛蜘蛛网一样密布的壕沟。每隔一段距离就会产生一个弯折,使得大炮的实心弹不可能杀伤到壕沟里面的士兵,因为炮弹的惯性不可能让炮弹拐弯。 荷兰又没有有效的开花弹,掷弹兵这种精锐兵种,殖民地驻军也根本没有。 现在大炮根本不可能向前推进,因为好些地方看起来都是叛乱者的炮兵阵地,但具体哪个是,根本无从知晓。 炮舰攻击的范围,对守军影响不大。瓦尔克尼尔和本地小国的军队打过仗,当年他也在锡兰当过都督。 诸如僧伽罗人,虽然有枪有炮,但他们守卫城堡的时候,都是据城而守。而这种据城而守的方式,使得荷兰这边的炮兵可以完美地发挥优势,很容易就能攻下。 可眼前这些叛乱者,居然完全没有龟缩在城中死守,这就使得舰炮的炮击效果并不是很好。 舰炮的炮击效果不好,只能指望陆上的部队把大炮压到前面进行炮击。但是守军前出太多,要先把对面的炮兵阵地一个个击毁,然后才能让步兵推进。 或者,就是如法国人那样,在更远的距离开始挖壕沟,一点点的接近。但荷兰这边没有专业的工兵部队,本土是有的,可殖民地并没有这种优秀的技术兵种,这就使得只能强征百姓去挖。 可是,百姓去挖,又要面临守军炮击的风险。百姓可绝对没有专业工兵的技巧、五人配合,从小坑开始逐渐把壕沟连在一起。 他们只能暴露在炮击范围之内,当活靶子一样挖。可百姓的组织力,只要遭受了两次炮击,就会一哄而散。 这只是技术问题,虽然足以让这些荷兰人头疼,但却不足以让他们神情如此凝重。 让他们神情真正如此凝重的原因,是这些标准的反击战术和工事水准,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一群糖厂的逃亡奴工能搞出来的。 英国人,看来真的是下了血本了,至少派了个校官,和数量足够的教官团。就算这次能攻下井里汶,日后还要应对英国层出不穷的捣乱,应付的过来吗? “看来,欧洲的战争还要继续很久,我们的英国盟友要趁着这场战争,把手悄悄伸进东南亚。先生们,我认为攻击恐怕很难。我看,还是围困吧。军舰封锁海面,我们围住城堡。” “优秀的指挥官,可以指定优秀的战术。但却变不出来粮食、水果、蔬菜。而且指挥官也无法对抗疟疾、坏血病和热带病。对面的英国教官很优秀,但相对于上帝造就的人身体和健康的脆弱,他又能怎么办呢?” 第三九七章 优势在我 “在亚洲范围内,这是公司第一次围城而非攻城。我想,这会是一场标志性的事件。” “在欧洲,这个标志,是四国同盟战争后,我们拒绝参加和会,放弃了大国地位。” “许多年后,如果公司在东南亚失败,人们一定会记起今天这场围城战的。这些蛮族们,将从这场围城战,看到我们的虚弱。” 瓦尔克尼尔心有不甘,感慨万千,却又不得不这么选择。他对公司的前景,感到非常的渺茫。 公司的根,是荷兰。覆巢之下无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荷兰的衰落,公司在东南亚的统治,又能维系多久? 真的能在眼红的英国人手下,继续保持现在的统治吗? 他来的时候,是横行无忌的螃蟹心态,想要快刀斩乱麻,一波把华人奴工杀干净、完成巴达维亚的产业转型。 但现在,经历了太多,见识到了大顺的崛起、华人的起义、大顺的炮舰外交,强迫公司朝贡、英国人到处捣乱等等,他的心态早就崩了。 第二次对火山地区义军的围剿,义军的战术简单粗暴,顶着荷兰人的排枪,列阵前进到四十步范围之内,举枪齐射,然后刺刀冲锋,瞬间击溃了围剿的荷兰殖民军。 这种战术更加除了让荷兰人更加确信这些人背后有英国教官之外,更重要的是让瓦尔克尼尔看到了这支义军的组织度。 能够顶着火炮集结、顶着火枪乱射阵型不乱,前进到足够近的距离来一轮齐射……意味着,今天不围攻而是选择强攻的话,将在双方的接触线附近,展开一场血腥惨烈的拉锯争夺。 瓦尔克尼尔对自己手底下的军队,没有信心。 一旦进攻受阻,一旦场面过于残酷,军队这边很可能拒绝继续参战。因为这些殖民地军队,根本没打过像样的硬仗,之前的镇压都是顺风仗。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一旦攻城受阻、或者攻城正在进行的时候,义军的另外部队忽然从侧翼袭击,那么这就可能是一场大败。 他输不起。 这是他手里仅存的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了。莫说这里,便是本土又怎么样呢?连两万人的野战部队都拉不出来,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荷兰可是拉出了13万正规军。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这些义军给瓦尔克尼尔留下的印象,也让瓦尔克尼尔不得不防。 起事的时候,佯退伏击;第一次反围剿,也是佯攻井里汶外的大片香料园,吸引荷兰援军,围园打援,击破其一部。 所以瓦尔克尼尔担心今天还会故技重施:一旦自己的部队以攻城阵型展开,万隆地区的义军忽然从背后杀出,在已经将阵型展开的情况下,那就是一场屠杀。 一开始他想的还挺好的,靠几艘军舰上的将近300门大炮,百炮其发。 再用叫这些亚洲民族惊叹的攻城技术,为公司在东南亚统治暂不崩溃,不至出现烽烟四起的情况,多续几年。 但看到对面的防御体系,以及仿佛量角器画出来的转折线壕沟后,他便不得不放弃这个美妙的想法。 既然选择了围城,那就简单了。荷兰士兵也都松了口气,攻城战本就十分残酷,他们也不喜欢。 围城就简单多了,在大海上一般三个月就会得坏血病。这地方又这么炎热,在东南亚的雨季来临之前,城里估计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被俘的荷兰人又不在城里,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在城里,最多也就是一场人质博弈而已。 一圈将井里汶城堡围住的壕沟,在几天之内挖了出来,远在炮击射程之外。 但是,后续的挖掘就停下了,荷兰人在井里汶的西侧扎营,营地也做了严密的防护。 军舰在井里汶外的海面上巡逻,严格检查每一艘往来的船只,禁止商船靠近井里汶。 城堡里,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的归义军头领们,一时无语。 井里汶守不住,这是个必然的常识。没有海军和制海权,还想守住沿海的城堡?哪怕不攻,困也困死了。 但是,归义军并不是孤军。 在确信了荷兰人不会发动强攻后,知道消息的归义军上层每天就只剩下两件事可做了。 喝酒、扯淡。 爬到高处,看看大海,找一下朝廷海军的军舰,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如靖海宫教科书上那般,先露出桅杆,然后再露出整个船身。 在另起炉灶的指导思想下,这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对一些东西已经逐渐感到了理所当然。 很奇怪的一点,比如书上说,地球是圆的,所以可以先看到桅杆后看到船身。 但是,大部分学过这些东西的人,并不会真的去验证一下,哪怕他们的条件好的不得了,有海也有船。而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这就和忠孝一样,是一些理所当然的事。 包括一些很简单的小实验,比如空气里有氧气、扣杯燃烧水面会上升之类,做起来很简单很简单,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验证,而是会当成一种常识。 这就是刘钰说的要另起炉灶的原因,不搞辩经,潜移默化地灌输,直接影响一批年轻人,让他们觉得这些常识就是常识,是绝对正确的、不可更改、无需讨论的东西一样。 如今被围城,也没有战斗,实在是闲的没事做了。反正也到等朝廷的军舰出现,顺带就可以看一看。 ………… 井里汶外的洋面上,自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来,最大规模的天朝舰队正在编队前进。 已经接近了爪哇,但战斗队长并没与吹响哨子,桅杆上的观察员暂时还没有发现荷兰人的舰队,一切如常。 十三四岁的军官实习生,和往常一样,在甲板上跟着老手们学习使用六分仪,学习测算真太阳时的准确时间。 水手们还在那进行每隔几天就要进行的擦甲板运动,倒不是非要擦,至少不需要这么频繁,主要还是为了消耗一下他们过剩的精力,以免生事。 执勤的炮兵在黑乎乎的炮仓里坐着,混着大海的咸味、屁味、汗脚味、和枪油味道的空气,浑浊的好像能黏住苍蝇。 几个水兵偷偷摸摸地拿出自己的嚼烟,怕被战友们发现索要。船上不准抽烟,怕失火,用甘草、肉桂、豆蔻、甘蔗蜜等浸泡后的嚼烟,也就成为了水手的必需品。 舰队起航之前,发了不少,但配给的数量也就将将够解馋。想要多弄,就得自己买,但实际上买的人并不多:水手之间是有猜疑链的,觉得我要是买了、别人没买,到时候自己是给还是不给别人?但如果我没买,别人买了,岂不是就能蹭到,难不成好意思不给自己一块? 这破玩意又特别贵,前些日子有人上书朝廷,说种烟草的太多了,挤占了耕地。而且烟草太吃地,种两三年,这地就得休耕。是以朝廷正在下令各处禁止私自种烟,反手来了一个垄断专营,又为朝廷加了一笔税钱。 酒倒是每天都发,无聊透顶的海上生活,如果缺了烟酒,水手们肯定会闹事的。 而船上的军官,也依靠着掌握对酒的分发权和赏罚权,来加强自己的威信和权力。 一些水手蹲在那,看两个人在那下象棋,颠簸的船上下象棋也不容易,经常一个摇晃,就可能导致一场斗殴。 憋了太久的水手们,对于这种斗殴乐此不疲,船上下棋最好的,一定是打架最厉害的那个,打赢了就能确定刚才的棋子到底在哪了。 如果以那些后世的诸如什么大炮上面晾衣服足见战斗力不强的段子来看,大顺这支舰队的战斗力一定很弱。 水手们衣衫不整,尤其是炮仓里的炮手,很多都是光着腚的,因为着实是闷热的厉害。而且衣服也挺贵的,船上又没条件洗,被汗浸久了,还不如个稻草结实。还不如不穿,以后留给孩子穿,哪怕做个褯子呢,布还没便宜到那种程度呢。 水手里刺头一大堆,最有威望的几个,出名是靠顶着二十鞭子偷酒喝、靠岸嫖宿不给钱、吃霸王餐坐在那任被人打直到打累了之类的事出的名。这导致了威海、釜山、广州、松江等地,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特色:水手吃饭,先给钱。 几乎所有人一开口,那都是若不带爹妈或者十八代以内直系亲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赌博盛行,什么都能赌。譬如站在船舷上,看谁尿的远,这都可以下注。 打架斗殴都是常有的事,只是没人敢动刀子和火枪,只要不动那玩意,军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同搞科研不能工业化,看到科研的带队模式就能知道中世纪行会的模样一般;船上就是个封建堡垒,等级森严,军官和水兵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全然的封建制复辟,算是整个大顺“周礼”的内核最为复兴的地方。 于是在周礼早已崩溃的大时代下,这种时代的反动,使得舰队水手成为了最容易闹事、起义的军队人员,没有之一。 既然是最复古封建等级制的地方,和水手这种脏乱差环境截然不同的船长室,装修的就相当华丽。大顺海军的技战术,根源是荷兰;但造舰技术,源于法国。法国那一套奢靡的风格,也逐渐影响到了大顺海军的装饰。 宽大的房间、特殊的军官餐、水墨画之类的艺术品、高级的葡萄酒、夜光杯,而不是便宜的甘蔗酒木头杯、红木桌椅,无一不和闷热的水手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段子来看,这无疑是一支没有战斗力的海军。 旗舰天元号奢靡的船长室里,刘钰眉飞色舞,在那做战前动员。 “我们有8艘战列舰、24艘巡航舰、12艘快速护卫舰,合计9磅以上侧弦火炮1432门。” “荷兰人大概八艘武装商船,加上乱七八糟的支援舰、辅助舰,9磅以上的侧弦火炮,300门顶天了。” “无论如何,1400,对300,优势在我!” 第三九八章 备战 “一旦发现荷兰舰队,舰队一分为二。12艘巡航舰组成的分舰队,抢占下风向,防止荷兰人逃走。” “剩余主力舰队,直插荷兰人的舰队中心,充分发挥两侧舰炮齐射的威力,将荷兰人的舰队分割。” “侦查舰已经确定,荷兰人的舰队就在井里汶。” “此战,关乎南洋问题能不能尽快解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算起来,又何止千日?自我俘获了白令等人开始筹备海军,四个千日已过。” “伐日之战,海军根本没打仗,再说和他们有什么可打的?” “海军能不能打,荷兰人就是试金石。” 说罢,他掏出了在邦加岛重新定时过的精密怀表,说道:“现在是上午九点。距离井里汶洋面大约还有40里。我看,准备发信号,开始备战吧。” 说罢,他询问了一下身旁的李欗。名义上,李欗才是海军主帅,刘钰是以枢密院副使的身份,作为南洋作战的总参谋长。 只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才是统帅,包括李欗也很清楚。但该有的规矩,是他自己立下的,他当然要遵守。 是否备战、是否开战,都是需要总督海军戎政的皇子李欗下令的。 哪怕都知道这就是个形式,但形式很重要。 皇帝倒不是因为“海军是刘家的,非其统军不能战”的原因,让刘钰负责。而是因为这一战实在太重要,而且打完了之后对南洋的经略布局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所以才叫刘钰来负责。 李欗也很乖巧,知道下南洋是刘钰的梦想,而且这一战应该也是刘钰最后的一场亲临前线的战斗了。 他既不担心刘钰抢了头功,也不担心刘钰盖过自己,内心清醒地知道自己这一次就是来刷威望的。 刘钰也很给他面子,并没有趾高气扬地直接指挥,具体的命令还是脱裤子放屁一般等待自己下达。 于是他道:“就按鲸侯说的办吧。升起备战旗帜,各部准备!军官各就各位。” 命令下达,旗手迅速打起了备战的旗语。 天元号甲板上,也立刻传来了一阵阵尖锐的哨子声。 原本还在那昏昏沉沉的水手们迅速脱离了之前的混乱,哪怕是正在船头拉屎的人,也不管完事没有,赶忙用瓦片刮了一下,便朝甲板上跑去。 厨房里,厨师在听到哨声后,便将火熄灭,用木桶里的水倒在灶台里,把手伸进去足足一分钟,确定没有任何复燃的可能后,才将手拿出来。 水手们迅速将乱七八糟的私人物品,包括换下来的衣服等,全都打包好,通通扔到最下层的货舱里,以清理出一条可以随时通行的通道。 吊床更是早在起床的时候就已经捆好,而捆吊床,是水手们每天要干的第一件事。 备战的哨子响起的瞬间,负责收拾吊床的水手,就要在队长的带领下,将捆扎好的吊床,绑在船舷的栅栏上。 看上去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但实际上这是欧洲人用血换来的经验:防止接敌之后,被旋转炮和葡萄弹扫甲板。这些软趴趴的、捆扎好的吊床,可以有效地阻挡对面的铅弹和霰弹。 为什么不直接搞成楼船那样的防护,因为大炮会把木板打碎。实心弹最多砸死一两个人,而若是砸碎了木板,扎在人身上,一下子就能报销十几个。 几条粗大的绳索,从桅杆下一直扯到了船舷上,连接起来,罩在甲板上面,仿佛是落了叶子的葡萄架,像是一道道蜘蛛网。 这是防止炮击导致的桅杆掉落,直接把人砸死,这些粗大的绳索可以拦住那些折断下落的桅杆,和船帆。 拿着膛线枪的桅杆射手,光着脚,爬到了桅杆上。一旦接敌,就要在桅杆上射击对面甲板上的军官,能不能狙到,各凭本事。 火药手抬着巨大的羊毡毛毯,封堵在了火药库的大门上。用旁边的水桶,朝着羊毛毡子上泼水,防止火药库出现意外。 火药库的大门旁,四个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水。旁边挂着一堆的小桶,以防出现意外,随时可以灭火。 甲板上,刚刚擦洗完的甲板,再一次污秽起来。 水手们提着装满砂子的木桶,将砂子洒在甲板上,尤其是容易流血的地方,以及关键的火药库到炮仓之间的转角通道。防止交战的时候,满地是血,滑不溜秋的,站不住脚。 船上的小艇也被放到了海上,用缆绳和船尾的挂钩相连,而不是在留在船上。一旦舰队被击溃击沉,还需要这些小艇来救命。 炮手们在检查挂钩滑轮,确定燧发拉索随时可以使用。十三四岁的见习水手们,捧着装包的火药,一旦战斗开始,他们要确保跟得上炮手的射速。 火药,是不可能直接堆在火炮旁边的。 各色的铁弹也不能堆在火炮旁边,也需要人从后面送过来。这是个体力活,虽然炮弹并不是太沉,可关键是大顺海军的燧发拉索技术,和高额的训练火药投入,使得射速太快,这就导致需要奔跑着搬运炮弹。 每个炮位,总会多出来两个人。一则是为了防备炮手死伤,这在近距离交火中再正常不过了;二则就是这年月,想要击沉一艘战列舰,实在是难。 大顺有木托的爆炸弹,但是不敢也不可能在船上用。这玩意不小心炸了,一层甲板的炮手就报销了。 靠实心弹想要击沉对手,当年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吕宋打了一下午,激烈无比,但结果就是打到双方都没弹药了,各自回家。 所以随时还要考虑接舷战,俘获一艘船,就有被俘船只价格的百分之二十作为奖励,一笔不小的收入。 当然也要考虑敌人会接舷登船,这些富余出来的炮手,如果炮击制胜而且还活着的话,就要登船作战。 他们的武器很奇葩,也很适合船上作战。没有长枪刀剑之类,而是短铳、斧子、匕首、钉锤。 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这种备战准备,依旧还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这时候的船,跑的都不快,一个小时也就刚刚在目力范围之内。 备战完成后,桅杆上的观察员传来了信号,望远镜里看到了荷兰人的军舰,并且辨认出了上面巨大的voc的标志。 大顺这边的舰队,一分为二。 半数的快速一些的巡航舰,没有抢上风向,而是要绕到下风向,随时去堵截逃走的荷兰人。 战列舰主力,与剩余的巡航舰一起,按照刘钰的命令,排成一线,却也没有去做抢t字头的准备。 战列舰之所以叫战列,因为要考侧弦的火炮,和陆战的排队枪毙一样的道理。 理论上,最大化的火力输出,要抢t字的横头,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侧弦火炮的优势。 但刘钰的命令,是让主力舰队放弃抢t字横头,而是要以旗舰在前,成一条线,直插荷兰人的舰队。 这也就意味着,主力舰队要被荷兰人排成一列的t字横头炮击,而舰队在冲击过程中是没有办法反击的:大炮都在侧弦,正面突袭只能挨打,根本无法发挥出优势的火力。 只是,刘钰也有自己的考虑。 真要是玩猫捉老鼠的列阵对射,荷兰人多半会选择跑路,在兜圈子抢上风向横线的时候,荷兰人见势不妙万一开溜……虽说法国血统的74炮战列舰,是火力、防护和机动性的完美平衡,但是,机动性怎么也没有那些小船快。 而如果不抢t字横头,直接顺风插,荷兰人就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没有当机立决立刻跑路,那么荷兰人就被抓住了。 一旦展开了阵型,想要重新调整,那可就慢了。 若是成功,直接可以将荷兰舰队分割,近距离齐射后,各舰穿插围歼。 到时候,t字变成了十字,大顺海军的两侧大炮都能射击。 也就是,用前期被荷兰人打,换后期双倍打荷兰人,这和陆上作战,忍着对面乱射走到50米之内一波齐射,思路是基本一致的。 战术不是一成不变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荷兰人的船少,炮也不行,刘钰估计,就算让荷兰人排成一字,对着自己炮射个把小时,也没有什么用。 同样,若是抢到了t字横头,舰队的速度拦不住荷兰人逃走不说,这种打法也没有决定性的效果。 往往就是对轰了一下午,各自回家。你迫近,就要绕圈子;绕圈子,人家也不可能在原地等。 大顺海军的训练,刘钰确信是合格的,严格的。但是,海上的传统还是差了些,对射当然不怕,但控帆、跑路、追击、转弯这些,相对于荷兰人应该还是差一些。 到时候大半时间都是在绕圈子,对轰效果也不是很大,想要靠近列横阵,又要担心荷兰人跑路。 于是,这种非常奇葩的战术,就在这种兵力对比、战略目的的镣铐下,成为了这一次海军第一次与欧洲海军交锋的战法。 天元号在前,舰队呈一字排开,准备顶着荷兰人的侧弦齐射,切入到荷兰军舰的中心,直接切割成两部分。 大约十点半,正在井里汶外海的荷兰舰队,也发现了大顺的舰队。 舰队司令听到观察员的报告后,拿着望远镜顺着观察员指示的方向看去。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并没有雾气和阴云,军舰模糊的身影在望远镜中渐渐清晰,桅杆上高高飘扬的大顺海军的蓝色旗帜,格外醒目。 多年的海上生涯,让荷兰人的舰队司令有着敏锐的战斗嗅觉。 在公司的东南亚船队集结的时候,大顺的海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肯定不会是来看风景的,或者来钓鱼的。 不宣而战的事,荷兰人做的太多,于是他惊呼一声,喊道:“备战!备战!” “无耻的中国人,不宣而战。” 第三九九章 海战(一) “中国人只会火攻船战术,他们根本不懂远洋作战。就像是那些土著拿到了火枪和大炮,依旧不会陆战一样。如果抓住机会,我们或许可以俘获几艘战舰。” 远远望去,大顺海军的绝对数量,肯定是比公司舰队多得多。 但是,荷兰的舰队指挥官并不是很担心。荷兰有百余年的海战传统,以弱胜强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以弱胜强都是打英国、法国、西班牙这种传统的海军强国。 对大顺的海军,荷兰人在骨子里是鄙视的。他们觉得中国人不懂天文学,不懂航海术,也根本不懂海军战术。 如同僧伽罗人,有英国的枪、英国的炮、甚至还有英国教官,但结果怎么样呢?拿着褐贝斯、操着八磅炮的僧伽罗军队,依旧不堪一击。 或许近海作战,荷兰人会担心大顺用火攻船战术。但这里是东南亚的洋面,根本没有火攻船发挥的余地。 然而虽然在战略上轻视大顺,但在战术上,荷兰舰长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又看了一会大顺逐渐靠近的舰队后,荷兰人做出了决定。 放弃上风向。 舰队转向,在下风向展开,保持阵型。 如果大顺这边选择抢上风向,就利用大顺变阵的机会,绕到大顺舰队的侧后,突袭后面的巡航舰,而不是去攻击前面的战列舰。断其一指,然后跑路。 如果对面阵型没有出现破绽,就不要冒险突击,对射坚持到下午,利用对海况的熟悉,向东撤退。 如果大顺舰队追击,则撤退到安汶。安汶的地形很特殊,港湾处有狭窄的海峡,荷兰人在那里经营多年,狭窄的海峡处有炮台,大顺的海军根本无法攻进去。 如果大顺舰队不追击,则跟在其后面,持续骚扰,利用舰队的速度优势和海况熟悉程度,确保大顺无法完全地控制制海权,延缓大顺对东南亚各个据点的攻占。 选下风向,方便打不过就跑路。 将明令传达下去后,荷兰这边大约在中午12点完成了备战,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接近了。 荷兰人也开始整队列阵,借助风向不断向东运动,维持阵型的同时,保持着高速的机动性,准备趁着大顺舰队列阵的机会,抓住其尾巴。 天元号上,刘钰也在观察着荷兰人的动静。 他对海战并不精通,陆战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打过几仗也指挥过大兵团作战,怎么也学会了。 但海战,他还是属于理论型的。跟着法国人荷兰人学了不少的理论,配合自己对“陆战决胜的关键就是最大程度发扬火力优势”的融会贯通,只能说到底是守常还是幼常,就要看这一场海战的结果了。 风向员汇报了一下此时的风向风速,标准的南洋热带旱季的西北季风。 正常来说,大顺舰队此时的动向,应该是保持阵型继续靠近,当抵达接敌距离的时候,转向东。 战术上抢占上风向的同时,也要在战略上抢占上风向:战术上抢占上风向,也就是常说的t字横头;战略上抢占上风向,是把荷兰舰队压在下风向,夹在大顺舰队和爪哇岛之间,使得荷兰舰队想要溜走没那么容易,而附近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带炮台的港口的。 不过,刘钰没有这么办,在还没有接敌距离的时候,就开始转向,形成一种看上去与荷兰舰队略微平行、但有夹角可以逐渐靠近的状态。 下午一点左右,双方的距离更加靠近。 荷兰舰长观察着大顺的舰队阵型,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显然,中国人并不想去抢t字横头。他们认为自己的舰队实力很强,大炮很多,所以不需要去抢t字横头,而是选择迫近的并行线,和我们列线对轰。这是必须要避免的情况。” 荷兰舰长内心比较清醒,他当然要拒绝出现这种并行线对轰的情况。八艘武装商船,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辅助舰,去和一支真正的战列舰舰队对轰? 哪怕是荷兰海军战神米歇尔·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重生,也不可能靠这几条破船,选择和战列舰舰队列阵对轰。 荷兰舰长不怕大顺这边抢t字头,怕就怕大顺这边根本不抢。 要是抢t字头,大顺军舰的机动性弱于荷兰的吨位更小的船只,一旦动起来,就有机可乘。未必一定出现破绽,但若不动,肯定没破绽。 一动不动,不抢t字头,那就是个移动的、配了一千多门大炮的木墙长城,对轰怎么可能会有优势? 不过,大顺这边的舰队也有问题,他们的船速并不快,这完全符合荷兰人对战列舰的印象,慢吞吞的。 而且大顺的布阵更是古怪,战列舰在前,后面才是快速的巡航舰。而要保持阵型,这些巡航舰的速度就要和战列舰保持一致。 “愚蠢的中国人。” 荷兰舰队司令骂了一句,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既然现在大顺的舰队与荷兰舰队,都是并行向东的状态,逐步靠近。大顺的海军在北、荷兰舰队在南。 双方之间的夹角和此时的风速,如果正常的话,会在下午两点十五分左右进入炮击范围。 一旦双方呈现这种战列线对轰的状态,荷兰人肯定是吃亏的。而且要吃大亏。 既然大顺海军不动,就得想办法让大顺的海军动起来,只有动起来,才能抓住破绽。 “发信号,告诉舰队,向北转向,绕u字圈,去咬中国舰队的尾巴。” 荷兰舰长估算了一下双方的船速,风向,以及对这里海流情况的熟悉程度,果断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也就是利用荷兰舰队的速度优势,以及超出大顺舰队一个身位的距离优势,在大顺舰队的正前方转向。 这样做有许多好处。 如果大顺舰队没有任何反应,那么荷兰在下风向,抢到了t字头,可以对大顺前面的军舰侧弦射击。 如果大顺舰队有反应,考虑到转弯半径,大顺必然会选择折向东南方向,反抓荷兰舰队的尾巴。 然而如果这样的话,大顺舰队就措施了战略先机。 一来,原本是大顺舰队在北、中间是荷兰舰队、南边是海岸线,不断靠近的话,能不断压缩荷兰舰队的空间。就算是荷兰人想跑,被夹住之后,能逃走的也需要废很大的力气。 二来,如果大顺舰队转向,去反咬荷兰舰队的尾巴,那么大顺舰队的尾巴就暴露出来了。 荷兰人凭借相当优良的航海术,以及操帆水准,完全可以在回转之后,反抢上风向,咬住大顺舰队的尾巴。 因为大顺的战列舰排在了前面,尾巴都是一些巡航舰、护卫舰,这些军舰与荷兰人的船只吨位差不多,完全可以一战。 等到大顺前面的主力转圈回来的时候,恐怕大顺舰队的尾巴已经混乱,若能趁乱俘获五六艘大顺的巡航舰,估计也就该到下午五六点钟了,双方都不可能交战了,荷兰就可以从容撤走。 这个战术构想不可谓不精妙,将荷兰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展现的淋漓尽致。对水文、风向、船速、优势劣势的准确把握,都堪称此时能做的极致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几条船,不让大顺舰队动起来露出破绽,根本不可能取胜。 而且,直接开溜,也是下下之策。直接开溜,虽然能够保全舰队,但是直接把各个城堡、爪哇、甚至巴达维亚给卖了。只能说真要是万不得已,才能开溜,否则能赌一把还是要赌一把的。 荷兰人开始朝北转向的动静,刘钰也注意到了。 最开始刘钰没抢t字横头,就是在等荷兰人先动。 他故意让战列舰在前,一则是他的战术要迎着荷兰人的侧弦齐射冲击分割,战列舰能抗;二来法国的74炮战列舰,相当优秀,在之前的绕圈子中,船只并不是全速前进,为的就是让荷兰人觉得“主动权在其身上”,想跑就跑、想打就打。 抢横头,需要时间。荷兰人在下风向,真要是自己这边真的抢到了t字头,荷兰人很容易就能溜走。 不抢横头,舰队不转向、不变阵,可以咬住荷兰人,对荷兰人造成极大的威慑。 抢t字横头的前提,是双方兵力相差不多。可要是己方十万人,对面五千人,非要搞十面埋伏吗? 绝对优势之下,不用抢横头,也一样可以威慑荷兰人。荷兰人不可能、也绝对不会选择平行对轰,除非荷兰舰队司令吃多了香料脑子被熏坏了。 荷兰人此时忽然这么转弯,刘钰并没有命令大顺的舰队向南绕圈也跟着转弯,去咬荷兰人的尾巴。 咬尾巴用处不大,就算大顺水手们超水平发挥,咬住了荷兰舰队的尾巴。荷兰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那这就白折腾了。不把荷兰舰队抓住,南洋短时间内清净不了,到时候再被荷兰人游走寻机,抓住机会,那就相当不利了。 不过这是风帆海战,决断时机都是以至少一刻钟算的,刘钰也不急着立刻下令,而是问了一下身旁的李欗。 “殿下也执掌海军多年了,以殿下观之,荷兰人这一招若何?” 李欗却未直接回答,而是笑道:“之前以为海战,便是接阵对射。结果真正实战才知道,若是交战一天,大半天的时间都是在海上绕圈子、整队形。比陆战要麻烦的多啊。” 能看到这一点,刘钰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无奈道:“陆战也差不多。临阵一战,不过半天时间决出胜负。可之前的练兵、机动、侦查、补给、后勤、布阵……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些参谋们要干的无趣的事。主将要做的,就是临机决断,抓住战场的机遇。” 李欗望着远处头舰明显开始转向的荷兰舰队,知道刘钰在点他,让他尝试着临机决断。 虽然如果做错了决定,刘钰肯定是劝告建议,对战局的胜负不会产生影响。可自己真要想执掌海军,真的能得到海军的拥护,这个决断就是一个考验。若是做错了,只怕刘钰也真不放心把舰队交给他。 第四零零章 海战(二) 头脑迅速地思考着当前的局面,这是李欗第一次决定一场海战的胜负,内心终究是紧张的。 他脑子里迅速把这些年学到的东西、刘钰耳提面命的一些常识,以及自己对海军的理解梳理了一番。 他的官职,是总督海军戎政,是帅,而非将。 是帅,就得有大局观,得知道朝廷的战略,得知道海战的目的。 就如同当年伐日本,海军到底有没有用?战场上看不出来,因为海军舰队唯一的战果,就是几艘三国两晋南北朝时代血统的关船,那破玩意横渡一下对马海峡去朝鲜还行,海军都不好意思说那算是自己的战果。 但那场战争中,海军的战略性却无法取代。 对应到这一次下南洋,海军是干什么用的? 是运输队,把陆战队安全运到锡兰、马六甲、安汶? 是移动炮台,帮着陆战队炮击荷兰人的岸防炮台? 还是……一支真正的、远洋的战略海军?牢牢把持着制海权,让荷兰人在南洋、乃至于在印度以东,都绝对没有骚扰的能力? 这是关键,也直接关系到战术的选择。 枢密院这边,从当年安插人去巴达维亚糖厂,再到策动糖厂奴工起义逼迫荷兰人移民到锡兰,最终最后一步围攻井里汶迫使南洋的荷兰军队集结,目的又是什么? 还不是因为大海茫茫,荷兰人的舰队一旦溜走,他们在这里经营百余年,海图海况远比大顺这边要熟悉,抓都没处抓去吗? 所以,关键就是眼前这支荷兰舰队。 自己的船若是沉了,可以再造。只有把荷兰舰队留下,或是拖回到伶仃洋修理入列大顺海军、或是送他们在海底场面,才算是海军完成了任务。 理清楚了这个关键点,李欗的思路也就豁然打开,不再是用试探嗫嚅的语气,而是抬起那只独眼看着,坚定地看着刘钰,自信满满地说道:“敌动,我亦动。但不要咬他的尾巴,那就成了被他调动。” “要趁着荷兰人转弯,以最忌讳的t字竖杆,直插荷兰人的舰队。” “从我们被荷兰人调动,变为我们调动荷兰人。” “荷兰人两个选择。” “要么,担心我们插到他们的舰队中部,将他们分割。那么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变阵,来应对我们的战术。而一旦变阵,就要出现混乱。” “要么,他们觉得自己是横队、我们是纵队,我们打不到他们,他们却能打到我们,于是选择轰击我们的头舰。” “如果他们选后者,我们当然有风险,头舰可能遭到荷兰人的齐射火力,甚至完全丧失战斗力。但头舰就算沉了,我们只要能够完成对荷兰舰队的分割,胜利就属于我们。” 刘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那请殿下发命令吧。” 说完,他举起望远镜,不再管身边的传令兵。负责传令的军官愣了愣神,将已经等待记录命令的小本本,朝向了李欗的位置。 李欗长呼了一口气,心中快意无比,豪气万丈,却没有鲁莽地下达粗糙且模糊的命令,而是将身边海军参谋人员的战场态势情报拿到手里。 敌舰航速,此时大约在六节左右。一旦转向,不再是完全顺风,按照估算,将会降到四节。 风向仍旧是西北风,现在大顺舰队的速度大约接近六节。 双方相距的距离也已经估算出来,想要达成直插荷兰舰队中心的效果,转向的角度就是关键。 这些年的几何学和应用题终究没有白学,海军是一个比炮兵更需要数学基础的军种。 除了本身就需要专业的数学知识外,更因为刘钰拿不到英国的航海钟,他把大顺海军远洋制霸的希望,寄托在了欧拉领导的科学院团队身上。在经度之战上,英国是工科派,战胜了理科派;而大顺,搞不出航海钟,只能是理科派,战胜工科派。固然日后可以查表,但大量的数学知识必须要掌握。 李欗坐在椅子上,在白纸上快速地用角尺、圆规做了一下图,然后翻出来大顺这边从欧洲带回来的、翻译完毕的三角函数表,开始查表。 全程,刘钰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的荷兰舰队。 李欗计算了一下,下令道:“舰队一分为二。天元号与后续舰队,转向,北偏东75度;陈青海在后面率领巡航舰,转向北偏东60度。” “满全帆,纵队冲击荷兰舰队。分割包围。” 虽然大顺这几年逐渐崛起,但毕竟海军师从的欧洲,和大顺这边的习惯格格不入的一些东西,比如北偏东而不是东偏北,成为了海军用语的标志之一。 这是个非常明确的命令,简单的三角函数应用题,却可以保证准确。海上交战,不能采用模糊的命令。 传令兵刚要将消息传过去、准备叫通讯兵挂旗语时,李欗却道:“且慢。” 叫住了传令兵,问刘钰道:“鲸侯以为如何?可行乎?” 刘钰笑道:“殿下的三角函数算的不错。今儿这一仗,还是要感谢一些前朝的徐光启的。我看,行。” 见刘钰也支持,李欗便道:“如此,执行吧!” 传令兵再度复述了一遍命令,桅杆上的通讯兵快速挂起来了旗帜。 舰队没有向南转向去咬荷兰人的尾巴,而是向北转向,利用荷兰人转弯即将降速的时机,全力冲击。 天元号打头,朝着荷兰舰队的中部冲击,按照速度,冲到荷兰舰队的身前的时候,应该到了靠近尾部的地方。 陈青海在后面,指挥巡航舰,以比前面转弯的角度更大一些的角度,从舰队中分离出来。 原本一路纵队的舰队,在略微转向调整后,变为了两路纵队,朝着荷兰舰队插过去。 ………… 荷兰舰队看着大顺舰队的诡异举动,惊奇不已。 “这些中国人疯了?他们朝这边冲来,侧弦的大炮完全不能射击。这不就是活靶子吗?” 他从来没想过,海战中必然要抢的t字头,自己居然连抢都没抢,对面大顺的舰队主动送了过来。 “炮手准备!一旦敌舰接近到炮击范围之内,所有舰,攻击敌方头舰。航速航向,按照既定计划转弯!”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天元号已经接近到荷兰舰队的射击范围,后续舰队依旧是呈现纵队模式,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朝着荷兰人的舰队插去。 而与此同时,荷兰人的炮手也已经将火把点燃,等待着炮击的命令。舰队的左弦所有的火炮,都瞄准了天元号。 轰…… 十余艘武装商船、辅助船的左弦火炮,在空旷的海面上,响彻如同连绵不绝的惊雷。这里没有群山回声,但大炮不能同时点火,同时开炮可能会把自己的船舷撕碎。 威势看起来很吓人,荷兰舰队的上空升腾起一团烟雾。 可是,效果就差得远。 没有大型军舰,荷兰船上都是些9磅炮、12磅炮,打在天元号的橡木船身上,也能砸个窟窿,可也就限于此了。 这年月也不能攻击吃水线以下,想要击沉一艘军舰实在太难。 天元号顶着荷兰的火炮,继续前进,并没有停下。但它此时也绝无反击的可能,船身中了几炮,舰体依旧完好。 合适的角度、不是太适合的风向,使得天元号依旧还能保持将近五节的速度,与荷兰军舰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荷兰人的射速不快,准确度也不太够。一个优秀的海军炮手,只能靠无数的火药喂出来。东印度公司为了省钱,招募了很多爪哇人、或者华人,做船员,因为便宜。 理论上,华人性价比是最高的。 不过,华人的数量不是很多,因为当年吕宋出过的那档子事。前朝时候,华人水手暴动,把西班牙的菲律宾都督给弄死了,劫船跑路了,从那之后在东南亚,并不存在全部都是华人水手的欧洲船,哪怕性价比极高。 东印度公司连这点钱都要省,更是舍不得用太多的火药把炮手喂出来。看上去烟雾弥漫、炮声震天若雷,可实际上打中天元号的没几发。 风向虽然不是太适合,并非是绝对的顺风,但大顺这边的老水手长们也是操练过十多年的了,仍旧让天元号保持了将近五节的航速,冲向了荷兰舰队。 天元号的北边,被分出去斜插荷兰舰队头部的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已经突入到了荷兰舰队的前部,将荷兰舰队切开。 天元号距离荷兰舰队也非常近了,舰长高声呼喊着命令,甲板上的水手们蹲在甲板上,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船舷上捆扎好的吊床,他们知道船身将要剧烈的摇晃。 船首的旋转炮,也装满了葡萄弹,等着在错身的一瞬间,对着荷兰军舰的甲板洗地。 桅杆上的米尼弹射手,也已经开始瞄着荷兰军舰甲板上的人,尤其是在甲板上指挥的舰长,至少十几支火枪对准了他的胸口。 炮仓中,已经装填完毕的炮手镇静地等待着天元号穿入到荷兰舰队的那一瞬间。 五节的航速并不快,但留给他们发炮的时间很短,错身的一瞬间,他们必须保证将火炮命中左侧荷兰人的船尾、或者右侧荷兰人的船头。 负责搬运火药的十三四岁的实习水手,第一次参加战斗,紧张不安地捧着火药包或者铁弹,要保证随时把火药送过去。这些小孩子已经开始干呕,小小年纪的他们,刚才看到了极为血腥的一幕。 在突击过程中,一枚炮弹击中了炮仓。一个倒霉的炮手被炮弹直接砸断了腿,被击碎的橡木船板带着巨大的惯性,撕开了他的肚子。 一个锅里搅饭吃的老水手们,确定他肯定活不了了后,一个人提着腿、两个人提着残余的躯体,扔到了后面,喊着让后面的见习水手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把这个破碎的肉身拖到后面去。 这是操典的规定。已然是足够仁慈,因为若是列阵对射侧弦互击的时候,连往后运都不可能,而是在确定活不成后直接从炮口扔进大海。因为炮仓狭小,战斗中不允许任何东西东西阻挡运送火药和炮弹。 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刚刚被木屑将手臂贯穿。瞬间贯穿并没有剧痛,而是麻木和毫无知觉,这小孩子看着自己手臂上巨大的木屑,和完全不听使唤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完了。 等待自己的,是在军官室的军医对自己的截肢。 没有麻药、没有消毒剂,能不能感染、能不能活下来全凭运气。这种贯穿伤打碎了骨头,除了截肢,没有别的办法。 而前面一个断腿装着木假肢的老炮手,见到这个哭的孩子,竟然毫无同情心地笑着敲了敲自己的木腿,取笑道:“妈了个巴子的,断手好啊,可以领补助金了。老子断了腿,还得继续在这打炮,能不能熬到领退休金都难说。我怀疑船医原来是干屠夫的,娘的,除了截肢别的啥也不会。没事,鲸侯早就准备了一大堆的好木头,等着咱们残废呢,到时候给你安个红木的……” 一边毫不顾忌别人感受地开着生死的玩笑,一边抓起一块木屑扔向旁边几个被吓傻了的候补实习水手喊道:“傻站着干什么?替他的位子,准备去拿火药!” 被吓呆住的实习水手一边往外吐着中午吃的已经成为浆糊的饭,一边把黏在脸上的碎肉块抠下来,跑到后面去取火药包。 而一些当年从饥民中选的老炮手们,则镇静的多。他们当年见过的场面,虽不是战场,但全村死绝的大灾看起来更惨。炮声,可比那些鼓胀的尸体爆炸的声音悦耳的多。 他们镇静无比,对刚才那点死伤根本不在意。哪怕知道若是自己死了,下场也差不多,但也无所谓。 或者咀嚼着自己的水手烟。 或者从脖子上摸出一大堆的挂件,和尚开光的佛像,妈祖娘娘庙求来的护身符、许真君的海上佑平安的真符、威海西洋人教官教堂那弄来的十字架,挨个摩挲,盘算着井里汶这地方,到底该归谁管。想着以后要可能要和一些人打仗,是不是得去求个回民,让他们找阿訇小爸爸,问他们能不能开光啥的弄个护身符?神仙们各管一片嘛,别拜错了庙。 枪炮长的喊声再度传来,炮手们拽住了燧发拉索,等着错身而过的瞬间拉发。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靠近船首方向的第一门侧弦火炮,在天元号从荷兰舰队中间穿过的瞬间,拉发了燧发板簧。 轰…… 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沉重的30斤炮弹的短铜炮,被巨大的后坐力推着向后猛退,又被勾在船舷上的绳索拉住,船舷钩索上的滑轮挂钩发出吱嘎的响声。 第四零一章 海战(三) 伴随着大顺舰队主力的切入,天元号左右两侧的两艘荷兰军舰,很快就丧失了战斗力。 八艘战列舰从同一位置穿过,两侧的大炮轮番对着两边怒射,形成了非常良好的集火效果。 将近600发炮弹,在短短的五分钟内倾泻在了两艘荷兰人的战舰上,几乎可以互相吐痰的距离,将战列舰重炮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不是法国新型的74炮战列舰的首秀,但却是第一次成功的首秀。 因为真正的首秀,发生在一年前,法国的74炮战列舰的首秀,玩脱了,被英国几艘巡航舰俘获了,并且从此被仿造,成为了英国战列舰的主力。 毕竟这个型号的战舰,集结了法国最优秀的人才。单单一个桅杆,就是27岁便让欧拉在数学设计应用上屈居二等奖,拿到了科尔贝尔生前立下的“法兰西科学院船舶设计数学应用”一等奖、被称作“造船工程学之父”的皮埃尔·布格。 这几艘被刘钰不惜用米尼弹、木托榴霰弹、每年专买法国呢绒、甚至赠送法国西洋参貂皮贸易换来的战舰,现在看来换的很值。 荷兰人没料到,他们印象里笨重的战列舰,居然能达成这个航速。 荷兰舰队司令并没有犯太大的错,根据经验,尤其是根据多年的经验,他判断战列舰的速度只能咬一下舰队的尾巴。 却没想到之前一直压着速度的战列舰,能够达成这样的速度,插到了荷兰舰队的队列中。 两艘荷兰战舰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船尾和船首受到了重创,近距离的重炮直接报销了两艘船的桅杆,使得这两艘船只能漂浮在海上。 至于击沉,那是不可能的。或许八艘战列舰围着轰个半个小时,或许差不多能沉。 但失去了动力的军舰,也就等于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就是待宰的羔羊。 天元号在穿过荷兰舰队后,继续向前,并没有立刻转向。 作为头舰,它保证后面的七艘战列舰都能通行的距离,才可以以一个大半径,向南转弯。 战列舰的速度相对慢,逆风更不适合,所以要向南转弯,依旧在外海一侧咬荷兰人的尾巴。 若大顺军舰为1,荷兰舰队为0,荷兰舰队前部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也穿了过去,形成了一种01010的局面。 天元号带领的战列舰主力,咬最后一个0,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主力,咬第一个0,中间隔开的荷兰舰队暂时不管。 因为大顺两个纵队的卡位,使得中间被隔开的那部分荷兰舰队无法轻松转向,不管是逃走还是继续维持战斗队形,都很麻烦。 不管是朝哪边转向,都需要面对大顺前后两个纵队的军舰的侧弦火炮封锁。 在天元号穿过荷兰舰队的瞬间,荷兰的舰队司令脸色苍白。 实际上,在天元号忽然全帆加速,距离荷兰舰队还有400米左右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 这时候他才看明白大顺这边奇葩阵型的意义。战列舰抗揍,速度慢,所以在前;巡航舰速度快,所以在后。 由一路纵队变两路纵队,依靠战列舰和巡航舰的速度差,可以保证两列舰队几乎是同时捅穿了荷兰的舰队,彻底将荷兰舰队分割。 战场已经不受控制了,荷兰舰队已经无法再维持线列,而且中间被分割的舰队此时也根本无法转弯。一瞬间,整个荷兰舰队彻底陷入了混乱。 各自为战,是最扯淡的一道命令,舰队司令的作用,在各自为战的时候,几乎就是零。 但现在,阵型已经被冲开,除了各自为战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补救的措施。 荷兰舰队的旗舰,圣·米迦勒号,从舰名继承上来看,大顺所有的军舰,都得算是重孙子辈的。 前朝天启年间劫马尼拉船、攻澳门、抢舟山、都是这艘船打的头阵。百多年过去,已然成为了一艘悖论之船:船上的木料基本全都换了一遍的圣·米迦勒号还是圣·米迦勒号。 旗舰在舰队的靠后的位置,正在天元号等八艘战列舰的射程之内。 幸于天元号穿插的位置,猛攻左右两侧的军舰,圣·米迦勒号暂时没有遭受损伤。 但是,大顺这边的舰队可以集火左右两侧最近的,而荷兰这边失去了指挥和控制,处在一种各自为战的状态,本就不多的火炮分散在大顺庞大的舰队上,顿时成了挠痒痒。 集火和不集火的区别,是非常非常巨大的。 荷兰舰队司令知道自己恐怕已经失败了,但他希望荣誉的战败,至少也要拼出一个战果,让大顺知道荷兰人百余年的海军传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转向!全力进攻中国人的旗舰!” 舰队已经陷入了混乱,荷兰舰队司令冲着自己的旗舰发出了命令,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名旗手,让那些茫然失措的己方军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前面被分割的那些军舰,他已经管不到了。荷兰人的旗语技术并不成熟,而且炮击导致了大量的烟雾,根本也无法传递消息。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旗舰作为旗手,凭借荷兰人的海军传统和优秀的资深舰长,在这种混乱中自发地反击,为荷兰海军的荣誉争取一点点战败的荣誉。 圣·米迦勒转向贴近天元号的动向十分的明显,天元号暂时还在继续前行,以防止后面的舰队无法通行展开,还必须要绕一个巨大的半径转弯。 所以圣·米迦勒号可以凭借更快一点的速度、更轻便的转弯,追上天元号。 不得不承认,荷兰人百余年的海军传统果然还是有些效果的,荷兰人海战敢于刺刀见红的勇气,也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即便烟雾弥漫,即便舰队陷入了混乱,周围的四条船在看到旗舰的动向后,立刻自发地支援起来他们的旗舰。 没有指挥,但这些资深的舰长们凭借自己的经验,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各自为战,仍旧需要配合。 井里汶的外海上,上演了一出荷兰人的可歌可泣的悲壮画卷。 两艘荷兰军舰用一种必死的信念,横在了天元号后面的几艘战列舰的侧前,阻挡着大顺的战列舰舰队向圣·米迦勒号齐射的视角。 他们知道自己对射,别说七艘战列舰,就算是一艘,怕也射不过。 但唯有如此,才能为圣·米迦勒号,和旁边的哈勒姆号,创造一个贴近天元号,登船肉搏的机会。 大顺这边的七艘战列舰的右侧弦火炮,对着这两艘800吨级的武装商船,开始了此时整个世界海军最快的几轮齐射。 燧发拉索的加持、氪金火药练出来的炮手,使得大顺的这几艘战列舰的射速,独步天下。 但此时他们的射击角度被这两艘战舰封堵,哈勒姆号更是凭借轻便的优势,试图卡在天元号和后续战舰的中间,在局部创造一个多打少的局面。 哈勒姆号后面的辅助舰,也意识到了圣·米迦勒号的意图,也快速地、自发地朝着天元号的围过去。 因为天元号要为后续的舰队通过拉出距离,转弯半径有些大,使得圣·米迦勒号似乎确实有机会靠近。 但其实,即便靠近了,也没有用,战役已经失败了。甚至可以说,在天元号冲击到荷兰舰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失败了。 然而,即便失败,也需要保留一点点海军强国的尊严、保留一点点在东南亚一百二十年未逢败迹的体面——前几年的特拉凡哥尔在印度,更早之前和郑芝龙打也不是在东南亚,荷兰人在东南亚还是可以说一句一百二十年未有败迹的。 荷兰人的意图过于明显,天元号上,刘钰和李欗看着荷兰人的动向,不禁有些感叹这悲壮的场景。 如果天元号像是个200斤的壮汉,圣·米迦勒号,就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而后面的那些辅助船,则完全就是些五六岁的小朋友。 在阵型被大顺这边打乱之后,这些五六岁的小朋友、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义无反顾地朝着天元号这个200斤的壮汉围了过来。 就像是西洋故事里,那个冲向风车巨人的傻子;又如同东方文化里那句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 “其实,有个道理,荷兰人应该是最清楚的。船坚炮利的物质优势之下,所谓勇气,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如果勇气这么有用,那么荷兰人就不可能凭着三五千人,占着南洋这么久了。” 看着凭着勇气和意识朝这边围过来的荷兰船只,刘钰笑了笑,并不尊重荷兰人的勇气,只是略略感叹一下他们的意识。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到底还是有用的。 李欗笑道:“看来,他们是想跳帮肉搏?” “殿下说的没错。围过来对轰,让他们轰一个小时,也没用。那两艘船挡着视线,挡不了多久,荷兰人肯定想要贴近肉搏。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争取的这点时间里,夺取咱们的旗舰。枪炮无眼,殿下且先暂避,让儿郎们征战就是。” 李欗却摇摇头,知道这是一个刷威望、真正让海军军官们认可的机会,便摸了摸腰间的短铳道:“我自小少一只眼睛,却省的射击时候闭眼了。射艺不说独步,却也不差。我要在甲板上,叫荷兰人亦知道,我等也不缺勇气。” 第四零二章 海战(四) 刘钰给李欗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心知肚明,便将李欗围在中间,以血肉之躯挡住可能无眼的铅弹、木屑。 炮声隆隆,枪炮长跑到了硝烟弥漫的炮仓中,现在天元号只能一侧炮击了,左侧的炮手暂时用不上。 “左弦炮手!上甲板!准备肉搏。” 呜呜的哨子声和战鼓,让左弦的炮手扔下了手里的大炮,沿着狭窄的船舱跑到了甲板上。 出舱的门口,武器管理员正在分发斧子和钉锤。 拿到肉搏武器的炮手全都蹲在了甲板船舷那里,一只手提着自己的斧子,一只手抓着捆好的、用来挡对方子弹的吊床帆布。 下层的甲板不时传来一阵阵节律的震动,那是大炮在怒吼。 沉重的铁弹不时飞出,或是落在荷兰船的船身上,或是在旁边溅起高高的水花。 桅杆上的火枪射手,在静静等待着距离的拉近。 两船相距百米左右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天元号和圣·米迦勒号上的炮声都停住了。 本该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却陷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寂静。 因为双方都按照操典,将大炮装填完毕,等待两条船靠到极近的时候,最大化地发挥炮击的威力。 两边准备跳帮战的水手们,也几乎是一样的动作,一只手抓这船舷的栏杆或者吊床,半蹲在甲板上,等待靠近。 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天元号船首的旋转炮炮手,将装满了葡萄弹的火炮,对准了荷兰人的甲板。 就在两艘船靠近到挠钩的距离时,双方用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互相投掷出了挠钩,勾住对面的船舷。 与此同时,两边战舰的炮手们,也几乎同时发动了炮击。 脸贴脸的距离,重炮直接击碎了船舱的木板,飞舞的铁弹、击飞的木屑、若无船舱木板阻隔互相可以吐唾沫骂娘的距离,都让船上的战斗比陆上的战斗残酷百倍。 瞬间的击发,炮仓里全是烟雾,七八个大顺的炮手被木屑扎的满身都是,只要手脚还没断,就顾不得身上的木屑。 他们很清楚,一切全靠运气。运气好,哪怕隔着一步远,自己可能都毫发无损。唯一能改变运气的办法,就是用比对方更快的装填速度,彻底把对方的炮手都弄死。弄死了敌人,也就不需要运气这个概念了。 倒霉的人被铁弹砸碎了身体,或者被木屑割成了两半,旁边的战友一人提着一条腿,直接扔到了大海里。为后面运送火药的人清理任何可能的障碍。 不算太倒霉的,提着自己的断手,往船舱里面撤走,咒骂着天杀的船医,心里却又欣慰地想着,只要自己能在船医的手底下活下来,那么就再也不用参加这样的战斗了,还有海军内部的伤残补助金可以领。 硝石燃烧的微微酸味、硫磺燃烧的臭味、船舱里汇聚成片的血,混合在一起,透出一股子叫人癫狂的味道。 炮仓里所有人的耳朵都听不到声音了,自己的、别人的、喊杀声、咒骂声、惨叫声,都听不到,只有被大炮震的嗡嗡的鸣叫声。 靠着比荷兰人更优秀的燧发拉索,靠着氪金练出来的装填速度,在贴脸对轰之后,大顺的炮手掌握了先机,在荷兰人刚刚装填完毕的瞬间,大顺这边的30多门大炮,再度轰向了荷兰人的侧弦。 几十个大窟窿,露出了圣·米迦勒号炮仓里的惨状,弥漫的烟雾时隐时现。烟雾遮掩下,到处都是断肢、青紫色的肠子、内脏,或者被三十斤的铁疙瘩砸的不成人形的肉沫。 十几个浑身插满木刺的荷兰人趴在船舱上,哭喊着向后爬行。一个断了腿的荷兰人抓着自己的断腿,朝着天元号投掷过来,发泄最后的无能狂怒。 天元号第二轮炮击的同时,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几乎同时和对面的荷兰人露出了头。 双方贴的太近,根本不需要瞄准,拔出手里的短枪互相对射。 最能打架、威望最高的水手们率先抓着挠钩的绳索,跳到了对面的甲板上。 圣·米迦勒号船首的旋转炮,被天元号桅杆上的射手一一点杀。天元号旋转炮里的葡萄弹,瞬间倾泻在了荷兰船的甲板上,二三十人同时被鸡蛋大小的铁弹射中,扫倒了一片。 跳帮战,应该是此时这个时代,最为原始和野蛮的战斗模式。 没有阵型,因为狭小的甲板上不可能出现阵型。 没有长兵器,任何长兵器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都是给对方送人头的。 没有甲,因为水手不可能着甲。甚至很多水手连衣服都不穿,鞋子更不可能穿,半光着的身体,举着最原始的斧子,如同两群茹毛饮血的野兽,冲撞到了一起。 撕咬、搂抱、劈砍、用匕首捅、用枪托砸、用手抠眼珠子、趴在地上用斧子像剁排骨一样跺对方的脚掌…… 这种复归原始的暴力场面,让李欗之前生出的豪气化为了犹豫。他设想过此时舰队作战的残酷,却没想到残酷到这种程度。 站在船舷旁的他,眼睁睁看到一个大顺的水手被人砍断了一只手,而断手的水手趴在地上,用斧子狠狠地剁掉了荷兰人的一只脚。 一个荷兰人的眼睛被抠了出来,接着被那个大顺水手抱着脑袋扔进了大海。而那个大顺的水手,也被后面的荷兰人用手枪打碎了脑袋,近距离的射击直接顶开了头骨,红白的脑花和鲜血溅了旁边坠落的帆布上,那是多少水墨画大家也泼洒不出的意境。 李欗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他不是没打过仗,他也去过日本的都城,也在战后去看望过伤兵,可那种感觉,和此时这种野兽般的蛮荒的战斗,根本不同。 好几次想要鼓起勇气,尝试也抓着绳索跳到那边去,可想了很久,终究没有。 他知道,即便自己要跳,身边的亲卫也会死死拉住他,并且把他拽回来。 李欗心想,自己已经胆怯了。 若是不曾胆怯,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想:自己是真的想跳过去,只可惜亲卫拉住了自己。 可现在,自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不免觉得,既已胆怯,全然像是作秀,自己都觉得恶心,那又何必? 想了想,叹了口气,慢慢退到了在后面的刘钰的身边。 刘钰也在重重保护下,并没有看对面甲板的厮杀,而是观察着远处即将收尾的海战。 那里离得远,看不到血肉模糊仿佛屠宰场一般的场面,只能看到双方的大炮轰击、互相走位,或者看到荷兰人的战舰降旗。 “鲸侯,孟子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总要有人立于危墙之下。将士们勇猛作战,我却有些微的胆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李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刘钰背后,说了这么一句。 刘钰心想,这真是标准的上位者的怜悯、权重者的无病呻吟。你不可能和那些水手们真的做到感同身受的。 “殿下,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你知道他们冒死拼杀,除了平日的训练,支撑他们的是什么吗?” 放下望远镜,刘钰缓缓转过身体,看了一眼对面甲板上的惨烈交战,缓缓道:“忠君爱国?那是军官的事,肉食者谋之。船上礼法森严,君子就是君子、小人就是小人,水手不可能成为军官,只能成为军士。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两千年前用于春秋战国的陆地上,现在也可用于这大海上。” “水手们为的是每个月的银子、为的是俘获一艘战舰百分之二十的战利品分红,为的是战死之后有抚恤,伤残之后有补助。” “殿下若想真正保持海军的战斗力,就记得我这句话。别不给钱。” “但凡有一条别的活路,没人愿意当水手的。殿下没见过饿殍遍地的村庄,也没见过黄淮水灾之后的饥民。有时候,易子而食这四个字,写在纸上真的没什么,可真正见到了,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当水手了。” 说罢,他指了指遥远的海岸线的方向,叹息道:“当年荷兰人来南洋,每年活着回去的水手,不足一半。殿下知道大顺的水手,和荷兰水手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李欗摇摇头,他想不出最大的区别在哪。既然说大顺的水手是为了钱,难不成荷兰的水手就是为了忠君爱国? 刘钰张开嘴,指了一下自己完好的牙齿。 “在牙齿。” “荷兰水手也好、英国水手也好,他们基本都缺牙,全都是一口烂牙。” “因为坏血病。会掉牙齿。” “大顺的水手,终究还没有走出南洋,还是在家门口,还能保证不得坏血病。” “这个区别,看似是牙齿,实则是他们走的更远、航行的更久。这是他们能够在南洋和我们打仗,而不是我们在大西洋和他们打仗的原因。” “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是不对的。殿下当谨记,海军要往远方走,哪怕不打仗只是多走走,依旧还是海军,不至于退化为水师。” “我真心不希望,花巨资养出来的水手、花了山一般白银造出来的十几艘战列舰,最终无事可做,蹲在天津卫的港口里慢慢腐朽。” “水手愿意用命去换钱,军官们希望用水手的命换功勋前途。殿下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若想真正执掌海军,未必非要勇气无双、亲自肉搏。” “您奋勇与否,水手们根本不在乎。甚至不如今晚上战胜之后能多分多少酒,更让他们在意。” “如果能以势压人,主帅又何必奋勇争先?我就从不奋勇争先亲自肉搏,因为,为了对付荷兰人这几条破船,我准备了十几艘战列舰、几十艘巡航舰,前前后后十几年,从朝廷那抠来了上千万两白银。” “殿下真有爱兵之心,多造几艘战舰、多弄一些银钱。十个打一个,是爱兵;用战列舰打武装商船,也是爱兵。用火枪去打弓箭,简直可以算是爱兵如子的典范了。” “吴起之爱兵,不在文人记得的给士兵吸脓疮。而在于他练军阵、编武卒,以及武卒的免税、土地、耕牛。但朝廷总是记得前者,却总忽略那些土地和耕牛。” 说完这些,刘钰看着低头的李欗,问道:“殿下跳过去与否,影响胜负吗?” 李欗回身看了看已经被攻下的荷兰战舰的甲板,摇了摇头。 “不会。” “殿下若是跳过去,能少死人吗?” “不能。” 刘钰最后道:“若殿下有本事,让每个水手腰里别着三把燧发短铳呢?” 第四零三章 海战(五)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道理,俗不可耐。除了钱,就是钱,还是钱。 既没有热忱,也没有情怀。 要说海军里有没有投笔从戎,想要在这大争之世为华夏开创霸业的? 肯定有。 但知道华夏这个概念、知道霸业的霸字怎么写的,肯定不至于去当水手。 法国有科尔贝尔的预备役船员登记制度;大顺是从灾民里挑选十二三岁的小孩以及贸易公司培养一部分;英国直接就是在街上拉壮丁、抓街溜子,发配于船上的陆战队宪兵龙虾兵为奴。 自耕农是此时极好的陆军兵源,但绝对不是最好的水手兵源。 刘钰故意说给李欗听,再三提醒,也是为了将来在朝中拉一个政策上的盟友。 如果不主动进攻,海军就是浪费钱,刘钰猜测一旦解决了南洋问题,朝中就将迎来一场要不要裁撤海军的大争论。 外面的敌人好说。 内部的反对者,捅人才最疼。 李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的定位实在是有些尴尬。海军从无到有的建设,他没参加;现在大顺这边成立了海军部,文官掌海军部,现役的海军统帅不能兼任海军部部长。 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说白了就是个带兵的。 造舰与否、海军能分到多少钱,他觉得自己好像使不上力。真要是能从朝中问海军弄来大笔的钱,军官高兴、水手开心,自己的威望当然也就提上去了。 可自己如今这个尴尬的地位,隐隐觉得刘钰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道鲸侯你一手把海军搭起来,水手的待遇也都是鲸侯用些手段贴补的,造舰计划海军上下都知道是枢密院上书天子的。你自是不用奋勇厮杀,便在军中有威望,镇得住,可我呢? 说的简单,水手腰里别着三支枪,可钱从哪来?自己哪有本事弄来钱?就不说这个,单说之前定下的规矩,俘获了敌军战舰,要给百分之二十的收益给船员和军官,朝廷那些人能不能痛快地给银子,那都难说。 “鲸侯所言极是,可是……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却不知鲸侯对此有什么建议?” 刘钰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据理力争。” 李欗叹息道:“这四个字,难就难在这个‘理’上。什么是有理?什么是没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鲸侯不是不知道,在这个鲸侯所谓的‘三观’上,咱们和朝中的人就根本对不上路。单单一个下南洋,按你我的看法,得钱百万,这肯定是对的;然而有人觉得,小人言利,君子言义,得钱百万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价值,你觉得很重要的筹码,在人家看来就是团无重量的空气,怎么据理力争?” “两边的理,都不一样。我的理,是朝南走对;他的理,是朝北走对。这怎么据理力争?” 潜移默化的影响,最重要的还是三观。康不怠一直说,刘钰既不是西洋人,也不是大顺人,就在于这三观问题。很多后世刘钰觉得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时的大顺完全就讲不通。 李欗受刘钰影响颇多,虽然内心并没有总结出来,可隐隐约约间已经觉察到了这种无法相融的隔阂。 刘钰笑道:“殿下啊殿下,您现在是总督海军戎政。这是你的问题了,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殿下作为海军统帅,可以不会打仗,自有枢密院和参谋部帮忙;可以不敢肉搏,自有水手们奋勇厮杀。但要是要不来钱、甚至裁撤了海军,削减了海军待遇,殿下这海军统帅,哪能得到军心呢?” 说罢,他指着远处还在进行的战斗,胜利的天平早已经朝着大顺这边倾斜,准确的时机把握和战术突击,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要俘获五艘以上的荷兰军舰。 “殿下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就是南洋的战斗结束之后,问朝廷要赏钱。一艘军舰价值的百分之二十,待南洋全程打完,至少也得准备十万两的现银。” “否则,殿下就等着看吧,下次作战的时候,水手会告诉你,谁勇猛跳帮厮杀谁是傻子。” “这是我早就许给水手们的待遇,殿下可以不增,但绝对不能减。” “水手们忍着巨大的伤亡,忍着仿佛监狱一样的海上生活,甚至排着队找船上养的羊来泄火,真不是为了忠君爱国的。他们是小人,不是君子,别用君子的道德去约束他们。小人言利,那就给利。” 有些事,真的是李欗不清楚的。如同他之前想象过海战厮杀的惨烈,却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他也曾想象过水手被监禁一般的疯狂,却真没想到底层水手们会排着队去操山羊。 他接触了太多的军官,偶尔也会去见见水手,但却是一种上位者的俯视与怜悯,和刘钰这种从无到有把海军建起来的人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待水手的心态。 刘钰的心态是,这些水手是为钱卖命的、道德用君子的标准去衡量全是人渣。 他们偷蒙拐骗;至少三成以上都有脏病;在海上憋疯了超越物种搞山羊,甚至对鱼嘴也有大胆的想法;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忠君大义;要是不给他们发饷,这可不是明末那群欠饷居然还听话的士兵,他们会直接杀死军官劫了船去当海盗快活的。 但是,他们是帝国向外扩张的基础,没有他们,大顺就不可能有南洋、印度。他们不是好人,但他们撑起了帝国的扩张。 刘钰不但没有遏制这些水手的心态,反而一直在默默助长。再说也根本遏制不了,海上生活就是如此,和蹲监狱没有任何区别。 李欗默默地思索着刘钰的劝告,心里想到了刘钰以前做的一个比喻:优秀的职业经理人,产业不是自己的,但却要站在资方的角度去考虑一切,能省则省,能压榨就压榨。 但用在军中,似乎并不合适,对军队不可以能省则省,站在朝廷的角度,当然是不发额外的赏赐最好,水手的待遇在一些人看来已经挺高了,每年军饷之外还有配套的退伍制、注册海员三分之一薪资制、退休年金、俘获补助等等。 如刘钰所言,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可以不会打仗,但一定要为海军撑腰。真正的难事,并不在战场上。 李欗看着对面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想着刘钰说的这些水手到底为何而战的本质,似乎真的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完全弄清楚。 这和他受到的教育,其实是冲突的。 无论是忠君大义,还是刘钰所谓的“我是谁、我不是谁”,都和这些水手的情况不一样。 ………… 圣·米迦勒号上。 甲板上的战斗已经结束,大顺的水手已经涌进了船舱。 荷兰的舰队司令、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参赞,范·格拉斯,听着上面的喊杀声,知道拼死一搏的肉搏战,也失败了。 炮不如人、枪不如人,甚至参战的水手数量也不如人。这种情况下,百余年的海军传统和所谓勇气,并没有达成扭转胜负的效果。 绝望中,失魂落魄的格拉斯来到了火药库的门口。他先要点燃火药,和船只同归于尽,也和船上的、让他遭受了失败的中国水手一起,葬身海底。 如果是和英国、法国交战,格拉斯会选择投降。 但对手是中国人,他害怕投降。 因为他很清楚,荷兰人是怎么对待巴达维亚的那些中国人的,他害怕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 比如被强迫干一辈子苦役,死在工地上。 比如被五马分尸,尸体被插在十字架上。 比如他曾和总督大人一起商量过,要对巴达维亚的“过剩人口”来一场屠杀,方便产业转型。 自己做过的事,总会担心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荷兰人在潜意识里,把东南亚地区,以及中国地区的人,并不看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比如所谓的安汶岛的屠杀,他们抓住了英国人后,还是经过审判判处他们有罪,然后绞死。后来克伦威尔也因为这件事,让他们赔偿了几十万荷兰盾。 但当年他们在舟山群岛,在澎湖,在台湾,乃至于在巴达维亚,不管是看中国人还是看那些南洋的人,都觉得只是一群未开化的猴子。人杀动物,是不需要经过审判的,也根本不需要考虑日后赔偿的事。 这种潜意识的傲慢,一旦到了反噬的那一天,也就让格拉斯想到了极为可怕的惨状:他觉得,中国人会像荷兰人对待中国人一样对待这些被俘的荷兰人。因为他想过把巴达维亚的蔗糖从业华人全都杀光,以应对蔗糖危机。 中国人不信基督,他们“野蛮”而不讲道理,这个说法,一直在东南亚的荷兰人群体中口耳相传。 当年他们在澎湖,投降之后,居然被处死了。 荷兰人大为惊诧。 因为他们很自然地忽略了,他们在舟山群岛劫掠、屠杀,把成百上千的百姓送去巴达维亚卖到巴达维亚当奴隶这件事,所以当大明的官员抓到投降的荷兰人处死的时候,荷兰人就会感到惊诧:多么野蛮啊,居然处死投降的人? 这种下意识忽略一些恶行、而觉得对方野蛮的事,荷兰人做的太多。此时失败降临在他们头上的时候,格拉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命运会无比凄惨。人的想象力,受制于自己的经历。 为了避免这种凄惨的、生不如死的命运,也为了发泄对不宣而战的无耻的中国人的怨恨,他准备点燃火药库。 第四零四章 海战(六) 然而,就在他抵达火药库的时候,旁边的几个负责看管火药库的水手,不约而同地冲过去。 格拉斯高声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舰长在船上,有着如同法国国王一样的权威,等级森严,这些水手们平日里连正眼瞧舰长的勇气都没有。 反对舰长,就是叛乱。 要么,绞刑。 要么,流放。 这是船上的第一条规矩。 若是以往,他这么呵斥一声,一些水手就会被吓的尿裤子。舰长一怒,至少三十鞭子,炎热无比的东南亚,挨上三十鞭子,就算不死,半年之内也生不如死。 然而,一个胳膊上有文身的健壮的水手,直接一拳撂倒了格拉斯。 “舰长阁下,我们已经战败了。” “我们只是公司领工资的雇员,我们可以作战,但合同上并没有说我们要为公司殉葬的条款。” “如果您觉得战败是屈辱,那您可以跳海自杀。或者,用火枪和刺剑自杀,都行,为什么要拉上我们呢?” “我们只是公司的雇工,我们奋战到底了,应该投降了。公司给我们的那点钱,不足以让我们做出这么伟大的牺牲。” 旁边的另一个抓起格拉斯的头发,提起脑袋,狠狠地砸在了船板上,将格拉斯砸晕了过去。 这几个水手里,既有荷兰人,也有爪哇人,还有两个华人。 然后这几个人静静等待着投降,成为俘虏。 大顺这边的水手攻过来的时候,这几个荷兰船上的水手扔下手中的武器。两个南洋的华人水手,用闽南官话喊道:“我们投降,这是舰长。他想要炸火药库,把大家都弄死,被我们砸运过去了。我们投降!” 先冲进来的几个大顺的水手一看这架势,冷汗直冒,心道真要是点了火药库,老子的命可就没了。 然而冷汗才出了个头,领头的一个眼珠一转,给旁边的伙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伙伴迅速站到了舱门处,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确定外面暂时没人之后,这个领头的忽然举起斧子,朝着那几个投降的荷兰船上的水手砍过去。 身旁的伙伴也立刻明白了领头水手的意思,顿时也不管对面是荷兰人、爪哇人还是华人,悉数砍死。 然后又拿斧子砍下了昏倒的格拉斯的脑袋,领头的说道:“这厮和这几个水手,想要引爆火药库,幸得咱们几个来的及时,都给砍死了。” 身旁的伙伴也忙道:“娘的,幸好咱们跑得快,赶来的及时,要不然这一船人不都得死?大哥砍死了荷兰舰长,当是头功啊。” 领了头功,也就意味着要担责任。这领头的却不怕,身边这几个都是心腹弟兄,便道:“我便领了这头功,大人自有赏银。弟兄们这嘴巴,可都严实点。看看旁边有没有活口。” 说着,四散看了看,确定没有活口后,摸了摸格拉斯的尸体,把怀表之类的贵重物品塞进裤裆里,说道:“到了岸上,当了钱,均分。” 说罢,提着格拉斯的脑袋笑道:“这红毛鬼,老子借你个脑袋,领个军功。” 这几个人冲的最快,砍的最猛,提着脑袋,拔下了格拉斯的制服作为证据,兴高采烈地朝着最下层的船舱跑去。备战的时候,水手的私人物品都要放在最底层的船舱里,聪明的都知道要冲的快点,说不定能翻出来一些银币。 虽然水手的钱,基本上到手里就是喝了、抽了、或者嫖了,但说不定有些有家有室的,舍不得花,便能存下一些,便宜了自己。 然而等他们冲到下层货仓的时候,已经有穿着呢绒军装的军官在那了。 领头的暗骂了一声,知道来晚了一步,好东西怕都没了。好在自己弟兄们运气不错,白捡了一个舰长的脑袋,提着脑袋就爬到了甲板上,大声喊着:“娘的,这红毛鬼舰长要炸火药库,亏得我们弟兄几个发现的及时,给砍死了。” 侥幸未死劫后余生的大顺水手们,看着提起的脑袋,骂道:“杀得好!” 也有人喊道:“老哥,你可是捡到了个大功劳,说不得得有个百十两赏银。鲸侯可是在船上呢,他赏赐的时候可不抠抠索索的,到了岸上可得请我们喝酒啊。” 提着脑袋准备领军功的水手大笑道:“这是小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鲸侯在船上呢,这赏银绝少不了。好的喝不起,等回了威海,门口那家酒馆的辽东烧刀子,我管够。” 甲板上顿时传来一阵叫好声,他自提着脑袋爬回了天元号,剩下的水手或是将荷兰人的尸体往海里扔,或是在扒荷兰人的衣服,亦或者将受伤的同伴往回抬。 几个爬桅杆的好手,爬到桅杆上,扯下了东印度公司的旗帜,宣告着圣·米迦勒号已经彻底被占领。 荷兰人最后的寻找尊严的希望,伴随着飘落下来的voc的旗帜,终于化为了一场泡影。 试图阻挡射击视界、掩护圣·米迦勒号的两艘荷兰船,被七艘战列舰列阵轰击,已然失去了战斗能力。 圣·米迦勒号的姊妹船哈勒姆号,被另一艘战列舰抓住,还未开始肉搏,就主动投降。 更远处的战斗,远没有这里激烈,绝对的数量优势和正确的战术应对,让很多荷兰船只在确定逃走无望后,主动降下了公司的旗帜。 尤其是当看到圣·米迦勒号上的旗帜落下后,很多船主动选择了投降。 下午四点半,战斗已经结束。 八艘荷兰军舰中,六艘被俘,一艘被击沉,另一艘基本也没有修的价值了。 剩下的一些辅助船,或是主动投降,或是见势不妙,溜走了。 海面上四散漂浮着落水的人、尸体,木板、船帆。 散开的舰队慢慢朝着天元号靠拢,放下的小船在海上搭救那些落水的水手。 天元号上,刘钰身边站着几个主动投降或者被俘的荷兰舰长,为了避免刺激他们,刘钰在赏了那个水手200两银子后,将格拉斯的头放了起来,没有露出来。 这几个荷兰舰长低垂着脑袋,忐忑不安。 荷兰的舰队副司令在确定舰队司令格拉斯已经阵亡后,主动站出来向刘钰表示了祝贺。 “侯爵大人获得了一场畅快的胜利。仅仅从战役来看,并不足以载入史册。贵国八艘战列舰,和众多的巡航舰,以多打少。” “但在战役之外,从此之后,东南亚属于贵国了。我想知道,贵国开战的理由,是什么呢?” 刘钰对这些俘虏比较温柔,充满善意,因为拿下了南洋,没拿下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合作,等于把饭吃到了胃里,但却把小肠给割了。 这些俘虏也是将来谈判的筹码,而且说不得日后还得常见呢,若是能把荷兰东印度公司重组,这些人以后便是“自己人”了。 面对荷兰舰队副司令的询问,刘钰随口道:“因为你们瞧不起天朝。” “天朝如此富庶雄大,你们要是真的瞧得起天朝,当初老子在威海编练海军的时候,你们就该有所反应。” “比如,突袭威海卫军港,将才成雏形的海军全都击沉俘获。突袭军港,这是你们的看家本事。” “又比如,不想打,那就早点撤出东南亚,准备退路。” “再或者,公司有些远见,增调军舰提前支援巴达维亚,在巴达维亚堆个二三十条战舰,防备我们。” “可你们呢?既不突袭威海卫,也不撤出东南亚,还不增兵。这不是瞧不起天朝是什么?” “就我个人来说,觉得挺屈辱的,觉得你们根本不重视我们、瞧不上我们。” 这个理由,是如此的有道理,以至于让荷兰的舰队副司令一时间无言以对。 大顺有军舰,又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伐日本的时候,荷兰人就知道大顺有法国人帮着建造的战舰。 想着荷兰人对中国人特殊的“可笑的骄傲”的传闻,荷兰舰队的副司令连忙道:“侯爵大人,其实我们是重视的。但是……您要知道,阿姆斯特丹最新的战列舰,是四十年前建造的。我们也没有冒犯贵国的举动,上次在伶仃洋惹到了侯爵大人的是英国人,我们并没有对天朝有任何的冒犯和不恭。” “而且,不宣而战,将严重影响贵国的外交信誉。” 刘钰摆摆手道:“怎么能是不宣而战呢?你们放心,12月10号,有人已经在海牙递交了战书。绝对不是不宣而战,我在欧洲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留在那的人,下达宣战书的时间。” “战争理由,是夺回祖先的遗产。南洋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天朝的势力范围。这是一场遗产战争。” “对了,你们手里肯定有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吧?” 荷兰舰队副司令面如死灰地点点头。 “很不幸,我现在宣布,东印度公司即将破产。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要夺回的遗产,从东边的班达安汶,一直到西边的锡兰,以及你们在印度的一些堡垒。” “没有东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哈哈,有趣。可惜,我看不到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股交所时候的挤兑风潮了。这是我特别特别想看的一件事。” “郁金香事件我大顺朝尚未建立;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的时候,我虽已出生长大,奈何没去成。这一次我也没机会去看,但想着这场股灾是我促成的,心里特别有成就感。” “当年我去弗里斯兰,去见你们的奥兰治的威廉,居然直接驳斥了我改变贸易模式的建议。他成了奥兰治亲王,第一件事就是驱逐天朝的使节团,让我感到很愤怒。” “来而不往非礼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扔我一身屎,我也只好还他一个粪坑。要怪,就怪他。我是在他对我不敬之后,下决心留了宣战书、决定开战的。” “你想回荷兰吗?” 第四零五章 谁占了最大的便宜? “回荷兰?” 舰队的副司令对此有些惊诧,心想我们是投降的战俘,不释放回荷兰,难道要蹲监狱吗? 你们连战列舰都有了,海军炮术比荷兰舰队要强得多,要我们啥用啊? “侯爵大人,您应该知道,我们来东方都是为了发财的。侯爵大人会怎么处置我们的私人财产呢?如果贵国要占领整个东南亚,那么我的财产怎么算?” 作为公司员工,这些舰长们还是很关心自己在巴达维亚的资产的。 刘钰说要让东印度公司破产,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没有东印度群岛的东印度公司,那不就是个空壳子吗? 靠放贷是不可能支撑18%的年息的,要发18%的年息,意味着贷出的款项得有至少20%的利息,那这么容易放这样的大额高利贷? 这些舰长们来东方就是为了发财的,基本没有其余的原因。现在公司要垮了,自己手里的股票也都成废纸了,在巴达维亚的那些资产,就是他们回荷兰依旧还能在中上阶层的基础。 刘钰身边的军官觉得这些荷兰人很有意思,打输了,居然还想要个人财产?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这可和大顺这边的规矩完全不一样。 不过刘钰却道:“这也简单。你的私人物品,当然不会动。但土地之类的东西,那就根本不是你的。你在土地上劳动了吗?你使土地从荒地增值为种植园了吗?显然没有嘛。地产、房产,当然要是要没收的。” “事实上,你们自己也很清楚。巴达维亚是华人建起来的。至于说银币、绘画、工艺品,这些东西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再说了,当年你们掠走了舟山群岛和澎湖那么多的百姓,因巴达维亚而死的华人,至少八千。当年安汶岛死了10个英国人,你们赔了40万。华人八千,照着每人4万的价,你们要赔3亿两千万盾。我没跟你们算赔偿,就算是给足你们面子了。你回去得好好跟公司董事会说说天朝的仁慈和宽大。” 舰队副司令心道,废话,你倒是想要,但你要的来吗?当年克伦威尔问安汶岛屠杀事件要赔偿,那是因为英国舰队能炮指阿姆斯特丹。 现在你把东南亚都占了,要是你不占东南亚,用巴达维亚做威胁,要赔偿,公司说不定会赔。但你都要把整个东南亚占了,还要让公司破产,赔偿?董事会又不傻,你又不还东南亚,也没能力把炮艇开到阿姆斯特尔河,凭什么赔钱? 不过,说回到这些船长的自身利益上,他们对刘钰的处置还算是比较满意。 土地房产这些东西,本来也没指望大顺这边占了巴达维亚后,还会给他们折价补偿。 私人的动产,现金,若是能够保留,回到荷兰也能过个相对安稳的日子。若是眼光再好点,投资一些股票,还算是能维持一下中上层的体面生活。 虽然明知道刘钰说关于赔偿当年掠走的华人奴工的话就是扯淡,想着自己的私有财产,最好还是多夸几句,便纷纷道:“天朝上国的仁慈,我们会记住的。那么侯爵大人准备什么时候放我们回荷兰呢?” 刘钰笑道:“放归肯定是要放归的。但肯定不是现在。一来天朝有大捷献俘的传统,你们要去一趟京城;二来嘛,我需要向欧洲诸国展示一下天朝的军备水平,这也需要你们亲眼见证一下我是怎么夺回南洋的。” “之前我就说,你们公司瞧不起天朝,既没有在十年前突击威海卫,也没有扩军备战,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欧洲诸国对天朝的武力水平,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啊。” “这怎么能行呢?不能正确认识到天朝的武力水平,后续的一些谈判就没法进行。说不定你们的董事会,居然还要琢磨着夺回南洋,我不喜欢打仗,所以最好还是让你们见识一下,我是怎么摧毁巴达维亚和马六甲的,你们回去之后,也好让董事会有个清醒的认知,免得做出错误的决断。” 说到这,刘钰很干脆地嘲讽道:“我对你们公司董事会的判断力,一直持怀疑态度。这么好的开局,能把公司搞成这般模样;制糖业的危机,十年前就有浮现,董事会居然根本看不到……他们这可悲且可笑的判断力,我担心他们做出诸如夺回南洋之类的错误决定。”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刘钰根本不担心东印度公司夺回南洋的举动。 主要还是亮一亮肌肉给东印度公司看:告诉东印度公司,大顺罩得住整个东南亚,也可以垄断东南亚的全部货源,并且保证可以挡得住英法等国的侵蚀。建议你们好好跟天朝合作,大家一起赚欧洲和美洲老百姓的钱。 只是这话在这些舰长听来,就有些杀人诛心的意味了。 败都败了,居然还要跟着看完全程?以一个全程参与者的身份,亲眼看看公司在东南亚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基业被连根拔起?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强逼着,全程观看自己的女友是怎么被人霸占的。这还不算,看完全程后还要写心得体会,告诉自己比不了、打不过、老实点、别想着复仇。 不得不说,这让这些荷兰军官感觉到一阵屈辱。刘钰又道:“我的攻城法,是学的沃邦元帅的。当初他一路攻到阿姆斯特丹,专门为了对付你们荷兰人的棱堡战术搞出的新攻城法,我正好也用来打一打你们荷兰人。” “我听汉尼拔说,沃邦元帅喜欢在攻城的时候,找一堆参观团来参观。这个传统,我也应该保持一下。到时候,不止有你们,而且还有南洋诸国的国王、酋长、苏丹、佛主。他们要是看不懂天朝战斗力的妙处,你们可以向他们解释解释。” 显然,这是准备正式将南洋化为势力范围,让那些小国目睹荷兰人的败亡,以便迅速地接受现实的改变,成为大顺的朝贡国。 既然连荷兰人都打不过,那么把荷兰人打跑了的大顺,自然更打不过了。这是个1小于2,所以一定小于10这样的道理。 当初刘钰制定计划的时候,就嘱咐过众人:锡兰可招降则招降,不需要做给别人看,也没人看;南洋能招降也不招降,非要打出山崩地裂的气势,这要好好做给别人看。 对大顺而言,打赢从不是问题。 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后续的政治问题,才是老大难问题。 不管朝廷将来对南洋的政策如何,先展示一下武力,压一压这些小国的野心,刘钰估计若是打的花哨一点,至少能震个三五十年。 此时,荷兰的舰队副司令已然确定了大顺这是真的准备将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的据点全部拔起,绝不是一句空话。看来大顺要全面接管公司在这里的统治,可能还要继承公司和周边小国签订的所有条约。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回望了远处已经看不到的海岸线一眼,问道:“侯爵大人,您知道巴达维亚周边的叛乱者吗?我希望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您支持的?还是真的是英国人支持的?” 刘钰似笑非笑地看了这荷兰人一眼,语气平淡无比地反问道:“有区别吗?你们认为他们有英国人在背后支持,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褐贝斯?” 这句话,并没有承认大顺在背后支持,也没有否定英国在背后支持。 荷兰舰队副司令愕然,顺着刘钰这句话深入地想了想,心道是啊,认为那些叛乱者有英国人在背后支持,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褐贝斯枪吗? 恐怕不是的。 英国人和他们在东南亚的竞争,历经太久。 在广州贸易的时候,英国也与荷兰明争暗斗。 特拉凡哥尔等印度土邦,也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背后支持。自从天启元年英荷联合对抗西葡之后,双方在东南亚、南亚地区,就是激烈的竞争关系。 的确,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叛乱者用褐贝斯,才导致荷兰人怀疑英国人在背后支持。 刘钰又补了一句道:“有谁,可以离间法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关系吗?没有,因为他们没有利益冲突。” “而你们和英国之间,与法国和土耳其之间就截然不同了。有些事,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 真相,都是过去的、已经发生过的事。 既然刘钰说真相不重要,那潜台词便是说,未来才重要。 荷兰人关心的东南亚的未来,只有香料。 大顺没有能力把香料卖到欧洲去,这一点,荷兰的舰队副司令非常确信。 瑞典人、丹麦人,他们卖的主要还是茶叶和丝绸,他们的销售渠道也只能卖这些。就算大顺给他们供货,荷兰也有能力凭借自己经营了百余年的销售渠道网络,让他们很难出货。 大顺需要一个外销的合作伙伴。而有能力在美洲和西欧卖货的,其实没几家。最大的可能,就是英国。 然而大顺和法国的关系,相对来说又这么密切。刘钰和英国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伶仃洋事件,很明确地表达了刘钰对英国的厌恶。 大顺或许能够拿到整个东南亚的香料产地,全面接管香料垄断……但是,这不是白白便宜了英国人吗? 终于,舰队副司令还是善意地提醒了刘钰一句。 “侯爵大人,请务必当心英国人。” 既然刘钰不想谈真相,荷兰人也觉得真相不重要了。大顺下南洋,某种程度讲,是一个失利者,养肥了至少两个得利者。 大顺拿到了香料的产地。 大顺本身就有出口渠道,丝、茶、瓷器这些东西的出口,已经持续了太久,有稳定的渠道。 在荷兰人看来,大顺控制了香料,并不愁卖。 至少,此时的荷兰人还没想过,刘钰的野心会如此巨大,不但要赚辛苦钱,还要赚最终销售端的钱。 巴达维亚的那支起义军背后,到底是不是英国人在支持,那是真相,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荷兰人看来,英国人达成了他们的目的。无论到底是不是英国人支持的。 英国人可能支持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原因,就是想要打破荷兰对香料的垄断,打破荷兰在东南亚的稳固地位。 如果这些华人起义者成功了,英国人就能用各种手段,拿到他们一直没法得到的香料。 荷兰人在东南亚的统治体系一旦出现了缺口,英国的走私贩子们就会如同见了血的鲨鱼一样围上来。 现在,大顺拿下了东南亚,那支华人起义军不管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英国人都能拿到货了。 换言之,荷兰人垄断了一百二十年的香料贸易,被打破了。 英国人的目的,达到了。 那么过程与真相,便真的不重要了。 除非大顺拿到南洋之后,不卖香料,而是把种植园都毁了,种大米…… 只要大顺没傻到把种植园都平了种大米、木薯;只要大顺卖香料,所有欧洲国家里最占便宜的就是英国人了。 这一点,荷兰舰队的副司令还是可以想清楚的。 瑞典丹麦这几个国家,没有太好的销售途径;法国人的贸易政策,奇葩到顶点,而且和各国都在打关税战,走私水平也差的可以;葡萄牙人已经远非当年,而且英葡之间的贸易条约,使得葡萄牙的商业已经彻底废掉了;西班牙人还是先能证明自己能抓得住到处跑的英国走私贩子再说贸易的事吧。 算了算去,到头来大顺只要卖香料,岂不是就让英国捡了个大便宜? 让英国人捡便宜,荷兰人、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荷兰人,是心有不甘的。 奥兰治家族当年当过英国国王,用荷兰的钱把英国养肥了,商人们对奥兰治家族是不满的。 和荷兰的贵族精英阶层所考虑的角度不同,荷兰的贵族精英阶层,担心法国,是因为法国的文化优势太大,法国要是占了奥属尼德兰,荷兰很可能就全面法国化,而且极大的可能成为法国的附庸。 商人中的精英阶层反对法国,与此无关,主要还是法国的国家工业主义和超级重商主义政策。使得商人们没办法把货卖到法国去赚钱。 但反对法国,并不意味着他们支持英国。 银行家、金融资本们,对英法都无所谓。只要给利息,贷款给谁不是贷?英国要是强大,确定能还的起利息,当然愿意借给英国人。 但海商们又不一样。 海商们是很反对英国的《航海条例》的,而且彼此间的东印度公司有着非常剧烈的竞争。 几乎是潜意识里,荷兰舰队的副司令想到英国人这一次白白捡了个大便宜,就觉得像是吃了口苍蝇那么恶心。 而且,英国可以支持叛乱者反对荷兰,却不会支持叛乱者反对大顺。 尤其是在大顺这边的香料贸易到底要交给谁当二道贩子这事还不确定的时候。 只怕到时候英国人反手就把叛乱者给卖了,借此向大顺示好,以求能够拿到香料对欧洲的独家专营权。 这事儿,英国人绝对干得出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大顺这边摆出了至少八艘战列舰,在东南亚地区想要挖大顺的墙角,可不现实。 在北美,英国人挖法国人的墙角,去法国控制的印第安部落买毛皮什么的,那是因为英国在北美有绝对的制海权。 在东南亚没有制海权,而且大顺垄断着货源,有能力卖货的好几家,英国绝对不敢把在北美干的事,照抄一遍的。 荷兰的舰队副司令越想越是恶心,英国人吊事没干,却成了最大的两个受益者之一,这他妈的,上哪说理去? 大顺也就罢了,又出兵、又打仗的。销售端的便宜让英国人占了,这得多恶心? 刘钰的回答又模棱两可,这就更让荷兰的舰队副司令怀疑,大顺找的经销商,可能就是英国人。 或许要与英国人达成某种协议? 比如,让英国人放弃明古鲁,这块英国在东南亚硕果仅存的殖民地、以及将英国人占领的菲律宾交到大顺手里,以此换取香料的独家经营权? 英国人会换吗? 考虑了一下,英国人应该会换的。 这些年,荷兰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东南亚的势力,基本上排挤的差不多了。 明古鲁英国人占着,但也就是来恶心恶心荷兰人,效果并不是太好。最多也就是偷偷摸摸搞点走私,规模也不是很大。 现在看来,对面的大顺帝国好像是很讨厌他们这些欧洲国家,很可能也希望英国人彻底退出东南亚。 至于菲律宾,英国人刚刚占领了马尼拉,与西班牙尚且还在战争之中。英国人可能为了交换别的利益,或许会将菲律宾还给西班牙人。 一来可以制造大顺和西班牙之间的矛盾:大顺想要整个东南亚,而且大顺还对天主教禁教,对于狂热的西班牙人肯定没有好感。 二来如果能够拿到香料的转卖权,菲律宾的价值也不大。菲律宾不产金银,而且西班牙人经营多年,拿到手里也是麻烦。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荷兰舰队副司令出言提醒之后,希望看看刘钰对英国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第四零六章 点到即止 对于荷兰人“善意”的对提防英国人的警告,刘钰并没有给予非常积极的回应,而是仍旧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荷兰人的提醒,刘钰内心其实挺高兴的。 他完全可以理解荷兰人的心态,这种心态和他买法国的人参提升北美对法国的价值一样,纯粹是我得不到了,但也不能让我恶心的人占大便宜的心态。 简略来说,这叫损人不利己。 至于说荷兰人的猜想,枢密院早就不知道推演过多少次了。 英国要是知道大顺对荷兰开战的消息,准得乐的蹦高:一来印度那边中法合作坐实了虚张声势;二来除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再无别人能立刻填补荷兰人滚蛋的生态位。 总得有人把香料在欧美卖出去。 刘钰既然把英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不可能让英国占这个大便宜的。他在欧洲布局许久,还不是为了与荷兰合作,不让英国人占便宜? 只是这时候和这些人说这个,全无必要。 这些人既然反对英国,那也再好不过,日后若真能合作,说不定他们还会重操旧业,去海上与英国舰队交战呢。 这些荷兰的人才,当然是要全须全尾地送回荷兰。军官难得,海战军官更是如此,这些荷兰人的勇气、临机应变的能力,都算是不错了。 只是,此时刘钰还不能全然表露出要和荷兰人合作的想法。 上赶着不是买卖。 “天朝的对外贸易问题,这就不劳烦你们操心了。政策是灵活多变的,天主教的法兰西可以和异教徒的奥斯曼结盟;天朝禁教,却可以和天主教的法兰西结盟。至于是否与英国人合作……你们的建议我会记下的,不过我想告诉你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原来有双重属性。” “香料的供货商。” “香料的销售商。” “双位一体。现在一体拆开,天朝至少可以保证是供货商。而销售商嘛……我想可选择的方向就多了。” “天朝是支持自由贸易的。实际上这一次我去欧洲与你们荷兰人谈判,最终谈崩的原因,也是因为你们拒绝自由贸易。若能自由贸易,当然好。” “可如果欧洲各国都继续维持重商主义高关税政策,那么日后天朝的香料供货,我看也可以采用以下勘合制度。各国按配额比例,拿到能在自己国家市场内的货,互不干涉。” “葡萄牙拿的货,足够在葡萄牙和其殖民地卖。西班牙人如此、法国人如此、俄国人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这种垄断之后,划分片区销售的模式,当然是可行的。虽然刘钰根本是反对的,可还是要通过这些人,给荷兰那边的人递个话:大顺的选择可多了去了。 既可以全面和英国人合作,把香料在欧美的专营权,交给英国人。就像是和俄国人合作,将大黄在欧洲的专营权交给俄国人一样。 这样做的好处,是有俄国大黄贸易作为先例,借鉴起来比较容易。分销商自己就会为产品打广告,比如大黄,被俄国人炒作的简直快和高级保健品差不多了。 当然,也可以采取定额划分片区分销的模式,因为大顺绝对可以对香料进行垄断,所以这个办法也行得通。 甚至,长期看来,完全也能将南美的香料挤垮。 这一点,荷兰人心里最是门清儿。 不管是香料垄断,还是当年的奥斯坦德茶叶事件,荷兰人用的都是标准的垄断流程:先降价、靠资本补贴打价格战、挤垮对手、形成垄断、再度提价。 奥斯坦德茶叶事件,算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后的一次商业辉煌。 与荷兰的衰落几乎同期,从此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再也无力在贸易战上,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垄断大战了。 短短二十年过去,谁也没有想到,当年辉煌无限、砸钱砸的奥地利人懵圈不知道荷兰人还能砸多少的voc,即将崩溃。 这些话,都是荷兰人听得懂的话。换了别人,或许无法理解刘钰说的商业逻辑,但荷兰人一定能听懂。 为了让荷兰人更加清醒、更容易做出“正确”的选择,刘钰又道:“我对你们公司董事会,向来是看不上他们的决策能力的。太注重短期分红,或者为了维持股票红利以掩盖现金不足的弱点,你们从奥斯坦德茶叶事件之后,做了太多错误的决定。” “天朝会尽力避免你们的错误。比如锡兰的肉桂,那么便宜的人工成本、天然的肉桂树皮遍地都是,你们在明知道葡萄牙人把肉桂带去巴西的情况下,居然为了短期利润还继续提价、减产……巴西人工费什么水平?泰米尔奴隶人工费什么水平?一个黑奴40英镑,一个泰米尔奴隶,能有4英镑不?” “说实在的,我作为一个外人,都觉得你们董事会脑袋被香料腌入味了。难道不该是增产、降价,让巴西的肉桂种植园全部破产之后再提价吗?亏你们还号称是世界上第一个跨国垄断企业,垄断是你们这么玩的?” “所以说啊,你们在南洋的这段时间,要常来我身前,我也多开导开导你们。回去之后,将你们的见闻、从我这里学到的格局,好好跟董事会那群蠢货说说。” 这话,就让荷兰人听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味道。 显然这是话里有话。 可刘钰说到这,也就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对了,你们的前大议长,安东尼,如今正在天朝。一则是为了避难,防止如同当年的大议长约翰·德维特一样,被愤怒的市民活剐了吃肉;二来也是来商谈关于中荷之间的贸易问题和外交关系的,你们也知道,天子对你们很愤怒,别的国家都是国家派出的大使,就你们荷兰,牛批的很,让东印度公司派人去京城。”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索性直接毁了东印度公司,以示对不尊重天朝的惩罚。” “不过,南洋事一毕,东印度公司多半也没了,该给的惩罚也给了,中荷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矛盾了。我看,之前的事,便可一笔勾销了。” “舟山、澎湖、台湾,乃至于你们的不敬这些事,都可一笔勾销,日后也就不要再提了。” “我也就做了点微小的贡献,为中荷关系正常化,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扫清了历史遗留问题——你看,把南洋夺回、让东印度公司破产,这就彻底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多好?” “中荷关系应该翻开新的一页了。实际上,在抓到你们舰队主力的时候,我就已经派船去请你们的前大议长安东尼了,他一直在松江,如今正是顺风,我希望和他、还有你们、以及巴达维亚总督、还有南洋诸国的国王酋长的使节们,在巴达维亚、或者在马六甲,一起吃个饭,结束这场战争。” “时间有限,我还要继续和你们的总督大人开战,他又不直接投降。如此,暂时就不多陪诸位了。咱们,巴达维亚,或者马六甲,再见。” 挥挥手,身边的护卫便将这些战败被俘的舰长们押送到了船舱里,刘钰嘱咐按照军官的待遇给他们伙食。 派了一小队专业的护卫跟着他们,每次打仗的时候,都要提着他们一起观看,以确定他们可以正确认知大顺如今在东南亚的实力。 既然刘钰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荷兰人格格不入,那还是让专业的荷兰军官亲身经历一下,用他们荷兰人听得懂的语言,回去讲述一下自己的见闻,打破一下从前朝就固定的旧有印象。 这些荷兰舰长被押送下去后,海面战场也基本被打扫完毕。早在当初招收闽粤水手和陆战队的时候,刘钰就让杜锋去台湾主持了军港修建,这些受伤的船只可以先返回台湾进行修理。 同时,他也派出了信使,前往各处南洋小国送信。告诉他们,王者归来,天朝回来了,这些小国和锡兰不同,很明白朝贡是什么意思,和他们打交道就简单多了。 近在咫尺的巴达维亚,就是个良好的展示大顺杀鸡用牛刀的好地方,算算时间,应该来得及。 想来,围攻井里汶的荷兰军队,肯定是要开溜了。回去防守巴达维亚,要不然这出戏的场面可就差多了,若只剩个空城,怎么把声势打出来嘛。 ………… 井里汶堡垒中,领会到枢密院战略意图的牛二,并不准备给刘钰这样的机会。 他只是个军人,大局观是有的,但这大局观只是军人的大局观,并没有考虑更多的政治因素。 从一开始,牛二就想着要靠归义军的力量拿下巴达维亚。 朝廷军舰的桅杆在海面上露出的那一瞬间,牛二就做出了决定,准备反击。 出于对刘钰的信任,或者说是一种个人崇拜一般的信赖,他从没想过朝廷的舰队会打输。 以此为基础,以大顺海军必胜为基础,牛二内心对对面围城的荷兰人的下一步行动,就有了初步的判断。 一:荷兰人肯定要跑,怕大顺拿到制海权后,直接攻下巴达维亚。 二:荷兰人的大炮,都是依托军舰运过来的。荷兰人在南洋,之前就从没考虑过丢失制海权的情况。所以,荷兰人要跑的话,大炮肯定带不走,这都是可以夺取的。 因着大顺当年开国艰难之际和东虏打仗的后遗症、被后金的汉奸炮队轰出阴影的ptsd,夺炮是大功,特别特别大的那种大功。 所以牛二做出了决定:在海军和荷兰舰队对轰的期间,主动出击,夺取荷兰人的大炮。让归义军早已准备好的那千余人,沿途阻截,野战消灭巴达维亚守军的有生力量,造成一种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结果。 第四零七章 悄然改变的心态 归义军在对黄班等糖厂奴工中的威望大哥们袭杀清洗之后,归义军在事实上已经被招安了,核心决策层其实都是朝廷派去的人。 有些人是刘钰一手教出来的,有些就算不是一手教出来的,也听前辈提过一些传闻。 他们对刘钰的敬畏和信赖,是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 从没有人觉得刘钰是如陈庆之那样的名将,可以八千破十万,纵横万里无敌;也不是如同冠军侯那般,从来没学过打仗,对孙子兵法之类也不以为然,却偏偏有着天才般的嗅觉。 他们对刘钰的敬畏和信赖,是这样的:鲸侯自认为没有本事以八千破十万,就肯定不会去打这一仗,而是溜回去练兵、造炮、搞钱、征兵;等到鲸侯一旦决定开战的时候,你也别管鲸侯到底带了多少兵,哪怕一千呢,那也肯定会获胜。 至于打仗的水平,很多人看完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炮兵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逼对方结阵步兵跟上开火破阵、局部优势以点破面、能在战场上造成以多打少的局势。 但即便觉得也就这么回事,却古怪地从来都相信,只要刘钰决定打了,就一定能打赢。 打不赢的就不打、只要打的赢的就一定能赢。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但这就是军中给刘钰身上贴的一种信仰符号般的标签。 包括刘钰从来没真正指挥过的海战,也是有这样的信赖。敢出兵了,荷兰人的舰队肯定要完。 带着这种诡异的信赖,归义军的决策层一致地认同了牛二的意见,觉得后续的一切计划,都要以朝廷的海军大获全胜、彻底拿下制海权为前提。 以此为前提,牛二的想法也就正确的不能再正确了。 此时的牛二不用担心荷兰舰队的炮击,站在棱堡的最高处,指着远处荷兰人的炮兵阵地道:“让弟兄们试探着冲一波。做出一副要黏住荷兰人的态势。” “荷兰人肯定会担心他们被咱们黏住,担心被黏在这里全军覆没、也担心巴达维亚空虚。所以咱们做出要黏住他们的态势,他们应该会丢掉大炮,将步兵集结起来跑路。” “先夺了他们的大炮,然后派人去给那边待命埋伏的弟兄们传个信,准备干票大的。荷兰人慌了神,一旦被伏击,或者被堵截,他们多半溃散。一旦溃散,就要猛冲,一直追到巴达维亚城下。” “若能趁乱入城,则盖世奇功。此地算是西洋人的一处都城,咱们归义军也算是天朝有史以来第一个攻下西洋人都城的队伍了。” “即便不能趁乱入城,使得荷兰残军无法集结,巴达维亚城中空虚,亦是大功。” 他的战场嗅觉非常灵敏,准确地把握到了荷兰人此时的心态。怕被黏住。 实际上,牛二对荷兰人围城而不攻城,既不满,也欣慰。。 如果荷兰人选择堑壕肉搏向前推线,朝廷的海军一到,他都用不着在回巴达维亚必经之路上埋伏的千人,单凭自己手里这些人,就能彻底击溃荷兰人。 攻城一方的部队展开之后,是最脆弱的时候。一旦展开,被侧翼袭击或者援军来袭,都将是毁灭性的失败。 这是不满。 而荷兰人的指挥官很小心,并没有将部队完全展开,而是采取了围城的方式。 这虽然妨碍了牛二靠这手里的人,来个八百破两千的大胜,以便日后吹嘘。 但牛二和归义军的决策层还是很欣慰。 觉得荷兰人很重视自己的战斗力。 敌人的重视,是军队的无上骄傲。 就像刘钰说的,荷兰人既没有在十年前突袭威海卫,毁掉大顺海军的萌芽;也没有往东南亚增兵备战……这让刘钰觉得很不爽,觉得荷兰人侮辱了大顺,没有尊重大顺,瞧不起他。 同样的道理,放在归义军这边,就是截然不同的结论。 首先,荷兰人肯定不知道枢密院的计划,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把军舰集结在井里汶附近。 所以,荷兰人没有选择直接攻城,而是选择长久围困,这说明什么? 在归义军高层看来,这说明荷兰人被两次失败的围剿弄怕了,非常认可归义军的战斗力,哪怕在嘴上不承认,但在潜意识里,已经将归义军看成是一支强军了。 对军队来说,有什么比得到敌人的认可和恐惧更好的夸奖吗?现在来说,基本没有比这更高的评价。 荷兰人在亚洲,打了一百二十多年的顺风仗,打出了自大。 当年郑成功围困台湾的时候,荷兰人二三百人,就敢列阵出城野战,想要以二百破数千,虽然被怼了回去。但也可见他们打了多少的顺风仗,以至于建立起了这样的自大和狂傲。 至于在东南亚,更是可以说,有几艘战舰、三四百门火炮、一两千军队,就敢和数万小国的军队开战,而且从来都是主动进攻。 现在荷兰人有战舰、有火炮、有将近两千兵力,可怂的却畏畏缩缩,不敢主动攻城,而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上帝造人的弱点上;寄托在坏血病、饥饿、热带病、疟疾上。 潜意识里,就没敢强攻。 牛二准确地把握了荷兰人的这种心态,也使得他做出的决定,也是基于荷兰人的这种心态。 如果荷兰人潜意识里对归义军没有重视和胆怯,看归义军和看待那些东南亚小国的土著军队一样,那么牛二的这次反冲击夺炮就相当冒险。 不说失败,至少也会遭受荷兰人猛烈的反击。 他又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手里的这点兵都压上去,到时候怕就是处在一种焦灼的状态,反而让荷兰主力趁机溜走,大炮也夺不到,多半会如同井里汶的炮台一样,拿楔子给堵死。 然而荷兰人的心态既然对归义军很重视,那么这一次反击夺炮的成功率,就大了许多。 ………… 荷兰营地里。 当大顺海军的桅杆出现在海面上时,包括瓦尔克尼尔在内的巴达维亚高层,脸色微变。 当大顺海军的舰队露出几乎全部的舰船数量时,他们的脸色从微变变为惨白。 至少八艘战列舰、二十多艘次级军舰的规模,在欧洲不能横着走,可是在好望角以东,绝对是可以横着走的。 陆军有可能以少胜多。 但海军,八艘武装商船,对八艘战列舰、一二十艘巡航舰,获胜的几率很小很小很小。 除非遇到当年西班牙无敌舰队遭遇的英国神风,或者是奥兰治的威廉登陆英国时候遇到的神风。 否则,即便荷兰舰队损失不大、甚至有所斩获,在战略上却也于事无补,制海权肯定是拿不到了。 而且,大顺忽然卷入这场战争,怕是处心积虑许久,可不是闲着没事干来打一打荷兰舰队练手的。 不管盘踞在万隆和火山地区的华人叛乱者,到底是谁在幕后支持,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大顺亲自下场,舰队南下,不管这支叛乱者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的,他们都会和大顺合作,来赶走自己这些荷兰人的。 战术上,荷兰舰队还有获胜的可能性。 凭借优良的航海术、他们自以为远超东方的炮术、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单纯从战术上将,都是有可能创造奇迹的。 比如,俘获一艘大顺的战列舰;比如击沉几艘大顺的辅助船。然后荷兰舰队全身而退。 在这战术上,算是胜利吗? 当然是算的。 八艘武装商船为主力的舰队,痛殴八艘战列舰、一二十艘巡航舰的舰队,还能击沉或者俘获几艘,还能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战术上的胜利,更是可以写进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教科书的经典战例。 但是,战术上就算胜利了,于大局无补。 大顺依旧把持着制海权,荷兰舰队只能游击骚扰,战略上就是彻底将荷兰在东南亚的各个据点分割了。 瓦尔克尼尔对荷兰舰队是有信心的,但信心也就止于战术胜利了。 在大顺舰队露出全貌之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撤退。 往巴达维亚撤退。 据守巴达维亚,等待公司调兵、等待公司支援。 井里汶地处爪哇的东西要冲,瓦尔克尼尔却只能选择往巴达维亚撤退。除了巴达维亚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之外,更因为往东走,死路一条。 许多许多年前,中国的孟子说过一句话: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这句话就是对荷兰统治东南亚最好的诠释。 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没有盟友,只有屈服在其淫威之下的保护国。真要是往东撤退,一直听话的马打蓝苏丹国,决定第一时间伏击荷兰人,而不会置办酒肉,邀请荷兰人入国都,一起抵抗大顺天兵。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还是有判断力的。 至于失去了制海权,巴达维亚能不能坚持到公司援军抵达、甚至能不能抵挡大顺的强攻……瓦尔克尼尔信心并不足。 大顺拿到了制海权。 公司对巴达维亚的统治,也就仅限于城中。历史上红溪惨案之后,荷兰人的统治才真正辐射到了巴达维亚的周边:一个很好的侧面证据,就是红溪惨案之前,甘蔗种植园和糖厂内部,都用内部发行的铅币代币,每年过年之前都要闹一出要工钱的大戏;而红溪惨案之后,周边开始用荷兰的铜币了。 就算大顺围而不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现在他攻井里汶的方式。 制海权拿在手,锁死海上补给线,巴达维亚能撑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可公司的援军,至少也得两年才能到。 瓦尔克尼尔看了看远处华人叛乱者构建的、整齐的、蜘蛛网一样的反击壕沟,心想……能守多久? 若是大顺这边的正规军技战术水平,有这支华人叛乱者一半的水准,恐怕巴达维亚也守不了一个月。 “这支叛军,很强大。他们其实早已经拥有了控制整个爪哇的能力。我们应该早点承认的。” “他们真的很强大,即便在欧洲,也是一支精锐的强军。” 头一次,瓦尔克尼尔公开的承认了这一点。 然而身边的心腹却苦笑一声道:“早点承认,董事会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总督大人无能,不能担起巴达维亚总督的重任。” “这,是个在东南亚海岸上架起大炮,就能让他们屈服的时代。” 第四零八章 反击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把兵力展开,强攻井里汶。如果大顺帝国没有参战,我想日后我会得到一个怯懦的评价吧?我创造了荷兰在东南亚对一座叛军掌握的城堡围困而不强攻的历史……哪怕是当年苏拉巴迪叛乱,经营许久的庞宜尔,我们也是强攻而不是围困的。” 瓦尔克尼尔早在刘钰和他谈勘合贸易、自由贸易、逼着他把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送到锡兰的时候,他就已经生出了心灰意冷的情绪。 此时还有心思自嘲,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已经料想到了公司在东南亚的前面败退。 即便大顺今年不参战、明年不参战,可总有一天会参战的,一旦参战,公司在东南亚剩余的势力,又怎么可能挡不住大顺的进攻呢? 自嘲过后,前方阵地上传来了几声炮响。被围困在井里汶的“叛乱者”,居然主动发动了进攻。 瓦尔克尼尔冲着身边的心腹们挥挥手道:“先生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吧。让炮兵在前面顶一会儿,不要被他们黏住,尽可能把部队撤回到巴达维亚。这是我们和中国人谈判的资本。” “在投降之外,还有一种不接受投降的可能。我希望,我们可以体面地光荣战败。” “如果部队不足,恐怕中国人不会给我们投降的机会。先生们,你们要知道,我们的脑袋,是中国人向那些两面三刀的小国炫耀武力的最好的器具。” “不要让中国人得到不准我们光荣战败的机会。” 为了防备“叛乱者”侧翼袭击,瓦尔克尼尔并没有将部队全部展开,这也为他撤退提供了很便利的条件。 前线的大炮,多半是不可能带走了。这些都是通过海运送来的大炮,制海权都没有了,又怎么可能把这些大炮带走呢? 身边的心腹都个各就各位收拢部队准备撤离的时候,瓦尔克尼尔独自站在了高处,观察着前沿阵地的动向。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高估了眼前这支“叛乱者”的战斗力。 不管怎么样,从这一次反击中,就能知道自己是否高估了。 虽然高估与否,对战局已经无关紧要,但他希望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自己心安,确定自己的部署并不是因为潜意识的胆怯,而是出于对敌人的尊重和重视、以及自己观察到那些壕沟之后的准确判断。 前线,归义军内的精锐部队,集结在前沿的屯兵坑里。这些坑在荷兰人围城之前就已经挖好,原本计划的作用,是与荷兰人争线,让荷兰人艰难地将大炮推进到可以轰击棱堡的范围内。 本来就是主动防御,靠阵线进攻来防御,又不是蹲在棱堡里挨打。此时直接转为进攻,相当的方便。 归义军选择的反击方向,非常鸡贼,是靠近海岸的方向。荷兰人之前围城,将兵力分散在几个营地中。 因为之前没想到大顺这边会参战,尤其是军舰大规模参战,所以靠近海岸的方向,也是荷兰人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荷兰本身就有炮舰,这个方向也就没有多少野战炮和攻城炮,而且兵力稀少。从这里作为突破口,向西南方向旋转攻击,就可以直接攻击荷兰人炮兵阵地的侧面。 牛二抓的是荷兰人对归义军的战斗力很重视的这种心理,而且还要担心归义军的另一部分趁乱反击。 所以牛二判断,从这一点强攻,一旦突破了荷兰人的包围圈,荷兰人的第一反应,是“另一部分没有在井里汶的归义军,可能会在侧后发动攻击,所以不能被黏住,要赶紧撤”。 要让荷兰人这么想,就必须展示出高超的战术素养,要让荷兰人对归义军的战斗力有个非常直观的判断。 井里汶这边,归义军的火炮数量不多,但是在棱堡外的炮兵阵地可是不少。 因为大顺这边的战术体系,重视机动性和炮兵的集中使用、以及炮兵能跟得上步兵骑兵。即便物质条件不如大顺最精锐的那些部队,但是战术体系还是一脉相承的。 这些提前挖好的炮兵阵地,为的就是快速转移,让可能强攻的荷兰人无法短时间内摧毁归义军的火炮、并且归义军可以自主选择反击方向炮兵可以提供支援。 集中起来的四门英国火炮,在壕沟内运动到了靠近海岸方向的提前部署的阵地,朝着荷兰营地的方向展开了一轮轰击。 热带季风气候的旱季,使得井里汶周边的土地非常坚硬,极大地发挥了火炮的威力。这就是为什么这一仗非要等到这个季节打,一旦到了六月份,海军出海说不定就遭“神风”了、陆军打仗死的人可能还没湿热气候疾病死得多、炮兵在泥地里射击完全就是为战场后捡破烂的拾荒者做贡献。 沉重的炮弹在干燥的土地上跳动着,就像是小孩子在平静的水面上打水漂。至于这枚炮弹到底能弹到什么地方,全看运气。 荷兰人在海岸方向的兵力非常少,也不是没想过归义军可能进行反击,但考虑到三百多门大炮的舰队可以支援海岸方向,兵力少并不是问题。 只是,现在并没有舰队支援。 驻守在这个营地的200多荷兰人,忍受了一段归义军的炮击,缩在了胸墙的后面。 只是炮弹依旧可以轻松击毁那些简易的胸墙。归义军防止炮击的办法是挖之字形的壕沟,避免被炮弹砸一条线;荷兰人并没有考虑归义军的炮击威胁,只是修建了简单的胸墙。 几轮炮击之后,通过壕沟早已埋伏在屯兵坑里的归义军各部军官,开始整队。 四个连队的士兵,分散个几个屯兵坑里。在军官确定荷兰人没有炮击威胁后,四个连队的归义军在军鼓声中,从预留的缺口呈纵队依次冲出了屯兵的坑。 没有炮击威胁,行进速度更快的纵队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后,军官立刻下令展成横队。 四个连队的士兵根据鼓点和号声,用军官们仿佛训狗、训鸭子鹅一样训练出来的麻木的机械的脚步,以标准的大顺青州军体系的变阵方式,完成了横队展开。 最前面的连队先展开,后面的二三连队直接纵队向左右拉齐,第四连队在后面展开,跟在第一连队的后面。 整个队形转换,不过花了也就三分钟时间,这是青州军的最低标准:以营队为单位,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各种阵型转换。包括纵队转横队、行军队形展开为战斗队形、营队规模的空心方阵等等。 根据情况制定的战术体系,也是因为刘钰考虑过大顺并没有数万人会战的机会,还是以营队的快速变阵为主。这种体系的传承,伴随着进入归义军的大量军官,自然而然地在归义军的战术动作中体现了出来。 除了缺乏前面的用膛线枪的散兵、缺乏大顺正规军那从来都是以炮多欺负炮少的炮兵,归义军身上的那股子威海小站练兵的海蛎子味儿,已经极浓了。 整个转场,就像是剧院里的戏剧转场一样自然快捷。伴随着咚咚的鼓声,迅速完成。 四个连队的归义军展开线列后,忍受着自由射击的荷兰人的阻挠,继续向前挺进。 有人中弹倒地,后面的人就会快走几步,补上前面空出来的位子。 靠近到荷兰人胸墙的时候,一轮齐射,就地装填。 后面的掷弹手用火绳点燃了手榴弹,朝着胸墙的后面投掷过去。 爆炸声中,荷兰人哭爹喊娘。他们刚刚经历了一波暴风雨般的齐射,随后就是被投掷到胸墙后面的手雷。 沉重的、导火索嗤嗤冒着烟、仿佛一个铁做的大爆竹一样的此时的手雷,是对抗胸墙、防炮坡、凹地壕之类的利器。 轰轰作响的爆炸声,并没有影响归义军士兵的机械般的装填。 按照标准的动作,咬开纸包的火药,将铅弹含在嘴里,按照顺序装填引药和火药,在军鼓的节奏下一点都不敢错。 手雷的爆炸声停歇后,三个连队也完成了装填。军鼓声猛然变得急促,一波冲击,越过了胸墙,剩余不多的荷兰人迅速溃散,朝着远处奔走。 而越过胸墙壕沟的归义军,没有停歇,也没有追击溃散的荷兰士兵,而是朝着西南方向荷兰人部署了炮兵的位置,向前推进。 远处的瓦尔克尼尔目睹了这次突击的全程,在他眼里,真的就如同戏剧一般的节奏。队形转换和戏剧角色上场一般,无比的自然顺滑。 当归义军冲到了胸墙后朝着炮兵阵地的方向侧翼推进的时候,瓦尔克尼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叛乱者”的这个变阵节奏,绝对是和欧洲的战术格格不入的。 线列战术的变阵很慢,虽然此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但是并没有天才人物做出军事改革、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并没有在欧洲推广开来。 甚至可以说,他们的营队级别的变阵速度,放在欧洲也绝对是惊世骇俗的。腓特烈二世让援军纵队从侧翼入场,抵达位置后直接转向成横队侧击,这就足够被整个欧洲惊呼。归义军的这一套战术动作,可比纵队转向横队侧击,要难得多。 瓦尔克尼尔连普鲁士的纵队入场侧击都没见过,此时见到了这种变阵风格,内心震惊无比。 “他们的背后,绝对不是英国人。” 放下望远镜,喃喃地嘀咕了一声。 第四零九章 活路 的确是英国人的枪、英国人的炮,但站在他们背后的,绝对不是英国人。 英国人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营连战术。自己不会,又怎么教别人呢? 一瞬间,心下似乎全想明白了。 回望整个欧洲,没有一个强国的陆军战术是这种风格,此时一个都没有。 瓦尔克尼尔没和大顺的军队交过手,但这种截然不同的战术风格,显然不可能是这些叛乱者自己琢磨出来的。 如果是大顺这边在背后支持这支叛军,那后果,恐怕就严重了。 大顺舰队出现在海上,最多证明这支叛军和大顺合作。 可若是这支叛军本身就是大顺支持的,那问题就大了。 锡兰的数万华人、爪哇的交得起人头税的华人、东南亚各地散落的华人……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北面那个大国,早在许多年前就在谋划东南亚的事了。 甚至,锡兰移民计划,恐怕也是大顺在借荷兰的手完成的战略布局。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打吗? 抵抗还有意义吗? 如果这支叛军是大顺支持的,那么大顺的正规军,肯定比这支叛军要强。 连荷兰人一直依仗的海军,都已不如人。 在东南亚、在这个距离大顺顺风一周航程、距离荷兰顺风至少七个月航程的地方,怎么打? 锡兰迁徙计划,是在这支叛军起事之后,那么锡兰肯定也会丢掉的。 锡兰丢了、爪哇丢了,马六甲中国人会留给公司吗? 锡兰、爪哇、马六甲都在大顺的控制之下,东边的香料群岛、安汶、苏拉威西这些地方,又凭什么守住呢? 这些地方都守不住,公司凭什么存在呢? 此时此刻,面对着“叛乱者”的攻势,瓦尔克尼尔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把部队拉回巴达维亚,作为谈判的资本。 虽然刚才就说要作为谈判的资本,但此时的想法,和看到那支“叛乱者”反击之前的想法,截然不同。 他要谈的东西,和刚才已经不一样了。就在看到“叛乱者”的战术动作后。 虽然早在刘钰逼他改变贸易政策、向他施压的时候,他就生出“不如归去”的退意。 但现在,他并没有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卸下总督的职位,回荷兰养老。 理论上,每个总督在离开巴达维亚之前,都会得到一大笔的钱。 正常来说,每年总督有两万的“合法的额外收入”。 平时拍卖包税权,又能得一大笔钱。 等到走的时候,会拍卖自己的私人物品。哪怕是个破瓶子,也可以被拍出几千甚至上万的高价。这是巴达维亚的潜规则,上一任总督只要不是犯罪被撸的,基本上都会在交接的时候,将一些事和下任总督安排明白。 这么看起来,似乎瓦尔克尼尔在生出“不如归去”的退意时候就回荷兰养老,对他个人是极好的选择。 但实际上,细究起来,并不是。 看清楚这支“叛乱者”队伍背后的支持者到底是谁后,瓦尔克尼尔就不可能后悔没有早点归去。 大顺布局这么久,锡兰的移民也是在计划之内的。 真要是之前自己生出归去之意时就回荷兰,那么,丢失东南亚的大黑锅,就得扣在他的头上了。 17人绅士团是真正的决策层,他们的家族势力,哪是自己可比的?他们会背这个大黑锅吗? 公司破产,并不意味着董事破产啊。强逼政府,停止兑付就行啊。 公司一旦破产,数以万计的股民、持股者、投资者,总需要找个说法,需要一个人出来领罪。 谁来? 肯定是他来顶罪,来消解因为公司破产被牵扯的数万人的怒气。 当年郁金香事件的时候,多少人一夜之间自杀? 如今东印度公司要倒了,造成的动荡可比郁金香事件、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严重的多。 移民锡兰,是在他的任上开启的。 虽然董事会原则上同意,但董事会绝不会把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身上,否则那17人绅士,就要被愤怒的股民和投资者撕成碎片。 董事会当初派他来的时候,就说让他解决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问题,但又不能影响对华贸易。 大顺这边又施加了压力、反应极快,杀也不能杀,遣返回福建大顺又拒绝接收,除了移民锡兰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愤怒的投资者、一辈子身家都换成东印度公司股票的市民,会理性地去考虑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吗? 荷兰,是有袭杀背锅侠、并且活剐吃肉的习惯的。 那些一夜之间破产、一夜之家股票变成废纸的投资者,会放下愤怒、理性且平静地分析,这背后到底是谁的责任? 可能吗? 范·德维特被活剐、肉十个铜板一块、阿姆斯特丹市民疯买其肉的时候,有人理性地去想一想荷兰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吗? 并没有人。 愤怒的人群需要一个宣泄,没人会去细究真相。 而且,到时候,董事会难道不能主动起诉他,说他收了中国人的钱,帮助中国将数万华人送到锡兰吗? 市民会不会相信呢?不言自明。 至于东南亚的具体情况,董事会可以说,他们被总督蒙蔽了,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这既可以摘除掉董事会的责任,又能找一个完美的背锅侠。 到时候,自己便必死无疑! 甚至瓦尔克尼尔早就想过,当初他接任总督职位的时候,17人绅士给他过一些秘密的口头上的指导方针,当然没有文字证据:鼓励他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屠掉。 如果当初这么干了,就大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反应,只怕董事会也会第一时间把他扔出来背锅。 他要是敢反咬一口,说董事会这边给他的口头建议,那他就会生不如死。 一来,没有书面证据。荷兰,是讲法律的。 二来,他这要敢反咬,他的家人老婆孩子,全都得死。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那么高的威望,还兼任英国国王,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商业寡头们逼得在荷兰做事,就得看金融资本家的脸色,不然就滚。 他不过是个巴达维亚总督而已。 幸好,大顺这边未雨绸缪,没有在屠杀发生之后再找麻烦。而是在屠杀之前,就直接炮舰外交,要求不得屠杀、不得遣返,至于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 否则,自己当年如同横行无忌的螃蟹的时候,真的动手把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清理了,自己可能连今天都活不到了。 既然没杀,这就让瓦尔克尼尔,看到了一线生机。 他不想死。 这唯一的生机,就在大顺这边。 投顺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自己手底下的这将近两千多的部队,就是他的生机所在。 守巴达维亚,肯定是守不住的,这一点在他确定眼前这支精通土木作业的叛军的背后支持者是大顺之后,就想明白了。 尼德兰的棱堡,比巴达维亚的要强的多,不也照样顶不住法国人用这样的办法攻打吗? 这些“叛乱者”的技术,已经深得棱堡攻防战的精髓,那么站在他们背后的大顺的正规军,肯定比这个更强。 巴达维亚当然守不住。 但是,如果自己能把这些部队撤回去,做出死守的姿态,同时以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做人质,转身向大顺投降,那么自己的生机就搏到了。 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巴达维亚,荷兰不是西班牙,没有要求总督不得带妻子上任。 因为西班牙的奇葩贸易政策,和殖民地政策,使得殖民地是可以自立的。 而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基础,在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货栈、商船、销售渠道。 西班牙的菲律宾、南美,其农业、矿产等条件,都是可以自立为王的。当年皮萨罗时代,就已经萌生了类似的想法,对后续的移民相当不满。而且自立之后,日子过得说不定比当西班牙殖民地还滋润。 加之足够多的的人口、混血儿,这都是西班牙极度提防各殖民地总督、都督的因素。 但是,爪哇之类的地方,离开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根本站不住脚。而且价值会大打折扣,也根本无法提防其余国家的觊觎,更没有多少本地的荷兰人或者混血儿。 所以,荷兰的总督可以带着老婆孩子上任,公司从不怕他们自立。每个总督的梦想,都是在巴达维亚发财,然后回荷兰成为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一员。 而这,也成为瓦尔克尼尔寻找生机的基础。 老婆孩子都在,若能献出巴达维亚,以自己手底下的小两千守城部队为筹码、以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为人质,让大顺保证自己的财产、保证不被遣送回荷兰、给自己一个能在大顺养老的闲散官职,那么不就是在一片死路中寻到了一条活路吗? 况且,锡兰移民,是自己任上推动的。 自己,当初虽然确实想着屠杀掉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 但是,最终没干呐。 所以,自己也算是有功于大顺才是。 要不然,大顺哪能那么容易在锡兰站稳脚跟? 攻下锡兰不难,难的是若没有足够的华人,大顺要花费大笔钱才能站稳。 自己也算是为大顺下南洋,慷东印度公司股东之慨,帮了大顺一个大忙。 只要有钱,在哪活得不滋润? 又不是说荷兰的钱,在别处就不能花。 全世界,哪里不认黄金、白银和铜币? 到时候,去大顺的松江府养老,那里据说非常的繁华。没事了,就写本回忆录,回忆一下自己在公司的这些年、亲历了大顺崛起下南洋的这些事,这不都挺好的吗? 至于说死战到底,瓦尔克尼尔心想这可有些搞笑了。 若是为了祖国,说不定自己可以选择战斗下去。 尼德兰共和国虽然七省各自为政、虽然没有集权成真正的统一国家、虽然被法国人放血放的已经基本失去了爱国狂热、虽然真正的统治阶层这四十年来一直忙的是降遗产税降累进税、虽然金融资本在荷法开战的背景下还给法国提供了500万盾的贷款…… 但是,终究还是有那么点情怀的。 可巴达维亚是公司资产,不是七省共和国的。 巴达维亚连非公司职员的荷兰人都不欢迎,主权到底归谁,这是分的很清楚的。 自己为公司而死? 只听说过殉情、殉国,就没听说过殉司的。 再说了,就算自己真的殉司了,公司失去东南亚和锡兰的屎盆子,不还是要往自己头上扣吗? 总得有个人背锅。 到时候,自己死都死了,连辩护的机会都没了,背的更彻底。 老婆改嫁、孩子乞讨? 老婆改嫁怕是难哦,谁敢接这个盘,被那些破产的投资者天天羞辱?董事会可绝对不会给年金的,家产也被没收了,养尊处优惯了又不会工作技能,岂不是只能躺着赚点水手的钱了? 自己的孩子乞讨,那些愤怒的投资者无处发泄,自己的孩子岂不是要天天挨打?甚至被逼着舔街上的狗屎? 瓦尔克尼尔听说过没见过郁金香事件,但可真正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那些失败的投资者到底有多疯狂——无缘无故袭击小孩,然后自杀;用火药炸弹炸教堂;拿着火枪冲击股交所打死见到的陌生人——泡沫虽然炸在英国和法国,但阿姆斯特丹是此时的世界金融中心,没有之一,大量投资者都是荷兰的,那股子疯狂瓦尔克尼尔印象深刻。 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考虑周全后,瓦尔克尼尔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命令炮兵,放弃大炮,撤退。” “各部不要接战,后退,撤回巴达维亚。” 第四一零章 归义军(上) 瓦尔克尼尔的决断非常果决。 接到命令的荷兰士兵立刻放弃了大炮,向后撤退,并入到步兵队伍中。 雇佣来的布吉斯人骑兵,毫无主动性的掩护着荷兰人的侧翼。如果是精锐的自己人的骑兵部队,这时候应该主动朝“叛乱者”的侧翼运动做出威胁。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需要真的去冲击,只要贴的足够近,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地掩护。 但显然,这些布吉斯人的骑兵,并不想消耗自己,他们很清楚自己只是收钱办事的本地雇佣军而已。如果大顺这边给钱,他们一样也可以给大顺卖命;他们的那些当海盗的,如果起义军给钱,或许也真能将起义军送去婆罗洲。 归义军在夺取了荷兰人的大炮后,并没有继续追击,基本算是目送着荷兰人撤离。 当夜归义军就在城堡里歇宿了一夜。白日里海上出现的舰队,引发了这些士兵们的讨论,士兵们习惯性地避开军官,私下里谈着白天出现的朝廷的舰队。 这些归义军士兵、前糖厂的失业奴工们,对朝廷的感觉,很复杂、很复杂。 他们最开始来巴达维亚,是被骗来当“猪仔”的,不是来做买卖的商人。荷兰人可恨,糖厂老板也差不多。可是一样,但凡能在老家安稳过日子,能活下去,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离开家人父母,跑到南洋来求活。 闯南洋,某种程度上讲,站在被迫离开家乡的人的角度,和西方的圈地运动羊吃人差不多。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农民的身份,去陌生的地方用陌生的方式求活。 他们之前对朝廷的感觉,只能说是毫无感觉。 在基层,基本感受不到朝廷的存在,打交道的都是地主秀才宗族族长。 他们知道朝廷叫大顺,知道皇帝姓李,知道得交税纳粮服劳役,剩下的,基本就没什么印象了。 等到来到巴达维亚之后,远在异邦,按说能够觉醒“我是谁”这个概念。 但巴达维亚的情况又不一样,糖厂的承包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华人;甘蔗园的监工,基本也都是华人;给他们钱币不给铜钱银币、警告他们敢闹事就去巴达维亚举报说他们没有居留许可证、没居留许可证要被荷兰人抓去服劳役到死的,还是华人。 这种情况下,让他们自发觉醒自己的民族意识,那是扯淡。如果把糖厂承包者都换成荷兰人、把监工和不给他们钱的老板都换成荷兰人,便可能觉醒。 但有些黑色幽默,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前后,对居留证审查不严,每年过年要把钱币代币兑换成铜子回家的要工钱大戏开唱的时候,能主持这个公道的反而是荷兰人……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会收钱向着糖厂老板,但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秉持法律和公正的人。在百姓默认当官的都是王八蛋、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时代,稍微做那么一点点正常的判定,也会被歌颂传唱。 很神奇或者并不神奇的是,这些奴工和那些和他们一起干活的爪哇人的关系相对更好一些。反倒是那些和他们一样黑头发黑眼睛的糖厂承包者监工等,和他们的关系很差。 他们起义的原因,用史书上的一句话就能解释:【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因为传闻荷兰人会把没有居留证、没交人头税的人,送去锡兰。但实际上在船到了海上后,会直接把人扔到海里。 可以想象,在起义初期,他们对朝廷是什么感觉。一群人能说出诸如“他李自成能起事干一番大事,从个农民当了皇帝。他李自成干得,我等缘何干不得”这样的人,对朝廷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但这种态度,伴随着朝廷干涉巴达维亚的移民政策、朝廷作保迁徙锡兰、皇帝用内帑给交了三年人头税一事,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的心态,渐渐变成了“皇帝和一些大人是好大,但一些奸臣不干正事”。 这个心态,非常重要。这是他们能够心向朝廷的基础。 伴随着牛二等人对黄班等奴工中的高威望者的清洗,朝廷派来的人越发的多,有政治理念、哪怕是远走婆罗洲这种不成熟的、幼稚的政治理念的人被肃清,剩下的人渐渐也就从啸聚山林、火山聚义的起义者,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受招安的归义军。 也同样的,在糖厂的时候,压榨他们的是蔗部承包者。 而在火山地区,围剿他们的,是荷兰人,以及流亡的本地土著小封建贵族。 敌人的改变,也促使他们逐渐找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共同体,虽然这个共同体的实体远在海的那一边,但他们至少已经不反感了。 这种转变的心态下,白天出现在大海上的朝廷舰队,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在朝廷的枢密院里挂着号,但依旧为朝廷舰队的出现而欢呼。 夜渐渐深了,点点篝火在井里汶城堡的周围点燃,归义军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讨论着白天的过去、以及明天的未来。 “朝廷出兵了。这一次,荷兰人指定是完了。听头领们说,这一次朝廷派出了好多军舰。而且还是领兵打罗刹、攻西域,逼着荷兰人不准杀人的那位大人带兵呢。” 说话的士兵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一个夹具。 熊熊火焰炙烤着上面的小坩埚,放进去的铅块渐渐融化成了铅水。 一边说着话,一边熟练地将坩埚里的铅水倒进了夹具里,凝固的铅弹变成了夹具的模样。 用力在地上一磕,圆滚滚的铅弹落出来,待冷却后,旁边的伙伴建起来将上面的一些凹凸打磨平整,装进了沉甸甸的铅弹包里。 伍长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军官营帐,摸出了烟袋,按上一团烟丝,嘬了两口后递给旁边的伙伴,朝着火堆吐了口唾沫。 “朝廷真要是来了,说不定也要招安咱们呢。咱们就是当兵的,当兵吃粮。吃朝廷的粮,天经地义。又不是吃红毛鬼的粮,我看区别不大。” “咱们分的地,朝廷也不可能要回去吧。可要是朝廷要把咱们分的地要回去,那就不好说了。” 在那继续夹铅弹的士兵笑道:“不能够。不是说皇帝出的钱,给那些人交的人头税,怕荷兰人杀人,还把他们移民到了锡兰?” 说起这个,伍长骂道:“赛连木,要不是朝廷出这份钱,咱们造就把整个爪哇干下来了。要不然好几万没饭吃的弟兄都来投奔咱们,别说什么井里汶,就是巴城,那不也打的下来?” “我看朝廷这边的脑子就不好使。既然想干,咋还给红毛鬼钱?” “但要说起来,咱们倒是不怕。就看咱们的头领们怎么想了。朝廷要是善待他们,还好。可你们又不是没听过水浒,在朝廷里怕难有好下场。” 这几个士兵倒是都点了点头,心想确实如此。当兵吃粮,朝廷若能收编他们,对他们的影响好像还真不大。只要朝廷发饷,干起来也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至少不是和他们打仗的红毛鬼。 他们不懂政治,但至少听过水浒的故事。心想自己的区别或许不大,头领们又怎么想的呢? 很多士兵都已经在这里安了家。虽然来到这里做买卖的、有钱的,一般都是在国内有个家,在这边再找个本地女人,而且大部分时候也瞧不上本地女人。但这些士兵的身份差得远,他们当初当奴工的时候,唯一能接触女人的机会,就是逛窑子。 起义之后,这些士兵多半娶了当地女人。比起从前死后都没有子孙祭一碗饭吃的常态,娶个当地女人也算是好日子了。 起义军的军饷不多,因为就算有银子,也没处买东西。军中实行配给制,吃饭能吃饱,当地的气候相当不错,水稻的产量也不低。不过军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偶尔能喝点酒,烟叶子当地倒是种植,更多的东西就差得远了。 他们有一套军装,那是英国人运来的呢绒。但是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穿本地的奇葩布料,棕榈叶子编织的。 虽然可以花钱从英国人手里买东西,但肯定是优先保证军火、保证归义军能够经常训练。其余的生活物资,肯定是差的远。 好在本地不缺盐,也不缺粮食,比起在糖厂的日子,终究还是好一些。 好与坏,是对比出来的。 这些人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至少,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头领们承诺等他们到了年纪后就可以退伍,分到的土地归他们自己。 想到这,夹铅弹的那个士兵望着星空,忽然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我的老娘,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若是活着,朝廷这边要是保证不动咱们的土地,我便想着把老娘接过来。以后就在这里了。这里挺好的,至少饿不死人,真要是挨饿饥荒了,还能啃芭蕉叶子,至少饿不死人。” “要是朝廷还用咱们当兵,那就最好了。要是发饷,这日子过得那得是相当不错啊。一个月能给二两银子,攻下了巴达维亚能买东西了,这一年也能给家里人扯一身棉布衣裳,过年吃顿好的。” “真要这样,那还有啥考虑的?” 第四一一章 归义军(中) 不只是他这么想。 大部分归义军的士兵,考虑最重的,还是一件事。 招安不招安什么的,无所谓。 关键是,朝廷对他们的土地动不动?收不收税? 真要是给朝廷当兵,发不发军饷银子? 这些展望未来的归义军士兵,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土地和军饷,并没有太过壮烈的情怀,只有朴素的“给朝廷当兵理所当然吃皇粮,不是给红毛鬼当兵就行”。 带着这种简单的向往,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二天的清晨。 早晨天刚亮,各个连队的号角声便响起来。 袅袅炊烟在营地的上空飘荡,早晨吃的是地瓜混合了大米的稠粥,下饭的是咸鱼,很标准的归义军早餐。 吃过早饭的士兵被集结起来,大约上午八点多的时候,他们在海边列阵,要迎接朝廷的大官。 在迎接之前,归义军的首领们倒是先竹筒倒豆子,把一些事和这些士兵们说了。 “如今事已至此,我们也不瞒你们了。我们都是朝廷的人,来这里就是皇帝听着红毛鬼欺压咱们,要把红毛鬼赶走。” “如今这红毛鬼多半要败了,日后该干什么,朝廷这边肯定会有安排的。” “一会儿朝廷的人来了,你们关心的事,我想肯定会解决的。咱也不敢说的太满,但咱敢说,朝廷肯定不会亏待诸位。” 士兵们内心并无太大的波动,本来就是一群死中求活的人,如今又着实狠狠地操训了几年,已经习惯了军营的生活。 给朝廷当兵,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朝廷给饷、给地,那就干呗。 这年月,干啥不是用命换钱? 在甘蔗园和糖厂的时候,不也是拿命换钱?那些在婆罗洲挖金子的,一样也是拿命换钱。 都是拿命换钱,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牛二等人见士兵们的情绪非常稳定,心想这边的事,总算是有个交代了。 既是鲸侯亲来,以他的性子,最讨厌说白话、扯咸淡的。军饷、待遇,从来都是鲸侯认为的头等大事,不管是在青州军,还是海军,军饷可从没有一次拖欠的时候。 这些归义军的士兵,都是好汉子。而且又都是在爪哇这种地方活下来的,疾病多发,渡海而来,十个里面能活个五个就算是不错了。若是朝廷日后还要在南洋用兵,这些兵正合适,虽说肯定打不过当年的青州军,也比不了现在的京营,可真要是把北方京营的兵弄到南洋,仗还没打,就不知道要病死多少呢。 牛二心道这些兵所求的,不就是个活着,过点比以前好的日子吗?当年来爪哇做工是出于这个原因;后来起事干荷兰人,也是这个原因。 只要朝廷能让这些兵,过的日子比以前强,又有朝廷的大义,如何不能收他们的心? 若换了别人,或许还能出岔子。但既是鲸侯亲来,哪有什么岔子?他可是整天讲军饷、严查军饷的人,最知道当兵的到底为什么当兵了。 这些归义军可能不太一样,但有些东西,可以维系三五年的激情,却难维系几十年。当初起事的激昂,现在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真要是朝廷不出兵,想要在万隆地区维持下去,就只能主动开战了。 这些当兵的,已经想要过比现在更好点的日子了。 ………… 不久,一些船出现在了海面上。 海面上此时飘荡着的,是大获全胜的朝廷舰队。巨大的船身,伟岸的战列舰,让这些归义军的士兵感觉到一种难以说清楚的压迫,仿佛自己这些人是这样的渺小。 归义军的“头领”们都在前面等着,一艘船泊靠过来后,几声炮响,士兵们都列阵站好。 船上率先走下来的,是一个独眼的年轻人。 并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的那种叫不懂朝廷制度的人一看,便知道至少是皇家人的衣冠服饰。 归义军的士兵这辈子可能见到的最大的朝廷命官,就是来南洋之前的县令,大部分可能连县令都没见过。 但是故事听多了,也知道衣服上带龙的,那不是寻常人能穿的。 至于说什么四爪、五爪;以及大顺特色的以云为品级这些东西,他们当然不懂。 只是看到衣服上的龙,他们就知道这一次朝廷可是来了个大人物。 独眼年轻人的身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戎装。 归义军的士兵虽然分不清官大官小,也不认得船上下来的人是谁,但却从衣冠服饰和前后顺序,判断出来了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与他们一同啸聚山林的头领们,见到这二人后,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并且很自然地叫了声殿下和大人。 和归义军士兵想象中的会有太监尖着嗓子读圣旨、他们都要跪下听圣旨的场面并不相同。 只见那个穿着补龙袍子的年轻人回头和那个穿着戎装的中年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穿着戎装的中年人便走到了前面。 归义军中的头领们纷纷围到了中年人的身边,一些人呵呵笑着,一些人则拿着一些奇怪的本地的石头、花草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给那个中年人展示。 略说了几句话后,那个中年人在头领们的簇拥下,走到了这些士兵的身前。 恰好走到昨日在那里夹铅弹的士兵面前,士兵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不想对方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哪里人啊?” 这士兵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没头没尾地回道:“泉州府晋江县的。” “怎么来的爪哇啊?” “在老家过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说让我来南洋做工还钱,据说能挣不少钱。大米随便吃,每个月的工钱也不少。我就来了。” “哈哈哈哈,你们不少人都是这么来的吧?” 周围的归义军士兵虽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大官,心里却不怎么畏惧,听着说话的语气和风格,和戏文里文绉绉的大官却不一样。 这么一问,不少人便说是。也确实,很多人就是这么被老乡骗来的。但前提是他们在老家都活不下去了,福建地少人多,出海是条求活的路。有的人出海当水手,有的人则是出海做买卖,剩下的便是出海做工的。 片刻后,那中年男子又道:“我这人,不说废话。” “愿意继续当兵的,就继续当兵,吃朝廷的皇粮。每个月二两银子,考虑到你们在这里坚守数年,也不曾拿过军饷,每个月再贴补五钱银子。” “赶走了红毛鬼,巴城周边的土地,便再分些与你们。从军期间,税是不用缴的。但以后不当兵了,这税是要缴的。十税一,一亩地收一钱银子。” “有倒是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朝廷自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看看。能办的,自然给你们办。办不成的,那多半是有规矩。” “至于规矩,你们既能与红毛鬼斗上数年,想来你们是懂守规矩的。无非就是可能规矩和以前不太一样,但既然知道守规矩,学起来也快。” 这话说完,数百归义军的士兵欢声雷动。 巴达维亚周边的土地,可都是好地。只不过那些好地,都是荷兰人的,他们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分到那样的地。 而且一个月居然有二两五钱银子的军饷,这要是能那是发饷,一年三十两银子,养活一家子人可是足够了。 放在老家,一年能收入三十两银子,也得算是个富裕农户了。少说也得有个三四十亩土地,家里养得起牛,老婆孩子过年能扯一身衣裳。 之前在万隆地区,可是没多少军饷可拿的。就算拿了,一时间也花不出去,不过是死中求活而已。 既有军饷拿,而且给的还不少,那当朝廷的兵,不是更好? 被拍肩膀的士兵听眼前这个大官说可以提些要求,他便壮着胆子问道:“我的老娘也不知死活。等过年的时候发了响,我想回老家看看,把老娘接过来。行吗?”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能否答应。真要是当了兵,只怕过年也得在营中。而且从巴达维亚回老家也不容易,来来回回少说也得个把月。也不知朝廷能不能答应? “哪个人不是妈生爹养的?你们若是在家中还有父母的,只需说下家在何处,朝廷自会派人将他们接来。若是有兄弟姊妹的,在老家过不下去了,也可一并过来。” “你们帮衬着点,如何不垦个一二十亩地?岂不是好过在家里做佃户?前期的日子虽苦一些,但只要肯出力,日子便有盼头。” “赶走了红毛鬼,便多得是可以垦殖的地方。朝廷日后还要在这里开府置县呢,树挪死、人挪活。” “这样吧,我给你们个保证。今年过年之前,若是家里人还活着,都给你们送过来。若是没了,明年七月十五便放个长假,回去添添土、拔拔草。领了军饷,弄块好坟,弄个好碑。” “若是不愿意继续当兵的,便领20两银子,你们不是在万隆那也有地吗?便安生过日子就是了。” 士兵们心里都有笔账,心想若是继续从军,一年三十两银子,日后还有赏赐的土地,如何不比给二十两银子回去种地强? 且说这朝廷的军舰如此威武,红毛鬼连我们都打不过,又如何打得过朝廷的大军? 跟着立功受赏,正是机会。 明知道要大胜仗,却选择领三二十两银子退了,那不是傻是什么? 第四一二章 归义军(下) 士兵们眼中的世界,并不大。他们眼中的敌人,也就是一个荷兰。更远处的世界,他们听说过,但暂时与他们并无关系。 他们也不会知道,实际上他们这些人可能要被送去锡兰、印度,去和素未谋面、也暂时没有欺压过他们的印度土邦的士兵、英国士兵交战。 不过这都无所谓,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好嘛,【只要允许我们抢劫,我们就跟你干翻全世界】。大顺这边不怎么让抢劫,但是可持续发展,改没收土地和种植园分红了。 抢劫不是目的,目的是钱。只要钱到位,不抢劫也一样能达成效果。 士兵们对朝廷的安置整体上相当满意,那些具体的政策、以及后续能否实施,自然是要再看看。但现在,他们的军心并没有因为一夜之间归顺朝廷而产生丝毫的动摇。 大致交代清楚了对归义军的安置政策后,刘钰便让这些士兵们先散了,各去休息。 牛二等一众军官围过来,迎着李欗和刘钰,入了堡垒内的荷兰人的办公室,作为暂时的帅帐。 “殿下,大人,我早已派剩余的部队在途中等着荷兰人呢。一看到朝廷的军舰来了,我就知道荷兰人准得撤走。这巴达维亚,指日可下啊。朝廷登陆作战的部队呢?” 牛二邀功似的讲了一下他的计划,虽然和刘钰预想的拿巴达维亚杀鸡儆猴亮亮牛刀的想法不太一致,但纯粹从军事的角度考虑,牛二等人的做法还是相当值得夸奖的。 反正若是打不了巴达维亚,还有个马六甲可以打着给别人看。 “你考虑的不错,很能抓住战机。陆战队还在邦加呢,他们随后登船,要先拿到制海权,陆战队再出发。要不然跟着舰队在海上飘着,影响士气。我已经派人去传信了,估计三日之内即可在巴城附近登陆。” “你们要是真的截住了荷兰人撤走的军队,野战能胜,这巴城也就指日可下了。干得不错,相当不错,很有主观能动性,也能领会上面的意图。日后多加磨砺,我看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着实夸了几句,而且夸得都还是牛二想听的,最关键的就是最后那句“可以独当一面”的评价。 夸完之后,刘钰又道:“你们在这边搞得还真不错,要不是朝廷把大量的华人移走到锡兰,三五年内,你们还真能成事,席卷整个爪哇。” 牛二等人一听这话,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欗,心道鲸侯这么说,自是要让我们当着外人的面,把一些事说清楚。 于朝廷的角度,李欗根正苗蓝,是皇子,还是总督海军戎政的大帅,怎么也算不上外人。 可于私人的角度,牛二等人还是潜意识里将李欗看作外人。这么一想,自然也就觉得刘钰话里有话。 “朝廷移民锡兰,自有朝廷的用意。至于说席卷爪哇……鲸侯便说笑了。一来荷兰人有军舰,席卷爪哇怕不那么容易。” “二来爪哇虽富庶,但这富庶建立在可以贸易上。若被封锁,不能贸易,总不能啃香料、吃苏木。” “只有殿下的海军来了,这爪哇才算是安稳了。况且了,便是我等做成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是朝廷指挥有方,调动银钱,否则我们就只能困死山里了。” “谁有海军,这爪哇便是谁的。谁有海军,这爪哇才有能换金银的香料,否则就是一堆只能腌肉腌鱼的香料。” “况且……席卷爪哇,难上加难。” “华人本就不多,又因宗教因素,与外人格格不入。若只反荷兰,诸多苏丹国许能和我们一致。可打完了荷兰,只怕当时合作打荷兰的盟友,便要先打起来。” “昔日,张议潮于沙洲起事,归义军纵横沙洲。张议潮固然忠勇,但吐蕃势大,周边又多有强国,复归国朝,亦是原因。” “我等本领的就是朝廷的钦命,忠义二字,也多知晓。但即便是那些欲要自立称王者,若无朝廷支持,在南洋也难立足。” “若想立足,总要资金,便不可避免要与西洋人打交道,以便卖货。久而久之,若无海军保护、贸易命脉又握在别人手中,唯有被西洋人吞掉要求缴税这个结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没有朝廷的支持,华人在南洋立国就是痴心妄想。着实是难。” 他说了这么多,便是从非常现实客观的角度,说清楚在南洋自立的可能性极小,甚至根本不存在。 只要朝廷的海军尚在,在南洋自立,难度和在天津、山东等地称王造反差不多:真要能成事,便直接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但若没这等本事,自立也根本站不稳脚。 不存在一个在天津、山东等地长久割据的中间选项。 李欗也听出来了牛二的言外之意,笑道:“你倒是小心。鲸侯不过是夸夸你而已。昔日张议潮如朝为质,还不是因着唐时藩镇已起,中央无力?若不然,何需如此麻烦?高仙芝、封常清时候,安西常有数万大军,亦不曾见唐皇心忧。” “你且放心就是,你还够不着鸟尽弓藏这个词呢。连个爵都没封了,哪有资格想什么鸟尽弓藏?” “不过,先明后不争,规矩还是要有规矩的。朝廷的意思,便是将归义军重编,调往锡兰。而爪哇等地的守备,自从别处招兵。朝廷自有打算,倒不是说怕你们盘踞于此,树大根深,将来尾大不掉。” “如你所言,只要朝廷海军尚在,南洋就安稳的很。这事儿,你也与军中人多说说,调往锡兰,日后衣锦归乡,不是说叫他们去做炮灰的。” “归义军都是好汉,而且又熟悉了这里的气候、适应了训练,正是极好的兵员,朝廷爱惜还来不及呢。” 要把归义军调走,调到锡兰准备入侵印度,既要做好士兵的安置,也要和这些归义军的军官们说清楚。 枢密院选来的这些人,都不是酒囊饭袋,而且这几年他们做的确实不错,都是可用之才。 就南洋这情况,枢密院早就讨论过,刘钰也多次上书皇帝,把南洋的情况说的非常明白了。 南洋封建,是绝对不可取的。 只能军镇化,都护府化,控制几个要地,对南洋实行贸易控制即可。 只要朝廷的海军在,能把控对欧洲的贸易,南洋就稳如泰山,根本不存在造反、自立之类的情况。 不能封建南洋,因为大顺此时并没有资格在经济上,做南洋的天朝。 大顺不是香料的主要消费国,欲当新型的天朝,加深贸易控制的那种新型天朝的前提,就是天朝必须是藩属最大的市场。 否则旧的宗藩体系,其实是难以维系的。天朝此时既不能做到一些货物就此一家别无分号、也不能做到天朝的市场能让你们这些藩属发财。 而新的宗藩体系,是要加深贸易的,要当体系内最大的消费市场的。 但新的天朝体系,大顺暂时也确实做不到,现在只能是一种特殊的过渡期。 南洋的各项高贸易额货物,大顺基本都不是第一进口国。 一旦在南洋搞封建,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南洋的封建诸国肯定会和西方走的更近,至少在大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消费市场之前,绝对如此。 理想中,南洋封建,会开疆拓土,拓展华夏的生存空间。 现实中,南洋封建,会比着亲西方、比着绿化、本地化,以求稳固本地的统治、获得足够的利益。 而且,封建和垄断贸易,二者只能选一个。封建了还搞垄断贸易,那不是在鼓励封建诸国反天朝吗? 不封建而军镇都护的模式,则可以避免各种缺点,只不过继承的还是换汤不换药的类似于荷兰的殖民体制。 海军在马六甲一摆,彻底将西洋人势力赶出南洋。 虽然欧洲依旧是香料的第一消费市场,但因为大顺垄断出货渠道,使得南洋小国只能选择和大顺合作。 用少量的驻军维持据点,保证南洋的基本和平,以宗藩关系维系南洋的稳定,通过自由移民来慢慢增加大顺对南洋的人口优势、保证香料贸易的垄断经营,这是可取的路线。 一旦路线确定了,一些所谓的猜忌和担忧也就没有意义了。 说明白了大局,越有本事的人,越可以受到重用,而不是被猜忌。这有点类似于西班牙要求总督不得携带妻子;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和官员可以带老婆孩子的区别。 不是西班牙人狭隘小心眼,而是现实基础倒逼的;也不是荷兰人心胸开阔,而是现实基础让他们无需狭隘。 放到大顺,也差不多。不是皇帝心胸开阔是个圣君,而是因为现实条件摆在这,只要按照军镇贸易路线走下去,就不用担心这里的人自立。 牛二这批人不但要重用,连同归义军一起,都要成为大顺下南洋之后的重要军力。 按照枢密院的安排,锡兰要在数年之内,组建一支5000人规模的野战部队。这支部队不参与守城、防守堡垒、征伐南洋小国、剿匪镇压等等活动。 而是要作为一支训练严格的野战部队,随时可以插手印度各个节度使之间的斗争,尽快在印度获得印度的节度使给予的土地和港口,为将来和英国全面争夺印度做准备。 归义军作为一支人数将近两千、能与荷兰人野战对垒的部队,而且又还都是习惯了当地炎热气候的人,无疑是那支将扎营锡兰的野战部队的优秀底子。 以这小两千人为底子,扩充军官后,扩编为5000人,难度并不大。只要资金到位、兵器充足,一年之内就能形成初步的战斗力。 而南洋本地的驻守军队,占据荷兰人原本的城堡,驻守马六甲、巴达维亚、安汶、苏拉威西等地,接管荷兰人的势力,5000人也够了。 这5000人,可以慢慢训练。刘钰估计,经此一番杀鸡用牛刀之后,数年之内,各国都会安稳。这些驻军可以慢慢招人、训练,不急。 但要驻锡兰的那5000野战部队,就很急了。没有那么多时间训练磨合,那么扩充归义军也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不过,一些人事上的安排,还是要按照一些规矩来的。 刘钰将要将归义军扩编的事说完之后,又告诉牛二道:“若是你的计划成功,野战击溃了荷兰人撤走的军队。我与殿下,当表你为爪哇都督。你对爪哇熟悉,最合适不过了。至于调往锡兰的归义军,战场上能打的人不少,如你这般能练兵、又能在万隆地区主持民事的却少,把你放到那,倒是屈才了。” “归义军要调往锡兰驻守,扩编五千,仍以归义军为军名。陛下钦赐军旗。” 第四一三章 臀与脑 “至于剩下的人。基层的,官升一级,前往锡兰练兵。” “上面的,功皆不小,就安排在南洋主持南洋日后的事吧。暂先打开局面、做出成绩。” “陛下的意思,是说南洋近几年之内,暂时不归六政府管辖,仍旧由枢密院推人主持。待过几年稳定下来,朝廷再根据情况选择。” 这也就是说了个大致的方向,具体的人事安排,刘钰肯定是不能直接安排的。 皇帝让南洋暂时不归六政府管,那么人事安排肯定是皇帝自己安排,赏恩归于皇帝,而不能是枢密院越俎代庖。 对归义军这样的安排,士兵应该满意,牛二等人对这个结果也相当的满意。 刘钰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归义军要扩编到5000人,但是牛二等人不能再当归义军的主将了。 一来是让兵将分离,二来牛二等人的资历也不够。 坑少萝卜多,锡兰数万华人,又是对印作战的前线,杜锋资历颇老,可以作为锡兰的都督。 要是手底下的五千野战部队的主将是别人,也恐日后出现分歧,亦或争功等情况。 爪哇一地,华人数量大减、又没了中转港地位,而且岛上关系复杂,论重要性反倒不如锡兰。 在荷兰时代,巴达维亚的地位远高于科伦坡。 但在大顺时代,反过来了。 可以说,谁是锡兰都督,谁就是南洋军方的二把手。 爪哇都督,就差了一些。 而且大顺在南洋的军镇中心、南洋都护的驻地,选定的是马六甲,可不是巴达维亚。 将他们从归义军剥离,作为补偿,也作为朝廷信任的表现,他们会被安排在爪哇各地。 如巴达维亚、井里汶、三宝垄、泗水等各处,作为取代荷兰人之后的都督或者驻军长官。 掌管军民事务,以及对周边小国的威慑和渗透。毕竟他们在这里许多年,对爪哇的情况十分了解。 不过,在高兴之余,刘钰还是警告了一下牛二等人。 “不过你们也别高兴的太早。” “朝廷以史为鉴,尤其前朝诸多事,更是历历在目,不可不察。前朝有所谓辽人守辽土一事,有些事,你们在爪哇还是要多加注意。” “昔日李成梁镇辽,每丁军所至,城堡骚然,酒食尽出于民家,妇女多遭其辱……时民谣有云:若遭鞑虏还有命,若遭家丁没得剩。” “时征杂税,横征暴敛,辽人言:我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看几时不罢恶政,也都钻入夷地,自在过活去罢。” “不是说辽人守辽土不行,而是一些政策愣生生把人逼得要去夷地过活。若不是后来奴酋失心疯,杀人盈野,方知还不如原来,只恐辽事早就烂了。” “如今荷兰人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基础好得很。只要做的比荷兰人强,便可让这里稳固。可要是你们在这里敛财,以至于百姓不满起事,只恐坏了朝廷大计。” “你们在万隆干的不错。但那时候一切为了打仗。如今局势变了,脑袋也得跟着变。” “爪哇的局势、矛盾,百姓想要什么,你们肯定比我了解。和西洋人的关系、贸易,你们也比朝中的大多数人了解。” “等这边的仗打完,你们就四处考察一下,琢磨一下,定出一个章程,我来审核审核。若是可行,我再表奏天子。若是你们抓不住重点……” 牛二闻言笑道:“这便如执行枢密院的政策,重点是先引来荷兰的海军。这个重点抓不住,剩下的打的再好,那也不合格。反过来,只要抓住了这个重点,哪怕归义军打没了,那也是完成了朝廷的任务。论功行赏,不以战场成败。” “鲸侯这还是要考教我们,看看我们对朝廷南洋政策的理解啊。” 刘钰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道:“能想明白这个就好。当初在威海的时候,我和你们讲过不少南洋的问题,你们也是朝中为数不多能理解新政策的,也是为数不多能真正理解南洋价值所在的。” “总归,摸准大方向。细节做得不好,可以改。但大方向把握不准,那我真的不能表奏天子,将爪哇等地让你们督管。” “你所是考教,那便是考教了。” ………… 当天夜里,牛二等人聚在一起。 明天还要打仗,井里汶的归义军将集结起来,轻装行军追赶荷兰人的部队。 大顺这边掌握了制海权,火药补给大炮等,将通过中日贸易公司征调的辅助船只,来运输,从而极大地提升部队行军的速度。 李欗会和舰队一起行动,而刘钰会带300人的精锐陆战队,跟随井里汶的归义军一并开进。 争取在另一部分归义军与荷兰人对峙开战的时候,抵达战场,完成牛二的计划,也算是为将来表他为爪哇都督准备些功劳。 只是虽然知道明日还要打仗,还要急行军,这些归义军的上层们,却睡不着。 刘钰送了他们一堆吕宋那边的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即便是点了油灯,也黑黢黢的。 白天的会,这些归义军的上层都参加了。也知道刘钰在尽力为他们争取前途,但前提是必须领会朝廷对南洋的统治方法。 或者说,先要明白朝廷为什么要先下南洋,才能知道考教的答案的方向是什么。否则南辕北辙的话,跑的越快、错的越多。 至于朝廷为什么要下南洋,他们在威海的时候耳濡目染听的多了,这倒不是难事。 “朝廷下南洋,按鲸侯当年所言,无非远近两事。” “远者,人口加增而土地不加增,不下南洋,人多地少,百姓受苦不说,朝廷也不安稳,动荡不安。” “近者,无非就是钱呗。” “但钱,有收税、有贸易。这南洋的钱,我看还是在贸易上。既说贸易,那就要抓准西洋人的口味,他们有的是金山银山。按照西洋人的说法,这叫重商主义,金银才是财富,更多的出口、更少的进口。” 这些问题,在威海的时候他们都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如今泛泛而谈,自然不错。 只是,牛二说到这,不禁苦笑道:“以前鲸侯开过一个玩笑,说是屁股坐在哪,决定了脑袋怎么想。而不是脑袋怎么想,决定屁股坐在哪。” “这笑话以前觉得有趣,现在倒觉得苦涩。” “咱们起事的时候,讲的是废除人头税、废除强迫种植制度。” “可真要是让咱们当了爪哇都督,想要弄钱、让朝廷的近期目的达成……我是真心觉得,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度不错。” 他这么一说,旁边几个人也都跟着附和。 “没错啊。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度,确实能弄到钱。” “真的,而且也便于统治。你说让村长代收,完成标准后多收的,还给分红。那爪哇的村长不就和咱们站在一起,刮村民的钱、逼村民种更多的能卖钱的东西,咱们低价收回来。转手一卖,不都是钱?” 也有那么一两个还有些良心的,低头道:“那咱们当初起事喊的口号,不就成说话当放屁了吗?” “这制度不好,你们在勃良安地区也看到了。村长欺压村民,砍手砍脚,逼他们多种靛草和咖啡,再用极低的价格卖给荷兰人。弄得咱们喊出废除强迫种植制的口号后,百姓们赢粮景从。” “这事儿……我就觉得,真要是干了,良心实在是过不去。” 爪哇等地的农村,和大顺不一样。他们还是以村社为主体的,村长类似于大顺这边的宗族族长,但也只是类似。 可以说,不动刀子的情况下,搞不定村社的村长,就搞不定土地问题。 在万隆地区起事的时候,简单。刀子在手,起义军都是外来户,和本地完全没有利益瓜葛。 村长敢反对、本地的封建贵族敢反对,先问一问归义军的刀子锋利否? 但从起义军招安为归义军、又从归义军的头领变为爪哇都督,就不得不考虑爪哇的稳定、与村社村长和本地贵族合作,否则的话,只怕烽烟四起。 只靠杀,不是不能杀,而是前期得投入多少钱?多少人力物力? 牛二啧了一声,无可奈何道:“这事儿的难点,不在这。而在于朝廷怎么看我等的功劳?” “鲸侯说的明白,现如今这南洋不归六政府辖,天子亲管,要做天子的内库。时间久了,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太久,按照朝廷制度,将来我们肯定是要被调走的。” “问题就在于,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度,绝对是短期之内最能见功绩的。一年几百万两的咖啡、靛草、棉花啥的弄上来,天子看在眼里,这也是我们的本事。” “至于长久的政策,见效又慢,说不得十年八年的,才能看到功绩。可只怕熬不到那时候,我们就要被打上个无能的标号,扔到别处了。” “再说了,朝廷里本就许多人反对下南洋。短期看的利还好说,能堵住反对者的嘴;若是短期看不到利,反倒要往里面搭钱,连短期都没有,又怎么能有长久呢?” “长久有利的政策,短期可能无利。而短期无利,又何谈长久。” “此事,难啊。” “或许有两全其美的政策,但就现在看来,我若为爪哇都督,这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和垄断收购制,最合适、最能见到钱、也最容易短期出功绩。” 第四一四章 下南洋到底为了啥(上) 殖民主义的首要目的,是获取高额利润。这一点中外都是一样的。 朝廷不是公司,但南洋既不归六政府管,至少暂时不归六政府管,那么下南洋就不得不考虑赚钱。不赚钱的话,朝廷是否会为了更长久的利益、解决人多地少这个矛盾而下南洋? 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至少朝中一些人对此并不热衷,觉得守着已有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百姓下南洋求活可以,但让朝廷为南洋出钱、鼓励百姓移民、支持百姓移民,这就有些难。 大臣都是聪明人,这不是脑子聪不聪明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的问题,而是三观问题。 康不怠总说刘钰不是大顺人,其中的原因就是刘钰的思维方式和此时并不一致。 就如所谓大明“得国最正”这四个字,按照刘钰的理解,是出于阶级出身,朱元璋穷苦出身、底层起义、驱逐鞑虏的正义性;而按照大明文人自己的说法,这个“得国最正”的缘由,是“臣杀君为弑、臣反君为叛、臣逆取君位为篡”,这三件事朱元璋都没沾,没当过蒙元的臣,所以得国最正。而剩下的……司马家、杨家、李家、赵家,还有那些乱世中五代十国之类,“弑、叛、篡”,这三字必然能沾上一个。 同样认可的“得国最正”,但认可的内核和逻辑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刘钰从外面看怎么看都是个大顺人,但骨子里根本不是大顺人一样的道理。 放在南洋问题,也是一样的。 以刘钰的三观来看,下南洋,实在是对的不能再对的决定,这还用去讨论、去考虑吗?哪怕暂时不赚钱,下南洋也绝对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可以朝中的观点来看,那就又不一样。 包括皇帝,虽然支持下南洋,但与其说是被“长久之利,可解人多地少之矛盾”说服的,不如说是因着“每年弄个三五个河南的赋税不成问题”。 如今把这个难题抛给了牛二等人,他们颇受刘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就更清楚其中的难点在哪。 要说朝廷的态度,首先要考虑皇帝的态度。 牛二等人终究不是大顺的高层、亲佞,并不能从更大的全局去考虑皇帝的想法。 刘钰倒是明白,但他不想和他们说。 皇帝的逻辑看上去是没有问题的。 皇帝的逻辑,以史为鉴,以前朝为鉴,一个基本的出发点不能说错:那便是天朝这么辽阔广大,只要内部不出问题,外面一时间是杀不死的。能改朝换代的,只能是天朝内部,暂时还轮不到外部势力。 以此出发点,下南洋的意义,其实还有一个。 那就是废漕改海。 南洋有西洋人,大顺拿不到绝对的制海权、西洋人的堡垒基地在距离大顺很近的地方,那么大顺是没办法废漕改海的。 废漕改海,能否海运,从来不是问题。 倘若海军没有证明自己“可以镇着整个南洋”;倘若没有完成下南洋、彻底驱逐西洋势力……那么,废漕改海就是一句空话。 今儿把运河废了,明儿西洋人的舰队直接拦断了长江流域到京城的海路,南方来一场叛乱,西洋人稍微一支持,效刘钰在日本土佐之事,则恐天下大乱。 是以下南洋,意味着废漕改海最大的担忧也消散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钱的问题。 南洋也好、贸易也罢,是为了挣钱。 挣钱,是为了花,尤其是对皇帝而言,皇帝没必要当守财奴,弄到钱是为了花出去。 在皇帝看来,若下南洋成功、若垄断香料贸易成功、若垄断东西方贸易成功、若全面接盘voc在亚洲的商馆市场……多出来的这笔钱,优先往哪花? 这些问题,牛二等人没资格考虑,也不可能考虑。 但这个问题很现实。 当年江苏节度使提议废漕改海,刘钰闷着头不说话,也不表态。皇帝也是一种和稀泥的态度。 但实际上,皇帝是认可江苏节度使的考量的。 运河、黄淮,自送宋代以水代兵之后,已然成为了帝国之癌。曾经最为富庶的黄淮,如今成了大片的贫困区。很多明末发生的奇幻故事,诸如除夜权、比如佃户要为主家避讳等等,都是发生在黄淮地区。 而且大顺的天下取自大明,大明从哪起家的?这一点没有王朝比大顺更在意黄淮地区。 这里不能席卷天下,但很容易“为王前驱”,地处帝国的腹心之地,乱起来就是纵横数省、隔断南北。 虽然因着运河、淮河、黄河的分割、阻隔,使得这里即便爆发起义,也容易被困死。 但若是这里持续糜烂,消耗帝国的军力财力,就很容易为王前驱,其余更适合的地方就可能出现一股势力。 站在皇帝的角度,整个逻辑是这样的: 要废漕改海,首先要确保南洋的安稳,没有强大的海军势力可以威胁到海运,保证京城的粮食。 要保证南洋的安稳,就需要一支舰队。所以为了这支舰队,要投钱。 要废漕改海的同时,还能安置黄淮运河地区的百姓,这就需要钱。 原本的赋税和支持,基本平衡,捉襟见肘。需要新的财源,来保证废漕改海的费用。 新的钱从哪里来? 南洋。 至于说解决人多地少的矛盾,皇帝也有自己的想法。 百姓活不下去,才会下南洋。只要让朝廷在南洋有一定的势力,政策上允许百姓下南洋,但并不是如同内地省份一样管辖,这不也可以解决吗? 朝廷每年收的税,除了打仗、官员开销、军费等,很多都要用在赈灾、救济这些事上。 因为大顺得天下的过程,使得大顺对于赈济和救灾相当在意。毕竟太祖皇帝怎么起家的,也怕后人有学有样。正所谓你李自成干得,我等便干不得? 但皇帝觉得,既然朝廷有了一支海军,海军又特么的简直是个吞金巨兽,寻常割据势力可是绝无能力搞起来的。便是有人在南洋作乱,难不成能一苇渡海,去京城夺了鸟位? 若是如内地省份一般,改土归流、赈灾救济、郡县同化,一年往里面得扔多少钱? 可要是按照西洋人的思维,把南洋做殖民地,这不就省钱了吗?百姓活不下去了,愿意下南洋,且下,但朝廷也不会如同安置东北、西北移民一般,多花好多钱。 这样一来,不但省钱,还能赚钱。 若能有钱把黄淮、运河问题解决了;若能弄到钱,将来科学院的铁轨路计划成功,穿过松辽分水岭、穿过河西走廊……皇帝还觉得大顺说不定真要追赶商周,搞出八百年基业哩。 当初刘钰吓唬皇帝,说南洋若有强势的海军,切断漕运、支持叛乱,我看着大顺要完呐。 现在,海军有了、南洋夺了。东北、西北可能出现一个能问鼎中原的政权,可南洋怕个毬?难不成一苇渡海? 这就导致皇帝对待南洋,与对待东北西北等故土新归之地、以及天朝内部的基本盘的汉地诸省,心态上就完全不同。 在下南洋的问题上,刘钰和皇帝是同路人。别管目的是啥、别管内核是啥,总之下南洋这个过程是一致的。 但在下南洋之后,两个人其实有相当大的分歧。 而这,也将直接关系到南洋将来的政策。 牛二等人的屁股决定脑袋,他们觉得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拉拢乡绅村长的政策,确实不错。 站在皇帝对南洋的态度上,也确实对的不能再对。 十亩地,六亩归己、四亩要强迫种植经济作物做土地税。在欧洲卖10银币的咖啡,强迫种植做土地税、或者垄断收购,可能也就花个1银币。 十倍的利润,而且几年之内就能见效。 咖啡树宜生长在高海拔、火山或石灰岩或花岗岩土质,高温时多云或有荫蔽树,昼夜温差大,干湿季明显,土壤肥沃的地方。 锡兰或者爪哇,有山区、有高海拔、有火山,最是适合种植这东西的。而且爪哇的咖啡,因着很适合,质量确实好。 一般来说,咖啡从种到收,只要四年时间。而且现在咖啡在欧洲的价格很高,利润比起因为“人体四液”学说退潮的香料,利润要高。 蓝叶藤作为提炼靛蓝染料的作物,爪哇也非常适合种植。伴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英国开始逐步放宽棉布管制、《曼彻斯特法案》开始打破棉布禁穿的壁垒等,靛草的价格也在节节攀升。 当初荷兰人想要把在糖厂和甘蔗园的华人屠杀干净,为产业转型设想的路线,就是搞咖啡和靛草。 所以才在万隆地区,试行了勃良安制度,也就是强迫种植制度。 在华人起义之前,勃良安地区的强迫种植制度,一度让公司董事会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利润增长点。 站在良心的角度,这个政策对吗?简直错的离谱,完全就是变种的农奴制。 站在长久的角度,这个政策对吗?也是错的离谱,推广的三十年内,要不爆发大规模起义,那就见了鬼了。 但站在短期的、利润的角度,这个政策对吗?简直是对的不能再对了。几乎零成本的收购价、本地村长当二鬼子来压制强迫村社百姓。 咖啡四年、蓝叶藤三年,最多五年,只要保证能卖到欧洲、打开染色棉布的走私销路,爪哇一年至少贡献三五百万两白银。 而且,短期见效。 对于官员来说,这当然是功绩。二三十年后可能的大起义,关我吊事?哪个王八蛋能当二三十年的爪哇都督?当二三十年都督,朝廷这是准备封爪哇王了呢?还是准备搞出个爪哇土司?显然不用考虑二三十年后的事嘛。 第四一五章 下南洋到底为了啥(中) 牛二等人不清楚皇帝要钱干什么,但却想的明白,皇帝想要钱。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爪哇都督需要考虑黄淮地区的变革移民等问题? 当然不需要。 爪哇都督要考虑的,便是皇帝要钱的时候,自己能送上去,皇帝美滋滋,一高兴,升一升。 正如历史上几十年后英国的“理藩院”来爪哇考察,得出的结论是“爪哇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土改”。 在土地问题之下的其余问题,都是小问题。 种植园、香料丘、蔗部、糖厂,人头税,包税制等等,都是次要问题。 土地问题就是个大麻烦。 而剩下的那些次要问题,一个也不小。 就拿最容易刺激到归义军的蔗部、甘蔗园、糖厂问题来说。 朝廷没收了荷兰人的甘蔗园、糖厂,肯定还是要承包出去的。总不能把好端端的甘蔗园拆了,分成小块,搞小农经济去种水稻吧? 那这问题就又来了。 承包糖厂蔗部的承包商,都是什么样的鸟人,别人或许感触不深,但爪哇的归义军可真的是亲身感受过。 虽说屁股决定脑袋,归义军已经从糖厂奴工,变为起义者,又变为被朝廷招安的士兵,将来可能退役后成为“军户”,身份已经变了。 但是,要是蔗部糖厂和以前一个吊样,只怕也有不少人会心生一些想法。 当年江南织工大罢工的时候,朝廷是怎么处置的?按照“把持行市罪”定罪,严禁日后再出现齐行叫歇的情况。 朝廷向着谁? 将来承包糖厂的人和官府的关系近?还是糖厂做工的和官府关系近? 这也是个大问题。 因为爪哇人的村社制度,以及一年数熟的气候,爪哇人并不愿意去糖厂甘蔗园做工。不只是爪哇人这样,也不是说大顺人就勤劳,而是在大顺,但凡有个十亩地、能一年三熟,谁会去甘蔗园砍甘蔗? 所以糖厂将来的主要工人,肯定还是福建广东等地下南洋的人。加之一些技术工种,也都是华人挑大梁,缺了华人还真干不下来。 荷兰这边,从1730年开始,便出现了蔗糖危机。生产相对过剩,卖不出去。 但是,伴随着欧洲开战、混战开始、欧洲生活水平逐步提升、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带来的茶叶飞入寻常百姓家、咖啡的大规模普及、战争导致的军需糖配给等等…… 历史上巴达维亚的红溪惨案过后不久,就又迎来了一波蔗糖的高利润期。 如果大顺能够接盘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遗产、加上强迫日本开关贸易增加的贸易量,蔗糖的反弹是可以预见的。 这种情况下,政策又该是怎样的? 站在帝国主义的角度,不压低华人雇工的待遇,蔗部承包商、大顺皇室和勋贵们入股的贸易公司,怎么和海地的法国黑奴竞争?怎么和孟加拉的低种姓“两脚牲口”竞争? 而且,既然朝廷鼓励移民,又不肯多花钱,移民到了南洋,总得有事干吧?总得干点啥先吃上饭吧? 愿意花钱倒是好说,出钱移民、出钱垦殖,但问题是朝廷花得起这个钱吗? 真要是朝廷出钱搞垦殖,下南洋的人谁肯去糖厂做工、去甘蔗园砍甘蔗? 工业时代的思维,是工人比农民强得多。 可在工业时代之前的黑暗时刻,小农的日子比雇工强多了。 直到1848欧洲之春的时候,各种空想社、反动社、打着社的旗号要搞复古反动和农业宗法制工业行会制的,仍旧是最强势力,也最能蛊惑人心。 说的残酷一点,移民的日子过得太好,朝廷出钱搞垦殖,没人愿意去砍甘蔗。 就像是澳洲的那个经典例子,英国人搞投资,搬过去个全套工厂,不到三年,工人全跑路了——做工累死,当自耕农岂不美哉? 现在皇室想要钱,那么思维方式肯定要往殖民公司的角度上靠。能赚钱的,当然不会放过;能出口换白银的,当然在政策上鼓励支持承包商。 除此之外,问题其实有的是。 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更像是巴达维亚苏丹,异教徒要缴人头税,绿教徒是不用缴的,这是一直以来宗教规矩。这些人收不收人头税?改变自来如此的传统,会不会引发大规模起义? 统治区土著旧贵族的权力,比如对治下农民的封建劳役等,要不要废除?要不要搞掉这些土著贵族,避免中间商赚差价? 华人移民到来之后,对原有的村社土地制度的冲击,怎么解决? 大顺习惯的小农经济,和这里的春秋时代一般的村社土地所有制之间的矛盾,怎么瓦解? 正如殖民者有双重使命,要破坏旧的一切,也要按照殖民者的需求来改造成新的一切一般。 大顺下南洋,一样也是这样的双重使命。 破坏旧的一切。 按照大顺的需求,来改造成新的一切。 问题是,对大顺来说,需求的南洋,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这些问题,哪一个都是难题。 随便挑出来一个小问题,也足够许多许多年后,搞社科文史的,写出一篇宏大的硕博论文了。 刘钰说要考教考教牛二等人,也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实在把他们难住了。 因着他们受了刘钰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思维方式和看待世界的角度,渐渐和大顺的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了。 旧时代即将过去、新时代即将来临的所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不只是大顺这边的被潜移默化影响的人有诸多困惑。 欧洲那边也是一个鸟样,真正开始理性思考和用新的角度认知世界的人,在这个时代必然是困惑、迷茫的。 他们被潜移默化接受的新思想影响了思维,可以试着去用新的角度去解释世界、可以发现世界的一些问题,但是,他们找不出改变世界、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果他们没有受到新思想的熏陶,其实问题反倒简单了:瞎子看不到世界,那么世界就不存在。 让个朝廷的清官、百姓传诵的好官来解决爪哇的问题,只怕先把糖厂拆了;把种植园甘蔗园分成小块土地分给百姓;为民做主,打压豪商;遏制罪恶丑陋的资本主义萌芽…… 但对牛二等人来说,他们这十余年受到的熏染,让他们觉得这种做法纯粹扯淡,根本就是刘钰常说的“反动”,和复周礼差不多的跟不上时代的想法。 “反动”不一定是坏的,因为好与坏得有个标准。关键就在于这个标准,以什么为准。 拆了糖厂、甘蔗园分成小块给百姓种大米,以大顺的小农经济为基础衍生出来的意识形态来说,肯定是对的。 但若跳出这个小农经济为基础衍生出来的意识形态标准,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是天朝选择了改造后的儒家,而不是儒家上赶着去绑定的天朝。物质基础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看上去,只是一个怎么统治羁縻地域的问题。 实际上,则是大顺内部新旧两种意识形态的默默交锋。 而牛二等人,生在旧时代、活在旧时代,却偏偏在威海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新思想,这也就导致了他们感觉到这个问题,是真他妈的难。 一群人讨论了伴宿,实际上什么结果也没讨论出来,完全不能达成共识。 哪怕是刨除掉那些觉得“咱们屁股坐的地方变了、脑袋也变了,这不是把起事时候的宣言当放屁”的那些想法,依旧是难达成共识。 可喜的是,不论谁提出了一些想法,总会有人在思考之后,指出这个办法会导致的问题、错误。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起床号吹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和遥远的锡兰、印度绑定的归义军士兵起来吃饭、解手、准备列阵的时候。 牛二等人顶着乌黑黑的眼圈,来到了刘钰旁边。 海面上,军舰已经准备起航,船上装着大炮,根本不准备用牛二等人缴获的荷兰炮。 船上也有补给,也根本不需要再花费时间将井里汶的补给装到船上。 李欗要率领着舰队朝西前进,为围歼荷兰撤走军队的归义军提供物资和炮击支持。 刘钰留在了岸上,要和归义军一起行动。 看着眼圈发黑的牛二等人,刘钰忍不住笑起来道:“好嘛,人家读书的为了当官,十年寒窗苦。你们为了当官,想清楚爪哇的事,这是一夜没睡啊?” 牛二也不扯大旗,拍了拍还有些不清醒的脸,笑道:“鲸侯这话是真的没错。要不是能当官,有几个愿意苦读十年圣贤书的?有那时间,看看小说、听听戏文不好吗?” “我们这么干,不也是为了个前途吗?现在前途就在身边,鲸侯却要考教考教我们。这题,着实有些难。” “昨晚上我们商量了大半夜,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好像怎么都不对,怎么都有问题。” 刘钰心道,这倒是好事。信念不坚定、旧想法和新想法冲突的时候,自然会觉得做什么都不对。 他从怀里摸出一盒用来提神驱蚊的薄荷樟脑,扔给这几个人,笑道:“这事儿啊,关键是找对问题。” 牛二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上了摸了一些,又在人中上擦了一点,将盒子扔给旁边的,苦笑道:“其实我们找对问题了。” “哦,问题是什么?”刘钰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问题是,下南洋,到底是为了什么?”牛二觉得找对问题,不难。 “所以呢?”刘钰依旧笑着,问了一嘴。 “所以?所以我们觉得,站在圣天子的角度,是一回事;站在抽象的华夏的角度,是另一回事;站在大商人的角度,还不一样;站在奴工的角度,又不一样;站在出洋想种地的人,换了个样;站在天子和勋贵大商人的贸易公司的角度,另一个样……” 第四一六章 下南洋到底为了啥(下) 没有政策,能让所有人都受益。 刘钰觉得他们能够想到这些,已经颇为难得了,遂笑道:“这话说的对。真这么想,确实麻烦。站在不同的角度,下南洋的意义也就不一样。说起来,要是朝廷不出兵,真就让你们自己夺了爪哇、占了巴达维亚,你们准备怎么办?” “若是朝廷不出兵,只靠我们归义军夺了爪哇、占了巴达维亚?”牛二一怔,这个问题他之前倒是想过,但要说具体的政策,便有些模糊。 “若是这样,红毛鬼自然是要赶走的,城周围的红毛鬼的土地也要充公。但为了稳定人心,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那些承包蔗部甘蔗园的、那些包税的、给红毛鬼当雷珍兰甲必丹的唐人,估计也要杀上一遍,将他们的家产分给百姓,取消苛捐杂税……” 刘钰闻言大笑道:“扯淡。你们真要是成了事,我看最多三五年,你们这些头领就先把糖厂占了。都不用说别人,单说我家。放在前朝,祖辈贫苦。等圣朝得了天下,还不是占了不少土地为赏赐?我家的宅子,前朝姓徐,如今姓刘,换个人而已嘛。” “蔗部甘蔗园、糖厂、香料丘,这些嘛,基本就是新人换旧人。若是你们真的凭自己赶走了荷兰人,新人就是你们;只是朝廷既然出兵了,新人便难是你们了而已。” “要搞这些东西,没资本怎么搞?不过,你们的思路要开阔一点。” “朝廷既要下南洋,江南有钱的有的是。蔗部原本就是属于voc的,那些人只是承包。如今赶走了荷兰人,真要承包出去,只要赚钱,江南的有钱人不都是拼着挤着往这里钻?” 刘钰重点不是揶揄牛二等人的“壮志”会变质。 而是稍微点了一下牛二。只是,这基本的态度,模糊了到底是朝廷的意思、皇帝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但总之,香料丘、甘蔗园之类的种植园,是不可能分掉的,而是要继续沿用旧的制度,由人来专门承包。 论生产效率,大规模的种植园,出产的上品肯定是比分成小块种水稻、种咖啡要强的多。 这一点,实际上也就是变相认可了将南洋作为殖民地、而不是作为本土的治理思路。 巴达维亚糖厂雇工起义事件,很容易触动朝廷脆弱的神经。 虽然刘钰在朝中极力淡化这件事的本质,可实际上朝廷的一些有识之士还是看出来问题所在。 数万人从事生产某种商品的行业,一旦这种商品惊险的一跳没跳好、卖不出去,那么这数万人怎么办? 小农的话,自给自足,没有将自己的所有产品商品化。他们种的是粮食,可以卖,也可以不卖自己吃。 但糖厂、香料丘这些,一来大大小小加起来数万人规模的雇工;二来一旦卖不出去就会爆发之前已经发生过的奴工起义,朝廷的“有识之士”对此相当担忧。 毕竟,事儿已经真真实实发生过一次了。 朝廷最怕的是乱。 小农经济,无非两件事。 天灾、贪官污吏。 天灾免不了,贪官污吏朝廷还是稍微治一治。 再加上整体政策的抑兼并,虽然都知道早晚要死,但一般情况搞好了,也能混个二三百年的国祚。 可这种种植园经济、或者说工厂制萌芽,还要考虑经济规律,这是朝廷那些有识之士们的弱点。 就此时问问当朝大员,这巴达维亚的糖,为何前几年会不好卖呢?为何之前好卖呢?也不是刘钰小瞧他们,十个有九个,根本答不上来。 既然我不懂,那就干脆禁掉,不就没有危险了吗? 在巴达维亚已经出过这么一次事的情况下,刘钰说对于蔗部和香料丘,还是原来的政策,只是新人换旧人。 那便是说,南洋暂时不会当做本土,真要是出了事也不用担心烽火连天,只要海军在,最多也就糜烂一岛而已。 他这么稍微一提点,牛二内心立刻先把昨日商量时候就觉得不太“对”的想法给否了,比如分掉种植园和甘蔗园的土地。 于是便将昨夜讨论的最多、也觉得最为合适的制度,试探着说了一下。 无非就是延续荷兰人当初在勃良安万隆地区的政策,稍微加了一些变动。 “若朝廷将南洋做本土,一切依着国朝的理想制度,按说应该将土地分成小块于个人。去掉中间商,朝廷官员直接收租。” “但此事虽好,可就如同古儒一派设想的三十年租佃归己制度一样,听起来好,但做起来难。” “而且,这么做,既得罪了村社的村长、又得罪了酋邦的贵族。” “我们便想着,要是既讨好村社社长、又讨好酋邦贵族,那这岂不就是羁縻?毫无意义,这也不叫下南洋。” “而若是能讨好村社社长、压制酋邦贵族,似乎便简单了许多。” “由村社社长,或者有钱人,承包土地。只要缴上税,其余的总督不管。他们承包的土地,再租佃给村社的村民。他们收多少税,咱们也不管,只要交足了总督规定的,剩下的由他们折腾。” “这样的好处,有三点。” “一来,赚钱,保证利润。” “二来,村社村民若是不满,反对的也就是本地的承包土地者,他们头顶上的老爷。总督府可以适当地杀几个,以平民怨,还能被百姓交口称赞。” “三来,如此一来,村社村长、本地有钱人,就和咱们站在一边了。而原本他们头顶上的酋邦贵族,说话就不好使了,要履行的封建义务也不用履行了,因为有咱们撑腰。也就是说,咱们让村社村长、土地承包者、本地有钱人,来对抗那些酋邦贵族,瓦解他们。” “流水的总督、铁打的老爷。而且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就能管理。” “对村民来说,村社村长,是沟通他们和总督之间的中间人;对咱们来说,他们也是替咱们收税的中间人。缺了这些中间人,朝廷很难统治这么大、大部分都是夷人的南洋。” “甚至,可以给他们完全支配村民的权力。” “不过,我们也能感觉到这样做会有很大的问题,将来说不定要出大事。” 说到这,牛二悄悄看了看刘钰的脸色,希望从刘钰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这不是正式的考教,只是试探着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全然肯定自己的想法一定可行,而是说考虑到会有问题、将来会出大事。 然而刘钰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从道德上去做批判,某种程度讲,可以说是帆船把世界市场联系起来后的某种必然趋势。 如同巴西和美国内战前的南方种植园经济。 生产资料所有者推行最最最野蛮的奴隶制,目的却是向当时最先的生产方式提供原材料。 之前巴达维亚的一些蔗部糖厂,所使用的华人奴工,已经基本类似于变种的奴隶制了。为的,也是向最发达的商业资本主义的西欧商人提供商品。 又或者,类似于三十年战争后的中欧的再版农奴制。 看上去是倒退,但从整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市场的角度看,再版农奴制,不过是一种“商业资本主义的一种变态”。 之前的农奴制,是为了维系自给自足的庄园。 而再版的农奴制,是村社村长、大地主,充分参与到世界市场中来,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各种原材料。 中欧的粮食、牲畜、葡萄、木材,不是为了庄园自己用,而是为了投入到西欧的资本主义市场中赚钱的。 整体上,他们还是为阿姆斯特丹或者伦敦的资本家们服务。 牛二设想的这种在爪哇实行的政策,就本质上讲,是在为松江等地聚集的大顺资本家们服务的。 因为大顺的商业资本,需要靛草、香料、棉花,咖啡。 将那些村社的村长,强行扭曲为农奴主,将村社的村民扭曲为农奴,固定在土地上。利用他们,来生产世界市场、大顺的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嗜好品。 既然世界市场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那么这种“商业资本主义的一种变态”,出现也就是某种必然。 若不拆开来看,这只是东方这边以大顺为基础的资本主义体系内的一个零件,虽然即便大顺也还只是处在一个非自发萌芽的状态。 只是,中欧地区的再度农奴化,外因是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城市化等,对粮食原材料的需求激增;内因是市民阶层和商人阶层的实力不足,使得封建主惯性于过去的简单粗暴的统治方式,又因为距离西欧太近不得不充分参与到资本主义体系之中。 爪哇这边,则纯粹是外力强势干涉导致的。可能要用暴风骤雨般的速度,完成这种村社村长自己无意识的转化。 刘钰对于为什么下南洋,与皇帝所想的并不一致。但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牛二的想法,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手段。 虽然他并不是很支持,但他不支持的原因,也不是出于良心。 而是因为这么搞,会让南洋的市场狭小,适宜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却对已经搞出来了蒸汽机的大顺的工业将来的发展不利。 大顺内部的市场过于狭小,而且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可能会导致大顺朝廷被吓到,迅速开倒车。 不管是下南洋、求印度、还是想着与荷兰人合作,刘钰一直在找的东西,是市场。 但牛二设想的政策,对扩大市场,并无什么益处。 刘钰并不站在商业资本的一边。 第四一七章 因为没本事 大顺的内部市场潜力是巨大的。 但一个前提,是瓦解小农经济,或者完成土改,哪怕是颜习斋、李刚主这些古儒学派设想的那种变种井田制都行。 否则的话,绝大多数人要么没有什么消费能力,能活着就不错了;要么自给自足,基本的布匹衣裳都能自纺自用。 否则大顺有着将近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刘钰也不用费劲巴巴地非找欧美市场。 按照牛二这么搞,肥的是谁? 咖啡、香料,都是面向欧洲市场的。这么大一块饼,皇帝能吃一大口、勋贵们也跟着吃点,剩下的就是那些大商人。 肥了他们,简直算是躺着就能挣钱,只怕弄成荷兰那般模样。 商业资本应该从属于工业资本,否则并不能推动变革。 就像是陕西山西京畿地区,这些年面向蒙古而发财的商人们,他们资本雄厚,但他们既不想开矿挖煤、也不想搞羊毛纺织,而是放高利贷、囤地。 而且南洋商业利润的大头,肯定是皇帝和勋贵们吃了。 其实在刘钰看来,吃点就够了,最好还是让南洋成为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 搞一场暴力的、迅速的,以历史上英国人设想的、但根本没做的爪哇土改为模板的土改。 一来大顺作为外来者,不需要考虑本地大族豪族封建贵族的态度,杀嘛。在大顺就绝对不敢。 二来事实上让农民的劳动和他们的收益直接挂钩,是能极大促进生产效率的。可以少赚一点、少压一点价格,让农民赚到钱,他们也就自然会面向市场种植咖啡、水稻、靛草等。 三来就是瓦解当地的原始经济和村社土地制度,使得南洋拥有数百万有一定消费能力的人口。卖卖棉布、玻璃、铁器等,完全可以促进大顺工业的发展。 都说原始积累,就拿荷兰来说,他们积累的已经足够了,但积累过多的结果,就是商业资本把工业资本挤垮了。 而大顺缺银子吗?从明代开始的白银黑洞,美洲的银矿、日本的银矿、奥地利的银矿,大量的白银流入大顺。大顺的豪商们,缺搞工业的启动资金吗?缺大量的流入城市的无地农民吗? 缺的不是这些,而是市场。 原始积累,从明中期开始,坐在家里就已经完成了;圈地运动,大顺根本不需要搞,大顺会缺廉价劳动力?英国搞了一百年圈地运动,逼着失地农民的绝对数量,及得上一场黄河水灾后的地主买地吗? 爪哇的一个村社社长再有钱,那也不过是穿一身衣裳、摆一桌瓷器、用一个铁锅。他们有消费能力,但他们的人数太少,靠他们撑不起来巨大的市场。 殖民者所谓的双重使命中的一重,便是依照宗主国的需求来改造殖民地。碎掉旧的一切,换成新的、 放在南洋,也就是说怎么才算是大顺的需求?或者更进一步,大顺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样? 荷兰是商业资本完全搞死了工业资本,所以荷兰希望把爪哇,改造成一个单纯的商品产地。 但荷兰才几个鸟人?一个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一个东印度公司、一个西印度公司,就足够荷兰富的流油。 大顺这么搞,最大的可能就是搞商业赚的钱没处用,要么买地、要么放贷。 投资种植园之类,香料、蔗糖的市场已经趋于饱和;大规模种棉花的前提,是纺织工业的发展,实际上得了南洋之后,就印度旧制度产的棉花,大顺暂时也用不完。 资本要引导着流向工业才行。而资本的逐利性,使得一个大前提就是投资工业得赚钱;大顺的特殊国情,又使得工业赚钱没问题,但在资本成长起来之前,不能对大顺的内部小农经济造成巨大的冲击。 那就只能找外部市场了。 刘钰也没有直接否定牛二的说法,他也知道他的设想,做起来难度颇大,比牛二设想的要大的多。 于是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你们在勃良安地区搞得政策,不好吗?之前你们是不能与荷兰人贸易,而荷兰人垄断着贸易,所以百姓种种粮食之类的自给自足。” “如今朝廷取代了荷兰人。你们在火山地区搞得土地政策,农民完全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什么赚钱就种什么。基本上也不影响咱们往欧罗巴卖货赚钱吧。” 牛二点点头,又摇摇头。 “鲸侯,你应该比我清楚。勃良安地区,总共几个人?枢密院往归义军扔了多少军官?这些靖海宫、武德宫出身的军官,能文能武,这个比例太高了,勃良安地区那几个鸟人,这么高的官员比例,搞起来确实不难。” “可真要在整个爪哇这么搞,一来需要多少人?二来,恐怕要和本地的中上层产生巨大的矛盾。” 刘钰点头道:“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的意思是说,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扯着蛋。但是,不能想着不迈步。” “是不是可以搞两种模式?在巴达维亚、井里汶、三宝垄、勃良安等这些我们势力强大,完全可以控制的地方,搞一搞土地改革。” “而在一些偏远地区,先按照你说的这么来。等个十年八年的,对那里的控制加深之后,再推倒?” “我不是说反对你这么搞,我是说要搞可以,但绝对不应该把这个当成是终点。可以作为过渡,但是过渡的政策,要为后续铺路,而不是想办法让其完美、固定。” “就像你说的,授予那些村社村长完全支配村民的权力。我觉得,这完全是想要让制度固定的不能更改。” “我看,不是很有必要。作为过渡,可以暂时在统治薄弱的地方,借助当地中间人来控制;但是,不能想着一劳永逸,觉得这样就挺好,想方设法地将这种变种农奴制完善。你懂我的意思吧?” 牛二皱着眉,想了一下,并没有立刻点头。 “鲸侯,既然问题是下南洋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觉得,短期是为了钱;长期是为了让南洋唐人日多,缓解人地矛盾。” “这里面的关键,是关于爪哇人的政策,只和钱有关,因为爪哇人不是唐人。我觉得,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既然只和钱有关,似无必要搞这么麻烦。” 刘钰道:“没错,是和钱有关。但钱,也有不同的说法。” “竭泽而渔,和种树折树枝,是不一样的。” “荷兰人这么搞,完全就是竭泽而渔。” “荷兰那么好的基础,羊毛纺织业曾经天下无对,自从前朝天启年间将英国人从南洋赶走之后,整个南洋都是他说的算。结果呢,结果把本国的羊毛纺织业干的基本倒闭了,这不是扯淡吗?” “但凡荷兰人能让南洋的百姓买得起布料,荷兰的毛呢厂能倒闭吗?你说在欧洲,有英国人的《航海条例》、有法国的高关税政策、有西班牙的殖民地禁止他国贸易法案……” “在南洋呢,啥也没有,谁也管不着!” “瑞典人卖点货都能被荷兰人强制扣押、英国人被堵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背后捅刀子、法国人在暹罗被本地人赶走了、西班牙缩在吕宋根本不敢露头,这么好的条件,卖货根本没别人竞争,能把本国的那点工业都搞没了,你觉得扯淡不?” “归根结底,我的意思是说,钱,当然要赚。” “但是,怎么赚?” “最好的办法,是让爪哇的百姓种咖啡、靛草、棉花、大米。然后,把这些东西卖成钱。再然后,用这些钱,买咱们的棉布、茶叶、白糖、米酒、玻璃、铁器。” “你理解的,绝对没有问题。短期是为了钱、长期是为了唐人日多闯南洋。” “但是,对钱的理解,你搞错了。对国家来说,钱动起来,让百姓有事做,才是目的。” “圣天子爱钱,谁不爱钱?可爱钱,也不是守着金山银山,天天跟看美女似的,秀色可餐就满足了。” “把钱用来打仗、兴修水利、修筑河堤;或者,让钱动起来,让更多的没有地的百姓,还可以干点啥赚口饭吃。” “好比要是将来能在爪哇每年卖出一百万匹布,是不是国朝至少数万人,有活干,不至于饿死?” “在好比要是将来爪哇的百姓,逢到节日,能买点白糖吃。那巴达维亚的糖厂,至于搞出来失业的乌衫党横行吗?” 牛二恍然大悟,有着之前潜移默化的灌输影响,他理解起来这个问题并不难。 可转念一想,他一拍脑袋道:“鲸侯,爪哇人口虽多,可比及天朝,那不是差得远了?若是天朝百姓都能逢年过节买糖吃,莫说巴达维亚几百个蔗部,便是再多一倍,那也不是问题啊。” 刘钰大笑道:“废话,我要有这本事,我老琢磨着海外的事干嘛?我这不是没本事吗,所以只好琢磨外面的事。你有这本事?你能想出来怎么解决国朝的问题?你说说我听听。” 牛二抽了抽嘴,自觉失言,低头道:“鲸侯不知,我们上哪知道去?那我明白了,爪哇的事,我大概心里有数了。” 第四一八章 墙头草(上) 刘钰伸出手指,指向正在集结的归义军,说道:“你有枪杆子。荷兰人这个鸟样,都能压的当地酋邦抬不起头。你说你怕什么?” “谁不听话,那个酋邦小贵族不愿意放弃权力,弄他、办他。” “在天朝,不好办。就像是前朝吴桥兵变,背后朝中都有人,搞不好把自己折进去了。” “在天朝,随便一个地方豪绅,背后牵着王八带着鳖,托关系说不定就能托到朝中。” “在爪哇,你说你怕什么?你哪个得罪不起?哪个当地酋邦小贵族能把关系找到朝中?” “国朝改革,难上加难。你在爪哇,要是束手束脚,岂不惹人耻笑?” “荷兰人在锡兰,都能废除童女婚、都能瓦解种姓制度,咱们难不成连荷兰人都不如?” 一番有点像是蛊惑的鼓励,目的不是说明白道理,而是让牛二等人明白自己的态度。 在大顺做官,其实就九个字:不唯书、不唯实、只唯上。 上是谁? 有时候,未必是皇帝,因为大部分官员根本接触不到皇帝。 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后,牛二心里自然也就有数了。 看着眼前已经集结起来的归义军,心道我哪里是怕这些本地酋邦?真要是败了,我既能组织归义军,大不了重上火山再聚义就是。 我怕的,还是惹出事来,不合朝廷的意思。 又或者,被人参上一本。 自己就是个小鱼小虾,可也保不准有人拿自己说事,实际上却是对准鲸侯你。到时候因为我坏了事,可就不好了。 但鲸侯既这么说了,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既不怕闹出大事,不怕有人借机找你的麻烦,那我怕个毬呢? 想到这,牛二便道:“鲸侯倒是小觑了俺。我其实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把不准上面的脉。本地酋邦贵族也好,巴达维亚的那些包税人也罢……” “说句难听的,便如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家财百万,放在天朝,说不定都不如江南某家百十亩地的地主有关系。” “江南百十亩地的耕读之家,说不定便是朝中大员的本家。可巴达维亚这些地头蛇,便是买地能买得起万亩,也屁用不当。” “鲸侯既这么说,我心里也就有谱了。” 说到这,牛二又问道:“对了,鲸侯。巴达维亚的那些包税的、雷珍兰、甲必丹们,该怎么处置?” 刘钰笑道:“看他们表现咯。” “表现?” 牛二一阵疑惑,心想那些人能有什么表现,最多也就是群墙头草。甚至可能墙头草都不如,他们很多人都是铁了心与红毛鬼站一边的吧? ………… 巴达维亚。 葡萄牙天主教堂附近的鲁瓦马六甲街上,巴达维亚甲必丹连富光的豪华住宅里,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领着这几位特殊客人来见华人甲必丹连富光的,是他的同胞弟弟连捷光。 这位当年劝说哥哥支持城外华人起义的弟弟,这几年到底在做什么,当哥哥的并不十分清楚。 虽然知道肯定和那些盘踞在勃良安地区的叛贼有关系,但考虑到同胞之情,考虑到弟弟若是勾结叛贼自己也会受牵连,连富光只是私下里警告过弟弟几次,并没有去总督那里告发。 基本上,保持了一个亲哥哥的亲情。没去告发,已经算是顶给亲弟弟面子了。 总督大人出城剿匪,那些盘踞在勃良安地区的叛贼,居然攻下了井里汶,这让连富光很是不安。 他的妹夫是三宝垄甲必丹郭安观家的儿媳妇,他媳妇的娘家林家是井里汶的雷珍兰,他的儿媳妇是安稳的华人甲必丹郭茂。 从这些密布的关系网中得到的消息,这几年基本都是坏消息。 欧洲在打仗,南洋的买卖也不好做;糖厂的奴工迁徙到锡兰,加之好像天朝和荷兰的关系闹得有些僵,来往的船只更少了;勃良安地区的叛贼,也时不时攻击井里汶之类的城市、劫持那些进入农村地区收香料的商人。 各处的日子,都不好过。 正如刘钰说在大顺,搞点什么,很容易牵着王八连着鳖;在爪哇,也是一样。能混上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的,可能彼此之间都是姻亲关系,真正的地头蛇。 这种地头蛇家庭,居然能出一个同情糖厂奴工的连捷光,也不可谓不是一件奇事。 连富光觉得弟弟亏欠自己很多,若不是自己没去举报,自己的亲弟弟现在早已经被分尸,脑袋挂在教堂旁的木杆上让海鸟吃干净了。童年时亲眼目睹的巴达维亚对荷兰“叛国者”彼得·埃尔伯费尔德的分尸之刑,这么多年过去,仍旧是连富光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弟弟却并不是很领自己的情,反倒之前还说他懦弱窝囊。兄弟两人这几年其实已经没怎么交流过了,因为当年自己举报华人乌衫党领袖连怀观一事,被弟弟鄙弃好久,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他这个当哥哥的,若是弟弟不主动道歉,自己也实在拉不下脸和弟弟说话。 如今弟弟居然主动带人来找自己,连富光惊奇至于,略扫了几眼那几个人,便知道对面来头不小。 一个个皮肤都被晒的黑乎乎的,但是极为健壮。连富光好说也是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闯南洋的人物他见的多了,也算是阅历丰富,只看这几个人的气质,便知非是寻常人。 不等弟弟说什么,他便先让心腹人将奴仆赶走,把好门院,不准其余人进来。 “你们是山里来的?” 连富光主动问了一句,虽然这句话好像是废话。弟弟结交的人物,又是在这个总督带人去攻打井里汶的敏感时期,还是很容易猜到对面来历的。 为首那人点头道:“叫我王五就好。山里的武器,都是我找人运过去的。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交易,也都是我在做。甲必丹大人也是做生意的,算起来也是同行了。当年糖厂起事的时候,怀观兄弟弄的一些分辨敌我的布匹,还是甲必丹大人卖的呢。” 连富光心里一阵突突,他当年举报过连怀观,连怀观这人可不是什么好鸟,是城中那些失业的华人乌衫党的头目,颇有威望,而且对巴达维亚政府甚多怨怼。 连怀观和他不一样,虽然也是做买卖的,但这人属于那种侠客式的人物,和自己这种与殖民政府打交道的可尿不到一个壶里。 当初糖厂起义,连怀观也跟着进了山,听说好像是后来山中叛贼火并,与连怀观一起上山的黄班死了,但连怀观却还活着。 如今这人提及连怀观,连富光内心如何能不紧张?虽说有弟弟的面子在这,连怀观多半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这人说这话,便让连富光心有不安。 当年他的确和连怀观有些生意往来,但真的只是单纯的生意。这人却说当日糖厂起义的布匹,是他提供的,这要是让荷兰人知道了,事可就麻烦了。 而且眼前这个叫王五的,可不是一般人物。这是个能直接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运军火的人,这种人除了胆大心细之外,只怕手段也是极高。 今日弟弟将这些人带来,却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难不成是火山地区的那些叛贼,日子过不下去了,却来这里打秋风? “原来是王五兄弟?幸会、幸会。今日来到寒舍,想必是有事。有事呢,便不妨直说,这里是巴达维亚,荷兰的总督府可就在这里。街上还有荷兰士兵在巡逻,咱们便长话短说,也不要客套。” 他这么说,其实也实在警告王五:这里可不是山里,而是巴达维亚。 自己的住处,可是就在教堂附近,街上有荷兰士兵。若真要闹起来,你们全都得折在这。 不想王五却笑道:“这巴达维亚,我不知来了多少次了。我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街上这几个荷兰人,我还不放在心上。” 说罢,看似不经意地露出了腰间的火枪。 连富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亲弟弟,心里大为不满。 心想好说我也是你亲哥,好说你跟着那几个头号叛贼们勾勾搭搭的事我也没和总督举报,你就是这么对你哥的? 把这些不怀好意的人领到家里来? 今儿这事儿一过,咱俩的兄弟情分,就算是到这了。我这个当哥的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对面的王五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很自然地站在了王五的身旁,显然对眼前这人颇为尊重,至少比对他这个哥哥要尊重的多。 连富光也不想露怯,反倒叫人小瞧了,也自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你们都好本事,我知你们天不怕地不怕。但我也不妨劝你们一句,你们当叛贼,城中的唐人都不支持你们。” “那些穷的交不起人头税的,过不下去,那是他们没本事。城中的人,觉得荷兰人的统治还好,变个模样,反倒可能更不利于做生意、做买卖。” “你们在爪哇折腾,城里唐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生意难做不说,荷兰人也对城中唐人颇多猜忌,皆因你们而起。” “要不是总督大人明察秋毫,要不是我尽力周全,使得总督大人知道,城中的人都觉得,若真来一场变革,不但未必比现在好,只怕乱起来,小买卖、小生意也不好做。大买卖、大生意更不用提。” “要没有我尽力周全、斡旋,城中唐人不知要被猜忌成什么样。到时候,杀上一杀,你说是不是因为你们在糖厂起事惹的祸?要不是总督大人明察秋毫,要不是我递上了话,城中真要是出现了屠戮,全是因你们而起。” “届时,怕是千百冤魂前来找你们索命!” 第四一九章 墙头草(中) 这个逻辑,算是很多出海的华人中上层的标准逻辑:因为底层华人的反抗,所以才导致我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和猜忌。 现实如此。 历史上也是如此。 巴达维亚红溪惨案后,很多侥幸逃生的华人富商,并不怨恨荷兰人,而且主动为荷兰人开罪,认为缘由都是因失业华人暴动引起的。甚至还有人觉得这只是总督的个人原因,“若荷兰国主知晓,定不肯容”,但荷兰总督固然有一定的责任,主要还是因为那些底层华人暴动引发的。 不过,连富光说的倒也不全错,至少在城中华人并不支持山里的华人起义军这句话,是绝对真实的。 因为城中华人交得起人头税,靠的也是巴达维亚特殊的中转港地位谋生的。 而且城中华人住在城中,知道荷兰人的武力不可战胜。加之若是那些穷鬼得了势,只怕大部分做大买卖的、包税的、放贷的、承包糖厂的、帮荷兰人收香料的,都要被城外的那些人抢夺家产。 即便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后,荷兰内部在给连富光安罪名、在内部找替罪羊防止影响对华贸易的时候,也在书面上承认这一点。 【即:他们(居住在城中的华人),比那些在城外的华人,更了解公司的实力,能够做出比较正确的估计。】 【把我们(荷兰人)赶走,在管理上进行改革,绝不会给他们的贸易和商业带来好处。所以他们(城中的华人)不可能怀有和他们城外同胞一样的、反对公司的想法。】 这种想法,也算正常。 稍微脑子清醒一点的,若是看的更远一些,也觉得就算朝廷下南洋了,难道是啥好事吗? 巴达维亚的中转港地位一消失,巴达维亚作为voc首都的地位一消失,对首都的百姓来说,都是坏消息。 而且绝大部分的人的生意,都是和东印度公司联络的。不管是往中国贩卖鸦片,还是当中间人在爪哇收购公司要的经济作物,这都需要荷兰人在这里,才能繁荣。 现实是很真实的,没有那些想象中美好的滤镜。包括后世被人视作海外华人图腾的兰芳共和国,他们也是往大陆贩鸦片的,1823年给荷兰人交税的时候,也是拿鸦片抵了一部分税款的。当然照着一些逻辑,也可以认为贩鸦片给满清鞑子统治下的殖民地愚民,真是好汉!但怎么看待这件事,就和事实无关了。 总归事实就是城外的乌衫党、糖厂奴工活不下去了,起义了,拿着菜刀竹棍攻下了荷兰的一座兵营,最后撤到了中爪哇以斗争求生存,活了大部分;城里的人历史上被屠的时候,毫无反抗,基本都死了,不少屠杀的参与者都回忆说在城里的华人很顺从地听公司的话,城外攻打的时候,他们闭门不出,直到被杀;而侥幸逃走的一些华人富商,也主动从华人身上找问题,并且认为荷兰国主要是知道一定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此时连富光的逻辑,就是这样的:如果城外的华人暴动,因为都是华人,所以城内的华人也可能受到牵连。真要是出了事,荷兰人杀人了,这些人是要找你们这些糖厂暴动的人索命的。 这话要是说给一般人听,可能一般人会觉得好有道理。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说不定,一些心善心软的,还会自责。 但王五听来,不禁大笑道:“扯犊子。瓦尔克尼尔连城外的糖厂奴工都不敢杀。他动一下试试?吓死他。” “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还你斡旋周全的,毬毛。明明是朝廷的炮舰来了趟巴达维亚,多给瓦尔克尼尔个蛋,他也不敢杀。” 他满口都是脏话,说不出的粗俗,让连富光有些不太适应。但想着此人既能孤身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做生意,也是个强人,至少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便也不好露出不悦之色。 只道:“无论如何,凭你们那几条破枪,难不成真的想要效那奋臂螳螂?你们可知这荷兰国在哪?可知这荷兰国多大?可知这荷兰国多少军舰甲兵?” “你们不知,我且告诉你们。这荷兰国,在大洋之西数万里之外,可不只是小小的巴达维亚。其国军舰万千,甲兵十万,便是西洋强国见到,也都颤颤巍巍。当年蓝旗国的船,就被荷兰人扣了,只说怀疑海盗假扮的,却又如何?还不是老老实实停船接受检查?你只当那蓝旗国是小国?这蓝旗国也是与罗刹国打过几次大仗的,只打的那罗刹国丢盔弃甲。” “你们便是占了井里汶,又能如何?” “说句难听的,跟着荷兰人,有肉吃,有生意可做。跟着你们呢?” “如今你既到了我这,我胞弟也在这,我也不妨说句明话。你们啊,赢不了,那又何必呢?” “你们也别说甚么大话,便是北边的朝廷,当年也说均田免粮,可得了天下,还不是纳税纳粮?我们包税的收税,收人头税,难不成你们成了事,便不收税了?” “既不能不收税,又不能做生意,也没有舰船,海上贸易也做不成。你叫我们如何支持你们?如何与你们一条心?” “我弟弟是失了心疯了,听什么岳武穆、文丞相、水浒好汉之类的评书听多了,脑子坏了。你们这数千人里,就没有个脑子没坏的,竟能识时务的?” 说到这,连富光又看了眼弟弟,再看看身前坐着的王五等人,一咬牙道:“不若你们归降了总督,我从中斡旋,保你们无事。如何?” 他没注意到自己刚刚说到“北边的朝廷”那番话时,弟弟连捷光的脸抽搐了一下,也没注意到弟弟连捷光的眼神里闪出一丝惊恐。 连富光觉得自己还是最后一次尝试救一救弟弟,若能归降,凭自己甲必丹的身份,还有一些荷兰的律师朋友,不说照管别人,弟弟总还能照顾周全。 只要不流放到南非的开普,但凡在南洋,不管是安汶、爪哇、苏拉威西,自己这边都有关系,都可保弟弟平安。但要是流放到开普,那就没办法了,那边没有认识人,不过自己的律师朋友应该会争取到去安汶或者苏拉威西的。 话音既落,屋子里一片寂然,一时间竟无人接话。 他以为王五等人是心动了。 可却不知,此时屋子里的人心思百怪,各有不同,却偏偏没有心动这个说法。 连捷光心道:哥啊哥,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朝廷的事,也是你敢非议的?还说什么均田免粮这事,只盼着那位大人觉得你是无知,不要追罪。你本就是这巴达维亚的甲必丹,算起来亦是逆官,这等关头居然还说这个? 王五身边的人心想,他妈的这人脑子坏了,救不了了。鲸侯知了我们义军要单打荷兰撤走的军队,连夜派我们来,只觉得你是城中甲必丹,先鼓动华人起事,免得荷兰人被围绝望而大屠杀。要不是为了城中这些华人,老子早一巴掌扇你脸上了,什么东西,呸。 王五倒是比较淡然,他在连夜赶往巴达维亚之前,接受任务的时候,就抱怨过。 他觉得城里的华人都是些墙头草。 而那些雷珍兰、甲必丹之类,他倒是也能理解,荷兰人统治着南洋,那么总得有人出面站在华人这边与荷兰人打交道。 但问题是他们还有一层身份,是包税人。 这几年王五多和英国人打交道,印度也曾去过、明古鲁也曾跑过,还是有一些视野的。 巴达维亚繁荣的基础,是巴达维亚的本地势力,绑架荷兰东印度公司,强行要求在巴达维亚中转货物。 之前一直阻碍对华直接贸易就不提了,连锡兰的肉桂,都要在科伦坡或者贾夫纳装船,逆风先去巴达维亚,再在巴达维亚分装,运回欧洲。 朝廷下了南洋,巴达维亚的地位必然是要下降的。且不说朝廷选定的南洋都护府在马六甲,就说朝廷眼里巴达维亚是个啥?凭啥将锡兰的肉桂宝石等先运回巴达维亚? 加上朝廷日后若是继续往欧洲卖茶叶、瓷器、丝绸,船只直接过马六甲就行,有必要绕个圈先来一趟巴达维亚吗? 既如此,将来巴达维亚的华人觉得日子还不如荷兰时候,只怕是心意难平。 日子不如荷兰统治的时候,对一些人而言几乎是必然的。失去了中转港地位,不说别的,就说开小饭馆的、开小旅馆的、开妓院的、开赌场的、卖菜的,原来一年来一万个人,现在一年来一千个,能不受影响吗? 百姓会考虑那么多吗?只会觉得日子不如荷兰统治的时候。 就算是这些心意难平的是少数,那么朝廷是不是要做点什么,来收巴达维亚华人之心? 最起码,包税制肯定是要废除的吧? 朝廷基本上不怎么用包税制,而且朝廷其实相当不喜欢让包税商赚中间的差价——没有包税商是赔钱的,哪怕他们自己哭着喊着说自己根本不挣钱,反而贴补了大量的钱,那也不能信。 再者来说,还有很多人是糖厂的承包者。 归义军那些起义的奴工,当然恨红毛鬼,可是对当年动辄拿“你没有居留证,你不好好干活我去就巴城那举报你,让你去荷兰人那服苦役到死”这些话来压华人奴工的人,要不要处置? 小两千人的归义军,日后就算扩编到五千,锡兰的华人不也是当年的奴工吗? 这要是毫不处置,甚至继续让他们承包糖厂、做人上人,这些归义军怎么看? 按王五所想,既然能抓到荷兰俘虏,以他们做人质,不准荷兰人屠杀就是,何必竟要让甲必丹来献这个投名状,竟要反正立功? 真要是荷兰人动了杀心,反倒是叫百姓知道荷兰人的狠毒,似是好事。 便是日后因着朝廷不需要巴达维亚中转,巴达维亚逐渐衰落,也叫百姓记得,天朝统治虽然巴城衰落了,可是至少没有屠杀了啊。 不过刘钰却告诉他,人的记性没有那么久。哪怕真的杀过,最多二十年,仇恨也就基本忘光了,没什么用。 墙头草,其实挺好的。 只要自己这边的风足够大,墙头草就绝对不会折向另一边。 如今在南洋,是东风压倒西风,墙头草还是可信的。 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平日里也不需要人人都做劲草。 况且,南洋的事,天朝没有早个三百年下南洋,也是有责任的。出海谋生,总得生活不是? 至于说为什么非要甲必丹等人反正立功,也是为了堵住朝中一些人的嘴:他们认为,去往南洋,自弃王化,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天朝,甚至勾结夷狄云云。 若这甲必丹、雷珍兰能反正立功,倒是可以在朝中说:华自是华、夷自是夷,其辩,非海波可消、天堑可平。凡有华人处,只要天兵一到,百姓必赢粮景从…… 也好叫朝廷安心鼓励出洋。 再者嘛…… 王五记得,刘钰说了几个字。 “秋后算账。急什么呢?” 第四二零章 墙头草(下) 连富光的表现,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绝对算不上好。 这种人,按照现在的规矩,多半在攻下巴达维亚之后,家产充公。 皇帝拿走一部分、底层办事的官员分一部分、国库拿走一部分。这种人既有钱,又没有什么根基,也在朝中没有什么熟人,这种大肥羊不宰白不宰。 宰这种大肥羊,好处多多。 一来他包税人的身份,宰了之后,百姓拍手称快;二来他有钱,宰了之后,从上到下都能分一笔;三来他还是荷兰任命的甲必丹,妥妥的逆官。 他和刘钰就很不一样。虽然刘钰也有钱,但皇帝真想要宰了刘钰吃肉,也得先琢磨一下:一个真正的纯臣,死心塌地为你办事,你说杀就杀了,日后傻吊才给皇帝办事呢。再说了,与国同休的勋贵宰了吃肉,其余的官员勋贵怎么看?不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最起码也是兔死狐悲吧。 即便在王五看来,这种大肥羊宰了之后,有百利而无一害。但鉴于刘钰的要求和命令,王五也只能捏着鼻子来办这件事。 心里虽然感觉恶心,可也没办法。 这种人,固然考虑了大顺占了巴达维亚,他们的日子不好过这个因素。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因着他们觉得荷兰的实力很强,认为义军成不了事。 毕竟说大顺占了巴达维亚,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他们也不敢反抗朝廷。不好过的日子,也比死了强。 墙头草的特点就是如此,他们可以准确地判断局势。只说义军和荷兰人,当然觉得荷兰人强,就算是这里的荷兰人打不过,但人家荷兰也是军舰百千、甲士十万的大国呢,押宝不押荷兰难道压那些山里的泥腿子、奴工? 所以王五看来,这事儿也简单,只要告诉他朝廷大军下南洋的消息,这种人保准立刻跳反、 忠心耿耿,涕泪横流,悔恨当初,嘴里的“总督大人”,只怕在十五秒之内就要变成“红毛鬼”。 王五的心态也就相当轻松,既不像是连捷光一样担心哥哥嘴没个把门的祸从口出;也不像是他旁边的那些护卫一般义愤填膺,觉得恨不得直接弄死这人得了。 此时的王五,便如猫戏老鼠一般的心态。 待连富光滔滔不绝地就说了一通“劝降”的话之后,王五淡淡道:“我等便是投降,只怕也没什么好处。我等的老婆孩子、家人财产,土地勋位,皆在朝廷挂着。若是荷兰人真有本事打到京城,说不得我等还能琢磨一下要不要跟着荷兰人干。可我看,这荷兰人多半没这本事。投降之事,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没好处,谁他妈投降啊?” 刚才还趾高气昂劝告王五等人早点归顺巴达维亚总督的连富光,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浑身就像是刚抽完芙蓉膏,提不起一点力气。 身体一软,即便坐在椅子上,不用腿,想要坐直,却也难。 “你……你……你们……不……” 他的胃不好,吃饭最好吃些流食,所以需要仆人跪在地上端着银盘子让他把食物的残渣吐出来。但他的嘴没啥问题,牙齿也没有问题,可这时候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连富光瞧不上义军。 但并不代表他瞧不上朝廷。 虽然他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他爷爷那一辈就已经是巴达维亚的上层人物了,他这辈子根本就没回过大顺。 但是,当年史世用来的时候,带着朝廷的禁卫,一个个人高马大。刘钰来的时候,也是带着军舰来的。 他当然知道那个之前似乎遥远的朝廷,实际上并不远,而且很强大。 义军和朝廷不是一回事。虽然其实都是汉人,但连富光这种人怎么可能从民族的角度去觉得两边一样呢? 朝廷占了巴达维亚,他们的日子好不好过且不说。连富光心里明镜似的,却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大肥羊,朝廷正想办一办呢。 刚才的话里,还非议了一番朝廷的政策,这时候浑身汗如浆出,头脑间一片空白。 一直没有说话的连捷光,这时候还是向着自己亲哥的,主动站出来。 “哥,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实际上是圣朝枢密院海陆总参谋部诸房的王大人。” 王五这官职,在大顺内部,距离“大人”这个概念,尚且还有段距离。 但放在此时的巴达维亚,还是当得起这个称呼的。 连富光也不知这枢密院、参谋部、诸房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但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圣朝”和“大人”二字。 本已发软的双腿,这时候竟是生出了三分力气,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腚撅的高高的,头伏在地上,嘴里干巴巴的一点唾沫都没有,却努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草民……草民实不知大人是朝廷的大人。我……草……草……小人罪该万死,竟仕伪官……” 基本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意思却传达到了。王五心道狗屁的伪官?荷兰又不曾意图问鼎中原,算哪门子的“伪”官? 心下嘲弄之余,嘴上道:“你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喜欢。很好啊。” 连富光后背汗湿一片,大热天的,竟觉得浑身发冷。 前倨后恭,可不是什么好词。 然而想想自己刚才的作为,确确实实正是这个词。 再想这位大人说“很好、很喜欢”,显然全是反话,心想这不是完了吗? 自己在巴达维亚,要被华人尊称一句甲必丹大人,即便在荷兰人那,自己也是有资格乘马车直接去总督府的。 离开了巴达维亚,放在整个南洋,那也是在华人中颇有名望的人物。 井里汶的雷珍兰,是自己的老丈人;安汶的甲必丹,那是自己妹夫;苏拉威西的武直迷,那是自己堂弟……号称从马六甲到安汶,凡有华人聚居处,自己去哪都是跺跺脚华人震荡的人物。 然而,若真实朝廷下南洋了,自己算个屁? 这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若以天朝比荷兰,掌管一方的总督,怎么也得是个一品大员吧?自己平日里也在这位一品大员手底下听差。 可换成真正的天朝呢?一品大员是自己能见到的?只怕是来个七品芝麻官,自己也就是个有钱的大肥羊而已。 眼前这位王大人,虽也不知那枢密院、参谋部是什么东西,可显然也是个官儿。 自己浑身全是屎,还巨有钱,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朝廷要办自己的理由,可多了去了! 自己是巴达维亚的甲必丹,这个理由够不够? 不够的话,自己是包税人,民怨颇多,朝廷可是最喜欢杀一些人以安民心的。评书话本里常有这样的故事。 要是还不够的话,自己当初举报过连怀观。谁能想到,他瞧不上的义军,居然和朝廷搭上线了?人家连怀观衣锦还乡的时候,那还不得报复自己?只怕连怀观心想,得亏老子跑得快,要不然因着你的举报,老子就要被五马分尸挂在教堂屋顶了。 再说了,自己还有百万家财。在巴达维亚,还有荷兰人赏赐的土地,还有十几个糖厂,七八个香料丘,赌场、高利贷。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前几个理由都不成立,怕不是朝廷也要找个理由抄自己的家? 毕竟……连富光心道,毕竟,朝廷和不像是荷兰人一样讲法律啊。 他又没有前后眼,当然不知道“讲法律”的荷兰人,历史上把他流放到了安汶,家产全都抢走,理由是莫须有的“晾他不应该不知道(糖厂奴工起义)。” 这时候对朝廷一连串的恐惧涌上心头,但他多少也算是条汉子,这种关头,竟然没有尿裤子。 好容易让发干的嗓子有了点唾沫,哑着嗓子跪伏于地,颤抖道:“大人,小人知错了……该打,该打啊!” 王五却道:“你当我是羞辱你?与你说笑?实则不然啊,你这前倨后恭的态度,着实很好,我也着实喜欢。” “前倨后恭,意味着你是个识时务的。也足见对你朝廷的敬畏。朝中有大人说了,你就当个墙头草就挺好的。” “墙头草嘛,谁赢就跟谁走。而且只要朝廷强大,聪明的墙头草就不会背弃朝廷。” “前所倨者,因你以为我是义军的人。” “后所恭者,因你知我是朝廷的人。” “如今我也不妨明说,那位大人瞧得起你弟弟,连怀观也多说你弟弟的好话,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既如此,那位大人便给你个机会。” “纳个投名状。”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没看过水浒,也听过水浒的评书,投名状是什么,连富光当然是知道的。 他作为巴达维亚的甲必丹,能交的投名状,当然不是一个人头,而是整个巴达维亚城,这是显而易见的。 城中的荷兰人其实并不多,华人倒是有不少。算上那些混血种,加上那些从神罗的新教小国的手艺人,人数其实仍旧比华人少的多。 而且城中的大部分华人,都算是中等阶层,一般情况家里也能有枪。倒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别样心思,而是出海的风险极高,要考虑防备抢劫之类的情况。 他们缺乏的只是组织,当然也缺乏赶走荷兰人的动力。 只是,连富光听王五这么一说,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心道若真实朝廷下南洋了,这巴城指日可下。若是攻下了巴城,我等这些有钱人,又当过荷兰人的官,那不都是待宰的大肥羊? 这等发财的机会,哪个在衙门里的不如同蚊子见了血一般?如何居然给我反正立功的机会,莫不是此人诈我? 莫非他根本不是朝廷的人,而是那些山里的泥腿子,却借朝廷的名目却来诓骗我? 第四二一章 杀心 连富光的猜测,不无道理。 侧面来讲,这也算是对朝廷的信心。 他是见识过朝廷的禁卫兵的,也看到过朝廷的军舰,真要是朝廷动手下南洋了,巴达维亚根本不需要什么内应。 而且,他这种人,只是有钱而已,在朝中根本没有丝毫的根基。说自己这些人是大肥羊,那真的是一点不错。 羊是可以宰杀的,但有用的狗一般情况是不宰杀的。 朝廷为什么会给他一个从大肥羊变成一条狗的机会? 这不合情理。 短短一瞬间,内心百转千回,不知道转了多少心思。 一方面担心王五就是山里的泥腿子,特来诈他。 另一方面,也担心这是真的。 万一真的是朝廷的大员脑子坏了,竟不宰他这口大肥羊,亦或是真的看在自己弟弟的面上,自己要是不识时务,那可就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了。 虽然他的亲弟弟就在一旁,但是他对亲弟弟的话也不是很相信。 觉得亲弟弟多半也可能一起跟着忽悠自己,当初因为告发连怀观的事,弟弟就瞧不上自己,也难说弟弟这时候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不说大义灭亲吧,最起码是大义坑亲,多半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弟弟干得出来。但凡脑子好使一点点,哪能是巴达维亚的顶级华人,却去关心那些糖厂的奴工? 纠结间,倒也没有了之前那么多的恐惧,发干的嘴里渐渐多了唾沫,酸软的双腿也渐渐有了力气。 若眼前这人真的是朝廷派来的,那自己只要答应了,便是反正献城之功。自己应该无事。 若眼前这人不是朝廷派来的,就是山里的泥腿子,那自己凭什么怕他? 想到这,他用开始利索的话问道:“却不知朝廷派的哪位大人下南洋呢?朝廷的大军现在何处?” 一团恼意顿时从王五的心头升腾起来,他也听出来了连富光的疑惑,心中大不耐烦。 心道他妈的老子本就想把你们都弄死,鲸侯非要我来,又说了许多道理。一些道理关乎朝中将来政策,我也不懂,却只能照办。 你现在自己什么处境还不清楚吗?真当缺了你,这巴达维亚打不下来? 少了你们更好,攻下巴达维亚,你们这些包税的、当甲必丹雷珍兰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抄家,莫说这此下南洋的军费,便是给海军再置办三五艘战列舰也够了! 他哪知道,除了关乎朝中是否有“出海之后就会自弃王化、忘了自己是谁”的争论外,还有一件刘钰非常在意的事。 历史上红溪惨案的时候,城中的华人在城外华人攻城的时候,老老实实蹲在家里。甲必丹雷珍兰早早举报,城中华人听着城外攻城的声音一动不动,直到城外起义军撤走之后的大屠杀来临。 刘钰内心希望城内的这些人,这一次稍微做出一点动作。哪怕,等到朝廷的大军已经围困巴达维亚的时候在城内放火、眼看着大军就要破城的时候赶紧反正都行。 本也不指望他们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甚至都不用,可不能连眼瞅着大厦将倾还非要站在楼里不跑啊。 王五当然无法理解刘钰的这种心情,他也不能很深入地了解刘钰说的朝中的态度问题。感受着连富光态度的反复,王五虽然早就知道不可能出现箪食壶浆之类的盛况,但仍旧是觉得心中的杀意渐起。 冲着连富光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连富光的问题,而是扭头冲着一旁的连捷光道:“捷光,仁至义尽了。你的情面、连怀观的情面,鲸侯都给了。可你哥哥仍旧执迷不悟,倒显得我们非要他献城似的。” “罢了,事已至此,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吧。” 连捷光面上一红,尴尬之余,也有几分担忧。然而王五的意思已经算是明示了,不要多话,这时候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当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王五这么一说,连富光内心再度紧张起来。 心道若无自己的帮助,恐怕山里那些人是不可能攻下巴达维亚的。可这人竟然没有继续说服自己,而是似不很在意,莫非此人说的竟是真的? “大人且留步。” “非是小人不信任大人,亦非小人不想为朝廷出力。小人最崇关公,若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机会,自是乐意效力的。” “只是……只是但凡联结为内应,需得知道何时动手、城外何时有动作。小人只是想要问问清楚。” 他要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更让王五身边的几个人觉得恶心。心道你也配说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当真是辱没了关老爷。 王五以大局为重,忍着怒气,冷笑道:“你若真有心,什么时候不可以?城中数千华人,你庄园里也有不少心腹。” “荷兰人主力出城,城中根本没有多少荷兰人。” “况且,华人社区又都聚集一处,城南皆为华人。你若真有心,不说攻下巴达维亚,只将华人社区占据防备荷兰人,能否做到?” 正说话间,门忽然打开。门打开的一瞬间,王五身边的几人瞬间拔出了腰间的短枪,速度之快,饶是巴达维亚不少亡命之徒,也是连富光生平所未见。 推门而入的,是连富光的心腹人。连富光说明之后,王五等人放下了枪,那心腹家人附在连富光耳边小声道:“老爷,留守的代理城主叫你速速召集雷珍兰们,一同前往总督府,有要紧事。” 连富光点点头,示意这老家人先离开。 待门重新关好,他便将这话告诉了王五。 “王大人,适才荷兰人来传话,叫我召集雷珍兰,去总督府议事。各位大人还请在这里暂歇,待我回来,咱们再说此事,如何?我也正好试探一下荷兰人的虚实。” 王五呵呵笑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觉得荷兰人忽然召集你们议事,必是出大事了。” “或者,是义军在井里汶,歼灭了瓦尔克尼尔带去的荷兰人;或者,是朝廷真的出兵了。” “你说是去探听虚实,倒不是假话。只是这探听虚实的目的,却值得玩味。” “若是义军歼灭了瓦尔克尼尔,你便想,这山中的泥腿子,说不得真的可能围攻巴达维亚。若攻下巴达维亚,自己也没好日子过。若是这样,当召集城中华人帮助荷兰人守城,坚持到荷兰援军抵达。你相信,荷兰人仍旧强大。” “但若真的是朝廷出兵,你便想,若是朝廷出兵,这荷兰人定是要完。不待此时反正立功,更待何时?” 满是冷嘲热讽带刺的话,让连富光的老脸一红,尴尬万分。若是自己没这么想,只怕要说为何凭空污人清白?可真的这么想,那就只剩下尴尬与恐慌了。 他想要急中生智说点什么,可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化解这份被人戳破心中想法的尴尬。 好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王五主动笑道:“罢了,你且去吧。这是好事,荷兰人救了你啊。要不是荷兰人召集你们,只怕你还要误入歧途继续走下去呢。去吧,去吧。” 连富光尴尬无比地冲着这几人拱拱手,半句话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待他一走,尴尬的人就变成连捷光了。自己的亲哥哥这份表现,着实让自己面上无光。 “大人……我哥哥他这也是……” 王五哈哈笑道:“捷光啊,论迹不论心。若不然,鲸侯又何必遣我们来巴达维亚?鲸侯希望,将来奏报朝廷的时候,能说一句:巴达维亚之天朝遗民,闻天兵到来,箪食壶浆以迎。” “若不然,实在不好看呐。” “前朝澳门的时候,数千华人庆祝葡萄牙从西班牙那里独立,游行庆贺,鞭炮齐鸣,舞龙耍狮。” “可要是轮到咱们来攻巴达维亚的时候,这城中华人竟毫无动作,如此对比,谁的面上有光?你我都是天朝子民,难不成我们面上有光?传出去不难看吗?” “朝中怎么想?这天朝文华,竟比不上西洋人在澳门统治百十年?竟比不上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统治百十年?” 南洋归义军出身的这些人,已经有了朦胧的共同体意识。他们和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的共同体,就是都是华人。 正因为有了这种朦胧的共同体认识,有些时候便可以出现这种同耻、同荣的心态,虽然可能彼此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也正是因着这样朦胧的共同体认可,连捷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我等华人也多得是好汉。归义军数千人与荷兰人死斗不休;那些移民锡兰的奴工听闻天朝大军前来必是箪食壶浆以迎。且不说岳武穆、文丞相等等,前朝末年又有多少反抗东虏的好汉豪杰?哪能因着这一小撮人就觉得我们天朝人便差呢?” 王五闻言,忍不住大笑道:“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根本就不认得他们,但就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华人,所以便觉得他们的耻辱就是自己耻辱、他们的荣耀便是自己的荣耀?” 这个问题,连捷光还真的从未想过,刚才也只是下意识地反驳。此时听王五这么一说,默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大人也曾这样过?” 王五仰起头,回想了一下,郑重道:“是啊,大概七八年前,还在威海的时候,便涌出了这样的想法。那一天,鲸侯拿了一张很大的地图,我们这些人都在上面找自己的家乡……就那么一瞬间,看着弯弯曲曲的国境线,仿佛一下子真真实实地感触到了,我们效忠的国,是什么模样。我这辈子都没去过云贵川等西南地,却知道那里也是自己人。” “只不过……” 引了个头,却欲语还休,最后只摇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了。” 众人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王五这句只不过的后面,便是这些年他在南洋的见闻。那些放贷的、包税的、压榨奴工的,种种这些,亲眼所见、所闻,都让王五不止一次涌起过一种奇怪的、可怖的想法。 虽然每每压制住,可时不时就如同附骨之疽般阴魂不散。 有时候,他会想到前朝末年故事里的八大王。然后想到那七个字。 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四二二章 昨日投名状、今日罪名簿 只不过他身在朝廷体制之内,心中时不时会涌起的这些想法,只是和去当贼寇。既在朝中,也只能尽力把这种想法压制住。 巴达维亚,或者南洋,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心里也没谱。 但刘钰既说了,将来不免要秋后算账,南洋的模样不说焕然一新,至少不会像之前那么滞闷了吧。 如是想着,王五觉得还是看看再说吧。 ………… 巴达维亚总督府中。 甲必丹连富光、一众雷珍兰,都被留守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参赞召集起来。 这些人大多都怀着和连富光差不多的想法,觉得可能是出什么大事了。总督大人亲自带人去井里汶,难不成竟被山里的贼寇击败了? 若是这样,只怕还真要自带干粮,来守卫他们的巴达维亚了,万万不可让巴达维亚落入到那些奴工手中。 真要是落入那些奴工手里,可是没好日子过的。 然而东印度公司参赞开场的一番话,就让这些人原本都坚定好了保卫自己的巴达维亚的心思,迅速动摇起来。 “你们中国人是个崇神、贪财、背信弃义的民族。就在几天前,中国的大皇帝,无耻地对公司不宣而战……基督……” 后面的话,这些人根本就没听进去。 除了连富光之外,剩余的人都被这个大消息惊住了。 至于什么中国人是不是崇神、贪财、背信弃义什么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出兵了! 朝廷这几年可是在南洋露了好几次面了,上次鲸海侯来的时候,还在巴达维亚逗留几日,还批判了一番武直迷济贫制度。 关键是,他们这些人都见过朝廷的军舰、禁军,而且也知道朝廷这几年脚踢罗刹、拳打日本。 即便很多人出生在巴达维亚、即便一辈子都没回过福建广东,可是往来巴达维亚的华人那么多,他们对朝廷的庞大还是有所知晓的。 朝廷出兵了? 这和山里那些奴工来攻巴达维亚可不一样。 若是山里的奴工来攻,只要坚守,荷兰国总会派兵来的。到时候,既可以和城外那些华人划清界限、洗涤去因着当年奴工起义而加在身上的牵连和不信任;又可以保住自己的家产。 然而,若是朝廷出兵,那可就不一样了。 朝廷多半是打得过荷兰的,那自己帮着荷兰人守巴达维亚,还有什么意义? 若说前朝末年,不少人为天下尽忠,孤身守城,还能落个好名声;自己帮着荷兰人守巴达维亚,那和张睢阳坚守商丘能是一样的评价吗? 可是,考虑到朝廷对待商人的政策、考虑到自己这些人的身份……这些不知情的雷珍兰们,内心涌起的更多是绝望和恐慌。 和这些并不知情的雷珍兰们比起来,连富光的心态就丰富的多。 王五说朝廷下南洋,连富光将信将疑,还怀疑王五在诈他。 但这话从荷兰人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是做实了。 虽然这荷兰人嘴里还在那说什么诸如“总督大人正在带兵返回”、“公司将从印度和欧洲调兵”之类来安定人心的话,可连富光内心根本就不相信。 荷兰人评价他们,是“认得清局势”。 这话在荷兰人强大的时候,是一个态度;在荷兰人的神话被打破之后,便又是另一个态度了。 连富光心想,便是你们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一件事。你们连朝廷支持的那些奴工都打不过,怎么能对抗朝廷的大军? 上一次刘钰去欧洲之前,特意带着舰队来南洋耀武扬威地转了几圈。一则是为了掩护给山里的归义军送军火,二来也是为了将来朝廷下南洋的时候,这些人能够站在朝廷一边。 不求他们箪食壶浆,但求做一个合格的墙头草。 东风都压倒西风了,头却还顺着西风歪,这样的,连当墙头草都没资格,完全可以清理掉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参赞今日把连富光等人召集起来,确定是朝廷出兵后,连富光便也知道荷兰人召集他们干什么了。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让甲必丹、雷珍兰们,严格约束华人,不要出门乱晃。以防有奸细混在其中,到时候从内部作乱。 这些人,在荷兰人看来,基本上还是可信的。 如连富光,他的母亲是基督徒,早已经皈依了主,大顺这边禁教,而且也不管是新教还是旧教,估计大顺这边也分的不太清楚。跟日本一样,出现个十字架,你说这是新教的,还是旧教的? 而且,在荷兰人看来,城中的华人也是基本服从总督府管理的。 果然,在公司参赞说完公司正在调兵、稳住人心之后,便下达了命令。 “勃良安地区本身就有华人,他们在本地也肯定是有联系的。巴达维亚城中,一定会有一些间谍,混杂在唐人之中。” “你们作为甲必丹、雷珍兰。在中国大皇帝看来,你们都是叛徒。我想,如果让中国人侵略了巴达维亚,你们的下场不会比当年因为叛国而被处决的那个彼得·埃尔伯费尔德更好。” “叛国,可是大罪。” “当然,你们对公司是忠诚的。” 说到这,东印度公司的参赞拿出一个小本本,挨个将在场的华人头目表扬了一番。 “甲必丹连富光,1736年,曾举报过连怀观言行不轨,可能煽动叛乱。” “雷珍兰陈忠实,1738年,举报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和乌衫党头目混迹在一起。” “雷珍兰林平,1738年,曾建议将城中没有居留证的唐人全部审查、关押,送到锡兰做债务奴隶,以确保留在巴达维亚的唐人都是良民。” ……每念一个名字,下面坐着的雷珍兰、甲必丹们便哆嗦一下。 荷兰人说,这是对公司的忠诚、是功绩。 可问题是,若是朝廷夺下了巴达维亚,他们这些“忠诚”、“功绩”还是忠诚和功绩吗? 或许,不是每一个雷珍兰、甲必丹都与荷兰人穿一条裤子。但是,巴达维亚的每一个甲必丹、雷珍兰,身上都不干净。 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的时候,最早报信给总督的,也是三位华人雷珍兰。而且,在事后让连富光背锅的时候,围绕着谁是下一任甲必丹,雷珍兰们展开了非常激烈的勾心斗角。 那句著名的“连富光作为甲必丹,华人起义的事,晾他不应该不知道”的莫须有、并最终导致连富光背黑锅被流放安汶的这句话,不是荷兰人定的罪,而是陈忠实这位雷珍兰提供的。 在大屠杀的当天,让华人待在家里不要反抗的,也是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派传令兵挨家挨户通知的,并且主动收缴了一部分武器。 如今惨案并未发生,可这些人平日里向荷兰人表忠心的举动,此时全成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 如同一口能直接把他们刺穿的利刃,一旦城破,这口利刃就会落在他们头上。 此时的连富光,不由想到了王五让他“纳投名状”的事。 现在看来,自己在荷兰人这里,已经纳过投名状了。 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没想到,荷兰人此时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悄悄看了看旁边的雷珍兰们,他们的神情也都极为难看。 他们不只是担心这个。 而是,如今荷兰人把这个东西拿出来,便足以证明一件事:巴达维亚,恐怕要守不住。 因为拿出这个东西,相当于是要挟。 一旦这次用了,日后那些华人恐怕就会留一手。就算是朝廷这一次没打下来,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下一次呢? 既然连只能用一次、一旦用了后患无穷的手段都拿了出来,足见事态的严重性。 事态都这么严重了,巴达维亚守得住吗?从荷兰、印度调兵,来得及吗? 一众人茫然无措的时候,连富光主动站了出来。 “参赞大人,我们对公司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巴达维亚也是我们的巴达维亚,我们当然会尽力维持秩序,不准那些隐藏在城中的间谍有作乱的机会。” “我们会严格遵守公司的规定。您知道的,城中的唐人,和城外、以及那些乌衫党、无裤汉暴民,是不一样的。” “他们有自己的产业,也和公司息息相关。可以说,很多人的生计,都依赖着公司。” “我们当然是可以信任的。” 雷珍兰们这一次就乖巧的多,并不像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之前那般,绕开甲必丹直接去总督府报告,以求总督大人夸奖。 按道理,也是甲必丹先说话、先表态。但神奇的是,这一次雷珍兰们居然如此讲道理、守规矩,对连富光站出来说话表示了极大的赞同,也没有人抢着说这句话。 连富光的表态,让荷兰参赞很满意。 他基本认可连富光的说法,城中的华人和城外的华人,确实不一样。他们更听话,也更喜欢公司。而且,确实来说,很多人的生计和公司息息相关。 公司董事会作出一个关于亚洲贸易的决策,就会对巴达维亚的许多华人生活造成影响。例如阿姆斯特丹到广州的直航贸易;例如华人包税权;例如从不带华人奴工的船重税、再到私自携带华人奴工的船不准进港……等等,等等。 而且,连富光等人,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公司参赞心想,这些人当年都目睹过巴达维亚对叛国者的极刑,他们当然会担心这样的命运降落在自己头上,只不过,行刑者不再是我们荷兰人,而是中国人。 唯独相同的,便可能是行刑地点,都是巴达维亚。 第四二三章 毁尸灭迹 “公司当然相信你们的忠诚。而且公司也确信,你们的利益和公司是绑定在一起的。” “中国大皇帝实行的制度,是不包括包税制的,而且他们的官僚也是科举制选拔的。” “无论如何,一旦中国人占领了巴达维亚,对你们都是一种损失。” “先生们,现在请你们回到唐人社区,让你们的传令兵,去通知唐人,不要离开自己的房屋,以免被当成是间谍而被逮捕;所有唐人在战斗结束之前,都不要上街。” “先生们,要对公司充满信心。总督大人已经赶回巴达维亚,而且,公司总部很快也会派遣舰队。” “你们应该知道,欧洲现在正在打仗。我们荷兰人并非是孤军奋斗。” “英格兰人、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奥地利人、匈牙利人、波西米亚人、汉诺威人、神圣罗马帝国、俄国人,他们都站在我们这边。” “俄国人会在北方发动进攻,英国人会从明古鲁派舰队来,奥地利人也将派遣他们的陆军,和中国开战。” “只要我们能守住巴达维亚,我们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你们应该监视过公司的舰队,在你们童年的时候。我要说,荷兰的舰队,比你们见过的最庞大的舰队,还要大上一百倍!” “荷兰必胜。只要我们坚守住巴达维亚。” 既有威胁,也在提气,反正这些人对欧洲的局势不是很了解,报菜名一般地报出了一大堆王国公国选帝侯,恨不能把神罗诸国拆成伏尔泰的噩梦。 听着是挺唬人的,在场的这些华人最起码也知道英国的名号,毕竟明古鲁就在附近。但他们终究也是靠海吃饭的,还有些基本的见识,知道欧洲很远,心想就算是从欧洲支援,不也得两年以后呢? 看着架势,巴达维亚,守得住两年? 一众人各怀心思,心忧惊惧地等到了荷兰人让他们离开。 一离开总督府,这些人便自发地围住了连富光。 连富光摇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先回寒舍。” 说罢,他先上了马车。其余的雷珍兰们也都上了马车,华人社区聚集在一处,离得都不算远。 到了连富光的住处,遣散了奴仆,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苦也!苦也!荷兰人这么说,怕是朝廷真的派了大军下南洋了。连兄,这可怎么办?” “你真个要帮荷兰人守城?我只怕守不住啊。荷兰人说的好听,什么能从远处调兵,可即便真能调兵,那些盟国也都出兵,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雷珍兰陈忠实率先感叹,虽然刚才荷兰人已经点了他的名,说当年他去总督府举报过连富光的弟弟。 但现在,陈忠实也不怕,觉得自己和连富光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己固然身上有屎,可你连富光也不干净,刚才荷兰人点名“表扬”的时候,你这个甲必丹可是甲子第一号啊。 连富光看了一眼陈忠实,他也知道陈忠实举报过自己的弟弟,但这时候也不便在纠结此事。 若是处理不好,朝廷大军一来,自己就成了一条臭鱼,不一定比陈忠实还要先着蛆,还谈什么报复呢? “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连富光并不准备将王五的事先告诉这些人,而是想要先看看这些人的态度。现在这局面,荷兰人搞这么一出,显然是荷兰人底气不足了。连富光觉得,只要这些人都害怕朝廷攻下巴达维亚,那么商量反正的密谈,反倒安全,便不会有人去荷兰人那举报。 这里确实没有外人,都是巴达维亚的大家族,平日里跺跺脚,南洋华人圈子都要震动的人物。 这时候却一个个没了算计。 “连兄,我们还是让你给出个主意。公司这么说,显然是撑不住了。你觉得,咱们要是把城里的唐人都鼓动起来守城,能不能守住?” 一个雷珍兰刚说完,陈忠实就骂道:“愚蠢。便是我们想要帮着公司守城,公司还担心城中唐人中有细作,如何肯用?” “若是来围攻的,是布吉斯人、爪哇人、马打蓝人,公司还能用我们。可既是朝廷的大军前来,公司哪能信得过我们唐人?” 连富光点点头道:“忠实老弟说的没错。就算咱们提出来,公司也不会用唐人帮着守城的。” “只怕不但不会用,还觉得你是朝廷的细作,要让唐人假意守城、趁机作乱。到时候,先把你抓起来……” 两人这么一说,其余人顿时明白过来,心道确实不行啊。 可要是城中的华人不帮着守城,就城里这点兵,再加上总督带回来的士兵,怕也难以守住啊。 要是荷兰人信得城中的唐人就好了。大几千人,很多人都会武艺,手里也都有火枪。 凭着他们眼里固若金汤的巴达维亚城防,说不定就守住了。 然而…… 这时候,又有人道:“若真守不住,多半荷兰人也会撤走。他们有船,便是陆上不行,海商荷兰人怕过谁?” “咱们要不就待总督大人回来,诉说一番,将咱们的家产都装上船,跟着一起去荷兰?” “咱们也算是为公司出了好大的力,和总督也都熟识。逢年过节,孝敬礼物也不少,咱们也都会说荷兰话。到了荷兰,只要有钱,不也一样快活?” 有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傻到家了!咱们在这里,因着有几千唐人,需要咱们做甲必丹。” “若真去了荷兰,你我不就是个毫无用处的大肥羊?既不需要你我做甲必丹、雷珍兰管辖唐人;我等手里又怀着无数金银。这不是往虎口里送?” 提议一起跑路到荷兰的那人反驳道:“难不成留下来就不是羊入虎口?朝廷会怎么处置咱们?还不是死路一条?难不成荷兰人吃人,朝廷的人就不吃人?到时候,给你我安一个做逆官的罪名,家产就全都充公了。” “去了荷兰,至少还有一条活路吧。” 一说到朝廷,这些人都有些害怕了。 朝廷什么样,他们有个模糊的印象,对待他们这些富户,就算没有罪名都会想些罪名、助捐之类的,榨取钱财。何况,他们身上早已有抹不掉的罪名。 这时候也没人感叹什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毕竟当初谁也没想到,朝廷能下南洋啊。 朝廷与荷兰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朝廷是华人的朝廷。 朝廷用不着从巴达维亚本地华人这里,找甲必丹和雷珍兰。且不说朝廷不太可能沿用包税制,就说管辖百姓,朝廷何时缺过官儿? 到时候,朝廷说不定为了稳定,会对当地土著的一些贵族、酋长们好一些,稳固他们的地位,以求统治。 可他们这些甲必丹、雷珍兰,对朝廷可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甚至不如他们之前瞧不上的爪哇土著雷珍兰。 大顺那么多读书人,想要当官而没官缺的,估计排队都能从巴达维亚排过大洋到广州了。 真要是能守住,他们当然愿意全力协助荷兰人守城。 可荷兰人之前说的那些话,在这些老狐狸的耳中,分明就是公司扛不住了,危险了,所以连投名状这样的手段都拿出来用了。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想起来了,忽道:“连兄,令弟不是与那些人交好吗?何不让令弟出面,为我等某个出路?便是将来捐献一部分家产,只要别办我们的罪便可啊。” 他这么一提醒,旁边的人都反应过来,当真是如同将要溺水之人眼前飘着的稻草。 “对啊,对啊。令弟不是素有大志,又与聚义火山的好汉有来往吗?” “如今他们攻取井里汶,朝廷偏也出兵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他们肯定和朝廷有联络。” “连兄,这个时候,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不要不管我们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时候,一旁的陈忠实扑通一下给连富光跪下道:“连兄,当日是我吃猪油蒙了心,我愿将一半的家产赠与令弟,只当赔礼。还请连兄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是。” 连富光看了一眼陈忠实,再看旁边人期盼的眼神,显然荷兰人刚才一番话适得其反,这些人都觉得荷兰人要完,对荷兰不再有半点的信心。 见时机已算成熟,连富光过去将陈忠实扶起,道:“这里也无外人,我便直说了。之前很多事,不深究的话,一笑而过;真要深究起来,那便是千钧重。咱们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我弟弟即便真和那些人交好,可又如何牵的上朝廷这棵大树?” “如今之计,其实只有一个办法了。” 众人眼前一亮,连富光低声道:“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众人一怔的功夫,连富光郑重地点点头,重复一遍道:“对,毁尸灭迹!” “公司的很多文件,都在总督府保管着。包括咱们替他们收的税、咱们表过的忠心,还有咱们的家产登记!如今看这架势,荷兰人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真要是朝廷来了,咱们给荷兰人做的那些事,深究起来,至少也得判咱们的流三千里吧?若是主持南洋的大人再想要点钱花,不拿你我开刀,难不成刮穷鬼的钱?” “可都是刮钱,便有不同的说法。” “若咱们攻入总督府,烧了公司的文件,你我还有罪名吗?” “你我若有罪名,主持南洋的大人抓了我们,吞了我们的家产,那叫‘除逆贼、收逆产’,名正言顺,你我连个屁都不能放。” “而你我若是不但没有罪名,反而有反正之功,身在曹营心在汉之举。到时候,便各自拿出一些家财,给予朝廷的巴达维亚总督,以助军为名。” “做两份账,一份公账助军;一份私账,送给朝廷的巴达维亚总督。公账少而私账多,咱们几家凑个大几十万两。关乎咱们数百口子性命,少于大几十万两,真拿不出手。” “虽然都是出咱们血,可这就完全不一样了。诸位觉得如何?” 第四二四章 好骗与不好骗 巴达维亚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首都,确实保存了大部分关于公司的档案。除了一部分副本外,还有大量关于东南亚地区的原件。 连富光等人对荷兰的“功劳”,也都保存在东印度公司总督府的档案室中。 毁灭了这些档案,连富光等人也就“无罪”了,至少是可以争取的——给朝廷的巴达维亚总督足够的贿赂,也就更容易网开一面。 治不治他们的罪,当然是看朝廷的南洋话事人的态度。 但是,也得提前为自己准备好台阶才是。 要是有明确的档案而不去治罪,那是枉法,朝廷派来的总督即便有心,怕也无力。 但若没有明确的证据,那对上面也好交代,也有空子可钻。 不管能不能成,最起码路能走宽点。 毁尸灭迹的计划乍听起来,似乎有些如同听神话。这些人都是在“荷兰人天下无敌”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们对荷兰人极为恐惧,认为公司的实力非常强大。 但连富光说完之后,这些人静静一想,似乎也未必不可能。 然而,这里面还有个关键的问题。 “连兄,城中现在的荷兰人不多,总督把他们都带去井里汶了。咱们若能将城中唐人组织起来,再加上你我各自的家丁仆从,烧掉总督府不成问题。” “但是,一旦荷兰人回来,咱们也未必守得住啊。到时候,荷兰人若攻进来,咱们可就全都得被五马分尸。” “咱们毁尸灭迹,是为了将来朝廷来了还能活着。可要是朝廷来之前咱们就都死了,那这么做便毫无意义了。” 连富光暂还未说王五的事,此时也不动声色,环顾一圈问道:“你们也都觉得,烧掉总督府不成问题是吧?主要还是担心总督带人回来,而实际上你我都觉得城中这点荷兰人不是问题,对吧?” 众人想了一下,觉得确实,城里了这点荷兰人不足为惧。 城里的华人确实不少,而且他们自己的家丁奴仆,也都是有战斗力的。 一方面他们有养家丁防身的传统。 另一方面,他们包税、开赌场、放高利贷。干这几行的,手底下怎么可能没有几个身负人命的打手? 荷兰人主要守卫在几处棱堡中,城中核心地带其实非常空虚。突袭总督府,问题不大。 华人社区也都聚集在一起,除了少部分为了少交税改信基督教或者绿教的华人,剩下的华人都是在很封闭的圈子里活动。 荷兰人对巴达维亚的统治,只在城内。而且对城内华人的统治,也是通过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当中间人,间接管辖的。 甚至华人还有自己的公堂,法律用的也是《大顺律》。 荷兰人只想着赚钱,对这些事并不是很在意。 若不考虑城外的荷兰人回援,不说单独拿下整个巴达维亚,烧掉总督府、在华人社区这里防守,问题是绝对不大的。 见众人对此并无异议,连富光道:“城外的事,自有说法。只说这城内的事,咱们真要干此大事,需得说清楚。” “一句话,荷兰人要完了。这时候投效荷兰人,去荷兰人那打小报告,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咱们也不用盟神发誓,那没用。咱们就说现实的,朝廷的舰队你们也曾见过,朝廷的雄军你们也见过。巴达维亚,荷兰人守不住的。” “莫听参赞提气扯谎,说什么奥地利、波西米亚什么的出兵。就算他们出兵,咱们整日和公司打交道,还能不知道欧洲多远吗?货船尚且要走小一年,出兵那那么容易?” “若真信了公司参赞的话,只怕援兵到的时候,咱们骨头都烂了。” 这话正说到了点上,公司参赞的那些话,说给那些对世界大小毫无概念的人,说不定有些用。 可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或许不知道什么荷兰的盟友汉诺威选侯国到底是个啥,但却知道公司的货船12月份从欧洲起航,一切顺利也得到明年六七月份才能到南洋。 今年已经错过了季风季节,消息传到欧洲,就算马不停蹄士兵直接可以装船,那也得到明年夏天了。 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好骗。 连富光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不好骗。这种不好骗,也就成为了他们可以在这件事上互相信任的基础。 他不提荷兰人回援的事,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连兄,我们当然知道朝廷打的赢荷兰。只是,连兄绝口不提城外总督的军队回来一事,莫不是连兄从令弟那得到了什么消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连富光。 若真实这样,连富光可就真能救他们于水火了。 连富光脸上故作一种别有意味的笑容,他不想把事情全盘托出。 虽然他不是朝廷命官,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巴达维亚华人甲必丹,一些官场上的欺上瞒下的道理,还是精通的。 若是全然挑明了,是朝廷的人来找自己,甚至直接把朝廷的人引荐出来,那么自己在这些雷珍兰眼里还有什么用? 只有自己当中间人,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既然对方自己瞎猜,觉得是自己的弟弟和自己说了什么,那么自己就可以垄断一下城中华人豪绅与朝廷之间的联系渠道。 这些雷珍兰又和朝廷那边没有什么联系,到时候自然觉得是自己在其中沟通,甚至觉得自己早就和朝廷勾搭上了。 这样一来,届时给朝廷派来的大员行贿的时候,自己还用出钱吗? 到时候,送礼的是自己,而出钱的是那些雷珍兰。 情归自己,钱别人出。 难不成这几个雷珍兰还真的敢去问问朝廷这边他连富光和朝廷到底有没有关系? 以他多年的经验,肯定不会的。 有些事,不能问,只能自己猜。就是要借着这种只能猜不敢问的空档,好好为自己谋一份利好。 他现在什么都不用说,只要脸上露出这种别有意味的笑容,这几个雷珍兰便自动会猜想出许多奇葩的可能。 越不解释,猜测的越多,越离谱,也就越觉得能干的成。 果然,片刻后,周围的几个人都用一种恍然大悟、惊喜不已的神情,一起看着连富光道:“既然连兄早有把握,我们干便是!” 连富光心道我自己都还没把握呢,王大人既没说朝廷的大军什么时候来,也没说总督的荷兰兵是不是被消灭了。但这时候要是说实话,你们一个个的又得犹豫,哪里知道这是唯一一条死中能求活的路? “诸位,既然要干,那么只靠咱们的家丁奴仆,怕是不够。” “得把城中的唐人都集结起来。此事,我看也不难。” “只消说:朝廷大军要来,荷兰人怕守不住城,要先把城中的唐人屠戮干净,分掉财产、霸占妻女,乘船逃回荷兰。” “如此一来,城中的人如何不会跟咱们一起干这大事?” 这几人均点头,赞道:“确实不难。” “以往荷兰人有什么事,也都是叫我们通知下面。下面有什么事,也是入咱们唐人的公堂。荷兰人只要稳定和人头税、商铺旅店能照常开就是。” “咱们作为中间人,城中的唐人有什么事,只能从我们这里得到消息。只要咱们这么说,他们哪里能不信?” “一直以来,他们就没有直接从荷兰人那得到消息的机会。” “他们还是很好骗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城中的华人确实好骗。 这与见识无关。 而是因为荷兰人的统治方式,使得城中的一般华人,根本没有接触殖民政府的机会。 包括司法审判等,华人都有自己的公堂。荷兰人只要钱,只要稳定,也根本没想过华人会造反这样的事。 作为中间人、包税人,实际上完全垄断了城中中下层华人,与殖民政府之间的联系。 他们是城中华人了解殖民政府政策的渠道;他们也是殖民政府维持统治和税收的渠道。 欺上瞒下,是中间人所必备的技能。若连这个本事都没有,是没办法当好一个殖民政府的中间人的。 在场的甲必丹、雷珍兰对荷兰殖民政府很了解;对城中的华人百姓,也很了解。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能煽动城中华人,给他们当炮灰,帮他们把总督府烧了、把他们的罪状烧了的办法。 若说什么朝廷大军前来,让城中华人以为内应、迎接王师之类,城中华人多半不感兴趣。 一来一些人出生都不在大顺,和朝廷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二来他们做小生意、小买卖,固然困于见识,考虑不到荷兰人走了之后对他们生活的影响,但也明白谁赢谁输,自己都是做小买卖、交税,区别不大。既然区别不大,为啥要流自己的血,去争取一个根本没有变化的改变呢? 可要说荷兰人要把他们的家产抢走、妻女霸占,屠杀他们,这就很容易把百姓煽动起来反抗了。 若是以往,或许很多人打心眼里害怕荷兰人,宁可等着荷兰人把刀子架在头上也不敢反抗,默默等死。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 荷兰人在印度败给土邦的消息其实已经传开,荷兰人进勃良安围剿两次失败更是根本隐瞒不住。 统治这东西,有时候,真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便明明有本事推翻,也觉得不可能,甚至不会而不是不敢生出这样的想法。 一旦不信,造反这种事,就像是在荒芜的小路上看到个抱着金砖的小孩,冲上去打一顿抢走金子那么自然了。 第四二五章 最后的平静 大略已经定下,众人又讨论了一下细节。 因着荷兰人的统治方式过于简单粗暴,起事的细节比起大略还要简单。 荷兰人只能依靠他们与城中的华人沟通,而且真正懂中国话的荷兰人根本没几个,一般的士兵就更不懂了。 每个雷珍兰、甲必丹,都类似于保长、甲长、里正之类,只不过管的人稍微多点而已。 对自己的片区都很熟悉,把人召集起来,估计就算是当着荷兰士兵的面说要弄死荷兰人,一般的荷兰士兵都听不懂。 不过,这些人的首要目标,还是总督府。那里面有关系到他们将来命运的档案。 连富光和他们大致商量好后道:“你们先在这里稍等,待我去和‘北边的人’商量一下。若是可行,那咱们就干了。” 此时他也不怕这些人去告密。 当甲必丹、雷珍兰,都是为了自己。之前诸多告密,那是因为荷兰人强大,统治看起来万年不易,当然要去举报,讨好荷兰人。 现在荷兰人显然不行了,谁还会傻乎乎地给公司殉葬? 这几个雷珍兰也被连富光唬住了,只觉得连富光早就和朝廷的人接上了线,这时候当然不可能多问什么。 反倒是觉得既然真接上了线,自己将来的命运或许不会那么凄惨。 辞了这几个人,连富光换了一副表情,便去找自己的弟弟和王五。 进屋的时候,王五身处巴达维亚,却泰然自若地在那喝茶,胜券在握一般,似是根本不在意连富光去告密。 见连富光回来,王五嘘溜了一口茶,淡淡道:“甲必丹大人,这回从荷兰人那得到消息了,终于做出选择了?” 一句“甲必丹大人”,连富光忙跪在地上道:“大人恕罪,折煞小人了。小人刚才将城中的雷珍兰们召集到一处,与他们讲明了利害。小人之前犯了错,但如今已经幡然悔悟……” 此时的连富光非常乖巧,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的自己,根本没资格问王五:诶,我起事夺了巴达维亚,朝廷是不是就治我的罪了?是不是还能让我继续在巴达维亚当个小官什么的? 若是这么问,那就是没事找事了。 因为照王五这意思,有没有他们起事,并不影响朝廷攻占巴达维亚。 雪中卖炭,才有资格讨价还价。 锦上卖花,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将如何准备起事的计划一说,又问道:“只是,朝廷的天兵,几日能到巴城?城中唐人,多是平民,荷兰人又不准唐人当兵。虽有些勇力,但城中乱战尚可,可要是荷兰人反杀回来,怕是抵挡不住。” “我等既已幡然悔悟,也是有以死谢之前罪的觉悟的。只是,若是朝廷天兵来的时候起事,还能配合,开门夺城。若是起事早了,只恐帮不上朝廷的忙,误了大事。” 连富光刚才在说计划的时候,着重凸显了自己的作用,很用了几分笔墨放在自己如何说服那些雷珍兰们幡然悔悟上。 对此,王五心知肚明,心想讲再多的道理,也不如一句朝廷的舰队十几艘战列舰已经毁了东印度公司海军这句话管用。还用得着你来出力说服? 但他也没再讽刺揭穿,听了一下这个稀里糊涂、在专业参谋看来根本算不上计划的计划,也没挑什么刺。 连富光既然问朝廷的军队到底什么时候能到,王五便道:“这你放心便是。鲸侯之所以给你们反正立功的机会,也是因着投鼠忌器,担心荷兰人破城之前搞屠杀。” “投鼠尚且忌器,难不成还能真的让这器皿碎了?” “你只管干,宜早不宜迟。” “我手里也有个三四十人,人虽不多,可都是有些本事的。若真有难攻之处,我们自会出手。” 连富光忙道:“既如此,那我这就去办。” “好。告辞!” 王五点点头,也不逗留,自带着人离开,根本不去管连富光等人到底要怎么干。 王五一走,连富光又匆匆去找那些急着等待消息的雷珍兰。 在王五面前,他细声细语。在这些雷珍兰这,便气度轩昂起来,首先要让这些雷珍兰们确信自己和朝廷有关系,气质上便不能差了。 这几个雷珍兰也都将连富光看成是救命之人,见连富光春风得意地回来,心里的大石头也都落了地。 不等这些人开问,连富光主动道:“朝廷的人说了,宜早不宜迟。而且朝廷已经安插了不少细作在城中,多有本事,咱们只管干就是。” 说罢,他神秘兮兮地道:“怨不得荷兰人如此惊慌,你们却不知,原来总督率领的荷兰兵,在井里汶被朝廷的兵打没了!” “山里的义军在井里汶做计,诱其上当,朝廷天兵却在半途埋伏。待荷兰兵靠近,一声炮响,伏兵四出,顿时杀了个七零八落。朝廷的大军,眼看就要到巴城了。” 现在城外的情况到底什么样,谁也不清楚。 正如甲必丹雷珍兰,垄断着荷兰殖民政府与华人之间的消息互通渠道,连富光此时也垄断着朝廷和这些雷珍兰之间的消息渠道。 他满嘴胡说,用的词,一看就是评书话本里常用的词。什么一声炮响、伏兵四出云云。 这些所谓的华人“上尉”、“中尉”,也根本不懂打仗,说的细了他们反而听不懂,越是这种评书的语言越容易懂。 连富光其实也根本不知道城外的情况。 但他既然铁了心这么干,那就干到底。就如同若是朝廷不出兵,他就要为荷兰人干到底一样。 这时候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说一句城外的荷兰人失败了这么一句,更能激起这些人的勇气和斗志。 这几个雷珍兰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 本来他们就没有得知外面情况的渠道,唯独眼前这位连富光和朝廷“早有往来、暗通款曲”。 再者,连富光都是甲必丹了,是华人的头儿了,是整个东南亚华人在荷兰殖民地能干的最高官职,没有比这个更高的了。 连都城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都决心反叛荷兰了,显然肯定是局势已经到了荷兰人一点赢的可能性都没有的地步了。 这时候若还不信,那可真是傻了。 他们对城中的荷兰人本就不甚在意,怕的主要还是城外回援的荷兰人。担心这边起事,那边荷兰人回援,把他们全都五马分尸。 现在最大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干!现在就干!” ………… 城中。 几年前巴达维亚奴工起义时候,邀请自己的朋友、那位叫史瓦兹的德国木匠来自己家做客的孙姓华人,正在院子里给猪添食。 中国人是不讲究以德报怨的,讲究的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的时候,这个叫史瓦兹的德国木匠,用擀面杖敲碎了自己好朋友的头,抢走了猪和财产,打死了所有的孩子——在供词里,他的确是用的“好朋友”这个词。 但“可悲”的是,这一次,红溪惨案并未发生。 于是这个叫孙涛的华人,和那个叫史瓦兹的德国木匠,依旧是很要好的朋友。 距离糖厂奴工起义、巴达维亚全城戒严,已经过去了数年。 这几年,在孙涛看来,一如既往,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勃良安地区的华人义军,和自己没关系。因为自己交得起人头税。 移民锡兰,也和自己没关系。因为自己交得起人头税。 荷兰人围剿失败,和自己还是没关系,因为勃良安地区的义军也打不到巴达维亚。 自己在巴达维亚,过着安稳的小日子。 幼小的孩子只死了一个,剩下的居然都活了下来,人丁兴旺。 真是好日子。 母猪产下的猪仔,长大了,马上过年了,就能杀猪吃肉卖一些钱,给老婆买些花布、给孩子买些糖果。 真是好日子。 闲下来的时候,把好朋友叫来,小酌几杯,熏熏微醉,然后睡觉。 真是好日子。 听好朋友史瓦兹说,欧洲现在又在打仗。想想巴达维亚的安稳,不免觉得庆幸。 真是好日子。 城外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爪哇的事,和他似乎也没有关系。 南洋的事,和他还是没有关系。 至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其实远不如自己猪舍里的这几头猪。 这样的好日子里唯一的阴霾,就是听说城外的义军,居然攻下了井里汶。 这让他有些担心,担心有一天战火会蔓延到巴达维亚。 荷兰人或许不好,但万一城外那些“叛贼”更差呢?万一他们看上了自己这几头猪呢? 他和大部分城中的华人中下层一样,害怕改变,害怕未知。 虽然,听说城外那些义军或者叫叛贼们的口号,是废除华人的人头税,但是能不能做到,那实在是要打个大问号的。 他们已经习惯了荷兰人统治的日子,至少,安稳、和平。 至于说人头税、杀猪要交税、卖鱼要交税、时不时还要被强制摊派武直迷济贫院的钱,结婚要捐钱、死了要捐钱、找坟地还是得捐钱…… 但习惯了,也就那样了。 他既没有一夜暴富的梦想,也没有阶级跨越的野心,稳定与和平,就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井里汶打仗的消息,多多少少给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想着今年过年供养老天爷的时候,还是要祈祷一下,愿这战乱不要波及到巴达维亚才好。 站在猪舍旁,孙涛看着猪舍里准备宰杀的肥猪,心里盘算着杀了之后,要卖多少、留多少、哪些朋友亲戚得送一块肉、杀完猪之后都要请谁来吃年猪。 想着这些简单生活琐事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阵钟声。 那是甲必丹召集华人、宣读公司法令制度和命令的钟声。 第四二六章 你死我活 “钟声一响,准没好事。不是打他妈的仗,就是收他娘的钱。” 出了门,和孙涛一样阶层地位的邻居,发出了一声让孙涛深感赞同的感叹。 钟声一响,基本上就这两件事。 记忆中,唯一一次不一样的,是上上任总督染了热带病,召集巴达维亚城中的所有人,去做祈福祝祷,华人也不是基督徒,也分不清是不是弥撒,感觉和做法事差不多。 但这唯一一次不同的记忆,给这些华人留下的印象,比收钱和打仗还差。做完祈福之后,上上任总督还是完犊子了,结果就有人说是因为华人崇神和不虔诚,导致了祈福没有成功,弄得华人在城中处处受到针对。 总归,钟声一响,准没好事,这是肯定的。 和孙涛一样的、交了人头税、拿到了居留许可证的华人,怀着对钟声的紧张不安,慢慢聚集到了华人公堂附近。这是华人内部审判、结婚、丧葬之类的地方,华人对这里很熟悉。 孙涛按照自己所属的雷珍兰,站到了一处地方,伸着头看着公堂附近,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荷兰士兵站在公堂旁,人群中,甲必丹的传令兵正在那维持秩序。 荷兰士兵的旁边,站在巴达维亚城中所有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他们的旁边,也站在一些凶巴巴的壮汉,有的是家里的家丁奴仆、有的是赌场妓院的打手、有的是追债讨贷的。 十几个荷兰士兵站在前面,为首的军官正在和甲必丹连富光说着什么,态度也算是很恭敬了。毕竟连富光是甲必丹,而且算是上尉军衔,论起地位来比管着十几个人的荷兰军官还是要高的。 钟声还在继续响着,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一看这架势,在场的华人心想,多半是打起仗来了,也不知道好好的,打他妈的什么打呢?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上次城外糖厂奴工起义,就让城内的华人很是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先是封城,然后就是不准外出,还要收缴武器,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还如上次一般。 孙涛心想,不过也好。荷兰人不准我们唐人当兵,倒也不用担心自己因为打仗而死了。 旁边和他站在一起的邻居小声道:“孙老哥,你说是不是城外的叛贼攻过来了?有些吓人啊,前些日子叛贼就攻下了井里汶,难不成还真能攻到巴达维亚来?” 孙涛道:“偷着乐吧。幸好上一次把乌衫党都清理了,都送到锡兰去了。若不然,这些乌衫党在城中,和城外的叛贼配合,不是要出大事?” 邻居点点头,心想倒也是。自己是吃荷兰饭的,在荷兰的作坊里做技术工,能在城中居住的,基本都有一点技术,或者承包了部分土地。只觉得城外那些人来了,若赶走了荷兰人,怕不是自己也没饭吃了? 都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但巴达维亚城中有居留证的华人看来,荷兰士兵还是挺不错的,在城里并不抢劫。可城外那些叛匪,可就难说了,虽然听说他们是群义匪,但他们的义,倒是对那些交不起人头税的算是义,对自己可没太大的影响。 之前城中的那些华人乌衫党、无裤汉,应该算是流氓无产者。大多都是因为蔗糖生产相对过剩导致的被开除的奴工,没地,回到福建也没地,又被开除了没工作,可又不想安安饿死,确确实实是有偷窃、抢劫之类的举动。 比如抢个面包、偷包大米,组团要饭等等举动。 城中虽有武直迷济贫院,但这武直迷济贫院早就变味了,而且当时也确实接济不过来。 华人乌衫党和无裤汉,确实有段时间混的如同冉阿让一般,偷个面包被判处在荷兰人那服苦役到死……但依着城中华人的道德观,偷东西,确实有罪。 所以乌衫党、无裤汉,以及如今这些人混迹的勃良安义军,确实在城中华人这里没有什么太好的形象——既不能保证有工作、还偷过东西,至于那些纲领性文件,除了一个人头税外,别的对城中华人也无什么意义。 首先,城中的人,交得起人头税。 其次,强迫种植制,和城中华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城中华人多半是小买卖人、小商贩、手工业者、技术工匠。 终究因为红溪惨案并未发生,城中华人对荷兰人还是充满幻想的。他们的阶级属性,也决定了他们渴求稳定。 然而,这一切,伴随着连富光的那段“谎言”,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荷兰士兵就在连富光的身边,连富光却根本不顾及这些荷兰人在场,因为他知道这些荷兰人都不懂汉语。 “百姓们,出事了!” “朝廷出兵下南洋了,巴城的总督在井里汶中了埋伏,被朝廷的人打死了。朝廷的天兵马上就要到巴城了。” “荷兰人怕咱们做朝廷的内应,要将你们的菜刀什么的任何武器,都收缴上来。让我们传话,命令你们都在家里等着,不准出门,就跟上次城外暴动一样。” “可这一次,又不一样。你们知道,我连富光有很多荷兰人朋友,他们悄悄告诉我了一个大事。” “荷兰人要骗你们都蹲在家里,一旦要是朝廷大军来了,就先把你们都杀了,以免做内应。这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毕竟朝廷的内应和你们长得一样,荷兰人也分不出来。” “而且,那荷兰朋友告诉我,要是真守不住,就把城里的华人都杀了,抢了他们的钱财,乘船返回荷兰。把巴达维亚一把火烧掉,让朝廷什么都得不到。” “说句实话,我作为甲必丹,有钱也有人,朋友也多。我也可以跟着上船一起去荷兰。” “可讲良心,我不能看着大家伙被荷兰人杀干净啊!” “索性,我就和这几位雷珍兰商量了一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荷兰人想屠光咱们,咱们也不能等死,索性先动手把他们屠干净!” 那几个荷兰士兵也听不懂连富光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以为连富光是在讲让华人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之类的。 下面的百姓也没有轰的一下乱起来,而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有些不敢置信。 话刚说完,站在那几个荷兰士兵旁边的打手家丁们,忽然掏出了匕首短刀之类,噗嗤噗嗤地将十几个荷兰兵全都攮死。 这些荷兰士兵根本没反应过来,临死之前都不敢相信,一向对巴达维亚政府十分忠诚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会忽然动手。 血喷出了时候,下面的华人百姓也反应过来了。 生死他们倒是见的多了,这里哪天不意外死上几个人?对这样的杀人流血,他们不是很震惊,而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甲必丹什么身份?连甲必丹都反叛荷兰人了,肯定是荷兰人真的准备动手杀人了。 那些家丁奴仆把这几个荷兰人的脑袋一割,连富光提起一个脑袋喊道:“大伙家里有枪的,拿出来。人家既要杀咱,咱们也不能坐着等死,先弄死他们!” “荷兰人也没什么可怕的,朝廷打死了总督,咱们杀城里这点荷兰人还杀不了吗?” “总督府的库房里,有的是银子,真要打下来,我一点也不要,大家分一分。” “摸摸自己的裤裆,有卵的,跟着我干!没卵的,就回家等着。今儿这事已经这样了,不是咱们唐人被荷兰人杀光,就是咱们把城里的红毛鬼杀光!” 说罢,连富光将手里提着的荷兰人的脑袋朝着人群扔了过去。 却也没人躲避,很多人一时间还对这个变故没反应过来。脑袋在空中转了几圈,荷兰人的辫子做了个很好的后缀,翻转几圈后竟保持了平衡,径直砸在了孙涛的脚下。 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子,孙涛也没觉得有多恶心,过年杀猪的时候味儿比这个还冲。 低头看了看这个荷兰人的脑袋,前一秒还活着,下一秒就成了这般模样。眼睛睁着,割断的肉朝外翻着,沾的全都是土。 孙涛歪着头看了一阵,终于触动了内心的情绪,心想得亏甲必丹大人发现了,若不然自己的脑袋会不会也和这荷兰人一样,被人提着扔到地上,沾的脖子割口处都是混着血的泥巴? 最终触动他的,还是连富光的最后一句话。 真的就是你死我活,要么是华人把荷兰人杀光、要么荷兰人反应过来把华人杀光,没有第三条路。 连甲必丹、雷珍兰都杀荷兰人了,可见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孙涛基本上算是个好人,不杀人不放火不偷窃不抢劫,凭手艺吃饭。 但好人,并不代表着他想像自己脚底下这个荷兰人一样,被人提着脑袋扔到地上。 而且事已至此,就算是假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甲必丹雷珍兰集体反叛,荷兰人肯定会对华人展开报复,就算是假的,也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了。 一咬牙,将目光从脚底下的荷兰人脑袋上挪开,心想今年过年说什么也不吃猪头肉了,有点恶心。 第四二七章 毫无组织 想着自己家里还有一支枪,是买来防身用的,巴达维亚这地方可不安稳。自己也会放枪,虽说放的不准,但也知道如何装药。 跺跺脚,便朝家里跑去,想着拿到枪后,到这里来集结。 打仗自己不会,可是人家往哪冲,自己就往那冲便是。大不了躲在后面放枪,冲锋的时候假装跌倒,慢几步便是。 自己固然不想被荷兰人剁了脑袋、占了家产、侮辱了老婆。但想来城中大部分华人都不想。既然他们都不想,那么他们便多试点劲儿,自己跟在后面就是了。 回到家里,老婆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孙涛也不答,而是冲到屋子里把那支枪取出来,把火药袋子搭在身上,这才道:“朝廷出兵下南洋了。荷兰人打不过要跑,跑之前要把咱们唐人都杀了。好在甲必丹大人提前得到了消息,要跟荷兰人干了。” “我走了后,你把门关好,外面发生啥事也别开门。真要是……真要是咱们被杀了,你……你……” 想到最坏的可能,若是没杀得了荷兰人,反倒是被荷兰人杀了,怕是自己这家子也要化成灰了。 “你那啥,你带着孩子,躲在井里,除非我来叫你,否则别出来。我要是死了,你把孩子拉扯大,也别给我守寡,一个女人家带孩子也不容易,但说改嫁归改嫁,孩子可别改姓。” 他老婆还想说点什么,孙涛也顾不得听了,提着枪就往外跑,喊道:“把门关好,去井里躲着,啥动静也别出来!” 把门一关,也不管老婆在后面喊些什么,孙涛和街上的许多邻居一起,乱哄哄地来到了公堂前。 荷兰人禁止他们服兵役,他们也不像是糖厂奴工那样有天然的组织性,乱成一团。 好在连富光等人多少还有点本事,找了几匹红布挂起来,找了几个个子高大的举着。 只要能看到红布在哪,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毫无组织力的百姓就知道往哪冲。 “先攻下总督府!弟兄们,上啊!” 连富光等人最惦记的,那是总督府的那些档案。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城中作乱,若外有围城者、当先攻城门;外无围城者,当先攻衙门。 这种无心插柳的举动,反倒是合了兵法。 两千多华人男子,或是提着枪,或是拿着刀,甚至还有一些提着木棍铲子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仗,只是知道盯着前面木杆子上的红布。 红布往哪边走,自己就跟着往哪边跑就是。 举着红布木杆子的,都是连富光等的手下人。 王五等人混在其中,并未分开,将近四十个人提着枪,跟在木杆子红布的旁边,作为开路先锋,朝着总督府那边冲了过去。 巴达维亚城并不大,而且因为长久的统治,总督府的军事意义下降、政治和统治意义上升,并不像是科伦坡一样,建在堡垒区中。 巴达维亚是城市,而不是单纯的城。 城中华人起事,是荷兰人万万没想到的。总督府里根本没有多少守军,全是一些公司的文员职员。 若是二十年前,这些文员职员基本都有从军的经历。一旦需要,随时可以拿起枪组织起来。 但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后,荷兰被法国放干了血,丧失了爱国热情,大规模裁军,欧洲打成这样。当年能拉出十三万大军的荷兰,现如今连两万人都凑不出来。 如今的这些公司职员,都没有经历过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而且是在裁军的背景下长大的一代,根本没有从军的经历,一时间也都慌了神。 城中的荷兰守军,都在城墙和棱堡区,平时也不可能驻扎在城中心。 起事的华人乱哄哄地冲过来时,街上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跑到家里躲着去了。不可能有傻子,看着街上这么热闹,跑过去问这些提着刀枪的华人:你们这是干啥呀? 人群中,孙涛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是在哪。 旁边都是人,耳边都是一些哇哇乱叫的声响,孙涛自己也在那嗷嗷叫着给自己壮胆。 叫的声音越大,越乱哄,仿佛就越安全,而且显得自己这边的人特别多、气势大。 而且乱哄哄的叫声,可以掩盖一些惨叫,以及乱的让自己的脑子没容量去想别的事儿。 孙涛自小就在巴达维亚长大,巴达维亚这城也不算大。若是平时,在城中随便一处,都知道哪是哪。 可现在,孙涛往前看,是一片后脑勺。 往左边看,是嗷嗷叫着的邻居;往右边看,是提着个杀猪刀的屠户。 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在哪。 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 这是要攻哪里?好像是总督府,但走到哪了?不知道。 前面打成什么样了?还是不知道。 但至少,知道前面应该是没有失败。 因为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最前面那根木杆子上的大红绸布,高高飘着。 只要那大红绸布还飘着,便证明队伍没败,前面没败。 可一旦要是那红布倒了,后面的人也就一哄而散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去了,那肯定是下意识地扭头就跑。 反正大家伙也都不会打仗,也就都看着木杆子上的红布往前走,人聚在一起,胆气也壮。 抬头看前面木杆子上红布仰着头,稍不注意,脚底下差点被绊倒。 低头一看,是个倒霉的欧洲人,也不知道是哪国的,是不是荷兰人,被前面的人打死了,躺在地上。 “死了还要绊人索命?” 暗自骂了一句,再抬头看木杆子的时候,发现木杆子猛地抖了一下,似乎是要歪斜。 心猛然一揪,觉得完了,这是要败了的时候,不曾想那木杆子又重新直立起来,比刚才举得更高、更直,硕大的红绸布猎猎作响。 看着木杆子和红布还没倒下,孙涛也放了心。继续嗷嗷叫着,时不时停下来装上火药铅弹,朝着半空开上一枪。 队伍前列。 刚才举着木杆子的壮汉刚刚被打死了。 但王五身边的人立刻接过了木杆子,高高举着,朝着荷兰人的总督府冲去。 身后是一群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王五对此相当了解,因为在威海学到的东西告诉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组织和纪律的重要性。 前朝末年,东虏作乱,野战极强。 但是,前期的时候,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玛尔墩之战,老奴带着四百兵出征打一个堡子,结果所有人都缩在盾车后面不敢冒头。是老奴冲出去开了个无双,怒射五人,对面一哄而散。 征哲陈部,对面800人列阵,还没开打,老奴这边的兵又怂了,根本不敢上。又是老奴自己带着弟弟,着甲冲进人群开了个无双,砍死十余人,对面800人一哄而散。 这倒未必是吹牛,基本就是当时的真实水平,因为这根本不是夸奖,分明是菜鸡互啄,组织力和纪律性一塌糊涂。和日本那边动辄一骑讨之类的情况,如出一辙。 真要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水平,前朝末年也就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东虏之祸。但前期靠着开无双,后期开始搞军队建设,提升组织度,直到六年后基本做到了令行禁止,终于成了一支……开国时代明军水准的强军。 末年的经验教训,又何止是东虏。 大顺起家的时候,其实也是这么打仗的。 太祖皇帝也是带着几个能打的弟兄跑前面开无双,后面的灾民跟着,对面一乱,哄的一下也就冲散了。 后期几千精锐的边军入伙,才能拉起几十万人的队伍。直到后期,才做到了令行禁止,有了三堵墙之类的精锐长矛兵和骑兵。 之所以朝代武举要考的,都是勇力兵王,就因着之前的组织度水平,除了百战强军外,基本上都需要勇将开无双。 对身后这群人,王五有足够清楚的认识:不能打硬仗,但只要前面挂着红布的木杆子不倒,这些人就敢往前冲。可要是木杆子倒了,别看这两千多人,很可能就会一哄而散。 木杆子,此时可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城里成建制的荷兰兵几乎没有,为数不多的也不可能和这边列阵对射。王五清楚,只要攻下总督府,城内的荷兰人就乱套了。 那些守在各个棱堡的荷兰士兵缺乏中枢的指挥,肯定会选择缩在堡垒里等着,而不是主动出击。 好在连富光等人的家丁、奴仆、打手们,还算有勇力。 而且荷兰人无法组织,现在为止的战斗,基本都是街头古惑仔砍人水平的战斗。 这种打手、家丁,非常适合这种古惑仔街头砍人的战争节奏,个人的勇武和武艺都能发挥出来。 但真要是拿到战场上,都不用排队枪毙,可能炮击阶段,就垮了。 没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是无法忍受炮击这种毫无征兆的伤亡的,更不可能受得了忽然落过来个铁疙瘩把身边人砸的血肉模糊的场景。 王五这边的四十几人,都是好手。手里也有手雷和膛线枪,真遇到荷兰人的抵抗,他们就要做尖刀,冲开。 只要冲开,连富光等人的家丁奴仆打手,就敢跟上去砍人。 他们敢跟上去砍人,后面的百姓才敢跟着冲上去打杀。 总归,王五知道,不能被阻挡太久。真要是前面被阻挡住了,攻不下,就得他们这些人奋死冲击。不然,后面的人很可能一哄而散形成溃败。这些毫无组织的乌合之众,真就是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的。 第四二八章 窗户和门的区别 起事的华人已经冲到了总督府前的广场上,原本只有高阶华人还能进入的总督府,就在眼前。 历史上,今年荷兰人就会把巴达维亚的行政功能搬迁到茂物。因为雅加达实在太热,而且很容易得病。火山地区的茂物气候就爽的多,总督当然不喜欢这么热的地方。 但是,因着糖厂奴工在火山聚义,使得荷兰人搬迁巴达维亚行政功能的计划搁浅了。 不过既然已经有搬迁到茂物避暑的想法,可见荷兰人对巴达维亚的统治已经相当自信,这总督府承载的更多的还是行政功能,并不具备军事功能。 总督府不算高,一幢标准的荷兰式的二层楼结构。 红砖、玻璃窗,第三层还有个小阁楼式的建筑。 占地面积还是不小的,总督府又不只是住总督一个人,还有殖民政府的行政机构也都在这里。 连富光等人最关心的公司的档案,也存放在这里。 荷兰人这边已经反应过来了,城中的华人造反了。这实在有些让他们始料未及。 在清理了城中的乌衫党和无裤汉之后,华人的社团组织已经基本瓦解。唯一还存在的华人组织,就是荷兰人“编户齐民”的甲必丹、雷珍兰。 而且上一次糖厂奴工起义事件,城中的华人已经证明了他们对荷兰的忠诚、证明了他们的怯弱和渴求稳定。 荷兰人实在没想到,这些怯弱的城中华人,居然敢造他们的反,而且还是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反叛的、与荷兰人的利益完全绑定在一起的甲必丹、雷珍兰们带头的。 总督不在,公司的参赞一时间也慌了神。不是他没有应对这种事件的经验和常识,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虽然城中还有一部分荷兰士兵,但是事发突然,这些荷兰士兵没有得到命令,也根本不知道是该守住堡垒、还是来城中围剿。 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呜呜的吼声。 守卫在总督府前的十几个荷兰士兵,早已经倒在了地上。那是被人隔着很远用枪打死的,这可不是这些“暴民”能做到的。 公司的职员们都被组织起来,拿着火枪在窗口防守。进入总督府的大门已经被用椅子之类的家具堵死了。 但是,一楼的窗户是可以直接翻进来的。为了彰显总督府的气派,玻璃窗用的都是英国产的大块平板玻璃,相当漂亮,但此时却成为了极大的弱点。 时不时有流弹飞来,把玻璃打的粉碎。 趴在二楼窗口上的公司职员,紧张不安地朝着人群乱射,屋子里弥漫着臭烘烘的硝烟味儿。 “坚守一段时间!已经让传令兵去通知驻军了。员工们,只要坚持一个小时,这些暴民就会失败。” 公司参赞给员工们打着气,督促他们不要胡乱射,要等人靠近了再打。现在离着这么远乱打,那不是浪费铅弹和火药吗? 楼下。 冲在最前面的人停下了,因为荷兰人躲在楼里了射击,造成的伤亡不算大,可是往前冲的人却不敢往前冲了。 “弄几辆马车过来!” 王五走到连富光身边,大声喊着,让只知道在那用赏钱让手底下的家丁打手们往前冲的连富光清醒了过来。 他也不知道要马车什么用,但巴达维亚城中的马车是不少的。尤其是高等华人,为了体现自己融入了荷兰人的统治,也便于区分与普通华人的不同,他们都是乘坐欧式马车的。 很快,几辆马车就被推了过来。 王五带着人,从旁边的房子里拆出来木板,在木板夹缝了装满了泥土。 他手底下出了二十多个人,连富光那边也用重金找出了几十个勇夫,推着这种简易的小车,抵挡着荷兰人的铅弹,推到了总督府的窗前。 若是野战,这东西已经完全没有用了。不管是手榴弹,还是支援步兵的四磅野战炮,都可以轻易破解这种战术。 然而这不是正规战场,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在欧洲多少还能打一打法国人的荷兰军队,而是一群东印度公司的职员。 虽然有枪,可是缺乏手榴弹。 顶着简易的挡铅弹的车靠到总督府前,王五冲着旁边的人喊了一声。那人立刻掏出一枚手雷,摸出火绳点燃之后,默数了几个数后,猛然战起朝着窗口扔了进去。 轰轰…… 几声巨响,浓烈的黑烟一起,几个掷弹兵提着自己的短款的步枪率先跳进了窗户。 “把门打开!只要打开门,后面的人就知道该往哪冲了!” 王五高声喊着,紧随在那些人的后面,跳进了窗户。连富光等人重金挑选出来的勇士,这时候也提着刀杀了进去。 这里距离总督府的大门很近,王五跳进去的时候,里面手雷爆炸的黑烟还没有散去,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荷兰人,在那惨叫呻吟。 先跳进去的几个掷弹兵老手,熟练地在里面又点燃了一枚手雷,一脚踢开房间的门也不管门外有没有人,先扔出去俩。 等爆炸声一响,老掷弹兵提着短款的步枪便冲了出去。 这些人一冲进来,荷兰人这边就先乱了起来。这些根本没上过战场的职员,也就会开枪,让他们站在窗户旁放枪还行。 实际上他们见到用马车土法改造的那破玩意儿能挡铅弹后,心态就已经崩了。 等到手雷从窗子投到里面,爆炸声传来,即便知道不是在自己防守的房间,这些公司职员的心态还是承受不住了。 担心自己被人从屋内的门里扔进来一枚。 爆炸声一起,这些员工纷纷朝着楼梯跑去,至少感觉二楼还能安全一些。 一楼已经彻底乱了套,王五带着人朝着楼梯方向撇了两枚手雷后,就不再管那些乱跑的荷兰人,而是带人将堵在大门的家具全都搬开,用斧子把门凿开。 那些起事的百姓最怕的就是停滞不前,一旦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只要看着扯着绸布的旗杆还没倒,见总督府的大门被打开了,便一窝蜂地朝着敞开的总督府大门冲了进去。 虽然,其实一楼的窗户根本不高,从窗户爬进去也一样。 在军人看来一样,以战术视角来看,大门和一楼的玻璃窗有啥区别? 可在百姓看来,就大不一样,门打开、和从窗户翻进去,完全不同。 大门一开,顿时信心倍增,气势猛涨。 一旦进了大楼,这些人便不再害怕了。七八个人一群,随便找个房间冲进去。见着人就杀,看不见人就继续往前冲。 连富光等人也赶紧冲了进去,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些公司的档案。 好在他们和公司关系密切,公司档案在什么地方他们也知道。 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事办的悄无声息的时候,王五却主动找到了他。 “既冲到了这里,这总督府的二楼就很容易攻下了。现在荷兰人可能会调兵反扑,不能只守总督府。” “冲进来的百姓,要是知道荷兰人攻入了唐人社区,担心家里的老婆孩子,肯定是无心防守的。” “但是,总督府这地方易守难攻,既攻下来了又不能放弃。” “这样,你叫几个雷珍兰,等总督府二楼攻下来,就跟着我们回唐人社区。百姓守卫自己的家,定然战意十足。” “你带着你的手下,还有那些赌场打手、雇来的你的门客们,就在这守着。我再分给你二十人,都是些好手,只要听他们的,荷兰人便攻不下这里。” 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连富光正想着怎么才能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给荷兰人纳的“投名状”毁掉,这朝廷的人居然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而是居然在意百姓。 “大人说得对!这些百姓若是守在这总督府,见到唐人社区火起,心思必要乱了,担心家里的老婆孩子,管也管不住的,肯定往回跑。” “大人且放心就是,我们手底下也有一些人。冲锋打仗自是不如你们,但困守这孤楼,不成问题。” 王五一拍脑袋,又道:“占了之后,找一找荷兰人的档案。鲸侯派我来的时候,叮嘱我最好是弄到荷兰人的海图。你若弄到海图,又算是立了一功,将来自有说法。你可认得什么是海图?” 他来之前,刘钰对他没有太多的叮嘱,主要就是希望城中的百姓能够起事。除此之外,便是海图了。 至于说东印度公司的档案、资料、货栈分布、卖货进货的账目,刘钰其实并无兴趣。 与荷兰人的关系,要么就是旧的东印度公司解散重组、要么就是中荷之间不死不休。 前者的话,那些破档案没有任何意义。刘钰瞧不上voc的账目,里面弄虚作假的太多,也瞧不上voc已经过时的经营模式,重组之后主动权在大顺这边,也要改一些运营模式。 后者的话,那些破档案就更没意义了。里面关系到南洋华人的,刘钰也不想知道太多。 本来连富光听着王五让他找档案,心里吓了一跳。可紧接着王五便说找海图,这心一下子释然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大人放心,我也认得荷兰文,也知道什么是海图。我定尽心寻找。大人自带人回唐人社区便是。” 心道,你走了,我正好办事。到时候,只把海图留出来给你们,关于我们的档案一把火烧光,这事就算是完美了。 第四二九章 朋友 正如王五所料,当华人冲进一楼之后,二楼的荷兰人很快就投降了。 连富光说要是不投降,就要在一楼放火,把人全都烧死。 里面有几位连富光的朋友,剩下的人和连富光也都熟识,毕竟都是殖民政府的圈内人士。 在得到了连富光不杀他们的保证后,便都交了枪。 但王五也没让他们到一楼,而是在二楼选了个房间,把这些公司职员都关了进去。 一旦荷兰人来进攻,既可以把他们当人质,也可以防止他们在一楼趁乱逃走。 连富光着急去烧档案,王五这边也着急组织人回唐人社区防守,略微交代了一下,便留下了二十来个好手跟着连富光在这边。 随后便将总督府楼顶的voc的旗帜扯下来,挂上了一大块红绸布。 连富光留在了总督府,各个雷珍兰、武直迷手底下的人,或是靠着他们吃饭的,约莫有个二三百人,都留在了这里。 剩余的华人,也果如王五所想的那般。攻下了总督府之后,心气就散了。 让他们去攻巴达维亚的棱堡,那是去送死。 而且他们起事的原因,也是因为担心荷兰人的屠杀。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家里。 真要是让他们在总督府这守卫,只怕荷兰人在唐人社区点一把火,这些人直接就一哄而散了。 但要是回自己的房子附近,他们的战斗力便可以提升不少,肯定是愿意出勇力的。 因为现在这情况已经无可挽回了,一旦荷兰人杀回来,肯定是要屠杀报复的。既然不想被屠杀,那就只能守住,反正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朝廷的大军只日可到。 待王五带着百姓离开总督府,连富光便找到了总督离开后管事的公司参赞,将他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 那几个雷珍兰把连富光拉到一边,避开旁人后,直接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连兄,这些人不能留。这些公司的中层管理,知道咱们的底细。到时候,朝廷一问,将咱们抖落出来,便是烧了档案又有何用?” “我看,把他们全弄死得了。就说他们试图暴动逃走,咱们先下手为强,全给弄死了。” “你的那位荷兰的律师朋友也在里面……但是,恐怕他对咱们的事也知晓。” 他们的事,又何止“投名状”那点事?包税的账目、家产、土地等等这些,荷兰人都有档案。 连富光冷笑道:“朝廷既来了,要律师何用?若不是我有家财,我们哪能是朋友?宁教我负朋友,不可教朋友负我。” “咱们提着脑袋干这事,不就是为了保住脑袋吗?留些后患做什么?你不说,我也要说,这事儿谁也别讲情、谁的朋友也没用。一会,全都弄死。就按你说的,他们要暴动逃走,咱们不得不杀。” 这几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非是心狠手辣之辈,如何能在巴达维亚做上甲必丹、雷珍兰?包税本就是敲骨吸髓的事,杀几个人而已,这些人也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本来就是提着脑袋造荷兰人的反,为的是保住脑袋。都提着脑袋干成了,最后因为个朋友交情,脑袋没了,那不是赔大了? 况且来说,朝廷来了,也确实用不着荷兰律师了。这朋友毫无意义,既不能给自己再带来好处了,反倒可能反咬自己一口。 要做,就要做绝了,不能留后患。 这个人商量之后,很容易便达成了一致。里面关押的其实都算是他们的熟人,平日也都是要打交道的,但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将一些心腹人叫来,悄声说了把那些被俘的荷兰人全弄死后,连富光便单独去了那个房间,去和单独关押的公司参赞谈谈。 这公司的参赞见到连富光后,本想破口便骂说什么你们华人果然不可信任之类的话,居然反叛云云。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候也着实不敢趾高气昂地说这些屁话。 反倒是讨好般地冲着连富光笑笑道:“甲必丹连,我们认识好久了。我来巴达维亚的时候,你还不是甲必丹的时候,咱们就认识了。” “我非常理解你们的行为。你们是唐人,当然是忠于你们的大皇帝的。这是爱国情操,我们荷兰虽然没有皇帝,但我们也会响应祖国的号召。” 套了套近乎,连富光也笑了笑,他也想从公司参赞这里套一些话。 朝廷出兵了,可城外的局势到底怎么样了? 自己忽悠说总督被击败了,可那都是自己编的。 雷珍兰以为他和朝廷有联络,是从朝廷那得到的消息;老百姓觉得他是荷兰任命的甲必丹,以为他是从荷兰人那得到的消息。 唯独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根本啥也不知道。 没攻入总督府之前,连富光想的都是那些投名状档案不能落在朝廷手里。 现在攻入总督府了,之前萦绕在他心间最可怕的阴影眼看就要散去了,却又开始瞻前顾后起来。 虽说后悔也晚了,可是心里的石头不落地,让连富光很是揪心。 他当然会荷兰语,想了一下套话的词,便顺着公司参赞的话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当然得响应祖国的号召。虽然我是公司的甲必丹,但我终究是个中国人。我是爱国的。” “我们有句话,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大意便是……这和犹大为了30个银币出卖耶稣是不一样的。我不缺钱,你是知道的。” 公司参赞也点点头,确实如此。华人甲必丹哪能缺钱呢?没钱,也当不成甲必丹。 大致明白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后,公司参赞很相信连富光的话。 连富光当初举报的,又不是朝廷的人,而是乌衫党的领袖。 这种事,欧洲也常见。 当年荷兰的森林乞丐,在荷兰独立之后,不也受到了打压吗? 英国人砍国王脑袋的时候,贫民多有参加。克伦威尔得势之后,不也搞死了贫民掘土派吗? 这么一理解,便很容易接受连富光的说法:效忠朝廷,但朝廷可不会因为连怀观是华人就喜欢连怀观。就像是掘土派也是英国人、森林乞丐也是尼德兰人一样。 所以在公司参赞看来,连富光的话,绝对可信。 公司参赞心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爱国者。是个可敬的人,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响应祖国的号召。 举报华人乌衫党领袖连怀观,好像似乎与此并不矛盾。 “连,那应该恭喜你。你效忠的祖国,即将取得全面的胜利。你们的军舰,击败了我们的舰队。” 只这一句话,让连富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嘴里差一点叫出好来。 朝廷的舰队击败了荷兰的舰队?妙极!看来自己赌对了。连荷兰引以为傲的舰队都败了,朝廷进入巴达维亚,不是指日可待? 看着眼前这个荷兰人,连富光心道,你得算是我的恩人呐。 本来他对王五的话将信将疑,怀疑王五是山里的人,拿朝廷来诈自己的。 得亏这荷兰人拿着投名状说事,让他感觉到了荷兰人的危机,这才决心干这一票。 若不是这荷兰人,自己说不定还将信将疑、首鼠两端呢。朝廷的舰队都把荷兰舰队击败了,自己要是再拖下去,将来肯定没好下场。 家产没收、流放三千里戍边,那都得算是上面开恩了。 正常的话,肯定是脑袋被挂在旗杆上。 现在嘛,至少还有行贿搏一搏的机会。 得了这一句话,就算是足够了,剩下的也不用多问了。 连富光心里有了数,刚才因着攻入总督府可以毁了档案这事办完之后产生的瞻前顾后的担忧也算是没了。 心情大好。 于是掏出短枪,对着公司参赞的脑袋就是一枪,笑道:“真的,你是我的恩人呐。” ………… 唐人社区。 诡异的平静。 唐人社区里还是有一些欧洲人的,不过主要都是些工匠之类,不属于公司的在编员工,但属于公司的编外人员,一般都是些木匠、铁匠之类的。 连富光打的旗号,就是荷兰人要搞屠杀。 等着总督府被攻下的消息传来,按说这边的屠杀和抢劫也会发生。 可事实上并没有。 唐人社区里的小老百姓,都算是市民阶层,这是个基本上喜欢过小日子,基本上讲良心、善恶的阶层。 要是当初的乌衫党、无裤汉还在,此时多半就要搞出来对欧洲人的屠杀也抢劫了。 倒也不是说他们道德低下,而是这些乌衫党成员,多半都是糖厂被开除的奴工。和唐人社区的这些欧洲人,完全不是一个阶层,互相之间也根本不认识。 既然你们要搞死我,那我们就先搞死你呗,他们的逻辑比较简单。 当然,如果他们还在城中、没有被移民到锡兰的话,今日攻打总督府也根本用不着连富光出面。乌衫党的头目振臂一呼,朝廷这边的人出面一说,根本不用讲什么废话,直接就干了。 但现在留在城中的,都算是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的华人。和住在这里的欧洲人要么是邻居、要么是朋友。 这种朋友,又不是富商和律师之间的朋友关系。真让这些人动手杀自己的朋友、邻居,他们也确实下不去手。 中国人是讲究友邻和睦的。 虽然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的时候,这些欧洲“朋友”、“邻居”可一点没手软,杀朋友杀邻居杀的那叫一个花样百出。 毕竟这是新教传统。 感恩节的深邃,确实是东方文化所不能理解的。 但终究这事没发生,被刘钰提前制止了,于是这里的华人还没有机会体会一下新教国家的屠杀传统。 叫这些下中层的华人,去攻打总督府、去杀那些公司职员、荷兰兵,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平时也不打交道,干起来毫无心理压力。再说是公司要屠光他们,以直报怨嘛。 可要是让他们去屠杀自己的邻居、朋友,他们是下不去手的。 就像是之前跟在队伍里混到了总督府,又返回来的孙涛。在回来之后,先回了一趟家,给老婆孩子报了个平安。 然后去去了那个德国朋友史瓦兹的家,把一块红绸布交给了瑟瑟发抖的史瓦兹,叫他挂在大门口,躲在家里不要出门。 再然后,才去了公堂那集结,和越来越多的华人一起,准备按照那几个据说是朝廷派来的人要求的,搭建街垒、清除一些房屋,准备防备荷兰人的反扑。不为别的,为自己后面的老婆孩子而战。 孙涛想,若真实荷兰人打回来了,这边打不过,史瓦兹定也会出面给自己求个情。 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呐。 第四三零章 咱们(上) 唐人社区将简易的街垒搭建起来后,荷兰人试探性的反扑就开始了。 人数倒是并不多,而且因为总督府被攻了下来,大量的公司中层管理人员被关押,使得城中无法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 三百多荷兰士兵负责攻打唐人社区。好在这些荷兰人并没有野战炮,巴达维亚城墙上的火炮没有野战炮架,而驻军的野战炮都被总督带去井里汶了。 孙涛被安排在第一排街垒侧面的一处小防御工事内,和他一起的,除了一名朝廷那边的老兵外,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过来的。 如果是攻打总督府,孙涛还会琢磨着假装跌倒,或者绊一下脚,落在后面,跟着人群冲即可。 但现在是守卫自己的家,守卫自己的老婆孩子,虽然也是被安排到这里的,但他还是接受了、并且决定打下去。 而且,这边已经组织了督战队。 刚才在公堂那分派任务的时候,有人不服从,就被朝廷来的人杀鸡儆猴,一刀咔嚓了。 道理其实也讲了。比如荷兰人若是攻进来,肯定是要屠杀的,唐人的老婆孩子家产基业就全毁了。 可这道理即便不讲,众人也明白。这些道理,远不如督战队将人砍头那一下给人的震撼。 “不得命令后退者,死。” 这就是杀鸡儆猴之后下的军令,朝廷那边或者义军那边的人并不多,但是各个凶神恶煞,看起来就像是敢杀人的主儿。 孙涛看了看身边的十几个伙伴,又看了看朝廷那边派过来和他们一起防守的人,心想这人是有权力杀后退者的。 转念又想,其实道理自己也懂。都到这一步了,就算退回去,又能跑到哪去?出不得城,荷兰人要是攻进来了,肯定还是要死。 然而,道理归道理,总觉得真要是荷兰人冲过来的时候,怕是心里想着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可腿却怕不听使唤。 “红毛鬼过来了!” 旁边的伙伴叫喊了一声,孙涛露出头瞧了瞧,人数倒是不多。但是对面的军鼓,震得他心疼,仿佛要把心一起震出来一样。 这处小工事里的朝廷那边的老兵,不慌不忙地举起了手中的枪,回头跟孙涛等人道:“你们不要离得远就开枪,又打不到。真要打不到,等你们装填的时候,荷兰人就冲过来了。” “我的枪打得远,和你们的不一样,可我也不先开枪。你们听我的信儿,我开枪,你们再打。你们越是乱打,越容易死。” “要是有人不听话,乱开枪,我就先给他两棍子,腿给他打折。” 说罢,提了一下身旁的一根棍子。 有刚才在公堂杀鸡儆猴的事,他说打折腿,那肯定是做得到的。真要动起手来,怕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孙涛抽了抽嘴角,看着这个膀大腰圆的老兵,心道这辈子都不能当兵,但凡稍微有几个子儿,肯定不去当兵的。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手里的枪对着逐步靠近的荷兰人。 好几次都有一种感觉,觉得枪打的很远,若是离着远远地打一轮,把荷兰人都打死了,那不就不用怕他们冲过来了吗? 好几次手指都已经勾在了扳机上,可想着自己的腿还不像被打折,强行忍住。尽力让眼睛不去看荷兰人,而是盯着最前面那个老兵的火枪,看冒没冒烟。 砰砰砰…… 荷兰人率先开了火。 对面的枪声一响,孙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扣动扳机。然而那老兵却是个老手,荷兰人枪响的瞬间,老兵便大吼着:“不准开枪!谁开枪,就打断谁的腿!给我等!” 这么一吼,孙涛的手指一哆嗦,总算是忍住了。 然而旁边一个邻居的运气就差了些,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吓得,手指勾动了钩子,点燃了火绳,砰的一下射了一枪。 那老兵倒也说到做到,烟雾还没散去,手臂粗细的棍子就提在了手里。 一拳撂倒了那个被吓傻了的邻居,借着粗大的木棍狠狠砸在了邻居的双腿上,只听这脆响,就知道下手可没留情。 邻居抱着腿痛的死去活来,那老兵却对这惨叫置若罔闻。孙涛下的面色惨白,听着这揪心的惨叫声,再看看那老兵面色不变,心道这些人心真狠。 他哪里知道,这些老兵上过真正的战场,同样是断腿,那惨状也比这个吓人多了。比如被炮弹直接砸断了双腿的,真要是见到这点场面就吓住了,那也不用在这个时代当兵了。 许是嫌弃这惨叫声烦人,也影响士气,老兵提着这个断腿的可怜人往后一抛,扔到了几个在后面负责装填的唐人市民手里。 鉴于这些人的军事素质很低,王五这边采取的策略,是选自认会打枪且能瞄准的在前面。而那些接触过火枪、会装填的,在后面。 他们不需要看战场的情形,也看不到荷兰人的动静,只能看到前面防守诸人的后背。他们的任务就是装填,然后将装填好的火枪递到前面去,因为看不到战场的情形,所以可以发挥出他们装填的正常速度。要不然,一边装填,一边老抬头看对面冲的多近了,只怕原本一分钟能装填两次,也要被弄得装一次就差不多了。 老兵冲着后面这些负责装填的人喊道:“把这个断腿的扔到后面去,用布把嘴堵住。军令如山,守不住,都得死!” 被吓住了装填的市民,赶忙将这个人抬到后面,按那凶神恶煞的老兵说的,用布把那人的嘴勒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却不可能发出瘆人的惨叫了。 孙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亏得自己刚才没开枪,要不然可是惨了。这一棍子下去,腿不说断了,少说三两个月动弹不得。 但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的,虽说还是紧张,可当荷兰人的枪声再响起来的时候,他倒是没有下意识地再去勾扳机。 “准备了!” 老兵冲着孙涛等人喊了一声,孙涛深吸一口气,将火枪对准了已经冲的很近的荷兰人。 砰! 终于确定这声枪响是从老兵的火枪里发出来的后,孙涛也迅速扣动了扳机,然后把火枪向后一传。 后面的人立刻将装填好的火枪递上来。 烟雾一散,又开了一枪,荷兰人没有继续往前冲,而是如同退潮一般退了回去。 前面的房屋都被拆了,没有什么可以掩护的地方,射界非常清楚。街垒虽然简单,却也是形成了多面夹击的结构。 荷兰人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并不顺利。 孙涛看着暂时退下去的荷兰人,心里奇怪。心说这两轮射击,其实荷兰人也没死几个人。按说都已经走的这么近了,才死了几个人就先退下去了,不应该啊。不是应该一看都这么近了,使使劲儿就冲进来了吗? 再想着老兵刚才的话,心道这种事儿,还是听人家的吧。人家让怎么干,就怎么干,里面的事咱也不懂,但既然荷兰人这一波真的退下去了,看来人家的办法是真的有用。 短暂的试探性进攻,让这些防守的市民找到了一点信心,虽然还是紧张,但比起一开始要强多了。 市民们暂时不太紧张了,老兵们却紧张起来。知道荷兰人的试探性进攻之后,很快就要发动大规模的反扑了。 可等了一阵,荷兰人并没有立刻展开新一轮的进攻。反倒是远处总督府的方向,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 在华人公堂的屋顶高处观察荷兰人动静的王五,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对面的荷兰人将城墙上的一些防守用的大炮拆了下来,没有野战炮架,他们就直接搁在了木头或是石头搭起来的台子上。 也不是不能用,唯独就是开炮之后,大炮会往后蹦很远。 要是没有经验,很可能被回弹的大炮把自己人砸死。 而且轰击简易的街垒,既不需要太精确的瞄准,也不需要计算角度,只要对准了轰就是了。 若这边驻守的是正规军,哪怕是勃良安地区受训过数年的归义军,哪怕没炮,也不用怕。 这种战场环境,炮就是吓唬吓唬人的。 可问题是守在这里的,都是些市民,他们可能躲在工事后面与荷兰人对射还行,一旦荷兰人用炮,怕这些人会被吓的直接往后逃。 虽说是杀一儆百了,也杀鸡儆猴了,也立了后退一步者杀的严令,可真要是前面蜂拥着退下来,难不成还能真得全都杀了? 这要是手里率领的是青州军或者归义军,这时候直接组织一波反冲击,根本不可能会给荷兰人把大炮弄好的情况。 现在,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荷兰人将沉重的大炮抬过来,用砖石木料垫在下面,慢慢调整着对准了唐人社区的方向。 大炮打不死几个人。但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对这些根本没受过训练、临时拉在一起的市民来说。 王五放下望远镜,心道幸好早就考虑过类似的情况,部署了数道防线。但要是前面一听到炮响就往后跑,即便早有准备,怕也难守住。 第四三一章 咱们(下) 显然,荷兰人确信这些华人起义者没有反突击炮兵阵地的能力,所以他们将大炮拉到很很近的地方摆开。 也就四五百米的距离,没有可以调节角度的野战炮舰,直接架在砖石上平射。 守在前面的老兵只能眼瞅着荷兰人慢慢把炮架在这么近的地方,心道老子打了这么多次仗,这还是第一次让人拿大炮轰的仗。 孙涛也注意到了荷兰人把大炮架起来了,心里再度慌了起来,心道这东西打过来,可咋办? 他们能打着自己,自己却打不到他们,这滋味实在是难受。 看了一阵,荷兰人已经在那为大炮做最后的忙碌。 轰轰几声,就看到那些粗大的炮管像是二踢脚一样,向后弹出去老远,冒出一股子白烟。 可炮弹也真的朝着唐人社区这边的街飞了过来。 铁丸子砸在了街垒上,数斤重的铁疙瘩,再加上数百米每秒的速度,重重砸在了前面的木板上。 噗通一声,孙涛的心就像是被人猛捏了一下,颤的厉害。 好在这一轮荷兰人的射击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打的也不是很准,基本上都怼在了街垒的正面。 孙涛看着没啥事,可前面的老兵们却知道,这么弄怕是不行。 第一轮炮击可能没啥损失,可自己这边又没有大炮反击,也没有能力反突击抄了荷兰人的炮兵,荷兰人慢悠悠地打上几轮,前面肯定守不住的。 而且因为这些市民基本没上过战场,为了能让他们作战,都是人挨着人的。没法分散,一旦分散了,怕是荷兰人刚冲过来,分散守卫的人就都跑了。 真要是有炮弹落到这么密集的人群里,这些人哪见过炮弹砸死的惨状?倒不至于杀几个人,有时候可能轰上一天,也砸不死几个。但只要砸中几个,这些人不全吓得往后跑?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荷兰人第三轮炮击的时候,两枚炮弹在地上弹了一下,越过了前面的街垒,正好砸在后面那些装填火枪的人群里。 铛铛两声,炮弹没有停住,也不知道又弹到哪儿去了。 可就是弹了这么一下,后面那些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其实也没砸死砸伤太多,这又不是开花弹,就两个人比较倒霉。 一个人被炮弹直接砸在了他的胸口,胸口的骨头瞬间就被砸碎了,整个人当时就不行了。这个还好一点,最起码死的没那么吓人。 另一个,则直接被炮弹砸碎了脑袋,白花花红嫣嫣的东西溅了旁边人一身。 市民们哪见过这个场面,尖叫了几声,捂着头就朝后面跑去。 虽然后面督战的,又把他们赶了回来,可这些人已经吓坏了,装填火枪的手都开始抖了。一听到对面荷兰人的炮响,就吓得扔掉手里的东西,抱着头想要躲避。 荷兰人的炮击频率并不高,因为没有炮架,导致每一次开炮之后,炮管都会向后弹出去很远,要等降温后再抬回去,重新安置。 但即便频率不高,守在前面的市民们已经逐渐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了。 火枪对射,他们倒还有勇气。最起码能看到敌人。而炮击,即便看到大炮在那,可是自己这边却毫无办法,这对训练有素的军队而言不是问题,顶着炮击也一样可以列阵前进;可对这些市民而言,要求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临危不惧,不要心慌,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又炮击了一阵后,后面终于传来了命令。 让前面的放弃第一道街垒,退到后面的第二道街垒去。 命令一下,前排顿时发出了一阵阵呼声,呼啦啦地朝着后面就跑。好在后面的督战队稳住了局面,让退下来的人守在第二道街垒处。 一些勇壮的、会些武艺的,拿着冷兵器蹲在了第二道街垒前提前挖好的壕沟里。 孙涛退到了第二道街垒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里萦绕不散的还是刚才回头目睹的被炮击击中的惨状。 退到这里,似乎安全的多了。 至少,离着荷兰人的大炮远了一些。 荷兰人又炮击了一阵,第一道街垒已经彻底崩塌,鼓声响起,荷兰人的进攻正式开始。 第一道街垒和第二道街垒之间的距离不远,当荷兰人从第一道街垒那露头的时候,孙涛等人也等来了开枪的命令。 一阵乱射之后,提着冷兵器的蹲在壕沟里的人也跃了出去,与冲过来的荷兰人厮杀到了一起。 距离太近,冷兵器厮杀的惨状孙涛看的清清楚楚,端着枪的手不住地颤抖,根本没心思去瞄准,而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人与荷兰人肉搏。 好在,及时改变了防守战术,让荷兰人的这一次攻击也没有成功,不得不退了回去。 到傍晚之前,荷兰人一共攻了三次,终于熬到了晚上,进攻暂时停止了。 即便这些人的家就在社区里,可是所有人都不准回家。趁着晚上要加固一下工事,还要清理尸体,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 荷兰人也没让这些华人歇着,夜里间歇性地持续打了几轮炮,不断骚扰。 鏖战了一天,虽然暂时守住了,但这些市民们也都已经筋疲力尽,一个个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虽然疲累,可根本睡不着,哪怕他们知道睡着还是睁着眼看着天上的星星,都不会影响荷兰人的炮弹是否砸中自己,但总有种感觉,好像看着天能安全一点,看看炮弹能不能飞过来。 夜里睡不着,孙涛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和他们一起的那个老兵。 “大哥,朝廷的大军,到底啥时候能来啊?” 孙涛出生在巴达维亚,至今为止根本就没回过大顺。他对朝廷的所有印象,都源于那些往来于这里做生意的海商。 海商对朝廷的印象也是模糊的。 在这件事之前,孙涛对大顺的感觉,就像是故事里存在的一些东西。好像是存在的,但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不管是做工、发钱、花钱、生活、交税,一切的一切,都和朝廷没有关系。 朝廷不像是太阳,即便看不到摸不着,但真要没了,所有人都要慌。 朝廷更像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知道天上的那里有这么一颗星星,可真要是没了,他们也注意不到。即便有人专门告诉他们,那颗星星没了,他们最多也就哦一声,心道没了啊。 但今天,孙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第一次觉得朝廷不再是那颗不起眼但真的存在的星星。 而是,诸如太阳、月亮这样的东西。 这个之前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只有做背景幕布星空布景的某颗星一样的东西,至少在今天,和自己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朝廷的大军一来,他们就能活下来。 朝廷的大军不来,只怕他们都得死。 以前他们也有生死,但都和朝廷无关,朝廷也不会让他们从死亡变成活着。 而今天,却直接关乎生死。 对活人而言,没有事比生死更重要,也没有事比关乎生死更能让人明白有些东西,存在与不存在,区别真的很大。 之前那个虚幻的、模糊的、摸不到触不着、只存在于背景中的名为国家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渐渐清晰起来。 或许,朝廷来了还是要交税。或许,朝廷来了生意反而不好做了。 但这时候,孙涛,以及数千名在巴达维亚经历了一天战斗的市民们,都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至少,朝廷不会因为他们是华人,就屠杀他们。 屠杀,朝廷应该也干过。但理由,或是因为反叛、或是立威、或是士兵劫掠,不过,想来肯定没有“因为你们是华人所以要杀”这样的理由吧? 当今天这样的情况过去,或许因为税收、治理等问题,会将今日的情绪渐渐忘记,开始不满于税收、生活下降等政策。但至少在今夜,巴达维亚的数千华人,第一次产生了盼着朝廷来南洋的心思。 面对孙涛的问题,老兵给出的回答,很标准。只说朝廷的大军正在路上,就在这几天便到,说不定明天就来。只要朝廷的大军一来,这些荷兰人就要失败了。所以,只要守住,守到朝廷的大军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若是守不住,一旦散了、乱了,荷兰人杀进唐人社区,肯定是要屠杀放火一个不留的。 其实这时候孙涛等人并不想听关于“若是守不住会怎样的话”,道理他们都懂。 也不是很想听什么“指日便到”之类的模糊的话。 若是来一句明确的诸如“明天正午准到”之类的话,肯定会让整个巴达维亚的唐人社区都欢腾起来。 但是,没人敢说这句话。万一,明天正午没到,那人心就彻底散了。明知道会被屠杀,可能也没了心气,乱窜一气,试图逃走。 怀着明天朝廷的大军就来的期待,伴着荷兰人时不时发射的炮声,孙涛迷迷糊糊地在后半夜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荷兰人的攻击再度开始。 比起昨天,攻势更加的凶猛,好几次都已经突到了第二道街垒的前面,孙涛甚至也参与了肉搏。 中午时候,荷兰人的又一波攻势被打退。 天气正热,孙涛已经有些麻木,迷迷糊糊地坐在工事后面。 后面送上来了饭菜,胡乱吃了几口,旁边的人和他们一样,也是士气萎靡。 其实打了这么久,并没有死太多人。但是,残酷的肉搏战和炮击,给这些市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他们有勇气排枪对射,但真的难以接受炮击和肉搏的惨烈。 好几次都要被荷兰人冲开,有些人甚至都扔了枪往后跑了。哪怕他们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可真看到那一幕幕交战场景近在咫尺的时候,脑袋真的不听使唤。 迷迷糊糊间,传来一连串的炮声,密集的如同鞭炮,声音沉闷,并没有那么响亮,但是连绵不绝。 迷迷糊糊的孙涛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趴在了地上抱住了脑袋。 可是,这炮声持续了好一阵,竟像是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一般,也没有铁弹砸向这边。 捂着脑袋的孙涛放下双手,听了一阵,这连绵的炮声是从北边传来的。 北边,是大海。 他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和他一样,也愣住了,傻愣愣地站了好一会。 然后,就有人反应过来了,蹦着高喊道:“从海上传过来的炮声!从海上传过来的炮声!” “是咱们的军舰来了!咱们的大军到了!” 第四三二章 机遇(上) 当巴达维亚城中有居留证的华人,第一次将模糊的、仿佛虚幻的北边那个国家看做“咱们”的时候。 城外,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正遭受着东印度公司有史以来在东南亚地区最大的野战失败。 准备撤回到巴达维亚收容起来的1600荷兰兵,以及一部分当地土著雇佣兵和仆从军,遭受了归义军和一部分大顺海军陆战队的野战进攻。 400人被杀,其余人或是受伤,或是投降、逃散。 这400人一死,宣告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地区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的覆灭。 也意味着,夺取了制海权的大顺,在1747年5月季风来临之前,慢慢将东南亚的剩余荷兰堡垒啃下来,便可以宣告整个东南亚地区的霸主换人了。 而且这还得是荷兰人居然还想继续打下去的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情况。至少在47年5月,这里不会出现一个荷兰援军。 而且英国人的海军水准此时比荷兰人高得多,但英国人渡海去打个中美,都能还没到岸先坏血病减员三分之一,5000人爬到岸上能打仗的剩1500。 所以荷兰的援军只能是理论上存在的。 将近两年半的时间,失去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和制海权的荷兰人,实际上已经宣告他们了他们对东南亚统治的瓦解。 虽然,只死了四百人。看起来战斗的规模很小。 虽然,理论上voc在亚洲地区,从波斯到日本,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有个五六千人,算上雇佣兵和仆从军,也得有个万把人。 但,这些数字在战略上毫无意义。 在欧洲,荷兰衰落的标志,是四国同盟战争结束,荷兰拒绝参加和会,正式放弃了世界性大国的地位。 在东南亚,荷兰衰落的标志,并不是这场被杀四百的野战。 五六年前荷兰不敢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时,其实已经宣告了荷兰统治的摇摇欲坠。 今天这场仗,不过是给这一堵腐朽的墙轻轻一推。 战败的瓦尔克尼尔没有任何的犹豫,在大顺这边的步兵接近的时候,选择了体面的投降。 在大顺这边的营地里,瓦尔克尼尔见到了熟人刘钰。 瓦尔克尼尔见到在炮兵阵地附近营地里的刘钰后,便觉得自己败的一点都不冤。 这和打仗无关,瓦尔克尼尔也不是很清楚刘钰和准噶尔部、罗刹人甚至日本的那几场仗打的到底怎么样,毕竟没亲眼见过。 而是因为前几年刘钰在欧洲,为大顺准备了一个耀眼的亮相。亮相的时刻,彰显了过多的政变、宫斗和阴谋的元素。 在瓦尔克尼尔看来,公司在东南亚的失败,是败在了阴谋上。 现在都到这个份上了,也在这里再度看到了刘钰,那么当年移民锡兰的事,还用想吗?肯定也是整个阴谋中的一部分。 觉得公司败在这么一个阴谋家的手里,也是合情合理的。至少,在他看来,就是阴谋。 而不是刘钰视角里看到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过程、已经荷兰商业资本过度蔓延滋生把荷兰空心化才是主因。 今天不归大顺,明日也会归别人。 两个人看问题的视角根本不同,但两个人本就没必要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程度。 瓦尔克尼尔现在根本不想探讨公司失败的原因、荷兰衰落的内核,只关心公司垮了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他要谈自己的个人命运。 而谈这个,两个人不需要三观互动。 见到刘钰后,瓦尔克尼尔主动提到:“侯爵大人,我可以和您单独谈谈吗?” 刘钰身边有不少懂荷兰语的人,听瓦尔克尼尔这么一说,警惕地盯着瓦尔克尼尔,担心做出什么对刘钰不利的举动。 刘钰笑道:“依着天朝的规矩,或者说潜规则,其实一般情况不接受领军大将和敌方主将私下密谈的建议。” “姜伯约、钟士季之旧事,瓜田李下,确实不好。” “不过,南洋不是蜀道难的四川。只要朝廷海军尚在,南洋比山东、河南都安稳。谈谈也无妨。” 潜规则这东西,一旦故意说出来,便失去了阴谋和神秘的味道。 瓦尔克尼尔当然不知道姜伯约钟士季旧事,刘钰这么说不过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的。 笑着冲旁边的人挥挥手,副官搬来了两个空的火药桶,端来了茶,便退到了一边。 对瓦尔克尼尔这人,刘钰此时没有太多的仇恨。 历史上他的确搞过红溪惨案,但现在这么一条原本的饿狼,被他愣生生训成了一条阉狗。 几年时间把这个当初刚来时候的横行无忌的大螃蟹,弄成了个缩头缩脚的大王八,这种快感可比一刀剁下去爽多了。 杀人不敢杀、移民不敢扔海里、甚至于当总督当得都生出来不如归去的心思。 论迹不论心,此人配合了刘钰的移民锡兰计划,亦算得上是大顺将来经略印度、夺取原材料产地和市场的大功臣。 瓦尔克尼尔先是恭喜了一下刘钰。 “侯爵大人,贵国这一次获取的巨大的胜利。短期之内,公司不会派来援军的。我们从1596年到现在,第一次在东南亚地区失去了制海权。从锡兰的科伦坡,到摩鹿加群岛的安汶城堡,贵国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攻取。” “贵国在欧洲的盟友法国人,很擅长攻打我们七省共和国的棱堡体系。我想,贵国一定也很擅长。”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上任巴达维亚总督的时候,是兴奋的、自豪的。但我那时候从未想过,我将会是公司的最后一任巴达维亚总督。” “许多年后,人们书写《荷兰东印度公司史》的时候,我的名字一定会被史学家不断提起。” “包括……移民锡兰政策、不能解决蔗糖危机、没有及时汇报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后世的荷兰人,一定会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刘钰心道合着你跑我这邀功来了? 他妈的生产相对过剩危机是你能解决的?这个萦绕资本主义制度一辈子的阴影,你是谁呀,你能解决? 就算你把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告诉了董事会,董事会能干啥?阿姆斯特丹省最新的战列舰,论年纪我得叫声叔叔,就这,告诉了又能怎么样? 老子从当年抓到了你们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毕业生白令的时候,就在准备下南洋了,准备了快二十年了。真当老子之前打不过? 不过是考虑战争该如何结束而已。 老子现在是枢密院副使,不是楞头的领兵将军了,怎么打仗根本不该是我该考虑的事,更多的要考虑怎么结束战争。 跑我这里邀功,你不愧是当过总督的,这官面上的说话技巧,倒是不弱。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瓦尔克尼尔看似在那倒苦水一般地夸奖过后,刘钰笑道:“移民锡兰的事,你确实也算是有功的呢,当然,对天朝而言。” “但说实在的,朝廷拒绝遣返回福建、我派舰队来南洋让你们不敢屠杀,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倒是想让你们把他们移民到开普敦,可你们也移不起啊,对吧?真要是你当是能说服董事会,把六万华人移民开普敦,哪怕能活两万,等我回朝,便可起奏陛下,封你个好望侯了。” 这话看似是讽刺,可实际上刘钰说的还真是真心话。莫说六万死的剩两万,就算剩一万,在大顺这边按照归降的“藩镇诸侯”级别,封个侯爵是不成问题的。 瓦尔克尼尔无奈地苦笑一声,只觉得刘钰在讽刺他,半晌道:“无论如何,恐怕后世的人们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要移民锡兰的理由。如您所说,杀也不能杀,唐人还发动了起义,蔗糖业的过剩危机之下,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但是,后世的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吗?他们只会记得,是我主持的移唐人到锡兰的计划。” “贵国之前穿过马六甲,去印度支援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其实并不是与英国开战的,而是攻取锡兰的,对吗?” 算算日子,此时科伦坡多半已经被攻下了,刘钰也不隐瞒,笑着点点头,又道:“可就算明着告诉你们,你们又能怎么样呢?打个特拉凡哥尔都能输的voc,不再是当年力压西葡、对战英法的voc了。” “你们的时代,结束了。阿姆斯特丹作为欧洲金融中心的日子,可能也要结束了。你祖上也阔过,当然现在也不差,公司高管,整个七省地位都能排进前五十的人。你对阿姆斯特丹的命运,怎么看?” 对此说法,瓦尔克尼尔很是赞同。他家里祖上当然阔过,当过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而且肯定是大商人出身,否则根本没机会成为东印度公司的高层。 说是七省地位能排前五十,倒也基本可以这么说。 东印度公司失去了东印度,这会引发一场远比南海公司事件和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更大的金融风波。 然而,瓦尔克尼尔有些不太理解。 刘钰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也很明白金融家的选择。 然而,印象里,刘钰对英国的印象很不好,而且好像有专门找茬英国的意思,伶仃洋发生的乔治·安森事件,就是个显著的例子。 大顺的盟友又是法国。 一旦阿姆斯特丹的金融中心地位崩塌,金融资本是寄生的,换个寄生体便是。便观整个欧洲,最佳的寄生体,肯定是英国。 既然刘钰明白欧洲金融市场的情况,也懂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一些事,而且还讨厌英国。 那么……这么做的后果……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都能想到的事,眼前这位侯爵大人会想不到吗? 对阿姆斯特丹的命运怎么看?瓦尔克尼尔心想,阿姆斯特丹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更关心的,是大顺将来的贸易政策,那才和我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 第四三三章 机遇(下) 如果不出意外,东南亚发生的事传回欧洲的那一天,便是阿姆斯特丹股交所股灾爆发的那一天。 欧洲国家看似很多,但实际上金融资本能选择的新寄生体,只有一个英国。 法国很强,但也败在很强。 法国的强,源于强势的集权政府,在凡尔赛宫建立起来后,便是朕即国家的小中国政策。加上科尔贝尔的国家工业主义和对金融资本的严格防范,以及天主教势力的庞大,注定了金融资本不会往巴黎凑。 剩下的,除了英国,都是垃圾。 唯独英国,一来与荷兰关系密切。 二来议会基本上能和国王五五开,还有议会造反杀国王的传统。 三来英国的舰队就是无敌的城墙,法国人陆战再猛,上不了英伦,英伦就是安全的。 除非有什么武器能飞过海峡,让英国也处在战火威胁之下,否则伦敦就是欧洲金融资本在荷兰垮掉之后的最佳寄生体。 四来英国的船只和运输量,可以接荷兰崩溃之后的盘,能够做到全世界走私和贸易。 五来英国政府为了走私贩子,能和西班牙打一仗。这样的政府,哪个金融资本家不喜欢? 六来英国只要退守孤岛,金融资本就敢大胆借贷。谁敢不还钱,就在欧洲搞事,打爆欠债者的狗头,让试图欠债不还的尝尝银行家催债的厉害。 种种原因,连瓦尔克尼尔都能看明白。荷兰一旦衰败,伦敦就会取代阿姆斯特丹成为金融中心。既不可能是巴黎,也不可能是彼得堡,更不可能是柏林或者维也纳。 资本能做很多事,荷兰强势的时候,这些强势的资本,让荷兰可以拉出暴打英法联军的舰队。 别人或许想不到,瓦尔克尼尔干过这么多年的巴达维亚总督,一些事还是能想清楚的。 比如,大顺在占领东南亚之后的对外贸易政策会是怎样? 以刘钰一贯的说辞,是要搞自由贸易的。 可是,把大量的金融资本赶到英国去,英国基本控制了欧洲的贸易,会接受大顺提出的“伪”自由贸易要求吗? 上一次刘钰去欧洲,在荷兰就因为自由贸易还是勘合贸易的二选一的事,在荷兰闹出了很大的事。去欧洲之前,在巴达维亚的会面,也是因这个贸易政策而导致的瓦尔克尼尔心生不如归去之意。 怎么看,都觉得刘钰既然懂这里面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这么干? 瓦尔克尼尔考虑的这些,已经有些要接近真相了。 实际上,若是考虑的再深一些,就会发现大顺这些年的外交政策是很古怪的。 要么,就是大顺这边胡搞,随性而为,看着哪个顺眼就交好哪个。 故事需要逻辑,但现实不需要逻辑。 毫无逻辑的外交政策,当然有可能。 但是,如果大顺这边的外交不是胡搞,而是有一贯逻辑的呢? 这样一看,问题就大了。 大顺的盟友是法国,如果不是因为毫无逻辑的看着法国顺眼就结盟的话,那么显然证明大顺有垄断贸易的野心、有挑战贸易垄断地位的欧洲强国的野心。 这是在拉法国当打手,因为法国搞贸易不行,不是贸易强国,但却是个合格的、没有利益冲突的打手。 原本以为是为了对付俄国,可现在看来,大顺对抗俄国似乎并不需要拉上法国,甚至于真要对付俄国,拉奥斯曼应该更合适才对。 如果大顺的外交是有逻辑、有战略目的的,那么其实就可以推断出大顺的真正目的。 而这个真正目的,必然是与毁灭荷兰、让世界金融中心迁到伦敦的结果,是相悖的。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推,真正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荷兰的命运也就可以知晓了。 然而,瓦尔克尼尔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也无法做出这样的战略性质的推测。 只是因为他在巴达维亚久了,和刘钰等人接触的也多,对刘钰今天喊自由贸易、明天喊中法友谊、后天喊讨厌英国的口号听多了,觉得内部的逻辑对不上路,不得不产生了诸多疑惑。 在这种疑惑之下,瓦尔克尼尔隐约觉得大顺下南洋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后续的政策,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因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南洋的货,卖给谁? 作为最后一任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很清楚,大顺的市场吃不下南洋的货。 若能吃下,东印度公司何至于经常亏损?当年往大顺推销胡椒,并没有什么用,销量使用了浑身解数,也没有提升多少。 瓦尔克尼尔毫不怀疑,大顺绝对有把货船开到欧洲的能力。之前的送还瑞典战俘事件、之后的南半球金星凌日寻找观测点事件、以及不久前的大顺使节团欧洲行事件,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但是,大顺的货船只能开到码头。 却进不了海关。 大顺的这几艘军舰,在东南亚确实能把荷兰人打的哭爹喊娘。但过了好望角,根本不够看,这一点瓦尔克尼尔很清楚,甚至都不用和英国打,就算和四十年没更新过战列舰的荷兰,大顺也是必输的。 如果大顺一直采取之前的贸易政策,让欧洲各国在沿海几座城市开商馆的话,瓦尔克尼尔也能想到大顺将来的贸易政策:可能是在马六甲卖货,和茶叶瓷器大黄一样,垄断货源,坐地收钱就是。 然而,这几年大顺可劲儿地折腾。 联合瑞典组建了中瑞贸易公司、攻打了日本迫使日本通商、逼迫荷兰要么选择名义上当狗的勘合贸易要么选择平等的自由贸易、跑到欧洲去宣扬自由贸易的好处。 这就让瓦尔克尼尔觉得,大顺不可能采取在马六甲坐地收钱的贸易政策了。 否则的话,之前这些折腾有什么意义? 眼前这位侯爵大人,应算是大顺的幕后外相,之前很多折腾的政策都是他搞得。这人现在看来就没做过什么无用的决策,之前移民锡兰觉得大顺在退步,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这样的人,之前瞎折腾,难道真的就是瞎折腾着玩吗? 这些问题,似乎和之前是巴达维亚总督的瓦尔克尼尔关系极大,因为他是公司的高管,地位几乎和十七人董事平起平坐的地方派。 和现在是大顺军战俘、前巴达维亚总督的瓦尔克尼尔,似乎关系不大了。 但是,抛却公司的身份,还有个人的命运、发展,这便又有关系了。 瓦尔克尼尔在井里汶撤军的时候,就萌生出了要留在大顺、不返回荷兰的想法了。 不过几天前的想法,更多的还是考虑到回去之后,自己铁定要背大黑锅,死都不知道死的。 现在,彻底战败之后,面对着刘钰,从刘钰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些问题后,瓦尔克尼尔的想法就多了起来。 本来他想和刘钰单独谈谈的原因,不过是希望刘钰同意他留在大顺、返还他的财产,让一家人在大顺躲避一下董事会和七省无数股东的追责。 但伴随着说到了阿姆斯特丹金融中心地位的问题后,瓦尔克尼尔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于是瓦尔克尼尔顺着刘钰关于金融中心地位的话题,凭借自己祖上阔过现在也不差的阅历,以及出生在阿姆斯特丹这个商业氛围极浓的城市养成的一些见解,和刘钰继续谈了这个话题。 两个人就在还飘荡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战场上,闭口不谈战争、以及接下来要进行的堡垒攻防战。 而是谈到了金融、资本、贸易、关税保护这些东西。 外面时不时传来未死的伤兵的嚎叫,或许那是军医在给他们锯腿。淤积在战场上的硝烟顺着刚起的风飘荡过来,微微发苦。 两个不久前还在考虑如何杀人、如何击败对方的人,却在这时候谈起来的事,却一句都不与战争相关。 谈了很久,两个人时不时还会一起笑出来,比如瓦尔克尼尔谈到当年南海泡沫时候自己家里的人的一些遭遇时。 一直谈到了最后,才终于谈到了一丁点和战争有关的东西。 “侯爵大人,我当然知道您的军队可以轻松攻占公司在东南亚的任何一座堡垒。” “但是,战争的胜负已经注定了,再打下去毫无意义。” “作为公司的总督,东南亚和南亚地区的最高负责人,我会以总督的名义,要求他们放下武器,避免毫无意义的流血。” “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但我希望,侯爵大人能够答应我两个条件。” “一:荷兰士兵作为光荣战败的战俘,不得扣押他们的私有物品。原意返回荷兰的,请无条件放行。” “二:我作为公司总督,承担这一次让他们投降的所有责任,出于人道和仁爱不流血的目的。但我必将会被公司追责。我希望能够留在这里,贵国能够对我进行保护。” “我个人也愿意以雇员的身份,接受贵国的一些任务安排。因为贵国虽然夺取了东南亚,但是对东南亚各个小国、酋邦、土著的了解,并不如我深刻。我个人脑袋里的知识,希望可以合法地换取足够的财富。” 瓦尔克尼尔心想,如果大顺这边继续实行激进的贸易政策,自己或许可以把握住这个风口浪尖,成为一个获取高额利润的投资者。 反正,赚的是金银,家族遗产流传不管是在欧洲还是亚洲都是天经地义的,来东方的目的就是为了发财,为什么不能趁着这个风口,继续在东方发财呢? 只要大顺这边继续沿用这位侯爵大人激进的贸易政策,那么就会有很多发财的机会。投资、融资、募股,只要这么搞,又守着东南亚这块大肥肉,怎么可能不发财?当年最早投资东印度公司的那些股东,如今哪一个不是一飞冲天? 世界就这么大,就这么一个盛产香料的东南亚,这样的机会,当真是千载难逢。若不把握,那不是傻吗? 现在若让自己回到voc刚组建的时候,肯定是把房子都卖了,把一切能卖的都卖了,也要全买voc的股票啊。 不只是他,甚至不只是荷兰人,任何一个西欧人,都会这么想。 回不到过去,可眼前这个机会,还不是和当年组建voc的时候一样? voc的本质,是东南亚的香料。voc换个名,换成大顺皇家香料专营公司,又和voc的本质有什么区别? 自己没机会赶上当年voc募股的时候,难不成还会错过眼前这个机会吗? 除非大顺这边采取保守的贸易政策,选择坐在马六甲收钱,那固然没有发大财的机会,但既可以免除回荷兰的审判,也能凭借自己对东南亚的了解,攀上眼前这位贵族,说不定如同那个黑奴一般,也能混一个男爵的爵号。 怎么看,主动投靠,对自己的个人命运而言,都相当有利。 况且,瓦尔克尼尔心想,凭刚才关于贸易的一些对话,完全可以确定,眼前这位侯爵大人,在贸易政策上绝对不是保守派,而是相当激进的激进派。 有些东西,是在话语中无意中流露出来的,那是掩饰不住的。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体现自己的价值。 第四三四章 白手起家 刘钰心想,知识改变命运,真是啥时候不过时。 这瓦尔克尼尔和那些被俘的舰长还不一样,被俘的舰长放在许多年前大顺海军初建的时候,那肯定都是要聘为座上宾的。 但现在就算了吧。 瓦尔克尼尔就不同了,当了这么多年巴达维亚总督,从波斯到印度再到日本长崎商馆的许多事,他都知道清楚。 虽说打死了这四百荷兰人之后,后续整个东南亚的战斗完全就是简单模式了,慢慢把堡垒拔掉就是,也未必需要接受什么投降。 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不是战争的目的,最终要实现大顺对东南亚的统治,还是需要一个对东南亚的情况知之甚深的人。 这时候也不怕什么诈降之类的话本小说里才要提防的东西,对瓦尔克尼尔的选择,刘钰称赞了三个字。 “聪明人。” 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的聪明可不只是投降获得大顺的保护这么简单,而是自己的家学渊源,让自己敏锐地嗅到了投机的商机。 发财在哪都是发财,赚的钱都是金子银子,全世界通用。这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要后悔万年。 当年南海泡沫的时候,听说牛顿那样的杰出人物还赔了三四万两银子。可眼前这个机遇,就是傻子来了,只要抓住这个风口,也能赚到钱。 “侯爵大人夸奖我是聪明人,是说可以答应我的条件吗?” 瓦尔克尼尔也不急于询问大顺关于东南亚香料的贸易模式问题,从刚才的对话里他已经听出来刘钰在贸易政策上的激进想法,此时还是先解决这件事再说吧。 “当然,我完全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有一点需要说清楚。” “马六甲,不在这个体面投降的范畴之内。我也不需要你以总督的身份让马六甲的驻军投降。” “我希望,在马六甲举办一场表演战,邀请南洋各国的土邦、苏丹们观看。当然,也需要邀请一些和你一样的荷兰人观看,他们看过之后,可以返回阿姆斯特丹,让你们的奥兰治亲王做出正确的、不冲动的、不愚蠢的决定。” 这一点,是瓦尔克尼尔没想到的。 但听了之后,以他多年总督的经验,还是立刻明白了这里面的政治考量。 荷兰人在东南亚统治的稳固,靠的是百余年来战无不胜。荷兰人打了一百五十年的威望,可以为大顺省却很多的麻烦。 既然东南亚各邦都已经习惯了荷兰人的统治方式和存在程度,如今易手,真有那么点“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觉。 大顺要的,不是荷兰人修好的那些城堡。 大顺要的,是这一百五十年间,东南亚各国对一个强势的殖民者存在的习惯,以及扭曲的半殖民地的心理状态。 这才是大顺真正想要的“嫁衣”。 荷兰人修的那些破城堡,意义真不算大。 这几年,东南亚的上层已经别荷兰人驯化完成了,上层反抗的事越发的少。 这种心态,大约便是一百五十年前,觉得身边忽然出现了一群外人,下意识地要赶走他们。 而现在,则是觉得身边出现一个殖民者宗主国,那不是和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真要是没有荷兰人这一百五十年的忙碌,大顺这边要驯化,还真得花些时间。 刘钰一心想要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遗产。 公司这些遗产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那些有形的资产,如堡垒、货栈、商馆等。 而真正值钱的,是那些无形的遗产。 如市场、渠道、消息、以及荷兰法体系对东南亚村社制度的摧毁、半殖民地化的冲击等等。 应该说,眼前这个当过多年巴达维亚总督的瓦尔克尼尔,也算是遗产之一了。 瓦尔克尼尔很快就明白了刘钰不准马六甲投降的意义,心想也是,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巴达维亚肯定是守不住了。 剩下地方的堡垒要塞,都不如马六甲重要,看来马六甲的驻军只能承担这种倒霉了。 既然刘钰希望邀请东南亚各个小邦国的人来观战,这件事他倒是可以提供极大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这些小邦国的国内政治、贵族内斗这些事,荷兰人远比大顺这边要清楚。而且荷兰人一直热衷于干涉东南亚各国的内政,这些东西,他作为上任总督,都是烂熟于心的。 而且葡萄牙人比荷兰人来得早,荷兰人最早,也是拉拢当地土著来击垮葡萄牙人的。 只不过,就和锡兰的那句“扔了生姜、来了辣椒”俗语一样,荷兰人并不是“解放者”,而是取代了葡萄牙人的地位。 如今荷兰成为了新的“生姜”,而大顺要做新的“辣椒”,区别就是这不是崇祯十三年的荷兰和葡萄牙的力量对比,荷兰还需要拉动当地土著酋长、邦国苏丹来打葡萄牙人,甚至于还有一大堆的奥斯曼土耳其的雇佣军。 大顺不需要当地土著的帮助来攻打荷兰人的要塞,但却真的很需要他们来观战。 在说清楚了马六甲攻城战的政治意义后,刘钰便道:“既然你愿意用你的知识来换取财富,我认为这是非常公平合理的。这样吧,你这几天就写一份南洋地区各国的简况,我提前支付给你四万荷兰盾,相当于你做巴达维亚总督两年的‘合法额外收入’。” “如果写得好,价格还可以提升。我是非常喜欢用知识换钱的行为的。知识就是金钱。” “当然了,个人的命运,也是要考虑历史进程的。同样是你们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优秀毕业生,维塔斯·白令因为早被俘了几年,如今在天朝混的风生水起;而你们的舰队副司令范·布拉姆,也是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可是晚被俘了几年,如今无论如何都混不到白令那么高的地位了。” “你应该牢记这个故事,早点发挥出的价值。如果那只是希望大顺保护你不被荷兰制裁,这倒简单;但如果你还想发财、或者混出一些地位,那么这就不简单了。” 既然瓦尔克尼尔主动选择了投降,刘钰多少也能摸清楚瓦尔克尼尔的想法。 虽然在他看来,投降很正常,公司员工谈不上什么爱国热忱,可以殉情、殉国,但殉公司的实在少;而作为公司绝对高管的瓦尔克尼尔,则因为公司破产,公司的利益和他自己也就没多大关系了。 瓦尔克尼尔忙道:“侯爵大人,我当然明白这一切。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结束这次谈话了?我会尽快将东南亚各国的概括写出来,作为您的约稿。” 他也没提自己的“私有财产”问题,觉得刘钰应该不会在意自己那点动产,这时候提倒显得不好看。 自己的动产也不是太多,大部分来东方的人心态,都是在东方赚钱,在西方花。 他作为总督,可不只是公司规定的“每年两万盾的合法的额外收入”这么点,有些事的口子是不能开的,一旦开了,两万额度就能搞成十万。 而且拍卖自己的私人尿壶,有华人包税商非愿意出一万盾买这个尿壶,觉得真好,那怎么能算是行贿或者额外收入呢?当然算是私有物品拍卖,总督又没拿枪逼着你买,绝对你情我愿的事,说不定就有人愿意闻尿壶的味儿呢。 他这些年赚来的这些钱,大部分都换成了在荷兰的股票和证券。 在阿姆斯特丹这种金融中心,大量的资金当然是流入股票和证券市场,而不是挖个地窖把这些金币银币都存在地窖里面。 只是,现在看来阿姆斯特丹肯定是要爆发一场大股灾的,他的很多证券和股票,可能一文不值了。 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瓦尔克尼尔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此时在欧洲盛行的“白手起家”故事里的主角,靠着敏锐的嗅觉,靠着头脑里的知识,获取地位和第一桶金,然后成就一段传奇。 欧洲故事的主角,一般是出海、发财、种植园、孤岛殖民、投机这等套路,最后就是投资、买股票、买债券,跃升为上层阶级,此时最为流行。 而东方流行的故事,就和西欧此时流行的故事不太一样。比如《三言二拍》里,就有一个经典的“白手起家”,从小生产者跃升为资本家的标准路线。 说这苏州府一个叫施复的人,他家有织布机,一家人靠织布维持生计。 某天意外捡到了六两银子,便开始幻想: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织布机,雇一个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累数年,又可多买更多的织布机,然后雇佣更多的人,然后再买更更多的织布机,再雇更更多的人。十年便可巨富…… 这个故事用“捡钱”,来巧妙地解决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和第一桶金”的问题,这应该算是标准的萌芽时代的思维方式,也算是寻常百姓所理解的“白手起家”。 和骆驼祥子所幻想的弄到自己的车,干上几年开自己的车行;和钢铁同志他爹幻想的,好好修鞋,积攒了本金,干自己的鞋厂……本质是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现实是,大顺应该不会再给这样的机会了,蒸汽机已经出现了,大型织布厂、大型车行、大型鞋厂,不会给他们跃迁为资产者的机会,而是会让他们破产赤贫化,阶层从小资产者下降为无产者。 就如同此时的瓦尔克尼尔,即便战败、即便投降,但他所理解的“白手起家”,就和百姓理解的完全不同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被俘的巴达维亚总督依旧随随便便弄个几万盾的本钱,若是大顺这边也招商募股,便死盯着东南亚香料贸易,将几万盾的本钱全投进去,成为原始股东。这是他理解的“白手起家”。 什么赚钱、什么在欧洲市场卖得好,整个东南亚,应该没人比他更了解了。他当然会做非常正确的“投资选择”。 抛却这个“白手起家”的区别,在大顺下南洋之后,恐怕“阶级跃迁”的故事,应该也会逐渐靠拢西欧的先发殖民国家。 从施复的“好好干,一张织机变两张,两张变四张,最终干成大纺织厂”;大概逐渐会变成“有钱就投资,投资种植园、投资工厂、买股票、买债券、最终成为大商人”。 这当然是刘钰所希望看到的,民间故事和小说,是现实的一种映射。刘钰希望下南洋之后,故事不再局限于“靠勤劳的劳动完成原始积累”这一个套路。 也正是带着这种想法,所以之前和瓦尔克尼尔的交流中,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了一些“激进”的贸易政策,也使得瓦尔克尼尔坚定了投降的想法,认为自己可以在东方“白手起家”。 从被俘的“红毛鬼总督”,变成“尊敬的大商人、大慈善家、目光敏锐的投资者瓦尔克尼尔先生”。 关键是,大顺这边,会不会采取阿姆斯特丹那样宽容的商业环境呢? 第四三五章 恩不能久 坚定了要为个人命运把握时代浪潮的瓦尔克尼尔,很爽快地达成了与刘钰的合作。 刘钰希望瓦尔克尼尔尽快完成这次约稿,因为他要在巴达维亚,准备请柬的名单。 而瓦尔克尼尔也表示,自己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对东南亚各国情况的了解,汇总成书,以超高的质量,获得更高额的知识的回报。 作为前总督,他当然理解刘钰的需求,不会写一堆无意义的东西,而是会选取刘钰感必然感兴趣的东西。 比如马打蓝、柔佛、廖内等国的贵族、政治、王室、内斗这些情况。 瓦尔克尼尔确信荷兰不可能再打回来了,他也不会再留一手。 要么不投降,要投降就要不留后路。 对比了两国的力量之后,瓦尔克尼尔做了非常聪明的选择。 随后,刘钰叫来了一名懂荷兰语的副官,叫他这几日全程陪着瓦尔克尼尔。 对方有什么需求,都要尽量满足,让瓦尔克尼尔尽快将东南亚各国的概况写出来,以便于他在巴达维亚琢磨一下邀请观看“马六甲之战”的名单。 以及,还要考虑到各国的贵族内斗、王室内斗,准备为大顺在南洋的统治,寻找傀儡和代理人。 让大顺这边为将来的干涉印度各节度使内斗先积累点经验。 ………… 两日后,军队来到了距离巴达维亚不远的勿加泗,并在这里暂时驻扎下来,为进入巴达维亚城做最后的准备。 当年糖厂奴工起事觉得攻打困难的勿加泗,几年之后这些人回来的时候,已然是不堪一击。 荷兰人放弃了勿加泗,退回了巴达维亚的几座城堡,试图负隅顽抗。 从邦加那边过来的陆战队,也在勿加泗登陆,海军正在海上炮击还在做无为抵抗的荷兰人。 城中传来消息,城内的华人社区和总督府,都已经控制住了。大顺海军的舰队出现在巴达维亚海面的时候,荷兰人就放弃了进攻,全都缩回了几个棱堡。 眼看就要进城,刘钰现在勿加泗对这些归义军进行了基本的整训。 舰队带来了大量的军装,全部配发下去,替换了归义军在勃良安地区活动时候的旧衣服。 焕然一新的归义军穿着蓝色军装,顶着红缨毡帽,算是真真正正成为了一支朝廷的军队。 这个月的饷银,以及之前多年坚持抗争的奖赏,也在入城之前发了下来。 真银白银发下去后,却并不准备让归义军进入巴达维亚,而是暂时在勿加泗这里驻扎,整训。 入城的,则是朝廷这边正规的陆战队。 对这个政策,李欗并不是很理解。 “鲸侯,我觉得,最好让归义军入城。昔年他们在巴达维亚起事,如今霸气归来,亦算是荣耀无限。他们在万隆地区打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进入巴达维亚了,这荣光,还是该归于他们吧?” “至今爪哇一战,陆战队其实并没有出太多的力。” “《霸王本纪》里说得好啊,富贵不归乡,若锦衣夜行。归义军里很多都是原本城中的赤贫,现在归来,谁敢再如当年那般小觑他们?只怕,归义军中也有许多人持有此等想法。” 从船上下来的李欗用一种非常朴素的情绪,对刘钰的策略表达了一下反对。 然而刘钰却坚持自己的想法。 “殿下,这里面的事,不是那么简单。” “当年他们在蔗部做奴工,恨不恨那些欺压他们的承包商、恨不恨那些监工?” “当年能起事的,哪一个不是血性汉子?一些人已经成了小军官,手底下几十号人。” “入了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约束军纪,万一有人带着弟兄们把当年恨的人暴打一顿,殿下怎么处置?” “处置士兵?寒了弟兄们的心。这和当年的吴桥兵变,是何区别?既然朝廷看重那些有钱有权有势的,却只当弟兄们是丘八,谁给你卖命?” “不处置?巴达维亚人心不稳,城中人虽说此时盼着朝廷大军入城,那也不过是因为担心荷兰人屠杀报复。若是任由士兵报仇,城中那些人惴惴不安,只怕城里乱起来。” “既难处理,不若就不准他们进城。在勿加泗整训之后,直接去马六甲。再从马六甲去锡兰,调离爪哇。” “我之所以要归义军去锡兰,除了他们是上好兵员外,也着实不想处置当年的旧事。” “治民之道,或以威、或以恩。既然现在城中因着担心荷兰人的反扑,第一次如此期待朝廷大军入城,便沿着‘恩’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吧。” “都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城中一些人可能不是蔗部的承包商,不是监工,不是去向荷兰人举报没居留证的。但城中的小百姓,还是觉得同是城中的人,是他们自己人,朝廷的大军毕竟更疏远一些。届时见到朝廷的军队打人,打砸,心里肯定是向着他们‘自己人’。” 李欗恍然大悟,点头道:“果然如此。还是鲸侯想的周到。只是,常听鲸侯说什么‘我是谁’、‘我不是谁’、‘自己人’、‘外人’的说法,如今看来,这东西没这么简单。” “同一个宗族的、同一个村落的、同一个城市的,真要是细细划分‘我是谁’、‘我不是谁’,着实没有‘我们都是华夏子民’这么简单。” 刘钰笑道:“是也不是。殿下且看,如今巴达维亚城中,不就是称朝廷大军为‘咱们的人’吗?” “巴达维亚要过几年苦日子了,大量的小百姓,今后几年肯定会觉得日子还不如荷兰人统治的时候。” “靠着这份对朝廷的期待,我希望能撑过这几年。若是爪哇都督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几年之后巴城渐渐好转,那就好了。” “朝廷既下了南洋,就要承担很多事了。可朝廷也不可能为了巴达维亚这些百姓,非要脱裤子放屁,继续维持巴达维亚的特殊地位。” “打仗,容易。打完仗的事,才难呢。” 说罢,摇了摇头。李欗心有所感,心想确实,这仗打的,确实没什么难度。怨不得古人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却难,这南洋的事,只是个开始呢。 巴达维亚肯定要过几年苦日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与荷兰人的贸易暂时中断,至少明年之前不会重启;荷兰人的中转贸易取消,巴达维亚城中的繁荣和巴达维亚中转港地位息息相关。 蔗糖业的危机,暂时来看也很难说。大顺的市场,已经饱和,因为如果没饱和的话,广西福建广东台湾等地种甘蔗的,有利可图,当然会扩大种植。 日本市场虽然被打开了,但是在下南洋之前。日本市场的增量,基本被广东糖、台湾糖占据了。 这些东西,李欗已经有所了解,也能够清晰地理顺其中的逻辑。 自知此事甚难,朝廷若是选择把南洋都护府建在巴达维亚,或可解决这个问题。但凭军队的消费,就能造就一个如同此时的威海那样的畸形的繁荣。 不过,李欗从总督海军戎政的角度,也不认为南洋都督府该建在巴达维亚。他受刘钰影响颇深,也认为该继续往外打,那么马六甲当然是最佳选择。 想着一个入城就这么麻烦,李欗心想,南洋的事,真的不简单。之前觉得下南洋很简单,现在看来,倒是当时自己想的简单了。 刘钰琢磨了一会,又将牛二叫到身边。李欗示意他可以坐下,待坐下后,刘钰道:“归义军表现极好,这巴城被破,归义军算是头功。殿下与我都准备奏明天子,表你为爪哇都督。” 虽然牛二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这时候是当着李欗的面说的,可见算是基本稳了。 先是行了大礼谢过了李欗和刘钰,刘钰便说起来入城的事,以及日后的问题。 “殿下与我在巴达维亚都不会逗留太久。一旦南洋各邦的酋长苏丹等到齐了,我们便要去马六甲。在此期间,你就先为假爪哇都督。处置巴达维亚周边各事项。” “我们一走,你要在这里常驻。一些安抚人心的法令,还是由你来颁布,更加合适。” 李欗也点点头,认可刘钰的说法。既然刘钰说要以“恩”,熬过最艰难的这几年,那么施恩者最好还是日后的巴达维亚都督。 县官不如现管,这等人情,还是牛二这人来做最好。 这都是两人之前商量好的事,刘钰也没说,而是让给了李欗,让李欗来说。 李欗道:“昔日汉高入秦,约法三章,以宽治秦之严暴;后武侯入蜀,以严治蜀绝刘璋之宽;姜太公封齐,因地制宜,简其礼、从其俗。” “是以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鲸侯与我商量了一下,入城之后,有些约法,当你来说与城中百姓,以获人心。” “其一,之前旧事,一笔勾销。所有档案,全部毁掉。与荷兰人密切者、或任夷官者,皆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其二,取消人头税、取消包税制。爪哇之财富,非在这几个人头税,况且包税制亦非朝廷所喜,朝廷深知包税之恶政,城中唐人亦对此颇有微词,暂且取消也好。至于日后,税制如何,再行定夺。” “其三,取缔武直迷济贫制度,强行助捐之法,全部取消,凤冠霞帔,乃朝廷开恩,允许百姓一生逾制一次之事,到了这里,却不捐钱便不得用,不得乘轿娶亲,这是什么道理?更有甚者,死后墓地,亦是武直迷管辖,必要‘捐慈善’方可入葬,皆为恶政,全部取消。” “唯此三点,是城中唐人关注的。其余皆可不提。别人要橘子,你却给他个西瓜,入不得心里去。” “不过,这些都是小恩小惠。鲸侯说,此等恩惠,可支取三五年。三五年后,若巴达维亚日子每况愈下,则恐百姓心念荷兰。” “我的意思,鲸侯的意思,便是表你为爪哇都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困难重重。这三五年,你需得做好。” 说完,看了刘钰一眼。怎么做,他心里也没数,只是大概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些小恩小惠,确实只能让人记着三五年的好。这三五年,非常关键。 刘钰冲着神情紧张的牛二笑道:“你也不必紧张。巴达维亚之前的繁荣,靠的是中转地位。日后的繁荣,自要另寻他路。” “若能依着万隆地区的模式,改变土地政策,爪哇土地本就肥沃,若使得巴达维亚成为爪哇货物的出口地,亦可再现繁荣。” 他伸出五根手指道:“最多五年时间。销路问题,不需要你管。靛草、咖啡、稻米这些东西,只要你能让百姓积极种植,自有办法卖出去。你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思路,记住一句话:叫百姓的劳作,和自己的财富息息相关。这是巴达维亚繁荣的根基。换言之,要有实业,农业也是实业,实业不兴,巴达维亚就会持续衰落。” “城中的人少种地,看似和他们无关,但巴达维亚成为货物出口港,城中市民才会受益。” “城中的问题,不能在城中解决,也没法在城中解决,只能在城外的农村解决。” “爪哇问题的核心,还是土地问题。城外的事,不是要得爪哇百姓的心,是要得城中唐人的心。如今朝廷新下南洋,声威正盛,在接管的荷兰人统治区,当以雷霆手段,对新土地政策不服者,尽屠之。” “你想往上爬,你在五年之内,把事做好。” 第四三六章 巴达维亚新政(一) 土地问题,刘钰在国内,唯唯诺诺;在南洋,重拳出击。 在大顺内部,刘钰是一点不敢动土地问题的,而起也根本动不了。 这就像是一群狼是分配肉,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地主,这种情况下动地主的利益,就算刘钰嫌自己活得长了,皇帝还想着让给大顺再续几年呢。 当年的口号从一开始的“均田免粮”,到后来的“保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大顺这边和地主阶级妥协了。以至于华北地区大量的自耕农,而南方依旧是大地主庄园经济。 但在南洋,那就不一样了。 凡在南洋有土地利益的,在朝里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朝中也根本没有代言人。 皇帝想要南洋的利益,要的不是土地税和人头税,而是想要咖啡、白糖、香料这些东西,卖到欧洲换银子。 所以朝中应该不会对巴达维亚的土地政策予以讨论。 只要能在西爪哇等接盘荷兰的地区,完成土改,以爪哇的农业条件,肯定是能给皇帝内帑带来足够利益的。 农民种咖啡,和朝廷垄断着咖啡的销售渠道,那钱当然还是朝廷赚大头。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牛二等人倒也不是什么有远大理想、济天下之贫苦、救天下之百姓的人,但凡是人便有追求。 既追求升官,所谓不唯书、不唯实、只唯上的大环境下,牛二在爪哇也没有什么利益纠葛,当地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要知道“唯上”,那就敢大刀阔斧地干几票大的。 最后的嘱托,牛二牢牢记在了心里。 又想着自己做爪哇都督的事,看来八成是稳了。要不然施恩于巴达维亚华人这样的事,也轮不到他做。 “殿下、鲸侯,属下都记下了。若朝廷真委我为爪哇假都督,我定会尽力做好。” 之前刘钰就跟他说过,让他放心大胆去做,出了事他兜着。有这么一句话,牛二更是放了心。 次日一早,归义军仍旧留在勿加泗整顿休息,暂时放了些假,让他们在这小城中消费一番。这些人在山里穷的久了,而且还是有钱也没处花的地方,如今得了钱,自是要好好消费一番。 他们也没多想为什么朝廷不让他们进巴达维亚,偶尔有人提及当年在蔗部糖厂的旧事仇恨,又想着刚刚被朝廷“招安”,还是老实一段时间的好。待到将来若有机会,再报复便是。 归义军暂时休整,到了南洋基本没打过仗、仿佛来南洋武装游行般的陆战队,在勿加泗外集结整队完毕。 城中负隅顽抗的荷兰人只困守在几处孤堡里,并没有指望依靠这点兵力防守整个巴达维亚。即便还有尚未攻下的堡垒,但入城已无任何的阻碍。 队列整齐的队伍,高奏战鼓,以正常行军的速度慢慢抵达了巴达维亚。 城门口处的荷兰人已经撤走,在城中起事的市民们一路奔到了城门口处,夹道欢迎。 刘钰准备忽悠朝廷的所谓“海外遗民,闻天兵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样的出现,实在有些阴暗。 政治是肮脏的。 与道德一点沾不上边。 所以,做好事不留名、默默守护、为别人好却不让别人感觉到这种道德高尚的事,在此时肮脏的政治里,千万别做。 红溪惨案被刘钰借大顺的国力化解于无形,得来的却是城中华人对荷兰人的认可,觉得荷兰人的统治还挺讲道理的。 明明荷兰人已经不敢屠杀了,却唆使城中华人起事,造成城中华人与荷兰人的激烈矛盾,于是大顺军入城的时候,竟出现了夹道欢迎的场景。 两千年前的墨子,就说过类似的道理。 你爱一个人,就默默地给他盖被子,不要吵醒他;你想用一个人,就在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悄悄碰醒她,让她知道是你给他盖的被子。 爱和用的区别,大致便是如此。 红溪惨案如果发生,大顺这一次下南洋,必然是华人振奋,盼星星盼月亮一般。 可既然当初刘钰选择了用爪哇的“民心”,换锡兰,如今便也只能用这种略微肮脏一点的手段。 效果,看起来好像还很不错。 入城之后,刘钰和李欗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列,两侧的百姓不断叫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一些人将巴达维亚的一些热带水果摆在了路边,时不时有胆大的,跑到行进的队伍里将这些水果塞到士兵的手中。 “终于把朝廷盼来了!” 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回应的声音瞬间响彻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口呼仁义之师、思慕王化。 李欗看着这一幕幕,心里特别的舒畅,不住学着刘钰的样子冲着道路两侧挥手致意,又悄悄靠近了刘钰,感叹道:“闻听昔年太祖皇帝起事席卷北方的时候,百姓开城,欢歌而唱。今日情景,倒似真的可以窥得当日情形之一二。” “市井间讲三国,百姓闻玄德胜则喜、闻玄德败则悲。所以者,盖因昭烈帝之仁德,猛地有屠徐州之前科。终究,百姓还是会代入到携民渡江的那十万百姓种吧。” 刘钰一边冲着两旁的市民挥手,一边笑道:“殿下若这么想,料来应该是差不多的。都是濒死之时,找到一条活路而已。” “荷兰人统治的可恶之处,便是叫唐人多做包买商、包税人。使得当地人多有恨意,分而治之,手段着实是有一些的。” “这一次荷兰人不敢屠戮,实在是因为朝廷军舰众多。若无这些军舰,也实在难说。” 李欗闻言,也笑道:“朝中多有人说鲸侯,好治不病以为功。鲸侯一手建起海军,便如扁鹊之兄长治病,病尚未发而治,倒显不出医术高超。之前巴城百姓,多半也难理解荷兰人因着咱们的军舰,这几年才有所收敛。” “人都说,使功不如使过。这过错只有提出来,再免其罪,方显有恩。若是明知对方有错,却呵护备至,不说出来,对方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恩情。” “医者如此,南洋亦如此。此番城中起事,是那些城中甲必丹等人引领的,借的也是荷兰人将要屠戮之名。倒也可算是让这巴城百姓,知道道理仁德,只在军舰射程之内。” “亦可算是好事吧?” 刘钰看着这些激动的人群,想了一下道:“不可持久。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自盼着有人来救他们。可人活一世,终究还是茶米油盐酱醋茶这等事居多。” “此战之后,数百年内,南洋再无欧罗巴强国可至。战火既消,想来过些日子,待这些激情褪去,百姓还是更关心日后的生活吧?” “荷兰人分而治之,以华人做中间人、包税人吸引仇恨的手段,咱们用不得。日后对南洋的统治,还是需要费些心思的。” 李欗心想确实如此,再看看街道两旁夹道欢迎的百姓,感叹道:“若是朝廷的大军,在天朝之内,每到一处,百姓皆能如这般敬爱。莫说周之八百年基业,便是千年,又有何难?” 刘钰看了一眼李欗,忍不住笑了,心道你别在这做梦了,就大顺帝国的军队,也配?能做到月月发饷,军队不抢劫就可称雄当世了,你倒是想得多。 ………… 人群中,欢迎朝廷大军入城的百姓,确如刘钰与李欗说的那般。 前几日,甲必丹告诉他们荷兰人要动手屠杀,为了不被荷兰人杀死,他们选择了起事,先把荷兰人弄死。 起事没有那么容易,当荷兰人开始反扑的时候,他们再度想起来自小接受的“荷兰人不可战胜”的灌输。 残酷的街头防御战,几次荷兰人已经冲的唐人市民的起义军摇摇欲坠。 一旦被攻破,那就是一场全面的屠杀。 那个时候,当朝廷军舰的炮声,在芝里翁河口响起的那一刻,是巴达维亚的华人最期待朝廷的那一刻。 当那一刻过去,期待的心情也就渐渐从最高点滑落。 人活着,不是每一天都要面对屠杀和起事这样的大事,更多的还是茶米油盐酱醋茶。 巴达维亚城中的百姓,看着从街道上走过的朝廷的军队,看着芝里翁河口上被荷兰人大得多的军舰、看着步行入城的军队比荷兰人还多的火炮,当然是安心的。 也有一些,是自豪的。 但安心、自豪这些之后,更多的人考虑的,还是朝廷的政策。 要交税吗? 还包税吗? 很多人在荷兰人开办的行业里做事,自己下个月的生活所需的铜子,怎么办? 赶走了荷兰人,巴达维亚城中往来的商贾肯定是少了,开旅店、开饭店的,该怎么办? 人,总得活着。 眼看着朝廷的大军蜿蜒入了城,眼看着荷兰人举起的屠刀已经永远不可能落下,市民们的心态也在渐渐发生着变化。 朝廷那边,未必都好。若是处处都比南洋好、钱也比南洋好赚,那又为什么要下南洋呢?谁不愿在故乡呢? 眼前这支朝廷的军队,看起来纪律严明,至少现在还是秋毫无犯,也没有发生入城抢劫之类的情况。 但,军队不是朝廷,朝廷不只是军队。 巴达维亚城中的百姓,对朝廷的期待很多。期待军队入城秋毫无犯、买东西给钱,不抢劫,只是对朝廷的期待之一。 欢迎的人群此时其实除了兴奋,更多的还有些惴惴不安。 一个简单的常识,他们还是知道的。那就是政权交接、新政权入城之后,会宣布一些法令、政策,从而稳定民心。 既然都知道这个常识,那么想来等着这些军队入城完毕,一定会在原本的荷兰总督府那,颁布法令和政策。 于是当最后一名陆战队的士兵入城之后,欢迎的百姓尾随着陆战队的后面,数千华人聚集到了前巴达维亚总督府的广场前,期待着新的政权让他们惴惴不安的心安稳下来。 第四三七章 巴达维亚新政(二) 这一次,不再需要甲必丹和雷珍兰的召集,人们自发地拥挤过来。 完成了入城仪式的陆战队,也开始列阵维持秩序、警戒周边,接管前总督府的防务,以及做好对那些负隅顽抗的荷兰人的警戒。 刘钰和李欗,既然准备让这个大人情让牛二得,也没有在人群前多停留,直接进了总督府,只把原来城中的甲必丹等人一并叫入了总督府。 牛二看着拥聚过来的数千百姓,倒也没有紧张。他也是在勃良安地区干出了一番大事的人,手底下也管着数万人的军政事务。 刚刚经历了入城箪食壶浆水准的欢迎,对眼前这些和自己一样都是华人的百姓,当然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想着日后自己若是作为爪哇都督,免不得要和城中的这些百姓经常打交道。 这一次是自己第一次以朝廷这边的人的身份和这些人打交道,自觉重要,便用这几年在勃良安的前糖厂奴工那里学到的口音,按照李欗和刘钰的叮嘱,约法三章。 三件事说完,广场上瞬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这三件事,确确实实都是眼下他们最关心的事。 或者说,是朝廷能管辖的范围之内,他们最关心的事。 至于说旅店、饭店的客流;对外贸易的中间商这些。虽然是因为朝廷下南洋造成的改变,但似乎朝廷好像也没有义务解决这些事,故而期待也不是太大。 况且,现在只是简略的约法。看样子这朝廷派来的总督很好说话,还说什么日后若有什么冤情意见,可以直接投来询问,又说什么每个月的月末会空出两天接见市民云云,确实让这些百姓对朝廷的期待增加了不少。 总督府外,欢声雷动的时候。 总督府内,刘钰和李欗,正在接受前殖民政府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的拜见。 一堆扯淡的屁话、谎话加废话之后,刘钰也不拆穿,更不废话,直接说道:“你们虽与荷兰人亲近,当过甲必丹、雷珍兰,但想来祖宗的字还认得、先贤的书也读过些。你们可直到汉时有个《迁茂陵令》?” 包括连富光在内,之前都是见过刘钰的。 刘钰在去欧洲之前,来过巴达维亚,而且还住在了连富光的宅子里。 也见识过当初刘钰去巴达维亚的武直迷济贫院里,对着账本嘲讽他们的场景。 可谁也没想到,再度见面之后,刘钰会这么直接,直接甩出来了《迁茂陵令》。 这个东西,连富光读过书,知道。 而一些雷珍兰,并不是很了解,完全不知道是咋回事。 但听刘钰说什么“想来祖宗的字还认得”之类的话,又觉得若是说不知道,恐惹得眼前这两人不悦。 然而,知道的人,则直接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道朝廷果然是要吞没自己的家产吗? 本想着等这边的事一过去,等朝廷派来了总督接管,再来一番操作。 哪曾想直接遇到的,就是一位皇子加个侯爵,虽说人都爱钱,但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行贿吧? 再说了,这么高的地位,若想吃了自己的家产,能全吃,为什么要受贿呢? 连富光一身冷汗,心想若是这样,那自己担着偌大的风险起事,又图什么? 起事,不就是图朝廷来了之后,对自己网开一面吗?虽说不用死了,可要是钱没了,那也没什么意思啊。 正惊慌不安间,刘钰道:“连富光,你且与他们说说吧。我上次在你庄园里暂住,见你亦有书房,想来是看过书、识的字的。” 连富光咽了口唾沫,将何谓《迁茂陵令》一说,那几个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也是瞬间脸色苍白。 这不是荷兰人统治的时候,面对一个朝廷的侯爵、一个皇子,那肯定是要跪在地上答话的。 这时候只觉得后背全是汗,把衣服都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自己身上,透不得气,汗也是越出越多。 一时间气氛极为凝滞,无人敢问话,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半晌的沉默后,刘钰道:“其实,说白了,你们是南洋的地头蛇。正所谓,猛龙不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朝廷要控制南洋,你们不走,朝廷心里不安呐。” “连富光,不说别人,便单说你。你妈妈是基督徒,与西洋人关系不错;你妹夫是安汶那边的甲必丹;你妻子的娘家,是井里汶那边的雷珍兰。整个南洋,可以说你们都有关系。” “说你们是南洋的豪强,不为过吧?” “有一说一,荷兰人在的时候,需要你们做甲必丹、雷珍兰,来统治华人。现在朝廷就是华人的朝廷,还用得着你们来当什么甲必丹、雷珍兰吗?” “你们对朝廷,其实没什么用。” “这事,我估计你们也想过,估计也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意思。但你既然读过书,也知道《迁茂陵令》里的一桩故事吧?” “大侠郭解,托关系找到了大将军卫青,说自己不是豪强。汉武帝感叹:能直接托关系托到大将军这里的,还说不是豪强。那豪强,到底得什么样呢?” “所以吧,这事,你们也别想着动歪脑筋。朝廷最忌讳的,就是军商勾结。若是军人能用商人的钱,那朝廷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托我们,你这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陛下会怎么看待商人托关系,直接托到了朝廷的总督海军戎政、枢密院副使这里?” “托别人,你觉得我都不敢收这个钱,他们有几个胆子,敢收这个钱?” “所以说,别动歪心思。我说说朝廷的政策,你们先听听,若有什么想法,一会便可提出来。” 简单的几句话,直接封死了连富光等人所有的路。 而且这话还说的特别重,军商勾结、军人拿商人的钱等等大帽子,连富光等人可是无论如何不敢接的。 连富光悄悄擦了擦汗,斗着胆子道:“殿下、鲸侯,我等哪里算什么豪强呢?又哪里能和大侠郭解相提并论?若真有那本事,又何必被荷兰人欺压成这般模样?” 一边说着,一边心里直叫苦。 心道自己算个屁的豪强啊,人家大侠郭解,能直接找到大将军。 我在朝廷,能找谁?谁搭理我?谁认识我? 汉代大将军,那是什么级别?怕是眼前这位侯爵大人加上这位皇子,都赶不上吧? 莫说找到大将军这个级别的,就是去福建节度使那,能进的了人家的门吗? 自己这些家产,多半是朝廷看上了,这还有个好? 说什么迁茂陵,自己家族的根基全在爪哇,迁走之后,自己不就是个屁?朝廷又以官为尊,到了别处,那还不是随便被人揉捏?自己这点钱,如何填的满衙门的大门? 关系到自己的家产、家族,连富光只能硬着头皮说自己真的算不上豪强,也根本没资格说什么猛龙不过江之类的话。 若自己能让巴达维亚缺了自己就过不下去、若能让朝廷的衙门入得了巴达维亚朝廷的统治入不了巴达维亚,这么说也还行。 可自己哪有这个本事啊? 是,自己家一堆亲戚,都是南洋各处的甲必丹、雷珍兰、最次也是个武直迷。 但都说姻亲要门当户对,难不成自己这个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却去和糖厂的奴工结亲家?互结姻亲,这不是很正常吗?连富光心道,我就不信你们这些勋贵,不是互相结亲家的?皇帝也没说把女儿嫁给个老农吧? 我一堂堂的巴达维亚甲必丹,整个南洋华人地位最高者,找几个门当户对的,这不很正常吗? 心里想说的话,多了去了。 可嘴上实在不敢说出口,只能支支吾吾地表达自己就是个小蚂蚁。 刘钰笑了笑道:“你觉得辩一辩豪强的定义,就能改变什么吗?你也不要觉得说,朝廷看上了你这点家财。真要是看上你这点家财,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自己之前又是包税人、又是甲必丹,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了,朝廷想治你的罪,有的是道理。” “可我终究还是给了你机会,让你反正立功。你难不成觉得,没有你反正立功,在城内起事,我就攻不下巴达维亚?” 连富光吓得满头是汗,哪敢再说什么?只在心里腹诽不止,心说朝廷果然是不如荷兰人。 他又不知道原本历史上自己的命运,至今仍觉得荷兰人讲法律、有律师、讲道理。 换了朝廷,竟可以厚颜无耻,直接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而外面就是欢声雷动的巴达维亚百姓,证明刘钰说的没错,朝廷本身就是华人的朝廷,用不着再搞一些甲必丹,甚至于当地土著甲必丹对朝廷的意义,都比他们大。 外面还有数千装备精良、火炮比荷兰人多、军舰比荷兰人大的军队。也确实,根本用不着他在城内起事,就能攻下巴达维亚。 想着这几天诡异的一切,连富光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心道是啊,若是朝廷真要吞了自己那些家产,又何必给自己反正立功的机会? 借着这丝希望,连富光忙道:“小人不敢这么想。朝廷天兵,雄壮威武,海军艨艟巨大,自然可以攻无不克,区区巴达维亚,自不在话下。” “只是……只是……” 他也不知道该只是什么,只能盼着刘钰真能放他一马。荷兰人统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反抗的力量,或者说没有反抗的胆量。现在来了个比荷兰更强更大军队更多的新政府,他们又如何敢反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富光心道,罢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四三八章 巴达维亚新政(三) 看着眼前这些甲必丹、雷珍兰等南洋的地头蛇一个个如丧考妣的神色,刘钰知道可能是用“茂陵”这个典故有点太吓人了。 即便是冬天,这里依旧很热。现在这些人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更让空气显得闷的难以呼吸,好半天这些人也不说话,刘钰也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道:“你们不要紧张。外面不是说了嘛,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之前的一切事,既往不咎。” “朝廷要是想要你们的那点家产,约法三章不加第一条,不随便办你们吗?” “别人做事,还需得个名正言顺。我这算是如同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直接也不跟你们绕圈子。就是不想让你们这些地头蛇还在南洋,也懒得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这么简单。” 连富光无奈道:“殿下、鲸侯,还请明示,朝廷到底准备怎么办?” 他们心里没底,主要是完全不清楚朝廷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刘钰非要处置他们,和他们当过荷兰的甲必丹、雷珍兰,基本无关。 在刘钰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和蒙元攻宋投降为官、亦或者后金成事剃发上表不一样。 爪哇怎么也算不上自古以来,朝廷也确实没统治过,甚至不管不问,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有不从夷狄的气节,实在是强人所难、鸡蛋里挑骨头了。 之所以非要处置他们、迁走他们,既有朝廷内的需求,也有连富光等人自身的原因。 地头蛇之类的理由,也就是说给连富光等人听的罢了。 连富光等人,他们是巨富。 大顺想要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壮大,当然需要巨富。 但是,连富光等人在爪哇、在巴达维亚,他们的投资方向、赚取利润的方向,和刘钰的需求完全不一样。 连家是怎么发达的? 靠着买卖“猪仔”,也就是华人奴工,拿了第一桶金。 得了第一桶金之后,一开始他是转型干了几年种植园。要是一直干种植园,第一桶金的罪恶也就完全可以不提,干种植园也还行,实业嘛。 但随着巴达维亚的衰落、荷兰整体的势弱、蔗糖危机等因素,连富光之后的主要收入,基本上是这么几部分: 包税。其实也就类似于买官当县长,一万包税,不赚两万,那便是没本事。 印钱,主要就是城外华人内部流通的不值钱的铅币代币。荷兰人管得了巴达维亚,管不了巴达维亚城外,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铜子儿,一直到红溪惨案之后,才逐渐在巴达维亚城外流通。 承包农村地区的香料收购。 放贷。 走私。 卖人。 赌场。 以及他爹当武直迷时候,利用武直迷济贫院搞的强迫捐钱慈善搞了一笔。 有钱的巨富,不一定是资本主义萌芽的资本家。 在刘钰看来,连富光肯定不算。 哪怕如连富光这样的人,在爪哇开矿、办种植园、买地搞稻米种植卖大米,刘钰都绝对不会想着把他们迁走。 但他干的这些行当,给他扣个资产阶级的帽子,他还真不配戴。 如今大顺既下了南洋,最起码,包税要取消、印钱那更是别想,走私、卖人这些,当然也不行。 其实他们留在南洋,也只能被迫转型了,不可能再用以前的方式赚钱了。 不过,他们都完成了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至于怎么积累的,那就不用细究了,既往不咎嘛。这个时代,第一桶金哪有多少干净的。 刘钰是希望引导他们,将他们赚到的第一桶金,投到他希望这些人投的地方。 而在朝廷内部,或者说刘钰说服皇帝的方向,朝中也有人逐渐认识到了民间资本的好处。 从最开始的以商控蒙,再到对日战争,再到虾夷开发、鲸海移民,靠朝廷出钱搞强制移民,朝廷根本出不起这个钱。 就像是西域移民。 因为交通不便、资本无利可图,只能是朝廷出钱移民。自从西域之战结束,皇帝对移民到底要花多少钱,实在是有了个非常肉痛的了解。 但几乎同样遥远、蛮荒的虾夷、鲸海,因为有利可图、海运交通相对方便、货能卖出去,虽然开始移民的时间比西域晚,但移民人口已经逐渐超过了这几年往西域的移民。 朝廷没花一分钱,使得虾夷、鲸海华人日多,这在皇帝看来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此外,刘钰虽然一直很小心,不去触碰诸如纺织之类的可能对小农产生巨大冲击的产业,但是采矿、冶金、熔铸、玻璃等一些对小农基本没有冲击的产业,这几年也逐渐发展起来。 每年都给朝廷带来了不少税收,譬如玻璃等产业,变通一下英国经验:英国是对原材料征税、大顺这边是对成品玻璃、铁器等征税,而且大型作坊相对而言也不容易逃税,确确实实让朝廷看到了利益。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间资本投入。 皇帝当然考虑过商人的威胁,所以他把刘钰的这一套方案,称之为“猪圈养猪”。 利用长江口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发展起来的海军、海运等优势,以长江口为中心,让资本对周边进行辐射。 投资者“圈”在松江府。 松江府外,朝廷还驻扎了一支野战部队。 海军舰队只要顺风,一旬之内就能从威海卫军港直接炮击松江府。 加之对日的贸易公司总部、尝试着收股票印花税等,都是在松江府先行的,那里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发展,商业和投资氛围已经相当浓厚。 所以,皇帝希望变通一下《迁茂陵令》的做法,让南洋的巨富们,带着他们的原始积累,去松江府“圈”住。 可以投资、可以兴办产业,但不管怎么跳,旁边驻扎的两万野战部队、威海卫的几十艘军舰,都可以让皇帝确保万无一失。 这也算是刘钰和皇帝之间的一种默契地妥协。 皇帝许可尝试一下民间资本的力量;刘钰给皇帝了颗定心丸:强势的海军和军改后的野战部队,一旦皇帝不想要了,那就一夜之间全都毁掉便是。 现在的技术还没有那么先进,巨型的官办企业还办不起来;搞宋元时候的官办经济,大顺既没有免费的官属工匠,也没有那个能力复宋时旧制。 现在朝廷逐渐扩张,很多地方都需要钱。就像是东北、虾夷,打下来了,若是没有人,那和没打下来有啥区别? 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西域地区的移民填充,民间资本毫无兴趣,因为没钱赚。 可东北;南洋;乃至于在松江、天津等朝廷可以完全掌控、人口密集、劳动力充裕的地方兴办手工业工厂这些,民间资本还是愿意投钱的,因为有利可图。 皇帝欲将松江做茂陵。 茂陵距离长安不远。 松江,在大顺的海军能够确保废漕改海不会受海上威胁、确保能在南洋击败西洋人后,其实距离京城也不远。 往阴暗里说,刘钰估计皇帝多半琢磨过:若是遇到明末那种朝廷无钱的情况,这些“猪圈”里的猪,就可以全杀了取肉。再不济,杀鸡取卵;再再不济,强制借钱。 只要朝廷还有钱、还有海军,那么就有粮食、就能兵员,就能继续统治。 刨除掉这些极端阴暗的想法,皇帝日后还想着废漕改海,还有人上书建言废两改元、还要继续对外贸易、还希望以对外出口为主的产业容纳更多的失地农民、还希望民间资本继续对鲸海进行开发、甚至还在参观完科学院后琢磨着将来修铁轨路以便大顺京营的兵可以随时镇压各地的起义…… 种种这些想法,加上皇帝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或许还能活个二三十年,以及这几年确实见到真金白银国库也逐渐充盈了,于是才想着欲将松江做茂陵。 只不过,在刘钰看来,倒不如说是让松江府做东方的阿姆斯特丹。 刘钰一直觉得,大顺这边不缺原始积累的资本。不管是那些大地主,还是南洋这些巨富,亦或是那些搞海外贸易的,都已经通过种种干净或者不干净的手段完成了。 缺的,还是一个稳定的、可以获利的投资方向,以及整体社会氛围的引导。 朝廷现在要做的,既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官办专营。 放任不管,在大顺,最保值、最有利的投资方向,还是买地、放高利贷。 放任不管,不出十年,巨量的海外财富涌入,土地兼并会比历朝历代更为剧烈。 官办专营,大顺的组织能力,以及现在的技术条件,也根本不不行。因为搞官办专营的话,对皇帝而言,还不如搞对外贸易垄断呢——严禁私人对西洋贸易,皇帝这边出人垄断对欧洲各国的贸易,既省事儿、又赚钱。 皇帝要看在刘钰从军改到海军再到征伐日本这些事上,一再正确,使得他不得不多多尝试刘钰的一些意见。 可要是没有这近二十年打下的基础,皇帝只想赚钱的话,真的挺容易的。 东洋贸易,日本那边自己锁国,给了大顺一个垄断的机会,漫长的海岸线自己看不住,但是到了日本却有幕府帮忙看着;对西洋贸易,已经拿下了南洋,从辽东到广东的海岸线是管不过来,但把门一关,在马六甲和巽他搞一口通商,钱都入皇帝口袋,那也容易。 加之刘钰的军改和海军建成,让皇帝确信“猪圈养猪”模式,暂时看不出能威胁自己家族的统治,这就使得大顺对民间资本的政策,飘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朝廷引导、政策扶持、既不放任、也非全部官办,适当将一些产业,比如对日贸易专营、漕米运输、采矿冶金等,出让给有资格的民间资本集团。 说这政策诡异,是因为稍微走不准、玩飘了,倒是不可能出“买办”了,但是很容易飘向“财阀”。 买办和财阀,两坨臭狗屎。但比烂的话,财阀多少比买办强点。 第四三九章 巴达维亚新政(四) 皇帝对经济学可以说基本上一窍不通,但皇帝本人对下南洋一事信心十足。 所以皇帝觉得,下南洋一事一旦解决,给刘钰封个公爵,就让刘钰再也别碰枪杆子了。 皇帝需要两只手。 一只手,是枪杆子。 一只手,是钱袋子。 皇帝的钱袋子,不是户政府尚书,那是朝廷的钱袋子,不是皇帝的钱袋子,这里面是有巨大区别的。 刘钰的年纪也挺尴尬的。 早出生几年,皇帝使使劲儿就能把刘钰熬死,到时候罢朝三日,无限哀荣。 晚出生几年,压着不用,知遇之恩留给太子,或是当钱袋子、或是当枪杆子,都行。 偏偏不尴不尬地比皇帝小,但又没小到可以留给太子当枪杆子、钱袋子的程度。 所以皇帝是准备在走之前,带走刘钰的。 南洋的事一旦解决了,枪杆子就彻底不能让刘钰碰了,而钱袋子,则希望靠刘钰撑起来。 撑到最后,给太子留足够的遗产,然后带刘钰一起走便是。 很多和刘钰有接触,对大顺朝政有所了解的西洋人,觉得刘钰是大顺的幕后外相,实际上这完全是错误的认知。 按皇帝的态度,西洋诸国,远隔数万里,关朕吊事? 下南洋需要和各国外交,但外交的目的是下南洋,而下南洋的目的,是搞钱。 所以,准确来说,刘钰的身份,更像是幕后的皇帝的财物顾问。 户政府的钱,是老三样。 地丁银、盐税、内部关口商税。 皇帝的钱,则是贸易、垄断权出让、新增的产业税。大顺皇庄不多,前朝教训嘛,皇帝想用钱的地方多,逼着皇帝不得不想办法。不是皇帝不想当全国最大的地主,但是大顺起家的事,注定了皇帝不愿意弄太多的皇庄,不说为民考虑吧,最起码感觉不吉利。 皇帝显然也不准备将下南洋的收入,交给户政府管,而且也觉得户政府其实管不明白。 故而这一次刘钰下南洋,更多的还是领了钦命,在事关经济的问题上,有很大的权限。 很多政策,皇帝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基本上默认刘钰做的他会支持,至少要先看看,而不会直接否决。 很多关于皇帝自己钱袋子的事,皇帝也根本不准备通过朝会讨论。讨论肯定就要吵架,又要搞天朝的儒家政治正确,拿政治正确说话,也真的是没办法反驳。哪怕皇帝自己不信,但不得不假装自己很信。 皇帝自己的能力也就有限,不可能什么都懂,对这种没碰过的事,还是更愿意交给刘钰去闯一闯,看看情况,以后再定。 这也算是刘钰告诉牛二,只管放手去干的底气。 这一次面对连富光等人,刘钰直接用迁茂陵令做比喻,也算是不可能更改的最后通牒了。 找谁求情都没用、况且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在朝中有地位的人。 耐着性子将朝廷准备他这些人怎么办的细节说清楚后,连富光等人心里虽然仍旧不爽,但多少也算是能接受了。 按刘钰说的,他们的地产什么的,都会拍卖,让他们拿着银子和家产,去松江府住。 在那里,可以继续投资,继续做生意,甚至还可以在南洋投资兴办种植园之类,但就是不能将家族搬到别处了。 而且相对来说,松江府算是此时大顺这边政策最为特殊的几个府县之一了。江南鱼米之乡,相当富庶,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更不是真的像是迁茂陵一样,给他们弄到陕西之类的穷地方。 刘钰也讲了一下关于对日贸易、漕米运输、开发虾夷等一系列民间资本参与的商业活动,听起来好像也还行。 当然,如果能不走、不离开他们根基所在的南洋,是最好的。 但这显然不可能,连富光也知道何时该进退,虽然对未来仍旧惴惴不安,可也只好叩谢,不得不接受。 刘钰宽慰道:“你们有钱,去哪不一样?江南好地方,美食美姬也不缺,还不像是巴达维亚这么热容易得病,而且还有投资发财的机会,如何不强于在巴达维亚?” “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留下来,并无好处。一来包税是不可能的,二来你们干的很多产业,朝廷也是不允许的。那你说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地又没处买,贸易估计日后巴城也日渐萧条。” “蔗糖产业,这几年我看是难了。日后好了,你自在松江投资,募股兴办,亦非不可。” “朝廷爱不爱你们的钱?当然是爱的。但朝廷也不是那种守着钱财舒服的守财奴,要钱是为了花。” “有些事,只要目的达成,朝廷花钱、你们花钱,有甚区别?无非就是一些赔本的买卖,你们不可能投钱,比如让你们去西域买地,雇人移民,你们去吗?你们肯定不去。” “但去往鲸海移民,捕鱼捉虾,搞海产,卖与倭人,你们投钱不?若能得利,肯定是乐意投钱的。” “可对朝廷来说,要的就是鲸海移民渐多,使得朝廷控制得住。你们出钱、朝廷出钱,对朝廷来说,当然希望你们出钱。” “还有就像是兴办作坊,容纳流民做事。朝廷当然不希望无业流民遍地,但朝廷要么官办、要么效仿宋时制度都编入军中仍旧是做官办工人,以前朝经验来看,也不是很好。” “是以你们不要担心,也不要觉得这是羊入虎口。真想吃你们,在这就吃了,何必还要去松江吃?” “况且你若是去了松江,便知比你们巨富数倍者,何其多。你们这点产业,算个啥吗?松江好多是搞对日贸易垄断的、搞漕米运输的,哪一个不比你们这点产业大?他们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或是宽慰,或是恐吓、或是讲道理,刘钰尽可能不用那么粗暴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太粗暴的话,虽然迁走的目的也能达到,但迁走之后让他们相信朝廷、大胆投资,而不是去买地耕读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按个罪名抄家倒是简单,但抄出来的金银到了皇帝手里,有多少是用在殖兴产业上,那就难说了。 连富光心里仍旧惴惴,这时候也只能道:“若真如此,我等也愿意听从朝廷的安排。其余田产之类,皆可抛售。但这祖宅,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我只盼安排一些老家人在此看守,时时祭扫。” 刘钰笑道:“你也不必想着如同被流放一般,又不是不准你们回来。朝廷早有规定,身家巨富登记在册者,出海也不是不行,但两年之内是要归来的。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是有信心的。” “到时候,你手里的钱多半换成了股票、债券,去到别处这都是废纸,自会主动长留。” “你们真要跑,也没地儿去啊。对吧。去欧洲,你们虽懂荷兰语,但终究是外人,且不说你们给朝廷纳投名状夺下了巴达维亚,便没有此事,去了也是受人欺压的。” “让你们迁走,我早就考虑过,你们迁走的抵触不会太大。只要说清楚了朝廷的政策,免了你们各种阴暗的猜测、不安,其实真的没什么。” “你之前说,你不算豪强。这么说,倒也不全错吧,毕竟你们不是汉代的那种豪强,土地数万。你们主要还是做生意,手里的资产多半还是流水、现金、债务。而土地什么的,在荷兰人的统治下,你们也不会多。” 这话倒是说在点上了。 这些人不算是地主阶级,他们其实土地等不动产,并不多。包括糖厂之类,这几年不怎么赚钱,也都是包租出去转手了。 他们算是殖民统治下的一个特殊的阶层,说是买办吧,又不是;说是狗腿子吧,好像难听点。 总之,他们的大部分收入是依附于殖民政府的统治的。 刘钰要在爪哇大刀阔斧地动土地问题,动的也不是这些华人,而是当地的土著贵族,和这些巨富华人的关系也不大。 整日说什么资本主义萌芽,刘钰也算是搞一场“拔苗助长”。 连富光也没想到刘钰这样的朝廷官员,居然能想到这一层面,见刘钰说的在理,也终于稍微放心了。 “鲸侯说的没错,我等的田产确实不多,至于糖厂之类,如今也不赚钱,正要贱卖亦可。” “鲸侯既连知这些底细,我等也安心了。若去了松江府,真有投资的渠道,我等当然也愿意发财。按鲸侯说,亦算是为朝廷出一份力,达成朝廷的目的,我们也赚了钱,这等好事,使我们之前多心了。” “我等这就回去,将各自的田产、糖厂等地契呈上,一切听从朝廷的。”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不听也不行啊,看朝廷这架势,能让我们带着钱走就不错了,还想什么田产土地? 说是拍卖,真要是朝廷收归官有,难不成还要哭闹要回不成?还不如识相点,主动交出来,若是能给几个钱便给;不能给,那就卖个人情,送于朝廷便是。总比到时候被人压到衙门,安个罪名拿走好吧。 他这个甲必丹这么一表态,剩余的雷珍兰也只能跟着连富光一起表态,只说这就回去将田产地契都拿来,不日就按照朝廷的法令,迁到松江府。 临走之际,刘钰又说了一个让他们彻底安心的话。 “若办,就要从速。朝廷既得了南洋,这香料之类的总得卖出去。说不定,也会效荷兰人的办法,搞个垄断专营的公司,到时候定是在松江府募股的。你们若是去的晚了,只怕失了这个机会。” 第四四零章 巴达维亚新政(五) 已经退到门口的连富光,听到香料贸易的好事,身体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但他这时候也不好多问什么,调整了一下身体,慢慢退到了门外。 一出总督府,那几个雷珍兰就冲着连富光叫起苦来。 “连兄,咱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起事夺了巴达维亚。到头来,朝廷却还是要将咱们迁走。早知这样……” 连富光冷笑道:“早知这样,又该如何?带着家丁帮荷兰人守城,待城破时候,全都被吊在桅杆上?事已至此,还抱怨什么呢?入城的队伍你也看到了,难不成少了我们便攻不下来?” 这几个人当初起事的时候,觉得连富光神通广大,在朝中肯定有关系,早就暗通款曲。 现在看来,狗屁啊,之前的皇子和侯爵,看连富光就像是看条狗一样。 这倒也不怪他们这么想,主要是他们都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巴达维亚的最高长官就是总督大人。这种惯性思维之下,就如同西方人编造的东方启蒙故事一样,皇帝的格调跟个庄园骑士、最多也就是个男爵水准似的到处溜达,访问民间疾苦,一两个月就能走遍全国…… 平日里这些人也常接触总督,觉得总督最起码也算是个王爷了吧,自己还不是经常见?便觉得连富光在朝中的关系,不说王爷,最起码是不是能攀附个大臣?哪曾想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行贿什么的,现在也不好把脉。要说没人不爱钱,当官的哪能不喜欢钱? 可是,刚才的对话,又直接拿郭解、卫青旧事重提,这些人更加摸不透其中的意思,也就不敢,别到时候好好的行贿,被安上个军商勾结的大罪名。 心中此时有千般不满、万般不愿,也只能忍了。一个个内心若说没有怨气,那肯定是假的。 荷兰人统治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算是一等人。地位颇高,也受尊重,有大把的钱请律师、交朋友。 如今朝廷来了,不但地位急剧下降不说,甚至还要迁走,离开他们的根基之地。 朝廷要是还让他们继续包税、继续当甲必丹、继续沿用荷兰人的统治方式,他们肯定发自内心地支持朝廷、期盼朝廷、高呼吾皇万岁。可惜朝廷并不是这样。 一个个满心的怨气,早不是当初担心城破之后被杀的心境。 连富光叹了口气,只道:“诸位还是随我一起赶紧回去,将地契等准备好。再附上当年荷兰人编户齐民时候的人头税统计,城中人口的名册。别在这里抱怨了,抱怨什么也改变不了。” “再说了,鲸侯那意思,好像不也是给咱们继续发财的机会?这香料贸易若能做成,不比之前强得多?” “之前荷兰人吃肉,咱们哪里轮得到喝汤?最多算是肉渣吊在地上,招了虫子生了蛆,咱们捡起来那些蛆虫吃。吃肉喝汤哪怕肉渣都轮不到咱。” “要是真能募股入股,不比现在强上百倍?” 旁边姓陈的雷珍兰哼哼笑道:“有这等好事,轮得到咱们?如今南洋已下,坐等收钱便是,又凭什么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 屋子里,李欗对此也有些不解,几乎问了个同样的问题。 “鲸侯,如今南洋已下,坐收其利便是。难不成还要募股?便是募股,又何必用这些人的臭钱?” “臭钱?哈哈哈,殿下这是准备视钱财为阿堵物?”刘钰笑着打趣,李欗忙道:“不不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我执掌海军,当然知道钱是好东西。我是觉得这几个人,不成,看到只觉有些恶心。鲸侯也忒宽仁,要我说,直接抄家,流放,戍边。” 刘钰摇头道:“谁的钱都是钱。钱一旦流动起来,成为资本,原本是谁的钱也就没意义了。管他是脏的、臭的,只要钱去该去的地方就好。” “他们的钱,是贩鸦片来的也好、是卖人口来的也罢。那都无所谓。既往不咎嘛。” “再者,殿下以为,南洋就可以坐着收钱了?早着呢……你可算过南洋一年投入得多少钱?” 李欗摇头道:“说实话,我不敢算钱。每次在海军里算钱,都算的我心惊肉跳的。只是,感觉好像南洋用不到多少钱吧?” 刘钰正色,否定。 “殿下差矣。驻军要钱、军舰要钱、商船要钱。建货栈要钱、流水资金收货款要钱、修缮要塞要钱、堡垒维护要钱、镇压反抗要钱、控制垄断要钱、防备走私要钱、改变土地政策要钱……这可真不是坐地收钱那么简单,也绝对不是寻常人拿得起的。” “这和对日贸易不一样。对日贸易,六七百万两的股本也就够了。因为日本人帮着咱们严查走私,而且也不需要控制各个群岛,只要在各处收了货送去就是。” “经营南洋,真要是朝廷这边袖手,完全仿照英荷模式,没有个二三千万两的股本,肯定是不够的。” 二三千万两,几乎是大顺一年的国库收入。饶是李欗在海军那边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听到这个数目,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多钱?” “哈哈哈哈,殿下啊殿下,你还是没学会算账。我只问你,你说西域,至今为止,花了朝廷多少钱了?从当初打罗刹,就是为了西域的准噶尔部;再算上军改;算上当年出征运粮补给后勤;算上抚恤阵亡将士;算上移民;算上每年赏赐;在西域筑城;构建棱堡;安置火炮……不知不觉,西域也已经花了三四千万两白银了。只是并不是一次性拿出来的,很多又不算钱,是以不是那么吓人。” 给李欗稍微算了一笔账后,刘钰起身道:“正好,殿下随我去河口码头那边走走,去看看荷兰人的仓库,也好直观地感受到经营殖民地,得花多少钱。” 李欗应声起身,两人也不打仪仗,各带着几名亲随,出了总督府,绕开外面乱哄哄的人群,来到了码头旁的仓库。 巴达维亚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首都”和总调度中转港,拥有东印度公司在亚洲最大的仓库和货栈。 这里气候潮湿,仓库储存也是门技术活。荷兰建筑师修建的仓库群,占地面积极大。 此时上面都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外面还有士兵守卫。 因着大顺这边发动战争的时间,货船刚刚离开巴达维亚不久,仓库里堆积的香料、白糖、锡块、铜锭、瓷器、丝绸、大黄等东南亚或者东亚的货物不多。 但是,里面堆积着大量的呢绒、铁器、火药、钉子、葡萄酒等预备今年在东南亚或者大顺售卖的货物。 拿着清单稍稍算了一笔账,单单这些存货,就有将近300万两白银。 这还是波斯市场崩溃、日本市场被大顺独霸之后的情况。 当然,这300万两白银的货,只是毛价,扣除成本、运输,也就赚个稀饭钱,肯定是不够百分之十八的公司底线分红的。 看着这个规模堪比威海卫海军基地的后勤仓库规模的货栈,李欗对这种贸易所需要的本金,有了一个稍微直观一点的认识。 远处投降的荷兰堡垒和炮台上,那些修筑的砖石、安置的大炮,也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殿下自己在内心稍微算一笔账。想要管控从锡兰到摩鹿加群岛的漫长海岸,防备走私,甚至还要扩大统治。荷兰人留下的堡垒,都需要驻军;至少又需要三十条左右的护卫舰,用来缉私,重点抓葡萄牙人和英国人。” “单单是这些投入,需要驻军8000,加上舰队、商船等水手;公司职员,会计,仓储管理员;收货人;货栈商馆卖货的……算一算,也得两万左右的员工。” “就按照当兵的薪水来开,米算便宜点,枪与火药也都折到月饷里,三两半不过分吧?” “单单是雇员,一年的开支,就得个120万两银子不止。” “每年光开工资,就得开120万两银子,你觉得总资产需要多少?再加上那些货船、货栈之类的不动产……荷兰东印度公司,可以轻松欠下六七千万荷兰银盾的债,照样运转,总资产要到多少,才能背的起六七千万荷兰盾的负债?” “这可真不是一家能凑出起来的钱。” “我给陛下算了这笔账后,陛下也觉得,单吃定是吃不动。是以还是需要民间的股份加入。” “否则,动国库的钱,却入内帑,那不又成了当年前明成祖下西洋之事了?” “关键是,前明成祖时候,香料可以卖给国内。现在,香料在国内早就饱和了,荷兰人也向试图向咱们推销过胡椒等,可是卖不太动,也就那样了。还是得把东西,往欧洲卖啊。” 李欗并不知道刘钰要养荷兰金融资本当代理人的计划,闻言道:“既如此,明古鲁就有英国人。咱们和瑞典人也有合作。诸如丹麦、法国等国,在本朝亦有商馆,或是东印度公司。” “今年的香料,似乎并不愁卖。荷兰人走了,卖给英国人、瑞典人、丹麦人,不也一样吗?” 这,正是刘钰最担心的事。 听李欗这么一说,刘钰赶忙道:“万万不可!宁可烧了、宁可收来之后扔海里,也绝对不能今年就卖给瑞典人、英国人。” 第四四一章 巴达维亚新政(六) 李欗的想法,几乎是朝中绝大多数人对下南洋获利的态度。 也是刘钰最最最最担心的一件事。 刘钰是讨厌闭关锁国的,在刘钰看来,若是按李欗这么办,和闭关锁国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吧茶叶、瓷器、丝绸,换成了香料。 有什么用? 远洋船队练不出来、水手练不出来、市场占不到。 国内土改增加大顺本国的消费能力、瓦解小农经济,这比下南洋难十万倍。但凡刘钰有一点本事能在国内解决这些问题,他都懒得往南洋跑。 南洋问题最大的难点,还是在内部。 就今年来说,哪怕荷兰东印度公司那边与大顺达成了合作,也不可能明年过完年就可以直接运货。 也就是说,今年的香料贸易,如果不卖给英国人,等于毁了。 但要是卖给英国人,今年还来得及,继续收购香料,英国人打包运走,大顺这边继承的荷兰的产业,能收多少,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吃多少。 可是,这样一来,大顺下南洋,肥了自己,也肥了英国,这是刘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情况下。 尤其是即将面临印度争夺战的节骨眼,这就是资敌。 问题是,这需要一个长久的眼光。 今年要是直接能卖货,可以至少获利三五百万两。 放着三五百万两,不但不要,甚至为了维系香料产地不被摧毁,可能还要投钱收购,然后销毁焚烧或者扔海里…… 这么强烈的对比,想要说服别人,实在是难。 刘钰不结党,但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他需要拉一批在朝中支持他的人,而不是他自己舌战群儒。 李欗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再加上皇帝儿子的态度,就非常的重要。 至于说收购香料然后焚毁、或者堆积在仓库里,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 否则,英国的走私贩子就会抓住机会,去香料产地收香料。 大顺又不收,英国人收,搓香料的也得生活,为啥不卖呢? 一旦给了英国人机会,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业能力、市场目光,等大顺与荷兰人谈好了,哪还有大顺的事儿了? 英国东印度公司要是不趁机会把荷兰人退走后的市场抢占,那就见了鬼了。 荷兰本就很拉胯了,刘钰还指望荷兰和英国人打第四次英荷战争,配合大顺和法国,毁掉英国的舰队呢。 这要是被英国人吃香料吃饱了,荷兰连当狗的资格都没了。 而且,荷兰的金融资本可是长腿的,而且荷兰是不禁止金银向外流动的,只怕得了英国人能从大顺买香料的消息,怕不是当天金融资本就全跑伦敦去了? 那还玩什么?合着废了半天劲,下南洋就是为了开个一口通商,赚点辛苦钱,那又何必拖到今年才下南洋? 十年前下南洋,效果一样。 刘钰想了一下,与李欗走到了荷兰仓库的会计室,叫亲随都在外面守着,不得任何人进来。 李欗一看这架势,再想着刚才刘钰说的那么古怪的、他难以理解的话,便知道要谈的肯定是大事。 果然,当刘钰说出了他的全盘计划后,坐在那的李欗彻底被惊住了。 自己的眼界,不过是南洋,哪里想过刘钰这边要搞这么大的手笔? 攻占南洋、毁掉荷兰东印度公司、再重组荷兰东印度公司、夺印度、遏英国、控制海上贸易链…… 若能做成,那可真的是千秋功业了! 李欗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呼吸了几次,稳住了砰砰乱跳的心,内心也是无比激荡。 不管这事能不能做成,自己能参与到这么大的事中来,那也足够壮怀! “这……这……” 连说了几个“这”字,李欗还是不能完整地说清楚一句话。 再想想之前觉得恶心的连富光等人,心想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怪不得鲸侯根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原是要办这么大的一件事! “殿下,且先稳住心神。此事绝密,万不可对外人提及。除非陛下,否则谁也不行。” 李欗尽可能稳住心神,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除了陛下,我定是谁也不谈。可是,这事儿……这事儿……” 使劲儿咽了口唾沫,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这事儿,鲸侯有几多把握?” 刘钰伸出五根手指,尽可能平淡地道:“五成。这五成里,包括我前些日子去欧罗巴参与的两场政变、包括我对阿姆斯特丹那些金融家心态的把握。若只是与荷兰合作,倒有十成的把握。” “但与荷兰人合作,对于整个计划来说,也只是一半而已。” “就像是安汶的香料,荷兰人封锁的厉害,使得当地人只能用香料,换荷兰人的大米。” “如果今年我们不去收香料、不去送大米,那么只怕岛上要饿死许多人。” “如果我们的海军封锁不严格,英国人一定会抓住机会,去那里收香料。” “如果英国人拿到了香料,荷兰人的那点渠道就无意义了。我们与英国,是没办法合作的,除非我们准备让印度都成为英国的。” “别看我对法国的杜普莱克斯评价颇高,但说实话,他有能力,但他是法国人。法国的海军在印度,根本就他妈是个摆设,法国人必败无疑。” “印度现在简直堪比五代十国之乱,各地节度使藩镇割据。真要是让英国成了事,就在天朝锡兰的家门口,有这么个西洋强国,那可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高卧酣睡了!” 李欗低头顺着刘钰的思路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刘钰之前说的那句“收来之后扔海里”是什么意思了。 听起来,像是疯了。 但若站在更高一点的角度去看,不但没疯,而且似乎是唯一解。 这,就需要大量的钱。 于是,李欗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刘钰对这些南洋巨富如此宽容,不管他们的钱来的有多脏,都来者不拒。 因为,确实需要大量的钱。 甚至,这钱第一年不是用来盈利的,而是用来赔的。 李欗想到了刘钰跟他讲过的当年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荷兰东印度公司疯了一般砸钱,赔本卖茶叶,靠着雄厚的资本压价,最终打赢了这一场垄断之战。 现在看来,这件事,似乎也差不多。 要砸钱,才能砸出来垄断地位、才能把竞争对手砸死。 而如今,大顺这边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控制了原产地。所要做的,只是保证在与荷兰的条约达成之前,砸钱保证香料产业不衰落,不影响两年后的产量,不给竞争对手钻空子的机会。 针对垄断,刘钰一语道破。 “想要垄断,便要舍得赔钱。赔钱,是为了将来赚大钱。这还只是个开始,不但今年要赔钱,等过几年稳定下来了,销路打开了,还得再赔一次,把葡萄牙人在南美的香料种植产业彻底搞垮。” “荷兰东印度公司老了,老的彻底失去了进取心。我们还年轻,不应该学荷兰人这般老气横秋,甚至于坐在家门口收钱。我不喜欢。” “殿下亦是年轻人,当有这股闯劲儿。这一次,我急需殿下的支持,因为海军这边要花大力气,防范今年的走私、防范英国人钻空子。” “英国走私贩子,真的是无孔不入。荷兰人头疼、西班牙人头疼,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头疼了。” 李欗心想是了,确实需要海军的鼎力支持才行。 但许是刘钰对英国太过焦虑,李欗跳出了这个焦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鲸侯,我记得你说过,因着本朝禁止鸦片烟,所以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法令,禁止公司在册的船携带鸦片是吧?” 刘钰一怔,不知道李欗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下意识地嘲讽道:“并没有什么用。公司的船是不携带,可是他们搞批发啊,批发给小贩子让他们运,那还不是一样?” 李欗一拍手道:“哪怕只是个形式,但也可以看出来英国人行事是有顾虑的。如今英法正在印度交锋,天朝已得了锡兰,又有舰队。既如此,何不用计?” “计?计从何出?” “缓兵之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李欗这四个字一说完,一下子点醒了刘钰。 果然,李欗道:“香料是块肥肉。鲸侯设想的,与荷兰人合作,这是妙笔,剑走偏锋。” “既如此,何不以此肥肉相诱?行缓兵之计、使得英国人投鼠忌器?” “便说荷兰人走了,这香料总得卖出去。对吧?” “能卖的,就这么几家。何不如那些轻浮女子钓男子一般,使他们仿佛随时能吃到,那又差一点吃不到,便可使得他们觉得好好表现便可吃得到。” “到时候,英国人必要约束手下,暂时先不得走私,以免天朝借机不给英国人吃香料的机会。” “而且,亦可将香料拿出来,叫几家分一分。譬如英国分一些;法国分一些;瑞典分一些;丹麦分一些;葡萄牙分一些……如此种种,既不多,也不影响后续的计划。而且,还能回收一部分本金,至少,还能维系一下香料产业这两年不至荒废。” “一旦与荷兰人的合作达成,一脚将他们踢开。便如轻浮女子钓了许久,忽说自己早就有心上人了,这不就得了?” “除如此好处外,还有一处好处。” “给荷兰人施加压力,让荷兰人知道,天朝未必非要与他们合作。” 说罢,李欗笑道:“鲸侯这不是当局者迷,鲸侯这是担心一口通商、坐地收钱担心的走火入魔了,一丁点都不想走这条路,是以一直没往这个方向想。” 面对李欗的评价,刘钰想了想,好像倒也是。自己确实是担心一口通商入魔了…… 尴尬一笑,便郑重问道:“殿下对一口通商坐地收钱、和我设想的主动出击夺占市场……此二条路,是何看法?你支持哪一条路?” 第四四二章 巴达维亚新政(七) “我自是支持鲸侯的。对此,鲸侯大可相信。” 没有丝毫的犹豫,李欗给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回答。 心里却想,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和我说这些事,虽说你在劝我,但仔细想来,也确实有道理,你给指明了路,我为什么不支持呢? 于公,李欗觉得这样确实有利于天朝。 于私,考虑的可就多了。 刘钰一直在说,如果对外不扩张,那么海军的命运,就是前朝宝船的命运。 当南洋问题解决,而不再继续向外扩张的话,海军现在的规模是超标的。如果只是要守南洋,把现在的海军砍掉三分之二,依旧可以。 海军是吞金兽,一吨位30英镑、百两银子,这是最低价。随随便便一艘战列舰,就够救一县之灾。 如果只是为了守南洋,海军可以裁撤许多,也便于朝廷省钱。 这对李欗这个总督海军戎政来说,当然不是好事。 凡为皇子者,即便做不到太子,也因为之前的宗教前科、身体缺陷等因素不可能继承大统,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 手里的权力,当然是越大越好。尤其是部下众多,总得给部下们升官发财的机会,削减海军,李欗这个总督海军戎政也就成了空壳子了。 按李欗所想,真要是和英国人在印度打起来、甚至将来把舰队开到阿姆斯特丹帮着荷兰打英国,那海军当然还得继续扩张。 如今天下,就这么几个海军强国。不和这些海军强国打仗,自己这总督海军戎政,哪有权势、战功? 之前海战的时候,刘钰说真要爱兵,就多花钱造舰、改善武器。 李欗心想,爱兵怕是难,但爱军官还是可以爱的,军官渴求的可不是那三瓜俩枣的军饷,而是战争、功勋、胜利的赏赐、俘获战舰的赏金。 真要是海军自南洋之后趴窝了、裁撤一半、封存一些,那海军军官们眼里……李欗心道,那我就是个屁了。 又想着,这当口,鲸侯此战之后定是要交枪杆子的。自己以后就要为海军争取军费、利益了,鲸侯这么说,亦算是临走之前的交接吧? 想到这,李欗又道:“鲸侯讲的道理,我是真的明白。而且内心觉得非常正确。” “任何企图到此为止的理由,应该都不能将我说服。至于鲸侯的奇计,我无论如何是支持到底。甚至……不惜犯言直谏。” “想来父皇仁慈宽爱睿智,当也知我是出于公心,而非私念。” “若鲸侯之大略能成,联荷、法而破英、葡,打破英国人的《航海条例》,我看每年至少能多换个大几百万两白银,即便不入国库,亦是藏富于民。” 真正知道这个计划之后,李欗确实是支持的。 不管是出于浪漫的大争之世的时代幻想,还是出于自身的利益,可以说如今朝中高官中,最可能坚定和刘钰站在一起的,排在首位的,肯定就是他了。 从海军初建,到担忧南洋,再到今天终于要考虑走出南洋、甚至将来泊靠阿姆斯特丹准备真正以武力干涉欧洲政治,这种波澜壮阔的成长,李欗亲身经历过,也就感受过其中的浪漫,难以割舍。 对李欗表态的支持,刘钰道了声谢。 “如此,就多谢殿下了。我是盼着此事能做成的。即便此战之后,我当不再过问军务细节,但即便为陛下谋财,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做下去。” 整个战略,已算是八字有了一个撇。剩下的,真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大顺内部若能搞定,不论输赢,都将彻底改变世界的格局。 输了,阿姆斯特丹金融中心地位丧失,金融资本家跑到伦敦在英国寄生。资本寄生,法力无边,英国将迎来一波起飞。借着大顺打击荷兰的机会,全面接管荷兰的金融和运输业,以及市场,那就谁都控不住了。 赢了,西欧金融资本从属于大顺的手工业产能和蒸汽机,潮水般的手工业产品,彻底冲垮欧洲刚起步的、尚需要高关税和行政命令保护的棉纺织业。 之前不管是打罗刹、伐日本,相对于这件事来说,当真算是小打小闹了。 ………… 两个月后。 刘钰和李欗依旧还在巴达维亚总督府住着,不过此时巴达维亚已经不叫巴达维亚了。 这个亚、那个尼亚,一听就是罗马地名风格。巴达维亚,是荷兰的罗马时代的旧名。 就是那个荷兰精英们编造出来企图塑造共同体、但被奥兰治派反感共同体传说中的共和制度而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巴达维亚,或者,叫巴塔威尼亚。 大顺占领之后,也没有恢复城市的旧名“雅加达”,胜利之城。 而是改了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椰林城,或者叫椰城。 原来的总督府,也改名为爪哇军镇衙门。 连同原来到处可见的voc旗帜一样,两个月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便到处都是荷兰风格的建筑,但在名称上已经彻头彻尾像是一座大顺的城市了。 围攻马六甲的计划,还未实施。因为大顺这边有的是时间,刘钰还要在椰城请客,等各个土邦的酋长、贵族抵达。 围攻马六甲,是一道大菜。现在客人还未来齐,自然不急着开饭。 这两个月的时间,巴达维亚的市民们也开始逐渐适应了大顺带来的种种改变。 有好的,也有坏的。 这是一座依靠中转和对外贸易而繁华的城市,一旦离开了中转和对外贸易,萧条是肉眼可见的。 城中,依旧是华人社区中,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是德国人史瓦兹请他的朋友孙涛吃饭。 德国人的烹饪水平乏善可陈,但客人不会去吐槽主人的手艺。 今天史瓦兹请孙涛吃饭,一个是终于安定下来了、稳定下来了,他们这些欧洲人的命运也定下来了。是以,特意感谢感谢当日乱局中,好朋友孙涛给他家门口挂了一块绸布来保护他的善举。 二来,便是他这个木匠,也找到了新的工作,决心留在巴达维亚继续谋生。 没有了历史上的红溪惨案,隐藏的内心的恶魔终于没有释放出来,两个好朋友坐在一起喝着酒,谈起来这两个月椰城的改变。 孙涛先是端起酒,和史瓦兹碰了一下,祝贺他找到了新工作。 “我早就说,有门正经手艺,哪里都饿不着。你这木匠活做得好,在哪都吃得开。荷兰人在这的时候,需要木匠。天朝在这,也需要木匠啊。所以说啊,我准备把我孩子送你那去,当木匠学徒。学一门正经手艺,总不会饿死。” 史瓦兹也很高兴,又有之前送红绸布的恩情,连忙答应下来。 本来一开始他对华人暴动惴惴不安,因为以新教徒的思维,很可能对他们这些欧洲人进行屠杀。 天主教,在这种事上,虽也很烂,但比新教强不是一点半点。天主教的拉美,一堆混血儿;新教的北美,印第安人基本死绝了。 史瓦兹想过自己可能被杀,但没想到随着大顺在椰城站稳了脚跟,两个月来并未下达屠杀令。 反而,因为大量的军舰聚集,他凭着自己的木匠手艺,在修船厂找到了新的工作,月薪和以前相比差不多。 而且,椰子城的物价即便经历过战火,依旧十分的稳定。略让此时很多人有些不解的,便是取消了各种古怪的包税之后,鱼米虾蟹肉的价格,并没有显著下降,而是维持在一个和之前差不多的价格,波动不大,并没有出现人们想象中的取消包税之后价格骤降的场景。 大顺这边的政策,基本算是一视同仁。并没有之前那种分而治之的政策,有人交人头税、有人不交。倒不是大顺这边多好心,而是因为大顺这边庞大的潜在移民基数,根本不需要搞这种分化、挑唆矛盾的统治术。 史瓦兹这个德国人,之前不需要缴纳人头税、现在还不需要缴纳人头税。赚的钱和以前差不多、物价也以前差不多、工作也以前几乎一样。 在他眼里,除了巴达维亚改了个名字外,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答应了孙涛让其儿子做木匠学徒的请求后,孙涛又提了一个希望,这就显得和之前还是有区别了。 “我还有个开旅馆的朋友,他也希望能让儿子学个木匠手艺。你能不能一块带着,过几日便叫他来拜师。” 这个要求让史瓦兹感到非常奇怪,虽然都是椰城中的中下层,但即便是中下层那也分个三六九等。 开旅馆的,比起当木匠的,还是要高那么一些的。而且之前还叫巴达维亚的时候,往来的商人极多,开旅馆的小日子过得非常不错。 “当木匠学徒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挺累的。好好的旅馆不开了,怎么要来学木匠?” 孙涛摇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这几日旅馆的日子其实还好,朝廷的军爷们、水手们发了饷,你也知道,城中的旅馆一般也做那种皮肉生意,水手和当兵的一个个素的久了,又发了响,如何不花?如今城中有皇子、侯爵,当兵的也不敢不给钱。” “但是,日后怎么说呢?谁知道以后还没有商人常来?开旅馆的、饭馆的,现在都愁日后的生活呢。” “你知道城中前一阵统计了一下,若是暂时没工作的、生活因着打仗受影响的,可以去申领救济米。我那朋友暂时倒是不用,可要是一直干旅馆,只怕日后也得靠领救济米生活了。将来发不发,还是两码事呢。” “这不是之前甲必丹的土地,正在拍卖。城中唐人有愿意种地的,也可以买城市周边的土地,本息十年还清即可。我那朋友之前积攒了些钱,也想买一些,但买的人太多,他买了一块,再多就轮不到了。家里儿女不少,那块地虽不大,但就在城边,若一家人用也不愁吃用。但儿女即多了,将来分家,怕就不够了。” “是以他看着你们这些手艺人,怎么都有饭吃,便想着让儿子学门手艺。” “想着朝廷军舰日多,修船的木匠手艺,以后肯定用得着。” 第四四三章 巴达维亚新政(八) 小市民也有自己对未来的打算,而且一旦事情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是相当精明的。 现在大量军队、军舰、水手的涌入,使得椰城的服务业,出现了短暂的畸形繁荣。 这种繁荣是建立在大军驻扎的前提下的。 连同归义军、放假的水手、陆战队等,万余人的部队,加上往来输送后勤补给的对日贸易公司征用船只上的人,确实服务业很赚钱。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可持久。 朝廷与荷兰打成这样,日后买卖怎么样还都难说,一些人已经琢磨着转型。 学一门手艺,累是累点,但至少不用阶级滑落到去码头上背大包。 而且听说好像要借着荷兰人的造船厂,在椰城扩大一个船厂,利用南洋的柚木等材料优势,准备造一些商船。这正需要大量的木匠。 看上去,学木匠正是一条好路子。 不过服务业也分很多种,这种开店的,正在享受这种短暂的畸形繁荣。那些以前靠着荷兰人的贸易生活的另一部分人,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两个月前,战斗结束后,椰城改完名,就实行了救济制度。 商船从暹罗运来了大米,一些暂时无业的人,可以申领。城中人也不太多,有资格申领的一天倒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但这个态度却让城中的人很快顺从了朝廷的统治。 之前城中也有武直迷制度,但公司是不可能出一分钱的。倒是给了武直迷一些特权,比如强制捐钱等。 捐钱的时候,武直迷便冲出来;救济的时候……当年乌衫党在城中偷窃抢劫,活不下去,武直迷可是跟装死似的,倒是建议荷兰人把他们抓起来去服苦役。 如今朝廷一来,就来了一拨其实没花多少钱的救济,也算是叫人看到了朝廷和公司的区别。 孙涛倒是不用救济,他也积攒了钱,准备在拍卖的时候买块土地。 但是,和他那个开旅馆的朋友一样,城外拍卖的地,一家只能买一份。而且二十年内不得转卖。 他也有些儿子,一块地肯定是不够的。这也确实没办法,明显是赚钱得利的土地,谁都想要一块,而且城中这些市民还是有一些家底的。 孙涛感叹了一番后,史瓦兹倒是提了个建议。 “我听说,新的政府也要将蔗部承包出去。你们手里的积蓄,和几个朋友合伙,承包个蔗部糖厂不好吗?我是外国人,是没资格承包的,而且我也没多少余钱。你们的钱不够,合伙不行吗?” “不是说可以注册一些股份制合作的产业吗?新政府会保证合同有效?” 孙涛摇摇头,压低声音道:“现在大家伙都在观望呢。我听人说,既怕朝廷这边也准备专营;也怕朝廷这边不专营。” “弄出来糖,卖的话还是要经朝廷的手。这与荷兰人在这的时候,什么区别?每年都把糖价压那么低,根本赚不到钱。现在蔗部糖厂的承包,还空着呢,都在观望呢。” “倒是听说,这边让一些会熬糖制糖、管理甘蔗的人,合伙承包。军镇都督府那边可以给办贷款,两年还清,四成的利,已经相当低的利息了。” “好像听说邦加那边的锡矿,也是这样。由都督府买断债务,再承包给原来的挖矿的各个团伙。” “不过,这事儿的关键,还是得看日后的政策到底怎么样啊。要是专营垄断,把收购价压低,也没什么意思。” “再者,之前都是东印度公司收购,其余人也不得来收,使得白糖和冰糖除了卖给公司,也卖不到别人那去。现在就算承包了糖厂,到时候万一没有人来收,那不是赔个底掉?” 史瓦兹笑道:“那你们到底是希望专营收购呢?还是盼着不专营但也未必有人来收呢?” 孙涛也笑道:“自是盼着先专营,保证今年明年能卖出去。等将来,再放弃专营,来收的人也多,竞相涨价。现在政策还是没定下来,大家都在观望。” “就知道,城外的耕地,肯定是赚的,有机会能买就买。但耕地之外的东西,糖厂、蔗部、甘蔗园、香料丘这些,还是要等政策定下来。” “但说实在的,我们也不指望了。你想啊,皇子、侯爵、都督们哪能没有亲戚朋友?政策是他们定的,若是赚钱,哪里轮得到咱们?” “若他们不承包,大家也不敢承包;可他们要是承包,大家想承包,又轮不到了。所以啊,还是买块地,让儿孙学门手艺,才是正经的路子。” “当年承包蔗部的,赔的底朝天的,也是不少呢。还有人至今欠着甲必丹一大笔钱呢。” “即便依着大顺律,翻倍之后的利息不计,最多偿还双份的本息,那些人要还,也只能卖了所有家当了。” 如孙涛说的,这座城市终究是一座因商业兴起的城市。在周边以及整个西爪哇土改完成之前,还是要围绕着商业来运转。 若无商业,城中半数的人,都没饭吃。不一定都是商人,给商人赶车的、帮着收货的、算账的、管仓库的……等等这些,都是靠商业吃饭的。 一直以来,荷兰人的垄断政策,使得这座城市的商业是畸形的。 糖类只能公司收购、香料也只能公司收购,还有诸如棉花、靛草、咖啡、烟草这些,都是如此。 垄断、垄断,东印度公司赚得就是这份钱。 拿最简单的糖类来说,公司垮了、被大顺赶跑了,没人垄断了。但是,糖卖给谁去? 百余年间,没有贩子来巴达维亚收糖。 这要是被抓住,至少也得二十年苦役。 公司有公司自己的销售渠道,而且销售方向主要是波斯和欧洲。在公司销售渠道以外的地方,百余年间,市场早就饱和了。 榨出来糖,卖也是个大问题。 很多人看得出,大顺占据了巴达维亚之后,尽可能试图恢复巴达维亚的繁荣。但是,很多政策一直还没定下来,已颁布的新法令,最多算是修修补补、救济接济,并没有触及要害。 尤其是很多以往依附东印度公司为生的人,他们对大顺取代东印度公司的态度,是很明确的:若何以前一样,我们就支持;若和以前不一样,我们当然不支持。 荷兰人在东南亚的统治,是以巴达维亚为中心,密布着诸多的据点的点。 而这些点,与爪哇农村之间联系的线,是靠华人的。 很多华人也是吃这碗饭的,比如这有七八个村子,这七八个村子的热带产品,承包给某个华人专营。 也就是,只有他能来这七八个村子收货。其余人不能来。要是其余人来了,自有公司给他撑腰。 城中的很多人也是干这个的,现在政策没定下来,他们对自己将来的生活,很是担忧。 到现在为止,已经两个月了。 看似巴达维亚实行了不少新政,热热闹闹,又是改城市名、又是办公堂、又是救济的。 但仔细一想,好像又没有什么新政策。 固然一些人重新找到了工作,看上去朝廷赶走了荷兰人,也没什么区别;可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暂时是无业状态,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是继续在这等着,等朝廷的政策出来,万一还继续实行包片制呢? 还是说不等了,早点琢磨着别的行当,转行甚至离开巴达维亚? 这些事,已经有人向椰城的军镇假都督牛二反应了,牛二也是急的不行,他也想早点把政策定下来。 对此牛二去问了刘钰,刘钰的意思是这些事不能急。 马六甲没攻下来之前,荷兰的其余城堡没完全接收之前,土改政策暂时不要公布。 一旦公布,可能会引发一些反抗。在处理完马六甲之后,完整归义军扩编、增加本地驻军之后,再宣布。 这种事,就不能急。 至于说贸易政策,刘钰也只能告诉牛二,贸易政策就更不能急。 东亚市场、乃至于东南亚北部的糖市场,早就饱和了。台湾糖多得是,本来巴达维亚的糖就是卖波斯和欧洲的,甚至欧洲糖畅销的时候,也从大明、大顺的沿海地区买糖。 现在就说不专营,随便收购蔗糖,小商户们卖的出去吗? 打得开波斯的国门、炸的开印度土邦的海关吗? 之前往来巴达维亚贸易的华人海商,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有本事越过马六甲的。 这和什么农耕民族、海洋民族无关。 这和资本聚集成有军队、有政权、有舰队的垄断贸易公司,去对付那些私人小散户有关。 哪怕是武德充沛、大海里生出来的,那也没用了。小散户怎么对抗一个市值上亿银盾、世界第一家超大型跨国垄断企业? 人家能让你一小散户,去吃他们的市场? 至于说公司没占据的马六甲以西的市场,这么大个公司都占不到的时常,你一小散户凭啥能占到? 别看刘钰整天喊着自由贸易,但此时实际上他是绝对支持组建垄断公司的。 不搞垄断公司,那就是给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送钱的。自由贸易是个世界体系,得由最强的手工业强国,带着一支四处平事的舰队,把各国的大门一个个敲开。一国搞不成自由贸易。 香料、靛草、白糖、棉花……这些,恐怕还要延续定价政策,专营收购。但要注意一下不要竭泽而渔,定价的时候不能完全以利益考虑,这就不得不需要朝廷拥有这垄断公司的绝对把控权。 两个月的时间,爪哇的大政策还未定下来,正是以上这些原因导致的。 一则,收购与否,要看与荷兰人达成的条约如何,能否让东印度公司重组。 二则,朝廷要对垄断公司有绝对的把控权,募股可能会是个问题,投资者会不会心怀疑虑。而且过高的军事义务,以及决策权完全收归朝廷,都会使投资者不那么热情。 明知道有这种问题,可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要是效仿荷兰模式,也建立不受控制的东印度公司,资本一旦脱离的控制,竭泽而渔几乎是必然的,可能不出十年,就要爆发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大顺要尝试一种和西欧东印度公司不同、也和之前的官营垄断下西洋不同的新模式。 这本身,就很难。 巴达维亚的新政策,如今确实只能在“改个城市名”、“救济一下失业者”这种修修补补上晃荡。 因为巴达维亚的新政策,和与数万里之外的荷兰有关、和万里之外的朝廷有关、和迁到松江府的豪商有关。 唯独与巴达维亚无关。 巴达维亚的新政,至今为止,就是没有政策、只有朝廷来了的痕迹。 第四四四章 巴达维亚新政(九) 在巴达维亚改名为椰城两个半月后,刘钰邀请的客人们终于基本到齐了。 大顺的舰队在南洋转了一圈,友好地向各个当地小国宣布了一下荷兰人统治终结的消息。 于是各国都派出了级别比较高的贵族,前来改名为椰城的巴达维亚,参加这场宴会。 来的,大部分都是国王、苏丹、罗阇之类的真正的亲信。 旁边有殖民者在统治,团结是不可能团结的,内斗才是头等要事。如今大顺取代了荷兰,这些国王、苏丹、罗阇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要先和新的统治者牵上线。 这是内卷逼出来的,你不交好,有心搞政变推翻你的人就会交好,而且会开出比你卖国卖国更多的条件。 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这种事在南洋非常常见。 七十年前,反荷大起义爆发的时候,马打蓝苏丹国的苏丹借师助剿,立刻与荷兰人签订了免税条约、割让三宝垄、勃良安等地。只求把底层发动起来的起义军,彻底剿灭。贵族们依附荷兰人依旧是贵族,可要是让泥腿子赢了,就啥都没了。 如今换了个新的外来势力,而且这个新的势力比荷兰人强得多。这种情况下,就颇类似于囚徒困境,自己不卖国,万一别人先卖一步可咋整? 事情发生的多了,早已经养成了习惯。再说了,各国的百姓虽然受荷兰殖民垄断贸易的压榨,但贵族们的小日子其实也还行。 不说香料换钱,贵族们赚了不少;便说荷兰人的许多残暴的制度,也是让很多贵族们大发横财的。 比如盗人制度。土著王子、王公们,派人去抓十二三岁的孩子,抓到后跟养猪似的养在苏拉威西。等到十五六岁能干活了,加上养猪养的所有人都麻木了,学会了绝对的服从和不敢反抗,就直接当奴隶卖出去。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抓成年人,因为成年人能跑,他们又不是从非洲来美洲对当地不熟悉的外来奴隶,一跑没个抓。 华人主要是当奴工,主要是借助居留许可证和服苦役制度,默许华人人贩子卖人。华人当奴隶的不多,绝大多数华人奴隶,都是债务奴隶。 就荷兰人留下的这些烂摊子,看了瓦尔克尼尔的介绍之后,刘钰心里也是老琢磨着干脆杀光得了的想法。 这些人来到这,一方面是要先和新的“殖民者”搞好关系;另一方面也是询问试探一下大顺这边的政策,是否会影响他们继续发财。 荷兰人走了,荷兰人的体系也崩塌了。 荷兰人在这里一百多年,整个东南亚的体系都是围绕着东印度公司转的。奴隶买卖、香料贸易、正常贸易、贡赋制度、保护国、投靠、荷兰人支持谁谁就继位……种种这些,荷兰人离开后,都需要大顺来解决。 不过,刘钰此时也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暂时先把这些人叫来,主要还是让他们去一趟马六甲,这叫“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先压住他们,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但要说大顺统治南洋,也不得不考虑大顺的政治正确。有些事,大顺还真没办法做的跟荷兰人一样。 荷兰人倒是无所谓,他们既不是帝制,也不是共和国,一切以利益为准绳,爱支持谁支持谁,爱扶植谁叛乱就扶植谁叛乱,这都没有问题。 但大顺这边就不能这么干。 南洋还是要保持朝贡的形式,哪怕这个朝贡,是有别于过去的朝贡形式,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是不能变的。 就如同王司徒骂武侯的那个经典桥段。 后世人觉得,王司徒似乎说的很有道理,武侯分明就是逆天而行嘛。 但是,在此时,以及此时之前的世代,武侯的那番话就是致命的。 这些话,李元璋、朱自成都可以说,唯独你王司徒不能说。你举孝廉入仕,身为汉臣,说的再有道理,你的出身决定了,你在此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正确下,你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大顺是有自己的意识形态体系的。这个意识形态体系,关乎到整个“天下”的概念。 皇帝明知道利益极多,也不能去支持某个藩属的叛军。因为礼法本身,对皇室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利益。 大顺虽然整天自比李唐,也同样姓李,但和李唐真的不一样。最起码,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八个字,大顺就和李唐差得远。 而且,所谓“朱温灭了李唐、李家来报朱家的仇”之类的说辞,本也只是在市井间流传的话,不是官方的东西。官方只是默许这些话流传,可从没有官方出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得国之正的理由,是天子不修德,以及保天下之道统。 这种情况下,南洋许多小国的问题,就不好办。 儿子要反老子、弟弟要打死哥哥当哈里发、强君继承法等事项,大顺是不可能明面上支持的。 就如同当年的朝鲜问题,朝鲜王据说死于弟弟的人参汤,以至于一些贵族起兵要政变,大顺只能支持朝鲜王,哪怕如果支持兵变者对大顺看似有更多的利益,也不行。 荷兰当不了霸主的原因之一,就是荷兰没有自己一贯以之的意识形态,没有一整套的天朝的概念。 哪怕荷兰从一开始坚持自由贸易不变,发誓要改变世界的贸易体系,那他都有当天朝的资格。但荷兰却是唯利是图,今儿自由贸易有利,便谈自由贸易;明儿垄断专营大赚,就大谈垄断专营。 注定了,荷兰只能当一时的强国,当不了天朝。 大顺下南洋,不是刘钰下南洋,也不是李欗下南洋,而是大顺下南洋,这里面一整套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正确,都是要最起码面上过得去的。 儿子反对爹、弟弟造哥哥的反,大顺这边也确实不好办。 啥也不管,那叫下南洋吗?自己骗自己玩呢? 管,哪怕儿子卖国卖的更多、弟弟卖国卖的更好,那也只能支持爹和哥哥。 李家不代表所有华人的利益,而且全体华人的利益本身也是一种扯淡。巴达维亚的包税人和巴达维亚的糖厂奴工,都是华人,他们的利益一样吗? 李家代表的,终究是李家的利益。礼法,只是维护其家族统治的工具。但这个工具,此时还是很有用的,永远不可能出现皇帝自己反对礼法的情况。 这一点来说,皇帝对南洋已经足够宽容。就像是巴达维亚的“约法三章”一样,很多事都是因地制宜的,这里面有个很平常的东西,就是继承权问题。 大顺的继承法,是要符合大顺的意识形态的。 巴达维亚的继承顺位,是以遗嘱为先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巴达维亚的某富商死了,他立了遗嘱,说把财产都给他的小妾和小妾生的儿子,在巴达维亚是有效的。但在大顺,谁敢判这个遗嘱有效,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现如今巴达维亚的很多政策,延续从前,已经算是皇帝法外开恩了。若是真搞得南洋地区一堆朝贡国,今儿政变、明儿儿子反老子、后日弟弟杀哥哥,这种事大顺朝廷内部是绝对不可能支持的。 然而就像是马打蓝苏丹国一样,作为爪哇地区距离椰城最近的政治实体。如今这马打蓝苏丹国的阿曼古拉特九世苏丹的两个儿子,都找到了刘钰,私下里表示“我爹快不行了,希望天朝能支持我当苏丹,最好是一步到位,直接让我当东南亚的哈里发,找血统的话我们家是能找到圣裔那一支的”。 要说按照刘钰的思路,就该当分肉的那个狗熊,两边都支持,然后讲“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一家一半”,将个马打蓝苏丹国一份为二。 但是这马打蓝苏丹国距离中国太近,很了解大顺的那一套东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之前也经历过朝贡,虽然很久之前了,但经验还是有的。 老苏丹阿曼古拉特九世,就直接投书刘钰和李欗,借此上表皇帝,说自己的大儿子聪明仁智,希望天子能够册封大儿子作为储君。 这就让刘钰这边很难办。 这种事,是不可能不把这个要求转给皇帝的。而且人家的这个要求,按照大顺这边的政治正确来说,也没啥问题。嫡长子继承,岂不是天经地义的? 这要是老苏丹对天朝这一套不甚了解,或者说上表皇帝,希望让天朝支持他的幼子继承,天朝都有干涉的理由:好好的嫡长子你不让继承,你这不没事找事吗? 但人家现在凭着数百年前和天朝打交道的经验、凭着国内许多华人包税人对天朝文化的了解,直接搞了这么一出:嫡长子、希望天朝册封,这就怼的天朝无话可说。 要么,你册封也行,假装自己是天朝,日后爆发了叛乱啥也不管。就跟琉球当年一样,被日本人控制了那么久,屁都不放一个,假装不知道。 要么,你册封了,将来国内出现了叛乱,你天朝对你当初的册封负责与否?若是不管,整个南洋都看在眼里,合着天朝的册封就是个狗屁,那谁还能当回事? 大顺下南洋,不是大顺先有了“南洋垄断公司”下的南洋。公司是没有政治正确的,赚钱就行。 但大顺是先用朝廷的力量下的南洋,而且南洋作为理所当然的天朝后花园,必然是要进行诸多管控的。 问题是,朝贡体系,已经过时了。 这不是说朝贡体系不行,而是说在葡萄牙人闯入南洋之前,天朝就是最大的消费市场,没有之一。 但随着西欧人的涌入,天朝不再是最大的消费市场,这就使得整个东南亚的朝贡体系土崩瓦解。 东南亚不是朝鲜,不是越南。 东南亚的国王,或是叫苏丹、或是叫哈里发、或是叫罗阇,他就不是儒家体系内的。 本身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就不一样,若是天朝连个最大的消费市场都当不了,也就真没资格当天朝了。 现在大顺来了南洋,武力问题,真的很简单。这点荷兰人,用刘钰的话说,给他八艘战列舰,哪怕就给他一千个士兵,拿到制海权分割之后,两年也就全啃下来了。 但南洋的事,军事问题根本算不上问题。 就拿“盗人制度”来说,那些抓小孩当奴隶的土著王公,支持荷兰人的统治吗? 当然支持。 抓了小孩,打两年,打的不敢反抗、学会服从了,卖出去就能换银币。 现在换了大顺来了,打赢了荷兰人,很简单,不难。 然而,大顺要奴隶吗? 且不说大顺这边,奴隶制是绝对的政治错误,这一点,大顺乃至于大明,都是可以笑傲世界的。 就说大顺自己本国一大堆的失地农民,没事做,还不如来南洋当雇工。 那大顺不要奴隶制,这些盗人制受益者的王公贵族,支持大顺吗? 大顺又不要奴隶,那我当个土著王子,主要收入就是抓本民族的小孩养猪当成奴隶,现在你赶走了荷兰人,不要奴隶了,我们这些卖小孩的咋办?凭啥能支持你? 第四四五章 卧榻之侧(上) 明知眼前这些南洋的王公贵族一个个心怀鬼胎,刘钰也只能强忍着恶心与他们虚与委蛇。 在原总督府召开宴会招待他们,吃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既不能吃猪肉,也不能喝酒,面上总得过得去。 历史上红溪惨案之后,伴随着荷兰卷入欧洲战事、在印度对特拉凡哥尔远征失败、华人起义撤到中爪哇坚持斗争等因素,也就是大约在此时这个时间点,整个南洋都掀起了一波大规模的反荷大起义。 甚至出现了万丹逊尼派围攻巴达维亚、渡海攻击了楠榜;以及随后哇哈比派传到了爪哇,在井里汶和马都拉发动了暴动。 这样的烂泥潭,大顺想要对这里进行控制,暂时也不得不先和这些苏丹、国王们稍微搞好一下关系。 但可以肯定的,便是这种良好的关系不会持续太久。 不管是刘钰授意牛二准备在西爪哇搞土改;而是肯定要控制宗教和礼拜寺数量上。这都会让大顺和当地的贵族和宗教教士产生极大的矛盾。 就像是井里汶和巴达维亚的礼拜寺,即便不能拆了,也不可能继续增加了。 这里和锡兰还不一样。锡兰的原始佛教,虽然攻击性也确实很强,但那还是可以接受的。 南洋的宗教问题极为复杂,儒教只适合标准的农耕小农体系,在南洋这种物质条件下,是绝对无力的。 大顺又禁绝天主教,而且对同气连枝的新教肯定也不支持。若想立足,可能就要扶植佛教。 甚至可能要尝试一下西域模式,在南洋培植一个类似于准噶尔的佛教强国,大顺居中挑唆,暗中支持,从而维系一种相对均衡的局面。 刘钰还是要从这些小国里,挑选一个用来对抗宗教染色的。 西班牙人对此倒是有经验,毕竟经历过百年复国运动,所以吕宋拉美化,大量的天主教徒。可大顺这边不能用天主教,一时间对南洋也真是没什么长远有效的办法。 所以,暂时能做的,也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 想要全面统治南洋就别想了,只要在几个地方把地圈起来,让华人数量达到绝大多数即可。 对这些小国,尽量还是和他们维系一个相对良好一点的关系,挑唆他们之间的战争,维系一种内乱不休的场面即可。 刘钰真正想要圈的地方,还是西爪哇。 马六甲、邦加之类的地方都太小,可以作为城市,但地方还是小了。 唯独西爪哇,土地很肥,大量的火山灰地,借着巴达维亚的华人基础,若能完成土改、改土归流、大量移民,也算是在南洋有了一片地。 于是,今天这场宴会,刘钰眼里最重要的几位客人,便是万丹苏丹国、马打蓝苏丹国这两帮人。 一个就在巴达维亚百十里内。 另一个理论上控制着中爪哇。 对于这两个苏丹国,刘钰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宴会上介绍了一下各个邦国的人物之后,刘钰私下里找来了牛二,悄悄指着来的这些人,小声说:“五年之内,万丹国是要灭掉的。马打蓝苏丹国,他们的苏丹虽然知道朝贡的意思,试图绝了天朝干涉老苏丹死后诸子内斗的可能……但你心里也得有数,真要有了机会,绝对不能错过。一分为二、一分为三,内斗的越剧烈越好。” “万丹距离椰城太近,也掌控者巽他海峡,和对面明古鲁的英国人也一直勾勾搭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是要在西爪哇土改,万丹就要直接抹除。” “马打蓝在东边,反正勃良安地区咱们已经牢牢控制住了。灭其国就没这个必要了,只要参与其内斗,让他们竞相签更多的卖国条约即可。” “先灭万丹,绝椰城之近忧;后分裂马打蓝,完全控制西爪哇。再加上土改之事,你若能做成,当为大功,可堪大用。你在勃良安日久,对万丹应也有所了解吧?” 牛二想了想这三件事的难度,琢磨了一下,点头道:“万丹离的很近,我很了解。归义军里,也有不少从万丹逃亡出来的奴隶。” “既要土改,还要灭掉万丹,我看倒也简单。” 说完,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释放奴隶。占据土地的教士、贵族,全部杀光,一个不留。重分土地。其国以教法治国,传教长老皆占村社为封地,又多用奴隶。” “荷兰人人手不足,而且只要万丹能提供奴隶和劳役,上贡香料,便不愿意动他们。但咱们一来人手足,朝廷得了南洋,下南洋谋生者自不会少;二来鲸侯既说要改变土地制度,那么也不需要用荷兰这一套,那就不妨将教士和贵族一网打尽。” “我看也别流放什么的,也别学荷兰人搞什么买断王国统治给年金的办法。直接杀光。” 这手段极为粗暴,但刘钰颇为认可,觉得非常有效。 万丹的回旋余地很小,只要军队压上去,舰队堵住巽他海峡,发动奴隶,有一个算一个,没个跑。 不像是马打蓝苏丹国,有山区和很大的回旋余地,真要是搞起来一时间还杀不死。 按照比例来算,大约要大规模杀个三五千人,难度不大。 牛二见刘钰支持自己全都杀光的想法,便道:“鲸侯,杀人难度不大。但我也需要人手。归义军去锡兰,爪哇的驻军要尽快解决啊。五年时间,练兵怎么也得一年。” “除了兵员,还要搞一些小吏,足够的小吏,才能完成西爪哇的土改。” “兵不必多,两千足以。” “但小吏,少说也得三百,方可完全控制西爪哇,而不是只控制椰城等几个城市。” 这个要求提的刘钰很满意,看来在勃良安地区的历练,让牛二深知这种事该怎么搞。 若是以前,一开口要三百小吏,难度不小。 不过现在嘛,倒也简单。 刘钰给朝廷埋了一个巨大的坑,那就是新学实学一系的学生。 从他在威海时候,以编练海军为名,就在文登搞了一批新式学堂。 而且之后伴随着皇帝准备下南洋,新学堂在一些允许新政尝试的地方,也建了不少。 这些学生当然是有文化的。 但是,按照大顺主流的意识形态,他们又是没文化的。 他们对经书所知甚少,学的是几何算数航海物理这些实学。 他们是没资格考科举的。 但要说他们是文盲?好像也不对。只不过他们不是大顺主流的文化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量的海军基层军官都是新式学堂里出来的。而更大规模基数的考不上新式学堂的、不能在贸易公司谋个事做的,还有很多。 这些人既不是官,也不是候补官员,考科举也确实考不上。 这就是个超大的火药桶,伴随着人数越来越多,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暂时牛二这边需要大量的有文化的小吏,而且还是懂算数、会算账而不是只会经书的,这些人正是合适的人选。 皇帝这边并不准备让南洋属六政府管辖,那么正好就可以跳过那些麻烦。 当年搞实学的时候,皇帝给儒家承诺过,这些学实学的,不会占你们科举的名额,最多也就是当个你们眼里的丘八、或者当个你们瞧不上的瘪三小吏。 这算是君权和教权的某种妥协,也避免了很多口水仗。 南洋的大量基层官员,完全可以从早就布置好的、提前超额教育的实学毕业生里挑选。 虽然南洋条件艰苦,但肯定还是很多人愿意来的。 正常的地主家庭,没有去学不能科举的实学的。 海商家庭出身的,派去学实学的,自然不愁将来有事做。 而那些既不是地主、又不是海商、又被刘钰花钱培养起来的实学学生,让他们来南洋做事,一个月五六两银子,如何不肯来? 三百人,就算月薪五两银子,一年不过六十两。三百人不过两万两。 真要是能把西爪哇土改完成,单单百姓种的咖啡、棉花,再加上十一土地税,卖出去抽的税,都不止这两万两银子的十倍。 如果当初没有提前搞教育,没有提前培养这么多“有文化、但却没文化”的边缘人,南洋的事就不好办。 不过反过来想,若是没有这种新式学堂,大顺的海军也根本发展不到这个规模。 皇帝暂时还没看到这其中的危险,刘钰也是打着“为了扩充海军和军改”的幌子。 如果牛二在这边真的搞成功了,说不定还可以继续扩大一下实学学堂的规模,因为这让皇帝看到了利益。 念及于此,刘钰便道:“兵员问题、小吏问题,你都不用管。我自来解决。你要做的,就是给我报个数,立个军令状。你要的兵员、人员,我给你弄来。我只要结果。” “过些日子待我去了马六甲,我就不回来了,要做甩手掌柜。你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枢密院自会派人来这里考察。你只管放手去做。” “杀人、处决,全都随你。我可以保你,没人在朝中参你,罪你屠戮百姓、擅启边衅就是。” “杀人处决都可以,但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 刘钰的眼神狠厉起来,牛二看了看远处万丹苏丹国的那群人,握了握拳头,心道鲸侯你且放心就是,我在勃良安地区能站稳脚跟,靠的就是杀绝了该杀的人。 杀心已动,牛二心想,既说五年时间,那可就要抓紧了。今天这顿饭,就是看那些小国该杀、哪些该收了当狗的? 第四四六章 卧榻之侧(下) 随后刘钰带着牛二走到了万丹苏丹国的使节团周围,介绍了一下牛二,只说这是爪哇和椰城的驻军长官。 现在朝廷任命他为爪哇都督的命令还没下来,刘钰也不好说他就是爪哇都督。 万丹苏丹国有不少***华人,很早就在万丹做生意,万丹使节团这边自带着会汉语的翻译。 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刘钰在东南亚这边名声不显,牛二却是威名赫赫,尤其是万丹苏丹国距离万隆和巴达维亚都很近,在勃良安火山地区聚义、两次打败了荷兰人围剿的牛二,万丹这边的人虽没见过,可听了名字后,也是急忙行礼。 历史上,红溪惨案之后,华人乌衫党起义失败,转战中爪哇,几年后万丹爆发了反荷起义。起义失败后转战中爪哇,很多万丹人与华人一起并肩奋战,抗争到底。 但现在,大顺取代了荷兰,华人不再是与巽他人一起被荷兰人压迫的存在,这种身份的改变,也就是的大顺和万丹之间,萌生出了诸多的血意。 东南亚的起义,基本都是一个套路。 强人振臂高呼,抗荷反荷,肯定顺带也反本国苏丹和贵族。然后本国苏丹就借洋平寇,与荷兰人签订更卖国的条约,一起把起义镇压下去。 不过刘钰现在根本不想与万丹的苏丹合作,因为他们距离椰城太近了,完全没有合作的价值。 如果其内部先爆发了起义,那是最好的,大顺连同起义军一起,将万丹的苏丹、毛拉、教士、贵族们,来个“下港惨案”,全部坑杀。 为了在离开爪哇之前,帮牛二打好基础,刘钰在介绍完大顺这边的人后,便当着许多小国使节的面,提起来要在万丹的梅文湾修建一座海军要塞,以便能够封锁巽他海峡。 理由给的也是冠冕堂皇。 大顺将东南亚各国从荷兰人的统治中解放了出来,但回顾过去,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荷兰人,走马灯似的在东南亚交替。 是以,想要让这些西洋人再也不能威胁到东南亚各国,天朝鉴于天朝的使命管和责任,不得不在巽他海峡的梅文湾,修筑一座要塞。以防西洋人卷土再重来。 理由是足够冠冕堂皇,万丹这边也完全没有反对。 东南亚的小国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很多事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而取决于东南亚霸主的需求。 而且对万丹来说,大顺看起来比荷兰人要强。 因为荷兰人让传教士到处传教,严重损害了万丹教士阶层的利益,基督教和绿教之间的千年冲突,很容易引起本地宗教对荷兰的反感。但大顺并不喜欢传教,而且也没什么教可传。 至于所要在梅文湾修筑要塞,距离万丹的都城很近,万丹也不能拒绝。 打又打不过,反对就是没事找事,到时候挨一顿打再接受,那又何必? 而且,当年荷兰人占据雅加达、挤压万丹的时候,就是因为万丹出现了内斗。亲荷的、反荷的,两边争权夺势,荷兰人借机出兵,彻底毁灭了反荷一派。 如今这局面,万丹朝廷内听说大顺要在巽他海峡修要塞,肯定也是两派。 要是苏丹反对,肯定就有贵族站出来勾连大顺,这是肯定的。 而且,很大可能,出来勾连大顺的,还可能是现苏丹的儿子、或者三代以内直系血亲。 只是,对于大顺要修要塞的需求,万丹使节还是询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修这座要塞,万丹需要出多少劳役? 荷兰统治的时代,万丹作为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的小国,是要履行很多附庸国义务的。 修筑要塞,他们是要出人的。 出人,就容易出事。 贵族们是不怎么反对殖民者的,除非实在是做的太过分。 出人服劳役,贵族们的奴隶,肯定是不出的,一般都是征调村社的农民,以履行封建义务的形式来出劳役。 荷兰人又不给钱,修要塞又是苦力活,经常死人。而修要塞,又将原本分散的农民组织起来,这就很容易出事。 按说这时候大顺刚来,不应该立刻就征调民夫修筑要塞,至少也得等稳定下来之后。 但刘钰却反其道而行之。 在万丹使节问及需要提供多少劳役的时候,刘钰便说两千。 万丹使节只说这件事要回禀苏丹,刘钰也不急,说等打完马六甲再说。 这事说完,牛二有些不太理解。 “鲸侯,若去万丹调查巡视,有的是理由。在巽他海峡要要塞,也确实有用。但也不应急在一时。既是存了要灭万丹的心思,这时候征调百姓服苦役,岂不是叫百姓怨恨?” “本来就要杀苏丹、教士、贵族。若是也让百姓怨恨了,那在万丹如何站得住脚?” 刘钰笑道:“这叫千金市骨之计。到时候征召百姓来服苦役,我多出一些钱,管够吃喝,每个月再给三四两银子,又发些白糖、棉布之类。” “一来,叫万丹百姓知我等与那荷兰人大为不同。真仁义之师、王者之德。” “征召的百姓各从四面来,不同村社皆有。待他们回去,如何不歌颂天朝之仁德?” “二来,如此多的金银,直接发到那些百姓手里。却不知那些王公贵族,会不会让这些百姓把金银上缴呢?” “哪里的百姓都一样。他们可以忍受一直没有,但却决不能忍受给了之后再被人夺走。” “以我观之,这些土著王公能为了钱财,去偷、抢小孩养猪似的养大当奴隶。你说这些人会不会把那些钱夺走?” 牛二眼前一亮,赞道:“妙啊!本来我等取代了荷兰,这里的人便觉得如同赵家代了孙家差不多,也根本对天朝无甚概念。” “前者正有机会宣扬天朝仁德;后者只需找一些归义军中当初的万丹逃奴,混迹百姓之内,多谈一些起事反抗之言语。” “即便他们不没收金银,等着我们把苏丹、教士一杀,有此基础,百姓也会支持我们。” “先得了百姓的支持,若能将整个万丹收入囊中,便只是土地税,也比修要塞花的这点钱多了。” 牛二举一反三,立刻想到了往修要塞的人群里塞人挑唆的办法。 这也是归义军的优势所在,在火山地区活动,距离万丹很近,万丹又多用奴隶,很有一些奴隶逃亡到了勃良安地区,加入了归义军。 刘钰笑道:“修要塞花的银子倒是不多,椰城荷兰东印度公司仓库里的货物拍卖出去,支取一毫也就够了。” “关键是这两年之内,贸易不兴,奴隶贸易被禁止,香料贸易停滞,万丹的贵族们日子定不好过,肯定会加大压榨百姓的力度。这等机会,可一定要把握住。” “其实,一个月三四两银子,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朝廷里去修黄河大堤,也是一个月一两多银子。但既是要钓人心,便不要在乎不合常理。” “若无机会,就得自己学会创造机会。” “最好是万丹自己内部要爆发了起义,你们便可借机干涉,到时候再下重手。这件事你需监管的严格一些,钱一定要发到位、吃喝也一定要管好。这叫花钱,买来仁义之师的名声,所谓千金市骨。” 牛二点点头,心想这应该非常可行。 确实,这几年贸易会严重衰落,至少今年来看,贸易肯定是完蛋了。整个东南亚早已经绑上了西欧的经济体系之内,几乎经济殖民地化了。 靠天朝和东南亚内的贸易体系,是不足以支撑各国之前面向欧洲市场的贸易额度的。 之前很多王公贵族是靠贸易发财的,如今少了这份收入,肯定是要加大对百姓的压榨的。 这几乎是必然的。 一旦压榨加剧,再有人暗中挑唆,煽动,甚至直接从归义军里调拨一些当初的万丹逃奴振臂高呼,事就容易起来。 想到这,牛二又道:“鲸侯,何不这样?前三个月,我们按时把钱交给来服苦役的百姓。三个月后,却直接将钱交给他们的头人、酋长,只说由他们分发。如此,民愤更大。” 刘钰笑道:“行啊,看来你在勃良安山区真的是历练出来了。你是生怕他们不把银钱收缴,非要给他们一个收缴贪污的机会。妙极。” 牛二嘿嘿一笑道:“其实,这也是从荷兰人那学来的本事。” “这爪哇的困苦,皆因荷兰人而起。你给我们讲过,要透过表象看本质的。” “但荷兰人非常聪明,选择了我们华人做中间人,不管是包税、收香料、包买这些,都多用华人。以至于当地人都觉得,华人才是他们困苦的根源,人皆恨之。可实际上本质还是荷兰人的压榨。” “我们也是可以依样画葫芦,用这样的手段。借用中间人,制造仇恨,从而鼓动百姓将这些中间人全都杀掉。中间人贪婪无厌,是为人的本性,又非只是华人当中间人才如此。我就不信,他们各个是圣人,竟不吞没银子?” “一旦他们吞了银子,稍加挑唆,必要出大事。若是他们不吞银子,我看这万丹也不用打了,贵族教士都是不爱钱的圣人,那还怎么打?” 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均想着就当年为了争夺苏丹之位,竞相给荷兰人开出各种条件的模样,哪有什么圣人?穆教还不让放高利贷呢,这爪哇放高利贷的遍地都是,哪有什么圣人? 这万丹,灭定了,当是大顺占了爪哇之后要灭的第一个国。 第四四七章 表演战(一) 万丹的使节并不知道,在一片融洽氛围的宴会中,他们被灭国的命运已经被定下。 他们也是真没想到,大顺比荷兰人还狠。荷兰最多也就是要点贡赋、要求出人服劳役、垄断香料、垄断卖盐。大顺竟是直接准备灭国绝嗣。 包括万丹使节在内的各个酋邦使节已经知道他们要去马六甲参观大顺攻城的计划,也明白这是大顺在向他们展示武力。 但在真正成行之前,刘钰还是对这些使节们说了一些让他们深思的话。 看着这些各国使节,刘钰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对将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社会意识总是落后于社会存在的,这些小国和西洋人以及大顺的力量对比,已然到了无法反抗的地步。 但从这几年此起彼伏的起义、暴动、战争来看,这些小国还没有认清现实。 对此,刘钰借着围攻马六甲这件事,提前敲打了一下他们。 “自从二百年前,西洋人来到南洋,围绕着马六甲,爆发了不知道多少次战斗。” “最一开始,爪哇人当年和蒙古人打过仗,会用火器。一些苏丹国也从奥斯曼土耳其那请过雇佣兵。最最开始的时候,你们这些邦国还能直接与葡萄牙开战,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足以,虽说负多胜少,但不说五五开,至少也不是全无希望。” “但从前朝崇祯十三年开始,很多战争,你们便不可能自己独自对抗西洋人了。只能与荷兰人合作打葡萄牙人、与英国人合作打荷兰人。荷兰人、英国人也乐于借助你们的力量,因为那时候你们还算是稍微能打,虽然不如一开始可以独自与葡萄牙开战的时候,但荷兰人十分的气力,你们也能使出四分的气力。” “然而,现在来看,其实你们连合作的价值也没有了。若是荷兰人有十分的力气,你们最多半分的气力,不能再多了。” “可你们中的很多人,还在做着靠自己的力量驱赶西洋人的美梦;或者觉得即便自己不能独自打赢,稍微借一点力量就能赶走他们。我想说,现在看来,这是很不现实的。” “崇祯十三年之后,你们就已无力独自对抗西洋人了,但还有与西洋人合作的武力;然而从三十年前开始,战术变革、刺刀燧发枪这些东西出现后,你们已经完全不能对抗了。” “但我估计,你们很多人还是没想明白、不能理解这三十年发生的变化。如此,正好借着这一次马六甲之战,叫你们知道一下。也好回去告知你们的国王苏丹,使之明白日后该如何做。” “这些我还是希望你们想清楚的,免得日后麻烦。” 这些话并不难翻译,南洋的华人又多,很多苏丹也仰仗华人包税包矿。 只是按照正常的翻译水准翻译了一下,便说的过于直白。 使节们闻言,一个个面面相觑,自是听懂了里面的意思。 无非是说,以崇祯十三年、以及三十年前作为两个分水岭。 崇祯十三年之前,很多苏丹国究极全国兵力是能打一打西洋人的;之后凭借“以夷制夷、驱虎吞狼”,倒也能打一打;再之后,就是神仙打架、凡人只能看热闹了。 现如今是在第二道分水岭之后,大顺又打赢了荷兰人,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当然是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若是大顺和西洋人,在南洋杀了个难解难分,五五开。你们可以尝试着背后捅刀子,插一刀,说不定大顺就败了。 但要是根本没有西洋势力能和大顺在南洋五五开,你们也别傻呵呵的,别人给你三瓜俩枣,你就脑子一热觉得自己可以,便跳出来要把大顺干挺。 主要还是说,要做到心里有数,有自知之明。 强国不怕墙头草,甚至特喜欢墙头草。因为墙头草的特性,就是谁强就跟谁混。 强国怕的是那些铁头娃,有自己的民族意识、有尊严、有荣誉、有目标、有坚定的意识形态,实力不济也要抗到底。 但是,当墙头草也是有技术门槛的,也得能看清局势。 刘钰就怕这些小国看不清局势,傻呵呵地被西洋人当枪使。 真要是大顺溃烂到被人在南洋打了个五五开,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小国跳反的举动。怕就怕这些小国脑子不正常,根本不存在五五开的时候,就先冲出来搞事。 毕竟,要求小国脑子正常,是一件相当难的事,很多小国往往会做出一些叫脑子正常的人完全瞧不懂的举动。 一众人也听明白了刘钰的意思,均想着这一次邀他们去马六甲,原来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荷兰人的战败已成定局,不去马六甲也知道荷兰败的很彻底。 但去了马六甲,就能看到此时世界上最新的战术体系的对决,有助于头脑清醒,以免一时发热。 刘钰也知道这些使节们其实并不知兵,但凡知兵,南洋这么好的条件,火枪教官都能搞到,充分参与到世界市场中来也不缺白银,怎么能被几千荷兰人压成这样? 所以在让参谋们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打的“花里胡哨、外行人一看就感觉震撼”便成为了参谋制定作战计划的一项首要目标。 在和这些使节们说清楚了邀请他们去马六甲观战的真正目的后,大顺进攻马六甲的战役也就正式发起了。 再不发起,两个月之后就是台风季节了,那时候南洋狂暴的大风,即便是后世的钢铁航母也很难在这种天气游弋,况于现在。 在椰城修整了两个月的水手开始陆续登船,锡兰那边的海军分舰队已经控制了制海权,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对马六甲水道完成了封锁。 椰城的归义军和陆战队登上对日贸易公司那里调集来的辅助船,锡兰那边的陆战队留下少部分兵力驻守锡兰外,也开始朝马六甲方向集结。 米子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占领了马六甲河口对面的帆船岛。 这个岛屿不算大,但是距离马六甲河口只有不到二百米,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集结地。 海军这一次夺取了制海权之后,在之后的战斗中,只能成为打酱油的角色。因为退潮的时候,这里的水位很低,重型的战列舰容易搁浅,而轻型船只去和炮台对轰又是自不量力。 早在一个月前就占据了帆船岛,却又没进攻,这也算是兵法大忌,叫城堡里的荷兰人做了充足的准备。 但这一仗本就是要打的“花里胡哨”给别人看的,若是突然袭击,虽然战术合格,但外行人看来也看不出他们那些小国和世界先进军事水平到底有多大差距。 刘钰等人抵达的时候,锡兰驻军的工兵已经在岛上修筑好了一个观战阵地。 荷兰人的主城,距离马六甲河只有二三百米,再加上从帆船岛和海岸的距离,一共不过一二里地。 城中山丘上,葡萄牙人建立的圣保罗教堂,清晰可见。 崇祯十三年,荷兰人从葡萄牙人手里夺走了马六甲之后,马六甲并没有太大的发展,甚至相比于葡萄牙统治时代,还后退了。 因为葡萄牙人占据着澳门,所以马六甲这个位置至关重要,是整个东南亚与欧洲贸易的关键节点。 而荷兰人,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巴达维亚本地派,为了强行提升巴达维亚作为“首都”的地位,是严重压制其余城市发展的。 加之荷兰人之前和大明、大顺之间的诸多矛盾,他也没有个澳门,巴达维亚的中转地位很重要。想要维系巴达维亚的特权,就必须以行政手段,压制马六甲的发展。 马六甲这样的好地方,在荷兰人的统治下,可谓死气沉沉。 商业不能发展,怕抢了巴达维亚的风头和业务。 农业发展太难,因为周边沼泽森林太多,当年巴达维亚周边也全是沼泽,但那时候有从澎湖和舟山抓来了的华人,免费又不用钱的劳动力,到马六甲这就没有了。 任何宗教的改革,都是要打着复古的旗号,以直面先贤开始的。不管是大顺、日本这边的古儒、古学一派;还是荷兰的加尔文宗。都是这样。 新教是比天主教更原教旨的。马六甲这座城市,亦算是整个东南亚,最加尔文宗原教旨的一座城市,有些叫人窒息,如同三十年战争之前宗教改革时候疯狂烧人的新教模板。 对经济的全面掌控、严格控制贸易量、对本地人的强制改宗、各种乱七八糟的专营许可证、大量货物只能按照公司定价售卖…… 种种这些,都让马六甲并不难攻取。因为城市活力不足,也因为这里不是“首都”,马六甲的驻军只有400人。 不过,伴随着米子明占领了帆船岛,巴达维亚被大顺攻破的消息传来,很多在这里定居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员工、欧亚混血的布尔格人,都涌入到马六甲河东岸的城堡里,加强了城堡的守卫。 与巴达维亚这个“首都”不同,马六甲依旧是“城市分离”的格局。马六甲河的东岸,是马六甲城堡,是城;马六甲河的西岸,是居民社区,是市。 伴随着大顺这边占据了帆船岛,海军夺取了制海权,荷兰人已经完全无法管辖河西岸的城市了。 城市里和东南亚的大城市一样,有很多的华人。除了华人、荷兰人和欧亚混血的布尔格人外,还有许多不同的种族。 马来人、印度教商人、古吉拉特人、爪哇人、文莱人、泰米尔人、吕宋人……等等这些。 和巴达维亚一样,低等华人住在华人社区的高德米德社区;而高等华人和荷兰人一起,作为富裕者,居住在海伦街,享受着与荷兰人一起作为“统治者”的假象。 只是……巴达维亚被刘钰逼出来起义之后,这些试图一起退入到城堡、与荷兰人一起防守的高等华人,被荷兰人拒绝进入城堡。怕巴达维亚的事情重演。 而这,也酿成了一场悲剧。 在米子明占据帆船岛、荷兰人退守堡垒之后,马六甲市出现了权力真空,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场动乱,一场针对富裕街区的抢劫。 曾经繁华的海伦街区,如今已经化为了废墟。 第四四八章 表演战(二) 这一切的情况,都在大顺情报部门的掌握中,对马六甲的调查非常的清楚,做足了功课。 刘钰将那些小国的使节们安置在了观瞻台上后,便与李欗等,进入了营帐。 升空的热气球早已经将马六甲城堡的布防情况观察的清清楚楚,制作了沙盘。参谋们拟定的几种作战计划,都可以赢,但还是要挑出一个“外行看着最热闹”的。 营帐内都是信得过的人,米子明也便说了一个消息。 “殿下、鲸侯,前几日,英国的乔治·安森舰队,经过了马六甲。他们倒是很有意思,过海峡的时候,主动避让了我们,并且向我们致敬。” “他们未必尊重我们,但担心我们找麻烦,去支援法国。看来,法国人在印度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这个消息,李欗听着倒也没什么,最多觉得那个乔治·安森经历了伶仃洋事件后,终于学会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夹着尾巴了。 但刘钰听来,却是大喜过望。 他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要的就是法国的杜普莱克斯没有海军的支援、没有制海权,把法国在印度的那几座城堡和城市丢个差不多。 英王的“龙兴之地”是汉诺威选侯国,战争结束的时候,肯定是要拿殖民地换汉诺威的利益的,英王现在还是很强势的,基本压得住议会,首相也是说罢就罢。法国人要是赢的太顺利,和大顺的合作估计就很难为继了。 攻打马六甲没有任何的悬念,也让刘钰提不起太多的兴致。但乔治·安森和他的百夫长号战列舰过了马六甲海峡去印度了,这绝对是值得庆贺的。 “去的好。过几日,说不得还得请英国人来洽谈一下贸易问题呢。但我估计,也打不了多久了,欧洲那边的血,也该流的差不多了,都没力气了。” “好吧,那我们就攻下马六甲。我留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些人,估计也该将这个能让阿姆斯特丹股灾爆发的消息,传开了吧?” 说笑着,拿出了一份参谋拟定的攻城作战计划,翻看了几眼后,递给了一旁的李欗。 “殿下看看,若是觉得可以,那就干吧。” 李欗接过了作战计划,随便看了几眼,笑着看了眼旁边的沙盘道:“荷兰人兵也不多、炮也不多,无论怎么样都是赢。我看,也没什么必要看了。唯独就是多花些银子、多打一些火药炮弹便是了。” 刘钰对此也没什么异议,一共四百士兵,再加上那些逃到城堡里的欧洲人和公司员工,就算都武装起来,千把人顶天了。 如今这边有归义军千五、陆战队四千、舰队打酱油可以忽略不计,专门为了攻城准备的重炮和臼炮八十多门,这当然是不算舰队舰炮和陆战队野战炮的,攻打这座要塞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按照之前的测绘,整个城堡区的城墙有将近三里地,还算是可以。 与城墙连接的,有几座葡萄牙统治时代留下的城堡,连荷兰系的棱堡都算不上,最老的一个是修于前明正德年间,一股子浓浓的冷热兵器混合时代的风格。 可能是生怕二百年后攻城方的大炮不好炸、瞄不准,修的极高,也没有太厚的土坡。 这座正德年间的古堡,在马六甲城堡的东边。扼守着马六甲城的东门,距离马六甲城墙有一条很深的壕沟,古堡和城墙之间有吊桥连接。 西边,面对马六甲河的方向,是马六甲城的主桥,也是一座吊桥,用来连通马六甲城和马六甲市区,现在吊桥早已经高高挂起。 这基本是一座孤城。拿了制海权之后,啥也不用干,困也困死了。但那样,就让刘钰请来观战的这些人看不到热闹了,也就不知道他们和大顺之间的军事差距到底有多大了。 至于马六甲城北边,大顺的军队更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因为按照东印度公司自己的说法,公司对马六甲的统治,从未超过城堡中心四英里。 参谋们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虽然以华丽为目标,但一些内核还是很扎实的。 和往常一样,攻城的第一步,先挖壕沟,先把整个马六甲城围起来,使得鸟兽不能通行。 然后再选择几处主攻方向,靠着强势的重炮,表演一场绚烂的烟花秀。 参谋们制定的计划,是从东面攻,避开不容易发挥的马六甲河。 而且,鉴于除了城中的圣保罗教堂外,最显眼的就是那个前明正德六年的圣地亚哥堡。 又高、又没有棱堡体系、一股子浓浓的中世纪晚期的味儿。理所当然的,圣地亚哥堡也就成为了表演的第一秀。 刘钰选了这个作战计划后,命令随即下达。 在马六甲市的人都被征集起来,工兵带队,按日算钱,开始了非常标准的挖坑困城的第一步。 刘钰和李欗等人,则在岛上,和那些小国使节们每日宴会不断。 五日后,困城的壕沟已经挖好,刘钰出面与那些小国使节道:“这里毕竟距离战场太远。工兵已经在城东布置了新的观战地,各位还请随我一起去看天朝用兵。” 这些人也不敢说什么,跟着刘钰乘着小船过了浅海,在东侧已经开辟出来的小码头上登陆。 步行了约莫三里地,一个标准的掩体观察哨已经准备好了。 从马六甲市那里弄来的桌椅板凳,都安放就位。掩体前面摆着一些望远镜,随时可以用望远镜观察。 外面覆盖着厚厚的松土,对面就算有炮弹打来,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密集的炮兵阵地已经在壕沟后面部署好了,重型火炮和笨重的臼炮,在这里集中了六十多门,已经对准了那个高高的、正德年间的古堡。 此时,圣地亚哥堡内的荷兰士兵,已经连骂娘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五天时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顺的工兵带着百姓,把围城的壕沟挖好,自己却毫无办法。 城堡里就四门大炮。 可这五天时间,这些荷兰士兵目力所及之处,稍微数一数,就知道大顺这边至少运过来了几十门重炮。 为了运炮,工兵甚至还修了一段硬路,方便将沉重的大炮从码头那拖过来。 那些攻城的重炮,随便一门,都比城堡里的四门大炮的口径要大。 麻包堆砌的炮兵阵地,也修的非常完美,虽然这五天时间,大顺这边的大炮只是部署,并未压制和射击,但荷兰人心知肚明。 这些中国人又是修路、又是挖沟,把大炮运过来,可不是为了玩的。 这就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掉下来。 而且,一旦要是掉下来,那可有的受了。 士兵们划着十字,在这种令人恐惧不安的寂静中,祈祷着自己的命运。 或许,指挥官会投降。但愿,在自己被炮弹打死之前,指挥官投降的命令就可以下达。 城堡外,大顺军的炮兵阵地上,从京城里调来的炮兵军官们,一边咒骂着南洋的鬼天气,一边调整着大炮的角度。 这种城堡,说实在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攻过了。很多训练,都是依托对面是棱堡体系进行的。 好在,捡起来也不算难。 就是轰击的时候,要把炮弹按照t字形轰出去,这样才能让城堡的墙壁倒塌。 当然,棱堡那厚厚的防炮坡,是轰不动的。 但这种过时的古堡,当真是让大顺的这些精锐的炮兵军官们,一个个把当初学的、现在再不用都快要忘光的那些东西都捡起来了。 战斗工兵和精锐的掷弹兵们,此时在炮兵阵地的附近休息,一个个优哉游哉。上面的命令,是让炮兵先轰上两天,不吝炮弹和火药。 因为上面是觉得战斗工兵和掷弹兵打仗不好看,一个个就会挖坑靠近扔手雷、缺口突破肉搏插旗,毫无观赏性。 陆战队的普通连队,更是悠闲,在壕沟后面整队休息,防备万一之可能性的荷兰人的反击。 围城第六天的上午八点半,刘钰笑吟吟地来到了观战的地方,笑道:“诸位,炮击马上就要开始了。正好闲着无聊,咱们不妨来开个赌局吧。” “我来坐庄,我觉得,这个堡垒在今天下午四点之前,肯定被攻破。而且,我方的损失,不超过十个人。” “就随便玩玩,也不搞那么正式,就一赔一吧。怎么样,有下注的吗?” 他只当是个玩笑,也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却不想说完之后,弄得场面无比的尴尬。 翻译将刘钰的话翻译完后,有使节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翻译脸色也不太好看地回复刘钰道:“鲸侯……这个……还是算了吧。” “他们的经书上说【信道的人们啊!饮酒、赌博、拜像、求签,只是一种秽行。只是恶魔的行为。故当远离,以便你们成功。恶魔惟愿你们因饮酒和赌博而互相仇恨,并且阻止你们记念主,和谨守拜功。你们将戒除饮酒和赌博。你们当服从主。当服从使者。当防备罪恶】” 等翻译把这段经文翻译完,刘钰捏着手里的银子,脸无可奈何地抽抽了两下,心道真是没意思。 这几日宴会嘴里淡出鸟来,这种无趣到极点比皇帝校场大阅还没意思的、毫无悬念的战场上活跃下气氛找点乐子也不行…… 把装银子的包裹递给副官,原本笑嘻嘻的神情换成了严肃状态,毫无趣味、面无表情地冲传令兵挥挥手道:“让他娘的炮兵开始吧。” 第四四九章 表演战(三) 随着命令下达,早已经等的不耐烦的炮兵们,顿时将沉重的炮弹宣泄出去。 观战台上,这些小国的使节们听着大炮的怒吼,观望着似乎在大地上颤抖的圣地亚哥堡,内心对刘钰刚才的那番话将信将疑。 虽然明面上,碍于这么多人看着,谁也不好下赌注,毕竟经书说不准他们赌博。虽然暗地里照样玩,但是当着外人面就不好了。 若是没有经书的限制,其实他们也不想和刘钰赌。 不赌,不是他们觉得刘钰肯定赢,而是觉得刘钰肯定输,要是觉得刘钰肯定赢,他们反而就赌了——花点小钱,买个乐呵,难不成闲着没事干与打跑了荷兰的天朝大将置气,全无面子? 他们没有大顺这边一些中高阶军官的眼界,根本不能理解“有效的开花弹让棱堡体系退出历史舞台、消耗战劫粮草守堡垒迫使退兵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野战会战决定胜负的时代已经来临”。 甚至他们也没有棱堡时代的眼界。 眼前这座正德年间的古堡,对这些小国的贵族使节而言,依旧是难以攻克的。 当年葡萄牙人也是靠这种破堡,在东南亚和印度,刷出过500破三万的战绩。当然,前提是有制海权。 这些年,各国陆陆续续也和荷兰人、葡萄牙人打过几仗。即便不是为祖国、为民族之解放而战,肯定也有内斗争权有人引荷兰兵入都城的经验。 荷兰人也没修太多的正经棱堡,正经棱堡死贵死贵的。 很多堡垒,用的都是葡萄牙时代留下的。而葡萄牙和荷兰在东南亚交接,大约是在崇祯、天启年间,那时候新堡垒体系还未彻底成型。 就靠着这些完全过时的堡垒,荷兰人完成了对东南亚的控制。 按照这些小国贵族的见识,这样的一座堡垒,若想啃下来,别说一天,恐怕十天也做不到。里面若是驻军100,怕不是要抛尸个七八百甚至上千?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大炮,自己的小国里当然也有大炮,这种想法,是考虑到大炮存在的基础下做出的。 葡萄牙人遗留的这些中世纪晚期味儿的堡垒,这类似于后世日本侵华时候修的针对中国军民反抗的碉堡一样。那破玩意但凡有个普法战争后期水平的所谓意大利炮,都是垃圾。但偏偏没有,这就显得坚不可摧。 1897年定产的意大利炮,可以吊打1940年侵华日军的碉堡战术;而此时50年前法荷战争水准的炮击战术,一样也可以吊打葡萄牙人在正德年间修建的堡垒。 这些道理,这些小国的使节是不可能自己悟出来的。这是个标准的刻舟求剑的思维方式,觉得刘钰说一天之内攻克此堡、死伤不超过十人实在是痴人说梦。 但他们的想象,很快就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 下午两点。 圣地亚哥堡已经不堪炮击。 大顺这边的臼炮,发射的是爆炸开花弹,因为臼炮的膛压较低,不容易出危险。 重炮则继续使用实心弹。 这和重炮的战术,和那些抡大锤拆房子的人如出一辙,不能随便胡乱砸就能把墙壁砸塌的,要用一些力学知识。 用实心弹持续炮击,形成一个t字形,并且最终在t字形的结合处补上几炮,就可以最完美地破坏墙体的力学结构。这些结构力学的公式,不是大顺这边自己推出来的,是法国军校的炮兵课程,大顺这边只是依样画葫芦,但却画的很完美。 两点钟,圣地亚哥堡的墙壁轰然倒塌。 笨重的臼炮也在墙壁倒塌之后,抛射了大量的火药包。 实际上,在这个时候,堡垒里已经基本没有活人了。 堡垒倒塌,未必所有人的荷兰士兵都会死。 但臼炮的大量装药的抛射火药包,产生的剧烈爆炸,让很多荷兰士兵被震死。 七窍流血,内脏严重受伤。 很多荷兰士兵在炮击之后,还能冲着战友笑一笑,觉得好像没啥事。但可能一两分钟之后,内脏大出血就会导致他们疼的在地上打滚儿。 内脏损伤,并不会第一时间感到剧痛,而是会在大约一两分钟之后才感觉到疼痛难忍。 只是,当感觉到内脏剧痛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此时的医疗条件,当感受到内脏剧痛的时候,就不可能活下来了。 圣地亚哥堡倒塌之后,臼炮和木托榴弹炮又持续轰击了一个小时,在下午三点的时候,一直在旁边休息的战斗工兵和掷弹兵,终于被集结起来。 他们和往常进攻的时候不一样,既没有挖坑、也没有一手提着手雷、一手提着掷弹兵的短管步枪,而是如同阅兵一样,列着整齐的队伍,高举着大顺的旗帜,造战鼓和军乐声中,朝着倒塌已成废墟的圣地亚哥堡走去。 远处马六甲城中的荷兰守军,对此无可奈何。 一天的炮战,大顺这边已经顺利反掉了马六甲六座城楼上为数不多的火炮。用开花弹反这个时代的炮台,简直就像是大人殴打婴儿那么简单。 炮兵被反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列阵如同阅兵一样的大顺军队,朝着已成废墟的圣地亚哥堡走去。 三点半,大顺的旗帜插在了圣地亚哥堡的废墟上。 大量的荷兰人的尸体,被士兵们拖了出来,送到了后方以作“展览”。 很多荷兰士兵的身上,看不到什么伤口。 这个时代的阵亡士兵,死状一般都很惨。 不管是被高温熔化后浓痰一样的铅弹打中、还是二三十斤重五百多米速度的大铁球砸中,也无需形容,便可以想想死状的可怖。 不说二三十斤重的大铁球,便是军师级野战炮级别的十二斤重的铁球,以四五十米每秒的速度砸到人,惨状也就可想而知。 但这些被拖出来“展览”的荷兰士兵,主要是在堡垒下层被t字轰击法轰塌之后跑到上层、被重型臼炮发射的炸药包震死的,亦算是死的比较体面,及不缺胳膊也不断腿。 在圣地亚哥堡插上大顺旗帜的时候,刘钰掏出来路易十五送给他的奢侈怀表,看了看时间,与那些被惊住的小国使节道:“虽你们不赌,但我说四点钟攻下此堡,就是四点钟攻下。至于损失,只损失了三个人,还是炮兵这边自己失误造成的。” “我也不是羞辱你们,若是你们来攻,我估计,这圣地亚哥堡,你们要攻十天。” “我也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们与天朝、与西洋人的军事水平,差的实在太大。” 笑吟吟地合上怀表,将怀表揣好,挥挥手叫人把那些抬过来的荷兰人的尸体抬走。 这些观战的小国使节看着那些被抬走的荷兰死尸,一个个面有惧色。刘钰说的没错,当实力差距过大的时候,刘钰那些话就真的不是羞辱,而只是陈述事实了。 这样的正德年间的堡垒,若由他们来攻,无论如何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战果。他们当然也不可能想象到,沃邦元帅当年攻打荷兰棱堡体系的时候,靠着土工作业和欧洲第一支略微成体系的炮兵,经常会打出这样的交换比。 如今大顺的攻城法,师承法国;炮兵体系更是超越的法国。攻打这样落后时代二百年的堡垒和防御战术,这样的交换比实在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天朝天兵,威武不可战胜,实在是我等小国之福!” 有人带头赞了一句,后续的赞声便不绝于耳。 这里面和中国关系“最近”的,算是苏禄国。其国的使节更是直接大谈和天朝的历史渊源。 “天使恕罪,我们这些小国,数百年前就服于天朝。然而船从西来的时候,天朝却未派遣海军来南洋,以至于各国沦为西洋诸国所控制。” “前朝永乐年间,本国王室便前往天朝称贡。因病殁于山东德州,得天朝赐谥‘恭定’。长子归国理政、次子依天朝之俗,守德州之墓。如今已有三百年矣。” “自永乐之后,西洋人入南洋,苏禄国小,数次求援。奈何正值神州大乱之际,消息断绝,我等日思夜盼,如今终于盼到天朝王者归来,此实我等小国之福音……” 这苏禄国的使节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但刘钰对这一套说辞也就是面上笑呵呵,心里觉得纯粹扯淡。 这苏禄国,在西洋人入侵西洋之后,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苏禄更是号称“东南亚的阿尔及尔”。 阿尔及尔,此时有两个东西最出名。 奴隶。 巴巴里海盗。 苏禄这个东南亚非中南半岛地区和中国最近的国家,得一个“东南亚的阿尔及尔”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 事实上,在大顺下南洋之前,苏禄国就曾派使者前往京城,试图朝贡。而且那表文写的,没有深厚的文化底子,那是真的写不出来。 贡文曰:臣避居荒服、远隔神京,幸际昌期,末由趋觐。 弥来天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知中国必有圣人……伊国远祖东王于前明永乐十五年,率眷来朝,受封归国,归途病故,敕葬于山东德州地方…… 借此,还趁机希望将苏禄国户籍、人口,并入中国地方,以求中国做保护国。 但是吧,这事儿刨除去万国来朝的优越感去看,实际上是因为苏禄国这个“东南亚的阿尔及尔”,整天劫船,使得往来贸易的各国对此深恶痛绝。 苏禄也希望挂靠一个大腿,若得天朝朝贡国之地位,若如朝鲜,便可对那些试图围剿海盗的人产生威慑。 苏禄是相当懂天朝的朝贡制度的。 就现在这苏禄国使节说什么“我等日思夜盼,如今终于盼到天朝王者归来”之类的话,刘钰要是信半句,那就真的是脑子和那群幻想着“万国来朝”的礼政府大臣没啥区别了。 第四五零章 表演战(四) 盼? 盼个锤子。 刘钰心道,你们盼的天朝,是他妈的挂个天朝的名、朝贡国只有权力没有义务的天朝。 如今的天朝,你们绝对不盼。 但凡本国手工业有优势,没有任何国家在本国手工业和工业优势的情况下,鼓励海盗。 大顺距离“自由贸易”差得远。 但大顺本国的手工业优势和出口优势,使得大顺对海盗是深恶痛绝。刘钰也从来不鼓励什么“私掠船”之类,看到欧洲人搞私掠船自己就有学有样的,那就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 英国人鼓励私掠船,是因为西班牙殖民地和西班牙之间的贸易;法国鼓励私掠船,是因为英国和北美殖民地之间的贸易。 大顺是脑子有坑吗?大顺是最大的货源地和出口国,去鼓励私掠船,阻碍本国出口? 不要说什么私掠船只劫外国船、不劫本国船之类的幻想世界才存在的理想主义的屁话。 且不说看不到的时候你知道他劫不劫,只说他们劫英国船也好、劫荷兰船也罢,船上的货不是绸布就是瓷器,劫完了之后再卖给欧洲商人,这对大顺的出口有什么好处? 苏禄前几年上表,希望做朝鲜那样的朝贡国,其目的也是出于找个大靠山。 大顺现在下南洋了,既不搞奴隶贸易、也一点都不喜欢海盗……如果真的做成了,南洋就是大顺的内海,谁家会在自己的内海里鼓励海盗? 至于大顺不喜欢奴隶贸易,那是因为大顺的“多余”人口有的是,奴隶岂不是抢了大顺“多余”人口的工作? 北美可以搞奴隶贸易,因为本地缺劳动力;锡兰可以搞奴隶贸易,因为僧伽罗人有佛教凝聚和两千年国家的历史惯性产生的民族萌醒,需要泰米尔人。 大顺在南洋,搞什么奴隶贸易? 大顺缺便宜的劳动力吗? 大灾之年,卖儿卖女,十两银子。一个北美的黑奴,好点的40英镑,120两银子,大顺的劳动力比黑奴便宜多了,搞奴隶贸易,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苏禄土地贫瘠,如今靠的就是“区位优势”,搞奴隶贸易和“东方巴巴里海盗”维持生活,以至于葡萄牙人给这些人起了个很阿尔及尔的名字“摩洛人”,和北非靠海盗和奴隶贸易出名的摩尔人词源一致。 要说苏禄能支持大顺下南洋,刘钰第一个不信。 不说别的,大顺下南洋之后要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剿灭“南洋巴巴里海盗”,连同老窝一起毁灭。 这苏禄还是能在称贡表文中写出“天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知中国必有圣人……”这一套标准词汇的东南亚国家。 其余国家对大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如果他们知道大顺要实行的政策后。 今天这场对马六甲的“表演战”,也就至关重要。至少前期能让大顺站稳脚跟、后期等到大顺重拳出击的时候,各国能做到心里有点数。 偌大的南洋,在刘钰看来,大顺短时间内是做不到改土归流的。莫说南洋,先把西南地区和川藏地区改明白了,比什么都强,哪有这么多精力在这边搞? 但一方面大顺摧毁了葡萄牙——荷兰营造的贸易体系;一方面又绝对的反对海盗和奴隶贸易,这就让大顺要担负起比荷兰、葡萄牙更沉重的统治压力,也需要更高超的统治技巧。 此时因着在这些南洋小国眼里坚不可摧的圣地亚哥堡,被大顺以几乎无伤的战术虽催婚,产生出来的种种歌功颂德之词,在刘钰听来只能算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用。 借着苏禄国使节的话,刘钰冲着北边拱拱手道:“圣天子早知尔等心慕王化。是以十年造船、十年练兵、二十年下南洋。” “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赶走西洋人吗?” “天朝武力之盛,却不以势压人。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如今面对诸位,我亦可说一句,天朝必不同于葡萄牙人之强制改信、荷兰人之贪婪无厌。” 说罢,又指着远处已成废墟的圣地亚哥堡上飘着的大顺旗帜道:“天朝之军威,尔等已所见十之一二。以此强军,东征西讨,谁人能挡?只是天朝对于朝贡国,一项宽容。” “古人云,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朝贡与否,也是一样态度。”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话虽是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很讲道理。 所谓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就是所谓的“不主动、不拒绝”。 你愿意朝贡呢,你就朝;你不愿意朝贡呢,你就不朝,爱来不来。 可这话得分时候说。 弱宋时候,这么说自己听起来非常自我安慰。 但现在嘛,圣地亚哥堡刚刚被炸毁,几千陆战队在此集结、海面上还飘荡着这些小国使节自出生以来见过的规模最庞大的舰队。 朝贡与否,说是什么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可谁敢不朝? 东南亚和印度地区不一样,这些小国对朝贡并不陌生。这玩意就跟养孩子似的,即便隔了许久,再养一个,也能驾轻熟就。 东南亚诸国朝贡天朝,和朝鲜朝贡天朝可不是一回事。 朝鲜朝贡天朝,那是有重要的贸易利益考虑的,每年往日本卖的丝绸瓷器,都是朝贡的时候买的。 扭曲魔改后的朝鲜特色儒家种姓制度,使得朝鲜完全控制着对外贸易,私人不能进行贸易,李氏掌控者对外贸易垄断,中朝日的中转贸易,可谓是朝鲜王族和两班贵族的钱袋子。 东南亚诸国朝贡天朝,就和贸易关系不大了。 华人海商到处跑,华人都能在各国包税、包矿。华人海商都能像在蒙古一样,能在东南亚留下“唐人奸诈不可信”的名声,哪还有什么官营垄断的贸易需求? 现在刘钰借着倒塌的圣地亚哥堡,提及朝贡之事,这可比在锡兰还要“送十头大象假装两国平等”简单多了。 苏禄国的使节带了头,其余人余光扫过倒塌的圣地亚哥堡,也都表示过些日子便要往神京派遣贡使团。 即便本国地贫国瘠,亦要向天子献上贡品云云。 刘钰再度向北方拱手道:“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圣天子仁德轻利,非重财货。” “昔者,楚以苞茅为贡,天子又岂嫌弃苞茅之价廉?尔等便是不地贫国瘠,难不成圣天子竟要让你们贡献许多财物?” “朝鲜国为了防止贡献白银,便关闭了本国银矿,只说朝鲜国穷,不产金银,以免贡献。此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 这虽然是一番非常“场面话”的场面话,可实际上若这些小国有高人的话,便能听出来刘钰这番话的意思。 封建的朝贡体系,宗主国考虑经济利益与否先不说。但要是考虑经济利益的话,标志性的就是“献贡”,这是很封建时代的特征。 但大顺实际上对南洋的统治,试图走一条和之前不一样的路线,尝试一种新型的朝贡关系。 指望着封建义务贡献的那点东西,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过时了。 大顺这边也在尝试,给了刘钰很大的自主权。 东南亚的经济,早已经彻底扭曲为殖民地化了。 在大顺占据南洋之后,要按照大顺的需求对南洋进行改造,很多事就要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整体的思路,和葡萄牙、荷兰时代的思路大差不差。 成为贸易体系的一部分。 无非是葡萄牙、荷兰时代,要的是香料。 而大顺时代,要的是香料、棉花、靛草,以及成为大顺手工业的倾销地。 刘钰这么说,也是希望这些南洋小国,放下顾虑。大顺不是很愿意以封建义务这一套宗法关系和南洋各国相处,因为大顺这边脑子还是清醒的,有这功夫,不如盯着点朝鲜和越南北部。 这些南洋小国也不用担心,大顺这边以完全的封建宗法关系对待他们,搞得一个个和附庸国似的。 虽然,实际上就是。 但是,刘钰也不在乎上层这种形式主义,更重要的还是冲击他们原有的社会结构、瓦解各国的经济基础。 朝贡走个形式就是。 真正的事,还是在经济上。 但朝贡,对大顺又很重要。 刘钰倒是无所谓,觉得现在既不是皇室垄断、又不是专营专卖、更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代,朝贡什么的真的就是个形式。 只是,皇帝肯定喜欢那种“万国来朝”的感觉。 东南亚碎成一地,不说万国来朝,凑个几十个,问题不大。 朝中大臣也不是很懂东南亚的经济问题——虽然刘钰的功绩,不是让各国朝贡,但这些大臣们也不懂更深的东西——所以朝贡这个在东南亚已经彻底沦为形式主义的东西,对大顺就非常重要。 刘钰最后的这番话,也让诸多小国的使节们松了口气。 就如同苏禄国当年朝贡的表文足见他们很懂中国这一套一样,很多小国既在东南亚,对朝贡那一套那是很清楚的。 他们还不知道大顺这边的新手段、新政策。鉴于过去的经验,刘钰既说朝廷这边根本不看重朝贡的贡品价值,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随便弄点什么东西去一趟,也就是了。换来的,是天朝的保护、本系王朝正统的延续,岂不大赚? 第四五一章 表演战(五) 经济基础的改变,朝贡刨除掉经济利益外,剩下的好处也就这么些了。 苏禄等国权衡之心,内心也明白,此时朝贡,已经是不得不做的选择了。 若是西洋人还占着南洋,苏禄是非常希望朝贡天朝的。 但西洋人被赶走了,朝贡天朝带来的损失可比之前大不少。苏禄的买卖做得非常大,英国都有专门的军火商为苏禄的“东方巴巴里海盗”提供海盗专用的短管步枪。和瑞典东印度公司与马达加斯加海盗的合作一样,苏禄海盗也有专门的销赃途径,赚的也都是荷兰盾、英镑。 只是,就凭此时天朝气势汹汹的架势,从爪哇一路打到锡兰,虽说什么去者不追、来者不拒,可真要是不朝贡,即便天朝碍于“王者不治夷狄”的道义不打,随便支持一个旁边的朝贡国,那也承受不住。 而且,大顺和以前不一样了。 朝鲜的事,他们知道的不多。但琉球的事,他们可是听说不少。如今的朝贡和之前的朝贡,大不一样,大顺这边的干涉日多,日后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然而,伴随着圣地亚哥堡的倒塌,这些使节们终于还是坚定了朝贡的想法。 刘钰只说待自己攻下马六甲后,就要回朝复命。这些小国使节可回去告知各国国王苏丹,若有原意主动朝贡者,可提早准备贡品,待过些日子刘钰回朝复命的时候,乘船一并前往京城。 各国使节纷纷答允。 随后,刘钰就下令让部队继续进攻,挖坑靠近城墙,准备在五日之内攻破马六甲城。 当夜,帅帐之中,东印度公司的前总督瓦尔克尼尔、跟随刘钰来大顺躲避国内政治风波的前大议长安东尼、荷兰东印度公司东印度舰队的副舰队司令等人,被邀请到了帅帐内。 李欗坐在上首,刘钰于一旁安坐,剩下的高级军官围坐。这几个荷兰人坐在客位,他们和那些小国使节一样,也在白天目睹了圣地亚哥堡的倒塌。 攻打马六甲,不只是给这些小国看的,也是给荷兰人看的。 这幕戏的观众,可不只是南洋诸国。这幕戏,也不能只有武戏,没有文戏。 借着白日的战果,刘钰笑问道:“所谓知己知彼,方可知能战能否。你们都是荷兰或者高层的高级人物,对荷兰当然算是知己。而这些日子或是跟天朝打过仗、或是亲眼目睹了天朝打仗,或可为知彼。你们觉得,voc还有机会打回来吗?” 安东尼此时当然并不知道刘钰“联合荷兰要先打爆荷兰”的计划,觉得刘钰这就是在耀武扬威。 虽这么想,心情当然非常不爽,觉得根本就该拒绝回答这个颇为侮辱的问题。 但沉默了考虑片刻后,前大议长安东尼还是摇了摇头。 他跟随大顺的使节团船队从阿姆斯特丹来到大顺,一则是为了躲避国内的政治风波、二来也是希望能够和大顺谈一谈贸易的事。 奥兰治亲王借用民意,否定了被刘钰在阿姆斯特丹大肆宣扬有些变味的“勘合贸易”。 可实际上,荷兰人既想要面子,也想要里子。 为了祖国的尊严和荣誉,坚决拒绝有损国格的勘合贸易,这是糊弄国内老百姓的。 事实上荷兰人在锡兰贸易的时候,曾要给僧伽罗国王双膝跪地;当年大顺取了天下、传教士疯狂“诋毁”新教国家的时候,也曾上京朝贡;在日本,也老老实实的每年参觐交代。 就如同澳门一样,葡萄牙新来的总督看到大顺的旗帜挂在海关上,惊呼这是对祖国的侮辱;但实际上澳门的本地派,若遇县令以上级别的来,都要让教堂鸣钟跪迎的。 面子是忽悠本国百姓的,里子是十足的利益。 安东尼对此心知肚明,他要是那种狂热者,也不可能干到大议长,与前几任大议长压制了奥兰治家族四十多年,使得荷兰连个联合省执政官都没有。 他还是有些政治水平的。 如今刘钰耀武扬威地问荷兰还不能打回来,这时候再说些场面话,安东尼觉得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心道侮辱就侮辱吧,还能怎么样呢? “侯爵大人,不考虑战争的善恶、贵国不宣而战等因素,只谈战争本身……事实上,贵国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圣地亚哥堡的倒塌,证明马六甲被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公司即便不倒闭,即便奥兰治家族的人死保公司、封禁证交所禁止兑付……公司也没有能力再打回来了。” “公司要想打回来,至少需要20艘战列舰、四万名士兵。这,都是公司、乃至于荷兰不可承受的财政压力。您当然知道,阿姆斯特丹省已经多久没造战列舰了。” “贵国如今掌控了香料的产地,也掌控了整个东南亚的特产。日后欧洲市场的熏香、胡椒、丁香、肉桂……这便会如茶叶、丝绸、瓷器、大黄一样,贵国的贸易政策将决定欧洲这些货物贸易的兴衰。” 安东尼想了想,不无感慨地说道:“或许,如您所言,贵国只是回归了她应有的地位。事实上,联合省能占据东南亚这么久,本身就是一个意外。” “不管是贵国,还是日本,都应该比联合省更容易占据东南亚。” “贵国的突袭,彻底毁灭了荷兰。” 感叹之后,安东尼内心也微微有些逃过一劫的轻松。 忽然想到若是奥兰治派没有急冲冲地夺权、刘钰没有在阿姆斯特丹大肆挑唆荷兰民众的情绪,若是自己这个大议长继续当政,结果发生了东南亚被占、阿姆斯特丹股交所股灾、法国攻入奥属尼德兰荷兰几近崩溃的景象…… 恐怕,自己也会如同自己的前辈大议长一样,被人吊死在广场上,浑身的肉被人割下来吃掉。 现在这个局面,联合省的奥兰治、橘色的荷兰,恐怕再也不会是尼德兰的象征了。 自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荷兰大裁军之后,荷兰历任大议长,一直相信外交可以解决诸多问题,大量的精力也放在外交上。 只是,在此之前的外交,从未考虑过中国的存在。虽然荷兰很清楚中国是现实存在的,不是虚幻的、神话的,但终究之前对欧洲的局势没有任何的影响。那也和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了。 这种欠考虑,使得前大议长安东尼,在卸任了大议长之职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觉得外交能解决一切问题,只是一种一厢情愿。 就像是东南亚的情况,到底需要怎样的外交,能避免大顺下南洋? 阻碍大顺下南洋的,既不是荷兰,也不是西班牙,更不是英国。 阻碍大顺下南洋的,只是大顺自己。 一旦大顺想要下南洋了,无论怎么搞外交,都不可能让大顺不下南洋的。唯一能威胁到大顺的欧洲国家,只有一个偏远的俄国。苦寒的西伯利亚,也注定了就算是俄国与大顺发生战争,也就只能是个千人规模的战争,这对一个亿万人口的国家而言,不值一提。 据说英国现在正和在俄国谈判,希望以每年几十万英镑的价格,作为俄军的补助金,让俄国提供一支五万人的军队。 荷兰当然是不缺钱的,整个东南亚的价值,也肯定高于几十万英镑。但是,就算给俄国人一百万英镑,俄国又凭什么能准备一支五万人的力量横穿西伯利亚? 安东尼这些日子就在思考,如果提前知道了大顺准备下南洋的战略,荷兰能否通过外交途径阻止大顺的野心? 他作为前大议长,该有的格局还是有的。 然而苦思许久,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外交,并不是万能的”。 尤其是荷兰在纷乱的欧洲锻炼出来的外交思维,拿到与大顺打交道上,就彻底没用了。 这是一个和欧洲格格不入的国家,不是说制度、宗教、文化上的格格不入。而是战略环境、自身存在的格格不入。 欧洲的外交,一直以来延续的是“均衡”政策,于是给荷兰人造成了一种假象:外交万能。 但面对大顺这种大一统国家、东亚的霸主怪物,以“制衡”为考量的荷兰外交惯性,就彻底失效了。 大顺可以制裁荷兰,只要关闭荷兰的商馆即可。 荷兰没法制裁大顺,voc高调宣布禁止进口中国货物,杀死的只能是voc自己,英法瑞丹东印度公司会开酒庆祝。 大顺可以一言不合,直接抓着荷兰的卵,下南洋,直接捏碎。 荷兰却对大顺的进攻,毫无办法。因为大顺在印度以西,别说是卵,连一颗精都没有。 本来安东尼看到刘钰把他们这些荷兰人叫来,一起参观荷兰的失败,心有怨气。 也想着说一句诸如“有本事去大西洋,咱们来打一场”之类的场面话。 但静下来想,这又实在是多余。输都输了,这等场面话提出来,更显的无能狂怒。 若是在欧洲,这件事倒也好解决。若英国占了,则直接告诉英国,你若不还,爷就投法;若是法国占了,则直接告诉法国,你若不还,爷就投英。 可这不是在试图势力均衡、四分五裂的欧洲。 军事手段不足;外交解决无望;花钱请雇佣兵且不说俄国人怎么穿过西伯利亚,单单是刘钰在彼得堡发动政变支持伊丽莎白上位这件事,也肯定和俄国人达成了诸多密约。 面对刘钰的询问,安东尼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东印度公司,已经完全没机会夺回东南亚了。 而刘钰想听的,也正是这样的回答。 他不是来耀武扬显摆自己是胜利者的。 而是要让荷兰人认清现实,回去后全面介绍大顺的军事能力,从而让荷兰和大顺达成同盟。 之前刘钰去欧洲让大顺惊艳亮相,是为了说明中国睁开了眼。从虚幻、故事、传说中,走入了现实。 现在大顺下南洋,是让中国亮出了沙包大的拳头:我很能打,印度以东,没有我点头,啥也办不成。 凡事带“东印度”名号的公司,是否问过大顺的同意,就敢挂这个名?没有大顺点头许可的东印度公司,是开不起来的。 第四五二章 表演战(六) 刘钰听出了安东尼对荷兰即将毁灭的悲怆。 面对荷兰人这种悲怆的情绪,刘钰很应景地念了三句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随后,他用很白话的语句,将这黍离之悲简单的翻译了一下,又介绍了一下背景。 诗歌是可以穿越语言隔阂的一种情绪,三句诗念完,在场的荷兰人心里都不舒服。 这种感觉,尤以前大议长安东尼为甚。 荷兰没有镐京破灭成为一片黍田的场景。 但前大议长安东尼却目睹了阿姆斯特丹一家家工厂的倒闭;目睹了造船厂一家家地停业破产;目睹了二十万荷兰军队在欧洲纵横再到如今两万人都凑不出的窘境;目睹了那个当初单挑英法联军的荷兰,沦落为现在面对法国人指责荷兰给奥地利钱还要卑躬屈膝请求法国原谅的荷兰;目睹了他年轻时每一个来阿姆斯特丹的外国人都感叹这是富庶之城,再到现在连俄国人来阿姆斯特丹也会来一句大失所望、不过如此的转变。 他这个年纪,全都经历过。 经历过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也经历过逐渐衰败,无力回天;最终可能还要看到衰亡没落,从脚踢英法西葡的超级大国,沦为个三流小国。 这,便是黍离之悲。 虽然经过翻译的诗句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味道,但安东尼的心头,还是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在国内的时候,他每天要考虑的是国内的泥潭。摄政派、亲王派、寡头、行会、金融家、实业家之间的明争暗斗。 如今远在马六甲,被逼着目睹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终结,联想到他从小到大目睹的荷兰的衰败,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难以控制。 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在镐京遗址前感叹悠悠苍天的人,情绪与共,终于理解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忍不住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但刘钰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向安东尼描绘了一幅“对大顺而言无限美好、对荷兰而言布满阴霾”的未来画卷。 “安东尼前大议长说的没错,马六甲、巴达维亚的陷落,同样意味着荷兰的毁灭。欧洲的战争,也会因为这件发生在遥远东南亚的事,战争的结果也会截然不同。” “你们猜,这件事,我有没有提前通知法国人?有没有与法国达成某种密约?有没有告诉法国人荷兰会在1745年秋天之前金融崩溃的推断?” 简单的询问,话语化作一柄重锤,沉重地敲击在了前大议长安东尼的胸口。 如果只是东南亚统治易主,毁灭的只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会让荷兰陷入金融崩溃。 但配合上欧洲现在围绕着奥地利王位问题的战争,这将彻底要了荷兰的命。 欧洲现在的战争,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都在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认输。 大顺不可能向欧洲提供战舰,也没机会直接参与欧洲战争。 但是,如果大顺真的提前向法国通告了此事、双方达成了密约,那么法国就能围绕这个战略硬撑下去。撑到荷兰金融秩序崩溃的那一天,荷兰的命运将会无比的悲惨。 甚至,可能又要再出现一次以水代兵的情况。 但上一次之后,凭着东南亚贸易的垄断、凭借法国签署了驱逐新教徒的敕令,让荷兰挺了过来。 现在,东南亚贸易垄断不存在了、法国也没有新教徒银行家和新教徒手工业者可供驱逐了,荷兰这一次以水代兵之后,又该怎么在群狼环绕的欧洲活下去? 刘钰的这番反问,并没有给出有或者没有的答案,而是在用重锤锤了这些荷兰人的内心之后,继续撒了一把盐。 “很多人都知道,我对英国缺乏好感。但人,不可能和金子银子过不去。” “如今天朝拿下了南洋,我曾向你们荷兰建议搞勘合贸易,但你们出于爱国者的自尊拒绝了。现在嘛,天朝将采取一种崭新的贸易模式。” “将整个欧洲,划分为四个销售区。其中,瑞典负责波罗的海地区的香料瓷器等销售;英国负责北美和英岛;法国负责法国和中欧;西班牙负责南美。” “由大顺做保,严禁货物离开各自的销售区,跨区销售。保证各国的贸易相对和平,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勘合贸易,或者一种新型的垄断模式。” “很遗憾,在这个美好的未来蓝图里,没有荷兰的位置。” 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杀人之后还要诛心,那就有些气人了。 这些话本已经足够荷兰人绝望,刘钰却又豪情万丈地指着帅帐外马六甲城的方向道:“这座被你们为了巴达维亚而故意压制的城市,将成为东西方货物的中转站,将比巴达维亚辉煌百倍。” “只不过,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荡的不再是voc的旗帜。我想,这用不了多久,你们应该可以目睹马六甲的的重建与辉煌。” 如此豪情的一番陈诉,安东尼等还要继续回荷兰、对七省还有一些爱国感情的荷兰人,内心更是难受。 刘钰没有讲空话,他讲的每一句,都可以做到。大顺依靠着货源垄断,搞这种分片销售大区的垄断模式,绝对是可以做到的。这一点,荷兰人心知肚明。 这么一搞,荷兰就连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各国在销售香料和东方特产的同时,也会逐渐将荷兰的那些运输体系取代,霸占荷兰历经二百年艰难开拓的所有市场。 荷兰本身,金融业的过度发达,已经让荷兰的手工业消亡了。如果运输业和商业也被人取代,荷兰的日子可就无比难过了。 甚至,回到从来,都不可能。 从前,还能在北海捕鱼。 现在,在北海捕鱼,都整天被英国人打、劫船、驱逐。 安东尼已经被刘钰恶毒的想法气的颤抖,心想荷兰到底是怎么得罪大顺了?为什么大顺对荷兰如此残酷?哪怕是刘钰讨厌英国,依旧还要与英国合作,怎么到了荷兰这里,就要赶尽杀绝呢? 安东尼想不明白。 荷兰不是天主教,也不热衷传教。 虽说当年占过台湾,屠杀过一些华人,劫持了一些华人去东南亚当奴隶,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必要这么报复吗?再说当年朝贡的时候,都已经道过歉了啊。 甚至,安东尼还觉得,东印度公司对华人不薄。很多商业活动,都是让华人去做,甚至于有荷兰人都像董事会投诉,说过度支持华人商业活动严重影响了荷兰籍员工的利益。 怎么刘钰就要对荷兰下手这么狠呢? 绝望,真正的绝望,就是这样。 敌人将下一步该怎么做,说的清清楚楚。 可是,知道敌人下一步会怎么做,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绝望。 安东尼低着头,唉声叹了口气。 想要问点什么,终究什么都没问出口。 坐在上首的李欗听完翻译将刘钰的话翻译成汉文后,心里忍不住暗笑。心想鲸侯骗人也是一把好手,当真是抓着荷兰人的痛点,骗的他们绝望。 看到别人手里的东西,拿起刀子夺走,再施舍一点给原持有者,那叫好人。 看到别人手里的东西,觉得有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希望能公平的要回了一点点,那叫敌人。 绝望之后再给一点希望,这样合作起来,就容易多了。 本来大顺与荷兰是根本不可能合作的。李欗心道,但凭着鲸侯的一系列操作,以及那套对抗与非对抗性矛盾转化的道理,竟是愣生生地搞出了合作的基础。 李欗久在海军,早已经习惯了海军内部粗俗的水手文化。心想若以水手们的粗俗比喻,这南洋算是个美人儿,原本荷兰大顺这两个男人都想要,自是不能合作的。 但现在,大顺抢到手了,可实际上,大顺想要的是个孩子。可操作一番,发现自己生不出来,便找荷兰人帮帮忙。原本的荷兰是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孩子,但女人都被大顺抢走了,女人和孩子也就都没了。如今大顺让荷兰帮忙生个孩子,荷兰虽得不到孩子,还能摸到这女人,自是可以合作的。 当然,刘钰现在说的这番话,意思便是:没错,大顺自己生不出孩子。但是,又不是就你荷兰能生。英国、法国、丹麦、瑞典、西班牙,都能帮着生,帮个忙当无问题。 最后这番话,才是与荷兰真正能够合作的基础。 李欗心道,荷兰啊荷兰,鲸侯是吃定你们了。现在你们多绝望一些,将来合作的时候便能多痛快一点。我又不点破,只怕你们一辈子也猜不到,如此谈判,主动尽在天朝掌握。 待过些日子,邀英法各国公司的人来马六甲开个会,假装要讨论下贸易份额和销售区划分垄断的话题。便不信荷兰人还能叫嚣着永不投降、拒不合作。想来大顺这边会在合作中,拿到一个非常优渥有利的条件。 第四五三章 表演战(七) 想要谈判真正能够成功,大顺只需要做两件事。 展示武力,绝了荷兰人夺回南洋的心思。 展示外交视野,让荷兰人知道少了张屠夫照样吃猪肉,少了voc,还有beic、soic、dok。 论武力的话,刘钰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华人回到世界战争史上应有的地位。 华人是真正的战斗民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大明倭寇泛滥,华人是主力;东南亚地区,唯一一场虐杀西班牙总督劫船逍遥的成功叛乱,是华人主导的;历史上威海地区的华人给英国殖民者当兵,那也是号称殖民地军队中最为训练有素的一群人,以至于后来殖民香港,大量的威海人在香港当警察,还催生出来湾仔码头水饺这个明显面向山东人的香港食品。 当然,就像是威海地区的华人给英国殖民者当兵一样,他们之所以能打、死战不退,因为英国人竟然不喝兵血,一个月八两银子,每年还有三十两的年终奖。 主义当然是要强于银元的,但若没有主义的时候,在这个时代,谁要能给中国士兵每个月三两银子、还不喝兵血、能让中国士兵吃饱饭,那么这些中国军人绝对就会展示出真正的战斗民族的素养。 眼下围攻马六甲的这支大顺的精锐陆战队,是能领到足额饷银的,而且严查喝兵血的,于是理所当然地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在这个封建专制巅峰、土地兼并正因为海外贸易流入的白银急速加剧的时代,谁若幻想着喊两句为祖国而战、为民族而战、为华夷之辩而战,就能让底层奋不顾身,拼死作战…… 那其实内心潜意识里还是把士兵当成了丘八、当成了木牛流马。 反正,不是人。 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合格的封建统治阶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把百姓、士兵、民众当牛当马当畜生当牲口。 但大部分统治阶层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老想着让他们当只干活不吃饭的木牛流马。 单从这一点来看,对士兵足额发饷的刘钰,已是一个标准的合格的封建统治阶层一员了。 大顺的军队,也已算的上是93年庶民风暴、国族主义加成之前的当世一流强军了。 要吓唬吓唬那些东南亚小国,还得费点心思,尽量华丽。 因为低端局看不懂高端局。 但要吓唬吓唬不久前还是世界第一霸主的荷兰,虽说荷兰如今已经衰落,终究底子还在,这种高端局的战争还是很容易看到两边的巨大差距的。 外交和贸易上的恐吓,靠嘴来完成。 武力上的恐吓,在圣地亚哥堡倒塌的时候,其实也已完成。 若以荷兰人为观众,其实这场围攻马六甲的表演战,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 但对那些东南亚小国而言,还欠一点火候。 帅帐内这些荷兰的高层已经做出了“夺回东南亚至少需要20艘战列舰和4万士兵”的结论。 马六甲城内的荷兰军官,也在圣地亚哥堡被攻破、大顺军开始挖坑的时候,得出了“马六甲城最多还能守一周”的结论。 于是,第二天中午,大顺的海军陆战队的工兵们忙着指挥雇来的马六甲娘惹人挖坑的时候,马六甲城内几名荷兰士兵打着白旗,在一名荷兰军官的带领下来到了城外。 和刘钰站在一处的瓦尔克尼尔,透过望远镜看清楚了打白旗的荷兰军官的面孔,脸上很是尴尬。 两个人认识。之前肯定是见过面的,而且当初瓦尔克尼尔在锡兰当锡兰都督的时候,这人是他的直属下属。 自己投降了,心理上没什么压力。但若见到了熟人,熟人问他你先投降了,怎么不管我们,那就未免有些尴尬。 只是,他很清楚刘钰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地打马六甲,这是政治仗。别的地方都能接受投降,唯独马六甲这个重要的、被巴达维亚一直压制但实际上商业潜力无限的地方,是不接受投降的。 眼看打着白旗的人越来越近,瓦尔克尼尔鼓足勇气对刘钰提了个建议。 “侯爵大人,我想,我们荷兰人在看到贵国的战列舰、在我经历了井里汶的失败之后,就已经明白贵国的军力不可战胜了。” “现在,您要做给那些酋邦土著们看,可能依旧不接受马六甲的投降。但我想,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 “他们毕竟是我曾经的下属。如果能够投降,胜于在这种无意义的防守中死亡。或许,您不在乎荷兰士兵的性命,但是贵国的士兵纵然善战,想要攻下马六甲,怎么也要损失几十人吧?这又何必呢?” 刘钰还是可以非常理解瓦尔克尼尔的想法的,仗打到这个份上,瓦尔克尼尔是真的觉得守不住了。 井里汶骗出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意味着守不住了,所有的据点陷落都只是时间问题。 估摸着可能还会有不少荷兰人选择留在大顺,不会返回荷兰。日后都在大顺生活,甚至可能也要凭对南洋和贸易的理解吃一碗大顺的皇粮,免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到时候马六甲驻军的长官知道瓦尔克尼尔投降的细节,那不得怨恨瓦尔克尼尔啊?老子在马六甲坚守,你在巴达维亚早早投降,甚至让别的堡垒都投降,唯独不让马六甲投降。这搁谁的身上,水也会有怨气。 “你有什么想法?难不成叫我接受投降?我已说了,马六甲之战,关系重大。今日死十几个、几十个,明日这些小国不敢生出异心反抗,便可少死几百个。” 瓦尔克尼尔忙道:“侯爵大人,既然只是表演给那些小国使节们看,他们也看不懂战术。你可以让马六甲的守军退守圣保罗教堂,放弃城楼和城墙的抵抗。” “你们的炮兵和工兵,完全可以和空气斗智斗勇。假装城上有人、假装城墙有守军。或是炸开、或是挖掘地道埋藏炸药……法国人当年就是这么打我们的,我看贵国的围城手段师从法国,本身也是一种不直接与守军交锋的战斗。” “我们称呼法军为‘蓝老鼠’。他们往往依靠坑道和壕沟接近,根本看不到人。只要侯爵大人将重炮当成烟花、将工兵挖坑埋藏的炸药当过贵国过年时候的爆竹,那么也就足够热闹了。” “等城墙一破、城楼也被占据。困守圣保罗教堂的守军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了。而且,侯爵大人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些小国的使节也能目睹一场华丽的表演。” 刘钰一听这话,乐了。 心道这不就是与荷兰人一起,配合演戏给这些小国看? 倒也好。 心下对此不甚反对,便冲着瓦尔克尼尔开了个玩笑道:“也好。你既是前任的巴达维亚总督,他们都是你的下属。这事儿,就你和他们说,如何?” 瓦尔克尼尔面部抽搐一下,心想这可实在有点尴尬。 但一咬牙,还是答应下来。 ………… 举着白旗走入到大顺军营地的荷兰军官,怎么也没想到,在大顺军营地里迎接他的,居然是自己的老上司、公司的巴达维亚总督大人。 从井里汶骗出了荷兰舰队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马六甲这边早就知道巴达维亚被攻破的消息,但猜想总督应该是被俘了,着实没想到瓦尔克尼尔和刘钰达成的诸多交易。 瓦尔克尼尔见到这荷兰军官也别扭、荷兰军官见到总督也别扭,毕竟是来谈投降事宜的。 正尴尬于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瓦尔克尼尔主动说话了。 “马六甲是无法坚守的。我们失去了制海权。即便中国人不发动进攻,依靠围困,坏血病就会让我们的士兵死干净。” “马六甲的农业条件也不好,每年还需要从爪哇运送三十船到五十船的稻米。没有制海权,坚守是没有意义的。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既是总督大人都这么说了,这军官也一扫之前的尴尬,点头道:“是的。都督大人也是考虑到无法坚守,而且中国人的攻城战术和法国人近乎一致,他们的炮兵训练有素、工兵挖掘的壕沟更是如同用量角器量过一样。” “无论如何,都无法坚守。我们已经完成了公司的使命,所以来商讨荣誉战败的事项。” 刘钰和李欗皆在帐内,刘钰听得懂这军官在说什么,直接用荷兰语补充道:“没有什么荣誉战败。” 瓦尔克尼尔也连忙说道:“是的,是的。这不是荣誉战败,只是投降。荣誉战败的前提,是攻城方无法快速拿下城堡。但如果城堡不会对攻城方造成阻碍和伤亡,就没有荣誉战败。” 前来投降的军官也不是太愕然震惊,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想要争取一个荣誉战败,那只是一种坐地起价,想着万一对方答应了呢? 荣誉战败,可以保留私人物品。 战败投降,是可以被抓去服苦役的。 城中的荷兰人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看着大顺攻打圣地亚哥堡展示出的可怖的攻城能力,一个个均想着宁可去服苦役,也不应该就这么死去。 第四五四章 表演战(八) “事实上……” 瓦尔克尼尔看了一眼刘钰,请示了一下,希望可以私下里和这荷兰军官谈谈。有些话,毕竟不太好当着人面说出口。 刘钰也不怕他们耍什么花招,因为也没花招可耍。总不能这些荷兰人众志成城,突围出去,退入马来半岛的热带丛林中打游击,最终汇聚成一股坚不可摧的铁流,一路打到印度的那几个荷兰据点去…… 除了这个魔幻的可能,也没什么别的路可走。 乘小船夜里从马六甲和跑路?那是死路一条。军舰就在海峡堵着呢。 密谋假意投降却伏击入城军队?大顺这边要打表演战,又不是为了入城而入城,该炸的炸、该挖的挖、该插旗的插旗,不管有没有荷兰人都会这么打。 大度地一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私下里谈谈,便和李欗继续对坐品茗。 瓦尔克尼尔和那名荷兰军官到了另一处被士兵监视的营帐内,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了刘钰的目的。 那军官直接秒懂。 “总督大人,也就是说,中国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消灭我们、甚至不是马六甲城。只是借助马六甲城,向那些小国展示新统治者的武力。” “我们,就像是战败的赫克托耳。临死之前的请求,希望自己的尸体不要被拿去喂狗。但阿克琉斯无论如何也会拒绝,即便阿克琉斯也认为赫克托耳是最勇猛的勇士……” 这些话就将荷兰的地位拔的有些高了。 瓦尔克尼尔心道这么说也不差。东南亚的香料,就是美艳绝伦的海伦。可真正操控这一切的金苹果,又是什么呢? 荷兰军队,就如同战死的赫克托耳,死了仍要被拖去喂狗,就是为了给别人看。 再一想,瓦尔克尼尔叹了口气,回首往事,苦痛地说道:“运往锡兰的免费的华人契约奴,就是中国的特洛伊木马。我听说在锡兰发生的战斗中,那些华人在围攻科伦坡的战役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我从未想过,木马计,会被中国人利用。” 到现在,他才用他们的文化思维,想明白了锡兰事件,到底是什么。 按他们的文化,确实,这就是木马计。 一种以廉价且优秀的劳动力为诱饵的木马计。 联想到这些日子在大顺军营中对大顺这边情况的一些了解,瓦尔克尼尔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 “这位侯爵大人,他是战无不胜的阿克琉斯,也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 然而那个荷兰军官却像是给了句谶语一样,随口道:“凡间无敌的阿克琉斯,终究也只是凡人。真正的太阳、阿波罗,会用箭射穿他的脚踝。特洛伊城破的那一天,阿克琉斯就无用了,该死了。” 对这句嘀嘀咕咕的诅咒,瓦尔克尼尔倒是没当回事,觉得这只是失败者的一种寄托,就像是东南亚流行的巫术一样。 败了就是败了。 到现在,他早已经是心服口服了。 如前大议长所言,七省共和国占据东南亚,本身就是一个意外。现在,只是回归了正常而已。 意外去挑战正常,怎么会赢呢? 瓦尔克尼尔叹息一声,感叹着大顺为了下南洋的种种计谋,如同十年的特洛伊之战,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直到今天终于到了城破的那一天。 许久,瓦尔克尼尔颇有一点点诗意的自嘲了一番。 “美丽的东南亚啊……” “跟着帕里斯私奔的海伦,最终还是跪在了墨涅拉奥斯的帐篷里请求原谅。” “如果一切正常,东南亚本来就该是他们的。现在,这位侯爵大人,只是让事情变回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海伦,终究不属于帕里斯。” 军官也跟着哀伤起来,得到的东西再失去,确实难受。 只是,他们此时也想不到,看似强壮强大的墨涅拉奥斯,因为自身内部的原因,生不出孩子。即便夺回了海伦,可能还得让帕里斯这个小白脸,帮个忙生个娃。 将来包括瓦尔克尼尔在内的这些投降的荷兰人,其实前途是光明的。只不过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而已。 在瓦尔克尼尔将大顺需要荷兰继续表演的计划说完后,军官问道:“所以,总督大人,我们只需要撤退到圣保罗教堂,让出他们的攻击方向就可以了吗?” 瓦尔克尼尔警告道:“这是投降的唯一机会。你知道的,当年葡萄牙人攻破马六甲的时候,例行进行了屠城;我们攻破马六甲的也是,也发动了屠城。如果你不希望演变成一场屠杀,就要严格地约束士兵,不要向入城的大顺军队开枪。” “如果在我们这场对话之后,仍旧开枪反击。我想,侯爵大人会让我们全都死的如同圣地亚哥堡的士兵一样。” 军官慎重无比地点头同意,要么就抵抗到底、为公司殉葬;要么就老老实实投降。 否则,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总督大人,中国的侯爵大人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投降的士兵呢?这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您知道的,我们这里一直有这样的传闻,当年在澎湖投降的士兵,都被中国人杀死了。而且还有一些送到了他们的京城里杀死。” 针对这个问题,瓦尔克尼尔问过刘钰,此时他倒也能回答。 “侯爵大人承诺过,不会进行屠杀。大量的士兵,会跟随他返回京城,参加献俘仪式。” “中国是个崇神和偶像崇拜的民族,他们的大皇帝,会在他们祖先的偶像之前,献出俘虏,向他们已经成为神明的祖先证明自己的勇气、彰显自己的胜利。” “而在献俘之后,如果有愿意留在中国的,会编入一些军队,作为大皇帝‘战胜四夷’的某种象征。甚至,在他们的重要的宫廷节日舞会上,作为四夷演员,进行他们的宫廷舞的演出……之前普利普斯先生曾在紫禁城看过这样的演出。” “当然,在编入军队之前,需要服三年苦役。主要是修筑马六甲、巴达维亚或者锡兰的要塞。” 这个条件,亦算是相当优厚了。 三年苦役,不算多。像是巴达维亚等地针对华人,动辄二十年的苦役,这已经算是相当宽容了。 作为殖民地的官员,他们针对华人的政策什么样,他们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 看上去这有点像是以德报怨,但实际上这只是为了将来与荷兰的合作。 在利益面前,有些仇恨是可以假装暂时不提的。 只不过,如果大顺与荷兰这边谈崩了,恐怕这些战俘的命运就要惨得多。到时候已经毫无价值了,又是外来者,又在东南亚地区满满的仇恨,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奴工人选,还不用担心逃走。 考虑到这个条件的优厚,荷兰军官欣然答允,也认为城中的马六甲驻军都督一定会答应。 让出城墙和城楼,缩到教堂山。等到大顺和空气打上两天“攻”入马六甲城,就在山上扔出武器投降便是。 和瓦尔克尼尔的私下交流结束后,军官又去了大帐,和刘钰商讨了一下细节,确保一下这是刘钰答允的,而不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刘钰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我现在,不想要杀死多少人的军功,也不想立刻攻下马六甲。我只想,让人知道天朝的武力是如此强大,不可战胜。” “你回去吧。告诉你们的马六甲都督,四天之后,壕沟就会挖好。天朝的军队将会发动总攻。” “顺便告诉他,对抗这种战术,要么大炮足够多,毁掉攻城方的攻城炮阵地;要么,就组织掷弹兵和精锐步兵,壕沟反突击,阻碍工兵挖掘。” “我等着他的反击。” 一种目空一切的语气,连如何破解此等围城战的办法都说了出来,摆明了就是告诉荷兰人,马六甲城,四天之后大顺要定了,耶稣来了也保不住。 至于荷兰人会不会用出城反击的战术,有些话也不必说清楚。敢这么干,破城之后,全部扔海里就是。 听懂了刘钰弦外之意的荷兰军官,回忆着圣地亚哥堡被攻破的震撼,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感,仍旧是打着白旗,穿越了正在忙碌的大顺营地,回到了马六甲城。 之后的四天,荷兰人并没有出城反击。 甚至,没有人对着大顺的阵地开枪。 大顺的炮兵在这四天之内,就是真正地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先是猛轰了根本已经被反掉大炮的城楼,又开始假装“掩护”工兵挖坑掘进,然后这些炮兵又气喘吁吁地将沉重的大炮向前推进到近距离的炮兵阵地。 每天上午八点吃过早饭,就开始对着城墙炮击。 中午太热,午休;下午三点,继续轰击。 大量的被征召的峇峇娘惹人,在军官的指挥下,用麻包和树枝,在炮兵和火枪手的齐射“压制”下,毫无伤亡地填平了马六甲城的壕沟。 工兵则前出到城墙下,挖坑开始掘进,并且非常熟练地在马六甲已经被炮击的摇摇欲坠的城墙下,挖了一个地道,通向地基的位置。 满满一棺材的火药,被塞入了地道里。工兵军官非常娴熟地堵塞了洞口,封闭了空间,留出了长长的引信。 全程,没有任何一个荷兰士兵对城外放一枪;也没有任何一个荷兰士兵在城内挖掘地道破坏。 如果有的话,此时若在城墙上,看着城下被点燃的导火索,这些荷兰人一定会字正腔圆地说一句“玛勒戈壁”。 不是骂人,只是他们会无比思念当年布鲁塞尔撒尿浇熄了火药库导火索的那个小孩。 manneken pis,玛勒戈壁。 第四五五章 忧虑不安 伴随几声闷响,马六甲的城墙被炸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掷弹兵迅速发动了冲击,抢占了缺口两侧的城墙,控制了缺口。 步兵随后推进,轻便的野战炮跟随步兵占据缺口两侧的高处,工兵立刻修筑简单的炮兵工事。 全程就像是在演习,甚至还不如演习。大顺军全程都在努力地与空气斗争斗勇。 当彻底控制了城门、缺口、以及面向东方的城门之后。 在圣保罗教堂配合大顺演戏的荷兰人,也终于等到了可以投降的时间。若是再不投降,重炮对准圣保罗教堂,那可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军乐奏响,敲锣打鼓,刘钰带着那些小国的使节入城,观看了荷兰人的投降,参观了一下被炸开的城墙、被重炮轰开的角楼,这幕戏到此就算是完事了。 马六甲市既被荷兰人早早放弃,老早就已经在大顺的控制之中。如今旗帜往马六甲城内一插,城中的华人、华裔和当地人混血的娘惹人,纷纷发出了叫好声。 其余的族群也不是很在意,他们既不是欧洲人,也不是欧亚混血人。 而且,巴达维亚的本地人,支持荷兰统治。但,马六甲一直被荷兰人压制,商业活动和许多法令,都有浓浓的原教旨加尔文宗加正统封建式商业垄断主义的风格,使得马六甲的市民也感到了不满。 要不怎么说,生在哪都不如生在皇城脚下呢。巴达维亚亦算是东印度公司的皇城了,马六甲失败就失败在地理条件实在太过优越,使得东印度公司不得不以强大的行政手段来压制马六甲的发展, 如今马六甲城从崇祯十三年至今,时隔百年,再换了个主人。可终究在马六甲生活的人对中国都很了解,对大顺占据马六甲并没有太多的恐慌。 城中安顿下来后,刘钰与李欗带着一众军官来到了圣保罗教堂,这里有座小山,可以俯瞰马六甲城和对面的马六甲市。 山不高,完全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气魄。 但包括李欗在内的一众人,看着刚刚经历过战火的马六甲城,都生出了一股子豪气。 崇祯十三年,马六甲被荷兰攻占,至今百年。 崇祯十三年,大顺太祖皇帝轻骑入河南,正式喊出均田免粮的口号。 如今,当年流寇的后代,成了皇帝、公爵、侯爵、乃至于良家子。 这种时空交错的感觉,着实叫人有种说不出的豪情。 这场仗打的一点都不激烈,大顺这边没死人,荷兰这边出了圣地亚哥堡之内的守军,也没死人。 单就这场战争的意义,不要说和井里汶诱骗荷兰舰队相比,就是比巴达维亚起义,都差得远。 可在巴达维亚,众人都没有太多的感叹。 在这里,却感叹连连。 因为……这,就是南洋的大门。 向西,就是南洋之外。 大顺将来如果走出去,舰队将会在这里集结,艨艟彩旗,乘风破浪。 若是不走出去,天朝再控南洋,拓土万里。 配合上地球仪的传入,这些人已知地球的大小是固定了,如今这个从鄂木斯克到黑龙江口;从色楞格河到爪哇;从马六甲到苏禄吕宋的帝国,似乎已经足够大。 他们站在圣保罗山上,不是在看小小的马六甲,而是穿越海上的水汽烟波,去看更遥远的印度乃至欧罗巴。 李欗忽然想到刘钰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觉得用在这场下南洋之战,特别合适。 “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这场仗,拓土万里,豪取数国,不说万国来朝,但若细分,凑个三五十个朝贡国还是凑得出的。” “可这一仗,于国内民生的影响,竟还比不上一场民变。三五千兵马,便都解决了。也不需要大量的随军民夫。” “这样的仗,天朝再打一百年,也不会伤筋动骨。” 其余的军官也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当真是还未用力,荷兰人就倒下了。 刘钰却道:“你只当没用力,却不知我自当年于黑龙江口俘获了维塔斯·白令、俘获了罗刹人的亚洲美洲路桥探险船开始,入日本、参江户、伙瑞典、办新学……二十年磨剑,这一朝斩下去,自是毫不费力。” “只是,我觉得,磨的这么锋利的剑,只用一次,用来割一块豆腐,着实是暴殄天物啊。” 他觉得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皇帝已经算是很信任他的决策了,同意了与荷兰合作的计划。 可要是自己做了这么多,荷兰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拒不合作,那恐怕,日后只能站在马六甲的圣保罗山上,向西遥望而兴叹了。 真要是此事不成,西进印度的事也得告吹。香料总得卖出去,真要是荷兰人不合作,就只能在马六甲卖给英国,因为就英国吃得下、卖的开。 到时候一年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皇帝面前,刘钰这边却要和给皇帝“送钱”的英国人开战,只怕到时候定是要摇摆的。 之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刘钰可以变着法吓唬英国,而英国对大顺无可奈何。 真要拿了南洋,那就穿上鞋了。英国就有了反制大顺的手段,拒绝大顺的货物,大不了两败俱伤,可也比之前一点伤不到大顺要强。 到时候相互博弈,谁知道谁先挺不住? 到时候,优势就在英国那边了。 既可以鼓励走私。真要是全面走私,很难防住的。堵住了马六甲和巽他,人家还能走陆路运到别处。 也因为东南亚的经济体,和欧洲贸易绑定太严重,一旦断了,大顺统治南洋也必然不稳,本地邦国肯定对大顺极为不满,英国人稍微挑唆就能出事。 所以与荷兰的合作,就至关重要。荷兰肯定没本事拿印度的,大顺与荷兰之间,在南洋问题解决之后,也就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了。 算算时间,要将目睹这一切的荷兰人都送回去,要在欧洲停战的时候大顺也插上一脚,还有一年的时间。 这就像是赌博,大小已经压好,几乎是全部身家。可骰盅却要明年才能掀开。 而且就算明年才能掀开,此时又没有电话,传到这边又得多出一年。 这确实会让人抓狂的。 李欗已知刘钰的计划,听到刘钰语气中的踌躇满志和对将来万一心有不甘的恐惧,宽慰道:“鲸侯莫要多想。昔者武侯算无遗策,依旧火熄上方谷,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所谋所虑,都已做到,余下便要靠天命了。天朝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已是有心无力。” 李欗如今当然是支持刘钰的西进计划的,这关系到他的海军、以及他在海军军官中的威望:不能给海军扩充升官、反而砍海军、封存战舰的总督海军戎政,在军官眼里可不是个好统帅。 可支持归支持,能说的能做的,却也只有这些。 刘钰继续向西眺望了一阵,呆呆出神,许久摇摇头道:“我没本事解决国内的事。只能把一切寄托于此了。罢了。殿下说得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是虚无的天,也是紫禁城里的那片天。 刘钰一语双关,但却没有冲着紫禁城的反向拱手,因为若是坐实了,那倒显得他这些话,有些怨怼之意。万一将来皇帝不准备继续西进了,这就很容易成为一道裂痕。 身旁的这些军官不知朝中的事,更不知君臣之间的事。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知道刘钰要与荷兰合作的计划的,这里面的很多事他们都是参与者、具体的执行者。 在他们看来,钱哪有嫌多的?种菜、买菜的钱一起赚,当然好过仅仅种菜。 看着刘钰心事重重的样子,几个军官私下里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故意将话题引开,不希望刘钰心情如此低沉。 “殿下、鲸侯,依末将看,就延续荷兰人与葡萄牙人的防御手段吧。让这里的城与市分开。日后这里作为南洋都护府的都护驻地,很多荷兰人的压制政策,都可以解除了。” “这里的气候条件很不错,完全可以开垦出良田,至少粮食自给不是问题。” “而且这里既为南洋四军镇之首,自是要移民一些过来的。” “不过,在下觉得,军港最好不要建在这里。不若向东一些,在半岛尽头的淡马锡建造军港。” “海峡中部建造军港,并不适合。一旦被人堵死,便被困死了。而若在淡马锡,出可详细出海峡、入可控制南洋。” “只是,那里一片荒芜,人口不多,论基础肯定是不如这里的。但以长久考虑,似这般多花些钱也值得。” 淡马锡,就是后世的新加坡。 这些参谋的话,倒是真的把刘钰的注意力拉开了。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马六甲这个地方,确实不怎么太适合。 这里的港口不是很深,而且每天退潮的时候港口附近的水深很浅,以至于这一次作战,大顺的海军都没法靠的太近。 也确实,海峡内部不适合作为军港,不如在海峡的入口处修建。毕竟这里不比内地,短时间内,大顺也只能控制从马六甲到淡马锡的狭长地域,剩下的地盘也不在大顺手里边。 这种情况下,真就不如换个地方了。 那军官又道:“正好,我们俘获了不少的荷兰人。若能将这些人做劳力用上,倒也可以省去不少费用。” “既是当年荷兰人能用咱们华人做苦力,从一片沼泽里建起了巴达维亚;咱们为什么就不能用荷兰人做劳力,将淡马锡建起来?” “此其一也。” “其二,马六甲城中,种群糅杂,各地的人都有。而且当地看似华人不少,但许多都是早来这里不知多久了,与当地人杂居,又信了回教。” “若能建起淡马锡,只将大量百姓迁入。咱们又不向荷兰人一般,为了巴达维亚压制别处,用不得几年,淡马锡就会繁华起来。” “既做军港,也为要塞。只要海军尚为南洋之最强,在半岛海角处建要塞,原比在半岛中心建好。一旦有事,若在海角,又有海军,只要考虑一面之敌即可。” “且,信回教易,出回教难。此地礼拜寺甚多,若是自国内移民百姓至此,日后亦恐难说。反正荷兰人之前一直压制马六甲,这倒也省了许多麻烦。要不是巴达维亚过于繁华,人口众多,其实远不如另起炉灶,在别处呢。” 第四五六章 毛遂自荐 “你说的在理。” 对下属的夸奖,刘钰是从不吝啬的。 略微考虑之后,刘钰道:“这样吧,你们还有什么想法,晚上开个会讨论讨论。还有关于在淡马锡筑城之事,也派人尽快去考察,算一算报价。” “一旬之内,我就要派人先回京城报捷,亦让朝中准备准备‘万邦来朝’之盛事。” “这,可是正儿八经地朝贡,却不是通译篡改把外交非要改成朝贡。” “到时候,若不提前通知,数百人、甚至可能千人规模的南洋诸国贡使去了,倒失了天朝体面。” ………… 月余后。 紫禁城书房中,皇帝李淦将刘钰关于南洋四军镇、以及构建淡马锡要塞的奏请先放在了一边。 将南洋诸国要来朝贡的消息,叫人送去天佑殿,由天佑殿和六政府负责。 皇帝先拿起来的,却是一并送过来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账目统计表。 戴上眼镜,皇帝第一次对这种繁琐的账目如此上心。 好在送来供“御览”的账目,都是经过仔细整理的,虽然繁琐,但是一些重要的数据都有了统计。 皇帝并不怀疑南洋很值钱。 不管是出于刘钰一贯判断正确的信任。 还是出于正常思维也明白香料这东西赚钱。 等皇帝翻看整理统计后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账本之后,真正看到荷兰人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钱后,皇帝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花了那么多银子建的海军是值了。 不过,这里面最让皇帝触目惊心的,还是香料在本地的收购价、在阿姆斯特丹的销售价之间的区别。 除了香料,上面还有包括茶叶、瓷器之内的中国货在欧洲市场的销售价格。 虽然刘钰出访欧洲的时候,早已经将这些数据带了回来。 但此时配合着这详细的、具体每年赚多少钱的账目,同样的东西给人带来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翻阅过这些账目之后,皇帝摘下眼镜,缓了缓有些发涩的眼睛,便叫人将刘钰之前递上的一份奏折取来。 这是一份不经天佑殿的奏折,直接递给皇帝,天佑殿也无权查看和批阅的。 上面的内容,就是关于攻下南洋之后怎么办的。 除了与荷兰合作这件事外,最重要的还是垄断公司的形式和性质。 以天朝而论,皇家垄断算是非常传统的一种情况。 有盐铁论打底子,有盐铁专营的两千年基础,垄断专营是最符合天朝朝廷习惯的做法。 不过,刘钰在奏折上,却希望采取一种股份制的方式,尽可能募集民间的资本。 朝廷可以以垄断权直接作为股本,吃干股分红即可。最好不要让朝廷专营垄断,因为朝廷管不过来。 搞成郑和模式,花费太大。广阔的南洋,要面临走私、海盗、起事、暴动、反抗、西洋人渗透种种情况。 如今有东印度公司的账目配合,方可直观地了解到,东印度公司到底在南洋花了多少钱。 若不搞成郑和模式,则又需要皇商负责。而皇商贪了多少,谁也说不清。 与其这样,不如师夷长技,以股份制募股的行事,聚合民间资本。同时,朝廷以垄断权入股,每年分红。 当然,大顺的国情和英国荷兰完全不同。不要说大顺,就是法国、西班牙等,也不可能全盘复制英荷东印度公司的模式。 就大顺来说,让一支私人的、民间大豪商参与的公司,拥有武装、战舰、海外的治权、法权、甚至开战权,这根本就不现实。 绝对不可能,这一点毋庸置疑。 包括一直试图搞南洋贸易的刘钰,也从未对此有过一丁点的幻想。 谁要是敢提出这个想法,皇帝肯定会发怒,若在朝堂提出来更是会直接炸锅。 对日本的贸易专营垄断公司,有其特殊性。其一是日本自己也锁国,所以在市场端堵住了走私渠道,对日贸易公司本身也不需要大规模的武装;其二就是对日的贸易垄断公司,说穿了就是个二道贩子,收货卖货的,最多也就考虑一下海盗而已。 但若在南洋设置贸易公司,就不得不考虑很多的事项。 管理、治权、外交、政治、朝贡、缉私、对抗西洋诸国的骚扰等等这些,可比对日本的垄断贸易负责的多。 只靠民间资本,根本玩不转。 但若是朝廷亲自下场,搞成皇室垄断郑和模式,亦或是皇商专营模式,又根本无法杜绝走私,而且贪腐得惊出一片天。 故而刘钰的建议是,既要借用民间资本分担统治南洋的花费,又要尽可能保证按股分红讲诚信——皇帝若不想讲诚信的成本极低,在英国可能会被资产阶级摁着头让他知道不讲诚信的下场,但在大顺几乎零成本。 刘钰的意思还是“站在皇帝的利益上”,便说将来想不讲诚信、赖账不分红、或者直接没为官有,都行。但这是一锤子买卖,不要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不要用。 前期嘛,最好还是借着对日贸易公司打下的信誉基础,讲点诚信。账目尽可能弄清楚,该分红分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既说荷兰东印度公司那么多大股东,最终还是一个十七人的董事会负责一切,大顺这边也可以用类似的手段。 至少,用于前期过度。 大股东只有一些知情权,却没有决策权,决策权还是在朝廷手里。 关于这一点,还是有一定的可能的,靠的就是刘钰这些年的信誉,或者说刘钰所代表的皇家在海商群体中树立起来的信誉。 信誉这东西,很脆弱,很容易碎。 不过暂时来看,这信誉还能凑合用。 加上这些年在如威海、松江等地培养出的参股商业氛围,用来短期过渡是绝无问题的。 而且,只要信誉还没丢,其实大多数人就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小股东差不多:只要能按时分红,谁管到底应该是十七人绅士团,还是七八十人的大董事会?谁管到底该一年公开一次账目,还是十年公开一次账目? 很多东西,是斗争得来的。而斗争的前提,肯定是出过事。 否则若是voc保证每年百分之二十的分红率,只要能保证,再过一百年,也没人真的去质问董事会为什么就十七个人。 日后待过渡期过了,就可以学习一下19世纪开始英国对东印度公司的控制方式。 将经济活动与政治活动分开,参股者大股东只负责经济活动。 当然,前提是路都已经铺好了,该处理的问题基本处理完了,只要按部就班搞一些纯粹商业活动的方向上。比如建个货栈、比如在某地种咖啡、造几艘商船、今年的货该装什么之类的。 而朝廷任命的总管,主管政治、军事、外交等活动。 但南洋以及对欧洲的贸易,又绝对不是单纯的经济活动,其中的主流还是战争、外交、和统治。 其实也就是朝廷借用民间资本的力量,均摊统治南洋的费用,不动用国库的钱。而同时,也能让民间资本跟着一起吃点肉、喝点汤。 能让皇帝少吃点肉、漏出点汤的真正理由,其实还是刘钰报了个大致的账目,认为皇帝的内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尤其是现在是一夜之间全面取代了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要全面接盘,方方面面都要花钱,绝对不是皇帝内帑拿得起的。 这不是当年荷兰人才来南洋的时候,从零开始,一点点开拓。靠着最开始的几百万股本,逐渐成为一个上亿规模的大公司。 而是一下子全面接手了一个上亿规模的大公司,维系运转的资金流水,和从零开始开拓的那点钱,根本没法比。 至于国库的钱,刘钰也说到了皇帝内心的触点。 下南洋固然是为了赚钱,但朝廷或者说皇帝赚钱,除了个人享受之外,总还有别的用处。 钱得花出去,否则守着一堆钱有什么用? 站在皇室和朝廷的一贯利益上去考虑,可以说,长远来看,下南洋是为了缓解土地矛盾,维系小农经济的传统。 短期来看,朝廷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而这件大事,也是需要很多钱的,并且这些钱,民间资本绝对没有任何兴趣出,只能是朝廷来出。 那就是……废漕改海、整治黄淮。 从单纯的军事角度看,下南洋,是废漕改海的基础。 否则,西洋战舰在明末就能攻澳门、劫舟山。 这种情况下贸然改海运,皇帝那得是生怕自己的漕米断不掉、中央和地方之间的矛盾压得住。 现在这个军事基础已经有了,之前江苏省的漕米试走海运也大获成功。黄淮地区作为南北连接、天朝腹地,年年为了保运河出现的水患,都已经快让那里成为火药桶了。 若能根治,这当然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好事。若能治好,在皇帝看来,给大顺多续个几十年的命,是绝无问题的。 废漕改海,当然得花钱。 而且,这钱,民间资本绝对不可能出一分。 最多也就是朝廷希望捐献,全国能捐个几万两十几万两就算顶天了,相对于这么宏大的一项工程,简直是杯水车薪。 这种情况下,也算是掐住了皇帝的命门,不得不在南洋贸易上向民间资本让步。 短期来看,朝廷即将用大钱,不能把家底子都扔在南洋,而且也扔不起。 长期来看,万一将来钱不够,松江外围的野战驻军是干什么的?直接开入,没入官营,也能让朝廷有钱用。 至于说南洋贸易的一些军事行动,刘钰的意思,便是让民间资本募股之后的钱,来“雇佣”朝廷的军队来干,以此确保南洋贸易公司手里没有舰队和军队。 这雇佣,当然不是私下里雇佣。 而是给朝廷钱,出军费,由朝廷派将领去帮着或是占领、或是打开国门、或是强迫贸易、或是割让土地等。 将来分红的时候,这些都算作成本,剔除即可。 包括南洋的驻军、官吏的开销,都要算作成本。这也很合理。 前期过渡很麻烦,既要与荷兰谈判,又要全面接管南洋一大堆的烂摊子。朝廷这边强势介入,抓的狠一点,也可以稳定地渡过前期这段混乱时间。 奏折上,刘钰倒是很坦然地毛遂自荐,希望由自己主持,渡过这个过渡期。 第四五七章 荷兰灾难年(一) 这既是刘钰毛遂自荐,也是皇帝意有所属。 既要足够镇得住场面,又要得让那些商人信任有点信誉,还得和西洋人打交道,朝中上下资历足够的也就这么一个了。 这可不是小事,就从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上来看,这可绝对是个朝廷重要的钱袋子。 若弄得好,朝廷可不只是那点干股分红的收入。大量的白银涌入,朝廷也可以征收铸币税,搞废两改元、发行货币,乃至于适当发行一些元明纸钞。 就算不考虑这些更复杂的东西,单单是南洋香料、靛草、咖啡等的收入,也是一笔巨款。 更不要说下南洋缓解南方日益严重的人地矛盾;以及在废漕改海之后,将一批人扔到南洋去,免得在国内闹事。 按照宋朝的经验,是要把一些青壮编入厢军的。青壮挑走,剩下的老弱病残,又如何起事民变? 南洋的问题,长久看,关乎国运。 如今正需开拓,稳定局面,皇帝也不觉得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看上去好像是南洋好多都是刘钰这边的人,但所谓烈火烹油。日后待南洋的局面好转,渐渐就把这些人都拉回朝中。该封爵的封爵,该入枢密院养老的养老,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要海军还捏在李家手里,南洋造反,比在山东、河南造反还要难。 开拓事难,待南洋安顿下来,也就不需要非得这么有能力的人了。只要萧规曹随即可。 若如三国时候,孙仲谋比之父兄自是差得远,开拓江东不行,可守成守业,倒也还行。 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与荷兰人合作的事成功。 若不成功,皇帝只能选择在马六甲卖香料,到时候也着实不必让民间资本参与,只要如盐铁专营一般垄断即可。 皇帝想了想,又将这封奏折放到了一旁。 心道此事虽好,但也不能急。荷兰人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南洋公司之事,需不需建尚未可知。 算算时间,如今荷兰那边当应知晓南洋被天朝攻占的消息了,却不知荷兰那边反应如何? ………… 数万里之外。 荷兰的反应,远比皇帝所能想象的更为崩溃。 夏日的阿姆斯特丹,沉浸在一种极端绝望的氛围之中。 这不只是大顺这边发力影响。 今年的4月13日。 自从路易十四之后,一直没有打出大胜的法国军队,在一个外国人的带领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丰特努瓦一战,萨克森选侯的私生子,法国的外国人元帅赫尔曼,一举击溃了英王乔治的儿子、年仅24就为联军元帅的坎伯兰公爵。 英荷联军在奥属尼德兰的野战部队崩溃。 至此,基本上,奥属尼德兰地区,可以算是落入了法国人的手里。 只是时间问题。 野战部队败了,那些城市堡垒,陷落都是早晚的事,尤其是法国这边还是棱堡攻城法的创始人,打尼德兰体系的棱堡,易如反掌。 很多年后,拿破仑评价这场战役,说“这场战役,为摇摇欲坠的波旁王朝,又续了三十年的命”。 此言不虚。 路易十四打了那么久,都没有拿下奥属尼德兰地区,现在看来这一战几乎可以确保拿下了奥属尼德兰,足以振奋法国民众的战争热情。 如果这一战败了,法国的革命可能还要提前不少年。 这一战胜了,法国在后续的谈判中,才能保住自己在北美、印度、加勒比的殖民地。 至此,荷兰的南大门,洞开无余。法国已经开始准备围攻奥斯坦德和布鲁塞尔。 如果法国想要打进阿姆斯特丹,荷兰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度掘开河堤,以水代兵了。 仅此一战,荷兰人被奥兰治家族鼓动起来的爱国狂热,再度消退。 七省到处都在传闻,法国将要攻入荷兰,要把新教徒都强迫改回天主教,还要将联省执政官、英王的女婿抓到凡尔赛宫去跳舞。 荷兰人曾经是爱国的。而且是全欧洲最狂热爱国的。 穷人顶着全欧洲最高的税率和间接税,富人顶着全欧洲最早的遗产税,一批批的人怀着对祖国的热情穿上军装。 然而,荷兰终究是个小国。 腚大点地方,相对大国少得可怜的人口,动辄拉出八万、十万、十三万军队;一二百条战舰,上万名水手。 和西班牙打、和葡萄牙打、和英国打、和法国打,被这几个国家持续不断地放血。 荷兰打不起。 人口在那摆着。 荷兰拉出十三万大军,以人口比例来算,相当于大顺拉出400万标准的线列军团。 这比例是可怖的。 荷兰的血,早已经流干,那些爱国的狂热激情,也一并消散,如同一战后的法国。 荷兰裁军、荷兰削减舰队、荷兰四十年不设置联省执政官,不只是寡头派的操控,更是因为荷兰民众已经受不了了。 只是,时间慢慢过去。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流血、之前法荷战争的死亡,这些记忆渐渐消散,年轻一代成长起来,忘记了当初的厌战情绪。 借着这种对过去的遗忘,刘钰在阿姆斯特丹逗留期间,用卑鄙的手段,再度点燃了荷兰民众的爱国激情。 靠着侮辱、恶心、羞辱,让荷兰人民把奥兰治派推了上去,决心让奥兰治派重现黄金时代的辉煌。 本来,朝贡问题,可大可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就像是葡萄牙与荷兰,根本不是朝贡,但朝中假装他们朝贡;又比如琉球,朝中很多大臣其实知道琉球被日本控制了,但假装不知道。 说是侮辱国格、有损国体之类,其实关键还在于情绪引导。 刘钰借着黄色小报的煽动力,反向发力,在准备离开荷兰之前,将“朝贡”这件事上纲上线,直接到了侮辱荷兰国家之尊严的地步,瞬间引爆了荷兰民间的情绪。 再加上,当时普鲁士已经答应了英国的调停,退出了战争。 大便宜就在眼前,奥、荷、英等国,打没有了普鲁士帮忙的法国,这还不是大便宜吗? 然而…… 普鲁士人的信誉,是如此的廉价。 正如刘钰当初和法王路易十五分析的那般,法国采取战略防御之后,奥地利人一旦强势起来,普鲁士一定会再度开战的。因为,普鲁士吃了西里西亚,如果让奥地利人赢了,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但如果法国人高歌猛进,普鲁士反而会主动退出战争,因为普鲁士也不希望打赢了奥地利,再来一个插入神罗的法兰西。 果然,去年,在法国开始战略僵持、奥利地人高歌猛进的时候,普鲁士再度对奥地利不宣而战,兵入捷克。 当初在荷兰看来捡大便宜的事,瞬间成为了烂泥潭。 普鲁士再度攻入布拉格。 本来对法国全面反击的国事诏书联军,瞬间被动。奥地利部队迅速回撤,直接将驻扎在奥属尼德兰的英荷联合的侧翼敞开。 随后,便是法军开始反击,攻入奥属尼德兰,丰特努瓦一战,英荷联军溃败。 当初狂热的荷兰民众,激情慢慢消退。这么大的危险就在眼前,难道真要和法国人死扛到底,以水代兵水淹阿姆斯特丹,以自杀的方式防止被别人杀死? 丰特努瓦战役的坏消息带来的震撼才刚过去不久。 4月30日,丰特努瓦战役的风波已经开始在阿姆斯特丹发酵。 在海牙的大顺使节,忽然向联省执政官递交的战书:鉴于荷兰拒绝了勘合贸易,使得大皇帝受到了侮辱,大顺正式对荷兰东印度公司宣战,准备将荷兰人的势力彻底从东南亚赶走。 因为威廉四世不敢住在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依旧是金融资本和寡头们统治下的省份,他这个执政官也只能去海牙。 大顺这边显然是蓄谋已久,这有些太过明显:在刘钰来欧洲之前,只怕大顺就已经定下了下南洋的政策,否则不可能在4月份就递交战书。 随后,8月12号,第一艘带来的东南亚消息的船只,将巴达维亚陷落、科伦坡陷落、贾夫纳陷落、井里汶陷落、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全军覆灭的消息,带回了阿姆斯特丹。 同时,不久前,有消息传来,法国将支持斯图亚特王朝的小王位觊觎者,返回期待他王者归来的苏格兰。伶仃洋事件大顺侯爵私人支持其家族的一艘战列舰,也已经在法国建造完毕,正式交付。 英国立刻将在奥属尼德兰的军队召回,同时通过大使告知荷兰,必须要履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让荷兰出兵6000,前往苏格兰。因为根据条约之规定,如果英国本土出现了威胁新教、威胁英国正统王位统治、或者遭受了第三方登陆攻击的时候,荷兰必须要出兵。 就算荷兰不出兵,英国把驻奥属尼德兰的军队召回,那荷兰也是死路一条。本来就是英荷联军,而且丰特努瓦之战,还被法国人击败了。奥地利人忙着和普鲁士打仗,根本无暇帮忙。 一下子,全乱套了。 刘钰抓住45年这个关键节点,借助欧洲各国的矛盾,将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瞬间让奥兰治的威廉四世,陷入了极端的被动。也让荷兰,瞬间陷入了绝境。 第四五八章 荷兰灾难年(二) 当初威廉四世是感谢刘钰的。 觉得刘钰就是个蠢货。 和法国大使在俄国搞政变,搞了半天,俄法同盟还没有达成,简直像是被伊丽莎白女皇用后即抛弃的工具。 在荷兰拉拢自己这些奥兰治派,签“自由贸易”的卖国条约——自由贸易,对此时的荷兰而言,没有比这更卖国的条约了。莱顿市的纺织工人的平均工资,是英国的两三倍,也配自由贸易? 结果拉拢不成,恼羞成怒,临走之前搞什么天朝上国的气派,羞辱荷兰。结果反向帮着威廉四世上台,赶走了“对华、对法唯唯诺诺不够强硬”的议会派。 可现在这一整套组合拳打下来,彻底把威廉四世打懵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优秀人物。 虽然他老想着,自己当凯撒、当奥古都斯,靠着一连串的军事胜利,成为荷兰的执政官。 但一来身体条件不允许。 二来他妈教育的方式,只能说,教出的是个优柔寡断的孩子。 若以中国历史而论,他的先辈,威廉二世、威廉三世、乃至于追述到莫里斯亲王,那都是李二、刘三级别的。但到他,只能说,只论政治手腕,拿叫门天子与之相比,都是对英宗的侮辱。 本来一切顺利还好,守成之主,谁不会当?对寡头们该妥协妥协、该认怂认怂。 但是,一切都不顺利。 才当了一二年执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议会派当初还与法国点头哈腰,对援助奥地利一事始终告知法国人,自己只是在履行国事诏书上的签字,希望法国不要生气。 可威廉四世,那是大英长公主的驸马,正统的英国亲戚。而且一上台,就直接宣布,对法宣战,准备捡大便宜。更是直接援助了奥地利大笔的金钱,驱逐法国驻荷兰大使,旗帜鲜明。 现在,旗帜鲜明的威廉四世,面对奥属尼德兰被法国占领的情况、面对英国要把军队撤回去防止天主教徒和苏格兰入主伦敦的情况,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他要是如先辈莫里斯亲王那般,倒也好说,干就是了。 问题是,他不是。 外交局势急转直下,国内反对的声音顿时又高了起来。 当初很多人是沉默者,更多的人是因为寡头摄政派、金融资本派实在太烂,烂的叫人作呕,于是萌生了“还不如退回封建时代”的想法。 而当初最支持奥兰治上台的,除了士兵、奥兰治派的贵族,便是遍布荷兰的行会组织。 原来各省的行会,是绝对支持奥兰治派的。 行会是该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东西了,和阿姆斯特丹的金融资本相比,封建时代的行会,肯定是干不过启蒙时代的资本的。 好比说这个市的制陶行会,本地的陶器都是行会把持着。日子过得美滋滋。 结果,资本搞商业,数万里之外的宜兴紫砂壶疯狂地往荷兰运,本地陶器行会怎么想? 资本和行会,本就互不相容。 旧时代的行会被资本挤压的厉害,行会希望奥兰治家族上台,能够全面支持行会的复兴,打压资本,复古回中世纪晚期。 奥兰治家族是贵族,有庄园,而且和金融资本、各省金融寡头们基本敌对。 但是,威廉四世上台之后,很快就明白自己的先辈们为什么宁可跑到英国当国王,也不能留在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的寡头资本们明确告诉威廉四世,你当执政,可以;但是,没有我们同意,你在阿姆斯特丹的命令就是个屁。 荷兰省拿着七省50%的税,离开了荷兰,联省共和国的政府都运转不了。 选资本?还是选封建行会? 威廉四世很快给出了答案。 他一改当初在弗里斯兰时候当庄园主时的态度,不再支持行会复兴,也不阻碍商业资本对旧行会的挤压。 这个矛盾,这几年一直压着。 而行会的注册成员,算是当初支持他上台的中坚力量。 现在,这个矛盾伴随着法国大胜、东印度丢失,各省行会借此施压,希望威廉四世有个明确的表态。 各省行会代表集中到海牙,向执政官控诉资本的危害,希望执政官能够给出一个说法:如果保证日后支持行会、清除资本,复祖宗之法,他们是愿意继续支持奥兰治家族的。 模棱两可了这么久,总得给个说法了吧? 行会这边施压的同时,东印度公司股东、荷兰的金融寡头们,也在向威廉四世施压。 8月12号。 大顺对东南亚发动突袭的消息上午伴随着到岸的船只,配合荷兰不大的国土,很快传遍了全国。 大顺诱歼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的舰队、攻占了锡兰、巴达维亚,夺取了制海权、包围了马六甲…… 上午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 下午,原价2000盾的东印度公司股票,腰斩之后还未停下,从2000盾,跌到了600。 就是这么快。 这还是此时通讯不便造成的“福利”。 如果通讯便利,大量目睹了大顺下南洋实况的荷兰人,若能将第一手消息第一时间传回阿姆斯特丹,不要说600,恐怕当天就能跌倒60。 没有东印度的东印度公司,不就是个空壳子吗? 而且,这可不只是东印度公司一家的事。 一家上亿规模的公司濒临破产,影响的可不只单单是东印度公司这么一家公司。 东印度公司这些年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状态,既往外借贷,也有很大一部分现金需要通过贷款来解决。 各种三角债,各种贷款、债券,购买的各国国债、对各国的投资,东印度公司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是靠这些东西来维持的。 东印度公司一出事,连带的,是整个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的崩盘。 东印度公司还有没有资产? 有。 波斯的货栈、非洲的贸易处、开普殖民地、舰队、货船、公司总部大楼,这些,肯定都是大顺暂时抢不走的资产。 以及,东印度公司这一百多年开拓的无形资产、市场惯性、香料垄断销售渠道……种种。 都是资产,而且是价值颇高的资产。 问题是,这些东西撑得起东印度公司吗? 大量的中产阶级市民持股人,是能要波斯的货栈?还是能要那些香料销售渠道? 在他们眼里,一个铜子都不值。 他们只想一件事,手里之前如香饽饽的公司股票,不要变成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荷兰人从未想过,东印度公司会破产。 1720年,密西西比泡沫加南海泡沫引发的第一次全欧洲的金融危机爆发,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依旧坚挺。 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在荷兰人看来,不是纸币,而是黄金。 和约翰·劳玩击鼓传花吹出来的高回报率不同。 voc是真的支付过最高57%的年息的,而且50%的年息回报,持续了将近四年! 即便1720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依旧支付了16.5%的年息。 纸币?纸币也配和voc的股票比?即便拿黄金和那张小小的债券股票相比,都是对voc股票的侮辱。 voc能在国内借到相当低利息的贷款,因为没人不相信voc还不上。voc少在国内借款的原因,是他隐藏账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要是在国内借款借多了,容易出问题。 没有荷兰人想过,大顺会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 任何一家有问题的大公司,没出大事之前,谁也不知道其内部的财务状况。 一旦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前隐藏的诸多问题,就会瞬间爆发出来。 此时的股票,和后世的股票还不一样。 投资者主要赚的,还是股息年金。公司之前是有承诺的,不想持股了,可以原价回收,公司或是自己留给董事、或是卖给别人。 只不过,之前几乎没人卖而已,而且股票在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售价,肯定是高于股本的。 与东印度公司关联密切的诸多公司,诸如海事保险业、香料和东方货物期货业、蔗糖期货、贷款银行等等……几乎也都是在8月12号下午,就爆发了严重的危机。 其实,刘钰选的这个时间点,不只是简单的釜底抽薪那么简单。 荷兰金融市场的崩溃,很简单。 更关键的,便是选的这个时间点,使得欧洲金融风波之后的大量空余资本,无处可去。 20年南海泡沫引发的系统性金融危机之前,英国各家股份制公司的股本,有两亿五千万英镑,折合八亿两白银。在这个年代,就实在有些太热了。 泡沫爆发后,英国认识到了国家监管的重要性,出台了《泡沫法案》。理论上,除非议会授权或者王家特许的公司,否则不能随意发行发行股票,以免搞击鼓传花和诈骗这一套。 但是,获得王家特许和议会授权,何其难? 加之南海泡沫爆炸之后,又爆了一波密西西比泡沫,炸的投资者哭爹喊娘。 而这,也就造成了一种微妙的心理影响:欧洲资本普遍认为,私人的股份制公司不靠谱,还是国家担保的债券靠谱。国债可能每年百分之四、百分之五,但稳定啊;密西西比公司的回报,号称是每年80%,这倒是够多,但敢买吗? 荷兰这些年又持续衰落,法国的证券交易所每天就交易一小时,使得大量的资本无处投资。 要么买国债、要么买政府债券。而一些优质的公司股,比如1612年年息57%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那样的,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 在这种背景下,引爆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危机,对大顺这边肯定是有额外好处的。 英国此时是吃不下这么多金融资本的,要么修改《泡沫法案》、要么英国爆发技术革命,这两件事,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发生。 法国就更别提了。 金融危机爆炸开,大量的资本总要找利润的,就像是苍蝇找屎一样准确。 且不说大顺不吃独食,让欧洲的金融资本配合大顺,一起打开欧美市场。 就说另一件好处:大顺展示了自己的国力,欧洲又有大量的资本,而且20年之后普遍信任官方债券和国债,求稳……这是否意味着,大顺找到了一个可以发国债的地方呢? 大顺在国内,是没法发国债的。大顺的高利贷利息太高,土地价值太高,国债发行没人买。100两银子灾年买地,绝对比买国债赚。 但是,搞出这么一出事,再配上20年投资危机影响的余波。 假设大顺日后要是打再打荷兰,完全可以在荷兰募集打荷兰的国债。 第四五九章 荷兰灾难年(三) 总的来说,此时欧洲的金融资本是过多的,但是投资方向是有限的。 这既意味着,大顺将来可以方便在欧洲借钱。 也意味着,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后,一场更大规模的、在大顺也下场后,必然波及全世界,从欧洲打到吕宋的战争会打的非常惨烈。 20年金融危机之后,英法都收紧了政策,加强了政府监管,防止再出现南海和密西西比泡沫事件。 使得资本更倾向于投向稳定性更好的国债,尤其是当大顺毁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后,也意味着英法等国政府,都更容易借到足够多的钱。 有钱,才能打仗。 能借到钱,才能打规模更大的仗。 当投资方向很多、而且经常能有年息20%收益的时候,资本不会去买国债的。即便买,也休想借到3%、6%,这样的低息。 当然也不是说资本过剩、投资方向有限,就一定会爆发战争。而是说,这是爆发一场长期惨烈战争的先决条件。 而且这种战争一旦爆发,往往意味着一个同盟集团的全面衰败、内部革命。因为借钱借的太多,资本互相押注,都指望着打赢了将来赚钱呢。 押注太多,赢者通吃、输者革命。 而且一旦打起来,不是谁想停下就能停下的,一定是打到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行。 否则,都已经借了那么多钱了,打输了,咋还钱? 这些情况,固然对在大洋之外不可能被战火波及本土的大顺来说是个利好消息。 实际上,对荷兰其实也是个利好消息。 大顺如果下场,是可以保住阿姆斯特丹欧洲金融中心的地位的,只要确保大顺这边提供足够的投资方向。 包括国债,也包括大顺其实先一步完成了工业革命的起步阶段。 一旦打开了欧美市场,投资方向会很多。 大量的欧洲热钱,完全可以涌向大顺。 只要将来大顺在欧洲募股,或者借国债,能在阿姆斯特丹借,荷兰在经历45年这一年的灾难年后,若能与大顺合作、废除英荷共同防御条约、驱赶奥兰治家族,其实还是有机会再活过来的。 就如同上次灾难年之后,法国驱逐新教徒敕令,让荷兰回了血一般。上次毁灭荷兰的,是法国;救了荷兰的,也是法国。 这一次也是一样。毁灭荷兰的,是大顺;能救荷兰的,也是大顺。 总归,荷兰的前途,还是有光明的。 只要找准合作对象。 不能说与大顺合作,等于是被大顺拿着当枪使,反正英国也没办法远征大顺,若是荷兰和大顺走的太近一起搞走私,会被英国针对。 因为荷兰就算不和大顺合作,英国早晚是要摧毁荷兰的商业能力的。 之前已经打了三次英荷战争,矛盾之大,未必就没有英法之间的矛盾大。 早晚是挨打,那还不如早做准备,早点找一个合作方。 要么就彻底躺平,自己废掉自己的运输能力、商业市场、金融地位。 但既不想躺平,又指望着英国将来不打自己,这就很不现实。 与大顺合作,前途是光明的。 只是,此时的阿姆斯特丹,没人能看到这一点。 甚至,连希望都看不到。 从底层的工匠、到中层的小持股人、再到高层的贵族寡头、乃至于最高层的执政官议会……眼中看到的,尽皆绝望。 对大顺来说,若是松江的股市崩了,影响不大。松江只能算个萌芽,大顺的本质还是个小农基础的封建帝制巅峰国家。 可荷兰走的太快。别的国家还在种地的时候,荷兰捕鱼加纺织;别的国家纺织的时候,荷兰运输加送货;别的国家搞运输的时候,荷兰转型金融业了,实业全扔了。 这种情况下,8月12号大顺下南洋的消息传来,整个荷兰便陷入了崩溃,金融市场混乱不堪,阿姆斯特丹省首当其冲,直接陷入了暴乱。 大量的中层持股者,围住了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大楼,要求兑付。 问题是东印度公司手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的现金。 他要真的现金充足,如当年50%分红的时代,恨不得半年公开一次账目,刺激投资者信心。 现在十年才公开一次账目,显然是现金不足,内部需要做假账,各种拆东墙补西墙,尽可能维持。 眼瞅着自己的股票就要变成废纸,大量的阿姆斯特丹市民不知所措。 这时候,被刘钰上次来的时候就安排在这里的人,终于等到了机会。 这些人开始混入阿姆斯特丹的街头,在那些绝望的市民中散播混乱。 散播混乱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 公司董事的私有财产,是否要对公司债务负责? 从法理上讲,是不用负责的。自己赚的钱,公司的债,关我屁事?那我要是负责,这些小股民,是不是也要负责? 但是,当民众的情绪愤怒的时候,所谓法律,未必有意义。 现在的情况,是股票很可能成为废纸;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都是富豪;公司账目十年才公开一次;寡头派这些年做的事天怒人怨。 稍微这么一煽动,这些持股、但却不愿赌服输的市民,顿时脑子一热,围住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的同时,还喊出了口号:如果公司还不上钱,就让十七人董事还! 这肯定是毫无意义的,只是一种情绪化的发泄,但却很容易造成阿姆斯特丹的混乱。 在民众中煽动的混乱,不止如此。 大量的搀着假话的谣言,迅速在尼德兰的各个省份进行传播。 虽然当初刘钰创办的黄色小报,在几年前刘钰离开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被取缔了。 但是当初留下的一些人,却依旧发挥着他们的作用,在民间对民众的情绪进行挑唆。 【执政的老婆是英国公主,她向来瞧不起荷兰,认为荷兰的一切都无法和英国相比……】 【难道指望一个英国人,不为英国考虑吗?荷兰为什么要卷入奥地利人的战争?荷兰为什么要帮助英国去打仗?这一切,都是因为执政的老婆是英国公主。】 【她当初假装怀孕返回英国,因为她只是想要借一颗新教贵族的种子,以便于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得到英国王位的继承权。】 【荷兰的衰败,都是因为英国引起的。英国人夺走了荷兰的黄金时代,荷兰的货船被英国的《航海条例》所制约。】 【执政的老婆说如果执政不和英国站在一起,晚上就拒绝和他睡觉,因为英国公主觉得执政官长得像是非洲的狒狒,都要强忍着恶心和他睡觉。】 各种恶毒的、人身攻击的、下三滥的流言,早在丰特努瓦战役爆发之后,就开始在荷兰传播。 大部分都是假的,但即便是假的,里面仍旧掺杂了很大一部分真的。战争失败了,决策失败了,站错了队了,总得找一个负责的。 荷兰的民众讨厌议会派,讨厌寡头们。 但是,全面对法宣战、全面支持奥地利,以及随后否决大顺的勘合贸易要求引发了大顺攻打东南亚等等事件,一件都和议会派、寡头们无关。 至少,这可不是大议长在台上时候做出的决定。 而是威廉四世向阿姆斯特丹进军、成为七省执政之后做出的决定。 这些谣言传播的非常容易,至少在大顺下南洋的消息传来之前,在阿姆斯特丹,摄政派寡头们甚至对此推波助澜,暗地里提供了大量的帮助。 大顺的很多人不了解荷兰,但若用一个大顺已知的历史,就可以大约知道荷兰此时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荷兰,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是明末的大明。 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爆发之前,寡头们早早就知道和英国的关系继续闹僵下去,肯定会爆发战争。 但是,他们在此高瞻远瞩之下做的选择,不是积极备战。 而是一面支持反英派、反执政官派,一面悄悄地囤积了打量的造舰用的木材。因为一旦要是和英国开战,荷兰需要扩充舰队,这时候囤积的木材,到时候就能发一笔大财。 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寡头们一边高价售卖造舰的木材,一边拒绝交税。 政府征召水手进入军舰的时候,寡头们将走私船的水手工资提高了一倍,使得舰队根本招不满水手。而寡头们则趁着英荷关系破裂而未开战的机会,大规模在美洲走私发财。 当英国终于采取行动,开始在加勒比海上捕获荷兰商船的时候,摄政寡头派们又开始在国内发动声势浩大的对执政官的质疑:为什么不采取措施?为什么不派舰队保护荷兰人民的利益?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忍受英国人的傲慢无礼吗? 当荷兰政府决定造舰、准备一支舰队在加勒比护航的时候,摄政派寡头们又拒绝交税,并且认为提高遗产税、资产税是不合理的,不应该从他们的身上征税造舰。 顺带,政府既然要造舰,他们之前囤积的木材,正可以卖个好价钱。 护航,护的是谁的利益?这些人一清二楚。 但是,让他们交税,是不可能交税的。 他们是否知道他们囤货居奇、拒绝交税,若是荷兰战败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还是说,觉得后果对他们并无影响? 这实在很难说清楚。 总归,大抵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而此时,奥兰治派得到了执政官的地位,这些摄政寡头们的态度,就是“执政官干啥,我们就反对啥”。 因为,摄政寡头们确信,荷兰,或者说他们这些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外部,而是一个可能会集权、强势的奥兰治家族。 在荷兰,奥兰治家族是救世主、是一贯正确、是绝望时候的希望。 这种势力,无论如何是要摧毁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决不能让唯一一个有能力破坏荷兰特殊的“共和制度”的威胁,一天天壮大。 阿姆斯特丹,是反执政官派的大本营,所以威廉四世都不敢住在阿姆斯特丹,只能跑去海牙。 故而,这些明显是有人煽动情绪的话在阿姆斯特丹传播的时候,阿姆斯特丹这边大开绿灯。 那些下三滥的、下三路的谣言、中伤,在荷兰人的配合下,迅速在整个荷兰传播开来。 第四六零章 荷兰灾难年(四) 荷兰可以战败。 但奥兰治家族的“一贯正确”、“荷兰救世主”的形象,一定要毁掉。 而且,摄政派中的一部分重要力量,海商走私集团,其实对法国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法国,也就那样了。 就算是占了奥属尼德兰、就算是在文化上成为法国的附庸,对他们而言影响也不大。 他们主要是往美洲走私赚钱的。法国在美洲的殖民地,哪有什么钱可赚?当然是往英国殖民地走私。 只不过荷兰与英国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他们这些年一直不能在舆论中占据主流。 荷兰执政当过英国国王。奥兰治家族入主过伦敦。这种情况下,英荷关系一直处在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联英几乎是一种潜意识里的正确。 可如今,伴随着丰特努瓦战役结束,那些压抑了许久的“反英”呼声,开始甚嚣尘上。 作为“反英”的前提,首先便是质疑执政官的决断:公开地站在英国一边、公开地与法国宣战,到底是为了荷兰人民的利益?还是为了你老婆家族的利益? 你是荷兰人民的执政官? 还是英国国王的女婿? 这种情绪化地质问,加上战争走向的威胁,使得很多荷兰民众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执政官的执政策略出了问题。” 这样的想法,伴随着丰特努瓦战役后出现的大量谣言开始酝酿、发酵,终于在8月12号,大顺因为“执政官侮辱了天朝大皇帝、并且拒绝了勘合贸易,而向荷兰宣战,并且夺取了几乎整个东南亚”的消息传到荷兰后,这种酝酿和发酵,终于全面引爆了。 海牙。 威廉四世焦头烂额。 他从未想过当执政官,要面临这样的局面。 内忧、外患。 外部,荷兰面临着法国打开了南大门、可以长驱直入的威胁。 内部,金融崩溃、股市动荡、大量的市民要求兑付股票本金,荷兰的金融市场一片混乱。 哪件事,靠他的能力,都无法解决。 不要说这些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恶劣局面,但凡他有些本事,也不至于在荷兰对摄政派失望透顶、自己这个奥兰治家族的金字招牌如此好用的情况下,还得刘钰推他一把他才能去当执政官。 他最信任的顾问本廷克伯爵,拿着一张写满了下三滥套路的小报,面色阴沉地递给了威廉四世。 威廉四世只看了一眼,就将那册小报撕了个粉碎。 “很明显的,中国人的风格。当年那位侯爵在阿姆斯特丹,就是这么宣传的!” 这也不怪威廉四世一眼看了出来,实际上整个荷兰都看出来了。当年刘钰在这里办小报,图穷匕见,最后一击之前,学的就是标准的“震惊体”风格。 就像是当年美国的那份小报一样,标题都是诸如“震惊!古巴的圣女贞德,竟被四个西班牙壮汉士兵……”之类。 现在在荷兰到处传播的这些煽动民意的小册子,也基本就是这种风格。 就像是刚才那份小报,离谱到连威廉四世和他老婆睡觉时候的姿势,以及他老婆是如何在床上威胁他该支持英国的,否则就只能这样、若是支持就可以那样……可谓绘声绘色、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说是真的,聪明点的多半不信。 说是假的,他老婆确实是英国长公主,支持祖国有什么问题? 本廷克伯爵默默地将那些撕碎的小报收拾了一下,提醒道:“执政官殿下,作为执政官,您应该考虑的,不是中国人对您的诽谤。而是要考虑,这些诽谤背后的目的。” “现在,局面十分艰难。您必须要有所作为。否则,恐怕民众的情绪会越发严重。” “中国人攻打了东南亚,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并不需要在这里继续煽动情绪。” “您应该考虑,中国人是出于帮助他们法国盟友的目的?还是那位侯爵大人,对您的个人报复行为?” 威廉四世倒是难得的聪明了一回,反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不管是出于他个人对我的报复,还是为了帮助他们的法国盟友,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荷兰的人民是最愚昧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找替罪羊。” “当年吊死德·维特;当年判处战败的海军司令有罪……他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把情绪宣泄出来。” 威廉四世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唉声道:“执政官的位置,是诱惑,也是危险。当初普鲁士人退出了战争,看起来一切都有利于我们,我们当然要宣战。可是,腓特烈背信弃义,再度不宣而战,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法国人在萨克森人的带领下,战斗的如此英勇,也是我们没想到的;中国人无耻至极、不宣而战,忽然攻打了东南亚,还是我们没想到的。”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果,普鲁士在当初停战后就不再开战、如果法国人没有获得这场胜利、如果中国人没有突袭东南亚……而我当初却不对法宣战、不大力支持奥地利,最终英国获胜,追究我们的责任,甚至对我们开战,到时候,摄政寡头就不会煽动民众追究我的责任了吗?” 苦闷地嘲讽着荷兰的民众,最终他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弱国,无外交主动权。一切,只能靠选择站队。只不过,看起来我们选错了而已。我有什么错呢?” “非我之罪,摄政寡头误我,误尼德兰!” 本廷克伯爵心想,都这时候了,你发这些感慨有什么用呢? “执政官殿下,现在民众的情绪很容易被引爆的一个点,就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小王位僭越者。” “如果他真的登陆苏格兰,英国肯定会把坎伯兰公爵在尼德兰的军队运走的。” “而这样的话,民众的愤怒就真的难以制止了!” “我们和英国人联手,结果法国都打到荷兰家门口了,英国人却把尼德兰的驻军拉走去保卫他们自己,丝毫不顾及法国可以随时攻入阿姆斯特丹的威胁。” “一旦这件事发生,民众的愤怒就会不可遏制。” “您……您应该通过长公主殿下,将这件事解决掉。无论如何,坎伯兰公爵的军队,不能从尼德兰撤走。” 本廷克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现在,民众的情绪虽然处在爆发的边缘,但是,暂时还是可控的。 大顺下南洋的事,影响最大的,是阿姆斯特丹。 而阿姆斯特丹,本来就是反执政官派的大本营,那里乱成什么样,暂时不会影响到了奥兰治家族的统治。 可是,如果英国真的拉回了坎伯兰公爵在尼德兰的驻军,去保护英国自己,那么民众的最后一点理智,就会崩解。 荷兰又出人、又出枪、又出钱,结果“坚定的盟友”第一时间跑路了。 威廉四世这个英国国王女婿的身份,就会成为民众最为厌恶的一件事,也将成为荷兰那些暂时还能支持威廉四世的民众最后的失望。 当不再期待时,也就不再失望。 本来吧,一开始荷兰议会派的政策,就是首鼠两端。 就算碍于种种压力、条约、国际信誉等,不得不支持奥地利和英国,也会和法国打招呼: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还请见谅。 也本来吧,要是普鲁士人退出了战争,议会派指定也会第一时间对法强硬,觉得要捡大便宜。 问题是,在刘钰的操作下,这种必然,被威廉四世给背了。 于是,之前看起来荷兰“幼稚的、摇摆的、两边不讨好”的政策,在此时法国的威胁下,竟成为了“高明的、远见的、左右逢源”的政策。 而威廉四世背了这个大一个大锅,这个大锅的背后,是许多双荷兰民众的眼睛盯着。 如果说,英国不把坎伯兰公爵撤走,继续在奥属尼德兰,坚定地和荷兰盟友站在一起。 民众虽然说不满,但也基本上能理解:你看,虽说选错了盟友,虽说决策错了,但我们的盟友还是很坚定的。我们不应该做出背叛盟友的举动,应该努力让尼德兰站着坚持下去。 可要是英国人先跑了,民众的情绪可就谁都压不住了。 而且这不止愤怒,还有恐惧。 英国人一跑,荷兰怎么可能守得住? 英荷联军都打不过法国人,英国人跑了,只靠荷兰人那当然就更打不过了。 愤怒加恐惧,爆发出的情绪可就不是谁能控制的住的了。 本廷克伯爵甚至可以想象,在这种绝望的局面下,说不定民众会如同上次赶走议会派一样,把奥兰治家族赶走。 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奥兰治家族在荷兰的统治,可就就此终结了。 威廉四世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危险,可他反问了本廷克伯爵。 “我该怎么办呢?小王位僭越者一旦登陆苏格兰,就会直接威胁到我岳父的王位。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我岳父答应,英国的国会会答应吗?他们会允许天主教复辟吗?会允许詹姆斯党占领伦敦吗?” “与其考虑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不如考虑一下,当这一切发生,我们该怎么办。” 本廷克伯爵皱了皱眉,觉得威廉四世真的缺乏成为一个执政官的素养和气质。 听他的语气,分明是觉得什么都做不了,也根本不想去做什么了。 第四六一章 荷兰灾难年(五) 但是本廷克伯爵这么想,也有些过于强人所难。 现在这个局面,作为君主执政官,换谁来也是没用的。 况且威廉四世说的也很在理。英国能为了荷兰,让苏格兰的叛军长驱直入攻入伦敦? 除非荷兰是英国的爹妈,否则没有这么无私的。 虽说现在小王位僭越者登陆苏格兰只是个传言,还未真的实施。 但是,苏格兰人还是支持斯图亚特家族的,甭管是天主教徒,还是假装信了新教的苏格兰贵族,真要是登陆苏格兰,还真的可以拉出来一支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队伍的。 在大顺下场之后,这一整套完美的组合拳下来,实际上荷兰已经没有活路了。 唯一的翻盘点,是普鲁士再度跳反、俄国收了英国的钱帮助奥地利。 只是这个翻盘点,现在看来遥遥无期。 上一次调停,普鲁士退出了战争。这才两三年又再度宣战,普鲁士的信誉也让荷兰这边看不出普鲁士能再度退出战争的可能。 刘钰和法国大使在俄国搞政变,使得俄国的外交态度也难猜测,很难说俄国女皇到底会不会因为中法的人情选择中立。 都不用站在法国一边,只要选择中立,英荷就很难受。 因为能拉的盟友都拉到了,在大顺也在东南亚下场之后,欧洲各国现在势均力敌,唯一能改变战争走向的,就剩一个北方的俄国了。 可是,因为刘钰和法国大使在俄国的一系列活动,使得俄国的态度此时相当不明确。 威廉四世其实已经做好了跑路英国的打算了,才当了两三年执政官就当出了意兴阑珊的感觉,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执政官殿下,您现在应该振奋精神。现在的局面,让英国人不要将尼德兰的驻军撤走,就算做不到,仍有第二种解决方法。” 看着威廉四世意兴阑珊的样子,本廷克伯爵还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找出了办法。 “要对付法国,只有将荷兰、奥地利、英国的力量集中起来。但现在,奥地利的军队忙于对付背信弃义的腓特烈。” “现在中国人袭击了东南亚,荷兰也陷入了严重的困难。这种情况下,我们完全可以向奥地利说明我们的困难。” “同时,如果法国人继续高歌猛进,汉诺威也会受到威胁。英国上一次就试图调停,这一次一定也会想办法调停,让奥地利割让西里西亚。” “如果我们能够与英国一起,联手对奥地利施加压力,迫使其割让西里西亚,喂饱普鲁士,从而让普鲁士退出战争,依靠英国奥地利的力量,荷兰还是可以保全的。” 这算是一个非常高明且有可操作性的外交手段了,与荷兰之前那种一厢情愿的外交和平设想并不一样。 英国的敌人是法国。 奥地利的利益,是可以出卖的。 之所以这一次普鲁士又不宣而战,显然是因为当初割让的土地不够多嘛。多割一点,普鲁士不就满足了吗?反正割的既不是英国的地、也不是荷兰的地。 要是奥地利不愿意,非要头铁继续打,那就直接断绝援助。没有荷兰和英国的钱、没有英国荷兰在尼德兰地区拖住法军,你奥地利凭什么打普法同盟? 普奥如果能够停战,那么法国的局面就瞬间难看了。再度陷入了“战略反攻”之前的局面,四面皆敌。 大顺这个非常强力的盟友,是否全面参战且不提。就算参战,那也是有心无力,西班牙运不了两万士兵到大明、大顺也运不了两万士兵到欧洲。 若是这样,至少荷兰是可以被保全下来的,汉诺威也就没有了威胁。 英国国王很在意汉诺威,他首先是汉诺威选侯,然后才是英国国王,而不是反过来。毕竟乔治二世的父亲,作为英国国王,连英语都不会说,也根本懒得学。 当了十几年英国国王,英语还不会说,这真不是简单的笨、或者母语是德语这样的理由能解释的。 打仗肯定是要花钱的。 奥地利的统治方式,借国债可不好借,而且眼瞅着要打输,谁肯借钱? 现在奥地利全靠英国与荷兰的资金援助撑着,本廷克伯爵认为,只要能够说服英国下定决心,这还是完全有可能的。 况且荷兰现在也是真的混乱不堪,再继续往外送钱,老百姓真的要气炸了。 就在威廉四世觉得本廷克伯爵出了个好主意的时候,有人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了威廉四世一个非常可怕的消息。 “殿下!殿下!弗里斯兰爆发了反对七省比例税的暴动!格罗宁根和泽兰,爆发了反对包税商的‘叛乱’!” 报信的人,一脸惊慌。 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威廉四世,刚振奋起来的精神瞬间萎靡。 外部的事情还未解决,内部又出事了。 其实不只是反对包税商的暴动和叛乱,实际上在荷兰南部、以及奥属尼德兰地区,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罗宾汉”式的啸聚山林的土匪。 在欧洲号称最富裕的尼德兰地区,出现了数百人打家劫舍的土匪,这本身就已经说明几近崩溃了。 而荷兰内部的种种矛盾,其实一直压着,并未解决。 早在刘钰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通过和底层百姓、行会成员、有自己武装的城市行会自卫军团那里,根据闲聊和询问,就知道这种武装反抗是早晚的事。 首先就是这个分省比例税税制。弗里斯兰当年是个农业省,大家都种地的时候,农业省理所当然要贡献比较高的赋税。 比如大顺,河南、山东的税,可是大顺重要的税源。 但是自从一百五十年前定下来各省比例之后,这么多年就一直没变过。 如今荷兰与英国、萨克森、波兰、奥地利,建立了五国同盟条约,一起对抗法国和普鲁士。 打仗得花钱。 钱得靠交税。 各省比例不变,交的税比以前要多,这就让弗里斯兰的农民有些承受不住了。 以前大家要么种地、要么捕鳕鱼,种地的未必就比抓鱼的差。可现在,商业时代了,弗里斯兰还是种地,依旧要按照比例缴纳只比荷兰省低的比例税。 刘钰虽然走了,可是煽动情绪这种事,可是一直留着人呢。 比例税问题,百姓不满。 包税制,更别提了。 包税,本来就是个反人类的收税方式。 花钱包税,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为了赚钱的。花十块钱包的税,不赚二十块钱,都对不起荷兰之前这么高的投资回报率。 荷兰人民对包税的武装反抗,也不是说受到大顺的煽动和蛊惑,更不是荷兰人民这么听话地配合大顺和法国的行动。 而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压了很久,在这种时候爆开,也是完完全全的“理所当然”。 荷兰百姓反对包税制吗? 当然反对。 荷兰百姓有反抗精神吗? 当然有,当年可是靠着“要把每一座城市都修成棱堡、让西班牙人在每一座城市死伤惨重”的一寸山河一寸血,换出来的独立。 为什么之前不武装反抗,非要等到现在反抗?以至于看起来很像是受到大顺和法国这些境外势力的资助和蛊惑? 因为……奥兰治家族。 荷兰人民对奥兰治家族,还存在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从1702年,威廉三世从马上摔下来摔死到现在,43年时间,奥兰治家族都没有上台执政,荷兰也没有执政官。 一切都是寡头派、摄政派、议会派的人在主持荷兰的政策。 最开始的时候,荷兰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有一说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全世界都知道荷兰从黄金时代结束后,就开始持续的衰落。 但是,之前的底子太厚,即便衰落,那也是别的国家可劲儿追几十年、十几年才能追上的。 底子厚,包税什么的也还可以忍受。 然而随着荷兰的持续衰落,到刘钰到访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对包税制不满了。 但是,荷兰人民还有希望。 因为,这四十多年,都不是奥兰治家族在执政,而是那些寡头们。 所以,很多人会幻想,如果奥兰治家族上台,是不是一切就会好起来? 就像是锡兰流传的那个谚语一般:扔了生姜,来了辣椒。 可是,也如锡兰一样,在没有经历过荷兰的统治之前,谁知道荷兰人会比葡萄牙人更操淡? “辣椒”没真的到来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扔了生姜,会来甜枣呢。 而奥兰治家族在荷兰的地位如何? 当西班牙人蹂躏尼德兰的时候,是谁站出来,带领荷兰人民反抗? 是谁在海牙喊出了“人人皆知,上帝命令君主珍爱其臣民,犹如牧人看管羊群。当君主没尽到这个职责,当他压迫其臣民,践踏他们的权利和自由并待之若奴隶时,那他就不是君主而是暴君”的口号? 是奥兰治家族。 当法国人攻打荷兰,荷兰岌岌可危,不得不掘开河堤阻挡法国人;当荷兰即将毁灭,有人出面斡旋劝降,让荷兰投降、放弃一切的时候。 又是谁,站出来高呼“我的国家是很危险,但是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失败,因为我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带领荷兰人民奋战到底? 是奥兰治家族。 当英国人的舰队游弋在荷兰的海面上,让荷兰的每一条商船、每一条捕鱼船都面临英国人威胁的时候。 是谁,发挥出强大的外交天赋,以重金游说英国议会,激起了英国上下对天主教的恐惧,一举拆散了英法同盟,使得英国与荷兰站在一起对抗法国? 是奥兰治家族。 当然,军事之外,政治经济也是一样。 当英国因为常年战争出现危机的时候,又是谁发挥了经济才能,成立了英格兰银行、吸引荷兰贷款、任命牛顿为铸币厂厂长稳定了英国的国内金融,并且让英国的国力迅速上升? 还是奥兰治家族。 只不过,这是以英国国王的身份,但也不差,能管好英国,当然也能管好荷兰。 奥兰治家族上台了,一切就好了;奥兰治家族上台了,青天就有了;奥兰治家族上台了,荷兰就重回黄金时代了! 人们之前,普遍都是这么想的。 第四六二章 荷兰灾难年(六) 刘钰在阿姆斯特丹蛊惑的那场政变,本质上,是荷兰各阶层对摄政寡头们的不满。 因为对摄政寡头们的不满,各种平日里完全尿不到一个壶里的阶层们,默契一致地配合了政变,推了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四世上台。 因为对甲不满,而让乙上台。 和因为乙承诺了改革,所以让乙上台。 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虽然可能结果看上去没啥区别,都是乙上台了。 但内里的区别,大了去了。 当初刘钰在阿姆斯特丹搞事的时候,就和手底下的人说过这个问题。 就荷兰现在的情况,天怒人怨、人民不满,奥兰治家族又有二百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提出类似于大顺这边“均田免粮”式的明确口号和纲领,怎么可能会有四十年的空位期? 而当时,本廷克伯爵和威廉四世也讨论过此事,得出的结论,就是让民众主动把他们推上去,不主动、不拒绝,但也不能给出任何的承诺。 因为,一旦给出让荷兰百姓满意的承诺,他这个执政官的位子,就坐不稳。 几年前的那场政变,作为最大的“受益人”,威廉四世全程都是被动接受,没有主动做任何事情、给出任何承诺。 宣传,是刘钰做的;煽动,是刘钰干的。威廉四世全程都蹲在自己在北方省的庄园里,一句对荷兰人民的承诺都没有,甚至都没主动干点什么阴谋。 这种因为“对甲不满,而让乙上台”的政变,实际上什么矛盾都没解决,出事可谓是早晚的。 法国战胜英荷联军、大顺下南洋导致荷兰金融市场混乱,充其量也就是根导火索。 荷兰内部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了。 以刘钰是阿姆斯特丹搞事为分界点,比较奥兰治的威廉四世上台前后,民众的诉求是否得到的满足? 以共同体概念的荷兰民族的普遍诉求来看,他们期待的,是荷兰重现超级大国的辉煌。 摄政派不能够保卫荷兰的安全,也不能捍卫荷兰的荣誉,更不要提打出当年力战英法联军的气概。 奥兰治家族是以军事成名的,也是以军事获得了荷兰的无限威望。 那么,现在看来,这个诉求达成了吗? 不但没达成,反而被法国人攻入了奥属尼德兰,使得荷兰的南大门彻底洞开。法国攻入荷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拆开这个荷兰民族的共同体,再以不同阶层的诉求来看实际利用,威廉四世上台这几年,又达成了哪些呢? 行会组织,希望摆脱摄政寡头和金融资本的压制,希望荷兰全面退回到中世纪晚期。因为商业自由,与行会组织,不共戴天。自由的商业,就没有行会;反过来,对外封闭的行会,也就没有商业自由。 荷兰的行会组织,是有自己的武装的。必要的时候,是能拉出来一支市民军队的。 但是,威廉四世上台之后,并没有对行会大力扶植,也完全没有压制资本、退回到中世纪晚期商业和手工业时代的态度。 行会组织的诉求,威廉四世没有达成。因为他果断地和资本妥协了。 弗里斯兰的农民,希望奥兰治上台之后,能够整合七省共和国的中央集权、改变税制税率。 改变各省在一把五十年前定下的缴税比例,增加寡头和金融资本家、银行家的遗产税、资产税,降低自由农民的赋税。 但是,威廉四世上台之后,且不说想不想做,而是即便想做,那也有心无力。 荷兰省提供了政府财政收入的57%,荷兰省不点头,怎么可能改变税率和征税规则? 真要是强行改变,都不用大顺下南洋对荷兰经济造成冲击。 当年威廉三世被推选为家乡省份的终身执政公爵,一夜之间就能爆发股灾,威廉四世要是改税,只怕崩盘的情况要和大顺下南洋带来的冲击差不多。 弗里斯兰自由农民的诉求,威廉四世没有达成。 荷兰是一个城市化远高于大顺的国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虽然从黄金时代结束后,荷兰的城市化增长率降低了。 但是,增长率较低,和城市化倒退,却不是一回事。 相当高的城市化水平,使得城市市民对粮食的需求,极为迫切。 粮价的波动,直接影响荷兰大量市民阶层的生活。 荷兰的资本家操控着粮价,伴随着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爆发,荷兰的商人们囤货居奇,囤积粮食,卖给交战各方。 但凡打仗,粮食肯定涨价,这是必然的,倒也可能理解。 但是,大商人囤货居奇,导致粮价暴涨,这就不是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了。 于此同时,因为战争导致的粮价暴涨,使得荷兰原本就很大的贫富差距,迅速拉大。 一方面,荷兰有冠绝欧洲的市民阶层,城市化水平也确实高。 另一方面,荷兰还是一大堆从勃艮第时代遗留下的贵族,庄园主。比如威廉四世,在成为执政官之前,就几乎是荷兰首富,就因为他们家族一大堆的庄园,大量的亲戚绝嗣,使得他继承了打量的庄园。 这些庄园这几年大发其财。 粮食涨价、肉类涨价,如何不发财? 以至于尼德兰地区的一些贵族,在这种情况下,毫不收敛,严重刺激着中下层的神经。 比如勃艮第时代就存在的莱尼家族,其继承人在战争爆发之后,依旧到处游荡。国家打仗,各国的贵族依旧是亲戚。 莱尼家族的继承人在战争期间,公开地表示“我有六七个祖国。神圣罗马帝国、尼德兰、法国、西班牙、奥地利、波兰、俄罗斯,以及接近祖国的匈牙利。我是世界的公民”。 他的每日活动,就是在欧洲各国旅游、玩耍、打牌、征服女人、打球、写书。 靠着家族的庄园、靠着战争导致的粮食涨价,不但自己玩的特别嗨,还专门写书介绍自己“世界公民”的优渥生活。 你要说这事吧,其实也正常。有钱不花,干啥呢? 但是吧,花就花、享受就享受,你别写成书专门炫耀啊。 这边荷兰的百姓混的已经开始学罗宾汉,打家劫舍,做剪径行当了,大量的百姓开始每天吃土豆,连面包都吃不上了。 完后这群庄园主们,告诉正在“为祖国而流血”的荷兰百姓,说奥地利、法国、尼德兰、神罗,都是我的祖国,我在哪都一样。今儿和法国公爵打牌、明儿与奥地利小姐约会,你们打出脑浆子,也不妨碍我是世界公民。 这就属于是有点作死了。 平日里和平的时候,其实也就还好。 现在都打成这样了,一群群的百姓被拉着上了战场,排队枪毙。被铅弹打碎、被炮弹砸烂,用刺刀互相戳。 高呼为祖国而战。 然后这些贵族们,依旧在各个交战国之间来回溜达,在上层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亲戚走动的场景。 老百姓其实也没那么大的气性,一般情况下还能吃饱饭的时候,最多也就抱怨几句。 甚至有人会站出来说,人家祖上为勃艮第流血的时候,你们的祖上在干嘛呢?现在嫉妒什么呢? 但荷兰的粮价,一日三涨。 荷兰的城市化率又高,这几年各种工厂又全面倒闭,战争互相劫船使得荷兰的商船业也不好干,开战又要征兵缴税,这种情况下粮价上涨,百姓的怨气就像是崇祯十三年阿姆斯特丹的郁金香价格一样,节节攀升。 荷兰的市民阶层,希望降低粮价、希望控制投机商。 威廉四世上台这几年,做到了吗? 实事求是地讲,粮价上涨,确确实实也和战争爆发有关系,要不是战争爆发,也不能涨成这个样子。 但是,谁让威廉四世当初觉得机会大好,刘钰挖了坑,他就美滋滋、兴冲冲地自己跳进去了呢? 战争全面开打、荷兰卷入,是威廉四世上台后的事。 这一点,威廉四世还是没做到。而且就是他上台之后,粮价开始攀升的。 还有,便是荷兰的包税制度了。 这个不必多说。 除了包税人,没有人不反对包税制度。 法国闹革命的时候,对包税人那真是恨之入骨。说百姓是暴民,也可以,处死了拉瓦锡嘛。但百姓为啥会对包税人这么记恨? 包税制度,有腐败吗? 包税制度,是没有贪污腐败的,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 在大顺,比如说朝廷规定一亩地征收多少银子,多收了,这叫摊派、腐败、贪污。 但是在荷兰,交了钱,包了税,收多少都行,这就不要腐败贪污。 合法的、合理的。 你有本事,你也包税啊。你没本事,嫉妒什么呢? 除了包税之外,还有一小撮人,也就是启蒙运动的影响者。 他们的不满和诉求,这就更不用提了,对威廉四世毫无尊重、对摄政寡头也是嗤之以鼻。 只不过,这一小撮人此时还成不得气候,暂时可以不必考虑。 但是,他们虽然不是战斗、暴动、叛乱的主力,却与大顺这边的煽动者天然契合。 启蒙派的诉求,就更离谱了。 自由贸易、取消东西印度公司垄断专营权、废除执政官制度、创建新的法律、东西印度公司的土地收归国有、增加遗产税、增加资产税……种种这些,哪一条拿出来,都是致命的。 这么算下来,威廉四世上台之后,人民的不满、诉求,一件都没解决,一件都没达成。 荷兰百姓并不是在自主地配合大顺和法国。 而是刘钰算准了荷兰百姓的心态,将奥兰治家族,作为希望。 既没有考虑奥兰治家族上台之后,能不能真的解决这些问题?也没有考虑,奥兰治家族,到底代表哪个阶层的利益? 啥都没考虑,就觉得摄政寡头们,简直烂透了,于是全都眼巴巴地盼着救世主。 可现在,“救世主”的所作所为,终于在丰特努瓦战役和大顺下南洋两件事的刺激下,彻底让民众丧失了最后一点希望。 当不再有希望,暴动、叛乱,也就不可避免。 第四六三章 扩大影响力 威廉四世对这些“暴民”破口大骂,完全没有了一个贵族该有的优雅。 本廷克伯爵无言以对,他早就知道包税制肯定会出事。包税商压榨的有点狠,可是荷兰也没有能力不搞包税制。 连七省的统一、中央集权都做不到,谈什么让税务部门深入到每一处乡村城市? 而且包税人都是荷兰各个城市的寡头们,至少也和他们关系密切,很多都是合股包税的。这些人,奥兰治派根本动不了。 奥兰治派也不想动,不敢动,只能对他们进行妥协。妥协的结果,就是人民的怨气,全都发在了奥兰治派的身上。 奥兰治派曾经代表着荷兰人民的诸多期盼。 摄政寡头们贪腐、包税、压榨、垄断,这都正常。人们恨坏人,但不会对坏人失望。 失望,有时候比恨更严重。 奥兰治派曾经被荷兰民众想象成好人。坏人做坏事,正常;可好人也纵容坏事,那就难以忍受了。 虽然,奥兰治派是“好人”这个概念,是荷兰民众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 威廉四世也觉得挺委屈的。 自己上台之前,什么都没承诺过。 既没有承诺要废除包税制、也没有承诺要取消垄断、更没有承诺要给行会更大的权利。 自己什么都没承诺过,是民众把自己推上台的,现在为什么却要因为自己根本没承诺过的事而反对自己呢? 实际上,他这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得亏现在启蒙运动还处在酝酿阶段,这要是93年雷霆风暴影响之后,就这个情况,民众恐怕就不是单单要废除包税制这么“温和”了,多半阿姆斯特丹街头为了商业贸易活动而修建的全欧洲最早的路灯,便要有另一种不同的用处了。 威廉四世现在除了不要贵族的优雅,对暴民坡口大骂之外,别无手段。 粮价,他稳定不了;包税,他废除不能;战争,他不能指挥这点荷兰军队打赢法国……至于本廷克伯爵当年给他规划的“集权”,现在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刚刚被本廷克伯爵的“割让奥地利的土地让普鲁士退出战争、集结英、荷、奥三国全力反击法国”这个建议催生出一点斗志的威廉四世,再度颓然。 就算是能够达成协定,荷兰恐怕也无力继续参与战争了。国内的局势让荷兰彻底没有了继续打下去的能力。 威廉四世用求助地眼神看了眼本廷克伯爵,希望从他最仪仗的顾问这里,得到一些建议。 可对于此事,本廷克伯爵也是无能为力。 他对荷兰进行中央集权、采取大明那种内阁秘书顾问制的设想,全部的前提都是源于战争的胜利。 奥兰治家族,再一次在荷兰岌岌可危的时候站出来,带领荷兰赶走了法国人。然后,凭借战争带来的巨大威望,完成集权、税制改革、对议会派和摄政寡头们的压制。 可是,第一步都走不下去了,剩下的还能怎么办? 一开始的设想是美好的。可谁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连远在数万里之外的中国人,都捅了荷兰一刀。 如今上层金融市场混乱,打不下去了。 中层许多人面临破产,也打不下去了。 下层希望改变包税制、想要更便宜的谷物面包,一样打不下去了。 “执政官殿下,恐怕,我们只能退出战争了。” 想了半天,本廷克伯爵给出的建议,就是这个。 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可实际上这里面很复杂。这是连威廉四世都明白的道理。 如果荷兰此时退出战争,意味着荷兰单方面违背了1676年和1703年两次签订的《英荷共同防御条约》,意味着荷兰对英国的“背叛“,也意味着英荷同盟的瓦解。 以国际法来说。 如果法国人真的支持小王位僭越者登陆苏格兰,英国将坎伯兰公爵在尼德兰的精锐部队调走,英国在道德上背叛了荷兰,但是在法律上没有背叛荷兰。 法国攻入荷兰了吗?暂时没有。那么坎伯兰公爵的军队撤走,有什么问题呢?你说迟早的事,但迟早的事,此时并未发生。 的确,此时英国本土也没有受到威胁。理论上荷兰此时退出战争,也不算违背了《英荷共同防御条约》——英荷共同防御条约里,不包括汉诺威,签约的时候,汉诺威人还没有跑到英国当国王。 但是,现在真的停战,主动权也不在荷兰手里。法国人是否接受荷兰的停战,还两说呢。 即便法国接受停战,肯定要加上诸多条款的。就算不割让荷兰的土地,最起码《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得作废吧? 或者说,法国立刻让小王位僭越者登陆苏格兰,荷兰出不出兵? 出兵,之前停战求和有什么意义?那不是又打起来了?停战求和,是为了法国不要攻入荷兰,结果这边刚停战求和,反手就派兵去支援英国,法国人难道甘当冤大头? 难不成真的能听荷兰人的解释:我们这只是遵守条约,我们不是要与法国为敌。于是法国人就不打荷兰了? 不出兵,法国即便不强制要求荷兰单方面废止英荷同盟,这个废止了又有什么区别? 最最关键的一点,英荷关系的枢纽,就是奥兰治家族。之前既当过英国国王、如今的威廉四世还是英王女婿。 恐怕,就算停战,法国也一定会要求威廉四世下台。 让适当亲法、而且和英国存在诸多矛盾的摄政寡头们上台。 奥兰治派很多的贵族,他们的利益也多来自于庄园、农场、土地。他们和英国之间的矛盾没那么大。 摄政寡头们很多海商,他们的利益来自商业和贸易,走私。他们和英国的矛盾可是不小,相反和法国的矛盾不是很大。 否则,只怕法国根本不可能接受停战。 看到威廉四世对这个建议并不满意,本廷克伯爵反问道:“执政官殿下,您认为,现在的荷兰民众,还能如1672年那般,爆发出惊人的爱国热情,自觉地挖开防护堤,奋战到底吗?” 威廉四世愕然无语,许久摇摇头。 “这一届的荷兰民众,不行。” 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实际上也就是认同了本廷克伯爵的看法。现在的荷兰民众,恐怕绝对没有当初当森林乞丐、海上乞丐、以及几十年前自毁河堤的爱国热情了。 但威廉四世也根本不打算按照本廷克伯爵的建议去做,他知道那样求和的话,法国一定会追加诸多的条件。 “既然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那么就不如什么都不做。我想,我们的英国盟友,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如果英国这边都不能打开局面,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现在,我们还是安静地等一等吧。或许,会有转机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本廷克伯爵也只能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法说了。 ………… 与此同时。 接近荷兰的洋面上,几艘打着大顺旗帜的外交使节官船,在几艘荷兰军舰的监视下,缓缓朝着阿姆斯特丹航行。 虽然两国此时处在交战状态,但来船既然表明了外交使节团的身份,荷兰军舰也只能监视着,由荷兰军方派出领航员,引导大顺的官船入港。 船上,老骥伏枥的齐国公,兴致勃勃地看着远处的荷兰军舰。 作为大顺官方的真正的外交部的头儿,也作为大顺唯二的来过欧洲的勋贵大臣,由他来主持这一次大顺在欧洲的谈判,最是合适。 上一次齐国公来欧洲的时候,还是很多年前了。走的也是西伯利亚陆路,回去的时候走的也是陆路。 如今大顺已经多次从海路前往欧洲,航行水平和技术都已提升了不少,安全性也有了保证。这一次齐国公便乘船前来。 当初送别的时候,刘钰说,这一次是天朝第一次在欧洲大战后的和会上亮相,齐国公亦算是天朝第一个将要全程参与欧洲和会谈判、并且在真正有世界影响力的条约上签字的中国官员。 这是可以永载史册的。 齐国公深以为然,毕竟大顺这一次可不只是来参加对荷兰的谈判的,而是要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的和会上,提出一项将会极大提升大顺影响力的提案。 大顺,要组织一个“武装中立同盟”。 在可预见的将来,欧洲还会继续爆发战争。一旦欧洲再度爆发战争,大顺在这次和会上组织的武装中立同盟,便要发挥作用。 所谓“武装中立同盟”,便是说中立国船舶可以自由地在交战国港口之间及其沿岸航行。 除战时禁运物资如武器、弹药等,交战国不得夺取中立国船舶上的敌货。 比如英法交战,大顺宣布中立,大顺往法国运武器弹药,肯定是不行的。这明显不是中立行为。 但大顺的商船要是因为往法国运正常的货,就被英国的军舰抓了、扣押、或者说被英国的私掠船劫了,那就不行了。 所以,要武装中立。 敢抓、敢扣押,就打。 武装中立同盟国的舰队,可以在彼此港口停靠。商船出航的时候,军舰护航,以防一些国家的私掠船。 看上去,“武装中立”,是一个非常【中立】的国际组织。 但实际上,这就是要挑明,中英矛盾,已经成为大顺下南洋之后的主要外在矛盾了。 中立本身,本身就是对英国海权的挑战。 既然是个“国际组织”、“中立同盟”,那肯定就不能只有大顺一家。 这个组织的首要目标,就是把荷兰拉进去,给荷兰一个光明的未来。 第四六四章 真正的雪中送炭(上) 齐国公刚到荷兰没多久,就碰到了一件乐事。 亦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们这群人刚到荷兰也就半个多月,便传来了消息。 英国与荷兰,在奥地利代表不在场的情况下,单方面和普鲁士签订了合约,承认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主权。 普鲁士则做出回报,以选侯的身份推选奥地利女王的王夫、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大公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不过这件乐事,随后的走向就变得有趣起来。 奥地利人并不满意,哪怕法国已经攻入了奥属尼德兰、哪怕汉诺威选后宣布要是皇帝继续和普鲁士作战就要断了给皇帝的援助,奥地利人依旧不罢休,继续和普鲁士开战,誓死保卫西里西亚。 “还真让守常说着了。这奥法矛盾下降,普奥矛盾上升,日后奥法之间还真有可能站在一起。” 对这边的局势有所了解之后,齐国公冲着跟着他又返回欧洲的康不怠,感叹了一句。 康不怠没有官面身份,他是刘钰的幕僚。这一次齐国公再来欧洲办这件大事,也需得有人照应出谋划策,便让康不怠暂时做了齐国公的私人幕僚,以求达成目的。 一行人来到荷兰一个月,荷兰这边也没有官方人员前来接洽。但是也没出现被驱逐之类的情况,大顺这一行人就在阿姆斯特丹看热闹。 看着混乱的金融市场、看着投资失败报复社会者的各种表演,顺带也看着荷兰正在爆发的轰轰烈烈的反包税制暴动。 不管是荷兰内部的混乱,还是奥地利不接受调停继续和普鲁士死磕,对大顺这行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康不怠也很赞同齐国公的见解,看来西里西亚一割,普奥矛盾就再也解不开了。 法国毕竟是外来者,和普奥都是神罗内部的,“内斗”永远要重要于外战。 这对刘钰谋划的大同盟计划,是大有好处的。 伴随着普鲁士退出战争,大顺组建武装中立同盟搞走私的条件,也就更成熟了。 大顺在亚洲,那是天朝上国。 但在欧洲,想要办成事,肯定是要考虑欧洲强国的意见。 在亚洲,大顺说这事儿办不成,他国就办不成。在欧洲,可就差得远。 武装中立同盟,本身就是对付英国的,当然也就不需要考虑英国的意见。 但是,既然不考虑英国的意见,法国的看法就必须要考虑。 荷兰现在已经彻底乱了,法国觉得优势极大,到时候会不会吃的太狠,那也难说。 不过,普鲁士再一次退出战争,法国的局面实际上就再度难看起来。只要奥地利发现自己缺了英荷的英镑和银盾,凭自己打不过普鲁士,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割让西里西亚。 如此,法国就又成了自己面对一圈敌人围攻的态势。到时候,在处置荷兰的问题上,肯定是会有所让步的。 大顺这边提出的条约,法国也就更加有可能支持:即废除英荷同盟、驱赶奥兰治家族流亡英国、议会派上台、荷兰加入武装中立同盟、英荷所有的条约全部废除。 在普鲁士再度退出战争之前,法国未必会接受大顺提出的想法。 法国觉得自己优势很大:中国盟友毁了荷兰的经济、普鲁士盟友打的奥地利人痛不欲生、自己攻入了奥属尼德兰。中、普、法三国同盟,谁人能敌?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能就给荷兰这么宽容的条件? 怎么不得占据奥属尼德兰、让荷兰做傀儡国、让英国放弃汉诺威选侯国、扶植亲法的神罗国家做皇帝? 故而,齐国公这一次率领的使节团,没有第一时间向法国提出正式的建议,而是选择了继续等待。 等待战争真正结束、法国发现自己不但没有那么大的优势、反而可能要选入四面皆敌的境地时,大顺再出面调停,在欧洲和会上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因为大顺这边实实在在悄悄地坑了法国一大把。 先是大顺开放了港口让英国的乔治·安森舰队泊靠,使得英国在吕宋获得大胜。看上去虽然和法国没啥关系,但是随后的印度战争,乔治·安森的舰队可以直接从吕宋支援印度,大顺这边对荷宣战也让英国不用担心大顺的干涉,基本上坑的法国把印度的殖民地都丢了。 再就是刘钰和法国达成的人参貂皮贸易,更是坑的法国不轻。法国的海军是真的不行、殖民地政策也是真的差。本来法国就搞不清楚战略目标,到底是往北意大利使劲?往尼德兰低地地区使劲?往印度使劲?还是往北美使劲儿? 被刘钰这么一搞,法国更懵了。北美的价值伴随着中法人参貂皮东珠贸易,大大提升。可法国在北美,确确实实也打不过英国。 而且伴随着贸易价值提升,英国也眼红了,在北美向法国开战。 这就使得法国现在看起来高歌猛进……可实际上,被坑的很惨。 只要普鲁士退出战争,法国的优势全无,将来谈判的时候,也不能对英荷压的太过,以求来换取印度和北美的利益。 现在嘛,虽然普鲁士再度退出战争,但是奥地利人还不服气,还想靠自己继续打。 法国也还没看到刘钰给法国挖了这个大坑,此时没有见好就收。 故而齐国公便觉得在荷兰长住一段时间,估摸着少说也要二三年时间,才能真正达成目的。 一来等着欧洲的局势已经没有什么意外了,各国都实在打不动了,不得不坐下来谈判的时候,大顺的和会提议才能通过。 二来便是这也还是要等在大顺那边的一群荷兰人,返回荷兰,让他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荷兰大顺的实力,方有可能让荷兰的议会派下定决心。 至于现在,等就是了。 荷兰人不主动找他们,他们也不会去主动找荷兰人。 然而,就在英国与荷兰承认了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主权后不久,一封非常中式的请柬,用很标准的中文送到了齐国公的驻地。 请客的,是阿姆斯特丹的商人阶层,议会派的一些人物。 这不是官方的邀请,因为荷兰现在不再是无执政的时代,威廉四世是正儿八经的七省联合执政官,而且还是终身执政,甚至可以世袭。 除了不叫国王或者荷兰大公之外,已经基本上与国王没啥区别了。 威廉四世还没出面邀请,这些出面邀请的人便不算是荷兰的官方人物。即便有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议长级别的,那也不是官方宴请。 齐国公的身份和外交规格,只有威廉四世才有资格官方宴请,这是基本的外交规矩。 看着这张非常中式风格的请柬,齐国公忍不住笑道:“荷兰人自前朝便在天朝做生意,真要有心,弄一份这样的请柬还是可以的。只是,上次守常来的时候,荷兰人可有这样的请柬?” 康不怠笑道:“鲸侯上次来的时候,杀气腾腾。要么自由贸易、要么勘合贸易,荷兰人自是不肯低头。虽说也有宴会,但形制还是荷兰风格。国公,看来荷兰的商贾们已经坐不住了。” 齐国公也知道,欧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是应该多听听康不怠的建议。他自己想了一下,问道:“仲贤啊,你说荷兰商贾是什么意思?” “回国公,多半就是试探试探。他们也知道,南洋是不可能要回来了。但是,生意还是得做。生意和谁都是做,还望天朝多多包涵呗。” 康不怠觉得荷兰人也不傻,肯定不能傻到以为请吃一顿饭,就能把东南亚要回去。 这个节骨眼请吃饭,肯定就是试探一下大顺日后的态度。 因着大顺之前一贯的态度,对英国实在是不怎么友好。可法国,法国也根本没本事吃下所有的香料贸易,法国的商船连运法国的货物都不太够,还需要荷兰的商船呢。 虽说东印度公司这一次算是彻底完了,日后是解散还是怎么样,现在也还没个准信。但是,商人阶层们,还是希望抓紧香料贸易这个发财路子的。 齐国公一想,多半也是这么回事,将那请柬往桌上一抛,笑道:“如此,今日倒是可以吓唬吓唬他们。以便守常将来的谋划,可以更容易实现。” ………… 阿姆斯特丹的一处庄园里,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们焦急地等待着大顺齐国公的到来。 公司已经完了。 但他们没完。 因为东印度公司,从一开始,就是一家有限责任制公司。 这是一个创举,使得董事会成员并不需要对公司的债务负私人义务和责任。 伴随着大顺使节团的到来,东印度公司放出风声,说这些事可以和中国人通过谈判解决。 再加上阿姆斯特丹市的暴力机关,以行政手段压制挤兑,总算堪堪稳住了外面疯狂的投资者和追债的。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 如果只是投资者,荷兰的整个金融市场不可能发生这么大的海啸。 东印度公司的股本这些年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动,基本上稳定在大约800万两白银的原始股本,并没有增发募股。 原始股本和公司市值,并没有直接关系。东印度公司为了保护股东的利益,每到缺钱的时候,不是募股,也不发行新股。 而是靠发行债券。 债券一方没有股权,那些债券也不是股票,只是东印度公司正常借的钱,到时候还给本金加利息。但是和股息分红,是毫无关系的。 如果真的论东印度公司的市值,肯定是远超800万两的原始股本的。不说百倍,十倍是有的。 这从这些年东印度公司发行的债券就能看出来。 东印度公司发行的债券,如今已是原始股本的12倍。不过在大顺下南洋之前,从未有人怀疑过东印度公司的信誉,信誉平级可谓是非常非常高。 愿意的话,d/e比,达到20、甚至30,信誉平级依旧是最高的那一档。 现在的金融市场,没有那么规范。 东印度公司从不在荷兰借钱,只是发债券。这一点是很明确的,东印度公司从不在荷兰借钱。 借钱是找别人借,发债券是自己发了债券你们爱买不买。 200年前的荷兰,和大顺差不多,想要借钱,年利息怎么也得个20%,荷兰也有过30%年息才能借到国债的时候。 但是,荷兰终究是现在金融的发源地,他们搞出了评级制度的雏形:只要按时还钱、还利息,就可以借到利息更低的贷款。 荷兰没有正规的国债,因为都没有个正式的荷兰国。各个省、各个市、东西印度公司发行的债券,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国债。 从200年前的30%的年息,这些年一路走低,一直降到了40年前最低的4%。 这也使得东印度公司发行的债券,很多人抢着买。最起码,比买4%的国债要强。 而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更是节节攀升,因为股息分红,始终保持在20%左右。这在荷兰已经是相当高的回报率了——荷兰的金融资本为什么热衷于借款给别的国家?为什么法国与荷兰打着仗呢,还买法国国债?为什么明知道英国的手工业起步会挤压荷兰的手工业,也使劲儿给英国工厂主贷款——因为荷兰本国的利息太低了。 为什么荷兰本国的利息这么低? 荷兰和大顺不一样,大顺可以买地,肯定比买国债强的多的多。 主要是一来荷兰实体工业持续衰落。 二来赚钱的行业全是垄断的,东印度公司、西印度公司、包税、海运保险业等等,你就算有钱,你也插不进去手,基本不增发新股。 就像是东印度公司,如果不发债券,而是增发新股,当天就能被买爆。但是东印度公司不发新股,只发债券,爱买不买。债券,不是股金,不需要支付20%的超高年息,而是按照信誉评级,给个5%左右的年息。 这才是大顺下南洋直接导致荷兰金融动荡的根本原因。某种程度上,东印度公司的债券,也算是荷兰的一种国债了。大顺毁的不只是东印度公司,而是直接摧毁了荷兰的“国债”偿付能力。 第四六五章 真正的雪中送炭(中) 在发新股还是发债券这一点上,十七人董事会的决策,实际上是符合“先上车”的股东的群体利益的。 谁要是当初先上了车,是那800万两白银原始股的一部分,谁也不想增发新股。 于是现在问题就出来了。 大顺下南洋了。 800万两的原始股,直接兑付,真不是兑付不起。 但是,12倍的债券呢?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这才是牵着王八吊着鳖的存在。 杠杆太大了。 这也是为什么刘钰说,就算是荷兰人提前知道大顺要下南洋的消息,也无计可施的原因。 非要发债券,不增新股,怎么能在南洋扩军备战? 反过来,要扩军备战,大顺虎视眈眈,就算发新股,有没有人愿意买? 明知道这钱可能打水漂,谁会为公司接盘? 有这钱,买法国国债、买英国国债、买俄国国债不香吗? 东印度公司要是一开始就发新股,增加资本,降低股息,损害原本股东的利益、为公司长远利益着想,也不至于在东南亚搞出诸多竭泽而渔、毫无远见的手段。 可反过来,这么搞,明显违背了资本的逐利性,需要的不是一个对全体股民负责的董事会。 而是一个绝对集权的、说一不二的、无限权力的无限责任制的董事长,或者叫东印度公司国王。 这又和金融规则相悖。 而先行一步的金融规矩,又是荷兰之前领先世界、当过超级大国的基石。 所以东印度公司面对南洋问题,根本无能为力。这是体制原因。 这些为了保护原始投资者利益而发行的东印度公司债券,才是让整个荷兰金融动荡的原因。 真要是只是区区那800万两白银的股本资产,荷兰最多疼一下。 可是12倍的债券,就让整个荷兰的金融市场,彻底崩了。 按照历史进程,走到这一步,标准流程是:政府出面,解散东印度公司,接管东印度公司的殖民地和所有资产,也承担东印度公司的所有债券、债务。 可是,现在的荷兰政府,哪有这个能力? 民众已经爆发了诸多的不满暴动,这时候再宣布东印度公司收归国有,全体荷兰民众为东印度公司的债务买单、擦屁股? 别说现在还是松散的七省邦联的荷兰,就算是封建集权到顶点的大顺,压在头上12倍的债券,大顺皇帝都不敢接、户政府尚书能当天就吓得病了告退回家养老。 大顺也还不起这几千万两的债务,就算是分几年还清,那也还不起。直观来看,够来一次废漕改海和黄淮地区的简单治理;够打三四次准噶尔。 所以现在荷兰的局面非常的诡异。 和当年刘钰在荷兰煽动、而威廉四世一点不主动的局面,极为相似。 一方面,议会派一直希望赶走奥兰治派,让奥兰治派下台,彻底滚蛋。 另一方面,这时候民众已经极度不满,对奥兰治家族彻底失望,但是议会派这时候也销声匿迹了,根本不站出来。 谁这时候站出来,谁就得承担一切:赶走法国人、偿还东印度公司的债券、稳定国内金融市场、稳定粮价、打击投机商、取消包税制。 干不好,就完蛋。 在这个威廉四世准备跑路、根本不想再当什么劳什子执政官的时候。 之前一直想要推翻奥兰治派的议会派们,此时却巴不得威廉四世这执政官一直当到死。 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力挽狂澜,谁也没本事力挽狂澜。 当然威廉四世也不傻,东印度公司也向海牙申请过,破产,由政府接盘,全面接管东印度公司。 但是,海牙政府根本不接这个盘。 这种情况下,把东印度公司逼到绝境、把荷兰的金融市场彻底搞崩的大顺的使节团,反倒成为了荷兰大商人阶层的座上宾。 反正是有限责任制公司,破产清算,赔光拉倒,总不能让大股东和董事会,掏自己的腰包,来还公司的债务吧? 公司破产了、或者荷兰亡国了,日子还得过啊。资本还得逐利啊、还得找投资方向啊。 现在全世界都不消停,英法这几个大国,谁赢谁输还看不准,这时候买外国国债,万一将来不还呢? 别的投资方向都差的一批,没有什么特别爆的利润增长点。 买荷兰自己的国债,荷兰都这样了,眼看完犊子了,买自己国家的国债,那不是傻吗? 但是,这几年忽然闯入欧洲世界的大顺,让荷兰的许多金融家看到了新的希望。 大顺在欧洲金融资本的眼中,伴随着下南洋的举动,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越发明亮、越发喜人。 大顺又没有香料癖,大皇帝估计也不是为了收一大堆的香料堆在屋子里看着爽,肯定要往外卖。 若是能够拿下香料的欧洲销售权,这不就是一个巨大利好的投资方向? 当然利润肯定是没法和原来的东印度公司相比,但肯定也比买国债要强。 于是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专门请了精通中国文化的公司职员,按照和大顺官员打交道的方式,写了拜帖请柬,希望大顺外交使团的团长齐国公赏光。 等齐国公一来,这些商人们看到跟在齐国公后面的康不怠,一个个心里都燃起了不少的希望。 当年刘钰去俄国搞政变的时候,康不怠留在了阿姆斯特丹,没少和这些人打交道。 按照东印度公司的判断,刘钰算是大顺的幕后外相。 此人既是刘钰的亲信,可见大顺这一次使节团的权力很大,完全可以谈出许多有意义的成果。 齐国公这一次赴宴,也没有摆出仪仗,因为宴请他的又不是荷兰官方,只是荷兰的议会派和商人阶层,他也只是以私人身份前来赴宴。 本身齐国公的使命之一,就是鼓动议会派赶走威廉四世,以新政府与法国达成和解,撕毁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这些人都是将来要合作的人。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太早露出大顺的底线,反倒叫人掌握了先机。 一番寒暄之后,荷兰这边主动提出了问题。 询问一下大顺对中荷战争的看法如何? 大顺准备怎么解决中荷战争? 大顺对于欧洲的战局,是否有参与的可能? 大顺是否会资助法国,甚至在印度与英国开战? 大顺夺取东南亚之后,东南亚的香料怎么采取怎样的销售模式? 按照大顺那边的规矩,吃饭的时候,直接问这么直白的问题,其实挺不礼貌的。 不过齐国公今日来,就是来吓唬吓唬这些荷兰商人阶层的,他也不以为意。 待翻译将这些问题一一翻译出来后,齐国公笑呵呵地道:“老夫此番来,是为趁火打劫而来。” 好在通译的文化水平不低,搜肠刮肚地把趁火打劫,用荷兰人都能明白的典故翻译了出来,只道:“从前有个渔夫在河里张网捕鱼,他把鱼网横栏在河道里,然后拿了一条缚着石块的绳子,不停的拍击河水,使泥沙泛起,河水浑浊,鱼儿在慌乱中纷纷自投罗网,渔夫用这个方法捕得了好多鱼。但住在附近的人指责渔夫说:我们饮水全靠这条河,你把水搞得这么浑,叫我们到哪里去找清水饮用呢?渔夫回答说:可是,我若不把水搞浑,那就非饿死不可了。” “天朝就是那个把水搅浑的渔夫,现在欧洲的水已经被搅浑了,天朝是希望捕鱼的。” 虽然距离趁火打劫的原意还差了不少,可这些荷兰人也听明白了,心道都说中国人儒雅谦和而又含蓄内敛,怎么一旦涉及到利益,就如此直白? 这个伊索寓言的典故,用在这里,确实还是挺合适的。 几年前大顺就在折腾自由贸易和勘合贸易,搞得荷兰民众激愤;如今早在四月份,就早早宣告了对东南亚的征服行动。 这确实就是把荷兰的水搅浑了,使得荷兰的商人阶层没得清水喝,大顺却借机捉鱼。 齐国公等着翻译将他的话翻译完,又道:“既要趁火打劫,那就不妨说明白些。” “如今你们公司负债累累,正需要赔付。可现在,荷兰政府又不接管公司、天朝拿下了南洋也没人觉得东印度公司还有价值。钱,你们肯定是还不上了;你们的产业,想要卖,寻常人也不会买。” “不过,天朝倒是对一些东西颇有兴趣。” “譬如你们公司的商船。现在贸易停滞,各国都在打仗,海上许多私掠船。这商船,日后或许值钱,但现在肯定是不值钱。天朝准备买一批你们的商船。” “此外,锡兰以东,包括印度的一些据点,那都是天朝的战利品,这是不用花钱买的。但是,开普那地方,颇有些远,天朝若出兵,还有些麻烦。朝中有人建议,直接拿点钱,把好望角买下来。” “你看,这就叫趁火打劫。现在债主们急着催债、股东们希望公司资产尽快出售以兑付他们的股金;债主们虽说也可以接受资产抵债,但是,像开普殖民地之类的地方,他们也未必愿意买。至于商船,现在要卖,就你们海上到处劫船的架势,估么着也没人买。” “正好低价。天朝如今正有钱。这些资产对你们来说,已不值钱;但对天朝而言,还是有投资价值的,正好一并买下。” “趁火打劫,亦算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帮你们公司凑钱还账。你们觉得如何?” 第四六六章 真正的雪中送炭(下) 有种善良,是天下雪的时候,给别人送去木炭。 还有一种善良,是天气明明晴好,做法让天下起了大雪,然后急人所难地高价售卖木炭。 前一种,荷兰人基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一种,荷兰作为一个老牌商业国家,此时世界的金融中心,简直是理解的不能再理解了。卖空、买空的玩法,早在一百年前就在阿姆斯特丹玩过无数次了。 齐国公只是吓唬吓唬这群人,开玩笑似的一番话,让这些荷兰的商人阶层的代表都沉默了。 刘钰是很想要好望角开普殖民地,现在真要想买也能买下来,而且绝对低价。 这地方此时还未发现金矿和钻石矿,真的就是类似于爬泰山半途卖水的小商店。 但他又不傻。 眼瞅着就要和英国对抗,在没拿下印度之前买下好望角,这与荷兰没拿下印度就先去大顺家门口的东南亚嘚瑟没任何区别。 至于荷兰的商船,刘钰也不想买。 大顺的造船业还指望着下南洋之后起飞一波,这时候买荷兰的商船,才是真正的买办行为,打压国内刚起步的造船业。 这是工业资本的思维方式。 与荷兰这种商业资本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 所以齐国公只是开个玩笑,但荷兰人却深信不疑。 荷兰没啥值得趁火打劫的实体的工业。真正值钱的,还是荷兰的商业网络,以及荷兰不禁止金银出境、本国极低的投资回报率和国债利息的商业环境。 齐国公这番冷飕飕的笑话讲完,半天也没人吭声,宴会有些冷场。 在荷兰人看来,大顺是不缺金银的。 在整个欧洲都在急剧提高关税的时候,大顺依靠着本国两千年的手工业底子,以相对于欧洲而言极低的关税,依旧保持着光吃不吐的态势,而且已经保持了二百余年。 既然不缺金银,那么搞金融收购、搞趁火打劫,也真的是有足够的底气。 如齐国公与他们说的这般,东印度公司现在的大量不动产,在大顺下南洋之后,都成为了劣质资产。 战争和劫船,让荷兰商船暂时没法卖出价格,也不可能有人一下子吃得下这么多条商船。 波斯等地的货栈、开普殖民地这些。前者没有了东西方贸易,波斯货栈就是个破房子;后者没有了东西方贸易,开普殖民地根本就是一片不错的玉米地和牧羊场。 如果大顺不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合作,东印度公司现有的不动产资产,并不值钱。 如果大顺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合作,东印度公司现有的不动产资产,就会迅速升值。 大顺肯定不想接现有东印度公司的盘,肯定是要等现有的东印度公司解散、完成资产清算之后,再重组。 在场的荷兰高等商人阶层,对公司也没什么信心,也认为公司破产清算是必然的。 只是,他们被齐国公的玩笑话惊住了,实在没想到大顺这边胃口这么大。 “公爵大人,贵国的东西伯利亚侯爵上一次来欧罗巴,推销他的自由贸易理念。理念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我们荷兰国在欧洲,也喜欢自由贸易,但事实是各国都有超高的关税用于保护本国的手工业、各国的商船都有私掠证、各国的军舰也一直在捕捉走私贩子。” “贵国就算有足够的商船、充足的货源……这是贵国实行自由贸易的前提,但有了前提,并不代表贵国真的可以实行自由贸易。” “欧洲的许多家东印度公司,都有东印度和中国商品的独家垄断权。你们想要自由贸易,想要把货物直接卖到欧洲,也就意味着损害了各国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公爵大人应该了解,各国东印度公司的参股人,按照贵国的阶层划分,至少都是秀才。” “贵国既然不能够做到均田免粮,为什么觉得欧洲可以搞自由贸易呢?” “我认为,贵国虽然赢得了战争。但现在要考虑的,是怎样将战争的结果转化为红利。而不是构想一种理想化的商业模式,认为拿下了东南亚,就完全掌握了贸易的主动权。” 公司的一名比较了解中国的董事,以非常不准确的类比,讲清楚了在欧洲搞自由贸易的难处。 虽然类比非常的不准确,可大致的思路基本是对的。大顺搞不了土改,英国搞不了东方贸易品自由,原因还真差不多:严重损害统治阶级的利益。 甚至来说,这个荷兰公司董事的比喻,还说小了、说的谦虚了。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怎么能对比大顺的秀才呢? 分明是六政府侍郎级别以上、基本快摸到尚书级别了,大顺的秀才哪有资格和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在国内的地位一样? 公司董事的意思,还是希望齐国公这边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想着吃独食。想吃独食的结果,就是啥也吃不着。 大顺真要是买了一大堆的商船,决定直接把东南亚的货运到欧洲来。按照这荷兰公司董事的意思,过了好望角就要被劫船、好容易到了欧洲也没法入港卸货、入港卸货了也会给你安上高关税叫你卖不出去。 如果要是大顺能够与这些董事们、荷兰的金融资本家合作,东印度公司破产这件事,就另有操作了。 即便公司发行了一大堆的债券,这也不是不能操作。 比如将公司的全部资产,折算成资产券。包括商馆、货栈、货船、仓库等等。 这些资产券,按照债券比例、股份比例,按比例分给每个股东和债权人。 不单卖。 是有限责任公司,债权人也没办法。当初也没人逼着你买公司的债券,你自己买的,当然就要承担风险。 按照宗教理论,放高利贷是基督教所不允许的。 但是,帮助别人、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借钱给别人,并且承担借钱后的风险、获取合适的报酬……这就不叫利息了,这是允许的。 这样一来,若是能够和大顺私下里达成某些内幕交易,这里面的可操作空间就大了。 若是私下里和大顺达成了交易,这些人有了内幕消息,确定大顺会和他们合作卖货。 那么,就可以封锁消息,让公司不动产的资产券,很快变成一张张废纸。 等到最不值钱的时候,再反手一波收购,以极低的价格,收回了公司原本的不动产。 一旦与大顺合作,这些原本一文不值的公司不动产,可就瞬间值钱了。用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一笔高额的不动产,日后躺着数钱即可。 而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公司不动产,不能分开拍卖。而是要全部折算成资产券。 要是分开拍卖,那就完了。今天卖艘船,按照债券比例还钱;明天把大楼卖了,按照债券比例还钱。最后啥也剩不下。 可要是能借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态,借着各个债权人之间的矛盾,把分开拍卖卖一点还一点,改成全部资产折算资产券。把实体变成纸券,那金融资本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了。 是以齐国公说到要买商船的时候,这些在场的人大为震惊。 一来这么买,就不好操作成折算资产券了。 二来大顺这意思,不想合作,而是要吃独食。 二者少了哪一个,这些人都不能在东印度公司的尸体上大发一笔横财,如何能不震惊? 震惊之余,刚才对齐国公说的那番话,不免就露出了他们的一些想法。 在齐国公一旁的康不怠,心下暗喜,心道你们既说买商船吃独食有诸多困难,那显然是有了合作的心思。 看来公子的推断还真没错,常人以为抢了南洋,荷兰必要不死不休;可实际上,不抢南洋,与荷兰人根本无法合作,这抢了南洋,却有了合作的基础了。 既是荷兰人已经露出了想要合作的想法,康不怠心道如此主动权便在我们手里了,只要等下去就是。上赶着不是买卖,如今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还是先坐看voc这个庞然大物倒下再说。 齐国公虽然不是很懂商业的逻辑,也不懂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但是人情世故还是懂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在大顺当高级官僚的基本素养。 听话听音,荷兰人这么一说,配上刘钰这一次希望达成的目的,荷兰人语气中的焦急和渴望合作的心态,昭然若揭,自也不用康不怠再去提醒什么。 齐国公捋了捋胡子,慢斯条理地问道:“依你们之见,天朝这买卖是做不成的?” 荷兰人连忙回道:“做不成。” “做不成?那我就不明白了,如今天朝下了南洋,怎么还做不成?” 荷兰人沉默片刻,便实话实说。 “在你们眼里,你们拿下了东南亚。在我们眼里,你们就是一群炒茶叶的、捏瓷器的、种香料的。做工的。说实话,欧洲也不怕你们的垄断。” “瓷器,如今配方已经流传过来,很多瓷器产业已经开始兴起。虽不比你们,但一般的替代还是可以的。” “茶叶,我们虽然不会种,但是咖啡可以取代。” “丝绸,不只是中国人有丝绸。波斯、奥斯曼、印度、北意大利,都有丝绸,也都有蚕丝,甚至于法国都有自己的丝绸行业。” “香料,你们可以垄断东南亚的香料。但是世界上和东南亚气候相近的地方很多。巴西和加勒比地区,早已经开始尝试种植丁香和肉桂。葡萄牙人也早已经将种子偷运了过去。” “这贸易的利润,你们便是有了航海术、有了商船,你们也拿不到。” 第四六七章 难以触摸 最后这番话,说的有些扎心。 大顺在欧洲眼里,其实就是个种菜的、做工的、捏陶瓷的…… 大顺是士农工商。 但在欧洲,做工的和农民,几乎就是社会鄙视链的底层,比起做买卖的、搞金融的,差的太远。 大顺自己没有太大的内部市场,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市场却无比狭小。农村的普遍贫困、地主阶层的高额地租,使得很多商品几乎是没有销路的。 家里若是有钱,当然也愿意买点香料猪肉、也愿意买个瓷器花瓶、也愿意买点丝绸做衣服穿。 这不是大部分人买不起嘛。 以商业的角度来看,大顺这几亿,最多也就六七百万是人,剩下的都是没什么价值的牲口。 这也是萦绕在大顺对外贸易其上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如何把货卖出去。 不过大顺这边已经找到了办法,那就是不吃独食。靠着成本优势,只要找到一群买办阶层,荷兰人说的欧洲的替代产业,就全能挤垮。 荷兰人提出大顺做不成的基础,是大顺要吃独食。 可大顺并不想吃独食,只是假装要吃独食。 齐国公对荷兰人的说法,淡淡一笑,只道:“行与不行,总是试试。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也不差这几个钱。反正都是朝廷的钱,收的是百姓的赋税。便是输了、便是买卖没做成,有几亿人均摊,每个人头上也均摊不了多少。” “若是赢了,自是一本万利。若是输了,天朝也自输得起。断不会如你们一般,输一次,便几近崩溃。” “蕞尔小国,焉知天朝之人多富庶?” 齐国公有些耍流氓般地拒绝谈实质性的问题,而是直接说天朝的潜力。反正,天朝这么大,外人看来,仿佛有金山银山,输一次输两次,完全都输得起。 而起照这个意思,反正天朝做生意,不需要向股东负责。只需要执行朝廷和大皇帝的意志即可,赢了固然好,输了那也没什么,几百万两白银而已。 这些话当然也就是忽悠忽悠这些欧洲国家,若在朝廷之内,几百万两白银,那是要惊出各路官员下巴的。 英国在20年金融危机之前,注册的股份制公司股本就有八亿两白银不止。荷兰蕴藏的民间财富,更是远高于此。 他们以自己的意识,去揣测大顺的国情,自是觉得英国荷兰都能搞出十亿两白银,大顺如此广阔且人口如此众多、以荷兰商人能见到的江南富庶之程度,只怕百亿两白银也好像却非不可能。 这个数字听起来挺吓人,可实际上也是有迹可循。西班牙从明朝中期到现在,一共在美洲开采了大约15万吨白银,折合大顺这边的计量单位,大约是40亿两库平银。 另外还有大约3000吨黄金。 相对于欧洲的经济总量,和白银货币存量,欧洲的货币是严重超发的。流入中国的,当然不少。 再加上日本从明朝中期开始大规模出产金银,日本的金银以及美洲的金银,很有一部分流入了中国,甚至能让中国完成了货币改革,白银多的居然可以货币化了。 这是理性上齐国公能吹牛的基础。但在感性上,荷兰人对中国富庶的印象,才是他这番在朝中能被把人吓死的吹牛居然还有人信的基础。毕竟这时候没人统计过,从哥伦布抵达菲律宾开始,到底有多少白银流入了中国,只是感性直观地感觉到中国这边大口大口地吃黄金白银,却很难吐出来。 吹牛皮的一番话,惊的荷兰人都没法接话了。心道是啊,人家是大皇帝一言九鼎,赔不赔钱,又没有股东盯着,也没有股东要求公开账目,真要是铁了心要搞,肯定是可以搞成的。 真想吃独食,也不是不能吃。虽说各国都有高关税、都有法律。但法律和道德要是万能的,各国也不会有走私贩子了,主要靠往北美走私茶叶的泽兰省商会也早就倒闭了——走私总得有人接应,接应的肯定还是本地人,道德和法律都没办法约束他们的,他们也不会为了祖国的利益就不去当走私的接应人。 齐国公这么一说,实际上就把天给聊死了。 这场宴会的话题,也就没法继续了。 的确,大顺吃独食,是不容易的。各国的高关税政策、重商主义政策、反走私手段,都能让想吃独食的大顺痛不欲生。 但是,这对在场的金融资本、大商人们,有什么好处? 损人利己的事,资本非常热衷。 损人不利己的事,资本实在是缺乏兴趣。 大顺就算吃独食被噎死了,在座的诸位也得不到半点好处。能高兴吗? 恐怕唯一高兴的心态,也就是幸灾乐祸:活该,让你吃独食不带老子一起,怎么着,噎死了吧? 但幸灾乐祸是个人的情绪。 资本逐利是天性,人可以幸灾乐祸,资本是不会从幸灾乐祸中找到半点内啡肽分泌的快感的。 荷兰人请这顿饭的意思,是说吃独食你们容易噎着,不如大家一起吃。 齐国公的意思,则是老子就想吃独食,而且大顺的体制,不需要对股东负责,朝廷要吃独食,噎死了也没人追责,爱咋咋地。 这么一来,真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一旦话不投机,宴会的后半程就变得沉闷无比。 等着宴会结束,齐国公等大顺的一行人离开后,荷兰这边的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顺的人走了,剩下的只有对大顺这边态度的无限猜测,以及对大顺这种政策的无尽讽刺。 “那位侯爵大人的自由贸易构想,完全是一厢情愿且不切实际的。如果达成了自由贸易,谁来对莱顿、兰开斯特、曼彻斯特、里昂的纺织工人的没饭吃负责?” “如果达成了自由贸易,beic、voc、soic、dok等等大公司的权益,怎么办?” “英国东印度公司,作为英国的本土大公司,在棉布进口上,都要被议会针对,以防摧毁英国的纺织业。中国作为一个外来者,凭什么觉得会比伦敦的beic更能说服伦敦的国会?” “中国人不会弱智到以为世界会以他们构想的、一厢情愿的法则去运转吧?” 一厢情愿,是国际政治中的大忌。 其实这一点荷兰人做的也很差,只能说知易行难,荷兰人要是真的明白一厢情愿是国际政治中的大忌,也不会萌生出“外交决定一切”的幼稚想法。 只是大部分人的政治素养,也就这样了,基本上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完全不去考虑背后的经济基础。只觉得中国只要张开怀抱拥抱世界,欧洲的商人就会乐开花,中国早就发达了。现实是你张开怀抱想要自由贸易,人家却搞高关税、行政命令禁穿棉布和政府授权垄断。 大部分荷兰人其实也是一样弱智。 只不过现在鞭子抽在了他们自己身上,这些荷兰的“精英”阶层们,才会如此讽刺大顺的异想天开。 大顺虽然已经在欧洲有了惊艳的亮相,但本身在欧洲仍旧是一团迷雾般的神秘国度。加之文化上的巨大差异,使得中国这边的许多动作,欧洲看不明白,也觉得中国的动作不符合他们的认知逻辑。 于是齐国公这番吓唬他们、为将来多要价的吹牛,就让这些荷兰人摸不着头脑了。 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董事摇摇头,苦叹道:“这样的话,公司就只有破产清算一条路了。我想,就算是搞资产券,也不可能搞起来了。” “中国人带着海量的资金下场,当初他们也已经证明了他们煽动舆论的能力。我想,他们很快就会煽动舆论,要求公司全面清算资产,破产拍卖。” “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学他们一样,煽动舆论,以爱国情绪为出发点,让海牙政府出台法令,禁止外国人购买东印度公司资产。” 以爱国为出发点,禁止外国收购本国资产,这是可行的。 但是,公司董事的话说完,其余人都对此不是很在意。 出台这个法令的意义,是什么呢?对他们,或者对荷兰,能有什么好处呢? 公司已经完蛋了,已经不可挽回了。公司的资产清算,是为了偿还债券。但真的就如大顺齐国公所说的那般,很多资产现在都不值钱,没人愿意收购。 海牙政府也不会接东印度公司的盘,国有化也没意义。要是还有东南亚的时候,国有化当然是有好处的。可现在东南亚没了,倒是剩了几千万两白银的债,这时候搞国有化,海牙的奥兰治家族可能得喝到酒精中毒才可能干出来。 本来就没人愿意接盘,这时候一群拿着钱的中国人跑来收购,这不是雪中送炭又是什么呢? 公司的债权人、股东们,有什么理由阻止大顺购买公司的清算资产? 能卖一分钱是一分钱,难不成等着东印度公司大楼无人问津,最终低价卖出去改造成妓院、酒馆、旅店? 一种荷兰人沉默着,思考着,心里感叹万千。 他们很多人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对大顺下南洋一事,肯定是无比愤怒的。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父母都被杀了,也不能复生了。 生气也没有用了,不如和杀父母的仇人一起合作,赚钱,这才是正途。 再生气,也活不过来了。 从4月份大顺宣战,再到8月份大顺攻占东南亚的消息传来,再到今日大顺使节团出访,这些荷兰人其实已经接受了这种不可改变的命运。 当不可改变的命运已经别接受,他们便要考虑自己手里的资本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荷兰已经没啥可以投资的方向了,买本国国债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了。英国国债倒是能买,但是利息也不高。 若是大顺能和他们合作,回报率肯定不低。 就算大顺不和他们合作,觉得大顺那边蒸蒸日上,若能在大顺搞投资,回报率肯定会很高。 英法荷,借钱都比较容易,信誉也还好,利息都不高。 俄国的国债利息还挺高,对俄国国内的投资,回报率也高,甚至可以获得近乎免费使用的农奴。但是俄国这个新兴国家终究“太小”,用不到这许多钱。 原本大顺仿佛书中的国家,虚幻的。现在走入现实了,便琢磨着在大顺搞投资,回报率哪怕比俄国稍低,但以大顺的体量,吃下十倍俄国吃饱的投资也不是问题吧? 但齐国公这一番话,又断了荷兰人这个希望。好像说的还很有道理,按照荷兰的商业资本的思维,中国这些年对外贸易,从来顺差,绝无逆差,国内会缺资本?会缺投资?这都准备直接把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波斯的货栈、开普殖民地一起打包买走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缺资本的样。 而且最赚钱的投资,就像是东印度公司一样,怎么可能让外人插手?内部人自己就消化完了,想着大顺的公爵侯爵们,就算拿不出一二百万两的资产,三五十万两总还拿得出吧?真正赚钱的投资,如何轮得到荷兰资本? 一个个觉得郁闷的荷兰人,最后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 “我们曾以为,几年前大顺的侯爵出访欧洲,中国这个一直在传说和现实交界处的帝国,真正可以被我们触摸了。投资、贷款,完全可以考虑这个逐渐走到现实的帝国了。” “可现在,我们才明白,这个帝国从传说走入了现实,可他依旧和我们格格不入。他可以伤害我们,我们却不能触摸他。” 第四六八章 被盟友坑的法兰西(上) 一众荷兰人大眼瞪小眼,除了感叹之外,再无手段。 他们也不知道大顺这边到底准备怎么结束这场战争,也不知道大顺这边又准备如何应对今后的世界贸易。 无论大顺吃独食到底能不能吃成,总归和他们是没关系了。 吃不成,他们也只能瞪眼儿瞅着,也得不到半分好处。最多也就是心里痛快:活该,吃独食,拉黑屎!叫你不和我们合作。但心里痛快没啥用,钱他们是赚不到的。 而在宴会上口出狂言,吹嘘不已的齐国公,回到住处后,也是略微有些紧张。 如今大顺与荷兰,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荷兰固然害怕大顺吃独食。 大顺也害怕荷兰不与大顺合作。 今日的宴会上,虽听出来了荷兰人已经坐不住了,开始主动接触,流露出了日后合作的意思。 但是,这里面的事可没有这么简单。 虽口嗨说要吃独食、虽口嗨说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但实际上大顺这边派过来的人都是对外面世界有些了解的,知道大顺吃独食那是痴心妄想。 今儿本就是吓唬吓唬荷兰人,降低他们的期待,以便将来谈判的时候,能让大顺抓到更大的主动权。 可就怕吓唬的太厉害,吓得这些人真不敢和大顺这边接触了。 还要指望这些人出面,推翻奥兰治家族,建立一个不亲英的政府呢。 齐国公来之前虽然做了些功课,却也明白自己在应对这些西夷人的时候,终究还是不能做到十分知己知彼。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帮女婿做事,很多事还是要多问问幕僚。 待回去醒了醒酒,洗漱一番后,又将康不怠叫去,问道:“仲贤呐,守常既说要在合适的时候与这些荷兰人合作,让这些人出面与法国接触。但现在来看,荷兰一堆烂摊子。” “粮价飞涨、投资崩溃、对外战又连败。若此时叫他们推翻奥兰治家族,显然不可能。如今这执政之位,就是个烫手山芋,无人肯要。” “守常所言,要与荷兰人合作,我们虽是其中一方,看似先机占尽,但终究还是要看这欧罗巴的局势。最终还是要看看法国人的态度。若法国人能先发声,说只要这些人推翻奥兰治家族,便与荷兰宽大处置,荷兰百姓既急于结束战争,或可支持。” “但若法国人不点头,此事却难。我等占了南洋,只论对荷兰的威慑,反倒不如不占。” “不占时候,先手在我。守常只一句言语,便吓得那巴达维亚总督不敢屠戮。如今占了,我们说话,反倒无甚大用了。” 康不怠也知其中的转换,与大顺占了荷兰的南洋才能与荷兰合作一样,矛盾的转换妙不可言。大顺占了南洋之后,在荷兰说话,反而如同放灯灰屁了。 “国公所言极是,不过我以为,此时我们只管静等即可。不要着急,我看这大势,还是有利于我们的。” “法国人如今自是骄狂,不肯轻易放过荷兰。但如当年太祖皇帝蛰伏商洛时候,若求列土封疆为西北王,崇祯自也不肯答应。谁知数年之后,便找了歪脖树上吊了?” “如今看来,法国虽有优势,但实际上危机四伏。此时休战,利益最大,他既不肯……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法国人终究还是看不到危机啊。” 和刘钰多次讨论过欧洲的局势,对此康不怠还是有些见解的,亦知刘钰早在英西战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挖坑坑法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效果当应慢慢显现了。 ………… 有道是,身后有余忘缩手、前途无路想回头。 法国人在欧洲高歌猛进,大顺使节团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去法国被浇一头冷水,只是默默地在阿姆斯特丹逗留休息,静待局势有变。 法国人在欧洲的优势,已然是饱含危机。 8月26号,普鲁士单方面和英荷媾和,英国承认了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主权,并且宣布奥地利要是不去打法国还和普鲁士死磕,就要断绝援助。 更早之前,年初时候,巴伐利亚选侯、加冕过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七世驾崩。 死前他明白,自己没钱、没兵、没实力。只是被法国人、普鲁士人和一大堆神罗小国推出来,对抗哈布斯堡的旗帜。 于是死前,忏悔不已,告诉儿子放弃神罗帝位的争夺,和奥地利讲和吧。法国破口大骂,但终究这是人家神罗内部的事,法国人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即便现在奥地利人依旧为了西里西亚,不肯善罢甘休,号称就算没有英国荷兰的援助,摇摇打下去,直到普鲁士人把西里西亚吐出来为止。 但是,奥地利人已经打不动了。又碰上了欧洲百年一见的军事天才腓特烈二世,只怕再打几场,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而在更遥远的北方,自从结束了对瑞典战争之后,俄国就盘踞在北方,坐山观虎斗。 坐等着英法两国各自开出足够高的价码。但实际上,俄国更倾向于帮助英国。 这与之前法国与奥斯曼结盟没有关系,主要还是因为俄国女皇继承了彼得的志向要西进,对普鲁士的打压就是头等大事。 如今普鲁士和法国站在一起,本就让俄国不满。加之法国又穷,虽说拉谢塔迪侯爵帮着伊丽莎白上位,但交情归交情、政治归政治。英国人直接英镑开路,告诉俄国准备五万大军,英国按照每个士兵30两银子一年的价格雇佣,帮助英国守卫汉诺威。 而法国则只能靠谈谈当年法国对伊丽莎白的帮助、谈谈过去的情人交情,又给不出这么多钱。 况且俄国的木材,大量出口给英国,赚英镑花。法国毛也不买不说,连毛皮生意,都和俄国人抢——加拿大的毛皮,严重打击着俄国的毛皮贸易。而且西比利亚的紫貂,早已经抓的差不多了,都得跑黑龙江流域去抓了,加拿大的原始森林许多年没人动过,可还有不少呢。 看似法国现在风光无限,但却不知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后,往往就是大的危机。 而在欧洲之外。 刘钰许多年前开始的布局,也终于体现出了效果。 ………… 印度。 大顺在南洋砍瓜切菜的时候,杜普莱克斯正在印度灰头土脸。 当年英国和西班牙因为走私贩子詹金斯开战,那时候法国也没想到大顺一个看似不经意间的外交举动,会给法属印度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春天大顺对荷宣战不久,乔治·安森的舰队欣喜若狂,明白大顺不可能一边与荷兰打、一边与英国打。 在得知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城市被法国人围攻之后、在确定大顺不会对英宣战之后,乔治·安森率领着以百夫长号为首的舰队,和平地穿越了被大顺控制的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 当时伶仃洋事件的时候,刘钰对乔治·安森诸多侮辱。但在实力面前,尤其是看到大顺的几艘战列舰横在马六甲海峡时,乔治·安森还是命令他的舰队降旗,向大顺的海军致意。 在伶仃洋泊靠期间,乔治·安森补充了不少的中国水手,也得到了非常良好的补给。这使得他在吕宋获得了极大的优势,不但截获了两艘从墨西哥那边过来的运宝船,还一度攻占了马尼拉。 充足的补给,也没有出现历史上他的舰队因为坏血病就死了三分之二人员的情况,加之还有中国水手的补充,乔治·安森的舰队兵强马壮。 印度那边,杜普莱克斯一开始确实取得了优势,对英国占领的城市发动了围攻。 马德拉斯的英军,着实不堪一击。加上租借大顺的两艘巡航舰,使得杜普莱克斯有了制海权,优势很大。 然而,在本地治里附近的圣大卫堡,年轻的克莱武也脱颖而出。 本身以克莱武的资历,崭露头角需要一些契机。 但他“获得了在中国商馆工作的机会、却放弃机会主动参加驻印度军队”的有些传奇色彩的选择,使得当地驻军的军官很赏识这个胆大的、有冒险精神的小伙子,早早让他当了副官和旗手。 圣大卫堡的驻军最高长官金格·劳伦斯上校在得知法国攻打马德拉斯的计划后,想要带兵去支援。 但克莱武却献了一出“围魏救赵”之计,认为现在支援毫无意义,而且很可能被法国人在半途伏击。 圣大卫堡,距离本地治理很近,那是法国人在印度的重要据点,不如做出围攻本地治里的态势,吸引法国人回援。 法国人若是回援,则可以争取时间,返回圣大卫堡坚守。公司已经致信在吕宋的乔治·安森将军,只要我们能够争取到时间、争取让乔治·安森的舰队抵达,那么法国人必败无疑。 这个“围魏救赵”的计划一经提出,金格·劳伦斯对这个年轻人更加器重,于是采取了这个计划,将圣大卫堡的士兵都拉了出去,朝着距离很近的本地治里进军。 杜普莱克斯做了一个非常失误的决定,他在马德拉斯选择了分兵。一部分继续在马德拉斯,另一部分则回援本地治里。 第四六九章 被盟友坑的法兰西(中) 圣大卫堡的英军并不是很多,杜普莱克斯率领一部分部队回援后,圣大卫堡的英军只能撤回堡垒。 但在回撤途中,胆大的克莱武设下了埋伏,伏击了法军,并且优先攻击了法国的炮兵连队。 取得了战果后,克莱武也没有恋战,而是迅速撤出了战斗,将所有英军撤回了圣大卫堡。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摧毁法国的炮兵,使得法国围攻圣大卫堡缺乏炮兵支持。只要法国人炮兵不足,圣大卫堡就可以坚守很长的时间。 明确的目的,使得杜普莱克斯十分被动。 等到靠近圣大卫堡的时候,在前天的伏击中,四门18磅炮,被英国人毁掉,使得法国面对英国人经营许久的圣大卫堡,无计可施。 即便法国人攻打棱堡非常有经验,但沃邦攻城法的前提,是炮兵是守城方的至少两倍以上。 而守城的,不止有英军,还有一批印度的雇佣兵。克莱武建议上校,给这些雇佣兵无限量地提供麻叶,这些印度的雇佣兵在吸了大量的麻叶之后,战斗力倍增,极度亢奋,甚至还发动了一次对城外挖土围城的法军的反突击。 缺乏了重炮的法军,对圣大卫堡只能选择围困。没有炮兵的支援,土木作业缓慢靠近的战术,虽然还有效,但是效率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没有炮兵压制,挖坑并不容易。 加之那些英国的印度雇佣兵们,吸了大量麻叶之后对法军的反突击,使得法国围城的进展非常缓慢。 圣大卫堡坚守了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大约大顺在马六甲打表演战的时候。 乔治·安森的百夫长号,出现在了印度的海岸上。 法国这边孱弱的战舰,不得不选择避战,因为大顺就租借了两艘巡航舰,根本不是战列舰的对手。 英国人获得了制海权后,法国的进攻已然是宣告失败。 不久之后,孟加拉地区的英军,在英国拿到制海权后,趁着印度洋风暴期到来之前的平静,抵达了马德拉斯。 英军正式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杜普莱克斯退守本地治里,但是因为英军的制海权,使得本地治理的防守也很艰难。 原本号称要帮助法国盟友的印度节度使们,这时候也不出声了。 英国凭借着制海权,凭借着孟加拉孟买的援军,扭转了一开始的颓势,转守为攻,开始对本地治里进行围困。 但是,克莱武固然有些智谋,但是英军说到底不是一支强军,在欧洲战场上的历练不多,缺乏足够的攻城手段。 好在有制海权,英国人选择对本地治里进行长久的围困,并且制定了“围城打援”的战术。 依靠海军封锁本地治里,集中兵力,对可能来救援本地治理的法军进行打击。 历史上,本来占据优势、一举攻破了马德拉斯的杜普莱克斯,遭受了他的“老朋友”刘钰的阴险算计。 早早埋伏下的乔治·安森在舰队,成为了扭转胜负的关键。 而这期间,大顺的表现,却让法国人无可指摘。 大顺该帮的也帮了、该做的也做了,当初也派出了舰队威慑英国人了,还租借了两艘巡航舰、贴心了配备了威海的法国教官直接开船。 而且大顺早早就表明了态度:对荷宣战,但不会对英宣战。 法国人也能理解大顺的决定,对荷宣战是为了大顺自己的利益,对英宣战那就纯粹帮法国了。该做的情分已经到了,法国当然也想不到大顺早早就在英西詹金斯耳朵战争的时候就预谋下了英国吕宋舰队这副牌,如今对大顺依旧是充满了感激。 面对本地治里被围的状况,杜普莱克斯想到的也是大顺。派人悄悄出城,去一趟锡兰,希望大顺出面,给调解调解,让英国撤军。 ………… 印度这边,法国被坑的不轻的时候。 北美,法国也在经历着一场特殊的战争,而起被坑的更惨。 法国人、英国人,称这场战争为“人参战争”。 自从葡萄牙人去了东南亚、占了澳门,开始与中国展开贸易。 有一个问题,就始终萦绕在欧洲商人的头顶。 中国不是那些美洲非洲的土著,拿个破玻璃球就能换一堆金银象牙。 中国的手工业很发达,发达到中国最受欢迎的进口“货物”,不是别的,是银锭、银元、银币。 呢绒在中国真的很难卖。 剩下的特色货物,要么被荷兰人垄断的香料。 要么,就是市场有限。比如洋红染料,这种仙人掌上生长的小虫子做的染料,在大顺确实很受欢迎,但西班牙人控制着大部,而且也确实卖不了太多。 从明朝开始就萦绕在欧洲商人头顶的事,在几年前终于迎来了转机。 北美殖民地的人,忽然发现,傻乎乎地又纺又织,费劲吧啦地运到中国也赚不到钱。 可是,在北美遍地都是的一些草根,去了中国,却能卖到几乎和白银一样的价钱。 甚至,可以说是你能运多少,中国那边就能收多少,从来不存在如同呢绒那样运过去之后卖不出去的情况。 北美倒是还没爆发淘金热,先爆发了人参热。 西洋参也是人参,人参的生长环境是确定的。在大顺,是从山东到辽东,再往北,西伯利亚是没有这玩意儿的。 在美洲,则恰好就是英法殖民地的交界地。 圣劳伦斯河流域、纽约州以北、魁北克以南。 大顺的人参,早就被挖的差不多了。大顺不是满清,没有柳条边,也没有封禁东北,反而因为明末的教训,疯了一般往东北移民。 虽过不了松辽分水岭,但是松辽分水岭以南,这百年时间,塞了百万人。 人多,挖参又赚钱,百年时间,若不挖没了,那就见鬼了。和朝鲜的几次边境冲突,都是挖参人挑起的,经常开打。 可北美,在刘钰大规模和法国搞人参贸易之前,根本没人挖这玩意儿。 当地的印第安人偶尔会挖点当草药,但用的也不多。成千上万年没人动过的原始森林,适合人参生长的纬度,不论是品相、大小、重量、年份,在大顺都是炙手可热的好货。 在大顺想找个百年老参,着实是难,这几年更是十年份的都少见。挖参人从辽东到松花江,到处都是。可在美洲,百年老参,着实不少。 在伐日本之后、出访欧洲之前,刘钰让康不怠找人写了本小册子,论诉西洋参不是南洋产的,什么产地热则性凉之类的说法被打破之后,西洋参的价格也逐渐攀升。 这一开始吧,因为西洋参是从广东港口进来的。一些医生一拍脑袋,肯定是南洋来的货啊,南洋这么热,生长的人参肯定性凉,论及药效,是不如辽东苦寒之地的人参的。 但是,小册子一出,再加上法国人在刘钰的建议下搞得贸易模式,逐渐扭转了这种认知。 因为,法国从美洲那边过来的船,是用冰块做压舱石的。广州城的市民,夏天吃的冰,都是北美的冰。 用锯末木屑覆盖,多了不敢说,一年是化不完的。眼瞅着装人参的船上还装着万年玄冰,自是相信这西洋的人参,也是长在苦寒之地,只怕性凉不太对。 刘钰负责打开市场,这西洋参的价格节节攀升,一路影响到了北美,于是英法的矛盾就更加严峻。 这人参,要是长在十三州的南部,也没有太大的矛盾,法国人只能眼馋。 要是长在魁北克以北,也没有太大的矛盾,英国人只能眼馋。 偏偏适合这玩意生长的纬度,恰好就是英法殖民地的分界线。 围绕着圣劳伦斯河流域,一场关于人参的战争,就此爆发。 一年百十万两白银的收入,放在哪国,都会眼红。况于在欧洲各国普遍头疼怎么从中国赚白银的环境下。 英国殖民地的商人眼看着法国人一船船地往中国运人参、一些东印度公司退休的人对中国有所了解也鼓吹人参的价值,于是英国殖民地的商人们眼红了。 他们开始造势,认为美洲是天选之地。在欧洲苦于怎么在中国赚白银的时候,美洲只需要挖挖草根,就能换来大量的白银,这种利润,不应该被法国人独占。 马萨诸塞州的总督威廉·雪莉,在一群商人的要求下,授予了缅因富豪培波雷尔权力,允许他招募军队、允许富商们出钱资助一支军队,向法国宣战。英国总督也会用官方力量,予以支持,并且承诺在战胜法国人之后,这些投资的富商,将可以优先得到人参贸易的专营权。 这些殖民地商人的胃口很大,可不只是想着在人参产区进行争夺。 除了人参,法国殖民的毛皮,也是能在中国换白银的好东西。 以及,墨西哥暖流与拉布拉多寒流交汇造就的纽芬兰渔场,那也曾是位列世界四大渔场的好地方。可是纽芬兰地区,尤其是圣劳伦斯河口地区,是被法国人占据的。 鱼,也值钱。 天主教是有斋戒日的,斋戒期间不能吃肉,但稍微变通下,可以吃鱼嘛。就像是回教不能喝酒,但是椰枣酿造的精华是可以喝的,因为在欧洲玛利亚是在马槽旁生的耶稣,但是在阿拉伯就因地制宜地生在椰枣树下了。 新教徒虽然为了对抗天主教的习惯,但也只是周五斋戒日不吃鱼,可没说天天都不吃鱼。 鱼干那是非常好的贸易品,欧洲沿海运输又方便,这几年打仗粮价又贵,自是畅销。 于是。 人参。 鳕鱼。 毛皮。 这三样东西,英国殖民地的富商都想要。 所以,他们决定一举夺占法国的殖民地,而不只是在人参产地小打小闹。 他们的计划也非常简单: 因为北美数千年来没有啥文明,所以没有很好的道路。 想象中,原始森林非常适合通行,旁边都是参天大树,遮蔽阳光,并无杂草和小树,空隙极大、牛马穿行亦可。 事实上,原始森林的大树老了之后倒掉,这地方又不是热带,冷飕飕的,十几年几十年都不能全部腐烂。使得森林里到处都是些几人高的、布满苔藓的倒树,走起来根本就是煎熬。 所以,没有道路,能利用的就是河道、水运。 法国人占据着圣劳伦斯河的河口,上游贯穿五大湖,支流可以跳到哈德逊河控制纽约州。 英国豪商们准备玩把大的,直接攻打法国人在圣劳伦斯河下游海湾的港口路易斯堡,然后攻下河口的魁北克,切断法国殖民地内部和外部的联系,来个瓮中捉鳖。 切断了河口、控制了圣劳伦斯湾。法国人的援军,难不成要从原始森林里走到内陆?况且,河运通道一经切断,就算内陆不好攻,法国人的人参毛皮也运不出去,岂不是乖乖地被英国商人操控? 第四七零章 被盟友坑的法兰西(下) 十三州殖民地的豪商们的期待是美好的,现实也是美好的。 法国人的舰队,早已经是一支行政海军了。 文官掌军这倒是完全可以理解,集权的必经之路嘛。但是文官挤得海军司令都没话语权,这就有些过于行政化了。 军队和政府部门还是有些区别的,不能把军队纯粹地当成一个政府衙门。 法国人的海军一言难尽。 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设计师,能让欧拉这样的天才在舰船设计数学应用大赛上屈居第二;有在蒸汽铁甲舰之前最好的风帆舰模板的74炮战列舰,真的是可以一直用到蒸汽船时代之前;有科尔贝尔早在几十年前就定下的“定期服役、预备役水手注册领三分之一军饷”制度,水手也不缺。 但是,海军就是差。 法国的地缘环境,甚至让法国都没有资格在陆海之间二选一。 英国可以铆足了劲造海军,让风帆舰成为不列颠最可靠的城墙;法国要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海军上,只怕能被奥地利、荷兰、西班牙在陆上打爆。 当然要说大顺也有类似的问题,但问题是法国也就个四川省大小,大顺却是十好几个四川这么大的省…… 没制海权,殖民地战争就是输。 路易斯堡在圣劳伦斯湾的布雷顿角岛,直观一点,若以圣劳伦斯湾比作渤海湾、将魁北克比作京城,这路易斯堡的位置正好就是大顺的威海卫海军基地。 处在海湾的南部半岛上,直接可以封锁海湾。位置可以说是相当的好,否则大顺也不会在威海卫或者旅顺港建海军基地。 但问题也出于此,位置好的前提,是得有制海权。 有制海权,这样的位置作为海军基地、堡垒要塞区,简直完美。可以说选址非常的科学。 但没有制海权,这样一个突出的角岛,被人一封锁,除了投降,还能咋办? 这就类似于假如大顺现在把开普敦买下来,结果还没在锡兰站稳脚跟,就急匆匆地找到了南非的金矿,那就属于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法国被刘钰坑的内核,也是如此。 没有制海权,却过早地被刘钰引爆了人参热,而且是在法国忙于欧洲战争的时候引爆了人参热。 这不啻于如同一个三岁孩子抱着块金砖。找打。 饶是如此,法国人还不忘谢谢刘钰。 尤其觉得刘钰人真不错,给法国送来了这么好的贸易,之前赚了百十万两白银,大大地增加了法国在欧洲大陆的持续作战能力。 这就是坑人的最高境界,不但让对方感觉不到被坑,还要被对方深深地感谢。 在英国殖民地豪商发动了“人参战争”的两个月后,法国在圣劳伦斯湾的重要港口路易斯港,不得不举起白旗投降。 和杜普莱克斯在印度遇到的情况一下,陆战守城,法国是有信心的。 但是,没有制海权,英国人的加勒比海舰队一来,法国海军跟死了似的,根本不露面,能坚持两个月已经算是法国人超常发挥了。 路易斯堡被攻破后,大量的新英格兰民兵发了笔横财。 堡垒中囤积的许多没来得及运走的人参、貂皮,使得投资这次人参战争的英国殖民地豪商不但回本了,还赚了一笔。 那些跟着他们一起来的殖民地民兵,也都分了一些,更是坚定了他们继续打下去的想法。 路易斯堡一破,河口的魁北克似乎就指日可待了,只要法国的海军不能支援。 但接下来的战斗,新英格兰地区的民兵们就感受到了大顺这边的恶意。 他们这边刚攻下路易斯堡。 纽约州以北地区的印第安人,就成群结队地袭击新英格兰地区的殖民村镇。 血腥的同态复仇,是部落社会的习俗。 既然白人虐杀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也用同样的方式虐杀白人。圣经里也鼓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大家都以眼还眼,你割我的头皮,我便割你的头皮就是了。 伶仃洋事件之后,刘钰这边给北美的印第安人送去了不少的火枪。在国际舞台上混,自是要说到做到。 这些法国的印第安盟友不能列阵打仗,但是蹲在山林里搞伏击、趴在树丛里搞偷袭,如同捕猎一样的狩猎着新英格兰地区的新教徒移民,却做得很熟练。 本来印第安人的火枪就用的不错,刘钰这边又送去了一批非常适合搞伏击的米尼弹膛线枪,使得印第安人搞偷袭复仇的战斗力直线上升。 同时,魁北克地区,大顺这边除了送去了一些挖参人之外,还送去了一批死硬的、虔诚的、在大顺严苛的禁教令之后依旧不肯破门出教的天主教华人教徒。 能在大顺这么严格的禁教令下依旧不肯破门出教的,那可真的是绝对的虔诚。法国在北美是搞非常严格的宗教政策的,新教徒不能在殖民地。浓厚的天主教氛围,也让这些绝对虔诚的华人教徒,如鱼得水。 得了路易十五的特许居住令,也自增强了法国在魁北克地区的力量。 如此一来,新英格兰的民兵想要攻下魁北克,可并没有那么容易。 而南部地区,大量的印第安人,受到法国人的指使、或者作为法国人的盟友,不断对英国殖民地发动袭击,也使得大量的新英格兰民兵不得不选择退回去,用来抵抗日益增多的印第安人偷袭。 刘钰希望法国人在北美出于劣势,但却不允许英国人借此机会彻底将法国人赶走。 法国的海军,也实在是不争气。 只能说,好在西班牙那边出了个海军天才,海军上将布拉斯,在打完了英国人、保住了西班牙的美洲优势后,才病发身亡,仿佛是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一般。 使得英国对西班牙的战争,并未取得全面的优势,在吕宋虽然胜利、但在美洲却是失败的。 这使得英国舰队无力攻打法国在加勒比的殖民地,总算让法国暂时保住了底裤。 在人参贸易之前,拿整个加拿大换后世吃泥饼的海地,法国人也不会换的。 真要是加勒比地区的殖民地都丢了,法国这次可就彻底被动了。刘钰虽然在坑法国,但也不希望坑的太过分。 如今这般,这就刚刚好。若是真让英国人在殖民地上获得全面的优势,战后谈判也不好谈。 获得了优势、优势也不是很大,这就非常适合刘钰对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后欧洲外交格局的谋划。 法国不能大败、但也绝对不能大胜。 殖民地可以丢一些,为的就是在欧洲取得优势之后,用来进行利益交换。 总归,奥法矛盾小于奥普矛盾、将来中、俄、奥、法四国大同盟的基础,就是法国不能占据奥属尼德兰、也不能傀儡荷兰。 能让英普同盟结成的基础,是英国不能被法国逼着放弃汉诺威,要让英王在欧洲大陆还有领地,而且时时刻刻琢磨着保卫“龙兴之地”,宁可放弃英国的许多利益。 而这两个基础,在法国于欧陆战场节节胜利的时刻,所能依靠的就是海外殖民地的惨败。 英国会把殖民地还给法国的,用以换取法国在奥属尼德兰撤军、换取法国承认英王的汉诺威选侯身份。 看似奥属尼德兰和英国关系不是很大,但低地地区直接扼着英国海峡的咽喉。英国可以允许荷兰武装中立,但绝对不能允许法国控制荷兰。 一旦法国占据了奥属尼德兰,荷兰除了给法国当傀儡附庸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了。 法国要是有了荷兰的港口,英国就会如芒在背、如鲠在喉,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也同样,海外殖民地的利益越发重要。法国为了要回海外的殖民地,恐怕也不得不接受大顺提出的调解建议: 一:大顺大使馆将资助和支持荷兰议会派驱赶走奥兰治家族,以革命或者政变的名义,重组政府,宣布荷兰加入武装中立同盟,对欧洲战争采取中立政策。交战国海军不得泊靠荷兰的港口。 二:荷兰废除与英国的诸多条约,包括两次无限期续约的《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三:法国从奥属尼德兰撤军,承认英王汉诺威选侯一体,换取英国将北美、印度的殖民地交还法国。 四:如有必要,为了确保荷兰之中立地位和废除英荷条约,或可让法国放弃对斯图亚特家族的支持,以此换取英荷同盟之瓦解。 至于说北意大利的那堆破事,大顺就真的是一点发言权都没有了。 不过好消息是北意大利那边,法国和西班牙打的并不顺利,神罗在那边是压着法国和西班牙打的,这也可以保证奥地利可以要回奥属尼德兰。 这是大顺准备参与欧洲和会、扩大中国影响力的基本条款。 大顺又不是主要的参战国,这个条约最终还是要英法双方点头的。 要让英法两国都点头,大顺这边的小动作就不能少。总而言之,思路就是让法国在欧陆获胜、在殖民地惨败。 现在来看,已经基本上达成了这个构想的先决条件。 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面,在法国觉得危机四伏、之前的胜利难保的时候;在英国觉得法国陆军强悍不可战胜、再打下去自己也要撑不住的时候。 其实现在各国都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打了好几年的仗了,花钱如流水。 各国想要打仗,就得花钱。 没有那么多钱,只能借钱。 想要借钱,便要去金融中心。 此时世界的金融中心在阿姆斯特丹。荷兰有着不禁金银出境的政策,也有着此时世界上最为宽松的金融市场环境,而且利息非常低。 但是…… 阿姆斯特丹的金融秩序因为大顺下南洋崩溃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这场因为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引发的数年的战争,其实已经到了尾声,马上就要结束了。 虽然欧洲人民还看不到战争结束的曙光,但远在大顺的刘钰已经看到了停战的黎明。 大顺的使节团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法国这边也撑不下去的时候,出面调停,给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提案,然后打着武装中立贸易的旗号,将走私发扬光大。然后在英荷贸易矛盾到顶点的时候,舰队进驻阿姆斯特丹,帮着荷兰打赢第四次英荷战争,废掉英国的《航海条例》。 第四七一章 商人的期待 欧洲的战争即将结束,却还未结束,最终的结果仍旧扑朔迷离。最终的走向始终还笼罩在迷雾之中,即便大顺这边百千算计,但欧洲的战争总会出现各种意外。 南洋的战争还未结束,然而结局已经注定,最终的结果除非是他们的上帝亲自出面搞机械降神,否则已无任何的意外了。 夏日一到,苏拉威西等地的荷兰城堡还未全部攻下,下南洋的大量官员已经开始回京复命。 跟随他们一起回去的,既有大量南洋小国的贡使,也有一部分挑选出来用于太庙献俘的荷兰俘虏。 浩浩荡荡的船队没有直接前往天津大沽口登陆,而是一如从前为了炫耀富庶一般,在松江停靠中转。 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大量商人,纷纷涌向码头迎接。 名义上是庆祝天朝重返南洋、万国来朝。 实际上,还是为了打听一下朝廷下南洋之后的贸易打算。 松江这些年商业发展的不错,这里的豪商都有敏锐的商业嗅觉,下南洋这么大的事,他们如何不能觉察到里面的商机? 如今正值夏日漕粮北运的季节,长江下游省份试行海运,百千船只都在这里集结,更显繁荣。 如今南洋已经攻下,周边短时间内也没有可以威胁到漕粮海运的敌方势力,想来日后这港口会更加的繁忙。 带着百分之十免税的优惠,这些运送漕粮的船,在意的不是这点运输费用。而是大量的免税货物,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入北方市场。 比起来运河上的截留、卡税,如今大量的货物都选择走海运,已经基本挤占了那些运河运输的货物销售。 伴随着大顺把“猪圈”设置在松江府,原本通往广州的一些陆上商路逐渐出现了颓废的态势。 诸如江西的瓷器,原本是走广州出口。如今转走大湖长江,原本一些做运输生意的没了事做,这几年江西以南的白莲教又有兴发的态势。 国家是一个整体,整体上大顺这几年唯一扩大的市场,也就是个日本。欧洲市场的拓展暂时还没有什么成果,松江府出口的货物多了,广东福建出口的就少了,很简单的道理。 加之对日、对朝鲜贸易的开展,也放弃了走南线、琉球。而是选择从松江直航长崎、亦或是威海前往平壤、釜山。 也如刘钰之前征伐日本、苛责琉球时候那般预想的。琉球丧失了中日贸易中转的特殊性,国小民穷,这几年很多人选择出海做海盗。 原本中日之间固有贸易,但琉球被萨摩藩控制,打着朝贡的名义搞贸易。萨摩藩吃肉,琉球也能喝点汤。 如今琉球的商业地理优势彻底丧失,许多人铤而走险,干起来了无本买卖。 这样一来,反而更促进了松江长崎直航航道的繁荣。 看着松江府洋面上停靠的大量的粮船,想着日后朝廷准备废漕改海的决心,刘钰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被江南富庶惊住的苏禄国的使节。 心想这琉球贼、苏禄海盗、外加越南海盗,这三股海上的不安稳因素,估计便是数年之内海军重点的“照顾”目标了。 此番入京,还是要早点和朝中的人说清楚。所谓先礼后兵,还是要先警告一下苏禄国。 估摸着苏禄国也难控制那些海盗,但既然告诉了,通知了,将来围剿的时候,面上也好说。 这些使节们也都是第一次来天朝,第一次落脚就是在天朝最为富庶的地区,看的是眼花缭乱。 官面上的接待结束后,当地官员便依着上面的命令,让这些小国使节走走看看,以见天朝之繁华富庶。 刘钰略微休息了两日,松江府的各路商人们便设宴邀请。 设宴的地方,就在对日贸易公司大楼的附近,那里如今已经有了朝廷设置的证券交易所。朝廷倒不是为了方便交易,只是为了征收印花税。 但有朝廷作保,人们还是更倾向于官面衙门的契约,哪怕需要多交一些钱。 原本大顺的江南就有足够的商业氛围,不说如日本江户那边早早出现了大米期货交易所,但诸如辽东的大豆之类,也早已经出现了期货市场的雏形。 如今只是把这种雏形的交易,正规化了。一方面吸取西洋的经验,一方面也吸取一下日本江户大米期货交易所的经验,整体上还算可以,暂时还没出现能敲动粮价的大商贾集团。 也可能是这些商贾们在天朝久了,大约知道有些东西最好不要乱动,比如粮价之类。即便有买卖炒作,但价格基本上还能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范围之内。 从码头附近通往证券交易所,有一条应该是全世界最早的马拉铁轨路,这是去年才建成的。 大顺也确定了日后铁轨的宽度,取决于大顺的马屁股有多宽。 建成之后,松江府的人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简单的公共交通工具。 据说已经有商贾看到了商机,准备投钱合股,在几处明显能赚钱的路线上修几条。 除了拉人,关键还是拉货。 只要有利可图,资本当然是愿意投钱的。 码头以及贸易公司周边的核心地带,也学着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修了一些路灯。 松江府这几年多出来不少的新职业,比如点灯人、马拉轨道车的御手、售票员、证券掮客、专职投机商…… 赴宴的路上,刘钰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道路两侧的路灯,若有所思。心道你们准备的倒是齐全,挂路灯确实比砍头挂城墙,看上去“文明”一点点。 等到了赴宴的地方,一众在松江府排的上名号的商人,都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见了刘钰的马车一来,吹拉弹唱的节奏便开始了。 刘钰也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马屁如潮。 他倒是不担心皇帝多心,觉得他和商人走的太近。 因为下南洋之后,他手里已经没有兵了,而且驻扎在松江府附近的野战部队的主将,和刘钰根本不熟,军官也都是一水的非青州军出身的。 日后皇帝要让他当钱袋子,不敢放心地交到内务府手里,恐怕自己手里要过手不少的内帑。皇帝是不太可能直接明着下场投资的,有些事还是要做的遮遮掩掩。 估摸着此时这些迎接他的商人,最最关心的,还是朝廷在下南洋之后的贸易政策,以及朝廷是否准备垄断。 人的意识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只能从过去的历史中领会。过去的历史,和南洋有关的,也就是三宝太监下西洋一事。 那其实就是一个特殊的垄断专营公司,靠着行政命令禁止民间出海,但官方垄断香料贸易,确实赚钱。 这些商人们便有些担心朝廷会不会采取这样的政策。甚至怀疑朝廷会不会再度禁海?让朝廷自己垄断南洋贸易的利润? 新兴阶层们的担忧和期待,刘钰当然懂。 在一通马屁之后,他也是开门见山。 “尔等今日宴请我,若说只是为了祝贺天朝再下南洋、万国来朝;亦或是说祝贺我再立新功、武功赫赫……其实我是不信的。” “你们也与我多熟悉了,你们真正关注的,我岂不知?要知道,这对倭……呃,对日本的贸易,也是本官一手操办起来的。” “这些客套话,今日便免了。” 说着,朝着北边拱了拱手道:“圣天子差遣我从松江上岸,倒也不只是为了叫那些小国使节见见天朝富庶繁华。你们想知道的事,今日当可知晓。所谓士农工商,四民皆为国本,尔等商贾,四民之一,圣天子岂能不在惜?” “加之之前伐日、今日下南洋,尔等也都出力不少。有提供船只的、有运送粮草的、还有出辅助船的,这些朝廷都记在心里。” 一番话讲完,提纲挈领,直击这些新兴阶层的心灵。 这,的确都是他们最为关注的问题。 听到刘钰谈及之前伐日、此番下南洋,商人阶层的出力,商人们心中大喜。 既然先谈到了功劳,那肯定是要让众人一起跟着吃肉的。就算是不吃肉,也能喝口汤不是? 现如今松江府的大量豪商,手里都捏着一笔现金,就等着下南洋的战事了结,看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呢。 这几年投资方向也有不少,很多都是朝廷主导的,也都还算赚钱。 比如虾夷的垦殖和鱼虾买扑、比如辽东铁矿的开采、比如京畿煤矿的开发,听说这几年还要主持一下天保府的石油搞一种能替代上等鲸油的灯油…… 但这些,比起来南洋贸易,似乎终究是差了一些。 都知道南洋贸易赚钱,想想也知道,这西洋人不远数万里,跨越几重大洋跑到南洋,若不是暴利,哪能那么大的瘾头? 虽然也不知道朝廷到底准备怎么搞南洋贸易,甚至不知道朝廷到底是否向商人开放。 但是,只要朝廷没有明令说绝不可能,这些人就心存一丝希望。 心存一丝希望,就早早预备下了大量的现金。免得到时候募股的时候,手里没有现钱,竟还要去借高利贷。大顺这边的贷款利息,可比阿姆斯特丹高多了。 第四七二章 东印度公司模式水土不服 刘钰的这些话,开了个好头,叫这些新兴阶层感受到了希望。 但随后,刘钰并没有直接谈“权益”,而是先谈起来了这些新型阶层最讨厌的“义务”。 “我知你们最关心什么,朝廷也不是无意叫你们一起跟着发财。在商言商,想发财,也没什么错。” “但南洋诸事,不只是发财这么简单。如今朝廷在南洋用兵,南洋广阔,缉私寻常、驻军严防、又要防止南洋货物私卖于西夷人。这都需要钱。” “如今朝廷用兵,军费所需,无非地丁银、盐税所出大头。” “都是士农工商四民,农民交税打仗、当兵流血。到头来,利润却全让你们得了,这不合适吧?” “你们要说西北用兵,或许觉得自己出钱不舒服,觉得那西北万里之外,关我东南何事,缘何要我等出钱?这我也不与你们争,争论无益,但多多少少似也说得通。” “可这下南洋……你们觉得合适吗?” 话音既落,这些大顺的新兴阶层们就都没话了。 绝大多数人,肯定是只希望享受权利,不希望付出义务。 大顺的农民属于那种根本不奢望自己能有什么权利的阶层,但商人阶层就大不一样。 要说合适吗? 不说这下南洋,便是东北、西北的防务,说与他们无关,那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适。 商人们其实也能理解欧洲那一票东印度公司的模式。 不管是英国还是荷兰,亦或是法国。东印度公司的驻军开销、战争开销,都算在公司的运营成本之内。 不可能说国家用国家财政替公司打仗,然后收益全让公司拿了。 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发生?当然有可能,但前提是商业资产阶级专政,国家完全代表商业资产阶级的利益。 但在大顺,莫说什么商业资产阶级专政。说的难听点,商人的地位,连“被统战”的资格都没有。 大顺朝廷更在意小农的利益,而不是去在意商人阶层的看法。因为广大百姓能干什么,从陈胜吴广到大顺太祖皇帝,已经证明了很多,也证明了他们的统战价值。 可大顺的商人阶层…… 英国的资产者阶层能让国家不得不重视,因为他们能摁着国王的头谈事。 大顺的这些新兴阶级,还差得远,完全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老虎可以和群狼妥协,甚至可以和一群数以万亿的蚂蚁妥协,但绝对不会和一群大肥羊妥协。 大顺的这些新兴阶层的担忧,也正出于此。 沈万三的故事,可能是假的,但在商人中流传的很广。 刘钰上来就谈了这么多关于“钱”的事,这些新兴阶层担心,是不是朝廷准备吃独食? 吃独食不说,还要割他们的肉作为股本? 也就是刘钰在商人阶层中的信誉还算不错,这几年朝廷也算是按照商人阶层的一些“规矩”办了些“人事”。 总还没有使得这些人尽皆惊诧。 一众人互相看了看,便将目光投向了对日贸易公司的董事林允文,他和刘钰早就熟识,当年刘钰去日本幕府那边谈事的时候,就是此人做了刘钰的日语西席。 一些人千言万语,觉得还是让林允文出面说说的话。 林允文见众人都不说话,又都给他使眼色,也只好出面道:“鲸侯所言极是。这权益与义务,自是没有无义务的权益,也不该有无权益的义务。” “朝廷下南洋,花的是士农工商之农的钱,我等也都知晓。若是让我等独占利益,确实也不合适。” “只是,还请鲸侯明示,朝廷到底是何意思?我等愚钝,实在难以捉摸。” 话说的好听,可实际上真正能理解并且贯彻“自是没有无义务的权益,也不该有无权益的义务”这句话的人,寥寥无几。 但凡稍微能明白点,明末也不至于出现神州差点陆沉的情况。 和商人也用不着谈什么道德,全世界的商人都一个样,大顺的也没高级到哪去。 欧洲那些商人干过的事,中国商人也一样干过。 虽然刘钰经常嘲讽荷兰金融家在荷兰打仗的时候,还给敌国贷款,但中国商人在打仗的时候往敌国运粮食铁器,百年前那都实在是寻常。 虽然刘钰经常吐槽西欧海商的海盗作风,但中国的海商也没好到哪里去。历史上琉球封贡,海商们刻舟求剑,自己拿着禁海时候的经验多装了货,结果卖不出去,强迫琉球王吃下全部货物,甚至打砸抢首里城。 虽然刘钰经常嘲讽西欧人的殖民政策残酷,但中国的商人时不时卖点“番膏”、“番心”、“番乌腕”之类的药材,听名也知道大概是啥玩意儿。 既然商人阶层都是差不多的鸟样,林允文说的这番政治非常正确的话,也就听听便是。 指望这些人能真的明白权利和义务的统一,和指望明末的地主阶级主动维护大明朝的统治差不多。 刘钰也不急着将下南洋之后的手段讲出来,而是反问道:“你们既都觉得如此不合适,却不知你们觉得最好是什么样?” 刚才问刘钰问题,林允文还敢说话。现在刘钰反问,林允文就不敢说话了。 说的朝廷不满意了,自己要遭罪。 说的朝廷满意了,自己的同行们肯定不满意,日后免不得要被排挤。 这时候啥也不说,便是聪明人的选择。 长久的沉默中,这些新兴阶层们思虑良多。 若是真的说真心话,到底想要什么样?他们心里其实也有谱。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满清,也没有满清的十三行制度,以及大顺既然下南洋了那么担心西洋船靠近漕运起点而将贸易中心转移的可能当然也没有了。 然而,若说这些商人们所能想象出的、最符合他们心中期待的贸易模式,当然还是类似于十三行的模式。 不过下了南洋,这表象就会有些改变,内里还是一样的。 无非是朝廷用地丁银、盐税做军费,造舰,扩军,控制南洋。 像荷兰人统治南洋一样,对香料进行严格的管控,禁止私人经营。 然后,将对西洋贸易的垄断权,授予这些大商人组成的行会、商行。 这样,赚钱的是他们、花钱的是朝廷,自己啥也不用管,大顺的手工业基础加上南洋的香料,真的是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若真是这样,真正的大豪商,不搞个三五千万两白银、不做东印度公司的债权人、不买纽约的地产、不投资北美的毛皮贸易,这都对不起他们的垄断地位。 这种模式,是刘钰最为讨厌的,也是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 从纯粹的商业角度,这种模式无疑是商人们最喜欢的:想要把市场和运输都把握在自己手里,那就要打仗、要花钱,这都是成本。 能以极低的成本,获得超额的利润,谁会去想着花高昂的成本、赚取可能更高的利润? 只不过,在场的这些大顺的新兴阶层里,地位低的,不太敢在这种时候说话;地位稍高一点的,早就和刘钰有所接触,知道刘钰完全不喜欢这种毫无进取心的获利模式。 再者刚才刘钰的话已经说的相当清楚了,花着农民缴纳的地丁银和盐税,去给商人阶层赚利益,除非大顺是金融资产阶级专政,否则这是绝不可能的。 眼看这些人都不说话,刘钰叹了口气,心道真他妈的是烂泥扶不上墙。 “你们既不说话,我便说了。” “我也猜到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但我要说一句:真要是坐地收钱,朝廷花的国库银子、用的国家的军队,那这好处凭啥要分给你们呢?” “要说你们觉得朝廷就算这么干,也得找商人组建商行,领官商之地位,到头来还得用你们做牙行、皇商。” “可我要说,你们觉得本官是不懂贸易?还是本官自己干这事,干不成?是不是非得用你们?” 说罢,眼神顿时冷峻起来,在赴宴的众人身上游走一圈,锐利无比。借着中央朝廷两千年积累的威压,让在场的商人一个个浑身不自在。 除了两年前习惯的威压,还有刘钰之前干过的那些事压身,叫这些商人不得不认真思考刘钰的话。 的确,真要是坐地收钱,朝廷干嘛还要用他们? 一个个均想着,之前鲸侯赴日本、搞贸易、又组建中瑞联合公司,真要搞对外贸易,在场的哪一个比他对西夷诸国更了解? 若论商业手段,比起在场的这些人更是不弱。 确确实实,朝廷如今是完全有能力搞官办垄断专营的,而且完全可以绕开他们这些商行做中间商。 一些人从刘钰的语气中听出了怒气。 可也有一些人,却觉察到了商机。 反向思维一番,便觉得这是好事。 如今朝廷不缺钱。 不缺关系。 不缺对西洋贸易的理解。 不缺航海术。 也不缺能组织大规模贸易的人。 什么都不缺,这种情况下,鲸侯仍旧说朝廷可以给众商人机会,那岂不就是真的有机会了? 做过刘钰的日语翻译和日语老师的林允文,察言观色之后,主动出面道:“鲸侯且息怒。鲸侯的本事,我们自是佩服的,谁人不知若是鲸侯主持贸易,定会大赚?” “只是……这下南洋,虽不是前所未有之事。可是这如何贸易,却的确是前所未有之事。” “昔者,三保公下南洋,这南洋获利,皆是将香料运归国内售卖。如今许多年过去,南洋贸易一直不曾中断,即便荷兰人垄断,香料贸易走私依旧不曾断绝。这国内已无多少利润增长的空间,自是要卖到西洋去。” “此其一之不同于故事。” “二者,圣天子仁慈、朝廷宽大,亦给我等发财机会。这又与三保公下西洋之时不同。” “前后无故事可鉴,便只能放眼如今。” “然而,不论荷兰、英国之东印度公司,虽有可取之处,但却与天朝制度不合。” “兵者,非圣人不可用。” “政者,非天子不可制。” “我等不过商人,焉敢野望东印度公司之兵、政?” “是以,我等实在不知该如何办。” 这正是今天这件事的关键处,林允文的话,如醍醐灌顶,将那些尚且不自知的商人们都唤醒了。 附和声顿时响成一片。 “然也!然也!” “兵、政之事,我等一介草民,焉敢野望?” “英荷之制度,我等断不能学;这三保公旧事,若学又犹若刻舟求剑、守株待兔。是以还请大人定夺。” 一些之前没想到这一节的人,此时也是冷汗涔涔,心道鲸侯刚才一直说军费、驻军等事,原来是提点我们这一节。 这等事,那是我们可以动的吗? 见林允文说到这关键地方,刘钰缓缓地点点头道:“若能这么想,也不枉朝廷也想提携提携你们,叫你们一起跟着发财。” “下了南洋,只是个开始。日后想要发财,就需得控制南洋。” “若不然,英国的走私船来转一圈,买了香料,他们如何肯买咱们的?亦或者,当地的商人收了香料,却悄悄乘船走私运到明古鲁、吕宋、乃至印度,这也赚不到钱。” “垄断、垄断,若是连货源都无法控制,如何能叫垄断?” “但者之前也说了,权利与义务的对立与统一。” “你们不想花钱、不想给南洋驻军出钱,那么,你们也就别想着南洋贸易。这很合理吧?” “总不能说,朝廷那国库的钱,却只让你们发财,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那祖上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这不能说打天下的时候,出力流血,等着坐天下封功臣的时候,却找个什么事都没做神州差点陆沉之际在家隐居的人来封公侯吧?” 这样一问,在场的商人连声道:“合理、合理,大为合理。” “若是我等能参与贸易,要维持垄断,出钱当然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这……” 嘴上都说合理,心里却琢磨着朝廷到底准备收多少钱? 朝廷动辄搞助捐、纳捐、摊派,真正明着的税,并不多。 若如前朝,还号称三十税一呢,然而一税轻、二税重、摊派是个无底洞,这是自古以来就有效的道理。 商人们怕就怕这个。 大顺不是没组建过类似的垄断专营公司,比如对日的贸易公司。但南洋的事,和日本的事不一样。尤其是林允文提到了“军、政”,不是他们这些商人能触摸的道理之后,这就更加明显了。 对日的专营垄断公司,是扑买制风格。 花钱,买了垄断权。 完事。 需要稽查走私吗?不需要,因为日本锁国,直接就帮着缉私了。 需要驻军吗?也不需要,日本只是开放了港口,对日的贸易公司只需要把货运过去卖钱。 需要负责日本的土改、土地政策、税收改动吗?也不需要,因为根本无法插手,不管是幕府还是诸侯,把控的都很严。 啥都不需要,这和南洋能一样吗? 南洋绕不开军队、绕不开政府。 军权、政权、治权。 这玩意儿,就大顺的政治环境,可能承包出去吗? 甚至说,封建南洋,都比承包出去搞垄断公司更有可能,虽然前者也是扯淡,但至少在大顺内部还算是可以讨论的一种扯淡。 新兴阶层们有自己的期待,可他们的期待是被刘钰否决的期待。这种情况下,怎么看,都觉得朝廷是想要割他们的肉、剪他们的毛。 说到这里,刘钰并没有直接深入这个话题,而是转了个方向,问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商言商,无非求财。你们也不必避讳。” “这样吧,我先问你们个问题。” “你们觉得,每年的平均回报率达到多少,你们会选择投资?” “给你们点时间,你们商量商量,拿出来一个大致的数目。” “我心里,大约也有个数目。” “若是我心里的这个数目比你们想的高,那就可以谈。” “若是我心里的这个数目,比你们的底线要低,那我也不用浪费口舌了。” “说什么天朝威望、制霸七海,你们多半也没什么兴趣。也未必说得动你们。从天朝征罗刹、伐日本、建海军至今,投笔从戎的、弃商从军的,也没几个。” 说完,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挥挥手道:“给你们两刻钟的时间商量。两颗周后,你们拿出一个数。” 收起怀表,刘钰便坐在那不说话了,只是慢悠悠地自己吃茶。 下面的商人们顿时如同水滴落入了油锅一般,又如同夏日的粪坑里投入了一块石头惊扰的苍蝇。 嗡嗡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刘钰既说的直白,这些商人也就不避讳当着朝廷大臣的面讨论“阿堵物”这等低贱之物。 各个桌子之间坐着的都是熟人,他们知道南洋会发财,但对于南洋到底能有多少收益,心里没数。 也不是说全然没数。一开始觉得朝廷会采用坐地收钱的模式,搞官商垄断经营,由他们做专营商。 要是这样的话,那利润可就大了。 估摸着那样的模式下,朝廷也就是每年收个垄断费、每年宫廷里需要什么稀罕物件的时候由他们上贡、每年再给各路神仙打点打点。 不说百分之二三百的利润,百分之七八十的利润肯定的拿得到的。 可如今刘钰直接戳破了他们的幻想,明确表示你们想赚钱,那么驻军、缉私的钱,你们也得出。 这还能剩下多少利? 他们心里不清楚,之前也没想过。 如今又问内心底线,众人一时间也拿不出个统一的意见。 第四七三章 艰难的第一步(上) 下面乱哄哄的,在认真讨论到底年息多少才是他们心中的底线。 上面安静静的,刘钰内心是真的有一个明确的数目,但对这些商人是否愿意投资,内心没谱。 说一个听起来很魔幻现实主义的想法,让荷兰人出钱,养大顺的海军和陆战队,有没有可能? 是有可能的,不但有可能,而且是非常有可能的。 几年前刘钰在欧洲考察过,欧洲的大量资本,现在缺乏投资空间。 否则的话,也不可能在20年,集中爆出来两三个大泡沫,实在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可是工业革命这个巨大的经济增长点还没爆发。 一旦货币超发,且没有新的经济增长点,就很容易出现泡沫和投资狂热,或者是对一些奇葩东西的炒作。不管是郁金香、南海公司股票、还是密西西比黄金,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二三十年过去,欧洲有什么新的利润增长点吗? 应该说,是没有的。 不但没有,甚至还有所倒退。 按照刘钰的估计,如果大顺想要在荷兰借国债,只需要给到6%左右的年息,就能借到。 如果按时还钱,把信誉评级刷上去,十年之内,完全是可以的降到5%、4%左右的。 但是,按照借国债的利息去考虑拉拢荷兰金融资本的想法,又是错误的。 得给荷兰的金融资本足够的利益,才能让他们控制议会,完成游说,从而投资大顺的“东印度公司”。 这个年息,刘钰认为,大约在8%以上即可。 现在欧洲各国的国债,利息最高的,也就是俄国。但俄国体量真不大,用不了那么多钱。 大量的闲钱没地方可去,8%的年息,足够荷兰的金融资本出卖自己的祖国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荷兰,为大顺创造了一个非常良好的基础。 那就是账目十年才公开一次、十七人董事会大权独揽、各省商会之间的分歧在统一的利益面前可以暂时搁置。 这些基础,决定了大顺可以拿到公司的控制权。 只要,大顺这边承诺,每年至少8%的年息分红、甚至10%。但前提是大顺要对董事会绝对控制,荷兰的金融资本是可以答应的。 10%的年息,在荷兰真的已经挺高了。 大顺不缺资本,就说南洋这么大的摊子,其实二三千万两白银的股本,也就够了。二三千万两白银,大顺还用不着跑去荷兰借钱。 只不过,大顺没法吃独食,只能拉上荷兰人。 拉上荷兰人之后,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了:用荷兰人的钱,统治荷兰的前殖民地。 8%左右的年息,或者稍微高点,荷兰这边是没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大顺这边。 刘钰怀疑,8%的年息,是否足以说服大顺的商人阶层? 前期来看,利润不会太高,经过估算,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原有市场规模、以及南洋驻军、土改、战争等花费。 至少在三五年之内,其实也就是12%、13%这样的水平。 而且既然要考虑日后要与荷兰、法国联手,废掉英国的制海权和《航海条例》,军舰也得造。 每年至少也得从利润中拨出一艘战列舰、两艘巡航舰的钱。 当然要说日后打赢了,完全控制了海上贸易的主动权,当然是不止12%这么低的回报率的。 问题是商人阶层最多也就看三五年,这都算远见了。说的天花烂坠,三五年之内见不到钱,他们多半会选择撤资。 现在话也不能说满了,今年与荷兰的谈判肯定是没戏的,怎么也得拖到明年。 现在注资,至少要到明年过年,才能拿到年息。其中还有一系列的军事行动、政治活动,也需要从公司资本里扣除。 话不能说满,刘钰预留了一些余地,基本也就是这样了。 主要还是前期吧,英法瑞葡等国的贸易,还不能停。瓷器、丝绸这些,也不能专营垄断,这也让利润不能那么高。 虽然有种种困难,不过也要好的方面。那就是葡萄牙人虽然带走了香料种子,在巴西种植,可是那里的人工成本也好、环境也罢,暂时还不能动摇东南亚的香料地位。 要打垄断的价格战,可以暂时放一放,日后再说。 而印度方面,刘钰说动皇帝的,是印度的地丁银。 往印度方向动兵,大约也就三五千人的规模,急不得,花费也不是很大。皇帝也不希望印度的地丁银让商人阶层插手,这笔费用可以不算。 暂时来看,大顺能接手的,其实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全部遗产。基本上荷兰东印度公司每年的利润是多少,大顺这边暂时最多也就拿这么多。 当然一个八百万两白银资本、12倍杠杆的债券,这么大的一个公司,利润还是可观的。加上大顺可以废除一些原本荷兰公司的奇葩制度,也不用担心缺乏白银通货买大顺货物,只要渡过利润最低的前几年,日后肯定是日进斗金。 这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恰好相反。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刚开始的几年,动辄50%的回报。从而养成了荷兰全民投资的习惯。 不过,改变社会意识的这个使命,已经由许多年前的对日贸易垄断公司完成了。松江府的豪商们,现在也是乐于将钱进行投资和债券的。 对日贸易公司的规模,不是很大,但是影响巨大。刘钰要的主要也是这种改变社会意识的影响力。 作为铺垫,现在看来,很有意义。 大顺不可能采取英荷东印度公司的模式,朝廷这边又要对董事会进行控制,这里面也就掺杂了朝廷的信誉。 所以刘钰既不能说什么“愿赌服输、做买卖哪有只赚不赔的”这样绝对正确的话。 也不能给出一个过高的、足以引诱众人、让众人纷纷投资的回报率。 法国搞了个密西西比公司,许诺的回报率倒是高。但泡沫炸了之后,法国的政府信誉跌落了二十年,现在借钱都不好借。 以刘钰这些年在商贾阶层中积累的信誉,其实要玩击鼓传花、高额回报诱惑之类的把戏,七八千万两还是可以弄到的。真要学约翰·劳,狠狠心,搞一个密西西比神话类似的南洋神话,搞诈骗集资,弄个一二亿两也差不多。 不过,大顺作为一个封建帝制国家,两千年积累的惯性,这种商人的信任、将近二十年时间培养出的在新兴阶层中的信誉,刘钰觉得比七八千万两是要值钱的。 于是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即便内心觉得好好搞的话,也未必不能达成15%的年息。 可他不敢说。 因为不能十分确定,也不敢说百分百的把握。 朝廷下场,有些话就不能乱说了。 如今自也只能是给出个最低值,然后愿者上钩。 最低值,基本上还是可以保证的,这一点没啥问题。 这个放在欧洲已经足以让金融家、银行家们疯狂注资的年息,在大顺这边之所以刘钰心里没底,主要还是大顺这边的土地价值。 佃户普遍的50%地租,大顺又他娘的搞人头税摊入土地税,废除人头税,也就意味着要按照土地摊派。 大顺的税率真的不高,将近十亿亩土地,一年收个2000万,还真就是二三十税一的水准。 可是底层到底被收多少钱,谁也没数。 废除人头税,基层谈判不按人头按土地,吃亏的,肯定还是自耕农。 土地价格这几年是降低的。 小农破产,实属正常。 土地价格降低,标准的佃户50%的地租率……大顺倒是从不用担心羊吃人,因为英国地主是因为地租太低收回了土地,大顺这边的地租,除非是羊拉金子否则不太可能羊吃人。 英国那边的封建传统地租,确实不高。 资本主义地租,确实高。 当然土地所有者愿意将土地收取资本主义地租,而放弃封建的“祖宗之法”。 英国的封建传统,动辄租期就是祖孙三代。 最少21年、最长99年,基本就是永佃制了。而且地租比大顺这边低得多。 99年,放在四五百年前,好像没啥变化。但放在这个时代,99年物价鬼知道涨成什么样了,按照99年前的地租标准,土地所有者也没法保持贵族体面了。 这年月,平均一英亩土地的租金,是20便士。 一英亩大约是6亩地。 240便士是一英镑,三两白银,也就是一英亩土地租金,大约是三钱银子。 平均两亩地才一钱银子的租金。 大顺肯定是没有这么低的地租的,半钱银子你想租一亩地?加了个零,还差不多。 以满清乾隆时代的地契来看,最富庶的苏州府,一亩地的价格,在米价昂贵的时候,是12两银子一亩;米价正常的时候,是4两银子。 地租,是八斗、九斗。 也就是说,这块地的地租,保证能收到八斗,地价在米价暴涨的几年,是12两银子一亩。但随后就降到了4两银子。 正常米价就算一石米一两银子,八斗怎么也得有个六七钱银子。 这还是米价高涨的时候,而实际上,上海县的土地,正常年份也就二三两银子,因为收租子只能收五斗。 历史已经证明,搞摊丁入亩,会导致土地价格下降,因为劳役、徭役、摊派不按人头按土地,那么小农更容易破产、土地价格也会下跌。 能收五斗租子的土地,二两银子一亩。 往少了说,就打五斗租子,只能卖四钱银子。 这年回报率是多少? 40%。 稍微赶上灾年,米价上涨,回报率动辄年息100%也有可能。 现在问题来了,就大顺这国情、这惯性,这土地保值程度…… 有一万两银子,是买地呢? 还是投资有风险的有限责任制公司波动的股票? 这是傻子都知道的选择。 故而说,大顺也好、大明也罢,没法在本国借国债、没法照猫画虎学西欧银行、国债等模式的原因,非常简单。 你朝廷无能,既给不出50%的年息、又不能让耕者有其田让佃租下降。 朝廷要是能给出50%的年息,两年翻倍的国债,你看有没有人买? 但是朝廷又不能拉金屙银,怎么可能给得出50%年息的高利率? 或者哪怕按照古儒那一套空想,搞成人皆有其田、十一税、井田制,哪怕国债10%的年息,你看有没有人买? 但是颜李古儒学派那一套,三十年租佃之后土地归佃户所有,也就类似于三十年分期赎买制度,和平过渡……连空想都算不上,简直是妄想。 放到贸易投资上,也是一样。 在荷兰,5%的年息,就能贷到款,只要信誉够;8%的年息,能让资本把募股的门槛挤爆;15%的年息,能让你直接发公司资产20倍的债券。 在大顺,资本歪头看看,转身去囤地了。 5%的年息,也配让天朝的资本投资? 所以阻碍大顺的毒瘤到底是啥? 这与个人道德一点关系都没有、与土地拥有者是好人坏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逼着刘钰去与屠杀过台湾和澎湖的荷兰人合作、非要找国外市场,对国内市场的狭小几近绝望?又到底是什么逼的刘钰对这些商人们不敢报出最低年息,而是还要担着损失信誉的风险也要多报一两个百分点? 刘钰心里是一清二楚。 但他解决不了,也不敢解决。 第四七四章 艰难的第一步(中) 大顺的根本问题在内部。 刘钰始终在外面折腾,是为了由外而内催生解决问题的阶层。 但现在,内部的问题反过来制约了新时代的发展。 任何政策都有两面性。 将人头税摊入到土地税中,这是一条鞭法的继承,其中的逻辑非常明确,从明朝中期开始就一贯以之。 好的方面是放松了对人口迁徙的控制、促进了人口的增长。 可坏的方面,就是土地价格降低,小农更容易破产,在地租保持五成左右不变的前提下,买地囤地的收益率远高于投资工商业。 这一点,在当初刘钰鼓动开发虾夷投资的时候,豪商们就说过这个问题。 他们虽然没有科班出身的经济学知识储备,但是长久的经验让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以土地计税,必然导致导致土地售卖价格下降,因为苛捐杂税的无底洞也和土地绑定了而不再与人头绑定。 想要真正让工商业发展起来,既要让资本流向工商业,也要开辟更大的市场。 大顺这边还需要做很多配套的政策。 比如将永佃制普及下去、比如进行减租政策,但这些实行起来又着实是难。 明末倒是出现了一波永佃、减租、减息、不为奴的风潮。 不过那风潮可不是朝廷政策推动的,而是佃户、奴仆们直接抄家伙,趁着“天地翻覆”的机会,拿刀子逼着地主们逼出来的。 然而乱局结束之后,士绅们又撕毁了当初逼出来的契约。 或曰:“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假使鼻不居于眼下,而忽居额上,讵可名人乎哉!” 大顺内部其实是个内部割裂的社会。 华北地区、北方大部,经过明末长久的战乱、拉锯、起义、反抗、屠杀,如今基本还保持着小农为主的经济基础,大地主不是非常多。 运河地区,因为长久的水患,民风凶悍,贼匪太多,动辄出现天灾之后,打着“孔老二被困陈蔡的时候,从叫花子祖师范丹手里借过吃的,但是他妈的日后也没还。现在我们这些叫花子都是范丹的徒孙,让你们这些孔老二的徒孙士绅还点钱、还点吃的,父债子偿、师债徒偿,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这样的口号,靠着底层宗教组织起来,乱成一团。有些地方士绅不得不多有让步;有些地方则是士绅就是贼匪的头目,搞出什么佃户避讳、除夜权之类的魔幻情况。 过了江淮,江南地区,大地主、大庄园就比较多了。明代流下的蓄奴习俗、大量的兼并的土地、绝大多数人是佃户。这和北方、尤其是华北、西北等大顺当年杀人比较多的地方的经济基础,就完全不一样。 再往南,宗族势力强大、基督教传播日凶,大量的被宗族欺压、被吃绝户的人,都是暗地里的基督徒。土、客矛盾,宗族械斗,也给了宗教极大的可乘之机。加之对外贸易中心北移,出现了许多的失业者,宗教这几年着实泛滥。 这种基本被撕裂的社会,隐藏在大顺开疆拓土的盛世之下,都是潜在的巨大危机。 危机之下,便是工商业发展的巨大阻碍。 江南地区的经济基础,注定了许多商人本身也是囤地的大地主。这就使得他们在本地的关系网很深,对于囤地收租这种事也非常熟悉了解。 同时也意味着,想要在资本主义萌芽地区,通过减租、减息、永佃等方式,促进资本主义萌芽发展,就非常困难。 没有配套的政策,想要发展工商业,就特别的难。而这个政策,不是说朝廷鼓励工商业发展就能发展的。 大顺想要让资本主义萌芽发展长大,和西欧是不一样的。 大顺想要发展资本主义,要么减租、减息、永佃、土改。 这样的好处,一是增加国内市场的购买力。 二是降低土地的收益,从而让资本自发向工商业转移。 这是符合资本逐利性本质的,也是治标治本的。 但大顺做不到。 要么政府官办。 但政府官办,以大顺的封建王朝的组织能力,也就能办一些重工。 比如军工、造船、钢铁,当然这个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科学院已经搞出了蒸汽机。 要么,再就是靠先知,靠后世的见识,把握时代的命脉,找到利润率极高的新兴产业。 不说和囤地买地的回报率一样——除非这先知掌握了炼金术,否则鼎盛时候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投资回报率也就和在大顺买地收地租差不多——但至少不能太低,如此才能吸引民间资本。 而且这种产业,还不能与民争利,还不能危机到大顺的小农经济,这是大顺的统治基础。 所以只能去外部找市场。 也所以,组建南洋贸易公司,以垄断对抗垄断、以舰队对抗舰队,这就至关重要。 拿到了海上贸易的主动权、拿到了欧美市场,一些新兴产业的利润也会上升。反过来又能促进资本流向工商业。 而这种对外贸易,又注定了彻底官办就是死路一条。彻底官办的结果,只能是趋于保守,甚至逐渐萎缩退化成闭关锁国的十三行模式。 而且其中的巨大开销,不把民间资本拉进来,就大顺这垃圾到极点的税收能力;这眼瞅着就被连印度都没有、远不是日不落的英国的国库岁入超越的基层控制力和财政体制,根本玩不起官办的七海争霸。 这就落回了今日宴会的主题。 投资回报率。 南洋问题,军事层面从来不是问题。 经此一战后,刘钰非常肯定自己之前有点过高地估计了敌人,实际上大顺不需要猛造一堆战列舰,也一样可以拿下南洋。 军事层面的问题,就像是切豆腐一样简单。 真正如愚公所面对的两座大山一般的难题,是下南洋之后的政治、贸易、经济问题。 所有觉得下南洋、开口岸、搞贸易,就能让天朝瞬间强大、开化、日后便是第一强国、子孙吃香的喝辣的的人的思维,和满清酋长搞十三行的思维模式本质上是一样的。 区别无非就是一个在广东开门、一个在马六甲开门。都是等着人家上门提货,就多出来点香料的几百万两收入而已。 很简单的道理,拿茶叶举例:影响中国茶叶出口贸易额的,不在于一口通商还是五口通商,而在于伦敦的茶叶专营垄断交易所;在于伦敦议会的高额茶叶进口税;在于法国的本国替代优先、国家工业主义政策下的鼓励本国殖民地咖啡;在于荷兰瑞典丹麦的走私贩子能不能躲开英国舰队在北美的缉私巡航。 更不要说诸如英法的《棉布禁止令》、斯德哥尔摩这北极圈地区尝试养蚕、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丝织工厂、墨西哥桑蚕产业鼓励令等等这些奇葩且蛋疼的现实。 波士顿倾茶事件的本质,是福建的武夷红茶,终于从高关税清单上取消了。因为再不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合法”茶叶,就要被走私贩子逼死了。“合法”渠道的茶叶便宜了,走私贩子没活路了,所以要倾茶。 这茶叶既不是锡兰茶、也不是印度茶,因为那一年英国还没偷到茶种呢,倾的就是福建武夷的红茶。 当时的高关税政策,使得茶叶市场已经饱和,只能降税来扩大市场。 在一个饱和的市场里,不去考虑市场的问题,却去考虑是供货商那边不自由贸易,单纯从商业逻辑来考虑,那也说不通。 刘钰极端反对满清的十三行和一口通商,故而极端反对下南洋和开放贸易就一劳永逸什么都解决了的想法。 因为这两者本质上就是一回事,是完全不懂现实世界经济逻辑的臆想。 大顺面临的问题,或者说,中国在这个时代面临的问题,不是自己是否开放贸易。 而是,欧洲是否开放贸易。 大顺也好,大明也罢,主观上是封闭的。 既没有政策鼓励、也没有退税保护、更没有什么配套的出口优惠。 但客观上,就像刘钰整天鼓吹自由贸易一样,一群主观上思想封闭僵化且根本不懂贸易的封建官僚,凭借劳动人民两千年的智慧和努力积累的底蕴,却可以随便喊自由贸易。 此时的欧洲国家有一个算一个,真搞自由贸易,有任何一个能在大顺搞成贸易顺差的,那所有的经济学教科书都得重写。 主观上的封闭、客观上的贸易优势地位,使得大顺的处境非常的别扭。 现在大顺需要的,不是自己开放贸易、反思自己。 而是要有足够的炮舰,去欧洲敲门:开门,自由贸易。 下南洋,拿到的是货源。 这和大顺原来的贸易模式一样,丝、茶、棉、瓷,都是货源。无非就是从出口五大件,变成出口六大件。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 这大顺想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想要破解对外交流的封闭、想要扭转全民族沉睡的窘态,这条路的开头确实是走的无比艰难。 从一开始的征西北,解决东北西北之陆地之患,使得大顺可以下南洋而无后顾之忧;再到让利于商人,将对日贸易公司的利润拿出,逐渐扭转社会的惯性意识,用了将近二十年时间让一些商人逐渐习惯了投资股份制公司;再到欧洲之行的纵横捭阖、机关算尽,最终下南洋…… 这都是这条路的开头。 大顺现在只是在这条漫长之路的起点,花了将近二十年时间迈出了半只脚。 如今,即便只是半只脚,这这半只脚还未落地。 因为,让这些新兴阶层能够投资、能够认识到权益和义务的统一、能够忍受自己花钱养军队来维护自己利益、能够将大量的金银从土地上转移到海上,这才算是这只脚真正落地。 迈出这条漫长的、逆天改命之路的第一步。 第四七五章 艰难的第一步(下) 在场的这些被刘钰视作大顺未来希望的这群人,此时并没有想这么多。 他们主观上,既不会关注天朝的未来,也不会关注下南洋对将来的影响,当然也不会在乎所谓的海外市场,以及由外而内诱发的改变天下的力量。 主观上毫不在乎。 他们只关心钱。能赚多少钱。 对于投资南洋贸易到底每年能分到多少年息,他们内心其实也没底。 这时候刘钰在那里看似淡然地喝着茶,这些人也和刘钰算是熟悉了,并不忌讳,一桌桌的人讨论起来。 刘钰按照土地的收益,来计算这些人内心能接受的回报率。 这些人却没有过多的考虑土地问题。 因为,大顺囤积土地确实赚钱。 但是…… 大顺内部割裂的经济基础,使得囤地也不简单。 江南地区的土地兼并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但是土地一旦超过了二三百亩之后,想从这些拥有二三百亩土地的人手里买地,就很难了。 人家基本上不会卖。 而为数不多的小农,他们确实会破产、确实有时候缺钱不得不卖地。 然而,他们的地又不是连成一片的。这家卖个三分地、那家卖个五分地,一小块一小块的。 囤地也不是不能囤,但是东边一小块、西边一小块,管起来麻烦不说,只说手里这么多的银子是否能一次性买那么多银子的土地? 如果不能,这些银子本身就是死的。 大片的土地、田庄之类的,拥有者自己手里也并不缺钱,在土地回报率这么高的情况下,在大地主、大田庄所有者没有破产之虞的情况下,也很难买到手。 这就好比手里的一万两白银,理论上,全部买地,每年40%的回报率,能赚四千两。 可是,现实里,可能这一万两白银,却只有三千两银子的土地卖。剩下的七千两,只是理论上买地的回报率更高。 理论和现实的矛盾之下,使得他们并没有如刘钰所担忧的那样,准备张口就来个至少20%的回报率。 林允文更是和一桌上的人谈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今朝廷每年赈济救灾的钱,越发多了。朝廷手里有钱,这赈灾也就能多花了。” “加之如今海运昌盛,从辽东到广东,船只往来,若走黑水洋,月内即到。” “即便遇到天灾,倭国的米、辽东的麦、暹罗的米,皆可转运。这几年米价很是稳定,甚至一些地方的米价因着南洋米的进入而日贱。加之天灾朝廷以米赈灾,寻常人家若非万不得已,也难将土地售卖。” “加之在这里买地不很好买,大部分土地都已阡陌相连轮不到我们了。剩下的,便是小块小块的,也不甚有什么滋味。” “若是日后朝廷从南洋赚到了钱,我看若遭了灾,各地的蠲免怕也多起来。这倒是不可不考虑。” 他说的,也正是大顺南方的一些现实。 南洋是产米地,而且大米的价格还是很便宜的。 伴随着人口渐多,朝廷对大米多采取免税的政策。 加之松江等地的海关,管理日严,克扣勒索之类的事虽也有,但终究和以前相比少了许多。 海运的低成本、航海术的进步,使得大顺终于有了“河西荒、则移河东之粮”的能力。 虽然大顺这边赈灾,基本上就是上面拨十两,层层贪污、克扣之后,真正到饥民手里的,也就一两。 但是。 内地地区,交通运输不便;沿海地区,大顺海运逐渐进步。这就导致了同样是十两银子剩一两,但是内地地区要买高价米粮;而沿海地区,可以买便宜的暹罗米辽东麦。 同样的被克扣贪污只剩下一两的银子,赈灾效果可就差远去了。 再因着大顺特殊的“以史为鉴”,尤其是对明末之事的深刻记忆,使得大顺在赈灾上还是稍微舍得花钱的。 这几年也没什么大灾,自从刘钰去日本“雪中送炭”的那场波及日本和中国东部的大灾之后,大顺也没有出现过超大规模的饥荒。 基本上算是风调雨顺的几年,而且伴随着海外贸易的兴起,一些人开始种植经济作物,卖了经济作物再用钱买暹罗米、辽东麦吃。 即便仅限于经济非常发达的地区,可这种状况一旦出现,就是不可逆转的。 加之那些施行海运漕米的省份,也省去了许多运输漕米的徭役。百姓不怕税,却怕役,税最多破产、役却能倾家荡产。 总的来看,大顺航海术的进步,海运兴起的现实,以及即将对南洋全面控制的局势,似乎让很多问题可以暂时压制住。 在这些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更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松江等地的资本,也是过剩的。 不管是放高利贷、开当铺、买地等,其实早已经饱和。 不是不赚钱,而是放贷的、开当铺的、或者买地的,能干的早就干了,没有什么太大的扩容的空间了。 就类似于荷兰东印度公司,谁都知道,若能投股荷兰东印度公司,拿18%的年息,好得很。但问题是,你没机会挤进去。 大量富集的资本,在松江府,也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过剩状态。 说松江的这些人,是新兴阶层,并不是说他们是大顺这个时代才出现的。 在大顺之前,这种做买卖的豪商、搞走私贸易的大商人,便有不少。 但明末时候,即便是海贼王郑芝龙,思维方式依旧是“招安、买地、囤地、衣锦还乡、子孙国子监读书、宗族兴盛”。 可这几年,伴随着各种股份制公司的兴起、伴随着对日贸易的高额利润、伴随着大顺朝廷对商人居然也表现出一种似乎要讲道理的样子。 这些身份和前朝那些豪商差不多的人,思维方式渐渐出现了变化。 他们也买地。 但一般就是买个千八百亩的,做一旦投资失败之后的子孙基业。 剩余的钱,则是尽可能找一些投资方向,赚取商业的股息。 人还是那群人,可随着经济基础的逐渐改变,人的思维方式也渐渐变动。就像是二百年前的荷兰、一百五十年前的英国,也有过这样的一个类似的阶段,行为惯性慢慢转变的阶段。 加之大量的资本富集,高回报率的诸如囤地放高利贷之类没有多少扩容空间,使得这些人对于此番下南洋的股息回报率期待,并没有刘钰担忧的那么高。 他们逐渐意识到了,钱动起来才是钱。不动起来,就是一堆放在库房、地窖里的银子,不会减少,但也不会增加。 这种意识,便是将手里的银子,逐渐看成资本的过程。 银子还是那些银子。 动起来后,便成了资产者手里的资本;不动起来,那就是地主家地窖里的银堆。 一众人讨论之后,有人便道:“鲸侯所言的回报率,自是扣除了驻军、缉私所需费用的。” “只说这驻军的钱,该不该咱们花,这事儿虽值得讨论。但若是这回报率早已扣除,对咱们来说也就只能是值得嘴上论一论了,并无什么实际的用处。” “既是这样,无非就是相当于咱们往外贷款。贷了款的人做什么用,和咱们无关。咱们只要能按时收回利息即可?” 这些人不少都是对日贸易公司的股东,对于这种股份制公司的责任、内部权利等,还是有所了解的。 他们当然知道这和往外放贷不是一回事,自己投了股,按理说也要有知情权、决策权才是。 然而,他们也认识到,南洋和日本不一样。 这里面还涉及到军队、舰队、政府、征税、垄断、统治等等事情。 若说按道理,出了钱,就该有决策权,以大顺这两千年的集权惯性来说,他们下意识地就觉得纯粹扯淡,怎么可能? 怎么敢这么想? 如此一来,他们对南洋贸易募集股金的理解,更像是大顺发行的“国债”。 顺着这个思路妄下讨论,他们实际上就把这个问题理解成了另一个问题。 即:在松江府若发行国债,朝廷给多少利息,他们愿意接受? 在刘钰这些年的信誉加成下,在朝廷这几年还没有割肉放血的情况下,这就是个纯粹的、单纯的经济上的考量了。 大顺松江府的这些新兴阶层,可以让大顺以什么样的利率,借到本国的国债? 一众人一番讨论之后,得出了一个基本上算是比较一致的数目。 “15%”。 对此,这些商人们也有自己的“理由”。 有人道:“昔者,王荆公行青苗之法,20%的利息。在一些地方,可称善政。” “然,这20%的利息,亦非一年的利息。” “正月三十之前,申请夏粮贷款。五月三十之前,就得偿还。” “虽说一般的农户,只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需要贷款,五月还、还是正月还,区别不大,反正都只能靠卖粮食还。” “但是,真算起来,正月借款、五月还款,利息20%。这按一年算,就是45%的利息,对吧?” “既说一年45%的利息,即可称之为善政、仁政。如此算来,我们收15%的利息,着实不高。” “朝廷有法令,放贷之息,以三分利为上限。我等折半,亦不为过。” “若是再少,便没甚么滋味了。” 按照他们的误解,将特殊的、国家管控军政权力的股份制公司,扭曲成为了国债的理解。 他们觉得,15%的年息,亦算是给足了朝廷、给足了鲸侯面子。 大部分人都这个数目,也都算是可以接受。 朝廷真要下南洋,肯定是要用大笔银子的,大额数目下,若真能保证每年15%的利息,以现在的环境和局势,可算是他们能接受的底线了。 第四七六章 抓与放 “15%?” 给的两刻钟时间一到,这些商贾们给出了刘钰回答。 刘钰面无表情,不惊不喜,依旧是慢斯条理地喝着茶。 这些年在官场上厮混,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和那些大顺的职业官僚是没法比,但多多少少也有了那么一点本事。 既像是反问、又像是自问的一句话后,周围便鸦雀无声,都在等着刘钰下一步的回复。 其实刘钰内心是很高兴的。 15%的年息,虽然依旧不敢答应、不能接受。 但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这还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嘛。 比他之前内心预估的20%,实在是低了不少,着实可喜。 半晌,这些人见刘钰也不说话,只要又将林允文推出来。 “鲸侯,我等皆以为,这下南洋的事,涉及太多。军、政都非我等商贾所能涉足。” “是以皆以朝廷为准。” “以15%之年息,已算是我等回报朝廷。” “不管是民间借贷、亦或是国朝法令,三分利亦可接受,这二分利极为善贷。我等取一分五之利,足见我等真心。” 刘钰对这番话还是点了点头。确实,15%的年息,放在大顺,真的是绝对的低息了。 朝廷规定的最高利息是30%,大顺承明律,但大顺或者大明的法律,尤其是关系到贷款这种经济问题的,在基层其实就是个屁。 就算是两家都有势力,也有空子可钻。 就像是阿拉伯地区,按照教法,是不能放贷的。 但是,我不放贷,我借给你十块钱,但我只给你七块钱。你还钱的时候还我十块、借据上也是十块,我一分钱利息都没收你的,这怎么能算是放贷呢? 类似的办法,全世界通用。 无非大顺这边,因着有法律;中东那边,有经书;西欧那边,有经院哲学可以把利息解释成风险收益金…… 都差毬不多。 中国为什么有九出十三归的说法? 因为从明朝开始,法律规定的最高利息,就是三。 九出十三归,就不违法;其实是同样利率的十出十四归,理论上就违法。 这就是个标准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根本治不了。 不能拿着《大明律》或者《大顺律》,将里面的东西当成是全部的现实。 既然在现实中做事,刘钰自是承认,他们给出的15%的年息,确实算是低息了。 点头之后,刘钰又问道:“你们说的皆以朝廷为准,是什么意思?” “呃……” 林允文一时间不该怎么回答,心道这好像也不必说。我们这些商人,难不成真的能决定朝廷往哪用兵?难不成真能决定攻伐那些南洋小国? 朝廷怎么可能给我们把控军队的机会? 南洋、西洋贸易,没有军队,怎么可能办得成? 什么叫以朝廷为准?那自然就是单纯的以朝廷为准呗。 沉默后,刘钰道:“要以朝廷为准,这么说,对也不对。” “说对,朝廷的法律、规矩、制度,当然是要遵守的。” “可说起来,这南洋贸易,朝廷又不是专营官办。只要守法律、按规矩做事、按制度做事,朝廷也不想伸手太多。” “军队、政权、税收、土地政策这些东西,你们确实不能触碰。” “但是,货栈、价格、运输、囤货……这些东西,朝廷亦不想多管。” “做生意,没有只赚不赔的。” “军队、政权、税收、土地之类的事,不能单纯考虑利益经济。” “但做买卖,你们若入了股,自是股东。你们便要担风险、担责任。要出决策、定贸易,这怎么能叫一切以朝廷为准?” “我只说,若是将来朝廷赔了钱,你们心里怨恨不?只觉得朝廷的决策不对,那朝廷就要被你们怨。” “可若你们自己定的贸易决策,到头来赔个一塌糊涂……就像是你们自己做买卖,不是因着朝廷关卡税收赔了钱,而是自己没搞好,你们怎么也怨不到朝廷吧?” “有些责任,朝廷不想担,也根本不想管。” 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了。 在场的商贾们琢磨了一番,心里咂摸出一丝滋味来,心道若这么说,好像还是更类似于对日贸易公司的模式? 若是那样的话,这可就另有一番说法了。 “依着鲸侯这意思,是说朝廷管军政大权、贸易的事还是我们管?” 刘钰笑道:“废话,难不成你们觉得这是朝廷缺钱问你们借钱,你们只管收利息?”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觉得15%的利息,亦算是给足了朝廷体面。可实际上,朝廷真想借钱,在欧罗巴,不说5%,至少百分之七八的利息,还是可以借到钱的。” “天朝上国之名、地大物博之蕴,加之欧罗巴人多年的鼓吹,信誉足够,没人会怀疑朝廷还不上这个钱吧?” “如今时代变了。至少,上层的时代变了。” “各省的小农,感觉不到。他们也不可能跑到欧洲去借钱。” “但朝廷几次三番出访欧洲,你们以为还是只能问你们借钱、助捐的时代了?” “就不说朝廷之前在欧罗巴的名声,只说这下南洋的大利,若在欧罗巴借钱,更是金字招牌。当年英国的南海公司、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随随便便就能筹到几百万两,这还只是空架子。” “朝廷下南洋,可是实实在在的。荷兰人在南洋取利百年,更是人尽皆知。朝廷真要彻底官办,哪会问你们借钱?” 这番略带一丝要挟的话,在场的人多数对此还是相信的。 他们之前就和西洋人多有贸易,就算是西洋人在这边有商馆,可搞货还是需要大顺的本地商人。 他们对西洋国家的一些事,尤其是诸如贷款、募股、分红之类的事,这些年也询问了不少。 确实,那边的利息,尤其是大额的、国家出面借钱的利息,确实不高,比他们觉得给足朝廷颜面的15%低得多。 时代真的变了。 小农确实感觉不到变化,世界还是周身附近三十里内。 但大顺官方的很多事,已经不再是局限在天朝之内了。 包括,借钱。 这话真正的杀伤力,还在于那句“朝廷真要官办,哪会问你们借钱”。 这话,既是说,朝廷这一次不是问你们借钱的,你们不用给朝廷面子,朝廷也不屑于要这个面子。 也是说,真要是朝廷准备官办,是真的不缺钱,你们不要觉得缺了你们就办不成。 要挟之后,刘钰又道:“朝廷的意思,是说日后这南洋贸易,商归商、官归官。” “何谓商?何谓官?这个想来我也不必说的太清楚,你们自己心里也该有数。哪些是商、哪些是商不该碰的,你们心里其实也有谱。” “便是说,这西洋贸易公司,是双重结构。” “有朝廷的督办,也有你们股东的董事会。涉及到军政征伐事的,董事会要通过朝廷督办。” “朝廷督办审核通过后,上报朝廷。” “朝廷出兵,按照标价,从公司的账目里扣除。” “定出规矩。比如说,这士兵作战的军饷、赏钱、抚恤等。作战规模大小、人数、作战时间、消耗的火药炮弹等,都写明账目。” “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至于说收购定价、建设货栈、建造多少商船这些,这就是你们董事会的事了。” “不过,前期的话,朝廷的督办要管的宽一些。以六年为限吧。” “一来你们对西洋局势尚不十分了解、二来你们对南洋的事所知亦不算太多。朝廷先派一督办,既为官方督办,亦为朝廷这边所出股本的董事。前期先把规矩定下来,待数年之后,木已成舟,便将督办和董事会分开。” “日后还是要按规矩办事的。” “但规矩本身,还是要和你们这些股东商量的。每年的账目,也会按时公开。” “我之所以要让你们出个底线,便是因着前期朝廷督办,万事开头难。到时候,达不到你们的心理预期,怕是要出乱子。” “等到日后过渡期一过,贸易这边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出了事,赔了钱,董事会负责、股东承担,朝廷干干净净不担责任。赚了钱、朝廷也不眼红,你们只要按规矩缴税便是。” 大顺搞得这一套东西,有些新鲜,有点像是1774和1776年法案之后的英国东印度公司。 政治军事和商业分开。 政府任命总督,总督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绕开委员会和董事会做决定。而且总督兼任驻军总司令。 虽然像,但因为国情的差别,里子里完全不一样。 英国东印度公司,是一个从根本不受政府监管、到逐渐爆发了内部危机不得不求助政府、政府最终往里面掺沙子最终控制的过程。 大顺这边,则是彻底反过来。大顺这边,完全受政府监管甚至官办是常态,而刘钰要做的,恰恰是削弱朝廷对商贾阶层的全面控制。 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从创立之初,为了让商人阶层放心,其口号便是“公司绝对不会雇佣任何一个政客、绝对不会允许政府人员进入公司、也绝对不会允许政府对公司的任何管辖”。 包括在印度打仗的兵,都是公司自己的雇佣兵,而不是英国政府的军队。 但给资本无限的权力,结果就是吃人不吐骨头,彻底玩崩,最终不得不政府监管。 大顺这边,谁也不敢喊类似于的东印度公司成立之初的口号,那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对英国政府来说,做的是“花一百五十年时间,将一个完全不受政府监管的东印度公司、变成一个政府和董事会双重决策的公司、再到完全废掉东印度公司”。 而对刘钰来说,要做的是“花足够的时间,将大顺这边完全官办垄断的形式,‘退化’为政府和董事会双重决策的公司”。 这是两边不同的国情所决定的。 以英国的国情来说,政府一开始就要政府监管,会把商人都吓跑。 英国之前管的太少,管的太少的结果,就是资本的短视和窒息操作。 以大顺的国情来说,朝廷一开始就只是政府监管,会把商人都吸引来。 大顺之前是管的太多,管的太多的结果,就是民间资本的活力根本激发不出力量。 因着国情不同,英国要做的,是“抓”;而大顺要做的,是“放”。 朝廷“放”的这个姿态,对商人来说,非常重要。 大顺的商人,从未奢望过关系到军政的南洋问题,他们可以“公司不受政府的任何监管”。 所以这个英国花了130年时间才终于完成、让董事会相当不满、让股东们极为愤怒的监管政策。 在大顺这边,却让潜在股东们兴奋不已,感恩戴德,真真感受到了朝廷这边的诚意。 第四七七章 谈定 除了抓与放的区别之外,大顺这边的南洋贸易公司,与西欧的东印度公司,还有另一个巨大的区别。 在英国东印度公司于印度收地租作为重要收入之前,英荷的东印度公司,基本上还是一个靠进口赚钱的公司。 整个东印度地区,毕竟不是非洲,欧洲本土的货物其实很难卖出去的。至少此时,不论质量还是价格,西欧商品除了军火,实在是没啥优势。 而大顺的南洋贸易公司,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以进口为利润目标的公司。 当然,目标也不只是简单的出口,而是以扩张市场为目的的。 英国工业革命之后,东印度公司就基本解散了。 除了东印度公司自身的问题外,主要还是与英国本土的经济基础不契合了。 当工业革命爆发,英国需要的,是扩大市场、是出口,有喊自由贸易的资格了,这时候搞垄断专营和把控进口原材料的东印度公司,迟早要死。 但大顺这边要组建的南洋或者叫西洋贸易公司,从现在开始,就要承担1820年英国政府的职责,向外扩张、扩大市场、扩张销路。 刘钰可以确定,短时间内,除了原材料外,进口基本没有能赚到钱的东西。 大顺虽不是法国,没有明确的“科尔贝尔主义”指导,但利润的引导下,这几年也逐渐开始搞一些进口替代的本国商品。 包括欧洲那边非常有优势的钟表等,虽然质量还是不如,但是广东、松江等地,已经出现了本地产业——本国的能凑合用,和根本没有,区别还是挺大的。 至少让大顺这个“只吃不拉的貔貅”,更加的难拉出来。 至于真正能赚大顺钱的东西,都是此时的“高科技”,比如航海钟。刘钰倒是希望大顺能白银外流,买一堆航海钟,问题是人家根本不卖。欧洲那边对出口管控非常严格,甚至连非常好的产毛的西班牙羊,都在管制名单里。 这种区别,或者说此时大顺和英国经济基础的区别,导致了这个即将成立的南洋或者叫西洋贸易公司,从一开始,必然是侵略性和进攻性极强。 他们就算主观上想当买办,客观条件也不允许。买办现在买一堆英国呢绒,不是把大顺的纺织业搞垮,还是能把自己搞破产。 这些客观条件,使得他们不得不具备极强的进攻性,对外扩张。 对大顺这些商人阶层的进攻性和侵略性,刘钰是很有信心的。不管是之前的有人就海商、没人就海盗;还是强买强卖、冒着炮击在日本走私……虽然都不是什么好词,但这都证明了他们的“开拓精神”。 所缺的,就是将力量与资本整合起来,以及朝廷在背后的巨大支持。 朝廷支持,就是所谓的“抓”。 现在刘钰用“放”,来坚定这些商贾的投资信心。 而“抓”本身,对大顺而言,这就是个根本不用强调的事。 所以,此时朝廷要“抓”,对这些商人而言,也算是一种信心来源。就像是当初跟着刘钰去日本、在下关海峡纪念因为走私而死的儿子的那些海商,问他们最想要的是什么,在一定的时刻,他们最想要的一定还是朝廷亲自下场。 抓与放的均衡点,不好掌握。刘钰也没说自己就是朝廷这边的公司督办,但这些商人基本默认就是刘钰,所以的“抓与放”的这个均衡点,也是充满信心。 如此一来,刘钰见这些商人已经开始讨论朝廷居然要搞督办和董事会双重中心的组织结构,便道:“之所以我要先问问你们,到底多少年息,你们才愿意投钱。” “便是因着前几年朝廷督办,这等于是朝廷给你们打的包票。到时候,若是拿不到这些股息,不说朝廷,我自己是要贴补的。否则的话,朝廷的信誉受损,日后想要做事就更难了。” “你们再论一论。” 刘钰的信誉还是足够的,主要是因为都知道刘钰手里确实有些钱,而且至今为止也没对商人阶层搞各种欺骗。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一众商人们心里也就更加有谱了。 桌上,几个商人小声道:“鲸侯既这般说,他的话还能不信吗?他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 “如今朝廷的意思是要督办暂时监管,大权一把抓。这刚下南洋,驻军、巡查、缉私、准备货栈等等,这些都要钱。做生意,肯定是要投本钱的。” “前几年,这本钱定是有些大。朝廷既派了督办,那便是担了责任,是有承诺的。如此,这几年的股息,当不会太高。” “不过,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即便都知道日后赚钱,但……是吧?” 他这一个“但”,后面啥也没说,直接问了句“是吧”。 同桌的人都是商贾,哪里不明白他这个“但”后面想说什么。 无非是如今鲸侯在,说话肯定是算数的。 可将来呢? 再者说,若是将来朝廷一看非常赚钱,又反悔了,不准备把大量的利润让渡他们这些商人了呢? 过去,给朝廷当官商,是要交保证金的,而且也不是想退的。有时候不赚钱了,想退?那也得贿赂,比如当年帮着朝廷从日本买铜的一些人,不赚钱的时候想退就得把全部身家都扔进去。 所以,这个“但”的意思,便是说:道理我们都懂、前期要高投入日后利润高我们也懂。 但是,年息不能太低了。 万一,今儿答应了5%的年息,觉得前期投钱,少赚点很正常。 结果,六七年后,眼看着到了收获的时候,朝廷忽然反悔了,还要继续保持前几年的模式,照着答应的年息给钱,这就亏了。 这几个人琢磨了一下,伸出手势互动了一下,其余人看了看手势,思索一会,也都点点头。 手势的意思,便是“12%”。 按照每个月一分的利,年息12%。 一来,既是做生意,且准备做大买卖的,前期要投本钱,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既不是借钱给朝廷,日后还要自己参与管理,真要做成了,日后肯定赚钱。 若是要的太多,叫鲸侯不好做、不敢做这个保,生意直接黄了,那也不好。 二来,便是不能定的太低,将来万一朝廷反悔,就按照12%的利,也将将好可以接受,不至于将来太肉疼。 朝廷这几年虽然积累的一些信誉,可是,长久以来的重农抑商政策,使得商人对朝廷还是心有隐忧的。 这一桌的人定下来后,旁边几桌也基本定下来了,每年十二个月,按照一个月一分的利,各桌得出的底线也都差不多。 最终汇总后,商人这边的代表便道:“鲸侯,我等又商量了一下。” “我们都是生意人,前期要投本钱的道理我们也懂。既是这样,一年12%的息。” “若是账目都公开,有些钱必须要投,前几年少拿一些,我们也不是不能明白,自是不用鲸侯贴补的。我们也不是那等全不讲理、只看银钱的人。” 刘钰点点头,又问其余人道:“这是你们基本都能接受的?” “能,能。若真能如鲸侯所言,我们都接受。不敢说多,若要募集个千万两的股,我们这些人便也能做成。” 这里的人也不必藏富,多数人都和刘钰打过交道,也在对日的贸易公司里有股份,若说手里没钱,那便是哭穷了。 刘钰见众人报的价格,他基本上也能接受,便道:“不过,此事先不急。我虽是与朝廷作保,这件事也基本定了七八成。可真正做起来,还需一些时间。南洋还需多加整顿,我也要等一些消息。” 他这个要等的消息,还是欧洲那边的消息。 荷兰那边的事若是不成,好好的西洋贸易公司,就要变成南洋贸易公司了。 真要那样了,不说朝廷,便是刘钰,也不希望这些商人参股了。 那还不如朝廷去掉中间商,拿到全部的垄断货源的钱,该治理运河治理运河、该移民东北西北移民东北西北呢。 虽然也好,但比起西洋贸易的对外扩张,还是不够好。只能算是一旦事情不成之后的一个备选项罢了。 说罢,刘钰又笑道:“这所谓定了七八成,其中剩下的三两成,万一不成,这件事就算是没了。到时候,你们便是一分的利也得不到了,只能看着朝廷把钱都自己赚了。” 这么一说,顿时让那些商人们紧张起来。 刚刚给出12%年息的时候,确实有些不太满意。 可现在刘钰又说这事还有不成的可能,刚才的那点不太满意,顿时又成了对万一不成的担忧。 一众人尬笑道:“若鲸侯出面,这事哪有不成的道理?鲸侯莫要吓唬我们。南洋巨利,前朝便知。这荷兰人离了南洋,便是不与西洋人贸易,只说与国内、倭国贸易,亦可多赚不少。” “江浙一带,谁人不知,便是中元节给祖先烧的锡纸,用的都是南洋的锡?却不知若是对西洋人的贸易成立公司一事不成,这南洋对国内的贸易,朝廷是怎么个说法?” 刘钰摇头道:“此等政策,哪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对外是对外、对内是对内。内外有别,难就难在缉私这事儿上。” “朝廷要分利给你们,其实你们也该自己想想,若朝廷不分利与你们,你们干不干走私?到时候查也不好查。” “不过,若是能把你们这些大买卖人都拢到一起,走私就是损你们的利、也损朝廷的利,到时候查走私也容易一些。” “不说断绝吧,至少少了你们这些潜在的走私贩子……你们可都是有成为国家蛀虫、大走私贩子实力的。” 第四七八章 身份 “哈哈哈哈……” 听着熟悉的、他们已经习惯的刘钰对他们经常的有些“侮辱性”的评价,这些商人们反倒开心起来。 一听刘钰又在羞辱他们,他们觉得这事多半要成。之前好几次,刘钰也是数次侮辱他们,但每次侮辱之后,也就让他们一起发财了。道理也是差不多的,不带你们一起发财,你们就祸害朝廷,那还不如绑在一起呢。 笑过之后,林允文道:“鲸侯这话说的我们无地自容。要不都说我们商贾见财忘义呢?” “只是,古时,三皇五帝治水时候,堵不如疏。鲧堵不成、大禹疏浚便成。” “鲸侯当真有大禹故智,哈哈哈哈……” 他们也不会因为刘钰羞辱他们就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说得很实在。 除非朝廷把南洋贸易也禁了,连去南洋都不准,或者只要出海就不能归国。否则的话,走私总有办法的。 海峡有军舰堵着,难不成搞不出一条雨林通道? 只要与西洋人多加接触,走私还是很简单的。 刘钰也笑道:“行吧,所以你们知道我为啥不敢担保太高的利润了吧?即便你们都知道与西洋人贸易赚钱,可我这个做担保的,要考虑的可多了去了。” “想查走私,就得造船。这钱你们觉得,该不该花?” 羞辱过之后,这宴会的气氛反热烈起来。听刘钰这么一问,众商人都道:“自是该造船的。凡抓着走私的,就该重罚。反正我们若是入个股,便不会走私。一旦被抓着,可就亏大了。” 刘钰又道:“荷兰人又在各处修堡垒,严防当地人将一些紧俏货物卖给其余洋人。这驻军是不是也得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鲸侯考虑周详,我等实不如。一切规矩,自然还是请鲸侯指点。前期多花些钱,也是应该的。” 既已经定下了12%的年息,不管事情将来成不成,可这时候有了12%年息的承诺,自是一股脑地顺着刘钰的话说。 而且这些东西,也确实有道理。做大买卖,不搞垄断是赚不到钱的。搞垄断,这年月没有军队军舰,哪能垄的起来? 刘钰内心也盘算了一下,许诺的12%的年息,只要与荷兰人那边谈成功了,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奥地利王位战争一结束,下一场大战之前,欧洲会有一波消费热潮的。甚至白糖贸易,也会有所改善。 只要大顺这边的商人,对12%的年息能够满意。 荷兰那边的资本,对12%的年息,肯定是喜出望外的。 至于到底需要募股多少,朝廷的国库要不要占股、皇帝的内帑又要占多少、每年的垄断费多少钱、每年的税额该是多少,这需要慢慢合计。暂时倒也不急。 如今谈成了大约12%的年息承诺,大顺这边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剩下的,也就是荷兰那边了。 想到这,刘钰也感觉到一身轻松,竟是主动端起来了酒杯。 众人连忙惶恐起身,各自将酒杯端起,刘钰笑了笑,微微一敬,一饮而尽后,却没有说类似于预祝成功之类的话。 而是说道:“这年息和回报率,终究还是高了些。年息回报率高了,贷款利息就不会低。我是盼着你们发财的,但也希望有朝一日,这放贷的利息也能低下来。诸君,努力。” 他这么一说,虽碍着官身和面子,众人不得不一起举杯,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放贷的利率降低,意味着很多行业的回报率就没那么高了。否则的话,就像是今日的西洋贸易公司一般,给出12%的年息,那放贷的利率若是只有5%,放贷的为何要放贷,而不是投资呢? 最后这话,倒像是咒他们将来不要赚太多钱一般。 一众商人无奈,只好一起道:“共勉、共勉……” 待宴会一结束,为首的几个商人便都聚在了林允文的住处,刚才人多且是公开场合,有些话不好说。 私下里要说的话,可就多了。 这西洋南洋贸易,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事。 林允文在这些豪商之中,亦算是传奇人物,众人皆认为他就是“抱对了大腿”的典型。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可大部分豪商对他都是羡慕嫉妒,却无什么诋毁。大顺这环境,抱大腿不丢人,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前朝拜阉人当干爹,那且尚且觉得光耀门楣呢。 林允文从当初一个做生意破产的家族出身,到给刘钰做了日语西席,再逐渐成为了对日贸易公司的股东,如今也是身家巨富。 既有田产,也资助新学义学,还捐了五百亩地给新学义学做经费。如今又承办了一些纺织作坊,早不是当初家族破产的模样。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再附庸风雅给自己起个表字、来个字号。 前几年出了一件事,也算是给松江府的这些豪商们敲了敲警钟。 有豪商又出钱搞义学、又捐款,最终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入“乡贤祠”。 这乡贤祠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代。北海相孔融,曾经为著名孝子甄士然立祠,以此为始,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乡贤祠。 这算是一种荣誉称号,和牌坊之类的差不多。 需要当地士绅圈子里推举,再由当地官员提名,相当光彩的一件事。 但这个圈子,都是被士绅垄断的小圈子。士农工商,商人最贱,虽然有钱,但根本不是“士”这个圈子里的人。 前几年松江府那个搞义学、捐善款的商人,傻呵呵的,有了钱,居然还想要脱离低级趣味,搞点精神追求,居然想着自己也入乡贤祠。 结果这一搞高级点的精神追求,就搞出事了。当地读书人圈子的士绅阶层,联名举报,说他一个商人,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啥资格能算乡贤? 我要有钱,我也能捐。朝廷让商人如乡贤祠,叫那些耕读学子怎么看? 读书人的圈子,都在官场内有关系。一级一级地举报上去,最后的结局就是严查、法办,申饬那些为他提名的官员,并且给了一个“有辱斯文”的大罪名。 至此,这几年有些飘了的商人,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有几个臭钱,可确实混不进“士”的圈子。 这也导致了松江聚集的富豪们的一次分化。 一部分人觉得,就算再有钱,也是最贱的商人,连乡贤都混不上、没资格。 不若将钱都去买地、耕读,聘用老师,非得让子孙出来当官不可。 当商人,哪有做士绅好?既有钱,又有名,还能享受到高级的精神追求。 只要有钱,还有办不成的事?买地、当地主、请老师、教孩子、让孩子考科举,将来若是孩子中了举人,那乡贤祠不得求着自己进去? 还有一部分人,如林允文等,则觉得,既然根本挤不进去士绅的圈子,那还挤什么?不如老老实实地赚钱便是。 孩子们统统送去新学,学些不一样的本事,多学算数航海,将来或是能接管家里的产业、最不济也能出海谋生。 而自己,也老老实实的,就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搞什么字号啊之类的,妄图挤进读书人的圈子。 而且林允文的身份又有些特殊,他更是早早认清了。他资助的新学义学,被人砸了好几次,觉得你有钱捐义学是对的,可你捐什么新学,却不学圣人之学,那还不给你砸了? 就你这样的,还想入乡贤祠? 也有人悄悄告诉他,让他低调点。毕竟他还有个给刘钰当过日语老师和翻译的经历,别到时候被人顺着他这搞事情。 还有人说,上次乡贤祠事件,看似是个小事,实际上根本就是士与商之间的矛盾,借题发挥而已。 有人早就对松江等地这几年兴起的重商习气不满,也可能是因为对他们垄断对日贸易的不满,还可能根本就是朝中有高人指点为了对付鲸侯等一众非科举出身人的。 这事看似不大,实际上却是在向朝廷施压,甚至可能就是为了掀起一场朝廷内斗的导火索。 朝廷怎么处置,在乡贤祠事件爆发、被士绅联名举报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一场朝堂大斗,科举出身的彻底压死那些非科举出身的。 要么,朝廷就只能下令申饬,把商人的名字从乡贤祠挪走。 没有第三种可能,比如朝廷站在商人这边,觉得论迹不论心,既是捐钱了、搞义学了,以其德行,完全可以入乡贤祠嘛。 真要是选了第三种,那朝廷非要炸了不可。 不过,第二种,也意味着,朝中对商人阶层还算是重视的。 或者说,朝中支持工商的那一派,暂时还是得势的。 朝廷看似是在训斥此事,实际上却是在表明朝中支持工商的那一派,地位很稳。 否则的话,可不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州乡贤祠的事了。 大权把握在皇帝手中,皇帝真要想动这些支持工商一派的人时,这件事哪能这么容易了结?这么容易了结,虽然看似乡贤赢了,实则其实是输了。 这种让这些朝中做官的局外人根本看不懂、觉得只是小事的事,这几年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举报的、痛哭的、写报讽刺的、血书反对的,这都是明的。 借乡贤祠这等小事而搞事的,都是暗的。 有的人看得懂,有的人看不懂。 林允文是看不懂的,可他背后也有人指点,他也明白自己因为给刘钰当过日语翻译的出身,已经让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乡贤祠事件后,和林允文一样选择继续当商人的人,更加喜欢相对来说商业氛围更浓一点的松江府了,根本不想离开这里。 他们不是南洋的那些人,不需要什么类似于迁茂陵令的手段,很多人还是自发地离开了家乡,将家彻底安在了这里。 第四七九章 作死 此时做商人,既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身份。 身份等级制,是封建社会的重要标志。 林允文打定了继续保持商人身份的主意,难免就会觉得商人的财富和社会的政治地位有些严重不符。 只是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只能隐藏在心里,即便是再熟悉的人面前也不会轻易表露,更不要说写日记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 如今来到他宅里商谈日后西洋贸易事的,都是前几年乡贤祠事件之后决定继续当商人的一群人。 既是都笃定了继续做商人,而不是转型去当乡绅,这西洋贸易也就至关重要了。 “林兄就没从鲸侯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林允文正色道:“这话日后再也休说。鲸侯也说过这内幕交易的事,如今朝廷又遣鲸侯来松江府,正是为了处理贸易事宜。我过去虽是运气好,鲸侯不以我粗鄙,不耻下问,讨论了一下关于倭语的事。可我是什么身份?鲸侯何等身份?即便有心攀附,又哪有机会?” 否定之后,问话的商人忙道:“林兄勿虑,我等也有分寸,不是问这个。而是说,关于这西洋贸易、南洋贸易的事。鲸侯只说此事约有七八成把握能做成,这剩下的二三成,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酒宴上,我等也不敢多问……” 林允文依旧摇头。 “此事我也不知。” “或在庙堂之高、或在九天之外。” “皆非我等力所能及之处。鲸侯既不说,哪个敢问?鲸侯若想说,又何必打此哑谜?况于既有七八成把握,也定下来了股息事,我看还是准备银子为正事。” 旁边的商人忙道:“银子定是要准备的。只是,这几年朝廷虽然对我等商人也算是宽容,可有些事,终究还是得留个心眼啊。” “林兄在倭国开国之前,在鲸侯拿到倭国贸易许可证之前,就常跑倭国。想来也知道,这跑倭国的,以前也有为朝廷做事的。云南的铜矿开起来之前,朝廷缺铜,都要去倭国买铜。” “凡领了事的,一旦不赚钱了,想要退,那就难了。这西洋贸易公司,怕就怕将来朝廷不允许退股,或者就按照咱们定下来的股息发钱。” 林允文笑道:“这几年不也搞了不少的募股的有限责任的公司吗?这股票不要了,卖与别人便是。之前确实是有你说的情况,但这几年也不曾有类似的事,西洋人也都如此做,朝廷如今也在师夷长技。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非贤不及老聃、苌弘之徒,西夷亦有所长之处可以学。鲸侯这些年一直如此说,我看这西洋贸易,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商人叹了口气道:“西洋人金山银山多得是。钱利一多,难免不会叫人眼热心馋。” “这不像是对倭国的贸易,几百万两的货物。若真的是全然控制了对西洋的贸易,怕是一年千万两的货利。可不是小数目。” “便是鲸侯支持,也难保朝中没有眼热之辈。到时候,开拓的事,我们做了;但取利的时候,却将我们推开……” “林兄且想想,前几年的乡贤祠之事。我等哪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不过是一群最贱之民。到时候朝廷一纸文令,我等能怎么办?” “今日鲸侯得势,一切都好说。将来朝堂之争,或是鲸侯坏了事,你说得准?” 林允文听这话,感觉这里面话里有话,便问道:“这到奇了。你若是怕,便不投钱就是,鲸侯也没说非逼着你投钱。若要投钱,又何必前怕狼后怕虎,这可不是做大生意的心态。” 那几个商人彼此看了看,终于说道:“林兄,我们的意思,是说林兄和鲸侯这边能搭上关系,鲸侯的为人我们也是知晓的。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这些商人也悄悄结社,借着鲸侯这条线……这就算是庙堂之高,朝中争斗,也得用钱不是?我们虽不懂,但若缺钱、或者需要用钱的时候,便牵个线,我们给一笔钱,使得朝中的政策向着我们?” “朝中有反对的,肯定也有支持的。若有对我们有利的,这钱,我们也该舍得花才是。” “朝中若无人,我们不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林允文被这几人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道:“休说!休说!你们这不是作死吗?我等使钱给州牧、最多到府尹,这都没事。可若是朝中的事我们竟要参与,甚至还要给钱,这不是给人把柄吗?” “本来支持还是反对,都是公事,各有大义。若是我们使钱,这就是结党了。到时候,朝廷怎么看此事?天子如何看此事?” “我听鲸侯说,当年宫中洋人颇多,就太子之事,西洋人便在禁教还是兴教的事上,物色人选,竟有染指宫闱继承之心,终究出了大事,乃至于禁教大风起。” “你们这么想,可真是作大死啊。这是你我该碰的东西? “万不可这么想!万不可这么想啊。今日你们把这话说出来,可就到此为止了。” “若还想保住脑袋、保住家业,此事以后便是半个字都不要提。烂在肚子里!” 林允文心道这几个人是疯了,怎么敢想这种事? 他们这些人虽是豪绅,也能接触到一些官员,最起码当地府尹还是常见的。 但是,真正捅到天上的朝堂里的事,他们哪里能明白? 林允文也不懂,可好说也跟着刘钰混了几年,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之上次乡贤祠事件之后有人提点,多少还能明白一点。 朝堂之上,谁最大? 最大的那个人,最怕的是什么? 本来这种事,朝堂上有争论,实属正常。 有支持工商的、有不支持工商过度发展的,各执一词,即便暗地里也有利益输送,那也还能维持个体面,假装是公事公办、出于道义社稷。 可要是真的大张旗鼓地搞什么结社、搞资金支持、利益输送之类,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朝廷想要办他们,实在是太容易了。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理由。 关键在于朝廷想不想办、皇帝想不想办。 本来没事呢,真要是搞出个明面的商人集团、在搞出一群在朝中的代言人,那不是纯粹找抄家呢吗? 皇帝真想要找毛病,谁身上干净?就林允文自己来说,当年破产前搞长崎贸易的时候,走私过、运过违禁品,真想要查,哪能缺了罪名? 要说起来,今天出现这种情况,也算是前几年乡贤祠事件的延续。 那件事爆发之后,松江府聚集的豪商阶层先来了一次分化。 一部分走传统路线,化商为地主。 另一部分选择继续做商人的,也认识到自己的政治地位严重不足。既然如此,何不琢磨着在朝中和那些支持工商业的人联合起来? 朝廷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亦不是天庭之上,哪里不需要钱? 若能在朝堂上与一些支持工商业的官员合作,结党成势,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类似于乡贤祠事件的事情再度发生? 加之他们在松江府常常接触那些西洋人,一些西洋国家的商人地位,也确实让他们眼馋不已。 潜移默化中,他们也受到了诸多影响。 一部分人,如现在和林允文暗自商量的这些人,琢磨着官商勾结,结党成一方势力。 另一部分人,则开始花钱资助一些反传统儒学的儒生,鼓吹四民一体、工商亦是国本。 甚至有人借着宋代叶适的一些文章,大肆发挥,只说什么“《书》言‘懋迁有无化居’;周‘讥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故子产拒韩宣子一环不与,今其词尚存也。汉高祖始行困辱商人之策;至武帝乃有算船告缗之令、盐铁榷酤之入,极于平准,取天下百货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使其果出于厚本而抑末,虽偏尚有义,若后世但夺之以自利,则何名为抑?”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属于是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且不说官商结党,尤其是在工商业上绑定颇多的一部分勋贵阶层,很大可能就是商人勾结的目标。 只说后者那番话,简直就是指着皇帝或者朝廷的鼻子在骂了:真要是重本轻末,也还算有点道理;但是带着重本轻末的名头,却用来‘自利’,自己发财,这咋能叫抑商?分明是打着抑商的旗号,自己去获得商人应得的利益…… 再要是在欧洲,算不上作死,这可能叫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 从北意大利开始,一堆屁大点的小国,商人势力稍微强点,干趴本国的封建阶级还是有可能的。亦或者商人势力很大,本国的统治者不得不妥协。 但在大顺,这就是作死。 这些豪商放到欧洲也算是有钱的大商人,但不管是荷兰还是北意大利还是英国的体量、小农阶层的数量、士绅阶层的能量、中央的集权程度,能和大顺一样吗? 这点小火苗,随随便便上面来场玉露恩泽,就全扑灭了。 距离他们能掀翻旧势力,还差得远呢,这时候就琢磨着搞事,不是作死又是什么呢? 第四八零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一) 在林允文被他同行们的话惊出一身冷汗的时候。 刘钰也在松江府府尹这里,经受了一场旧势力的诘问。 宴会结束后,刘钰本来心情不错。 松江府的府尹又来拜见,本来说好要去周边考察考察,既看看农村情况,也看看松江府的手工业发展,约好一切从简,就在明日。 这松江府的府尹,也不是科举出身,和刘钰虽然不熟,但因着都属于是“廷臣”外放,走的是非科举路子的缘故,聊得还算投机。 江南一地,经济发达,文化兴盛。 大顺当年从均田免粮,最终不得不妥协成保天下,江南的大庄园、大地主经济并未被全部破坏。 坏处一大堆。 好事却也有一些,比如江南的文化、戏曲、小说等,都有了大发展。因为大庄园主、大地主会资助“艺术”。 比起满清时代对江南搞了几次屠杀、又在前期尽可能维系小农经济、搞几大案削弱了江南大地主的势力来说,此时的江南以依附大地主、大庄园主兴起的艺术,确实不错。 不管是明末那种奢靡人文的审美,还是小说诗词以及结社论政之风等,让刘钰在这边很是欣赏了一番。 这松江府的府尹,也在刘钰边欣赏的时候,说起了一些旧事。 “下官自来松江之前,陛下召见,多教下官这松江与众不同之处,又讲了一件前朝旧事。” “说是前朝永乐、宣德年间,这松江府的知府叫赵豫。” “彼时,松江府的百姓,有什么事,都不去宗族解决、也很少私下解决,而是什么事都要告官,由法律解决。” “赵豫来后,便要移风易俗。凡是案情不严重的,便与告状的人推说,只道‘明日来’。” “时间一久,这松江府便有歌谣,说是‘松江太守明日来,来了也白来’。” “数年之后,及至赵豫离开,这松江府的风气,便真的被这种和稀泥的手段扭转了,移风易俗之下,一般的案件也不来官府,要么宗族解决、要么私下解决。” “后世传为美谈,以为真儒家之道。” 说到这,这松江府府尹拱手道:“不过,下官来之前,陛下刻意讲了这个故事。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这松江府,乃朝廷工商兴发之处、财税重要之地。凡事不可和稀泥,要讲规矩。若能走法令的、走诉讼的,万不可叫私下里解决了。” “昔者赵豫移松江好讼之风,是为功;如今下官也要易松江不好讼之俗,方为业。” “鲸侯最喜规矩,这工商业初立,规矩更多。好在新学之中有不少人,可以为吏,否则每日下官也不用干别的了,只要应对这些诉讼就罢了。” 刘钰笑道:“陛下既选你来做这松江府尹,那也是见你有才能。你我都是武德宫出身,廷臣外放。这松江府,如今正是财税重地,非能不足以当任。陛下圣明,这里非比从前,从前小农居多,皆为邻里乡人,诉讼之事,尚可和稀泥。如今这是乃工商重地,若再和稀泥,可就不妥了。” 正要和和松江府尹谈谈工商业发展的事,有门子来报道:“鲸侯、府尹大人,外面有十余名乡绅求见。只说有事要与鲸侯诉说,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刘钰侧身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了眼松江府尹,心道你不会是给我找什么事吧? 疑惑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后用调笑的语气道:“莫不是这些人有什么冤屈,竟是伸冤无门,得知本官在这,要直达公侯?” 松江府尹苦笑道:“鲸侯说笑了。都有功名在身,哪有什么冤屈?之前也来过几次了……” 说罢,示意门子先出去,待房内无其余人了,才道:“下官实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来烦扰鲸侯。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还是松江府这几年工商业发展,大量流民入此做工。朝廷又多免粮米关税,甚至鼓励自海外运粮。” “如此一来,这事就有分说了。” “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松江府的地租多以稻米斗数为准。这些有功名的,家里多有土地。粮价降低,他们的收入自降,自来不满。” “若以君子之心谈君子之事,还是‘米贱伤农’。再往大了说,个中还是本末之争。” “松江府工商也日益兴盛,如今只看松江府,这工商税、海关税、印花税等,远超地丁银子。” “只看工商业,自是粮米价越低越好。” “但终究,这里面还有诸多小农。若只是这些人,倒还好说。但他们裹挟小农之民意,这就难办。” “去岁又有暹罗米入境,又恰逢丰收,米价极低。而百姓赋税,除去漕米,又用白银。商贾又在收米时候,压低价格……这些人在乡间煽动,顿时群情激奋。” “陛下遣我来松江,自然不是为了收松江的这点地丁银。孰轻孰重,我还省的。可是,这事儿下官实在是解决不了,只能拖延。” “讲道理,下官又讲不过。总不能说,米贱伤农不对吧?又不能说,小农就该破产?” “不过,下官确实没有觉得此事麻烦,正好推给鲸侯解决的意思。只是,这些乡绅得知鲸侯前来,肯定是要讨个说法的,以求上达天听。” 刘钰闻言,苦笑道:“我也解决不了啊。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能不见?只是,你就没想出什么办法?” 松江府尹道:“下官也不是不想办法。也曾想过,将地丁银,折成米,收米不收银。废货币税、复实物税。但若收米不收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纵然少了收获时候商人盘剥,可小农还是要卖米维持生计的。” “米贱伤农、米贵伤工。” 说到这,松江府尹叹了口气,拱拱手道:“如今方知下官赴任之前,陛下那番话的深意。此时此刻、实非彼时彼刻。彼时彼刻,赵豫时的松江府;与此时此刻,下官治下的松江府。全然不同。” “世上安有两全法?不负工商不负农?” “只看松江一地,以税收论,肯定是保工商不保农。可这道理,却不能说。总不能说,这先贤之道,在这里有用、在别处却没用,竟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他们拿着这个来说事,只问我,米贱伤农的道理,难道不对吗?天下百姓,多为小农,难道不对吗?” “下官实难应对。” 刘钰揉揉额头,哎了一声道:“我也难应对啊。得了,既如此,还是见一见吧。不见也不好。” 松江府尹长松了口气,忙叫人请那些乡绅前来。 既有功名在身,见官不拜。而且刘钰也不是科举出身的,也没有恶名在外,这些乡绅自是不拜。 见礼之后,看了看这里面还有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戴着方巾,穿着青衫,刘钰也不好蛮横,只能叫人坐下。 也不知道是真的穷,还是装的穷,有几个人的身上,居然还打着补丁。 若是旁人,说不定就见之心酸。可刘钰也是见识过当年文登州大灾的,只是点补丁,还不足以叫他落泪。 客套之后,果然如松江府尹所言,直接说起来米贱伤农的事。 “鲸侯,府尹大人。如今又到了外船来泊的时候。南洋米入松江,百姓皆无活路了。” “民间皆言:南洋米、东洋麦,堆如山、贱如粪,农人苦,商贾笑。今岁多收三五斗、贷债又涨六七钱,丰年只盼灾荒至,米价腾跃好还钱……” “农者,国之本也。谷贱伤农,此天地至理。鲸侯纵少读圣贤书,难道竟不知此道理吗?” “古人云: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 “如今松江府舍本逐末,多行雕琢刻镂之事,贩于东洋;锦绣纂组,货于西洋。” “若此风日盛,则恐天下大饥、民众皆寒。” “我等今日前来,非是为了我们自己,乃是为了松江府的数十万百姓、为了天下数万万百姓。” “松江一地,人皆求利,此风若兴于全国,难道日后男子都去做工、女子都去纺绣?到头来,便是堆积了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刘钰本想直接问一句,你家有多少地呢。 但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么问确实无情。不管怎么说,松江府工商业的发展,极大地损害了小农阶层的利益,这一点确确实实。 这不是说工商业发展导致的小农阶层的利益受损,而是因为海外贸易兴起、大顺的航海术进步,以及配套的为了保证松江府工商业发展的粮食进口免税制度导致的。 对工商业来说,粮食价格肯定是越便宜越好。就算是大顺人工成本低,想要维系手工业生产,也得保证那些做工的人饿不死,才能持续不断地劳动。 当然,还有因为税制改革之后,以白银的货币税代替了实物税,使得商人阶层经常在收获的时候压低米价。 正面说,这叫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 反面说,就是农民破产比之前更加容易了。 这不是后世的农民,太便宜了大不了不卖。 此时的小农,既要缴税、又要交租、还要还债,新米一下来,就得赶紧卖钱。 不过,究其本源,还是土地兼并和高额地租导致的。但是,这本源根本治不了,等于废话,也就不必去考虑。 眼看着对面说的如此有道理,刘钰饶是有些急智,这时候也没办法在正面反驳。 “此事,本官也已知晓。你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最有仁义之心、恻隐之意。实非那些只知利而不知义的商贾所能及也。” “此事本官倒也有些办法。我说来听听,你们觉得如何?” “这首先嘛,便是清查田亩土地,行永佃之法。田间地租,皆降,以每亩田收获之35%,为最高佃租上限。这是治标。” “再行北派大儒之均田策,三十年为期。三十年后,土地皆为佃户所有。此为治本。” “百姓受苦,那便只能苦一苦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士绅了。仁义大道,又岂是区区田租可比?” “我看,正好在松江府试行。也可先问问百姓民意,到底是愿意忍受外来米压价、但地租降低、三十年归己?还是宁愿保持现在的租税不变,却只要进了外来米输入即可?” “此二者选其一,民意不可违嘛。” 第四八一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二) 刘钰这么说,就纯粹是胡搅蛮缠了,而且也就是过过嘴瘾。 大顺朝廷哪有这个胆子,搞减租减息和三十年赎买? 但以此时儒林的政治正确,在这个基础下讲道理,刘钰肯定是讲不过他们的。好在北派大儒们搞出了这么一个三十年赎买的幻想,以魔法对抗魔法,以井田对抗兼并,至少嘴上的便宜还能占。 中国的出路到底在哪,历史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只是这个题目提前了二百年,在二百年前是不是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刘钰觉得有第一条路保底的话,那就可以试着尝试下第二条路。走不通,再差还能比甲午战败之后的底子还差? 只是,这第二条路,走起来就有些不仁义了。 譬如现在的松江府,什么才算是“进步”? 小农破产、进厂做工、实在容纳不下去南洋砍甘蔗搓肉桂、或者被迫去南洋垦殖还债。 这……就是“进步”。 把小农逼破产,是有技术的。 不能太急,太急的话,大顺会全面反动,新型阶层的这点力量也根本没能力压制一场比起明末规模还大的农民起义。 要慢慢来,一点一点的来。 比如松江府的低粮价、比如松江府的货币税,从而慢慢让小农失去活路。 要么去城市当雇工;要么被人签约当契约奴……或者叫契约长工,因为大顺法律规定不得蓄奴,所以不能叫奴,得叫长工,然后去南洋劳作。 不把百姓逼到没有活路,谁肯背井离乡去死亡率极高的南洋? 但不能一次性把太多的百姓逼得没有活路,因为一次性逼的太多,还有另一条“吃他娘、喝他娘、均田之后不纳粮”的路子。 这就需要施政者有比较高明的施政手段。 但肯定,这里面没有减租减息三十年赎买的政策。 总归,刘钰和这些士绅们说的这些,也就是过过嘴瘾,根本办不成。 这一番过嘴瘾的话,可是把这些士绅们吓住了。都知道刘钰的名声不好,做起事来像个二愣子,皇帝又宠信,谁知道能不能真的干出这么“祸国殃民”的事? 大顺是不敢搞耕者有其田的,这一点谁都知道。 但是,永佃降租之事,这些年却一直都是底层所呼吁的。明末为了争取永佃权和减租减息爆发的起义,也都集中在南方。 这些年被大顺偶像无害化的铲平王祭祀,固然铲平天下贫富之别这样的激进想法被遏制了,但是更善意一点的永佃减租的呼声一直流传。 永佃减租还好,这三十年赎买政策,可就彻底要挖了全天下士绅的根了。 但从道理上讲,又没法反驳。 因为在他们看来北方那几个脑子有问题的大儒,如颜习斋、李刚主等辈,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复井田。 三十年赎买,只是复井田的一个过渡。 是“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的一个过程。 作为儒生,谁能说井田不是终极理想?在井田这个终极理想之下,北派大儒提出的三十年赎买、耕者有其田、天地间田天地间人共享,等等说辞,在儒家这个特殊的、在刘钰看来颇有些空想的小资小农封建社的思想体系下,也不能说他们不对。 甚至还有人提出了一些过度办法。 除了颜习斋、李刚主的赎买法、永佃继承法外,其学派的其余人,还提出了一些非常脑洞大开的设想。 比如增加官田数量,对官田降税、对私田重税、从而让百姓都将私田投靠官田。 这显然是受到了明末小农投效士绅这种做法的启发。 还比如,严格士农工商的身份等级,农民就是农民、工匠就是工匠、商人就是商人,农民才能种地,商人的身份不能买地等等。 这是受到了复古的启发。 亦或者,将所有土地归官,搞类似于差级地租的方式。 但是他们只学过这些经书,没有啥经济学的知识,这些脑洞大开的想法适合写进人间天堂的描绘,却不适合指导实践。 总然言之一句话,他们的想法全都是扯淡。 搞到最后,必然是农业的宗法制、手工业的行会制。 用后世比较委婉的评价,这叫“主观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客观的反动主义者”。 而且还是反动透顶、准备一杆子反动到封建社会早期的那种。 不过,这种反动的空想,在大顺这边却是大杀器,用来吓唬士绅最是好用,而且这既不是“异教”,也不是“异端”,而是可以怒斥宋明理学的真正的原教旨的、复古儒学。 既然看的都是两千年前的经书,那么谁复古,谁就最儒。 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士绅也是看过北派复古儒的书籍,忙道:“鲸侯却是说笑了。自秦开阡陌、破井田以来,土地私有,父死子继,这就是千年来的规矩。佃租永佃三十年赎买之说,实在是北边的那些儒生不懂,胡言乱语,皆为妄言。如此一来,与抢劫何异?这不是助长天下风气败坏吗?” “佃租之事,你情我愿。非是逼迫,若是嫌贵,自可不租。这等你情我愿之事,实不该管。” “若如此办,是劫富户之财,必使天下大乱。” “我等所求之事,不过是禁止稻米进口,为小民苍生求一生路。如此,国家不会动荡、社稷不会危及,只消朝廷一纸明文,便可消弭小民之怨气。” “治大国,若烹小鲜。岂可行激进之政?” “农为国本,商为民末。如今却叫商贾得利、小农艰难,恐非善政。一旦动摇国本,这……” 这老乡绅嘴上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心里其实也是真的有点忧国忧民的。只从道德角度上讲,他们也不一定都是坏人,不一定就真的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仁义之念。 不过,他们屁股上的封建地主纹章也确实擦不干净。 这老士绅在松江府,不算是太大的地主,也就900多亩土地。 而且还不是上海县的烂地、海边盐水地,而是松江的地。每亩地平均可以收八斗租子。 每年的稻米租子,就有700多石。 他还是挺有道德的,并没有诸如大斗进、小斗出之类的事,只是按照正常的规矩收租子。 前些年,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刘钰开始折腾海外贸易之前,他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因为大量的美洲白银涌入,大顺的粮价从明末开始,出现了一波持续上涨的趋势。 尤其是当年刘钰去日本送稻米换贸易许可证的时候,松江府也遭了那场波及东海沿岸的大灾,以至于大米最贵的时候,达到了4两6钱银子一石。 这700多石稻米的租子,就是3000两银子。 可是,随着大顺航海术的进步,天文学的进步,造船术的进步,以及大量的白银收紧进行投资,还有东北虾夷地区的开发、辽东铁矿京畿煤矿的投资、靠海产煤地兴办玻璃厂等资本转移等等等等缘故,这几年松江府的米价可是降低了许多。 歌谣里说的“东洋麦”,实际上是辽东或者虾夷的粮食。 南洋米,也不完全是南洋的米,有一部分其实是台湾的米。 松江又逐渐挤占了广州这个对外贸易中心的地位,同时长江口地区还是试行漕米海运的出发地。 这都使得松江府拥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粮价持续下降。加上朝廷对稻米进口免税的政策,这几年最便宜的时候,大米出现过一波七钱银子一石的低价。 同样的700石租子,最贵的时候,能卖3000两银子。 这几年最便宜的时候,只能卖500两。 3000变500,任谁都会抱怨。 这老士绅,又是个非常传统的正统乡贤。 收入除了租子,就是放点高利贷。 很正统,很老派。 所以,松江府工商业大发展,各种股份制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老士绅认为这都是邪路,并不参与。 收租和放高利贷,才是正统。搞工商业、入股投资,那是异端。 于是,时代在发展,老人却跟不上,自然而然也就感受到了粮价波动给他带来的冲击。 而且就算是给小农放高利贷,那也受到粮价的影响。粮价降低,佃农更加还不起贷款。 还不起贷款,本来稍微有点地,也都卖了。除了一身力气之外,啥也没有了。到头来就是个债务奴隶,干活的收益也都归来主家。 可粮价低,干活的收益就算全归了主家,那也没几个钱。 这边搞粮食贸易的,都是大买卖人,很多都是领着给朝廷运漕米任务的。这些商人反正也确实可恶,逐利贪心,每年粮食收获季节,都会极力压低粮价。 松江府的工商业确实在发展,但这些乡绅阶层们,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利益受损。 如果没有东洋麦、南洋米,他们当然是支持松江工商业发展的。 大量的人进入城里做事,需要的粮食也就增加。工商业发展,白银多,需要的粮食又增加,粮食当然是涨价的。 问题是,大顺航海术的发展有些快,二十年时间已经打破了“千里不贩籴”的规矩。工商业是发展了,可是运输业也发展了,粮食价格不但没涨,反而落了一些,维持在一个八钱到一两的空间内。 着实难受。体面的生活也日益受到影响。 第四八二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三) 但作为士绅,自己的利益受损,说的时候就不能只说自己。像宋朝那样傻呵呵地说实话,与士大夫治天下之类,这就有些过于狂妄了。 只说自己,那是小人言利。 若说百姓,那是为民请命。 而且有一说一,确确实实对小农阶层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工商业发展的本质,就是奔着把小农逼破产、逼着小农去当雇工或者去南洋使劲儿的。 除了物质上的利益受损之外,还有精神层面的损失。 上一次的先贤祠事件,在高层看,是保守派对支持工商的改革派的一次前哨战。 在底层看,也涉及到一个移风易俗的问题。 之前的风俗,是看这个人的出身,以便确定是否获得尊重。 而现在,松江府有些向钱看了。有钱就是太爷、老板;没钱哪怕有些文化,也就是个穷酸。 虽然这个问题也不是第一天出现了,但是之前没有这么严重。 而且作为一个封建王朝,是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的,商人能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布料,那都是有规定的。 可这种规定,从明末就已经被逐渐打破了。穿啥,虽然有法律规定,但实际上管的很松。当然像是龙袍啊、九间庭的房子、朱门铜兽之类的东西,那还是底线,一般也没有敢动这个的。 如今这个问题变得越发严重,这些士绅阶层们在精神层面上也受到了损害,最终由上面的保守派支持、下面的人自发搞出了乡贤祠案。 这些问题的本质,还是经济问题。礼法,按照日本儒生的说法,也就是用行政手段来反经济基础。 刘钰也不敢真的搞什么永佃、减租减息,这也注定了刘钰在言语上,是不可能辩赢这些士绅的。 松江府小农生活艰难的本质,到底是因为米价降低?还是因为土地兼并? 哪个是本?那个是末? 这一点,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刘钰也知道自己只能吓唬吓唬他们,也不敢真的那么干。 这老士绅讲了一大通看似非常有道理的道理,刘钰假装思索了片刻后,决定用一套认不清矛盾本质的话术,来试试这些乡绅们到底还没有“跟上新时代”的可能。 问题的本质,是土地兼并、地租过高。 刘钰避开这个本质的问题,却道:“老人家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农苦困的根源,终究还是人多地少。我看即便停了外来的粮食进口,这小农的生活也难好转。” “即便今日好转,日后生了儿子、儿子又生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地不加增,日后的苦困也是难免的。” “刚才我所说的永佃、均田之事,似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了。” 见刘钰居然能主动说他自己考虑不周,这些士绅们惊讶之余,也连忙顺杆而上道:“鲸侯日理万机,一时考虑不周也属正常。的确,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便是今日均田,明日再均,日后这土地终是不够用的。此事,实不能治本。” 刘钰笑道:“诸位既都有仁爱之心,又多为社稷长久考虑。我倒是有个办法,你们听听如何?” “如今朝廷已下南洋,这南洋荒地甚多。不说南洋,便是台湾,也有诸多土地上代开垦。台湾之外,还有东北、虾夷等地。” “你们虽是士绅,多有土地。但你们又非基督徒,妻妾也必多,子孙兴盛。固然耕读传家久远,但也不可不考虑日后基业事。” “不若这样,你们出钱、佃农出力,竟去南洋、台湾等地垦荒种植如何?” “垦百亩田,出力者取半,你们出资者亦取半。日后留于子孙,亦是产业。” “待开垦之后,或回乡招徂佃农、活在闽粤等地招募乡民租种。这难道不好吗?” “如此一来,你们的产业既多,也不用担心子孙兴盛而至家产愈分愈薄;又可使得大量‘多余’的人口有业可依,也是为社稷久远出了力。” “若是以往,觉得万里之遥,实在太远。但如今,海运兴盛,去台湾、下南洋,都在月内。” “我看,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本官不在松江府试行永佃减租减息三十年赎买之政;你们也不要再论什么米价之事。” 资本本身是无善恶的,这些士绅手里的银子若能动起来,也是资本。只要用对的地方,肯定是对大顺有好处的。 刘钰也是在给这些士绅一些机会。 如果不能跟上新时代,那他只能想办法让这些人被淘汰。 如果能跟上新时代,那他倒是可以宽容一些,多给他们一些出路。 松江府做大买卖的商人,看不上去台湾垦殖种地这样的事。或许他们有可能去搞点种植园什么的,但是去那垦殖继续收租子,那就没什么动力了。 垦殖也需要付出资本,耕牛种子、水利、抵抗天灾等等。 依靠朝廷组织无地百姓,既不效率,朝廷也根本没那么多的钱。 如果能让这些士绅们把资本组织起来,或者投入资本,这也确实可以缓解很多矛盾,也能够充实南洋的人口。 如果连工商业最为发达的松江府的士绅,都对此感到不安、紧张、恐惧或者本能的拒绝,那这些人也就只能在将来全都干掉了。 士绅们也没想到刘钰会给出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实在是出乎他们所料。 一时间众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傻眼了。 刘钰用的是要开窗、先要拆屋的办法。先说要减租减息三十年赎买,然后退了一步,说了这么样的办法。 可这些人本能地对遥远地方的事情充满了恐惧。 就算自己不去,派管家去管理,或者让儿子去,这听起来也实在是有些遥远。 他们并不知道,在刘钰认为“进步”的未来里,没有他们这些坐在家里收租放贷的士绅的位置。 不是说要把他们全杀掉。 而是要么将这些收租放贷的钱,化为资本,投资在对未来有益的事业上。 要么,他们就只能是在面临两难选择时,被抛弃的一群人。 他给出的办法,只是建议,又不是强迫。 而且说得既委婉、又清楚。 你们不要动辄拿着小民做一番为民请命的样子,我知道你们的利益受损了。所以给一个能让你们赚取利益的方向,去开拓外面的世界。 虽未明说,可在场的人听明白了。 许久,老士绅道:“鲸侯给出的办法,竟是要让小民背井离乡,去那炎苦多瘴之地?” “我等只盼耕读传家,并不想发财取利。纵南洋土地万里,与我等何干?既不眼热,鲸侯又何必拿这土地传家为诱?” “这尧之都、禹之壤,难道鲸侯以为就真的没有一个半个,真心为民请命的人?” “鲸侯与那些重利轻义的商贾接触的多了,竟是将我们这些人也与他们等同视之。” “鲸侯真当我们是为了自己的租利而来吗?我们是觉得,朝廷这么走下去,是走错了。本末倒置,将来是要出大事的。” “鲸侯久居高位,何不去乡间走走?何不到处看看?去看看百姓所期所盼、去看看这松江府小民真正困苦?去问问他们这松江府工商业发展给他们带来的痛处?” 刘钰闻言,大笑道:“昔日我于文登州,也走过看过。小民所求之事,我看还是减租减息、永佃赎买。正是看过,我给的第一个解决办法,才是要减租减息啊。你们又不同意,我这不只好给第二个办法了吗?” “罢了,此事你们再考虑考虑,我也再考虑考虑。将来到底如何,过几日你们再来,如何?” “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亦或许,这松江府与文登州,大不相同。我也正好去看看、见见,方知百姓疾苦。” 说完,举茶,送客。 这些士绅虽听过刘钰的一些行事风格,但终究没在文登州住过。以为他既剩余钟鸣鼎食之家,如何知道民间到底如何? 眼见刘钰说过几日再来,想着刘钰说的减租减息永佃赎买的办法,一个个心里惴惴不安。 可终究刘钰官位太高,纵然他们都有功名,可人家真的送客了,他们也没办法,只得一个个退走出去。 待他们一走,松江府尹笑道:“鲸侯这是早有移民垦殖的心思了?人头税摊入地亩税,这税银与人头无关了。人走了,土地却带不走,税银不变。又少了许多饥民的麻烦事。” “只是,他们也未必肯出钱垦殖。若真能出钱垦殖,倒是好事了。届时便如那老太太两个儿子的故事:大儿卖伞,晴天则忧;小儿晒盐,雨天则虑。亦或者,大儿卖伞,雨天则喜;小儿晒盐,晴天则乐。” “彼时,南洋米继续免税,他们乐南洋的产业;南洋米若加税,他们乐松江府的产业。” 刘钰摇头失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呢?我的态度,就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不保松江府的小农士绅。二者既不能两全,便取其一。这当然也是陛下的态度。如今松江府的农税多少?其余工商海运贸易印花等税多少?你是清楚的。” “我这么说,日后真要做,还是要靠你们。或是说服,或用手段,总归若能让他们出资垦殖,就是好事。” 松江府尹点头称是,心道陛下既让自己来做这松江府尹,所为的,当然还是钱税。 如今人头税也摊入了土地税里,我这松江府尹,巴不得松江府的“多余”人口都去南洋呢。小农最是容易闹事,也最容易起事,之前还要考虑人头税事,如今若能给他们赶走,那就最好了。 但要说让这些乡绅出钱垦殖南洋,鲸侯想的也未免太理想了。实非三五年之内能移风易俗之事。 正琢磨着,刘钰又道:“既是那士绅说要去看看民间疾苦,正好,随我一同走走。民间的事,我也知道,你也不必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倒要去看看,这松江府的工商业发展,到底对哪些百姓有利、哪些百姓有弊。利几分、弊几何。你不用担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是来巡按苏浙的。” 松江府尹笑道:“鲸侯要看便看。弊端诸多,我正欲请教鲸侯。何必讳疾?” 心里却想,这话倒是真的,你这都能想出来把小农逼无活路去南洋的办法,别人眼里的弊端坏事,我倒真不怕你看。 第四八三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四) 出了府尹衙门,不远处就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天主教堂。 十字架早已经摘下,禁教风波,影响最大的,便是闽粤以及松江府。前朝旧事,徐光启家族作为最早的一批教徒,松江上海等地的天主教之风颇盛。 松江府尹遥指远处的教堂道:“这教堂原是前朝徐光启之孙女捐建的。徐家亦是望族,后与许家联姻,许家亦曾做过前朝的南京通政使。之后家族兴盛,之前本朝不曾禁教时候,也多有功名出身之辈。” “如今这里已改成了慈幼堂。剩下的教堂,或是出售、出租给那些做纺织的机户用,或是租给了商贾做仓库。” “这松江府,一直有溺杀女婴的习惯。慈幼堂也多收养那些父母不忍溺杀的女婴。” 刘钰点点头,想着南洋的武直迷制度,问道:“松江府的慈幼堂,钱从何来?钱虽俗,可凡事无钱不成。” “回鲸侯。一来是衙门拨一些钱,乡绅商人捐助。但主要,还是利钱、地租。拨给一些官田,亦有乡绅专门管理,放贷取息,而后收容收养那些女婴。若这松江府的慈幼堂,数年间,灾年买地、寻常放贷,积累土地,已累积有田千七百亩。” 刘钰仰头看了看这座废弃的教堂,心道果然此时不管制武直迷制度也好,慈幼堂制度也罢,亦或是那些乞讨办义学的,都是一样的套路。 买地、放贷、收租…… 想来也是,这年月,只靠捐助那点钱,是不够的。肯定要想办法钱生钱。 这些需要救助的人,本来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 但收养他们的赚钱方法,却又是害他们的根源。 一千七八百亩的土地,除了一部分官田,一部分捐助的,估计都是趁着地价便宜的时候囤积的。 每年收租,倒也够个几千两。 当地有名望的乡绅经营,贪腐肯定是有的。这么大的地产,收租放贷一年几千两的收入,做账非常容易。不管是九出十三归,还是大斗小斗,账面上都看不出问题。 不过,有也总比没有强。 “这些女婴如何抚育?” 若是别的大官巡按之类的问,松江府尹多半就说些场面话了。但他知道刘钰在文登做过许多事,便直接实话实说。 “自下官来此,也知道抚育困难,且钱财花费颇多。而且还要专门雇奶妈。是以,下官便想了个办法。” “将这些女婴,放到佃户家里寄养。每月月初,慈幼院的人便去试探,给些米钱。” “一来,得此女婴,可得米钱。二来,佃户娶妻难,这女婴寄养其家,便是做童养媳了,将来也给其儿子做个媳妇。” “如此一来,这些女婴多半也就活了。” “自下官行了这等手段,松江府也有歌曰:记得城东收弃子,佃农月旦望门来。” 说罢,他又道:“鲸侯是知民间疾苦的,百姓亦不傻,多狡黠。之前嘉兴府的慈幼院,出过事,一个奶妈养育几十人,哺乳焉足?有人便想出个‘机智’的办法,慈幼院承认收养女婴,但要其亲生母亲领回去养育,慈幼院再给几百文的养育钱。” “只是,如此一来,听起来似乎是个好办法,极为机智。可执行起来,反倒使得嘉兴府弃养女婴之事更盛:先弃养,入了慈幼堂,再领回去,还能得钱,谁不弃养呢?” “我这办法,虽也有损阴德,鲸侯也知道,做童养媳之难。加之自小扔在佃户家里,既要哺乳,肯定是生了儿子的顺便一起养着。这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抚育的,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七八岁便为人妇,又无父母兄舅撑腰,日子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这办法终究还是能多活几条人命。在下面办事,万万靠不得良心。只有良心,却无手段,实难办事。而且往往初心极好,但办起来就办的比没那初心还差。” “嘉兴府慈幼院事,与松江府慈幼院事,若论初心,那边还更强些。但数年之内,嘉兴府弃婴之风愈演愈烈,反倒是松江府这边稍强几分。” 刘钰闻言,赞道:“所言极是。相对来说,还是你的办法更好一些。嘉兴府那边,那不是在促使人皆弃婴吗?弃婴之后再领回去养,白白得了几百文钱,谁人不弃?” “只是,你这办法,也是治标不治本啊。你以为,若想要这松江府弃女婴之风渐低,可有治本之法?” 松江府尹想了想,便道:“若说治本之法,下官倒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松江府工商日进,纺纱织布,女子皆擅。若日后棉、丝等物出口更多,养女子也能赚钱,这弃女婴之风可能也就能缓解一些。不过,十四可婚,嫁出去也是给婆家做事,赚的银钱也不给父母,这也难说。” “除非日后这松江府再来一次移风易俗,以至于家里养闺女到二十方嫁,以求给家里多攒一些纺纱织布的钱。若能这般,弃养女婴之事或能少些。” 他也是武德宫出身,做皇帝身边的郎官,廷臣外放出来的。刘钰算是这些年来武德宫出身的“榜样”,对刘钰如何发迹一事,松江府尹多有研究。 加之松江府之事,与刘钰息息相关。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就像是靖海宫出身的海军军官们,给刘钰送的礼物要么是石头、要么是当地动植物标本一般。这松江府尹也知刘钰喜欢讲实学、做实事,平日里如何做且不说,既是今日陪着刘钰出来,说起话来,自是一副纯粹做实事的模样。 得其所好,说起话来,也就让刘钰连连点头。 说话间,便一起进了这间已经废弃改造后的教堂。在这里主持做事的人,连忙跪拜,一一免去之后,刘钰随手拿过来记录簿子,看着上面那些女婴的去向,果然绝大多数都是送给佃户那边寄养了。 虽说生了女娃,养大之后可以换儿媳妇。但前期养孩子,穷苦人家也着实养不起。 但终究都是自己身上的骨肉。真要是溺死,亦或者扔进弃婴塔、乱葬岗里任其自生自灭,多少还想着送到慈幼堂里,说不定还能得一点生路。 加之徐光启的孙女,一生都在致力此事,天主教在松江府之前传播颇广。 单看收养弃婴这件事上,确实做得比之前的官府要强,松江府这边溺死婴儿的习惯也渐渐少了,多半还是弃养。 又随便翻了翻账目,还是可以很容易看出账目有问题的。慈幼堂放贷的利息,居然非常的遵守法律,全部都是30%的利贷出去的。但刘钰也算是和商人、放贷的整日打交道的,自己结婚自立之前,家里也放贷,如何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 不过他也没说破,看了看就放下了。 拿起登记簿,随便挑了一家附近村落收养女婴的佃户,便道:“正好去看看,也好知这松江府佃农的生活。” 松江府尹知刘钰的脾气,忙对那些急着要去通知的人道:“不要声张。我等自陪着鲸侯过去便是,勿要叫他家提前知晓。” 按照记录簿上的记录,一行人出了城,便折向了附近一个村子。 慈幼院的人每个月要来探视检查,是以轻车熟路。而在慈幼院做事,一来有银子可拿、二来免税免役,是以这并不是像纯粹的福利性工作,而是一项需要挤破头找门路才能干的事。 慈幼院做事的人领着刘钰等人进了一家门院,只看门院,这和刘钰在文登等地见到的佃农家里完全不同。 比之北方的佃农,只看这家的话,似乎这里的佃农比北方佃农的日子过得要好的多。 院子里有齐全的农具,甚至还有一头小牲口。 进去的时候,家主人本以为只是慈幼院的人,可一见后面的官服,吓得瑟瑟发抖。 好言劝阻之后,刘钰笑着对松江府尹道:“若不是本官临时起意,随便点了一人,确信没有什么骗人的把戏……我可真要怀疑你提前知晓了,给我安排演戏呢。我松江府的佃户,若都能如此,还有什么可愁的?” 松江府尹忙笑道:“这既是鲸侯运气,点到了这么一家。也是因为鲸侯之前种下的种,如今结了果。这不是松江府佃户的常态,只是松江府的佃户分两种。” “这两种虽都称佃户,可却全然不同。鲸侯所见的这家,恰是那种与别处不一样的佃户。” “我虽不知,但略加猜测,却也知晓。” 说罢,松江府尹便问农户道:“你家里可是那种卖了地、不置实业,却专门租佃种地的?” 这个只看家庭情况颇像是中农的佃农,连忙磕头道:“大人说的对。小人就是那种卖了地、不置实业,却专门租佃种地的。” 刘钰微微一怔,松江府尹笑道:“鲸侯对这松江府的农村有所不知,这里面涉及到两件事。” “一是鲸侯兴办的海外贸易。” “二便是朝廷将人头税摊入地亩,按亩课税,不论人头。” “下官虽也希望治下百姓,佃户都能这家人一般。但下官也不得不说,这家样的佃户,非是天朝常见的佃户,实是松江府之特例,在松江府亦不算多。说他们是佃农,其实还是良农,虽不殷富,但也是中等之家了。这是……假佃农。” “鲸侯可知,自将人头税摊入地亩之后,民间多有歌谣?” “或曰:税轻派重皆在亩,不如卖田以佃田;或曰:苦乐相形,佃强于主;或曰:税压小民无力抗,役加老爷不见愁。” 第四八四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五) 松江府尹当即介绍了一下松江府这种特殊的、其实完全是中农水平的假佃农,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有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基层到底交了多少税。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只看律法,简直就是农民的天堂。三十税一,这税低的实在是叫全世界羡慕。 然而,要是只看法规法令的话,这世界变成天堂也太过容易了。 如果都是按规矩办事,不说正常的土地税,就是加上明末的三饷,也不多。 这里不提地主收租的问题。 只提收租之外的税赋徭役问题。 大顺的土地税,就算加上人头税,其实也就0.05两白银。很低。 但是,一税轻、二税重、三税四税无底洞。这才是基层的现实。 一亩地0.05两银子的正税,一点都不多。 可是,此时也有一些乡绅对此是有记载的。 曰:每亩正税4分,又每分加平二分,则此一钱二分矣。国课应完,若亩只收一钱二分,尤可支也。 然,官府每逢大役,则按亩加派。若每钱税加至半两,尤可支也。 然,每岁加派十次、廿次、卅次,叠而加之,不可支也! 凡遇过差,公馆、驿马、酒水、门包、长随、书吏、衙役、夫轿,皆出于是。而乡约贤者又借官私派,民岂能活? 这就说的很明确了。 应该缴纳四分银子的税,基层官府按照惯例,每分银子再多加二分,也就是一分变三分、一亩地的四分便一钱二分。 这样的话,也就相对于十一税,也能活。包括潜规则的两倍的加税,依旧还能活。 但是,遇到徭役、加派、差事,这加起来就没数了。 好比去挖河,你不想去,那就交钱啊。交了钱,理论上官府雇人替你去;又好比有官员来了,走运河,得去拉绳或者准备别的,这也得抓人。不想去,就交钱。 刨除掉地主地租这个根本性问题,基层官吏能把三十税一,干成二税一、甚至达到一点五税一的地步。明末甚至出现了撂荒跑路,大片土地没人敢种的情况。 只看法令、朝廷的制度,感觉封建王朝真的是符合仁义之政的。 可要看看基层、看看现实,只能说,能活二百年的王朝,都是命大的。 原本,还有人头税,摊派的钱,可以摊派在人头税里。同样是一分银加杠杆,加到一钱,但这一分银一部分是土地税、一部分是人头税。 现在,取消了人头税。就算加杠杆,也得有初始的钱数,这些钱就全加在土地上了。 中上层,都有避税的办法。或者说,都不需要专门去避税:只按照国家规定的国税收,根本没几个钱。 他们避的,还是国税之外的钱。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收一两的国税,底层要承担十两、甚至二十两。看似一年收个千八百万的地亩税入了国库,底层估计收了一二亿当不是问题。 所以大顺的财政,比大明强点,但也垃圾到极点,以至于马上要被没有印度、十三州还不纳税的小小英国超越了。 这种情况自明时便有,所谓投效等。 所避的,不是朝廷的那点正税,避开的主要还是基层的层层加码。 这种情况下,刘钰当初就说过的、那些商贾阶层也认识到的“土地售价降低”的情况,也就随之出现。 小农阶层是被盘剥的重点,土地越多,越轻松。 就算不避税,只要能避开基层的加码,就毫无压力。 而现在,伴随着人头税摊入土地税,这种情况更加的严峻。 皇帝坐在金銮殿里,觉得自己行的是仁政啊,三十税一,这还不仁政? 实际上,基层的情况,并不那么简单。 这是全国的普遍性情况。 普遍性之外,还有松江的特殊性。 伴随着对日贸易开启、伴随着西洋贸易提振、伴随着中瑞联合贸易公司开始扩大走私业务,以及种种股份制公司的出现,使得松江出现了一股投资风潮。 之前在松江府尹那和刘钰交谈的,是比较正统的乡绅,属于是天朝的old money阶层。 不投资、不工商,而是老派地放贷、收租、科举、传家。 他们和松江佃农的特殊性,关系不大。 有关系的,是一些看到投资有利润后,将资金投入到股份制公司之中赚取年息的乡绅,或者是一些大中型地主。 他们急需钱。 但是,贸易的不稳定性、天朝一直以来的囤地传统,又使得他们不想要售卖土地换取急需的钱。 借贷,利息太高。 贷款,没有银行。 卖地,那是败家子。 这种情况下,也就出现了一种很特殊的租佃形式。 押租制。 比如说,这块地,如果卖的话,正常卖10两银子。 但是,地主不想卖,大顺卖地是败家子这是一种普遍心态。但又急需现金来投资。尤其是诸如对日贸易公司增股的时候,明显赚钱的买卖,肯定要投钱的。 那么,这时候有农民站出来,说我租你的土地。我给你6两银子押给你,你把地租给我种,每年我象征性地给你点地租。什么时候你想把土地要回去了,你就把这6两银子给我,我就把土地退给你。 这有点类似于典当。 只不过,典当的,是土地的使用权。 为什么不直接花10两银子买呢? 一来,能花6两无限期的租,每年只给一些象征性的地租,为什么要花10两? 二则,地主自己也不想卖地。卖地容易买地难,土地也是留给子孙最好的基业。将来万一买卖失败,收回土地即可。 三则,土地在谁手里,谁就要承担税赋。大地主有关系,可以只交国税,避开那些摊派。而买地的人,只想要地的使用权,不想要地的所有权,因为有了所有权,就意味着要纳税,承担徭役等等。 四则,地主急需钱,又不想卖地。折中一下,怎么可能按照原价去“押租”? 如此一来,也就形成了松江府佃农的一些特殊性。 询问之后,可知眼前这家佃农,原本就是自耕农。 家里有四亩地。 将四亩地卖了,换成现金。 然后,在大地主急需现金的时候,拿着卖掉四亩地的现金作押,租十亩地,每年只需要缴纳一石租子。 比起正常的、普遍性的租佃,这租子其实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刘钰见过最离谱的,是收粮时候,百斤一算,六十五归田主、三十五归佃户。这十亩地才收一石的租子,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等于是什么? 等于是四亩变十亩。 还省下了之前四亩地要承担的国税和杂税。 他是佃户吗? 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土地这个生产资料。 但是,他穷吗? 不富,但相对于大顺的普遍性的佃户来说,肯定不算穷。 这种租佃,对双方都有利。 首先,松江府因为大量的南洋米、东洋麦,使得传统的收租子的收益下降。 其次,投资需要现金。 再次,拿着土地抵押去借债;和将土地的使用权租出去,收取将近一半的土地售价的现金,这两者完全不同。 前者,那土地抵押出去借债,主动权在债权人手里。而且,松江府工商业的投资,也没有密西西比泡沫或者南海泡沫那样“诱人”的回报率,借高利贷去投资,那投资回报率得多少才能值得借高利贷投资?尤其是大顺高利贷利息如此高的情况下,谁不到万不得已,敢去借贷? 后者,土地的所有权,仍旧是地主的。当地主投资失败,或者又想继续收租子的时候,将押金推给佃户,土地仍旧是自己的。 而且,松江府这边,是保护这种租佃模式的,是走官方印花契约税的。大部分情况,双方也不会闲着没事干违约:地主收回去干啥?佃户退了干啥? 绕了一圈,其实谁受损了? 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人受损。 国税不高,按照正常国税缴纳的话,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小农破产并不容易。 税高的,还是地方的摊派,以及各种理由加派的钱。而大的地主是可以规避这些额外税费的。 既是要做社会调查,不管是真正的佃农,还是这种实际上是中农的假佃农,都需要询问询问。 刘钰心道这松江府尹,亦算是能吏了。 不管是考虑到基层民情的慈幼院佃农抱养政策,还是对两种不同租佃模式的了解,都足见此人既知道变通,也确实对民间有些了解。 考虑到这户佃农的家庭状况,刘钰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询问他们关于“进口粮食”的看法。 这都不用问,显而易见的事。 粮价降低,这些名为佃户、实则属于承包土地的中农,他们肯定是不满的。对他们来说,主要的收入,还是种粮食、卖粮食。 而且由于他们一不需要缴税,二来押租制下,他们给田主的租子不多,所以他们最有可能赶上某年粮价飞涨而达成阶级跨越的阶层。 刘钰估摸着,若是问一句,只怕肯定是诸多不满。 明显不满的问题没问,刘钰反问了一下这里妇女纺织的情况。按照以往的习惯,摸出了一些冰糖分给家里的小孩,又差人去准备些餐饭,如此平易近人的做作下,这家主人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说到女人纺织的事,这家主人便道:“城里的商人提供棉花,这边村子的女人便拿着城里商人提供的棉花纺纱线。月初领多少棉,纺出多少,商人收购多少。价格也是商人那边定。” “赶着农忙时候,白天做农事。晚上,村子里的女人便聚在一起。” “譬如今日张家、明日李家。每家晚上点一次油灯,每日轮换,谁也不吃亏。” “若是手艺好的,亦可织布去卖。只是拙妇手笨,只好做些纺纱线的活。待过些日子,我再租佃些地。若粮食够吃,便种些棉花。” “如今粮价又低,棉价却高。想来再过些年,自己种棉、自己纺织,再去售卖,或能多得一些钱钞。到时候也好给孩子们多置办些土地。” “只恐过些年,这土地或种棉、或种桑,价格又上来了。便是押租,也要多花不少钱呢。” 第四八五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六) 捕鲸业,以及煤油的起步发展,都和纺织业的需求有很大的关系。 工厂固然是希望一天劳作14个小时的。 而即便松江府这种分包制下,农村妇女在农忙时候白天也是要干活的。晚上纺纱线,就需要灯光。 一家人点灯肯定贵,灯油也是一个不小的开销,所以就出现了这种今天张家、明天李家的情况。 每家点一次灯,每日轮换。 这大抵才是此时真实的中农级别的生活,一些小说里的吝啬鬼死前还是伸出两根手指为了节省灯油蜡烛,因为这玩意儿也确实贵。 寻常人家,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这都算是好生活了。 就像是此时农村的厨房里,普遍会有一枚铜钱。 这铜钱上面,会绑一根木棍。若是来客人了,熬汤的时候,会用这枚铜钱探入香油瓶里。谁都知道,孔方兄中间是空的、露的。也正因空心,才用这玩意勾香油,保证每次就加一点点。并且此时大顺农村普遍有一个“善意的伪生活常识”,那就是:香油加多了,一点不香,越少越香。 吃油尚且如此,又怎么舍得点灯呢? 饶是这家人的佃农身份是假的,实际上是个中农化的佃农,可也是舍不得晚上点灯的。 然而即便如此,也比刘钰在文登州那里见到的北方农村的佃户生活上要强得多。 听着这农户说起将来要种棉花,又担心将来种棉种桑获利太多以至于地主把低价抬高,刘钰心道此事多半也有可能,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不过这也让刘钰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大顺这边的特殊情况,小地主或许可以自主经营,但大地主是不太可能自主经营的。 这么搞,也不是不行。大量的有技术的中农,成为押租包地的主力。排挤真正的下农、贫农、佃农破产,或是去做工,或是顶着50%的死亡率下南洋。 而这,又和他之前设想的一些计划相悖。 本来,他想着欧洲的贷款利息那么低,大顺民间的借贷利息这么高,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利息差,搞一些助农贷款。 王安石的青苗法,全面推广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小农的偿还能力是最低的。但刘钰觉得或许可以在一些经济略微发达的地区尝试一下,以欧洲的低息贷款,只要能保证15%的利息,给欧洲的金融资本10%的回报率,两边都能接受。 他对王荆公还是颇含敬意的,虽然知道他搞得那一套实践起来确实难,而且连后世银行都知道贷款最好不贷给小农这种无偿付能力的。但有时候想想,看看小农的苦难生活,终究还是想要尝试做点什么的。 然而只怕搞出来后,钱不是去了土地,而是流向了利润率更高的地方。使得押租制需要的押金急速上升。 这即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若是搞赎买、垦荒、均田、永佃,甚至搞类似于俄国那边的农奴解放,这种面向农村的助农的银行,应该都是可行的。 但若是搞押租、典押、土地出让经营权,这好像就没用:拿到经营权的假佃农,不会盲目去贷款,也基本不需要;而没钱押租的真佃户贫农,只怕也根本还不起贷款,哪怕给15%的利息这么低,怕也难。 刘钰自己心里也清楚,搞什么三十年赎买之类的制度,也就是过过嘴瘾。 如果上层制度不能动的话,那么这种银行就毫无意义。真要搞三十年赎买,搞青苗法用处是很大的。 大顺延续前朝末年的“永佃”呼声,想要实行,只能依靠政府官僚的力量强制推广。 但政府官僚又都是反对永佃的,因为他们是收地租的阶层。 如此一来,似乎松江府出现的这种押租制,不需要政府强制,而是地主主动的选择,似乎可行性更高一些。 刘钰没有造反,而是在体制内,这就导致他只能带着镣铐跳舞,在一些政策上不得不先考虑统治阶级的利益、以及他们能否接受。 是否有办法让这种押租制更快推广呢?是不是可以借用西欧的金融资本承办一个面向中农的银行,贷款给中农,押租给地主,从而让大量的资金转移到地主那、再从地主那转移到工商业投资呢,顺便完成押租制的一府推广,加速贫下佃农破产、去做工或者下南洋呢? 若说单纯的商业上的考虑,只需要让这个银行的利息,比欧洲金融资本的投资回报期待高即可。这倒挺简单的。 可理论上考虑没啥问题的事,往往现实里问题大大的有。 谁来负责挑选谁有资格拿贷款?谁来保证地主不会拿到这些低息的贷款去投资,而不是让真正需要贷款的土地经营者拿不到这笔钱? 政府放贷款,如何让贷款流向政府想要的方向,这是一个后世都头疼的难题。 以此时大顺的基层组织能力,恐怕能把现实世界搞成魔幻世界。 想到这,刘钰试探着问那农户道:“若是朝廷办个钱庄,按照每年15的利,放贷给你们。你可愿意贷钱去押租更多的地?” 这户主连忙摇头。 “大人,俺们小户人家,讲究的是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勤勤恳恳地干,若是遇到粮价高了,再积攒一些钱,便可以押租更多的地。浑家再做些纺织,平日里再节省下,若得年岁好,也能积攒下几文钱。” “可若贷债,这心里就不踏实。粮价又贱,实不敢贷。” “如今这年月,既怕丰年,又怕灾年啊。丰年粮贱,灾年无收……” “至于说种棉种桑,棉少种些还好,若种多了,如何忙得过来?一旦收棉的时候一场雨,忙不过来,忙活一年就全扔了。种桑,又哪里是二三年能收入的?若是借贷,这三五年的利钱,便要翻番,谁知道三五年后的行情?” “是以,若有余钱,就押租;若无余钱,也不想着借贷去发财。” “况且来说了,凡借贷,总得有抵押才行。我等皆是佃田的,连田皮田骨都不是。手里并无半分地,地都是别人的,如何能贷的出来?” 看来稍微有点能力的中农,也不想要贷款。也可能是天朝自古以来的高利贷传统,使得普遍性的对贷款有些害怕。 九出十三归这个词只能出现在明朝以后,因为宋朝的官方合法年利是72%,不必九出十三归。自古以来的能叫人家破人亡的利息,想来农户对这种新事物的担忧是必然的心理,社会意识的扭转没那么容易。 刘钰知道再聊下去,只怕就要又聊到农户最关心的粮价问题,便只好将话题叉开。 也确实如此,棉花虽好,但大顺既没有奴隶,也不是太流行那种专职打工的人群,除非是转型的农业资本经营者雇佣长工短工,否则小农家庭确实种不了多少棉花。 种多了,一旦棉桃裂开后下雨了,全完。 蚕桑比棉花更麻烦。 小农是承担不了这里面的成本的。 所以到头来主要收入,还是要粮食。粮食进口保证工商业低成本,小农阶层若无不满,那就见鬼了。 松江府虽然工商业发达,可真正脱离土地的城镇人口,还是少于小农的。虽然单纯的经济总量,工商业已经高于农业了,可是数人头的话,小农的力量也不可忽视。还是要温水煮青蛙,渐渐把小农要么逼成土地经营者,要么逼破产,否则粮价问题始终都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 又闲扯了几句,去置办酒菜的随从便回来了。 吃饭之前,刘钰又看了看这家佃农抱养的弃婴,小女孩粉嘟嘟的,并没有裂唇之类的毛病,也没有任何的残疾,只是家里养不起了。 许是这家女人的奶足,这小女孩长得也还算健康,并没有那么凄惨。只是这命运已然注定,若不出意外,自小就当是儿媳妇养着,将来难免受气。别说没有爹妈兄舅撑腰,就算有的,婆媳关系又有几个好的呢? 用饭之后,刘钰本想着扔点银子的。但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出了这家佃农的门,离了村子,松江府尹听出来刘钰自始至终都没有问粮价的事,他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 之后几日,刘钰又去附近的几个村子转了转。既去了地主的家,也去了自耕农的家,还去了那些真正佃户的家。 转过之后,随行的要一同回京复命的一个海军的军官忽然说道:“鲸侯,我倒是想出了个办法。如今朝廷的税虽低,可是民间的税却重。既如此,朝廷何不直接征收十一税?仍旧按照原本的数额上缴国库,剩下的大多数,便留在地方。在此数额之上,不得乱征。如此,地方发役、迎差、车马等费用,皆从截留的那部分出,这不就得了?” “古人云,慕虚名而处实祸。朝廷又何必非要这个三十税一的仁政之名?我想,若真能做到十而税一、甚至八税一、五税一,这对百姓都算是减了负担。” “之前攻打倭国,这倭国动辄五公五民,可即便这样,只要能保证真的五公五民,我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未必比本朝真正的佃农差。” “现如今朝廷三十税一,十亿亩土地,按说一亩地收0.03两白银,这就是3000万两的农税。可实际上,朝廷哪收的这么多?” “朝廷一年农税不过2000万,可民间负担,竟不比倭国的五公五民轻。如此,恐是社稷大患。” “既说地方官和乡绅的都贪污、加派、借国税之名增税,那直接十一税,八一税,还是原本的押解国库。剩下的,只让他们自贪了去、用了去,我看也比现如今顶着三十税一的仁义名声,搞得民不聊生要强。” 刘钰忍不住笑道:“狗屁的办法!得了吧,你还是干你的老本行,画画海图、研究下军舰阵型得了。这等事,你们出的主意,和北方大儒那一套均田法,差毬不多。听起来美好,做起来一塌糊涂。” 第四八六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七) 那海军军官委屈道:“鲸侯,某也读过史书。依我看,这王荆公之法,就不错。” “青苗贷款,免除百姓高利贷之忧。免役法,我看和一条鞭法倒也类似,交钱,花钱雇人出徭役。就这花钱雇人做事一项,如今实属正常。” “如今朝廷的钱不够用,徭役又不肯多给钱。要我说,还不如直接增税。” “如今明显钱不够用,朝廷却非要这仁义之名,难不成上面就不知道下面的事?我看也未必。” “照我说,该着变法了……” 一旁的松江府尹心道,这鲸侯身边的人物,一个个果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如今也真见鲸侯得蒙圣眷,他身边的人多有如此说话的,可见骄狂久了。 但要说这办法……还真的未必好。 只当说十税一,只给国库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默许贪污腐败,基层便不乱摊派了吗? 人心贪婪,岂有止境? 但要说,朝廷的税太低,使得地方上做事真的没钱,不得不自己加税,那也不能说全然没有。 朝廷又不拨钱,拨的那点钱往往又不够用,地方自己不加税,怎么办? 上面整天拍脑袋,就像是前些年禁教之后,因着不能做的不如禁教之前,尤其是弃婴之事,面上不好看,便要下面体恤民生,扭转风气,救助弃婴。偌大个松江府,户政府拨给给了400两银子,够干什么的?便是不贪,这400两银子能救几个人? 还有这驿站,大顺太祖皇帝因何起事、原来是干啥的,朝廷当然对驿站颇为重视。 但是,工资是发够了,理论上也有招待费,但官员经过,其家属可不在招待费里,车马轿夫之类,难道真的让官员自己掏钱? 肯定是地方上出。 朝廷往那一坐,给个规定,不准滥用。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真当人人都是海刚峰呢,谁都敢不给面子?到时候来个大官,随便给当地官员穿个小鞋,去哪哭去? 朝廷里那群人拿着算盘啪啪一算,觉得这些钱足够。 可要说,许多大臣都是从地方干起来的,难不成真的不知道理论和现实的区别? 想到这,松江府尹便道:“鲸侯,其实这位将军说的倒也没错。别处我不敢说,但这松江府,倒是可以试行一下。” “一来此地雇人容易;二来若真能行十一税,也确实减轻了百姓负担;三来松江多有新学,可招募吏员。如今都知道,在海关做事,薪水高。那这招募的吏员,先做征税征粮之事,做得好的,便可迁入海关或是那些贸易有关的地方,亦算一种考核。” “国课或不变,或略增。剩余的,便留给地方用。又严查加派之事。” “便如王荆公变法之初,在一府一州之内,只要尽心,完全都是善政,百姓称赞。鲸侯当日在文登州,也支持当地州牧变法。” “不求推广全国,只在松江府,下官自信还是可以做好的。” 刘钰笑道:“你也是郎官出身,难不成不能直接上书?你这小心思,倒是活络。” 松江府尹嘿嘿一笑,心道不能和你比啊。你是走军事勋贵的路线,我这以后还要在地方上混,还得跟那些士绅打交道呢。这等断人钱财的事,我提出来,日后也难立足。 反倒是鲸侯你,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士绅皆恨了,怕个什么呢? 到时候,朝廷下令松江府试行,我这也只是依令行事。可我要是主动试行,到时候雪花似的控诉信就要飞到朝中,我这身板哪像您啊,扛不住啊。 松江府尹笑过之后,叹息一声道:“鲸侯可知,这件事一旦提出,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士绅优免,只是优免的那点国税,真不算什么。别说士绅了,就是普通百姓,真要是按照朝廷规定纳税,一亩地收0.03两银子,难不成给不起?” “主要还是役和摊派。役,当差,这一来确实关乎体面,按说人人都得出役,前朝不就讨论过类似的事吗?结果已经归乡的前内阁成员,直接便道:那我直接去押送粮食去京城,顺便让皇帝看看我这老臣还是出役……” “不算体面,只说更实际的事。原本三十税一,士绅们真的就交三十税一。剩下的能摊到他们头上吗?” “这就好比下官是本地望族,家里还有人做官,下官有1000亩地,按照税法,只要缴纳30两银子。鲸侯觉得,我能在乎这30两银子吗?剩下的加派、摊派、难不成敢摊在我的头上?” “我奉公守法,并不偷税漏税。我有1000亩地,我差这30两银子?” “可问题是,要是搞十而税一,一亩地征一钱银子,我这1000亩地,就得交100两银子。这能一样吗?” “真要搞十而税一,这才是真正的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而要是仍旧三十税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都是能糊弄过去的。可真搞十税一,糊弄起来就难,这要是刨天下士绅的根。” “这等事,下官这点身板,可真是扛不住。非得鲸侯出面不可。” 这其中的逻辑,刘钰一听就懂,忍不住叹息苦笑道:“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减税三十税一是恶政,加税到十一税,反成了仁政了?” 松江府尹接口道:“虽听起来不合常理,但确实如此。” “前朝云: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既是贵贱有别,士绅免其徭役,也属正常。理论上,田土税是不免的。以前朝税率,河南诸多土地,一亩地只收一分的银子。0.01两。鲸侯也知,这一亩地就算产一石米麦,也能有个七八钱银子,就算不逃税,那也不值一提。” “可现在,却要加税,再用税前雇役。鲸侯可知,这就没空子钻了不说,亦是说免役的优待没了。” “既然百姓和士绅,都免役了。这高低贵贱之别,体现在哪呢?而且士绅的负担,一下子比之前重了三倍,肯定是要被恨之入骨的。” “你说小农,真要是能贯彻只征一税而不加增,莫说十税一,便是八税一、五税一,他们都要皆呼善政。然而,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别处我不知,但我知这松江府,便是前朝因着陈友谅张士诚事,松江府税重。及至加派三饷的时候,国税课完,理论上也只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可实际上,国税课完之后的加增,小民一亩地要课三钱甚至四钱的税役赋。” “是故下官说,此事一说,必然要出大事。下官实不敢提,其实下官想过,但……” 他但了一下,随后道:“晁错能死,但若献策的是卫长平、霍冠军呢?况且,小人区区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松江府尹,哪里敢比晁错?” 现实和理论的巨大反差,让刘钰也是唏嘘不已。税低了是恶政、税提高反而是善政的奇葩现实,让刘钰深感无力,一时间只觉得毁灭吧,掀翻了重来倒是简单百倍。 “若在松江府试行,你可有把握做成?” 强忍住心下忽然涌起的天翻地覆的心思,如此一问,松江府尹道:“把握几何,下官不好说。但若想做,只能先在松江府试行。” “若不然,一旦搞出,士绅必然要加租,搞得民怨沸腾,甚至百姓起事作乱。到时候,上一幅流民图,这加税的恶政就非得废除不可,鲸侯岂不也受牵连?” “然而松江府就不同。他们敢这么干,百姓也未必起事。或来做工、或下南洋,他们也折腾不起来。再说了,难不成他们自己种地?到时候,还不是只能降了租子,叫人回来种以便收租?” “下官这也是为鲸侯着想。在别处干,非要出大事不可。但若在松江府,下官还是有信心做好的。” 刘钰点点头,心道确实如此。然而旁边又有一军官道:“可这押租制,我看还不错。这押租制的前提,就是正税低、乡绅可以避开杂税杂役。是以才会出现买地求佃的状态。若是正税高了,这押租的钱,必要上升。每年的正税,也得押租者交着。” 刘钰嗯了一声,却并不直接说同意还是反对。心想任何政策,都很复杂,正反两面、日后影响、阶层利益,都得考虑到。 这最终还是落到了朝廷或者政府的终极理想上。 朝廷得有个目标,以这个目标为基准,才能判断政策的好坏。 靠近目标,便是好政策。 远离目标,就是坏政策。 关键还在于这个目标,没有目标,就没法评价政策本身的好坏。 “罢了,这农村、农民、农业的事,我再考虑考虑。如今也该去一趟城中,看看那些手工业者,那些机户机工。看看他们有何期待,亦或有何想法。” “至于税制是否变动,总归要围绕一个前提。那就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一切以松江府的工商业为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心里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鱼还是熊掌。” “至于别处,暂时我也不想管。看看再说。且去。” 第四八七章 新矛盾(上) 离开了农村,回到了城市,整体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不算好,不过松江府是富庶之地,那就大不相同。 刘钰等人要去走访一些纺织作坊。而松江府的大街上,也有这一次跟随着刘钰一同入京的东南亚各国的贡使,以及一部分西欧人。 前者是为了朝贡,确认一下东南亚的新主人;后者则是嗅到了商业机会,希望填补荷兰人走后的空缺,拿到香料的贸易权。 皇帝和朝廷对江南的富庶,还是很自信的。 故而但凡要展示国家富庶的时候,都会让贡使或者使节们,先在江南停留参观,然后再沿着运河经济带北上。这有点类似于隋朝故事里用丝绸缠树装点门面,都是为了外部的面子,但说不通的就是大顺此时对江南城市真的是自信而不是自负,故而不用刻意装点。 历史上马戛尔尼,以及其后的阿美士德来满清治下的中国,在拒绝开放北方港口和割让舟山之前,对华人还是留了点口德的。 至少在拒绝割让舟山做英国货栈之前,对华人的容貌评价,刨除那句“以容貌美丑而言,中国女子没有一人能凌驾欧洲女人之上者”这种主观美学评价外,评价还算可以。当然这时候华人上流社会看欧洲女子,也都是视之鬼妇,审美观差异过大。 其曰【男子多雄伟有力,四肢筋肉突起,无萎靡不振之相。余留意观之,忍不住吟诵莎翁之《暴风雨》之诗句:观此芸芸众生兮,叹造物之神奇;人类之美且大兮,吾乐乎新世界之自居。】 当然历史上满清和英国之间,在马戛尔尼访华之前十多年,就有过一些相当不愉快的交往。 英国商船休斯夫人号,在鸣炮致敬的时候,误装了枚铁弹,以至于打死了两个看热闹的人,结果按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当地官员蛮横地上船抓走了无辜的炮手处以绞刑;而英国人认为这属于失误,没有任何法律责任,连钱也不用赔。 包括更早之前的百夫长号泊靠事件引发的不愉快,使得欧洲对中国这边法律的评价,是挺负面的:中国法律是武断、残暴的、以命抵命的野蛮人时代的法律;和欧洲关于平等、正义或人性的观点不相容。 有了这些冲突和利益纠葛,有些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总归,这个时代终究是十八世纪40年代而不是90年代,此时大顺的江南城市风物,还是足够震撼这些外来者的。 欧洲人现在正享受着“借中讽欧”的启蒙运动让刘钰这个大顺人脸红的胡吹,即便如此,这些特许在松江府参观、准备北上觐见皇帝抓住香料贸易的欧洲人,也还没有那种期待极高而失望的情绪。 至于那些东南亚小国的人,则是彻底被震撼到了。松江府自来就是富庶之地,这些年又鼓励工商业,谓之样板,亦不为过。 松江府城中的人,对这些在街上游荡的外国人,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奇。 大顺有了海军,并且可以确保保护海岸之后,大顺的贸易中心就开始北移。松江府,或者说长江中下游开放的前提,在一个封建帝制的大一统王朝看来,就是得有一支海军保证海上安全。 否则的话,西洋人的船队整天在漕运的关键点晃悠,肯定害怕。漕运是封建帝国的动脉。 满清搞十三行一口通商,肯定是封闭落后保守的表现。 一口是封闭落后这个确定的前提下,都是一口,为什么这一口选在广州而不是更适合的上海,这里面更多的还是统治术上的考虑。 大顺不是满清,大顺有了一支远洋海军,并且至少此时可以确定印度以东无敌。 那么,对废漕改海来说,或许还能说只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那贸易中心北移,靠近到手工业中心和金融中心,便是一个必然结果了。 见的多了,也就不惊。 甚至松江府的人对西洋人的好奇程度,远远低于那些东南亚人。 因为即便贸易中心北移之前,一大堆耶稣会的天主教传教士在松江府,光徐光启的孙女,就在松江府周边捐建了130座教堂,几乎天天都见,又怎么能感觉到好奇呢? 反倒是那些东南亚人,之前在松江府可是少见。 而这种夷人在松江府溜达的场景,也让松江府那些搞手工业的、搞纺织业的,欣喜若狂。 他们喜的,不是什么万国来朝。那关他们屁事? 他们喜的,是上一次日本人被朝廷安排来松江府这里参观,然后对日贸易开启新篇章,他们的布匹销售也上了个新台阶;上上次瑞典人来松江府参观,展示天朝富庶,他们的棉布销售又上了个新台阶。 如今不但是西洋人来了,便是南洋那边的人也来了,有着前几次的经验,焉能不喜? 夷人来了,是不是贸易量一定会增加?是不是生意一定会比之前更好? 这里面,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就像是历史上经典的那场琉球封贡事件一样,商人们拿着满清迁界禁海这种反人类政策时候的经验,认为去琉球封贡带多少货都能被人一抢而空,结果导致了货到琉球卖不出去以致武装暴动要求琉球王必须全部吃下一样。 不考虑深层次的原因,只看浅层的表象联系,就很容易得出错误的、经验化的结论。这亦算是“以史为鉴”四个字想要搞清楚、弄透彻,最难的地方。 于是刘钰等人迈步进入一家拥有一百二十张织机的机户家里时,这个“资本家”,正在忙着准备再扩充八十张织机,准备迎接一波贸易红利,把握住时代的浪潮。 待见了刘钰等人,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将刘钰等人迎入后堂,奉茶见礼,叩拜之后,这家主人更是对刘钰连连磕头。 “实不相瞒,我等这些纺织机会,年节都会祭拜鲸侯,以报万一。我家本来只有七八张织机,也亏得内子手巧,织布手段也好,织出的料子众人抢购,积攒了一些家本。” “一开始,先赶上了海军大建,军官所穿呢绒,皆从法兰西来。可除呢绒之外,水手不提,军官的另几套军装也是松江府的棉布。正赶上采购,内子觉得,这衣服不可能只买一次,是以力主贷了些,增了一倍的织机。” “越明年,对倭开战。这倭国不产棉布,无种棉花,贸易之后,棉布销售日多。尤其是松江府的布,在倭国颇受欢迎,每年往送长崎的货船都要采购不少。这贷款买的织机,不但两年本息都还清了,还生了不少息。” “便又买了几台织机。又恰逢这西洋人的‘飞梭’之法传来,此物甚妙。传来之后,内子与小人略作改动,又使织布日多。本生息、息生本,如今已然小康,更有织机百二十张,此皆赖鲸侯之力。” “我等时时祭拜,着实真心。” 这一统夸奖下来,刘钰一扫在农村时候的无力感,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你家这当家的,倒是你妻子了。我看这松江府的纺织业越发发达,日后女子说话,越发重了。” “若富的,多半还是妻女手巧,纺的一手好织,卖得好,便可买织机做机户,雇佣机工。” “若穷的,那女子若能纺纱织布赚钱,在家里可不就说话硬气?真要过不下去,便散了,凭一手织布的本事,还有甚么可怕?” “我看这松江府,日后女子先顶半边天,男子相较别处怕要先留个唯诺之名了。” “既是有此等见识,想来也是巾帼豪杰,竟不差这寻常须眉的。何不请出来一见?本官正有些事想要问问,你也不必惊疑,无非是些买卖、生意、纺织上的事。” 那机户忙道:“鲸侯说笑了,这有什么可惊异的?松江府不比别处,机工女子颇多,聚在一处做事,并无太多规矩。只是依着规矩,女子理应回避,怕冲撞了诸位大人。既是鲸侯不弃,我这便去寻。” 不多时,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缓缓走来。 容貌不算漂亮,穿一身绸裙,略施了一些粉黛,但也不浓。 一看也是个平日里多在商业场里打交道的,并不惧怕,见了个万福,又说了一堆拍马屁的好话。 刘钰有了在农村调查的经验,此时相当理解汉弗莱爵士的那句话:若是政府不预先知道结果,就不要去做民意调查。 在农村,问粮价问题,肯定是一鼻子灰。 但在这里问粮价问题,立刻得到的都是支持和赞同。 那妇人更是个伶牙俐齿的,见刘钰平易近人,略说几句后,就这粮价问题便打开了话匣子。 “鲸侯有所不知啊。这机工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虽说朝廷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令,可管起来哪有这么容易?” “机工里,多有些悍人,动辄鼓动织工闹事。就说‘飞梭’之前,或有计件工资、或有按天算钱的。这飞梭一出,他们便先闹了事,一群人非要计件工资,说什么也不要按天的卯子工”。 “这粮价也是如此。如今鲸侯可知,松江府的织工,都有‘米贴’?都是他们齐行叫歇闹起来的。” 第四八八章 新矛盾(下) “米贴?” 刘钰当然知道这玩意是啥,但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了这么一个资本家嘴脸的人,说不出的“亲切”,便故作疑问。 妇人也是说的起兴了,连连点头道:“这织工齐行叫歇,只说以米价一两为限。若低于一两,便不提。可若高于一两,米价每高一钱银子,便要给他们补贴一定的钱,以便养家。” “可是米价便宜的时候,她们可没说,哎呦,主家,这米价便宜了,我们的工资也少要点。” “君侯说说,这上哪说理去?” “这几年南洋米、东洋麦日多,松江府的粮价也低,倒是省去了米贴钱。” “真要是粮食贵了,我们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给他们开的工资就得高。不给米贴,便要闹事。” “朝廷也该管管了。早听说苏州府当年织工闹事,朝廷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碑文。要我说,朝廷也该来松江府管管,再遇到闹事的,抓上几个,也叫他们老实老实。” 刘钰心道这朝廷处理苏州府罢工事件,搞得都是定的“把控行市”的大罪,按照所有罢工者的上涨工资总数,按照盗窃罪级别定的罪,狠办了几个领头的。 可这松江府,看这架势,好像也没有说官府出面,惹得这些萌芽们相当不高兴啊。 但要真说起来,国家想要搞出口贸易,降低成本也在政策之中。 可要说苏州府的永禁齐行叫歇碑——翻译一下,就是永禁同行业集体罢工——是朝廷意识到进出口贸易、重商主义、手工业成本等因素在里面,绝对就是扯淡了。 朝廷那群人要能想这么多,那这大顺早不至于让刘钰愁的感觉无力了。 就现在来说,大顺不管是人工成本、工资,还是手工业效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过度压榨织工,才能保证竞争力。 印度那边的丝绸产业和棉布产业,确实给了大顺很大的压力,但刘钰是要把那边的产业摧毁的。总体来看,问题不大,压力不是太大,完全没必要可劲儿压榨织工来降低成本。 他也没接关于朝廷出台永禁罢工政策的话题,而是问道:“依你看来,这织工对粮价一事怎么看?对放开进口米麦一事,倒是支持还是反对呢?” 那妇人被刘钰把话题拨开,也不敢再提,忙道:“回君侯的话,织工自是盼着粮价低些的。若是这粮价贵了,别的东西也贵。便是有些米贴,可也不足用。” “至于我们,自是盼着粮价便宜了。一来省了米贴,二来有些杂事,花更少的钱便办了。” “这棉花采出来,钟鸣鼎食的公子之家,自是以为这棉花采出来就是包裹好的棉包。却不知还要经过去籽、挑选、搓条等等工序,最后才能纺纱成线,然后才能织布。” “若是粮价低了,这搓棉花的雇工,便可少花些钱雇来,我们拿到成棉也便宜些。” “这几年松江府粮价都低,所以我们这买卖才能越做越好。过去都是仗着鲸侯戎马,以后还要仰仗呢。怕就怕日后这粮食价竟贵了,我们这可就不好做了。” 妇人说到实在处,也确实打心眼里感谢刘钰。别处还好,这松江府的工商业从业者,确确实实是得了大顺这几年对外扩张的最大好处。 在西北打仗,确实和松江府关系不大。不但没得到利,反倒用着他们的税。 可要说打日本、打南洋,他们可是真的见到了好处、拿到了好处。 日本那点地,种不了棉花。以前荷兰的呢绒都能在日本畅销,况于松江府的棉布? 瑞典和大顺合作之后,走私日盛,大量的棉布走私到了欧美,销量打开了不少。 如今南洋又打下来,松江府既知道南洋香料多,也知道南洋稻米多。吃了这么多年的南洋米,打下南洋,对他们而言,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日后松江府这米价,再也没有四五两银子一石的时候了。 原本还担心,这南洋热,只怕当地人不穿衣服。谁曾想这几日大量的南洋人来到松江府,他们不但穿衣服,而且看起来穿的还不少呢。 正因如此,这女子才要把家里积攒的本钱都拿出来,再让丈夫去置办八十台织机。 这些对外扩张的事,当然都是刘钰主导的,他们也都知晓。说是年节祭拜,如立生祠,那也不是假的。 当然只靠松江府一地的手工业,是无法满足外部市场的。带动的周边州府的工商业,也都得了不少的好处。只是这松江府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地处长江最下游、又是出海口、又是大顺的“猪圈”金融资本所在地,感触显是比别处要深刻的多。 刘钰见这妇人说的欢脱,笑道:“其实织工们要搞计件工资,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计件,他们做得多,赚的多。你们不也一样?以后往外卖的东西更多呢,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他们做得多,你们不是也赚得多吗?” 这妇人也是个机灵的,听刘钰这么一说,便道:“君侯大人说的是,其实给他们发钱的时候,我这心里也高兴。给他们发的多,我自己赚的也多。”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们也想问问鲸侯。这飞梭自西洋传来,织布快了倍余,这可纱线便供不上了。却不知西洋可有什么如这飞梭的东西,竟能让纺纱的速度也快上一二倍?” 刘钰摇摇头,心道这东西有思路是有思路,但原型的珍妮机,根本不适合松江府用。 那是棉、麻、毛混纺用的棉线,做纯棉布太细且太容易断,大顺这边的棉布是用不上那玩意儿的。 而且,大顺现在的棉种,纤维太短,也不适合搞初步机械化,还需要一个大规模的棉种替代,至少也得打到朱元璋推广棉花种植的地步。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极大地促进大顺的海外扩张。 印度产棉花,一旦大顺江南的纺织业继续发展,对印度的拓张也就有了一个新阶层的支持。 现在皇帝听了刘钰的蛊惑,试图对印度动手的原因,和贸易、原材料这些都没有关系。 而是看上了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加之觉得印度现在是各节度使乱战的时候,三五千人就能拿下不小的地方,派人去收税,一年如何不等于多个河南省的税? 如果有这种新阶层的支持,并且这些新兴阶层的力量逐渐壮大,对印度方向的扩张也就更容易人亡政不惜。 如果能够保证印度的棉花运回国内,再用包买制、分包制,分散到各家各户女人那纺纱成线,这倒是可以慢慢瓦解江南地区的小农经济,而且不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区别就是,原本是纺纱、织布,都自己干。自给自足之余,拿出剩余的去售卖,贴补家用。 现在,则是纺纱不机械化,留给小农为活;而织布先一步早期机械化,让这里的手工业工厂,升级为真正的工厂。 水力或者蒸汽动力的织布机,做起来肯定比精纺机容易。 纺织两道工序,织更容易机械化一些。 略微盘算了一下,只要拿到印度的棉产区,或者用瓦解印度原有经济体系的方法愣生生搞出一个棉产区,将印度棉运回国内,纺纱保持手工业维系小农暂时不起义、织布机械化以出口为导向,照现在这个架势,似也有搞头。 这里面,苦的是谁? 苦的,还是现在这个给机户打工的织工。一旦机械出现,手工业技术的价值就会急剧下降,给更低的工资,爱干不干,不干换人。 以后世来比喻。 现在给机户打工的织工,是程序员,不是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做的;而一旦织布机械化,织工就成了工地搬砖的了,只要有手就能干。 就如同后世最能理解中世纪行会制度的,是科研界一样。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上一次苏州府织工大罢工,齐行叫歇,虽然官府也出面处置了。 但织工也算是赢了一半,最起码工资上涨了、每年春秋还有酒钱、年节还有福利。因为他们有技术,这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 等到初步机械化之后,只怕就那么容易了,要么搞出纠察队谁当工贼先干死谁保证齐心;要么就只能是爱干干、不爱干滚了。 所以此事的关键,还是要分化瓦解。 先搞织工,纺纱为生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纺而不织;再搞纺工,搓棉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搓而不纺、而织工已经被搞掉了…… 靠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方式,在手工业者全面受到机器冲击之前,一个个搞掉。 将起义和反抗分成各个波次,分批打掉。这应该会比全面冲击要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刘钰便道:“虽暂时无有纺纱快上几倍的手段,可要说这织布能快上一些的手段,甚至比飞梭更快的手段,倒还真有。而且似乎也不需要巧手,寻常人也能做得。” “只是朝廷顾虑,如此一来,恐夺小民之业,是以未曾放出。但以你之见,若真有了能加快织布数倍的机器,这松江府的机户,有多少肯买的?” 那妇人想了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半天,刘钰见她欲言又止,便道:“你只管说。” “回君侯,这让织布快上几倍、又不需要巧手的机器,若真有,我们当然是想用的。可终究还是要看朝廷对‘齐行叫歇’的态度。若是朝廷不管,我等还真不敢用。只说这新的飞梭改造后的织机,便引出了一些事端。若是又快几倍且不需好手,只怕事更严重。若是朝廷要管,我等如何不敢用?” 刘钰点点头,也明白这些新型阶层的顾虑。 这是大顺一直以来的行政风格。虽然之前处理的都是地主和农民的问题,可这种风格还是让这些新型阶层有些恐惧。 大顺建国时候,确实妥协了。但妥协,不是全面的投降,在一些事上,还是做了做的。 最起码,当年江南的奴兵、瑞金的田兵,他们后来都是入了大顺的伙。 就算是喊出了保天下的口号,和江南士绅达成了妥协,不至于搞出来均田免粮这种让太祖皇帝死在九宫山的口号了,可终究也只是妥协而不是投降。 虽然办的不彻底,可大顺在前期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偏向于小农的。 只不过,因为明末的战乱,大量的人口死亡、大量的土地无主,缓解了矛盾,适当偏向一下也不会闹出大乱子就是。 真要是换了个传统的“青天大老爷”,地主和农民的事,自是偏向农民;可也一样,雇工和雇主的事,也会偏向雇工。 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和动力机械的织布机可能引发的事件,可绝不是一回事。 而且前者处置的,机户一方,还是织工一方,其实都觉得朝廷做的不好。 因为机户希望,彻底禁绝不说,还不应该答应织工的条件;而织工则希望,朝廷不但为他们撑腰,让机户答应他们的条件,还应该予以支持。 但大顺是个地主和农民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对新兴阶层的矛盾只能采取和稀泥的方式——大顺的统治阶层,既不是机户,也不是机工。 这就使得作为新兴基层一面的机户,担心将来真要是搞出了机器,闹出了诸如砸机器之类的事端,朝廷依旧和稀泥,那可真不敢用了。 商人不是士绅。 在天朝,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与士大夫治天下”这样的话,这也是政治正确的、不能被攻讦的。 可要是说,与“商贾机户治天下,而非与小民织工治天下”这样的话,这就是绝对政治错误的,会被攻讦死的。 这一点,刘钰是不能明着表态,说什么你们只管干,将来真要是有人捣毁机器,我负责武装镇压之类的话。 但若不给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些人恐怕也会多有顾虑。 伴随着松江府工商业的发展,这里面产生了许多的矛盾。 就如同粮价问题,这是地主农民,与资本家雇工这两个时代团体的矛盾。 而齐行叫歇朝廷态度问题,又是资本家和雇工这两个新兴阶层“内部”的矛盾。 松江府机户们想知道,以后面对这些新矛盾,朝廷向着谁? 第四八九章 憧憬(上) 既是朝廷大员,在朝廷将来向着谁这个问题上,可就不敢轻易说话表态。 客观上,以绝对理性的视角去看此事,真要是有闹事砸机器的,肯定是要从严从重的。 甚至直接出动驻军也在考虑之中。 既然可以预见初步工业化的矛盾,那么就应该知道,这些矛盾最好是拆开了、揉碎了、分化了、瓦解了,一点点解决。 一旦矛盾堆在一起,解决起来就难了。 只不过,一方面出于大顺小农经济的政治正确,有些话刘钰不能说;另一方面,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必然变味。 譬如他本来只想要镇压卢德运动,但是结果地方官直接搞永禁叫歇,严惩不贷,显然这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明知道这些工厂主想要什么,刘钰思索许久,还是给出了一个看似讲道理、实则模棱两可的回答。 “朝廷做事,向来都是有迹可循。” “既有《大顺律》,便按照《大顺律》来办。” “若是《大顺律》上没有的,尚且还有春秋、论语,以作决狱之用。教法高于律法。” “若是连春秋、论语上都没有记载的事……譬如这新机器的使用,雇工反对等,这也有迹可循。” “雇工和雇主的事,之前少见。但地主和佃户的时候,历来颇多。” “那我且问你,以圣朝之得天下,若有佃户反抗,而乞减租,圣朝会如何做?” “代之以雇工、雇主,雇工请求为计件工资、亦或春秋时候多给一些酒钱、亦或做工要有米贴,这与刚说的地主佃户事有何区别?” “竟难不成,圣朝要学东虏,前朝末年于江南,士绅竟有赞东虏‘仗义’者,如今更有思慕东虏者;奴兵起义,竟是士绅请东虏出兵镇压箪食壶浆以迎蛮夷?” 这话,正是工厂主们担忧的来源。 他们虽然不懂小农经济是帝国的基础这个道理,也不懂大顺这样的末期封建王朝至少在理论上要行抑兼并的手段。 但是,他们知道大顺一些地方官的风格。 贪官还好,清官肯定是略微偏向于底层的。 正以为刘钰这是替着朝廷表达了态度,妇人刚想说若如此,新机器他们真不敢用的时候。 刘钰又道:“但另一种情况,也得考虑。” “譬如这地主家里,乃用牛马牲口,佐以耧车耕犁。原本要将土地分出百余收租,如今却只养二三十雇工。于是被迫退佃之人,竟蜂拥而起,砸毁耧车耕犁、杀灭牛马驴骡……这便又不一样了。” “你们可明白了其中区别?” 他讲了这么多,其实若在后世,只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以生产力是否进步为准绳。 但这时候,除了他身边的那些人、以及他带出来的学生军官等多少能够明白外,这里的人如何能够理解这个评判标准? 毕竟,这还是个春秋决狱的时代。春秋里,没写一句“人均生产力是否发展是衡量对错的重要标准”,这就难说清楚。 这样举例一讲,不管是身边的松江府尹,还是机户妇人,大约也都听明白了其中的区别。 不能一刀切,但基层最爱干的就是一刀切,所以只能说成这种模棱两可的程度,并未说的太详细。 可又不能不说。 政策终究还是要来地方官执行的,至少地方官得清楚,哪怕不明白其中的内核,也该知道表象:面临将来可能产生的新矛盾,应该秉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判决。 说罢,目光扫过松江府尹,似在询问他听懂了没有。 “鲸侯所言,实在让下官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乃至万物。这松江府工商业发展所出现的新情况,之前都不曾见过,若以过去经验来判决,着实难办。然而圣人可从万物衍而生道,以万物归三、三归于二、二归于一、一归于道。一法通,万法通。可寻常人只能看到万物,非得知道万物都该怎么解决,才知道怎么解决,就像是知道羊肉怎么做,但给他块猪肉,这就不会做了,非得把猪肉该怎么做也告诉他才会。” “下官寻常人等,中人之姿,若说先明道而做事,实无此等本事。但鲸侯所言之道,下官也能小窥一二了。” 松江府尹如此说着,心里却也只是半懂不懂。隐约觉得好像抓住了刘钰说的重点,但要总结出来全部的道理,却又难,一时间说不清楚。 只觉得,无非是说,若是机器取代了人,与民争利,这要向着机器;但若是机户压榨太重乃至于机工齐行叫歇,似又秉持大顺抑兼并、重小农的态度。 这其中的分寸,实难把握。 加之这松江府确确实实有很多大顺律、或者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以过去的经验很难得出完全正确的处置方法。 就像是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 《大顺律》承《大明律》,《大明律》在制定的时候,怎么可能会考虑全行业罢工这样的事? 时代发展,会出现很多新问题。制定法律的人,不是先知,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在数百年前,就制定下怎么应对全行业罢工的对应法律? 在这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时代的松江府,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着实很考验地方官的水平。 松江府尹没有什么主义,也没有和刘钰类似的发展生产力的三观,他只是觉得刘钰现在皇恩正隆,松江府又是皇帝的金库,一旦出现那些前所未有之事,既是要看自己处置的手段,也要看处置的方法是否符合上面的意思。 刘钰见他说的似有几分道理,心道你要是真能理解这其中的“道”,便简单了。 只怕你也就是这么说说,还是要听人说猪该怎么杀才知道怎么杀,下次遇到羊就懵圈不会了。 一旁的机户夫妇,听的也是半头雾水,好像是听明白了一点,又好像啥也没听明白。 刘钰便笑道:“罢了,此事也先这么说说。待我回京城,去科学院布置下此事,日后再论吧。” “对了,你们夫妇对将来有何打算?可有打算入股做些商业上的生意?亦或是对孩子的未来有何考虑?是准备让孩子子承父母之业继续做这机户纺织之事?还是准备将来买些土地耕读传家而备科举?” 做老板的妇人想了想,笑道:“君侯说的入股事,都是大买卖人做的。虽说每年生息,但也有风险。这几年固有赚到的,可也有赔的。我只觉得,买股票、搞投资,远不如靠纺织踏实。赚了还好,万一赔了,孩子的家业可就没了。” “要说买地耕读……这我们也没想过。一来孩子学得是新学,都是在君侯资助的新学里学得东西,做不得文曲星,书经啥的也不太擅。况且考个秀才都已极难,若不能中举,我看还不如经营纺织事呢。可若中举,那得是文曲星下凡的命,我们哪有这样的命?” 这样说,只是原本如此想。经刘钰一来说了许多,妇人心里还有其余原因。 心想鲸侯既说有能织布更快的机器,若别人说,倒也罢了,但既是鲸侯所言,此事多半能成。 所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将来若有了那样的机器,赚钱可不是和做官抓钱差不多?再者了,这做官中举哪有这么容易?还不如好好经营这些家业了。 现如今朝廷又下了南洋,日后布匹丝绸卖的更好,这时候去买什么地呢?这松江府的粮价都已经到这份上了,有买地的钱,何不多买几台织机? 况于说,如今朝廷又取缔了人头税,摊入土地。其余徭役等,也以土地来课。我若买地,又要送礼,方能与乡绅熟识,将来摊派事方能避开。 这做纺织就不一样。一来头头脸脸的都熟了,进纱线的渠道、卖货的渠道,都打了数年交道。 二来米价这几年看来也贵不了,原本就多吃南洋米、台湾米,现在朝廷下了南洋,米价还能高起来吗? 废了人头税,米价再低,我这边雇工也不需要花太多钱。 至于缴税,松江府如今的工商税,是值百抽三,印花为记。平日里也不多征取,无非偶尔对义学、慈幼堂等捐献捐献,但捐多少面上过得去就是,总还是比种地要强的。 也不能说什么都不怕。 如今朝廷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摊派、加派等事,地方官也不加于工商而加于土地。妇人心想,所怕者,就是朝廷如前朝般派来税监,竟要摊派工商,但终究现在还没有,却也不必杞人忧天。 又想,若是鲸侯所言的那种机器,很快就能出现,那此时买织机,似便不合算了? 想到这,妇人问道:“却不知君侯所言的那种机器,什么时候可以售卖呢?” 刘钰笑道:“这个难说,我知你心思,无非想着将来新机器出了,现在买此时的织机便赔了。可这个东西,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年五年,也难说得准。不过只要做出来,定是要先在松江府售卖的。” “这几年,依我看那,布匹不愁卖。你也不必此时就惦记,此时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加织机,就加织机;该多雇人,便多雇人。将来出了新机器,这旧的织机也不是不能用。再者说了,你当我不知?这几年时间,便能把本钱赚回来。” 第四九零章 憧憬(下) 妇人闻言,喜笑颜开,心想这倒不错。那机器到底合不合用,现在还不曾见到。 便是有,想来也不会太贵,无非就是比如今带飞梭的织机贵上了三五两银子便是了。 她哪里想得到,刘钰说的机器,和她现在用的机器,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哪里是贵上三五两银子这么简单? 妇人觉得,现在又不曾有现货,只是一个真有五饼二鱼本事的人许诺的一张饼罢了。 虽是朝廷禁教已久,可松江府之前教堂太多,虽说教义什么的这妇人也不懂,但是那些信教的动辄讲些故事,加之女工妇人暗地里信教的也多,这等五饼二鱼的故事她还是常听且知晓的。 别人画饼,难说什么时候兑现。可眼前这人画饼,至少在工商上,倒是基本兑现。 想着若真能提升几倍的织布速度,甚至也不需要太熟练的女工好手便能织布,自己将来可是要发一大笔财了。 如今这些织工,凭着手里手段,要价“颇高”。逢年过节,又得赠酒,还得割肉,以免他们转投他处。 若是将来有了这样的机器,这织工便如佃户一般清减,到时候不是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 你若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且看到时候这些凭着技术要价的人,哪还敢跟自己谈什么条件? 况且朝廷大员也说了,将来若是有人因着机器抢了他们的事做便闹将起来,官府定会出兵将他们都抓起来。 一时间,这妇人只觉得将来无限美好,真真是生在了好时代。 ………… 后堂之外,机工忙碌的宅子里,咔啦咔啦织布的声音络绎不绝。 织工们一边忙着织布赚计件工资,一边已经是熟能生巧到一边闲聊一边织的程度了。 一些熟练的甚至可以半闭着眼睛织布,这也是艰苦生活磨砺出的本事。 如今大顺尚没有煤气灯、煤油灯,最亮的是鲸油灯,蜡烛又贵。寻常村子里的农夫纺织,大多都是凑份子搭棚子,一家一天灯的办法。 菜籽油或者棉籽油的灯,昏暗暗的,坐在灯盘的还好,稍微远一点,其实也就是凭着感觉,拿出一手卖油翁般的本事,摸黑织便是了。 一拉一抽间,经纬浮现,一个织工问工友道:“咱们的主家莫不是和朝廷的大官儿还有亲戚呢?平日里也多听闻名字的鲸海侯,怎么来这里了?” 旁边一个织工拨了一下梭子,笑道:“管他有没有亲戚呢。咱们又不是朝廷官办的机工,便是有亲戚,难不成就不用给咱们发工钱了?只要计件算钱便是了。况且说了,人家公侯家里,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虽说皇帝还有三五个穷亲戚,可人家那穷,也比咱们富啊。主家要真是公侯的亲戚,还用干这个?” “如今跑海的、投资的、炒股的,那才是大买卖人。随便拿一些内幕消息,何至于干这一行当?对了,你家汉子这次去长崎回来,去不去南洋?我听说去南洋的一些船主正招水手呢,给的工资也比去日本多。” 问主家和朝廷大官是不是亲戚的那女工摇头道:“不去南洋。南洋不是好地方。虽说赚得多,可是比去日本要危险。我寻思着,他再干两年,我也再织两三年,攒够了本钱,便也买上两台织机。自己干一个,另一个也雇个人。三五年,也好能置办六七台,便不愁了这辈子。” 女子说话的口音,非是松江本地的口音,倒有几分山东味儿。这也算是松江的一大特色,威海那边的很多水手跑来了松江府安家,加之新学学堂的口音要么是京畿官话,要么便是胶辽口音,渐渐使得松江府的口音都略微有些串了味儿。 这女子的丈夫是水手。她也知道这几天跑南洋的船主招水手的事,但听说南洋又热又有瘴气,还听说有些食人的生番,虽说给的钱比跑日本多,也舍得不叫丈夫往南洋跑。 她家里原是文登州的,家里也有几亩地。这时候,少有分家过的。她公公虽是没了,婆婆却还在。 自己男人家里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又是个不会招老人喜欢的。之前在家的时候,也“不务正业”,并不热衷去地里干活,而是宁肯跑出去找活做。 可想而知,婆婆管家,丈夫又是个不务正业的,自是没好日子过。婆婆年纪大了,家里的事都是老大家管,后来丈夫跑出去做工,自己在家里更是受气。 丈夫又不种家里的地,做工的钱也不说交给家里,家里能给她好脸就怪了。 她这一手织布的本事,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每年过了秋,收拾完地里的活,婆婆便给她三斤棉花。这便是她们这一小家子过年的衣裳。 三斤棉花如何做一小家几口的衣裳? 却也简单。 将这三斤棉花纺成纱线,再把纱线织成布,再把布卖了,再用卖布的钱买棉花,再纺纱…… 如此循环,到过年时候,倒也能够一小家子人过年换一身衣裳。小孩子好说,大的穿着小了浆洗一下给小的,凑合凑合倒也够了。 她也不懂什么叫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不懂什么叫工业化必然伴随小农破产。 但她和丈夫一起和家里闹掰了,净身出户,也没要地,搬来了松江府,见识到了新的飞梭织布机,不免有些想法。 想着以前自己织布也是好手,一天织一丈半。可布幅窄,也就一尺宽。 现在这飞梭织布机,虽一天还是一丈半,布幅却宽,二三尺,这便是凭空多了一二被的布。 若是日后再有什么新机器,以至于这种工坊织布更快……想想以前的日子,只怕是三斤棉花无论如何不能给全家做新衣裳了。 能给家里做新衣裳的前提,是这三斤棉花纺纱织布卖出去,换五斤棉花;再来一套,换十斤棉花…… 真要是将来工坊的布便宜的,自己织布根本赚不到钱,三斤只能变成三斤半棉,那可就没人织了。 如她家这样的,也多得是。很多人家里,哪有那么多棉花,都是三五斤棉花,靠着女工手艺,自己赚那一点辛苦的“力”息。 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不只是在这三斤棉花上,但却是个很直观的缩影。 她在文登州时候的三斤棉花,可不只是一家人的衣裳,有时候还是家里吃的盐、家里用的油、一时急用钱时候的钱…… 和她的机户主人一样,这女子对未来也是有些憧憬的,甚至也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时代。 走出了老家,来到了松江府,丈夫出海做海员,自己做工织布,暂时日子过得虽苦一些,却有了盼头。 家里没有夭折的孩子,都在新学义学里读书。 松江府的新学义学,读书倒是不花钱,但十二三岁就该干活的年纪,却不干活只吃饭,凭空多了几张嘴,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原想着让家里老大老二不要去上学了,早早出来做事。哪怕是去给人挑棉花、或是在码头卖烟卷火柴,也能贴补一下家用。 自己再省一点,丈夫别出什么意外,二三年时间,就能攒出一台飞梭织布机。 到时候,凭自己的手艺和织布速度,将个二三两银子做本钱,自己织了自己卖,如何不比在这里赚计件工资要强? 好好干个二三年,攒够了钱,便再买一台织机,雇一个人。 如此,四五年后,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待到儿子们长大要结婚的时候,自己也算是从机工,跳成了机户,完成了阶级跨越。 但丈夫出海久了,有些见解,觉得还是让孩子上学的好,哪怕上学要花钱。 除了只吃饭不干活之外,既是上学,纵笔墨纸砚太贵,可买块写字的青石板、买两根粉笔滑石,这也得需要钱不是? 但丈夫却说,他出海这些年,见识的多了,觉得新学也有出路。 若是学的好了,将来从下舍入了上舍,最终要是能考进靖海宫,将来成了海军军官,那还用愁儿子娶媳妇的事? 寻常地主,除非有功名的,看不上海军军官。可要是没有功名的,那也是愿意和靖海宫的海军军官实习生结亲的。 赚的又多,军装又好看,这几年又不兴说海军是丘八,将来前途也好。万一混上几年,成了大副、舰长,就算不在海军干了,去各个大商行、贸易公司,那不也抢着要? 再者说了,就算是考不上靖海宫,学了些新学的本事,去商会算个账、做个采买,不也好的很? 如今这些贸易公司、大商会,可都不要私塾官学学经书出身的,反倒是喜欢这些学新学的。 再再再不济,去鲸侯那边创办的“赤脚医馆”,学一手种牛痘的本事,去各处给人种痘,那也是新学的出路:虽说好像这玩意儿也用不着算数几何天文地理,但这“赤脚医馆”却只要新学学生,卡的很严。 除了这些对孩子未来的期待,丈夫说服她的另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好日子还在后头。 就这几年跑长崎的见闻,日本那边的贸易越发好做。将来南洋那边也不会差。 就算孩子们上学多了只吃饭不干活的嘴,可节省一点,若他们不上学,可能二三年就能买自己的织机;上学的话,也就是二三年变五六年就是了,也不差这几年。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对将来局面越发变好的预期,才是女子最终决定听丈夫的,让孩子继续上学的原因。 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悍妇,也没数落丈夫,说诸如你要是把酒戒了、不买嚼烟,不也把钱省出来了? 只想着丈夫出海,海上生活无趣,若是连酒都不喝,烟也不嚼,那不是和拉磨的驴没什么区别了? 再说丈夫说的也对,日子一直这样好下去,粮食价格一直这么低,棉布一直这么好卖的话,每年少攒一点钱,晚个三五年,再从机工变机户机主,也不是不行。 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后堂里谈的事,可能让她的美好憧憬,化为泡影。 晚个三五年,若是一直不变,她的憧憬和对未来的规划是绝对正确的。 可这是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的时代。晚个三五年,很可能就根本没机会完成阶级跨越了——至少她这一辈是没戏了,孩子们若是有出息,入了靖海宫海军学校,那倒是也算下一辈完成了阶级跨越。 一旦晚个三五年,蒸汽织布机出现,她这种买个织机、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的原始积累梦想,就会被冲的粉碎。 只怕是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还差。 到时候,可绝对给不了现在这样的工资了,更别提什么好好干几年自己买织机当老板的梦想了。 蒸汽动力的织布机资本,哪里是靠单纯劳动的原始积累就能完成的?手工业变为工业化生产,想要养家的工资,卷起来,又怎么卷的过给碗饭就干的十三四岁女包身工? 不过,站在另一个奇葩的角度看,似乎预示着大顺对外贸易的优势将会极大。毕竟,在大顺,灾年买个十三四岁女孩子当契约奴工的钱,都不够买美洲黑奴一条腿的。 第四九一章 南巡意 虽然很多底层的憧憬,将来都会化作噩梦。但不管怎么说,松江府的人面对新时代,有了自己和之前不一样的憧憬,这也是好的。 至少,这不再是一潭死水般的数百年孤独的轮回了。 此时正在纺织作坊后堂暗中引导这一切的刘钰,很清楚社会变革带来的苦难,以及大顺这种特殊环境下必然出现的极端反动思潮,甚至苦到人民可能宁可去怀念反动的井田封建制。 但他根本不想拿出过多的、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恻隐之心,也根本没有在访问完机户之后再去询问询问机工织工。 离开了这家纺织作坊后,一众人又去转了几个地方。 回到府尹衙门,敷衍完那些纠结粮价问题的乡绅后,已经到该回京、朝贡的人往京城的日子了。 松江府尹拿出了让刘钰很欣赏的办实事的态度,临行前向刘钰说明了两件事。 一个便是若真要试行十而税一、降低徭役和摊派,还请刘钰回京之后奏明天子。这件事,他这个松江府尹不便说。 因为,真要这么干,换个说法,这就是士绅一体纳粮当差。得罪的人太多,松江府尹觉得他自己的小身板扛不住,也不敢抗。 另一个,便是刘钰对工商业的指示,松江府尹表示自己已经多少心里有数了。这个不需要朝廷的明文规定,朝廷也最好不要明文规定怎么处置雇主和雇工之间的新矛盾。 他会按照刘钰举的那些个例子,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应对手段。 不管这松江府尹是出于顺从上意上有所好;还是这松江府尹真的有为社稷之心;亦或是松江府尹只是个纯粹的行政官僚。出发点如何,这都无所谓,关键是做。 两件事说完,刘钰颇为满意,赞许几句。 “这加税至十而税一,而废里甲、差银、力役等。若能试行成功,亦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昔日我在文登的时候,当地州牧白云航,亦是提出了取消人头税的想法,乃至推行,陛下赏识。你便真不想借此机会,风头一把?” 松江府尹脸色微微一变,赶忙摇头道:“鲸侯这是同下官说笑呢?取消人头税并入地亩税,与这取消杂役而增正税,可不是一回事啊。” “前者,又不是那白云航先想出来的。早在许多年前,便有人提出来过。更有人言: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税,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口银。” “朝廷的读书人,焉能没有几个有见识的?早就有人说过,这种按照人来收税的税法,最是不公平。人头税如此,盐税也是如此。穷人和富人,交的钱一样。可一钱银子对穷人、与一钱银子对富人,这一钱银子,在银秤上一般重,可在天下间却不是一般重啊。” “而且就算取消人头税摊入土地,加的也不甚多,推行下去,压力不大。” “可鲸侯难道真不知道这取消杂税加正税十一意味着什么?对小农、自耕者而言,之前国课、摊派、增派、例加、力役、差银……种种这些,加在一起,比之十一税只多不少。可对乡绅大户而言,只要缴纳国税,负担确实很轻。” “如今要这么改,便是要和天下士绅为敌。下官虽有心办事,却也不想被人毁了这辈子。鲸侯回京,不妨去问问白大人,他就没有这般见识?他有,但他知道什么事能提、什么事不能提。” “鲸侯则不同。天下中伤再多,只要陛下信赖,谁能动的鲸侯分毫?若是有朝一日……那个……便多这么多中伤攻讦、少这些中伤攻讦,却也没什么区别。” 刘钰闻言大笑道:“你倒实诚。行,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工商业上的事,你也心里有数就是。彼此有数,各取所望。” “是,下官虽不全懂,但多少明白了一点点。鲸侯大可放心。”松江府尹知道刘钰念念不忘惦记着工商业的事,连声应下。 交代清楚后,刘钰便回了港口,众官相送不提。 他和那些东南亚的贡使们走的不是一条路,虽然都是去京城,但他去面圣的海军军官们,是走海路经天津直接回京城;而那些东南亚的贡使,是走运河线,一路看看运河两侧的一些富庶城市。 一路顺风相送,船在大沽口停靠后,一众要入京面圣的军官和刘钰一同入京。他们现在馆驿休息,便有人传了皇帝口谕,叫刘钰入禁城,皇帝召见。 京城此时正忙碌着准备“万国来朝”的庆典,到处一片繁忙。最安静的地方,也就只有紫禁城了。 叩拜之后,刘钰正欲说一说一番南洋诸事,却不想皇帝却不曾问南洋的事,而是问道:“朕过些日子,欲从运河南巡,直至松江。爱卿以为如何?” 一下子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似乎和南洋搭不上关系,这让刘钰一阵疑惑。 正要作答,皇帝又道:“此事朕早有心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南洋已定,看似四海升平、拓土万里有汉唐之盛,只是外部虽盛,内部还有诸多问题要解决。” “一则运河海运之事;二则对外贸易之事;三则江南工商之事;四则募股出洋之事,如此种种,朕也正欲亲去看看。或体察民情、或提振商贾信心、或见闻江南风物……” “爱卿此番大功既成,待庆功、南洋诸国朝圣事毕,便随朕南巡。待到江南,工商贸易诸事,旁人朕自觉他们也没那本事。爱卿不妨领朕内帑,休戎马之劳,取商贸之利。朕欲做大事,正缺钱,爱卿为朕肱骨,此事必要为朕分忧。” 南洋的事,早已经和皇帝商量过无数次了,十余年来刘钰一直念念不休。下南洋既是谋而后定,劳师远征却也没花多少钱,打的也顺利。 荷兰那边的事,齐国公还在海牙或者阿姆斯特丹,如今也没消息,短时间也定不下。 皇帝眼里,南洋不是天朝的核心。 哪怕是西南改土归流、甚至西域开拓垦殖,在皇帝眼里都略重要一些。 对南洋的态度,皇帝就三件事:赚钱,让贫苦百姓下南洋免得造反;将来守不住或者遍地烽烟反抗颇烈就跑路……准噶尔强了,可能还怕再来个土木堡;这南洋乱了,总不能飞过大海,皇帝自从开始建海军便明白了一件事:小国焉能养得起海军? 现在西北平定,东北安定,朝鲜日本也都老实了,南洋日后还能继续开拓,国内的许多事也要解决解决了。 皇帝眼里此时的头等大事,就是漕运。 他是铁了心觉得漕运要废除的,不管是认为黄淮地区已成帝国之癌也好,还是沿途损耗太大也罢,亦或是为了更好的治理黄河……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皇帝觉得,比起漕运一事,剩下的事一个比一个难,柿子先挑软的捏。 大顺看似强盛,皇帝却也明白,内部问题一大堆。而这一大堆问题里,最最最最简单的,居然就是这废漕改海、百万漕工、黄淮治理…… 现如今南洋已下、海军已成,海运取代运河、治理黄河,便有了条件。 而要改动运河,这又和江南地区息息相关,因为运河是沟通南北、保持帝国统一的基础之一。至少,在全面废漕改海之前,这个基础很重要。 他这也不是忽然萌生出的南巡的想法,早已生之,只是之前时机并未成熟。之前若去,也没什么用。 刘钰对皇帝的这个想法,不知该做何感想。见皇帝说出这些理由,刘钰奏问道:“陛下可定了废漕改海之心?此事可经过朝议了?” 皇帝否道:“尚未廷议,爱卿且先记在心里,万勿外传。改海运一事,当年江苏节度使奏请的时候,朕便有心。黄河水患,保黄河还是保运河,这一直以来都是头疼之事。既头疼,那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解决不了黄河,那就解决运河嘛。” “社稷隐患,其首不在黄淮。只是,若贪腐、胥吏、租佃等,亦或者地主和农民的事,太祖太宗皇帝都管不了,便是管了,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复又生,历朝历代也没有管明白的,朕觉得还是先管管那些能管明白的吧。” “朕去科学院有所见闻,本想着待那铁轨路、蒸汽车可用后,再行废漕运、筑铁路,以便集中粮米、方便运兵。奈何闻奏或五六年、或十余年、甚至有廿卅年者,朕怕等不及。” “运河事不提,爱卿不必费神,只要替朕管好钱就是。既去江南,亦算是为爱卿站台的,松、苏等地,爱卿只管行前人未行之事。” “朕要钱。” 皇帝说到如此直白的地步,刘钰心里想笑也不敢笑。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继续和刘钰说了一些肺腑之言。 “凡事无钱不行。朕观历朝政治,各有得失。但所可学者,实在是少。” “前朝大明,国库极穷。没钱,便做不成诸多事。” “在之前蒙元,包税之法,天下必要大乱。” “至于宋,诸多官营垄断之物,茶盐酒马牛种种,凡民生所需之物,尽皆官营垄断。加之工匠颇多、又有厢军,本朝也学不来。若学,必要天下大乱。” “再往前,至于均田、百姓皆爵等,更不要提。” “本朝多承明制,这国库的钱,也比前朝看似略多了些,但以粮米算,却也差不多,如今银子非是西洋人来贸易之前的价了。可朕也知道,如今西洋小国亦有千万岁入,爱卿是最懂西夷事务的。那荷兰也好、英夷也罢,皆一省一府一州大小。” “朕便想着,爱卿或有办法,以三州两府之地,弄到足够的钱。” 第四九二章 工商局 足够的钱? 听到这四个字,刘钰心里便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足够的钱? 自从铁血强宋扒开黄河大堤导致黄河夺淮入海,至今已有五百年。 这五百年间,整个两淮地区彻底废了。由汉唐时候的全国富庶之地、兵家必争之地,财税重心,混成了现在大顺的维稳重点区域,匪帮盛产地,造反先发地,也是诸如除夜权、地主名姓避讳、奇葩宗教层出不穷的魔幻之地。 黄河是淤积泥沙的。 从南宋初年到现在,500年黄河泥沙的淤积,再加上保运河、保京城、保南北统治等等缘故,黄河从鲁西南往南的黄淮流域,已经处在了一种极端的危机之中。 蒙元时代不算,从朱元璋建立明朝,再到大顺的此时此刻,黄河在黄淮区已经决口73次。 平均下来,几乎是三四年多就来一次。 皇帝想要废掉运河,不用去考虑“保黄河还是保运河”的两难选择,但问题是解决的了三四年一决口的问题吗? 解决不了。 决口、黄泛,必然伴随着盐碱淤积。和正常的水泽不同,这种突发性的洪水,伴随着水化作蒸汽,将大量的盐碱淤积,使得黄淮地区的土地严重退化。 加上大量的黄河泥沙冲击,使得原本九州时代的“上中之壤”,已经退化成现在的下下之壤。土地盐碱化、壤土黄泥化、雨天不渗水一脚踩下去拔不出鞋、旱天不存水土硬的堪比石头…… 皇帝说要治理,要钱,这得多少钱能治得了? 当初刘钰和康不怠讨论这事的时候,康不怠出的主意,是“君子远庖厨也”。 意思便是,啥也不管,等着黄河决口。不是自己拔开的黄河大堤,死多少人、受多少灾,那也心里踏实,便是君子远庖厨也。 现在黄河的水道,已经越发的高,决口的频率也已经越发的高。 总有一天,黄河会改道,不再走南道夺淮,而是会走山东,从山东入海。 因为山东有泰山,所以整个山东不会成为一片泽国。 所坑的,只是此时的富庶之地:东平、平阴、菏泽、郓城等地。也就是黄河改道南北的三角地区。 山东这些年一直旱,缺水,甚至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明末时候,山东就是赤地千里人相食的大灾。 而黄淮流域,因为地处更高的降水区,更容易出现洪涝灾害。 是以,若是能来一场天灾,让黄河从北边决口,走山东…… 一场黄河决口,至少也得直接死个七八万人,间接死亡或是无家可归者,当有百万。 康不怠考虑的,是说如果黄河决口,运河淤积,水量不足,那么海运的条件也更成熟了。 加之现在黄河走南线,越积越高,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 现在大顺的治水能力,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提升。 此时治水,不是后世,靠麻袋、编织袋、机械车辆,将大块的石头加固河堤。 这时候治水,需要竹木等,作为支撑物,夹杂泥土一起治水。 从明朝开始,为了治水,也因为土地退化严重,政府开始推广在黄泛区种植高粱。 主要是为了用高粱秸秆,作为修筑河堤的材料。 副结果是大量的高粱,成为了酿酒原料,使得高粱酒,成为了白酒的代言,一般来说高粱酒肯定是比什么玉米酒、地瓜烧之类的要“高贵”的。 大顺治水能力比前代略强,也在于大量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这些东西。 在不用考虑皇陵祖陵被淹的前提下、在有大量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作为加固河堤的材料下,黄河决口依旧不停,比之前朝甚至更加严重。 修河堤能力越来越强、出事频率越来越多,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一直憋着呢,早晚要出大事。 就现在这个情况,隔三差五来一次黄河水灾,依旧也是几万人几十万人的死。 刘钰当然不会傻呵呵地去琢磨挖一条黄河水道、主动决堤这样的奇葩想法,以此时全世界的工程能力,也完不成这样的壮举。而且黄河从太行山区出来之后,整个黄河下游平原,其实都是黄河的水道,人家想从哪走就从哪走,以此时的人力哪能约束得住? 但要说权衡种种,刘钰觉得可能黄河从北边决口走山东,以全国来看,似乎更好一些。 只是,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皇帝大概应该不太可能有主动扒开黄河大堤这样的反人类想法,虽然他只是个封建帝王,但至少还算是个人。 故而在此前提下,皇帝说的“缺钱”,这就很值得考虑了。 缺钱,到底是缺多少钱? 缺解决废漕改海百万漕工不闹事的钱? 还是缺要彻底治理好黄河、淮河流域的钱? 这两者,可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以大顺现在的国力,处在一个上升期的巅峰状态,现在还是有能力解决一下运河、苏北问题的。 虽然可能解决的不太完美,但从皇帝不希望黄淮地区成为帝国之癌的目标来看,应该还是可以完成的。 刘钰其实也迫切希望解决一下黄淮问题。 因为,他心里把大顺的轻工业发源地,放在了苏南——此时的松江府、上海,也算是苏南。 如果说,京畿地区、辽东地区,是以“军事”为理由,让朝廷出钱兴办一些官营企业。 那么,苏南地区,就要更多的依靠民间资本。 蒸汽机都已经出来了,即便是轻工业,也需要煤铁作为基础。而苏南地区,此时相对来说,最近也最容易拿到的煤铁,就在苏北。 同时,蒸汽机最早出现在煤矿,最一开始的需求,就是抽水。 而枣庄地区,宋代就有煤矿的。后世故事里,铁道游击队,也是在枣庄附近活动的。 现在那里没有采煤,原因就是因为宋代之后,黄河改道,大量水淹,导致煤层都泡在水里面。 这样,蒸汽机仅仅作为抽水用,也可以快速普及。 从长久来看,若能彻底治理一下黄淮地区,哪怕维持一个基本平稳的状态,也有利于苏南地区的轻工业起步。 他对苏北混乱,以至于大量人口南逃北乞,成为廉价的劳动人口这一点,没啥兴趣。 因为大顺现在的劳动人口已经足够廉价了,苏南地区的人力成本也不高,小农破产进入城市做工的速度,现在是远高于苏南地区工商业发展所能吸纳的人口数量的。 如果说,大顺不能彻底治理好黄淮地区,这几乎是必然的话。 那么,能保证治理黄河的时候,不需要去考虑运河问题,好好把黄河治一治,至少水灾不会像现在这么频繁,也确实是一种进步。 念及此,刘钰也没有去问皇帝到底准备把黄淮运河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而是先说起来关于“钱”的问题。 “陛下,天朝与西夷制度,大不相同。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韩昌黎言,孔子师于老聃、苌弘,亦非其贤不及此辈。西夷一些办法,也不是不能学。” “若择其善者而从之,却又非是简简单单的工商业事,还有诸多法令要试办试行。” “古人云,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 “臣为官至今,多被陛下教诲,亦知其理。” “陛下遣臣兴工商事,臣便不该过问其余民政、军政事务。至少不该插手地方诸事。” “但若臣为地方节度使,则要管的事又太多,也无精力都放在工商事上……古人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政不通。陛下以为,臣该以何等身份,主持陛下交代之事?此其一也。” “其二,苏、松等地虽富庶,工商业亦兴旺,但凭此二三地,却又不足。其中,稻米、粮食、棉花、靛草等等,此地所产者,唯稻米尔。若臣以勋贵出镇地方,节度一地,恐也不便。” “其三,诸多商贾的产业、家业、公司等,虽在松江府。但其实业,分于各地。有于虾夷垦殖捉鱼者;有于鲸海捕鲸熬油者;亦有在南洋垦殖开矿者……若只限于一地,若有交涉,处置不便。” 皇帝等了一会,见刘钰暂时就说了这么三点,不由笑道:“爱卿所说的这些,朕岂能想不到?” “南洋大功既成,按军功封爵,也该公爵了。以公爵之尊,出镇地方,岂区区为一地节度?况且,爱卿出镇地方,朕也担惊受怕,只怕闹出大乱子,士绅汹汹。” “再者,贸易工商之事,与南洋、西洋、东洋皆息息相关。日后若荷兰人那边事成,承办西洋贸易公司,期间又必有军政事务,需要有人做朝廷与商贾之间的连接。” “是以,以朕之意,便是组建个工商局,统筹管辖新兴工商业诸事、亦管科学院、新学等事务。” “只不过此此工商局,就不便再辖于枢密院内。爱卿既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朕便给你名正言顺。” 皇帝说的很大气,给刘钰名正言顺管辖新兴事物的权力。 实际上,这话的另一半意思,便是说名正言顺,以后军事上的事,你就好好当个顾问,就不要再去摸军权了。 有什么事,可以问问你,你当然也可以上书陈奏,但是军队的事,你就不名正言顺了。 而且,就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诸如唐征突厥、汉征大宛、隋伐高句丽之类,非得名将强帅领军不可的战争了。 但是,在名正言顺上,皇帝并没有解答刘钰询问的一个问题:当自己的政策,和地方政策出现矛盾的时候,怎么办? 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不会在这个权力上,给刘钰一个名正言顺的权力,或者给这个新的工商局一个名正言顺的权力。这只是个招揽工商、协调工商与地方的部门,不是大顺的朝廷工业计划委员会…… 而是以私人的恩宠、南巡恩荣示之诸官,以此解决可能出现的刘钰和地方官员的矛盾——地方官一般不会这么没眼力价和你顶牛,但这不是源于你正规的权力,而是源于朕的恩宠。 一旦将来不宠信了,地方上可以轻易废掉所有的变革。前所未有之事,最好还是能人亡政息的好。若堪用,便不叫人亡就是。 第四九三章 为跑路做准备 刘钰心道得亏老子结婚了,而且床笫上花样玩的还不少,足以证明自己不是公公。要不然单听派的这差事,十足的前朝太监…… 也亏得刘钰一直以来都不行儒雅之事,皇帝也才能好意思把这事安排下来。要不然,换了此时的正常思维,多半觉得这就是一种侮辱,有脾气的可能就直接把官服一脱表示要告老了。 听起来像是把个公侯勋贵,照着皇商舍人的“卑微”身份去安排了。 不过皇帝尝到了里面的甜头,也知道这里面的利钱到底有多大,实实在在是想让刘钰当他的钱袋子,内心里只觉得和过去的皇商舍人等并不相同。 皇帝倒不是提防刘钰的军权之类,杯酒释兵权这样的把戏,在大顺不用玩。也只有刚刚结束了五代十国之乱的宋初,需要这么搞一搞。 皇帝心里主要还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他能感觉到世界在变化、天下在变化,内外都在变化。 但他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有多少好的、多少坏的,多少有利于李家王朝的、多少有害于李家王朝的。 终究,对未知的恐惧,让皇帝希望把这些变化,保持在一个自己能控制的范畴之内。 在刘钰出访欧洲的这段时间,皇帝也尝试着让别人接管一下那些新兴产业,结果发现行政上萧规曹随即可,技术上又不懂。 短时间内,也没出什么让皇帝觉得有什么难以控制的情形。 辽东地区的矿业开发、京畿地区的煤炭开采,虽然聚集了一大堆的雇工,可短时间内也没出什么乱子。 最多也就闹过几次诸如求加工资、求加酒钱之类的事,但闹得也不是很大。 欧洲的一些政治历史,皇帝摘掉了刘钰挑选垄断后的信息渠道,也知道了一些更多的。 但看过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暂时看起来也没什么非常值得提防的。 皇帝觉得,大顺最熟悉的法国、俄国,君主完全压得住;荷兰在皇帝看来,那是烂透了;英国则是远隔大洋,若不然哪能搞出什么“煌煌乎若三代之君臣议政”的那一套。 加上刘钰在欧洲闹了一圈,皇帝更觉得,这法兰西国,集权如此,必为西洋之首强之邦,日后说不得要有法兰西人效始皇之志。荷兰国,迟早要完。待法兰西一统西夷而如秦之基业,想来那些荷兰、英国的令人惊诧的议政之法,也会烟消云散。 政治之外,所好奇的便是西洋诸国的赋税制度,看看到底是怎么收到那么多钱的。按照比例来算,大顺要是按照英国国库收入的比例,这天下怕不是要乱翻了天? 思来想去,似乎觉得所不同之处,便在于工商、海外贸易。 在这一点上,他和刘钰的想法就截然不同。 刘钰觉得,最大的问题,在内。 若只是所谓工商、海贸,那便是只看表象了。 皇帝看不透彻,刘钰也自知自己无力解决内部的大问题,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为表里的新型阶层身上。 是以皇帝这样安排,刘钰心里虽吐槽说这特么简直就是前朝太监,换个别人有点气性、气节的,的听说要当主管招商引资兴办工业征收商税矿税的,早一头撞死了;但总体上对皇帝的这个安排,内心还是满意的。 皇帝对刘钰的表现,也相当满意,他也明白这种事虽然自己知道里面利有多大,关乎多大的事,在在外面看来,确实有些“侮辱”。 而随后刘钰的一番话,让皇帝对刘钰的表现更加满意。 “陛下既有圣命,臣敢不尽肱骨之力?只是臣不愿驻节江南,乞居京城。如今船只又快,只要每年去往江南数月,安排一些事宜。其余时候,还请回京以侍陛下。” 听起来,这好像是说刘钰不想离开权力中心。 但实际上,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不想在地方以免尾大不掉,也不驻节,就是个跑腿办事的,类似于前朝的巡抚就是了。不在地方驻节,大部分时候还是在京城,不会在地方扩张自己的势力。 同样的话,不同身份的人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 文官怕离开权力中心,也怕诸如守孝之类的事,一下子三五年,回来风月无情人暗换、人非物也非了。 勋贵,尤其是军事勋贵,没吊事的话,却最好不要去地方常驻,不然弄得盘根错节,就算没有皇帝也担心。留在京城,大顺的军制也好、制衡也罢,勋贵在京城根本没啥威胁。 就刘钰现在这个尴尬的功勋、功劳、能力,真要是请为“南洋都护府大都护”,皇帝就不免不爽了。 留在京城,这就不同了。 皇帝如何不知刘钰的言外之意,听到刘钰这又是在主动避开瓜田李下,笑道:“朕所虑者,爱卿未及弱冠,便已戎马从军,北征罗刹、西讨准叛。如今大敌既除、南洋已下,朕觉江南风光好,又是一等一的好地方,正是让爱卿去享受享受。” “不过,爱卿说的,也有道理。虽这大敌已除、南洋已定,但是周遭事情却还不少。爱卿又多急智,思路迥异常人,往往叫朕茅塞顿开。若爱卿真的驻节江南,常年不归,若有大事,朕还真不知该问谁。” “也好,那就让爱卿辛苦辛苦,南北跑吧。” “确实,此时与往时不同了。往时从京城至江南,来回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如今往来,若顺风相送,不过一旬。” “若是往日,朕还是要爱卿驻节江南,督办工商的。” 刘钰主动给了个台阶,皇帝也顺着这个台阶,按照一般的流程:先否定、再思索、最后肯定。这事,便是皇帝想要去驻节地方,可你自己不愿意,那皇帝便恩荣一下,同意你的意见就是。 趁此台阶,刘钰又道:“感念陛下之恩。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倒是爽快,见刘钰自己都知道退一退,笑道:“爱卿只管说。” “回陛下。昔日臣与妻曾乘热气球,观日暮云海,感叹造物神奇,天下风光无限。其时,臣之妻欲再同游,臣曰:大事未成,身已许国,不敢置危墙之下,以免没了为君国社稷效力之躯。” “臣未及弱冠,便从戎出征。白山黑水、西域黄沙、东洋倭岛、南洋海波,已历廿年。” “如今四海升平,国无大敌。臣以为,大事成矣。” “臣不好吃穿奢靡,唯好世界风物、自然风光。昔日热气球之约,如今也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是以,臣请,每年或给臣假期,携妻畅游名山大川……” 皇帝先是被这个奇怪的请求楞了一下,随后内心微微有些触动。 若是别人,倒像是宣泄不满,示威于皇帝,示意内心不爽,有些事缺了老子便干不成,还不重新安排? 可刘钰就不一样。 刘钰说的这些事,皇帝或有耳闻,或是派人侦看过,或是十余年如一日表现出来的,都是如此。 热气球上的对话不提。 说刘钰喜好名山大川、世界风物,这一点皇帝绝对信。 别人收礼,都收些珍品宝玩。 可刘钰收礼,京城皆知,喜好些各地的特产植物、动物、石头种种,都不值钱。 这事儿,在大顺军中也算是个梗了。 对此,皇帝深信不疑,一个人即便作伪,不可能十余年一直作伪。 而且这种作伪,毫无意义,并不是刘钰想表现自己清廉……从刘钰当初学实学一事,以及表现出的实学功底来看,皇帝绝对相信,刘钰是真喜欢这些奇葩的玩意儿。 现在刘钰这么一说“真正的理由”,皇帝如何不信? 相信之后,再想想刘钰说的,弱冠年纪,就开始从军征战。东北、西北、东洋、南洋,除了西南没去过,几乎走遍了边疆。 都是艰苦之处。 十余年的辛苦,朝中也确实无人可及。 又想想刘钰当年诉说的志向,似乎现在也确实达成了,国无外患了。 剩下的外敌,尽皆太远,够不到;剩下的扩张,尽皆太弱,根本用不着他亲自领军。 说一句“大事成矣”,竟似也不为过。 听起来,像是要学留侯自请告退,摒弃人间万事,专心修道养精,崇信黄老之学,静居行气,欲轻身成仙。 但似乎又终究放不下刚刚起步的科学院和工商业。毕竟除了刘钰嘴里说的世界风物之外,朝中皆知刘钰的另一个兴趣,就是实学,格宇宙之理。 于是搞了这么一个请求。 皇帝内心触动。 既是感叹刘钰这样的性情中人,终究只是臣子,累了就跑、功成便退,有游历山川之心便可乞行。哪像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这宫殿之中,去哪都不容易,就算出去游幸,又如何有刘钰这般轻松? 虽然真让他不做皇帝,肯定不行。但事情到处,略微感叹触动一下,却也有之。 除此感叹,也是想到了刘钰这些年的征战之功。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些年如砍瓜切菜一般解决了诸多外患,皇帝也知道刘钰为此付出颇多,耗费心力。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自是不为过。 然而,很快,皇帝便将这内心的触动隐去,问道:“爱卿真以为是大事成矣了?南洋事定,以后的印度事,也着实不必杀鸡用牛刀。” “可外敌之外,天下之内,爱卿真以为这天下就此安定太平再无祸患了?恐怕未必吧?” 第四九四章 伪赤子的人设 “昔日爱卿尚在文登时候,年轻壮志,又说土地永佃、又说废漕改海、又说改革军制、又说兴振工商、又说移民垦殖……” “如今外部的事,看似完了。可内部的事,繁之又繁。爱卿何以谓之,大事成矣?” “人言,年或六十,知退而不进。爱卿才多大?便生出这等颓然之意?” “昔者,罗刹掠侵,爱卿视之草芥;西域数百年不至,爱卿谓之坦途;倭人千秋僭越,爱卿使之一朝称臣;南洋风狂浪高,爱卿数月平定。此诸多事,常人以为困难事,爱卿等闲视之。” “难不成,这内部的事,爱卿眼中,竟无什么指望了吗?朕知你性子,若能办成,你必要办。你这般颓然,让朕有些错愕。朕赦你无罪,只管大胆的说……” 刘钰本就想着提早为将来跑路铺垫铺垫,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想,基本算是给自己扣了一定“封建王朝必然失败主义”的大帽子。 他心里有本就有鬼,是真的觉得内部根本解决不了,一时间被皇帝问的愣住了,连忙磕头如捣蒜道:“微臣不敢!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着刘钰在那认错,内心更是抑郁。 要说从前,刘钰年少轻狂,凡事觉得能做,便去争;可要说现在不年少轻狂了,有分寸了,这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可这根本不是有分寸、不再年少轻狂了。 便是征南洋、伐印度这样的事,几年前刘钰还天天上书、月月讨论,那时候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岁数了。 皇帝内心抑郁的,便是刘钰一向看事很准,难不成他对内部的诸多事,认定了毫无指望? 根本没有信心了,所以才颓然至此? 外部那些看似强大的大敌,轻而易举击溃;内部的问题,竟是要被外部的大敌难上百倍千倍,竟把刘钰的信心都吓没了? 连叹了三五口气,皇帝道:“朕又不曾怪罪爱卿,爱卿如此惶恐又是何必?朕知天下事难,可至少爱卿之前还能提提想法、办法。爱卿做事,朕知道,若有把握定要提出。现在,爱卿对天下内的事,一句不提,这是觉得毫无把握吗?” “爱卿都觉得没什么必有把握做成的内部事,让朕心忧啊。” 刘钰一边在那磕头,一边心里暗道:早晚的事,事实上我还一直都在忙着给大顺王朝挖坟挖坑呢。你现在却问我,不说千秋万代,至少延寿许久,这不扯淡吗? 内心飞速地思考了一阵,刘钰便找了个由头道:“陛下,臣在松江时候,偶得一变革之策……” 当即,就把增税为十而税一的事提了出来。 说完之后,刘钰道:“黄帝四面,知天下事。陛下圣人,亦知民间事。便不巡幸江南,亦可知胥吏地方官士绅行事手段。陛下当知若行此策,于国多利。” 这不是单纯的拍马屁。 皇帝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基层的一些手段? 听刘钰这么一说,也就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了。 这根本,就是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这是从明朝就已经开始争论讨论但根本没法实行的事。 表象上看,这是三十税一、十税一。 但表象,只是写在法令上的。 内涵是什么,皇帝一听便懂。 隐约间,皇帝隐隐似乎也能感觉到刘钰的绝望和“失败主义”情绪。 “爱卿对此事,以为如何?” 刘钰叩首道:“臣初闻极喜,夜不能寐;再思极悲,亦夜不能寐。” “爱卿是忧天下士绅皆反对?” 皇帝问的非常直接。 刘钰否定的也非常直接。 “臣……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天下士绅如何,前朝之史,臣已见矣。臣所悲者,是如今朝廷若是一直这般,并不缺钱,相反不用加税,如今也无大仗可打,不但不缺钱,隔三差五还能蠲免天下钱粮。实在不必加到十而税一。” “臣那夜忽然悲起,心想便是若真把这钱收上来,怎么用呢?用到哪呢?” “若不知何所用,又何必收?” “若知何所用,又为何之前不收?” “若人力能成之事,数千年来,何以无人做?” “可见,只怕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改变。臣念及于此,悲从心来,不可遏制,是故颓然。” 听起来,这像是在说疯言疯语。 可皇帝听后,却明白了刘钰的悲从何来。 “爱卿所虑之事,朕想到了一个故事。爱卿肯定听过,朕也不妨再给你讲一遍。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爱卿所虑,朕虽不甚明了,可也猜出一二。” “朕亦看过你在倭国散播的蛊惑倭人的小册子,爱卿所想的,无非是觉得,有钱又能怎么样呢?” “把漕运改革了、把黄河堤修好了、把百姓移到西域南洋了……百年之后,人口滋生,土地又不加增。” “一对夫妻四个娃,百年之内,人口翻数倍。” “而这地球多大呢,之前以为小九州之外另有大九州,现在可知不过如此,就这般大小。帆船已把这地球走遍了,就这么大了。” “到时候,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又再无南洋西域东北,最后还不是土地兼并、人口滋生、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人口减半,新朝再立?” “做来做去,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罢,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屋内回荡了许久,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长久之后,皇帝笑声少歇后,戏谑道:“爱卿这悲啊,这是要悟道了,哈哈哈哈!此宇宙之悲,庄周有之、列子有之。于是唯夫子成圣、杨墨异端,何也?盖不问宇宙,而问人间事。” “爱卿这是征战太乏。” “也好,就依着爱卿的意思,日后可多去名山大川游历,见世界风物。若无大事,朝会亦可不至,只要按时去御史那请假即可。” “去吧,去吧。有如此之悲,还不如回去与你那承诺大事成后遍观天下风物的妻子,诉说朕之恩准。” “且去吧!” 说罢,边笑着,边摆手,示意刘钰谢恩之后,赶紧滚蛋回家去,也不留你吃饭了。 待蒙混过去的刘钰一走,刚才一直笑着的皇帝,却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种宇宙之悲,一旦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叫人忧郁。 但“心怀宇宙,近乎得悟”的刘钰所已不甚在意的“士绅”问题,可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 十而税一、取消地方摊派,将摊派、银差等一并归公,不再增派,这当然事比三十税一更好的仁政、善政。 可做起来,何其难? 摇头不去想这士绅难题,忍不住再想了想刘钰借以脱身的“宇宙之悲”,皇帝心里倒不以为悲。 他当然已经看过了刘钰忽悠日本那边的关于人口论的小册子。 里面的内容,绝不仁义。 但皇帝永远都是假装仁义的,这种小册子中的道理,在此时生产力看不出飞速进步的时代下,不看小册子里真正内涵的“需要一个中间的只消费不生产的阶级”这样的真正的阶级利益忽悠点,只看人口增长观点的话,还是非常容易让人相信的。 但皇帝不在乎。 始皇帝欲求不死药,如何了呢? 后世帝王,不知凡几,尽拥天下,又有半个可得长生的? 万岁称呼,不过称呼,仅是称呼。 便是长生为梦,这看似简单一些的,诸如至二世、三世、四世,乃至万世不易,又哪有做到的? 倭国所修僭史,号称万世,然而掌权的又换了多少呢? 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 可这便就像是,人固有一死、必有一死,那又何必活着呢? 皇帝觉得,刘钰是想的太多,大功告成后过于疲乏——当年大顺建国之初,有不少功勋之辈,都出过类似的问题。征战年代,奋勇健壮;大功告成,伤病便发。于是才有了澳门葡萄牙人献神药底野迦、最终让澳门恢复了旧有贸易地位一事。 大顺有此类经验,皇帝便觉得,刘钰这是体无病、而心有病矣。看来也真是觉得外部战事大功告成了,加上忽悠倭人忽悠的,竟把自己忽悠的悲观绝望起来。 觉得折腾来折腾去,还是逃不过这周期的规律,那还折腾什么呢? 他自不知刘钰心中有道,认定是有办法避开这周期律的,虽然现在做不到,但内心是充满希望的、从未绝望的。 如此想刘钰的抑郁、退步,甚至有几分生出隐退之意,皇帝自认自己是能理解的。 但理解归理解,相信大顺也逃不逃归相信,皇帝内心却根本不悲。 而是想着,人固有一死,这王朝焉能永恒? 只是,朕要废漕运、修黄河、垦西域、下南洋、实东北、流西南。 百年之后,朕要与汉武唐宗明祖等并列。 朕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大顺不可永恒,但朕却可永恒。 想到这,皇帝也没去想那真正让他头疼的、由刚才刘钰说的十一税问题引发的士绅问题。 而是对着已经离去的刘钰那早已不见的身影方向,独自一人放声大笑。 “爱卿真真是赤子之忧、赤子之悲、赤子之虑也!” 他说的这个赤子之赤。 既不是红色。 也不是爱国情怀的那种赤子的引申义。 而是,原来的本意。 赤子,言其新生未有眉发,其色赤。本意就是刚出生的小孩。 皇帝心道,这真真赤子也。若无赤子之心,何来这等宇宙沧海之悲?二十年沉浮,依旧赤心如婴,此真真纯真心也!不怕别的,只怕将来竟入空门。 第四九五章 时代的浪漫(上) 皇帝高看了刘钰的“悟性”,竟担心刘钰将来遁入空门。 然而,实际上,在禁宫了一副宇宙之悲的刘钰,回了家,好好体验了一番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以至于第二日腰酸背痛,走路都有些飘。 之后几日,仍是在家休息,见了父母亲友后,便和田贞仪一起,去了当日私会的清华园。 倒像是故意做给皇帝看的一般,同乘一顶热气球,再如许多年前私会故事。 十几年前,这清华园还是一片荒芜,无人肯在这里建别墅,因着前朝的乱力怪神之事。 现如今,已是大顺科学院的校址。 风格颇与别处不同。 建筑一事,多有些西洋人参与。 如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历史上伦敦萨默塞特宫和丘园英国王家植物园的设计者,威廉·钱伯斯;以及法国这边派来的,一些接受过雅克·弗朗索·布隆德尔系统且全面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设计师。 钱伯斯等人,年纪尚幼,不过是来实习的。即便此时,距离那个历史上自广东回去后,能设计萨摩赛特宫、写出《东方造园论》和《论中国美学的建筑、机械和器皿设计》的钱伯斯爵士,知识上还差得远。 然而,大顺和法国的关系亲密,巴黎王家建筑学院学院派的、波隆德尔的一众弟子,却有不少来到这里出力的。不再是靠那些半吊子的传教士。 于是,这使得大顺科学院的设计风格,颇有些中西合璧的意境。 不但远离了传教士的神学风格,还出现了一种东西方交汇的特殊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除了主教学楼外,广阔的广场、广场中心高耸的纪年柱、主楼前万神殿风格的廊柱、圣丹尼门风格的大门、中华风格的花园、周边中式的勾心斗角的中式屋檐房屋,外加刘钰最想看到的从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浓浓的、刺鼻的煤烟。 登高而望,着实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在刘钰看来,这种风格,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 此时虽尚未翻译有浪漫蒂克一词,田贞仪回想当年私会的场景,心境也能感知到那种浪漫感觉。 十余年前的轻笑一诺,如今竟然真的兑现了。 但浪漫之外,田贞仪笑着和刘钰讲了一段故事。 “昔日,公子刘琦乃以上楼抽梯之法,询武侯重耳之计。曰: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 “三哥哥当日说的豪情万丈,可我看呐,距离大事成矣还早着呢。这是准备和贞仪说点什么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话?” 这里确实不再有别人,更无任何耳目。比起当日抽走了梯子的刘琦所在的位置,更加隐秘。 刘钰笑着伸出手,将田贞仪揽在怀里。田贞仪也熟练地靠了过来,依偎在他身旁。 “我要念两句诗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当年年轻,壮怀激烈。现在大了,只觉得事事皆难不行吗?为何非要说点什么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话。只是一时兴起,想到昔日你我私会时候,重温一下青春烂漫的年纪,多好。” 田贞仪咯咯一笑,取笑道:“三哥哥这两句诗念得,言不由衷。要真有这般欲说还休的心思,今日才不会和我一同看这风景呢。你要真存了这心思,或学张留侯、或学诚意伯。也不至于在回来的时候,还非要在松江府逗留那么久。” “既有这等烂漫心思,就该早回京城团聚娇妻。要说江南女子柔媚,可前几日你那样折腾,倒也不像在江南被女子所迷呀……” 两人夫妻多年,哪还有什么娇羞之类。 如今知根知底,无所不谈。几句玩笑话后,刘钰知道这里没人偷听,畅快无比地“大声密谋”起来。 “贞仪,前几日在宫里,我跟陛下说,昔日我与你有再度同乘之盟。旧盟不敢忘,只盼日后陛下能够允许我出去畅游。” “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拿你我之事,做个幌子。你说的没错,今日真不是兑现当日之盟的。只是,当初也确实有些少年志气。可现在看来,我东征西讨,南洋西洋都跑了一圈,无论那件事,都未必比乘坐这热气球更安全。” “这幌子也不是为了学什么留侯远遁、王翦自污……” 田贞仪听到后,没有丝毫的震惊,淡然无比,而是笑道:“留侯远遁也好、王翦自污也罢,他们死或不死,自己演的再好也没用,最终还是看天子一念。何必要学?” “做人若是做到生死全靠别人一念的地步,这也没甚么意思。陛下或将来杀你我、或不杀你我。即便不杀,将来太子登基,或杀你我,或不杀你我。” “每每念及此,我只想,你命我命,当由你我,何必由天?” “如此这般,是死是活,全凭他人,我不喜欢,更别提三哥哥了。” 高空颇冷,风又喧嚣,田贞仪说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因着天冷,习惯性地往刘钰的身边使劲儿靠了靠,伸出手拨过刘钰的大氅,裹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带着一抹笑意,淡淡地仰起头,迎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已经被科学院污染的、有些刺鼻煤烟味道的空气。 “你我之命,当由你我。三哥哥这是准备将来借着游玩时候,忽然跑路,对吧?” 身在半空,她却一点不怕,直言不由天。天无二日,太阳刺眼,她却迎着太阳微笑。 这天,不是她仰头看的天。自是另有所指。 刘钰嘿笑一声道:“我自也是这般想的。或死、或生,寄于别人一念之间,终究难受。” “之前既做外臣,肯定不能与太子结交。太子是和秉性,我也不知。便不提他,就是皇帝,这也难说。” “都说,伴君如伴虎。” “留侯、诚意伯选的,是离这老虎远点。我却觉得,为何老虎吃人便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我是想躲,所以提前准备,只说自己要游山玩水。不要等到皇帝哪天感觉他自己不行了再跑。只要再过些年,事成了,走便是。” “培了土、撒了种、浇了水。闭眼之前,或看得见收获;或看不见收获,那都无所谓了。便是此时不收,将来也会收。” “只不过,事终究未成。将来若事成了,一走了之也好、重洋避祸也罢,那就都无所谓了。” “你也听我说了诸多这世间风景,届时也去那坤舆万国图里的利未亚洲看看狮子鸵鸟;去那北亚墨利加看看参天之树。实在不济,隐姓埋名,居于大洲远洋之外,看看远赴重洋传到万里之外的天下内的消息。日日给你讲些你喜欢听我讲个不停的故事,倒也快活。” 依偎在怀里的田贞仪扭过脸儿,看着刘钰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三哥哥如今奏明了皇帝,要带我游山玩水。天下内的名山大川,先游历遍了,日后再去看看外面的风物,确实也好。” “若真要走,一封书信,一艘大船,便足以。我只要你在身边,什么利未亚、亚墨利加,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怕是,如今还年轻,将来却老了。便知那边有风景风物,也走不动啦。只是,你既认了理,我也劝不动,况且我为何要劝呢?” “坊间说,夫唱妇随,焉知你我这是夫妻同谋?” 夫妻间相处久了,刘钰私下里说了太多“大逆不道”的话,田贞仪早已习惯,内心甚至都有了准备。 如今听到刘钰流露出为将来跑路做准备的意思,心情好不紧张,相反是一阵轻松。 她所怕的,不是刘钰要做什么。 而是怕,刘钰在将来,在事情将成未成、天下大乱未乱的时候,去殉道,竟去继续做那引路人。 平日里,刘钰和她讲过很多关于“历史的必然”这样的道理。 在这一点上,她和刘钰是有一点点相左的。 她很认同刘钰的说法。 但是她觉得,刘钰既然已经忙于创造物质基础了,培好了土、撒好了种、浇好了水,日后水到渠成。便是缺了他,也无非晚个三十年、五十年。 如今南洋已下、东洋已平、西域收复,便是折腾了三十年、五十年,也不怕再有明末差点被人摘桃子的事。 一旦将来该培的土都培了、该浇的水都浇了,那就一走了之。 何必去当第一个举着镰刀去割穗的人? 你带了头,或能快点,可以史为鉴,陈胜吴广不是汉天子;韩山童刘福通,也不是明太祖。他们的结局倒是一样,都死了,那又何必? 田贞仪觉得,既是历史的必然,若无刘邦,许有王邦、赵邦;若无李自成,也有陈自成、孙自成,难不成还真能让东虏得了天下?亦或是大明继续延续原本的统治? 可刘钰的想法,却隐隐透露着一种想要将来带头举镰割穗的意思。 今日听到刘钰竟主动说起来将来可能要跑路,隔着重洋看戏,还说什么“今日不收、明日也能收”之类。 田贞仪没有丝毫的惊讶紧张或是不安,反倒是满身的轻松。 第四九六章 时代的浪漫(中) “你觉得,皇帝还能活多久?” 说完将来跑路的事,刘钰忽然问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 他不称陛下,只言皇帝。又说能活多久。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田贞仪却只在乎问题本身,却不在乎问题的礼法格式。 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道:“寿命一事,谁也难言。但若无有急病,以皇家历代来看,二三十年,当无问题。只是,三哥哥要是存了跑路躲避的心思,却不能拖这么久。” “虽二三十年,但最好十余年便跑。” “人都说,急流勇退,方为大智。你不想退,又打心里不信什么君让臣死臣便死的话,那就只能在谁也看不出来的时候跑路。” “只以生死论,要说,现在跑最好。可我知道你的心事,还有诸多事没做完呢,不可只论生死快活。” “可若太久,皇帝真自觉命不久矣的时候,想跑却也难了。” “三哥哥要做的剩下的事……” 田贞仪想了想,把已经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了。 她听刘钰讲过许多的“故事”,自己也是个小时候便对天文宇宙好奇的人,自是知道世间奥秘无穷,如今更信了机械潜力无限。 既是无穷、无限,那要做的事,永远都没有尽头才是。 今日让百姓一年都能穿上一尺棉布,明日还有让百姓一个月便能换一身衣裳,哪有尽头呢? 就不如此心怀圣人慈悲,那以个人喜好而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这些问题,难道便不好奇,想要全都弄清楚吗? 剩下的事…… 剩下的事,以往的仁义之理觉得,尽头就是退回三代之治。 可现在看来,剩下的事,无穷无尽,甚至都看不到要去到哪里,又怎么能和以前的退回三代之治相比? 无穷无尽,哪有尽头? 想到这,田贞仪改了口道:“昔者,周公制礼,于是传承二千年;夫子成圣,仁义千余载。此皆圣人也。” “你我如何比得上圣人?动辄谈论千年之事?” “便有些心志,我看,便以百年为期吧。这百年,大约便是寻常人所能看的极限了。” “再者,朱明亡而大顺兴。不言太祖皇帝入京又走,只说荆襄之战,恰有百年了。” “百年之事,现在想想,已是过去之史。如今朝中,再无一人经历过当年之事。前些日子,老兴诚伯薨了,便是连世宗皇帝禅位高宗皇帝之前出生的人都没了。” “百年已然太久。” “三哥哥要做的事,不妨以百年为视。若觉得,百年之期,非你不可的事,便去做;若这百年之内,少了你刘钰,却还有赵钱孙李钰的,便不必去做了。” 田贞仪说起百年,刘钰知她的意思,是说平日里听刘钰说的那些事,只怕百年也未必做得成。若是真想要把什么都做了,只怕到死,也完不成。 既如此,便想一想,哪些一定要做、哪些缺了自己别人一样可以做成的。区分开来,将那些必须要做的事做好,便远走高飞去也。 然而田贞仪这句百年,却让刘钰一时间有些愣神。 百年…… 百年…… 刘钰心道,是啊,一百年了。 一百年前,天下将亡,大顺太祖皇帝大约也就是在他平定南洋的月份,驾崩于九宫山。 正好一百年了。 前些日子,朝中仅存的唯一的“勋二代”,年百岁的兴诚伯也没了,恰在大顺不但保住了天下,还夺回了南洋的日子。 一百年前的5月17日,兴义兵、均田免粮的那位豪杰,死在了九宫山。 一百年后的5月17日,这个大顺王朝,在锡兰完成了科伦坡堡的要塞炮安放,正式改“科伦坡”为汉旧名“高浪埠”,信雅达兼顾音名意名,不啻“苦力”之译,建立了在印度洋的第一个军事要塞;并在改名为“椰林城”的雅加达,派出了第一支前往南半球那个大洲的殖民队,二百个人、五十头羊、二十头牛、十二匹马,以及猫和狗。 那位理论上见证过世宗禅位于高宗的老“勋二代”的去世,也几乎是在大顺平定南洋,将占据了南洋一百余年的西洋人赶走的时候。 如同时代的交替。 这是之前的一百年。 之后的一百年呢? 恰是1840年代。 若为1840年天下内的事,似已差不多了。 可若为1848年世界内的事,似还差的远。 若以1840年天下内的事来看,若在从前,庚子年的鸦片或是王朝通用的必然,但几十年后甲午年的失败则是特有的屈辱。 现在看看眼下,皇帝暂时还能再往前走个几年,或者十几年。 至少,刘钰可以确信,庚子年的鸦片事,不会再发生了。甲午的失败,本来若是大顺,也不太可能出现,可他也一样给提前摁死了以防万一。 若只看百年,只看1840年的天下内事,似乎此时就可以真的学学留侯、陶朱了。 但若放眼天下之外,世界之内,若看到1848年的世界事……风起云涌,黑旗红旗便地、街垒硝烟、王冠即将落地、国王瑟瑟、贵族女装出逃、共和风潮再起、宣言横空出世。 那现在做的,还远远不够。 认真考虑了一下田贞仪的问题,刘钰皱眉思索了许久,缓缓道:“若以百年为期,终究还是要在做几件事的。还差一些。” 田贞仪点点头,没有去问到底还要做什么,知道日后刘钰都会慢慢告诉她。这时候,只要知道还要继续做一些事就行了。 “那也好。陛下不是让你督办工商事吗?戎马之事,其实着实不用你再亲为了。既给你了督办工商的差事,顺势做好了便是。” “那些戎马之事,你既说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政治的本质又是经济。那我看,管好经济事便可。” “印度也好、南洋也罢,那些人去打,也未必就不如你。你事事亲为,他们便是一些锥子,又哪有露头的机会?” “你既要继续做,我便陪着你就是。” “将来是怎么样,便随他去吧。何必忧心?” 说罢,田贞仪伸出手,勾住了刘钰的脖子,踮起脚尖,轻吻了一下道:“说真的,旁的女子若听你说那些什么天文、地理、经济,总觉无趣。可我呀,真的是怎么都听不够。” “我就是喜欢看着这一切慢慢变化,觉得就像是看一片永无波澜的水,忽然荡起了涟漪。” “好大的一片湖面,却不知这涟漪因何而起,也不知从何而出。固然意外之喜。” “如今则是每一次看着,都像是冬日的雪化之后的春花。即便听你说了,知道会是那般,可依旧欣喜。” “就像是谁都知道,雪化了,春来了,花便会开。可谁又不因春花而喜呢?” “十几年前,我喜欢你在黑龙江畔,一袭大氅,雨波擒夷。那时候,我给你写了好多好多的信,想把我的一切,都写给你听。” “现在呀,我还是喜欢你。可我不想再写信了,也不想再把我的一切都写给你听了。那时候写给你听的,是没有你的日子。现在我只盼着,和你一起经历以后的日子。” “将来不管如何,我都觉得值了。生也好、死也罢;轰轰烈烈,最是有趣。若能看着这天下变幻,这不是比看一百部戏,更叫人喜欢?况且,你陪我一起看,我也陪你一起看。” 刘钰闻言,心中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畅。 软玉在怀,发丝轻轻扰动着他的下巴脖颈,微微有些痒。忍不住嗅了嗅田贞仪的头发,迷醉的淡淡花香气,掩不住的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椰子般的清香。 忍不住伸出手,将怀里的田贞仪用力揽住,使劲儿裹了裹。田贞仪不再乱动,而是轻轻地反抱着他,趴在他的胸前,听心跳的声音。 好半天,刘钰轻轻吹了一下田贞仪的耳垂,她的身体一下子软了,慵懒懒地嗔道:“干嘛。” 刘钰又轻吹了两下,附在耳边道:“你这么说,我更喜欢你了。” 已是软软的田贞仪伸出手,微试了一下,嘟囔道:“太冷,风又大。怕万一着凉了……” 说是这样说着,可是身体却软软地挪开,伸出手扶住了热气球的吊篮栏壁,微微摇晃了一下腰肢。 心里火热,高空风中有些凉意,只觉得后背一只手慢慢靠近,要掀裙子,浑身顿时起了一层战栗。 脸本不红,只是一低头,看着地上许多的蚂蚁大小的人,明知道这么高,又有吊篮,怎么也看不见。 但恰逢这时候下面有人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并不是喊他们,许只是杂事,可依然清淡的声音终究传来。 于是脸腾的一下红了,回手打开了已经摸到了裙子的手,变了卦。 然后拉着刘钰一起慢慢地靠坐在吊篮旁,心里突突乱跳地心虚般地瞧了下吊篮的围框高度,瞪了一眼远处高飞的鸟隼,慢慢俯下身子,将头弯的更低…… 第四九七章 时代的浪漫(下) 从天上缓缓落下,听到下面人声愈发清晰的时候,田贞仪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 调整了一下心情,只当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等到真正落地的时候,便又是上天之前的模样,面露微笑,执着刘钰的手,也不叫人跟着,两个人慢慢走到了科学院的门口。 若是旁人来看,自有人引领着参观介绍。然而既是刘钰来了,里面的人又听刘钰说了各忙各的之后,便各自散去忙碌。 “若只看风景建筑,虽别有滋味,却也就那么回事。今日我带你看看真正的风物。风物二字,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若是换个说法,那就别样激情。” 牵着田贞仪的手,刘钰边朝远处的一片试验田走,一边说着那样这样的话。 远处的麦子已然成熟,黄黄的穗子,偶有一风吹来,虽无麦浪之阔,却似弯腰鞠躬,煞是有趣。 田贞仪也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便是真不分,那也最多将韭菜和麦苗认错,却断然认不错这些长穗子的麦子。 她读书多,知道此时麦田不过亩产一石。若得二三石,便是丰收了。 只看这科学院里的麦田,穗子饱满,亩产定然不低。 她看的确实没错,亩产确实不低,靠的硝石为氮钾、南洋粪石为磷,愣生生靠“天然化肥”供起来的,焉能低了? 寻常人家也或用粪,但一亩田真要足够作物生长的粪,又岂是一家人能拉出来的?若有牛马,那又怎么可能只有三五亩地? 如此对比之下,高便属实意内。 她本以为刘钰要介绍这片麦田,却不想刘钰只是随口一提道:“世人皆知,硝石可做火药。却不知亦可为肥。增产之理,科学院已得三昧之一,奈何如今尚无手段生产硝石之肥。知其理而不可行,暂时这也没什么可看的。” 说话间,绕开了麦田,走到了麦田后面的一片豌豆地。 田贞仪吃过豌豆羹、豌豆糕,尝鲜的时候也吃过新鲜的豌豆角,亦或是脆嫩的豌豆角炒肉,或者也吃过豌豆苗。 但面对着这一丛丛开着紫花或者白花;或是爬藤或不爬蔓的植物,她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等刘钰告诉她,这就是豌豆的时候,田贞仪呀的一声,惊喜地叫了出来。 然后弯着腰,低头去看那豌豆的花。 这便是刘钰说的,他们两个能看到的别样的风物。 同样的豌豆,在不同的人看来,是有不同的感觉的。 就如同靖海宫的那些学子,与别人混在一处,临碣石以观沧海,忽有一人高呼“且看,真的是先露桅杆、再露船身”的话,即便互不认得,也必会走上前去,询问是师兄还是师弟。而若不是“圈内”的人,则可能会一脸懵逼,心道他们兴奋个什么呢? 这种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共同体验,不只是可以用来塑造共同体记忆,比如那句宫廷玉液酒、亦或是唠十块钱的。 一样,也可以塑造友情、爱情的共同体验,记忆,或者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兴奋。就如同两人许多年后旧地重游相恋时候的风景,总有些别人插不进来的共同记忆。 这豌豆,便是刘钰和田贞仪间的一种浪漫。 如今科学院里,有人已经信了刘钰魔改过后的“豌豆”故事:伏羲女娲双螺旋、阴阳交汇阳为显。这都是现成的故事,套在里面编就是了。 田贞仪当然也听刘钰说起过豌豆的故事,而且听的一脸入迷,觉得这才是真正揭示天地造化之道,谁能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 显性、隐性、自由组合、分离再组。这些事情,她听的多了,却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见到开着花的、专门打理过的、实验用的豌豆。 于是当刘钰说,这就是豌豆的那个豌豆时,田贞仪惊喜地叫了一声。 若是旁人在场,只怕难以理解,多半觉得,公侯府里的,果然是见了菜园也感新奇。便如那西洋人看到捕鱼的鸬鹚;京城人看到西洋人梳头还用香油一般。 田贞仪俯着身子,一边回手冲着刘钰招呼道:“看呀,看呀,这是紫的,这是白的……” 豌豆花并不好看。 不要说和玫瑰芍药比,便是比之寻常野花,都差了七八分。 可这一丛丛豌豆花,却叫田贞仪感觉到说不出的浪漫。 这是豌豆花。 却也是堪比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这样的故事。难道世上,竟还有比女娲造人还要浪漫的事吗? 田贞仪眼中的豌豆花,不是可怜的、丑陋的、比之野花还逊色的豌豆花。 而是一种人力已然涉足神灵之力的浪漫:神灵可以造人、可以让人美丑。如今虽只是豌豆,却总有一天,人力将可比肩神明,掌控生死美丑之力。 从未见过的豌豆花,伴着两人的共同记忆,叫田贞仪流连许久,心里畅怀,就像是小时候央求家里学骑射第一次射中靶心时候的感觉。 兴奋了好一阵后,田贞仪想到那时候刘钰给她讲这豌豆故事时候的一些场景,这种和子嗣交合有关的故事,未必非要一本正经地讲,自是床笫之间讲讲下一代是双眼皮单眼皮的玩笑,一时间脸上微微羞红。 回味了过去的记忆,感知着人力匹及神灵的浪漫,田贞仪忽道:“三哥哥,何不叫葡萄牙人再送几头狮子,竟去和老虎相伴。若真能成,震动京城,到时候也好借机,叫更多人知道这豌豆故事?” “寻常人不在意豌豆,也未必愿意读许多字。但若是寓教于戏文、操演、杂耍、怪事、奇兽,岂不更容易传播?” 刘钰笑道:“好办法。这也简单。待过些日子,在松江府做便是。只叫西洋人弄些狮子,再从南洋身毒买些老虎,倒也花不了几个钱。最多一群人弹劾我奢靡浪费,人且不饱,竟以肉饲虎豹。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倒也不怕。罪与不罪,不在事本身。” 田贞仪自明白刘钰说的什么意思,同一件事,若不论,若空气;若论,不啻千钧。 论与不论,自不在事情本身。 若是以往,田贞仪难免心情不佳,略略担忧。但如今明白了刘钰的心思,倒是看得淡了,伸手拉着刘钰,只笑道:“反正罪与不罪,皆出于人。我便想到了三哥哥说的前朝永乐年,献长颈鹿为麒麟事。既如此,何不一并将些珍禽异兽搜罗一下,献上去。一来叫朝中知外面世界奇特,二来反正也是如此了,便再多一重潜在罪责,那也不怕了。” 边说着,边慢慢离开了人开始窥探神明之力的豌豆,待到有旁人的地方,便不再说刚才那样的足以杀头的话。 刘钰牵着田贞仪的手,慢慢引着她到了蒸汽机研究院。 嗅着院内弥漫的煤烟味道,以及嘈杂的机器声响,田贞仪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却没有拿手帕遮掩。 刘钰没有带她去看蒸汽机的实物。 蒸汽机的实物,没什么可看的。因为不够直观。 而是带她去了一处特别的展览馆,这里面陈列的,都是一些或是精巧、或是卜算精巧的模型、理论展示机。 或是玻璃做的,实际上连五马分尸个蟑螂的动力都难有。 只是透明的玻璃,叫人直观地看到水的沸腾、活塞的挪动。 将那些繁复的道理,化作直观的展示。 或有人说,科学的发展,透明的玻璃立了大功,确实有些道理。 除了玻璃制成的蒸汽机的理论展示机,还有诸多匠人制作的小东西模型。 小火车、小的蒸汽的抽水机…… 以及一些奇葩非常的脑洞,比如靠蒸汽机转动拉绳子和滑轮来耕地的“拖拉机”——蒸汽机安放在田中间,不动。靠绳子拴着犁铧,转动牵扯,代替耕牛。 类似的脑洞,比比皆是。 但在此时,这不是脑洞,而是创新。 就如同三眼铳、多管铳、碗口炮、大抬枪、皮炮……这些出现过、但最终被淘汰的火器。 除非有先知,谁知道他们一定走了邪路呢? 以刘钰的眼光来看,这个“拖拉机”,肯定是邪路。 但实际上,这却是此时所有脑洞中,距离可以实用最近的一个。而真正的“正途”的拖拉机,现在却是那个似乎最不可能出现的幻想。 田贞仪看着那些玻璃管内滑动的活塞、看着那些升腾而出的蒸汽,啧啧称奇。 她也挺刘钰讲过许多关于这些东西的故事,也从中看到了巨大的潜力,并且相信总有一天,此物必将大行于世。 她也知道刘钰说过的另一些事,此时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机器和脑洞,田贞仪终于明白刘钰有时候忧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田贞仪也不再避讳什么,直言道:“三哥哥的忧虑,我好像懂了。” “此物必将大行于世。而若大行于世,天下则恐大乱。” “以此物打铁,数倍于人。铁匠将何用?” “以此物织布,数倍于人。织工将何活?” “可是,此物既有,若是不用,那又更加不该,实乃暴殄天物之举。铁匠虽无业、织工虽饥馑,但却让更多的人用的到铁、穿的起布。” “既好、又坏。三哥哥想的其好,却不想得其坏,自是忧愁。” 刘钰却摇摇头。 “我所忧者,从来不是此事。秦法严苛,遂有陈涉吴广,汉初乃休养生息道法自然;蒙人残暴,故有红巾军起事,驱逐鞑虏,弃绝恶政。坏的,总能解决。” “我所忧者,恰恰是怕有人觉得此物既好、也坏,出于好心,遂行禁绝之令。” “所以有些事迟迟不做,不是因为我担忧此物的坏处。恰恰相反,我是觉得这东西太好了,所以迟迟不做,以待时机,大行天下。” “贞仪,你且闭上眼睛。” “听……” 田贞仪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多想,听了片刻,之听到哒哒咔咔的机械的声响,偶尔夹杂一些蒸腾的声音、火焰的跃动。 过了片刻,就听刘钰说起了一番话。 “你听这时代的声音。” “那水汽蒸腾的声音,状若呜呜。” “这呜呜声,是将来一条又一条纵横的铁轨路上,奔跑的蒸汽机带动的车辆。” “无需草料、牛马、人力、纤夫。只需要隔一段路,堆积一些煤料和水。” “轨道纵横,从京城延伸向北,直至白山黑水;蜿蜒向西,至汉唐旧地;绵绵朝南,百越交趾,半月可至,若如京城去山东。” “辽东的麦、江南的米、西域的棉、东海的鱼。到时候,便可以笑着说,太史公肯定不曾见过此物,也不敢想到此物,因为哪还有什么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粜的道理?” “到时候,失地的百姓,乘坐此车,远赴边疆垦殖;买卖的商贾,乘坐此车,不远万里售卖。” “呜呜声响,黑烟浓浓,所到之处,皆与京畿无异。何等壮丽?” 田贞仪靠着那些模型,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壮丽。可随后,刘钰又将画风转向了阴沉。 “这呜呜声,却又是将来无数百姓的哭泣、无数婴童的悲啼!” “煤烟、蒸汽、机械的轰鸣。几倍十几倍于人力的纺纱速度、织布速度、打铁速度、制鞋速度……” “农人家庭,指望着家里的几斤棉花,纺成纱线,再纺成布,卖了之后,将几斤棉花换成十几斤棉花,再重复纺织的劳作。” “靠着一年的劳作,为儿女在新年添一件衣裳、卖一尺头绳、换三斤猪肉、秤五斤豆腐,欢欢喜喜包顿饺子,庆贺一年。” “然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纱线便宜了、布匹便宜了,可是自己反倒穿不起衣裳了。手里的三斤棉花,再也变不成五斤、十斤,只能三斤就是三斤,卖给收棉花的。” “苛捐杂税、摊派银差、盐税加价,手里实在无钱,能怎么样?无非卖掉儿女,以求支撑。” “儿女入得工场,只求一碗饱饭,便愿意做极多的事。天不亮,便点起了他们在农家时候舍不得点的明亮的油灯;夜已深,她们仍听着在农家时候听不到的轰鸣。” “做的多,要的少。于是纱线越来越贱、布匹越来越贱。可越来越多的人,穿不起衣裳了,卖的儿女越来越多,又使得更加低贱。” “那些开工厂的,赚的越来越多,便去放贷、买地,兼并。若遇灾年,已经卖掉了儿女的农人,只能再把地卖了,涌入城镇,只求找一件能糊口的营生。只要给口饭吃,什么都做。” “于是,又是一轮越发低贱的循环。” “一开始,一家呜呜。到最后,万家、十万家、百万家,尽皆呜呜。流民遍地,风起云涌,天下大乱,尸横遍野。” 听到这,闭着眼睛的田贞仪花容失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却不想,刘钰却放声大笑道:“但,这有什么呢?” “两千年前,诸侯并起,列国争雄。” “铁器牛耕,使得井田不复;市井私学,使得学识传播;牛耕马作,使得粮食养得起闲人;钱币出现,商贾囤货居奇……” “可以一样,也有正反。井田既破,富者阡陌连天,穷者无立锥之地;礼崩乐坏,诸侯征战不休,白骨于野;百姓贫苦,只求天下定于一。” “如此乱世,该怎么办?该如何了结?该如何解决?” “于是百家争鸣,各找出路。” “虽乱,却生机勃勃,心存希望,百家皆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一条解决这乱世的路。至少,没人觉得看不到希望。” “最终,塑造了诸夏两千年之肝胆。诸侯相争时候的种种问题,大部分还是被解决了,找到了一条走得通、至少比那时候战乱不休更好的路。” “如今,也是一样。” “如此时代,该怎么办?” “必要引百家争鸣,各求道路。终有一家,能采百家之长、得百家之论,拿出一套可以终结这既生机勃勃、又绝望黑暗的时代。” “找出来一条真正可以走的通、有希望的路。” “一旦这条路找到,这机械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效率,又将如何?” “一年生产的布匹,可能是之前千年之和;一年生产的铁器,或许是之前万年之总。” “届时,何愁天下人衣不蔽体?何愁天下人食不果腹?何愁天下人缺铁打犁?” “自商周时候便困扰至今的饥饿、寒冷、无衣、缺器,都将一扫而空!” “我们生在此时,何其幸也?将亲眼见证这乱世的来临,再亲眼看到这乱世终结的黎明。” “届时,既得了蒸汽时代的好、又绝了蒸汽时代的恶,那将是怎样的壮怀?” “以前便有圣人,又能如何?布只这么多、米只这么少,圣人又不会五饼二鱼,便有此等心思,却也做不到。” “所剩的,只是绝望。” “可现在不同了。混乱不可怕,怕的是绝望。现在只有混乱,而不再有绝望了。” “以前想着大同之世,可粮食布匹根本不可能够,那就如同找一条通往太阳的路,怎么找得到?或诉诸于道德、或诉诸于鬼神、或诉诸于五饼二鱼的幻想、或诉诸于流着奶和蜜的天堂。皆是空想。” “现在,这机器,让太阳落在了地上。或许不知道在哪,但肯定有一条路可以走到。” “及至找到道路的那一天,再回头看看过去的种种,那又算得什么呢?” “看未央宫的巫蛊之变、看司马家隐忍篡国、看隋时皇子之争、看李唐宫廷之乱、看赵宋杯酒释兵权、看明祖诸案屠功臣;亦或西洋诸国十字军西征、拜占庭国阴谋惊世、罗刹国政变连连、神罗诸国四分五裂……不觉大笑,此皆一家一姓之私也,焉有此等时代之烂漫壮怀,要去找一条叫天下人都得益的路?” “俱可哂矣!数风流壮怀,还看今朝!” 第四九八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上) !go 科学院里,刘钰向自己老婆吐漏心声,壮怀激烈的时候。 禁宫之内,皇帝此时却也稍微动了动刘钰说的那种“俱可哂矣”的心思。 只是,若说起来,却也不能全怪皇帝小心眼。 只看着跪在下面的五十余“下南洋立着功勋之人”,一眼看去,几乎全是刘钰带出来的。 真按照封建时代的说法,这和刘钰都有“师生之义”,以封建时代的天地君亲师礼法来看,和刘钰的关系可全都不远。 毕竟科举的时候,当年的主考官不断算是考生的老师,而且还是正儿百竟的受知师。 这么算的话,刘钰这个当年督办靖海宫的人,说是此时这些下南洋之功臣的老师,丝毫没错。 按照封建礼法大义,老师将来出事了的话,学生是有类似于“亲亲相隐”的规范的。主动去揭发、控诉“老师”的,反倒会被人戳脊梁骨。 虽然这等大义都是扯淡,在朝堂之上、政治斗争中,没几个人会真正在意。 可于下南洋中立下功勋、且稍有资格面圣的这五十余人,都出自一人之手的教调,任谁做皇帝都难免生出一些别样心思。 关键还在于,若是真想要继续下南洋、夺印度,这些人就非用不可,换别人还真就不行。 大顺能征善战之辈,倒也不少。只是皇帝心里也清楚,南洋的事,与众不同,又非只是军事的事。 一分军事、三分政治、六分经济,而且制度风俗多与天朝内部不同,不管是政治、经济,都与国内的情况不同,而且还是大为不同。 若不用这些熟悉那些事的人,真就不好办。 听着这些人陈诉各自简历,总绕不过跟着刘钰学习、或者被刘钰举荐的经历,皇帝内心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些想法。 心道这南洋都护、几大军镇都督、以致将来攻伐印度的主将,都是朕的鲸海侯带出来的。 此事亏得是在南洋,若是西北西南,当真是叫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呐。 鲸侯自是纯良忠臣,只是人难免会变。 便是曹操,昔日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难道不是大汉的忠臣吗?赵匡义在禁军中做事的时候,难道不也是忠爱柴世宗的吗? 人心会变,奸权之臣,只怕一开始也不是天生的。只是随着手中权势愈大,渐渐迷失,到时候又哪里能够清醒呢? 真要是鲸侯势力过大,倒是朕在害他。 势力一大,可能就会生出别样心思,到时候做了什么跋扈之事,牵连全家乃至子孙,这难道不是朕没有提前打压的错吗? 再看看在这些人最前面的自己的儿子李欗,皇帝心里不禁想到了前些日子一些臣子的进谏。 南洋事刚刚解决,刘钰还没回来的时候,就有大臣进谏皇帝,说海军内外,皆鲸侯之徒,如此恐于社稷不利。 虽说的没那么明白,但大抵就是说,作为国家的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并且已经数次体现出巨大威力、随时可以突袭大沽口攻打北京城的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里面的军官全都信服一人,万一这人将来造反怎么办? 这海军加上陆战队,前日能突袭倭国登直接登陆围城、昨日能直下巴达维亚迫使巴达维亚直接放低抵抗,焉知将来不会袭扰东南、隔绝漕运,乃成割据之态势? 本来,南方就比北方富庶,如今又多了南洋,再有了海军,若在断了漕运,这天下难道不直接就被切断了吗? 这番进谏,在皇帝听来,难免觉得有些老调重弹,颇像是当年刘钰吓唬皇帝西洋人以船队进攻的路线,自己早已听过了。 只不过,道理是老调重弹,可这大臣提出的解决办法,却着实让皇帝“耳目一新”。 认为既下了南洋,天下再无大事,外部也无威胁,何不把海军全都拆了? 一来可以省却钱粮,纵不造舰,海军每年的维护、训练、养护、军饷,都是一笔大数目。 裁撤海军,把这些钱用来蠲免天下钱粮,方是仁义之道。 二来,也可防备海军被人利用,用来造反。万一真要是海军截断漕运,突袭京城,这天下谁人能敌? 三则,自古以来,天朝唯独前朝永乐年间有一支海军,其余时候,并无海军,其余朝代不也是过的好好的吗?哪个朝代,是因为没有海军而亡国的呢? 自古没有听说因为缺乏海军而亡国的事,但却知道因为横征暴敛、征伐无度、穷兵黩武而亡国的,比比皆是。 如今既下了南洋,成历朝未成之拓边大业,这已经是远迈汉唐了。 可汉唐的军阀藩镇好战之祸,难道不也是因为汉唐的版图太大的缘故吗? 还不如把军舰拆其大半,水手转为屯垦军,将船上的铁炮放置于炮台、铜炮融了铸钱,节省的海军军费蠲免天下钱粮云云。 对此番进谏,皇帝既没有怒斥大臣愚蠢,也没有称赞大臣远见,而是以一种非常低调的方式,将这件事冷处理了。 他还没傻到要把好容易倾力建出的海军全拆掉的地步。但也不想用一堆政治不正确的话,惹朝堂的马蜂窝。 他想的倒是挺好,觉得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海军也和陆军不一样了、南洋也不是西域东北西南。 甚至功勋卓著的刘钰,在朝中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势力,简直就是个想捏就捏、想揉就揉的软柿子。 刘钰的势力,或者说嫡系,是一群特殊的军官,而且绝大多数还是海军。 外人看起来,他步步高升,参与军事,皇帝信任,已然算是封侯拜相了;而他嫡系的人,也是一个个步步高升,充斥海陆。 但实际上,他却像是把鱼钓离了水。 几大嫡系,要么驻南洋、要么驻朝鲜、要么驻日本。 而这些“嫡系”,官升的挺高、可手里却没军舰了。 就像是皇帝已经内定为锡兰都督,或者南洋都护的人选,都是众所周知的刘钰的嫡系。 听起来,真是皇恩浩荡。 他们手里有军队、甚至有一定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但是他们没海军。 这和当年准噶尔未灭时候的西京留守、征西大军主帅可不一样。 这些南洋的都督、都护、总督们,想干大事必要经过朝廷允许、想干小事随便折腾。 只要手里没有一支能全灭威海卫、大沽口、旅顺港的舰队,皇帝就不会担心。 在枢密院,刘钰带出来的人,都是一群参谋。 有机会参与战略,但是有点像是前朝还没变味时候的内阁,官职都不高、参谋的事很大,但是半个兵也调不出来。 若是有人细心观察大顺的官场,就会发现刘钰这一派系的人,一个个耀武扬威风光赫赫,今儿琢磨琢磨怎么灭越南、明儿思索思索怎么攻缅甸。 可是手里有人事权的,却几乎没有。 而且各部队的参谋长,也没有真正的指挥权,只有建议权。真正的指挥权,始终捏在主将手里,任何命令签发都要过主将的手。 刘钰这个“派系领袖”,都没有发起“兵权归参谋还是归主将”之争,自然也翻腾不起来任何的浪花。 以前派系的领袖人物,都得为自己人争取好处、官职等。因为以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家的萝卜最好多占坑。 可刘钰这边,是使劲儿在外面挖萝卜坑。像是这锡兰都督之类的职位,之前根本没有。 这也就导致了刘钰这样的派系领袖,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的:说他没有派系吧,肯定有;说他为派系的人忙着内斗争权,却没有;说他派系的人不信服他、觉得他没带来好处吧,却也不是。 这样的人,说他是权臣,倒似乎是对“权臣”二字的侮辱。 总言而之,理性让皇帝心里清楚,南洋和天朝内地不一样,海军和陆军形式也不一样,不能以过去的思维去考虑现在的事。 但作为皇帝另一面的纯粹政治动物,又让皇帝看着一堆堆全是靖海宫出身的、一些甚至都把刘钰嫡系写在身上抹不去的人,充斥南洋、海军,内心也是不安的。 若是这几年已经有所动作:海军归海军部文官掌管部分事务分权、重用刘钰离开之后毕业的年轻人、人事权方面坚决不用刘钰嫡系的人、明着让刘钰的嫡系们去南洋蹲着升官奖励、暗里把他们的海军军权都剥夺只剩下一堆没有船只能蹲在岛上的驻屯军…… 但眼下,此时此刻,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闭口鲸侯、张口鲸侯,内心滋味,实在可知。 关键这群人还能打。 不但能打,外交、政治、民政、经济,居然也都有所了解,手段不低。 其中有可以指挥海军舰队决胜的、有能指挥陆战队攻城拔寨的、有能深入奴工中策动起义啸聚山林的、也有通晓外语可联络西夷的、还有能对南洋民政提出手段的…… 若论海战,朝中哪有一人能胜得过眼前这些人?若论经济贸易,朝中非刘钰带出来的人,又有几个能说的头头是道? 可不用这些人,又用谁? 用科举出身的,去和西洋人打交道、做贸易?用一群几何都不会、完全看不懂海图、不会算风向的科举生员,去指挥海战,战列舰对轰?用一群只知道口呼小农之利不可夺的人,去管种植园、糖厂、肉桂作坊? 再度看看眼前跪着授功的这些人,皇帝内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不可急、不可急。缓缓行之,只要将来将他的嫡系都调回京城、离了海军就是。如今看似四海升平,实则正是用人之际,万不可自毁海上长城。” 堪堪压住心中政治动物的腌臜之念,皇帝先转向了众人前面的李欗,笑问道:“吾儿此番去南洋,何所见闻?鲸侯一手操练出的海军,比之西洋人若何?既是亲自参战,定知西洋人底细,凭借如何?” 李欗忙道:“父皇,儿臣此番去南洋,所见所闻之首,在于打仗者,在经济财税也。” “若要开拓,无钱不行;既要开拓,必要取利。昔日鲸侯曾对儿臣说过此番道理,儿臣彼时尚幼,难知深意。此番下南洋,终于明白了其中道理,方知鲸侯大智,实非儿臣能及。” “至于海军,圣朝海军……恕儿臣直言,若以操演论,不弱西洋人,甚至略强;但以舰数论,比之西洋强国,尚有差距。” “此番海战,荷兰人虽船小炮弱,可终究纵横海上二百余年,底蕴犹在。临战时候,调度有方,敢打敢拼,舰长意识到位。若非父皇圣明、鲸侯力主,使得圣朝舰数远超荷兰东印度公司,胜负实未可知也。” “儿臣所见者,唯一件事:有钱,便有强大的海军。无钱,便是纵横七海二百年之底蕴,依旧不行。” “陆战曰:兵在精不在多。” “海战曰:船坚炮利水手多,则无往而不利。名将或可以八百破一千,但绝无八百破三千之能。” “若圣朝有战列舰百艘,父皇将一无名之辈领军,纵西洋海军战神德·勒伊特复生,亦不可敌。” “儿臣总督海军戎政,每思于此,均感海军一物,真天帝以馈天朝,最是契合。只要财政归于中央,以天朝地大富庶,又无需虑藩镇之祸将帅之危,实该大建海军,争霸七海,而取大利也!” 李欗想着刘钰和南洋与他商量的事,趁着皇帝问了一句南洋见闻的机会,直接说了出来,要为海军争取更多的军费、更多的军舰。 皇帝倒是没有因为李欗也“张口鲸侯、闭口鲸侯”的话而不爽,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这海军是裁撤还是扩建的事,怕是又要在朝中闹出大风波。 一边要裁撤省钱,蠲免钱粮,这是蠢货,可是政治正确。 一边要扩军扩舰、争霸七海,豪取贸易之利。这是对的,但是政治错误。 自己这个天子,若是政治不正确,穷兵黩武,扩军备战,出钱造舰,在儒学官员眼中,与蛮夷何异?可要是政治正确,拆了军舰蠲免钱粮,在这些新学实学军官眼里,又和昏君有什么区别? 本来这几天皇帝挺高兴的,哪怕是当日刘钰说的那番“宇宙之悲”,到头来谁都逃不过周期律,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等等话,都没让皇帝感觉到不爽。 今日想着朝会的争吵,却让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南巡之前,不知竟要经历多少次菜市场一样的朝会? 再加上南洋事不归六政府管,官员又都是刘钰嫡系,肯定会有人借此生事,劝谏时候,怕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有些话,若不说破,日后总好相见;若是说破,甚至再来几句诛心之言,只怕刘钰又要避祸,到时候把南洋和贸易的烂摊子一扔,闹将起来,如何收场? 但这时候,面对李欗和一众海军出身的军官,皇帝也不好说你们想的这些事会惹麻烦。 只好面露微笑地夸奖道:“真吾儿也。能知道打仗就是打财税这样的道理,可见确实历练了。至于海军七海取利一事,不可急也。南洋事尚未解决干净呢,古人云,得陇而望蜀,陇尚未定,何谈取蜀?” “亦或说,南洋有利,不需小民加税,亦可足用。只是,南洋的利,现在可见到了?化作银钱入了库了?既还没有,那便说什么都不够分量。” “昔日,王荆公还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呢。他说的很有道理、听起来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但结果呢?” “所难反驳者,唯事已成尔。事既不成,理便不硬。” “尔等皆有功勋,又被举有才能,朕正要考教考教你们,这南洋取利,到底该如何做?几时能见到利?利有几何?”!over 第四九九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中) 皇帝考教,似如殿试,这些人自是早有准备。 若以富国、强军、拓展民族生存空间之类的角度去看,这些人的回答相当靠谱。至少,在贸易、经济、海军、南洋、拓张、殖民等问题上,比朝中的大部分大臣要靠谱的多。 但皇帝听后,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 听着这些人张口闭口便是什么“垄断”、“贸易”、“商品”、“同化”、“统治”、“劳动与财富”、“分工”之类的词汇,皇帝面上虽频频点头,不时夸奖几句,可内心终究是有些警惕的。 这些人说的这些东西,只有这些人懂。 这些人之间,也有矛盾,在同一件事也有不同的看法。 但是,他们争辩所用的词汇、争论所用的思辨方式,却是一致的。 皇帝并不知道后世的事。 但若以后世的例子,可以说,他们内部的争论和异议、以及争辩所用之词汇、理念,有点类似于俄国的民粹派和布党:都用阶级、斗争、资本、社会这样的词汇;最终目的听起来也是一致的。 其实他们的思想差别很大,问题就在于,他们用的词汇、理念、最终理想,在外人听起来,却根本分不出区别。 皇帝从不担心刘钰这一个人,因为刘钰的行事风格也好、大顺的集权结构也罢,刘钰自己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可是今天询问这些人对南洋、贸易、富国、强兵的看法,这些人所用的词汇、思辨方式,却让皇帝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担心。 顺承明制,靠的是良家子做刀把子、勋贵掌军,来达成与文官的一种平衡。 同时,因为明末西学进入,使得大顺可以开办武德宫,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儒学文官的教育系统,培养一支能够和儒学系文官格格不入、互相仇视、争夺官缺的基本盘力量。 但是,用新顺开国、建立制度的太宗皇帝的说法,“武德宫如果不考泰西几何天文地理之类的学问,便是去背祖率、看谁背的小数点后位数多,其实也一样。只是选出一群聪明人做官,用来平衡罢了”。 三舍法武德宫、良家子、开国勋贵等,这一支平衡儒学文官的力量,是没有“道”的。 他们没有什么官方指定的信仰、信念、主义,或者说,他们的“道”,仍旧是儒学那一套东西。 或者说,根本没有。 当王莽新政失败之后,儒家最后一次在现实构建地上天国的理想也基本破灭了,如今便是科举出身的,问他有道吗?只怕也没有,哪有真的准备践行三代之治、真的实践复归井田的? 既然都没有道。 也既然太宗皇帝认为,哪怕是比背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位数、或者比看谁画屎画的传神,选出来的人和科举选出来的,在做官能力上区别不大——熟读经书科举高中的人,到底是因为他们本身足够聪明才智能够理政、还是因为他们学了经书才能理政,这一点太宗皇帝倾向于前者,并认为聪明人都去学书经所以科举选出的一定是最聪明的几个,但要是去学几何算数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考试取名次基本上还是他们——那么,说白了,武德宫良家子这一套系统,就是为了制衡而存在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大顺朝中上下全都清楚,秃头上的虱子。 至于为什么非要用所谓的“泰西学问”,而不用天朝自己的诸子百家?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敢用诸子百家为与儒学抗衡的道统,大顺这江山就坐不住。 诸子百家,是有道的。 故而用泰西学问,其实对应的,是儒家六艺,因为几何之类的泰西学问,只有术而无有道。 礼、乐、射、御、书、数。 科举选拔,考的是六艺之三:礼、乐、书。 武德宫选拔,无非考的是六艺余三:数、射、御。 这么听起来,就好听的多,大顺依旧是尊重儒家道统的,与“保天下”三字是吻合的。 武德宫考的策论、历史、地理、算数这些,也只能算是所谓“儒学的一个分支”。 总归,道统依旧是儒家道统,至少面上过得去。 这样,一分为二,形成一支皇室朝廷的基本盘,用来对抗儒学文官体系,达成一种类似于土木堡之前的平衡状态。 这是没什么问题的。 皇帝居中,故意挑唆武德宫出身与科举殿试出身之间的冲突,基本上不太喜欢武德宫出身德和科举出身的之间的联姻、官员比例基本上也都保持在一个潜规则内大家都认可的数量。 必要的时候,皇帝可以用文官,打压武德宫体系的;或者以武德宫体系的,打压儒学文官体系的。 这是大顺复“出将入相之汉唐风气”的基础。 然而,现在皇帝考教的这些人,说出来的这些东西——虽然皇帝也觉得很有道理——让皇帝嗅到一种权力或者说政治上的危机。 武德宫之前是只学术、不学道的。 现在跪在身前的这些人,到底算不算学了一种新的“道”? 动辄谈贸易、劳动量、财富、货币、分工……儒家六艺里,怎么也说不出这些东西吧? 礼、乐、射、御、书、数,这些东西应该算在哪一个里面? 当然这不过是为了面上过得去的政治争取,不归纳于内,也能找到别的理由。 问题是,这些人回答的东西、考虑问题的思路、思辨的方式,不管是好科举出身的、还是武德宫出身的,都格格不入。 就以皇帝询问的“爪哇该如何治理”一事来说。 西爪哇,要不要土改、分田于小民? 其实,不管是此时在这里跪着的,还是那些没在这里的科举或者武德宫或者勋贵出身的人,有才能的给出的答案肯定是一致的:要改。 答案是一致的。 但是,出发点,或者说“为什么要改”的理由,却完全是不一样的。 这就和刘钰认为的“汉明得国之正”,与大顺或者大明官方意识里的“汉明得国之正”,结论是一致的,理由却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基本类似。 一个是底层的反抗是得国之正;另一个是没当过蒙元一天的官没拿过蒙元皇帝的俸禄是得国之正。 答案一致。 思路可谓千差万别。 于西爪哇土改问题,也是如此。 科举或者武德宫出身的人,回答的理由,基本上可以分为几类。 仁政,这是口号。 实则,分田于小农,此抑兼并政策之延续。 抑制豪强。 方便流官。 革除当地的“土司”势力。 编户齐民,便于统治。 瓦解当地“土司”和“豪强”的势力,使得朝廷可以对西爪哇进行控制。 而此时跪在皇帝面前的这些人,给出的理由,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认为,西爪哇要土改的理由,这些人几乎都差不多,而且前面的却截然不同。 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土改之后,使得西爪哇的农民耕种土地,使得他们的收益归于自己,提升劳作的积极性。而他们种植水稻、棉花、咖啡、靛草等,又正是大顺所必须的。 大顺的铁器、布匹、木器、农具等,可以换取他们种植的稻米、棉花、咖啡、靛草。 相当于,以极低的价格,收走了西爪哇农民的收获。 咖啡等,可以卖到欧洲换金银货币。 稻米,可以稳定江南的米价;棉花,可以让江南纺织成布,再换取更多的南洋棉花靛草。 如此一来,既可以展示与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完全不同的仁政,又可以极大地促进大顺的工商业发展,为江南工商业提供足够的原材料的同时,还可以打开一个南洋的市场。 他们认为,西爪哇的土改,将会提升西爪哇农夫买东西的潜力。他们买的布越多,大顺赚的钱越多,赚到的稻米棉花靛草等原材料就越多。 如此一来,一则,使得工商业兴盛,缓解大顺因为人头税取消之后的兼并之风下,大量破产农民的求活问题,可以去城市做工嘛,生产的东西再卖给南洋;二来,也可以加深对南洋的控制,使得南洋离开了大顺,毛也造不出来。 而这,也造就了皇帝嘴上对这些人连连夸奖、内心却考虑权衡着权力与政治继而产生了担忧。 武德宫与科举,那是白马、黑马。 大顺担心,全他娘都是黑马,一片漆黑,以致出现前朝之祸,儒林在基层彻底壮大。 所以弄出一堆白马:别以为就你们黑马能拉车,逼急眼了,老子用白马拉车。 不过,这也只是吓唬吓唬你们。 威慑性的力量,只有在动用之前,才有威慑力。一旦用了,就卵用没有了。 你们好好的,看上去朕可能会全用白马拉车,而且白马的数量也够,但是你们且放心,你们别做的太过分,朕也不会全用:大顺还是保天下之道统的嘛。 虽然降衍圣公为奉祀侯,但也没一撸到底弄成平民不是? 虽然整天嘴上吓唬你们,要用武德宫出身的来执行皇帝的意志,但也是吓唬吓唬你们,你们同意朕的妥协意见,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大家还可以商量嘛。 可现在,眼前这些人,与武德宫、科举之间的关系,可不是说白马、黑马,现在又多了种黄马。 而是,这是一群有犄角、偶蹄的、反刍的黄牛。 非说他们都是四个蹄子,都有尾巴,都有耳朵,都俩眼睛,然后说他们和不反刍、奇蹄的、没犄角的白马、黑马没啥区别,就是一群黄马…… 似乎有道理,却又似乎说不过去。 最起码,此时的皇帝,觉得不太对。 第五零零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下) 皇帝觉得不太对的同时,内心也有些纠结。 要说起来,白马、黑马,能拉着大顺这辆车往前平稳前行的,就是好马。 那么,换一群“黄牛”来拉车,行不行呢? 只要赶车的人还是自己,区别似乎是不大的。 怕只怕,这群黄牛有了自己的“道路”,觉得这条道不对,他妈的赶车的人胡乱赶,走弯路,要是赶车的人走的方向不对,要不要换个赶车的? 这群牛有没有领头的? 要说没有,可以说,这群偶蹄、反刍的,和白马黑马不太一样的牛,都是一个人塑造的。 可要说有,那塑造这群牛的人…… 最关键一点,还是皇帝觉得现在南洋、西洋、东洋、鲸海、贸易、工商的事,还真得这群黄牛往前拉车才能走,而且走的也是一条看起来非常不错的坦途。 他自信自己赶车的地位,绝无问题。 皇帝李淦不是精神分裂,却也有双重属性。 一重,封建帝王应该是绝情的政治动物。 另一重,是理性的、渴望在这大争之世里比肩汉唐的真正君主。 若只是绝情的政治动物,现在要做的,反倒简单了:取消全部新学实学、打压这些“黄牛”系的人、不再去考虑与荷兰的贸易合作、在马六甲和巽他设置口岸通商、也别管什么工商业发展、废弃海运保持运河、贬斥刘钰日后慢慢收拾。 可要是想当个理性的、开明专制的、在这大争之世里比肩汉唐的真正君主,却又不得不用这些“黄牛”系的人,不得不去考虑对外扩张、与荷兰等国的合作、抢占印度、发展工商、废弃运河畅通海运。 这两个念头有着极大的冲突,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如此说,亦不为过。 许久,皇帝面带笑意,与跪着问对的众人说了一番听起来非常好、但细细想来有些不太好的话。 “韩昌黎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众卿得鲸侯传道,深得三味啊。尤其这南洋、贸易、工商、外交等事,虽难比肩,却也通晓其正意矣。以朕观之,鲸侯这个老师做得好哇。” 说罢,一笑,这“传道”的话题,戛然而止。 下面众人,包括李欗在内,都听的一头雾水,内心惴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话,总需要再三揣摩,仔细琢磨,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可既不知皇帝内心的的“白马、黑马、黄牛”之论,又如何能分辨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皇帝说罢这些,再不提此话茬,转向跪在前面的馒头道:“米高米子明,朕记得,当年是在伐罗刹的时候,你立下了功勋,是吧?其时朕问你将来欲做何事,不过是欲得一良家子之女、脱奴仆之命。” “如今一晃十余载,如今你也多立功勋,又与鲸侯最近。男子汉大丈夫,若有功勋名爵,何患无妻?如今昔日之盟念,也已成就。此后打算,无非封侯,朕自不问。” “皇子欗等,皆举你为南洋都护人选。刚才你对答如流,心思缜密,朕亦甚慰,似足可当此任矣。” “刚才既说‘传道’事。朕且问你,若你经略南洋,其‘道’若何?” 皇帝刚说完刘钰为人师、传道解惑之言,如今又问经略南洋之“道”,看似简单,实则实则是一道很严重、也很危险的问题。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早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思。此番北上入京,更是早被刘钰耳提面命。 此时皇帝如此一问,他略作犹豫,若思考之态,思虑许久,回道:“陛下,臣以为,南洋事,千头万绪。” “贸易等事,乃朝廷执掌,非南洋自己能成。期间外交、谈判、海军等事,方为关键。此朝廷路线,非南洋之道。” “臣以为,南洋之道,唯在一个内外之别的‘别’字。” 皇帝听到“内外之别”四字,问道:“别在何处?” “回陛下。臣以为,南洋可以产稻米,蔗糖、香料、苏木、靛草、棉花。” “但南洋,当一根铁钉、一杆火枪、一斤铸铁、一台机器、一艘战舰都产不出。此所谓,内外之别也。” “此,为经略南洋之‘道’也。” “凡南洋都护,当以此为正途。” “其事可行否?其政可施否?皆可以此为准绳,多以衡量。若不识此道者,不可担都护南洋之重任。” “其余政策,皆为术尔,非道也。”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嗯,也不哦,许久才道:“卿试言之。” “回陛下。若北方草原,不产铁器,必要互市而得茶、米、锅等。” “然,草原产马,若不互市,或遇灾荒,草原动辄十万控弦之士扣关。在火器、刺刀之前,中原亦骑马、控弦,胜败难料。” “南洋则不同。南洋便是产马,亦不能游过大洋;舰船火炮之技巧,南洋虽有上等柚木桧木,一则无钱、二则无工匠、三则无军校教授控船之法。只此一样,便若有不臣之心,又如何成事?” “此臣以为,南洋绝无藩镇祸乱之缘由。此朝廷管理南洋地方之基础。如此,都护南洋者,或忠、或奸、或有私心、或有逆意,朝廷皆不必担心渔阳鼙鼓动事也。” “便是安禄山为南洋都护,只要南洋无船、无炮厂,纵无李林甫,其亦必为忠心耿耿之唐臣也。” “此其一也。” “其二,南洋新得,当地土人多叛,心未服也。若天朝西南地方,数百年方可改土归流,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若使南洋所用之物,无一不从天朝内地所得,时间一久,便与天朝不可分也。” “从铁锅到农具、从布匹到首饰、从火柴到器具,皆用天朝之物。” “时间一久,离了天朝,竟难煮饭生火、穿衣打扮都难。”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之下,数十年后,则其语言、风俗、礼法、衣冠形制等等,都难免受天朝影响。” “此润物无声之术也。” “其三,南洋不产器物,天朝却兴工商。” “无地之民,入城做工;商贾之辈,南洋贸易;穷苦之流,垦耕爪哇。则可缓民无生之困也。” “南洋不能产火柴,则可养活天朝一万火柴工;南洋不能产农具,则可养活天朝十万铁匠……而其用大米换火柴、用棉花换铁器,天朝百姓有米可吃、有棉可暖,亦是德政。” 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问道:“既以此为道,又该如何做呢?” “回陛下,顺其自然即可。” “以天朝器物之价格,若在南洋之内,只取值百抽三的税,南洋又凭什么能生产出来这些东西与天朝货物抗衡呢?” “若这铁锅,假设天朝只卖三钱银子,运过去便得倍利,不过六七钱银子。南洋地方需要作出五钱银子的锅,方可售卖。商人求利,焉肯做赔本买卖?可他若卖五钱,天朝商贾只以三钱,暂时赔本售卖,不消半年,其产业皆亡矣。待其产业亡矣,再以八钱之价,亦不亏损。” “如今天朝器物,物美价廉,便是运到西洋售卖,亦可大赚,逼得西洋各国不得不高关税。这南洋小国,既在天朝掌控之内,如何敢加关税?” “便是敢加,那西洋诸国,有战舰数百艘,天朝舰队不能扣关。这南洋小国,纵然有胆,又如何敌得住?” “除此之外,南洋的稻米、香料等,便入天朝,于天朝也只有利而少弊,又有什么影响呢?” “既无工业,南洋一则无有反抗自立之力;二来不得不依附天朝;三来又反过来为天朝工商发展助力。” “是以,臣以为,经略南洋之道,就在于这个‘内外之别’。” “内为诸省、外为南洋。内必发展工商、外必遏制工业。” “其所别者,亦不需要费心尽力去做,只要保证海贸通畅,南洋手工业必自溃矣。二十年后,南洋只有棉花、稻米、靛草、香料、蔗糖等;五十年后,春风润物已成势;百年后,当可改土归流,置省设郡矣。” “此所谓,顺其自然,不治而治也。”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 然后将目光转向李欗,问道:“吾儿以为如何?” 李欗忙道:“儿臣亦是这般想的。此控蒙之旧智也。以儿臣之愚见,朝廷对倭国政策,长久看,亦是以此为目的;至于西洋诸国,日后若能做到,也当如此。” “只论南洋,儿臣以为,米子明所言之道,着实有理。” “但其所言,还有一事遗漏。那便是西洋人。” “西洋亦有器物,亦可挑唆南洋诸国。是以,必要建设海军,隔绝西洋人势力于锡兰之外。” “如此,非军舰不可。” 李欗把问题又绕回到了“扩舰”问题上。 皇帝又询问其余人道:“你们以为如何?若有不同想法,大可畅所欲言。” 听起来,好像是皇帝对米子明和李欗的回答,不甚满意。 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反对,只有一众诸如“微臣以为如此”的话,显然是一致同意。 许久,确认无人反对了,皇帝这才笑道:“鲸侯所传之道,真公忠体国之大道也!卿等得其所传,朕心甚慰!” 几乎是和刚才借用师说之言一样的话。 但不管是心态、还是语气、亦或态度,都与刚才截然不同。这显然,不再需要去琢磨,而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肯定。 皇帝心想的,不是工商业的发展、市场的问题。 而是最基本的政治问题:怎么才能保证南洋将来不造反、割据、谋反、自立? 刘钰教出来的这些人,这些将来要在南洋做事的人,给出的一致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南洋当殖民地,瓦解南洋的手工业,使得南洋彻底农业化、原材料产地化。就算想在这里造反、起事,那也只是死路一条。 皇帝以最大的恶意去考虑刘钰、以及刘钰一系的人,觉得他们若是想要造反,最可能的路线是什么? 自然是南洋割据。 但这些人所学的道理,却是直接断了这种可能的根,而且给出了一个不可破解的阳谋——谁能违背经济规律,让南洋在大顺发达的手工业基础、以及大顺海军控制贸易和关税的条件下,发展出强大的、足以割据对抗的手工业、造船业、军火制造业呢——大顺要做的,是什么都不做,正常贸易即可。 刨除做皇帝不得不考虑的最大恶意,所剩余的问题也就剩下一个了,这些“黄牛系”的人,怎么使用,才能对朝廷内部稳定平衡的影响降到最低、但又不影响大顺对外扩张和发展? 如此发展下去,是否有巨大的威胁?现在看不到,可将来呢? 将来万一需要刹车,怎么才能确保刹的住? 割据南洋,已无可能。那么,将来是否还有另一种不安稳的可能? 皇帝扫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明显思维已经“黄牛化”的亲生儿子,心想难不成,朕走之前,也要把你也一并带走? 第五零一章 从道不从君 再看一眼亲生儿子,皇帝内心并没有因为适才萌生出“朕走之前也带你走”这样可怕的想法而有半分羞愧。 既生在帝王之家,既为朝廷天子,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什么的,也就此生无缘了。 皇帝本身并不反对此时眼前这些人认同的道理,以及他们渴望执行的政策。 但为将来考虑,就不能只看眼前。 任何政策,都有正反两方面,这一点皇帝内心还是清楚的。哪怕是皇帝认为可以执行的取消人头税摊入土地税一事,皇帝也知道这些好处之外的种种坏处。 要说发展工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是扯淡。 真要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历朝历代何以一直重农轻商? 宋朝看似工商发达,可宋朝对工商业的管控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未经许可,私自售卖十斤茶叶,抓到就是死刑。 大顺此时哪有这样的本事,能对全国的工商业管控到这种地步?况且取消匠籍,也意味着官营手工业全面让步于私营手工业,江南工商业的发展,如今呈现的是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状态。 这么发展下去,是否有危险?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商人有钱,自秦之后,天朝就是土地私有制,大量的钱用来购买土地,造成前所未有的兼并速度,怎么办? 商人有钱,勾结官员,甚至把手伸向军队、朝堂,这又该怎么办? 更不要说那些因为刚刚起步发展、暂时还未显现的种种威胁。 李淦是个很自负的皇帝,故而才动辄琢磨着追汉赶唐。这种自负,或者自信,也一样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正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可以任尔东南西北风、朕自岿然不动。见招拆招,只要自己还活着,时代发展带来的种种新问题,自己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至少不会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也能够分辨的清,那些政策可用、哪些政策不可用。 反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的儿子们,全都不如自己。这几乎是一种必然的心理,一个极端自负自信的人,对自己的接班人向来是认为不如自己的。他担心的,便是将来自己死后,将这江山交到太子手里后,太子能否应对这些新的局面? 这些“黄牛系”的人呢,如果将来不满太子的政策,是否会做出什么举动? “黄牛系”的这种道理,流传日广,日后这一系的人,造反是不可能的。但,有没有可能,辅保一位可以继续执行扩张、发展工商、经略南洋、角逐西洋的李家人呢? 比如……自己的七儿子,现在跪在这里主张扩舰的李欗? 只要秩序在,只要还稳定,李欗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前提是,秩序。 一个瞎了一只眼、小时候受洗过、而且还不是嫡子的皇子,在秩序存在的时候,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然而,当秩序不再的时候呢? 李欗管着海军,海军虽然能打,但陆战队那点人,和京营的精锐陆军差得远。李欗不可能、也绝对不敢把手插入陆军着。 但是,“黄牛系”其道已成,焉知陆军里就没有认可此道路的人? 都说,虎毒不食子。在这皇家,就是扯淡。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故事,禁卫军继承法的大唐,已有太多。再如前朝英宗,不还是夺门之变,抢了亲儿子的皇位? 李淦倒是不担心李欗对自己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这既是自信自负,也是出于大顺权力构建的理性认知。 但是,自己若死了? 若太子不喜欢、或者害怕、或者感觉控制不住新时代的局面、或者儒学文官系倒逼反动变革呢? 到时候,这些人会怎么办? 是会乖乖听话? 还是怒吼一声清君侧? 亦或是,扶一位李家人上位,真正为祖国、为社稷、为江山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而奋斗? 甚至是,南洋或者江南各地,宣告此乱命也,各地不尊诏令? 皇帝不喜欢结党营私,但也不怕结党营私。 皇帝怕的,是一群真有一种理念的人,群而不党…… 归三代之治、克己复礼、井田周制,这也是政治理想。但现实已经证明,这是一条根本走不通的路,从王莽之后,此路已绝,再无人尝试实践。 是以,皇帝不怕儒家君子,也不怕他们群而不党。 因为政治理念已经破灭,只剩下了道德理念。 怕就怕,如今这些“黄牛系”的人,认可一条道路、并且认为这条道路真的走得通——到底是不是真能走得通且不提,就如儒家,在王莽之前,不也认为人间真的走得通吗?不失败之前,是绝对不相信走不通的。 皇帝终究是封建皇帝,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和这群人说“我死之后,若政策不对,你们不要造政策的反”之类的话。也不可能让这些人立下字据,只说日后绝不如何如何。 此非君臣之礼、亦非君臣之道。 于是皇帝问道:“朕有一事,正要问问卿等。若是朝中廷议之后,竟以为,扩建、外交、贸易、西洋,皆恶政也。” “遂降低海军料数、封存半数海军、降低水手兵员、于马六甲开一关贸易,卿等将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傻眼了。 听皇帝之前的态度,感觉皇帝是支持的。 他们这些人,又都是刘钰带出来的,诸多政策,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朝堂讨论。之前他们只负责做事,始终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便觉得好像他们认定的政策,一定能够实行,只管去做就是。 久而久之,他们心中也难免出现了一丝幼稚无比的想法:只要是正确的,朝廷就应该做,而且一定会做。 且不说,正确还是错误,是以什么样的准绳来评判这个根本问题。 就说他们的认知,凭什么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一定会做呢? 现在皇帝忽然这么一问,他们顿时慌了神,这才想到,原来,朝廷是否做某事,未必是看这件事是否正确。 众人几乎均想,若真这样,那不是扯淡吗?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真正下了南洋,方才知道,若只是军事问题,南洋的荷兰人、西班牙人,何至于用得着二十年努力? 现在大好的局面,难道就是为了跑去马六甲一口通商的? 封存海军、裁剪海军……众人的前途呢? 一众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不敢交头接耳,也不敢随便抬头——除非是重臣,或者皇帝亲信,否则下跪的时候抬头看皇帝,便可以视为“有刺驾之心”。 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交流,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只能等着李欗先说话。 李欗也知道,这时候自己非得说话不可了,只好奏道:“父皇,若真如此,儿臣以为,当据理力争!” 皇帝听后,忍不住大笑道:“据理力争?好一个据理力争!你据的,是哪家的理?” “理都不同,如何据理力争?只会沦为争吵。甚至,从辩事,变为辩理。” “事,可辩;理,焉能辩?” “你们日后可去问问鲸侯,他在朝堂上,言辞激烈朝中皆知。然而即便如此,他可有一次辩理?” 说罢,皇帝又道:“尔等也都读书,朕不妨再教教尔等。” “荀卿言:这世上,有四种真正的社稷之臣、国君之宝。” “此四者,谓之谏臣、铮臣、辅臣、拂臣。” “何谓谏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直言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君主听呢,最好;不听呢,就跑路、辞官、隐居。” “这便是谏臣。古代的箕子,大抵就是谏臣的代表。纣王不听,箕子就弹琴放歌以自悲,再不问国政事。最后逃亡朝鲜。” “何谓铮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 “君主听呢,最好。不听,自己便死。” “这便是铮臣了。比干、伍子胥、三闾大夫这样的臣子,就是铮臣。” “何谓辅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劝谏君主,君主不听,于是发动群臣,逼迫君主,以至于君主不得不听。” “这,便是辅臣。” “古时候的平原君;逼迫宋帝前往檀渊之战的寇莱公。他们就是辅臣。” “何谓拂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大臣站出来,抢夺君主的权柄、违背君主的旨意、反抗君主的命令。但最终,将事情办成,解除了国家的危机,社稷的危害,让君主不会受辱,让国家得以兴盛。” “这样的人,便是拂臣。” “论起来,窃符救赵锥杀晋鄙的信陵君,这就可以算是拂臣了。若如故事里,要是岳武穆得十二金牌而不退兵,违背君命,直捣黄龙,一雪靖康之耻,亦可谓之拂臣。”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荀卿说,此四种臣子,是社稷的柱石、国君的瑰宝。” “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君’也!” 说到这,皇帝笑道:“所以,荀卿从前朝嘉靖年,被赶出了孔庙,轮不到半块冷猪肉吃,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零二章 社稷之臣 皇帝虽笑。 可只一句“君子从道不从君”,便让李欗等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觉得像是被人从头顶浇了一头冰水,又像是刚刚出了一身透汗却被扔进了法兰西国商栈仓库的冰窖里。 一个个两股战战,却不可能几欲先走,只能是趴在地上,汗如浆出。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荀卿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可前两者,如谏臣、铮臣,也就还好。 那拂臣、辅臣……算什么? 结党成团,逼着皇帝不得不听他的,这叫辅臣。 皇帝有命,直接不听,甚至抗命、夺权,这叫拂臣。 这俩,能被推崇吗?能被皇帝喜欢吗? 从道不从君? 从的,又是哪里的道?谁人的道? 如刚才皇帝反问李欗的那句话,据理力争,从的是谁的理? 你说你的是理,是道理、正理、正确,又是谁规定的? 周公也好、夫子也罢,都是死人了。所以可以为圣。 可他们要是活了,皇帝必也要先派人把他们再塞进棺材里。圣人乱讲话,讲出一堆于君不利的道理,可怎么办? 死人,才能定“理”。 因为,理太多,统治者可以从一大群死人说的话里,找出来一个有利于统治的理。 不是因为他们是圣人,所以他们说的有理;而是因为统治者需要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们成了圣人。 现如今,针对南洋、西洋、贸易、工商之事,这些人,从的是谁的“理”?谁的“道”? 这番话,身份最高的李欗,自是首当其冲之辈。 汗珠打湿了后背,脸上全是冷汗,好半天,李欗才伏地道:“儿臣不敢做拂臣、辅臣!” “古人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拂臣之重,除非故事里的事,现实里谁人可当?” “至于辅臣,儿臣知前朝故事。衮衮诸公,清流大义,倒逼朝廷,而至天下大乱。只恐以辅臣之名,而行朋党之事,儿臣不敢为。” “儿臣,只愿为铮臣、谏臣!” 然而,这个答案,依旧引来了皇帝的笑。 “呵……铮臣?谏臣?” “此一时,彼一时也。” “荀卿言箕子,乃谏臣之典范。只说箕子劝谏不听,遂弹琴自悲、不问政事。可是,你们亦知,前朝洪武帝,何以赐朝鲜国其名为朝鲜?” “箕子后渡东北,遂有朝鲜国。” “如今天下大争,蛮荒之地,亦可垦耕而成沃土。” “若学箕子,大道不行,于是远渡殖民地,乃求顺心中之道义、建理想之国。百年之后,人口滋生,焉知不能反客为主?” “届时,纵你们为谏臣,焉知后世没有‘帝出乎震’之谓?” “到时候,殖民地反客为主,竟威胁天朝,岂可不防?” “是故,荀卿言箕子为谏臣,彼时可,如今却不可。南洋、扶桑、印度、等等诸地,人口万万,富庶不下天朝,若道不行,则远渡重洋,效箕子朝鲜故事,日后必有反客为主、帝出乎震之事!” “再言铮臣……” “撞死于阶下、自刎于君前、投江于汨罗……成铮臣之名、毁君王之德,于事何补?” “比干剖心,殷商难道没有灭亡吗?” “伍子胥自刎,取眼睛于城门,九年后难道没有看到吴国灭亡吗?” “三闾大夫投汨罗江,难道秦国没有一统江山隳楚之宗庙吗?” 李欗闻言,更是满头大汗,一时间真的是啥也说不出口了。 拂臣、辅臣不想当、不敢当。这他妈的,这俩谁敢当? 可按皇帝这么一说,谏臣、铮臣也不该当? 然而皇帝虽说的吓人,语气却并没有半分严苛、斥责。 只是说完之后,明知道这些人都被吓了个半死,一个个汗如浆出者有之、汗不敢出者有之,可偏偏皇帝也没有下文了,就这么晾着众人。 直晾了许久,皇帝才又问道:“尔等以为,鲸侯是否是社稷之臣?” “呃……” 这下子,众人更是不知所措了。 刚说完,谏、铮、辅、拂四臣,都是社稷之臣、国君之宝;又刚刚说完,好像说皇帝觉得,谏、铮、辅、拂这四种臣子,好像最好都不要当。 现在又问鲸侯是不是社稷之臣,这怎么回答? 说是? 那鲸侯是哪种? 谏臣、铮臣,肯定不是了。既没有一言不合就去死,也没有道不从乘桴浮于海。 可谓既不铮、又不是谏。 辅臣? 拂臣? 这俩,在荀子那里是好大臣。可现实里,这分明是权臣嘛。 能发动大臣、结成党派,逼得皇帝改变主意;或者觉得皇帝的命令就特娘扯淡,直接不听,夺皇帝权柄,把事干成……这是好话? 一些心思活络的,心想坏了,莫不是陛下以为鲸侯日后要当辅臣、拂臣?这……这……我们这都是鲸侯党羽? 想到这,有几个已经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口中唾沫不成,喉咙干疼,浑身汗湿,竟在后背脊梁上汇聚成流。 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 可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平日里怎么都好答,那还用说吗?肯定是社稷之臣啊。 偏偏刚讲完四种“社稷之臣”,皇帝就这么问,这就没法答。 回答是,不行。 回答不是,也不行。回答不是,日后怎么再见鲸侯?陛下又该怎么想?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好半天,皇帝也没有逼着他们回答,而是自答道:“这问题这么难吗?鲸侯自是社稷之臣。” “谁人敢说他不是社稷之臣?只是鲸侯与荀卿所言之铮、谏、辅、拂都不沾边。” “卿等日后或镇守一方、或藩镇一地,日后也难说封侯拜相,入得朝堂。” “朕今日考教你们的,按说只该问南洋之事。” “但你们都是一时俊才,只南洋之事,卿等的回答,朕皆满意。但如说日后事,就不免要多考教些之外的问题了。” “你们既不答,朕也知道你们紧张,不知所措。” “既如此,也罢。” “关于南洋事的考教,朕颇满意。尤其是米子明之所谓‘内外有别’四字,你们当可细思!” “既然考教顺利,比起来,倒也像是武德宫夺魁、科举殿试中选。你们自该去鲸侯府上,好好庆贺一番,也好问问他关于《臣道》之事。问问他这个社稷之臣,既不谏、也不铮、还不辅、又不拂,竟是如何做的有利于社稷的?” “且都退下吧!”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是福是祸,一时间却都如蒙大赦。一个个磕头之后,亦步亦趋地离开。 一直出了禁城,才有人觉得身体有些发虚。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文弱书生,一个个或在东南打过仗、或在南洋炸过船。风里来、雨里去,南洋风高浪急、东洋海波肆意,他们都不曾觉得身体扛不住。 今日只是入宫觐见天子,被天子考教一番,还说了几句,一个个却都虚了。 荀子虽说被赶出了孔庙,没冷猪肉吃,整日被批判,但尊一句先贤也不为过。皇帝也没说别的,只是引用了先贤的几句话,就把这些人弄得浑身酸软。 出了禁城,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 皇帝说,考教的非常满意,按说都该高兴才是。 再这么说,这也类似于武德宫、科举殿试通过了,当然值得庆贺。 可现在哪里有这心情? 就算皇帝不说,这些人和刘钰关系都很近,按理也该去登门拜谢,怎么也算半个老师。况且皇帝说了,自是要去的。 但去了,说什么? 就一群人,被皇帝认定庆贺必要去鲸侯府上的这么一群人、手里几乎把握着朝廷大半海军、在南洋东洋日本朝鲜跺跺脚列国震动的人,去鲸侯府上谈什么? 谈什么才算是“有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 还是谈“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 一群人,围坐一起,大谈君虽不安、君不能不听、君不得不听、窃君、反君、除君? 皇帝倒是说,众人该去鲸侯府上,谈谈荀子之《臣道》。 可他妈的荀子的这些话,全篇看下来,着实有道理。但他妈的分开,动辄抗君、窃君、除君等等词汇,这怎么谈? 谁敢谈? 而且还是一大群人边吃饭喝酒边大谈特谈? 众人稍微缓过来后,齐齐望向了一样也是愁眉苦脸的李欗。 “殿下……这……是不是派人去通知一下鲸侯?殿下是否也去?” 李欗心道这不废话吗?我能不去吗?父皇难道就没考教我?今天这事,不如明着去一趟,父皇既允许了去鲸侯府上,那就直接去就是。 只不过自己贵为皇子,又封了王了,肯定也不能直接去,还是要去通知一下,让鲸侯做好准备。 这是礼法,也是对皇家尊重的体现。不是看他李欗,而是看他李欗的爹。 可是怎么通知? 这是私事。虽然这群人里,不少都是海军的,都是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的属下。 但是,现在办的是私事。尤其是刚刚经历了这么敏感的事。 这时候直接派下属去通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海军军官,是你的私属吗?你虽封了王,但你也没有开府,凭什么直接让这些人去办事?人家都是朝廷命官,是皇帝的臣子,可不是你的私属。 然而,不派这些人去,派自己的随从等名正言顺的私属去,怎么把今天禁宫里发生的的事说清楚? 难不成,不说清楚,到了侯爵府,大庭广众耳目众多之下,大谈禁宫里皇帝说的那番话? 李欗想了想,便道:“你们自去。你们于私,与鲸侯有师生之谊,上门自该亲自去。” 他既没说自己去,也没说自己不去,只让这些人自便。以晚辈身份,而不是下属身份……当然现在他们和刘钰也没有上下属关系,去侯爵府。到时候,私下里就把今天的事说了,等着自己再去的时候,公开的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谈,也好让刘钰提前做个准备。 第五零三章 阉党(上) 李欗先不去,众人也只能先去。 一众人穿街过市,来到侯爵府。内里刘钰得了消息,也不知道禁宫了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 按说起来,这些人来他府上吃饭喝酒,这都非常正常。但今日皇帝召见,得以面圣,面圣之后集体来他这,这就不太对。 田贞仪忙叫人准备酒菜,问道:“他们既来了,肯定是有事。你不妨先这么衣衫不那么正式地出去,先去迎一迎他们,问问是什么事。问清楚后,只说去换衣裳,我与你参谋参谋。若是平日,我出去倒也没什么,他们都是熟人,也习惯了。只是今日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我出去便不好。” 刘钰心道也是,便故意屐拉着鞋,倒也不是效仿魏晋名士或者曹操见许攸,他也用不着这样以示尊重而收人心。 去了客堂,众人纷纷起身,刘钰直接问道:“便是要来吃饭,也该提前说一声才是。全无准备,竟是要先喝一肚子茶了。你们既来了,我也赶紧出来,先说几句话,一会子回去换衣裳。” 这一众人早已习惯,也不废话,只道:“适才觐见陛下。陛下于宫内问对,我等难以回答,陛下说不妨来问问鲸侯,是以我们都过来了。七皇子过会子也要过来的。” 这话直接把刘钰说懵了。 “问对难以回答?不能够啊。南洋的事、海军的事、贸易的事、财货的事,你们不差啊。难不成陛下竟问你们天朝内的事?运河?亩税?士绅?还是……” 说罢,自己便先摇了摇头,自言道:“不能够啊。这些事不可能问你们啊。且不说术业有专攻,只说当初时候便说了,学实学的,不能抢科举和武德宫的名额,你们也根本没有当郡县官的机会。不可能问你们这个啊。” 馒头忙道:“南洋贸易海军财货之事,我们自是对答如流,陛下也颇满意。只是陛下问过之后,又问了问别的。谈起来荀卿的文章,说为臣之道。” “又说,鲸侯是社稷之臣,可却不是荀卿所言的谏臣、铮臣、辅臣、拂臣任何一种。是以叫我们来讨教。” 大致的情况说完,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将细节说了说。只略过了南洋、贸易、工商等诸多事。 本该是正事的大事,此时却仿佛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钰听完,心里忍不住想骂娘。 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时候?说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机遇期,不为过吧? 早四十年,燧发枪加刺刀,连在欧洲还没普及。现如今燧发枪和刺刀的优势,再加上新型的线列战术,用法国印度总督杜普莱克斯的话来说,真真是八百破一万不成问题的时候。 现如今欧洲因着奥地利王位的继承问题,打出了脑浆子。荷兰废掉、西班牙居然和英国在海上打了个不分胜负,距离英国真正制霸七海还有一段时间。 印度废了,中央集权崩溃,藩镇节度使蜂拥而起。东印度地区,荷兰退走、法国战败、英国在欧洲也流了太多血。 俄国无力东进、日本已然臣服、欧洲棉纺织业刚刚起步还需要重关税保护、中国热伴随着启蒙运动在欧洲兴起、大顺航海技术已经足够去欧洲做生意或者垦殖澳洲…… 早三十年,奥朗则布不死,印度哪是这么容易插手的? 晚十来年,英国全面占据孟加拉,到时候再伸手,哪里挤得过去? 说是千载难逢或有些过,但说这十几年内,决定日后三百年世界之格局,那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个节骨眼上,不多花心思去考虑怎么打印度、怎么与西洋人贸易、怎么巩固南洋、怎么移民垦殖解决国内的人地矛盾,却他娘的在这考虑什么辅臣、拂臣之乱;谏臣、铮臣之祸? 这特么的说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也绝对够格了! 心里着实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皇帝“竖子不足与谋”,忍着心中的火气,笑与众人道:“这事我知道了。一会七皇子还要莅临,我也回去齐整一下衣衫。你们面前,我如此这般也都习惯了,可于皇家面前万万不可。” “子明啊,你且和你们喝喝茶,若要什么,你直接吩咐雇仆去拿便是。” 说罢,只叫众人先坐着喝茶,一溜烟回到了后堂内室。 叫旁边人都先下去,待人一走,就将禁宫里发生的事与田贞仪讲了一番。 讲完之后,四下也无外人,便嘴不留德地说道:“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吧?辅臣、拂臣,这不能当,也就罢了。是,这两种臣子,当不好,就容易当成操、莽之辈,当皇帝的肯定害怕。” “可铮臣、谏臣也不让当。皇帝和他们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也不让当、那也不让当,却让他们当什么?” 田贞仪听完刘钰的吐槽,忍不住伸出手捂住嘴掩口笑道:“陛下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三哥哥,陛下不让你们当铮臣谏臣辅臣拂臣,这是叫你们当阉党、宦官呢。” 刘钰虽是一肚子不满,也常常听田贞仪说起“宦官、内官”之喻,可在家里还是喜好玩笑,嘁了一声道:“他们能不能当,我却不知。但我肯定是当不成,这几日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便是想当,这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啊。” 田贞仪想到这些日子的荒唐事,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羞羞一语后,正色道:“三哥哥读古书太少,杂书看的虽多,却着实没有那等寻章摘句的本事。” “捕风捉影、借古讽今之事,三哥哥是玩不明白的。但我若朝中文臣,若想攻击三哥哥,‘阉党’二字,最是合适,而且说起来正有典故。前朝有东林点将录、阉党名录等等穿凿附会之事,本朝若真想攻击你们这一派系,也有一个现成的名目。” 刘钰奇道:“怎么和‘阉党’二字扯上关系?” 田贞仪伸出纤长的手指,比了一个“三”字,笑道:“至少有三点。其一、其二,我先不提,三哥哥也必知晓。我只说三哥哥定然不知的第三点。” “阉者,古为掩者。” “《管子》言:春,行冬政则肃。行秋政则雷。行夏政则阉。” “本朝自命水德,乃以玄水而替朱明炎精,这一点三哥哥是知道的。五德交替之说,出于稷下;稷下之学,其五德之谓,源于四季交替、阴阳交错之说。” “既谈五德,若以上古玄宫四季时节而论,本朝水德、春令也。” “古人云:春之令者,国服尚青,味尚酸,饮于青后之井,以羽兽之火爨。若有心人用之,此正本朝之谶纬。” “本朝自太祖时候,衣皆尚青,如今国朝官服典制,皆以青蓝为上品。” “本朝起于西北,自太祖时候,上层饮食便尚酸。天保府处,酸汤水饺、酸白菜,乃民间至味。便是岐山之面,亦以酸为味。” “青后之井,青后者,青帝也。青帝,主东方。起于西而席卷天下者,谓之饮青后之井。自秦宣时候,陕西起事者,必祀青帝,而求入关向东。” “羽兽火爨,更不必提。羽兽者,朱鸟也!前朝自号火德,炎精之运,又以朱姓。本朝以朱鸟为薪柴,而成大业,此即为羽兽火爨。” “是以本朝以五德论,水德;以月令玄宫谓,春政。” “春当行春政。” “春者,却行夏政,谓之阉。” 刘钰也算是长了见识,听田贞仪说完“水德、春政”之事,笑道:“难不成真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夜观天象?这等谶纬之言……” 他本就不信,但一想,自己不信,说不定朝中所有人都不信,但要说没人捕风捉影,那也不能说满。 自己顿住后,便问道:“春行夏政,谓之阉。那也就是说,我们做的这些事,论起来,是为夏政?那春政如何?夏政如何?” 田贞仪叹了口气,缓缓道:“春政者,藏不忍,行敺养。坦气修通,凡物开静,形生理。合内空周外。强国为圈,弱国为属。动而无不从,静而无不同。举发以礼,时礼必得。” “一言以蔽之,妥协、稳定、不搞大的变革,宽仁,如前,修修补补即可。此春政也。” “太祖皇帝中道崩殂,皆因不妥协、欲兴大革,对士绅严苛。而本朝最终能得天下,却因妥协、修补、弃太祖对士绅严苛之政。” “是以,水德、春政之说,多有流传。” “夏政者……” 她轻笑一声,慢慢走到刘钰身边,看着刘钰的眼睛,坚信无疑地判言道:“三哥哥之前所行的一切,这二十年开拓之举,皆为夏政。” “夏政者,饮于赤后之井。以毛兽之火爨。” “赤后者,主南也。” “毛兽者,白虎,主西也。” “经略南洋,是为饮赤后之井。” “争雄西夷,是为毛兽之火爨。” “经略南洋、争雄西夷,正是夏政。” “以春令而行夏政,岂非‘阉’乎?” 第五零四章 阉党(中) 这些听起来完全就是扯犊子的谶纬之言,刘钰当然不信。田贞仪若是信,两人也根本不可能如此这般举案齐眉。 只是,他们自己不信,甚至可能朝中也没人信。 但是,要像是前朝那般搞穿凿附会、捕风捉影,搞个什么点将录之类的,大有可能。 而且“阉”之一字,本就不是什么好字。人家到时候就往自己这些人头上扣这么个大帽子,就凭那些人读书之多,还不简单? 最起码,对外一说,这群人是阉党,一开始可能只是儒林之中讲个笑话侮辱一下,可时间一久,怕这笑话就成了代号,顶着这么个名号那也着实不好听。 田贞仪说完这赤后、毛兽、白虎之类的谶纬之语,又道:“除此谶纬之外,夏政还有特点。” “定府官,明名分,而审责于群臣有司:如今海军、陆军之军改;参谋部枢密院之建立,便应了此举。” “主夏政而用兵者,讲究的是‘至善不战,其次一之。大胜者积众’。自三哥哥练兵以来,用兵之法,皆为夏政之风。” “至善不战、其次一之。所说的,就是谋而后定,最好是不战而胜,其次就是一战解决。” “平准噶尔之叛,孤军深入诱敌包围,阿尔泰山北麓一战而胜。” “伐倭国之僭越,海军不战而胜,交兵不多,使得千秋僭越者一朝称臣,亦可谓至善不战。” “下南洋、谋西夷,更是练兵十余载,以木马计夺锡兰、趁欧罗巴大乱攻荷兰、着罗刹国内讧谋西夷事。此皆至善不战之术。” 刘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田贞仪摇头道:“但是,然而,不过……这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她顿了顿,在刚刚说完了一大堆的看似夸奖的称赞之后,说出了“但是、然而、不过”的后面。 “然……以春令而行夏政。” “数战则士疲。” “数胜则君骄。” “骄君使疲民。” “如此,国危矣!” “以春令行夏政,所谓‘阉’者,便是这个意思。” 刘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一下朝中那群人的水平,搞这种事,比起田贞仪定然是不说是只高不低吧,但既田贞仪都能想到“阉党”这个名头,那些人真要是想要使坏,焉能想不出来? 这叫污名化。 阉党之前便已有之,天下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到时候,捕风捉影地搞出一个阉党名录,穿凿附会,安上这么一个污名,时间久了,众人默认,着实难说。 先给人扣个帽子,尤其是这个帽子本身就是个污名化的帽子,这向来都是朝中争斗常用的手段。 朋党如此、阉党如此、东林……这就属于是后世污名化后,再把这帽子到处扣。而现在,阉党这名头,省了后世污名化的过程,早就污秽不堪了。 田贞仪见刘钰在那皱眉有所思,又道:“至于剩下两条,我也不必细说。” “自唐设市舶司以来,再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市舶、海军、下西洋事,多以宦官领。” “《通鉴》曰:唐置市舶使于广州,以收商舶之利,时以宦者为之。自三皇五帝以来,这市舶之事,起始可知的第一人,便是唐之宦官韦谋。” “本朝自比李唐,又兴市舶海关。及至于明,三宝太监下西洋,更是将市舶、海关、海军等,与宦官阉人绑定了。” “此其二也。” “至于其三……” “宦官阉人者,天下之边缘人也。被哂于儒林、不容于阴阳。” “三哥哥与新学出身众人,或谈几何天文、或谈洋流海图、或谈贸易工商、或谈资本市场,亦与天下正学所不同。” “宦官阉人者,以其身体而边缘;新学海军者,以其学问而边缘。” “究其根本,恰可相似,谓之与宦官阉人一般不容于世、边缘于士,当可比拟。” “此三论,污为‘阉党’,足以。” 说罢,田贞仪忍不住笑道:“况且呢,皇帝又说荀卿之四臣之论叫你们不要学,那不是要让你们做阉党,又是什么呢?” “陛下既说,荀卿所谓的四种社稷之臣,都不要做;又盛赞米子明之‘内外有别’之说,其中深意,三哥哥可想到了?” “内外有别,不是在赞米子明的南洋政策,其实另有所指——内外有别,你们不要想着当外臣,而是做皇家的家臣,此内外之别也。” “前朝遗民黄宗羲曾言前朝宦官之祸,曰: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传,后有票拟。天下之财赋,先内库而后太仓,天下之刑狱,先东厂而后法司,其它无不皆然。” “本朝以史为鉴,与天下之内,断不会行太监干政之事。” “但于天下之外,分清楚内外之别……呵,三哥哥,我且问你:” “这南洋、贸易之利……是归内库呢?还是太仓?” “这南洋、东洋之政……是归六政府呢?还是归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看似权大却没有制度化的机构?” “这海军、南洋的征战……是先由六政府、天佑殿廷议了呢?还是皇帝小圈子做出决断,以内帑、贸易公司为后勤,便出征了呢?” “这新学、实学出身的人……可有资格选官为内地州县?可有资格与科举殿试大臣并列?” “凡此种种,说你们是‘臣’,这怎么能对呢?你们不是天下的臣,而是皇家的家臣。皇家家臣,与天下之臣,是有区别的。这便是‘内外之别’。” “而皇帝家臣,自古以来,难道不都是太监、宦官充斥吗?你们做着自古以来与宦官、太监等一样的事;行事风格与宦官、太监也是一样;不入朝堂、无有常设;所有权力,皆出于君恩私宠。” “除了身体和宦官太监不同,剩下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是要他们做皇家的家臣、家奴。不希望他们做真正的大臣。” “皇帝希望他们知道‘内外之别’,有些事,根本不该是那些人该管的。” “所以皇帝言荀卿之《臣道》,又言社稷之四臣不可学,更说内外之别为上善之言,便是再说这个意思。” “只是,这话不好听,皇帝不便说,便让三哥哥来说。” 刘钰皱眉道:“内外之别?” 田贞仪点点头,补充道:“天下事,天下臣来做。天下臣,有道统。” “本朝自改太祖‘均田免粮’之策,而行‘保天下’之名,便因着‘道统’二字。” “三哥哥可明白,何谓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在于道统。” “你们的‘道统’,不可用、不能用;但你们的能力很强,可以用、必须用。” “宦官阉人,历来有能力的比比皆是,但有术而无道。皇帝用其术、用其能,又为家臣、家奴,便可避开道统之争。” “朝中的事,要讲道统,要正道。内臣的事,不需要讲道统,讲正道。而且,内臣也讲不了天下的道统正道。” “所谓内外之别,便是说,日后南洋、工商、贸易等事,不归天下事内。不归六政府、不归天佑殿,只是皇家私事。海军是皇家海军、贸易是皇家垄断之贸易、南洋是皇家之南洋。” “天下的事,仍行春令之政,不变、宽容、妥协。天下外的事,争雄于西夷、夺利于南洋,所得之利,皇帝可以以私人补贴国库;反过来,争雄西夷、夺利南洋之辈,皆为内臣,不入朝堂,只是皇帝私属。” “宦官不得干政、不得品评朝廷政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让你干啥,你也别大呼政策不对……既非天下之臣,便无资格论天下之政。” “日后海外之事,为皇家私事,非天下事;既为皇家家臣,皇家要干,就干;要不干,就不干。” 田贞仪这么一说,刘钰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一直以来都隐约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一种趋势,甚至可以说从他练兵开始,就是类似这种趋势。 好处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皇帝支持,事就能做成。但坏处也多得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的另一面,就是不是正儿八经的大臣。 念及于此,刘钰苦笑道:“看来皇帝巴不得我们都是真太监呢。” 田贞仪摇头道:“这倒不是。真太监,反而不好。” “船山先生言:宦寺之恶,甚于士人,只因其无廉隅之借,子孙之虑耳,故悯不怕死。” “真正的宦官,没有什么道德的约束、没有子孙家人的顾虑,所以做起坏事来,也根本不怕死。” “海军众人,既有道德约束,又有子孙、家人的顾虑,做起事来,多有顾及。” “因着学问为士绅之哂,边缘于世,是天下的边缘人。其实与宦官太监无异,却又没有宦官太监不考虑家人子孙、做事只需要考虑自己的不可控。是以真太监,反而不好。” “如今这种局面,是最好的。但是,还需要一人点破他们的身份,告诉他们,别以朝廷大臣自居,内外有别,不过皇帝之家臣尔。” “这里面,看似做的最好的,恰是三哥哥你。” 说到这,田贞仪再度掩口轻笑,这话听起来像是奚落自己丈夫“有做太监的天赋”似的。 刘钰看着掩口轻笑的田贞仪,无奈道:“我可没这天赋,怎么就做的最好了?再说了,这事儿我怎么说?” “这些话,咱俩之间说说就罢了。难不成,真的去和他们说,让他们摆正自己的身份,学会当内臣?这性子烈一点的,谁肯受这番侮辱?皇帝肯定是想让我把话说明白,但绝对不想我说的这么直接,而且如此侮辱。” 田贞仪道:“此事,陛下既说荀卿之《臣道》,还需从荀卿之《臣道》中解答。” “陛下说起那社稷之四臣,辅、拂二种,那是绝对不可以的。虽然荀卿多赞,但皇帝必忌讳。发动百官逼皇帝、违背皇帝旨意只要把事办成,这都是皇帝所不容的。” “而谏臣,皇帝说箕子事,提及‘帝出乎震’、‘反客为主’二词。三哥哥也自思之,跑去殖民地施行心中的大道,将来反客为主,是否有这种可能?” “甚至于就算是宦官,三哥哥难道忘了汉时宦人中行说‘必我也,为汉患者’之语乎?” “但此四种社稷之臣中,皇帝唯一说的不甚担忧的,就是‘铮臣’。最多也就是感叹下,三闾大夫死了,于国无益;伍子胥自刎,吴国亦亡。但可没有担心他们有‘铮、辅、拂’之祸。” 第五零五章 阉党(下) 三闾大夫、伍子胥、比干等人的故事,这倒不用田贞仪讲清楚其中典故,刘钰自己当然知道。 只是,田贞仪借着这几个人,讲起来了另一种可能。 也就是“距离社稷四臣之中的‘铮臣’最近的、但又不是‘铮臣’的可能”。 田贞仪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三闾大夫被流放后,虽有郁闷,但认为自己的才能还是可以为国君出力的。等到哪一天,楚顷襄王遇到了危机,想起来三闾大夫可用的时候,再把三闾大夫找回来,三闾大夫毫无怨言的继续做事。 或者,伍子胥劝谏夫差先灭越再攻齐,夫差不听。派伍子胥出使齐国,伍子胥也不发什么“不听老子的话,吴国早晚要完犊子,儿子你先跑路吧”之类的牢骚,而是毫无怨言地做事。 等着回到吴国后,明知必败,却依旧拼尽全力,让吴国不至于大败而亡。在危难之际,尽自己平生所能,拯救吴王。 刘钰听完后,笑的前仰后合。 “贞仪啊贞仪,就伍子胥那脾气。掘墓鞭尸都干得出来,居然让他不发牢骚、隐忍为国、毫无怨言,这……这还是伍子胥吗?” 田贞仪也笑起来,说道:“所以啊,如果伍子胥这么做了,荀卿会认为他们是铮臣,是社稷之福,国君之宝吗?” “因为他们没这么做,所以他们是铮臣,是社稷之臣、国君之宝。” “也所以,皇帝不想让你们做铮臣,不要学真的伍子胥,学皇帝希望的伍子胥——有能力。被冷落了,没有怨气;劝谏不听,不发牢骚;需要的时候,就站出来效力;不需要的时候,就蹲家里老老实实。” “春秋战国之烈烈雄风、雄性臣子,如今天下已经不需要了,也不想要了。” “不过,陛下既然在‘铮臣’上,留了一个空子,这就有些说法了。” “古人云: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国贼者:以德复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辅之,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 “以此而论,伍子胥自然是忠臣。但忠臣也分三六九等,伍子胥,谓之下忠。” 刘钰听的频频点头,这篇书,他自然是背过的。但背过,距离随时可以引用且理解透彻,那就差得远了。 此上忠、次忠、下忠之论,也和皇帝所说的“铮、谏、辅、拂四臣”类似。 上忠和次忠,都是不能学的。 能学的,只有下忠。 而“下忠”的代表人物,恰也是“铮臣”的代表人物,伍子胥。 大忠自不必提,得是周公辅佐成王的水平,才能称之为大忠。后世的霍光、张居正等,都不算,因为周公可没被清算,名声始终好。 只有周公,再无他人。 这种大忠之臣,就皇帝那性子,当然不会喜欢,也不希望大顺出现。 次忠的代表人物,或曰管仲、武侯。 刘禅古时就被人称作“小齐桓”,至少是有齐桓之风的。管仲死前、武侯死前,都是大权在握,以德调君而辅之。管仲死后、武侯死后,齐桓也好、后主也罢,都暴露了正常水准了。 这次忠之臣,肯定也是皇帝所不希望出现的。皇帝总不会希望来什么“祭由寡人、政由丞相”,而且大顺根本就没恢复可以开府的丞相一职。 最后剩下的“下忠”,和皇帝不喜欢“铮臣”的理由差不多。 “以是谏非而怒之”,就是说,伍子胥有没有本事?有。说的对不对?对。但是说的让君主不爽、不留情面、让君主毫无面子,然后还硬怼,怼的君主下不来台、脸上挂不住,心情极为不爽,怒气冲冲。这样的臣子,是忠臣,但却是下忠,距离大忠之臣、次忠之臣,还是缺了些手段。 先秦时候,说伍子胥;及至中古,便是魏郑公了。 理清楚了田贞仪要说的意思,刘钰无奈笑道:“大忠之臣,非周公不可;次忠之臣,也得是管仲、武侯那样的权力。大忠、次忠之臣,皇帝都不准当。这下忠之臣,皇帝也不喜欢,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建议大家都去当奸佞国贼?” 田贞仪也笑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意思是说,做臣子的,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做臣子的,不要试图去学周公、管仲、武侯,一来国朝的制度不允许、二来这种大忠、次忠的社稷之臣,需要德才兼备。” “不是谁都能当武侯的,稍不注意,就容易当成曹操、司马懿。人心难敌诱惑,皇帝当然不希望臣子去做辅臣、拂臣;也不会给臣子做大忠之臣、次忠之臣的机会。” “那么,又不能当国贼,当铮臣死且无益。陛下说,让他们来询问询问三哥哥是如何做臣子的;我又说陛下眼里你们其实更像是阉党宦官。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三哥哥,我且问你。就拿征伐准噶尔而军改一事来说。你是为了军改而借平准部之名呢?还是说,为了平准部所以军改呢?” 听起来好像没差别,但仔细想来差别其实蛮大的。 刘钰也没思考,脱口而出道:“自是为了军改,借平准之名尔。” 可以说,大顺的军改,起于平准。 田贞仪道:“这便是了。你认为,国朝必要军改。但是,若无外敌,或者若无必要,陛下愿意花大价钱军改吗?愿意花费高额的军饷,整治军队吗?愿意冒着可能失败、天下混乱的风险,去军改吗?” “显然,不会。” “三哥哥的想法,便是:只要军改完成,刺刀配上自生火铳,再佐以炮兵、军阵、战术。这准噶尔不值一提,军改完成,随随便便就能平了。而军改之后,东可以征伐倭人;南可以赶走荷兰、西可以争英法于印度。” “那么,三哥哥是怎么让陛下同意军改的呢?” “三哥哥的目的是为了军改,但却不说真实的目的。因着当年北克罗刹,三哥哥知道陛下有开疆拓土之雄心、有一教汉武唐宗之壮志;也因为本朝以史为鉴,加之西北天命之所在,知必要平准部,以免瓦剌再临。” “然而,平准之难,不在于打仗,而在于后勤。在于以最少的兵力,最低的后勤,完成万里奔袭作战。” “所以,三哥哥‘揣摩上意’,不说为了军改而军改,而是为了陛下的心思去军改。最终改成了,于是推广,军改完成。” “再比如下南洋,三哥哥是为了所谓的几个河南省的赋税而下南洋的吗?别人不知,你我无话不谈,我却知道。但是,这个道理,你和陛下说过吗?” “你当初的理由,是看到陛下准备干几番大事,奈何没钱。于是,你说下南洋能搞到钱。” “这种行为,往坏了说,就叫‘佞臣’,揣摩上意、顺从上意。” “三哥哥想想,你可明白你与伍子胥为臣之道的区别在哪了吧?” 刘钰恍然大悟,笑着点点头。不需明言,显而易见。 若是伍子胥,肯定是直接上书,说军改吧。要不军改,早晚要亡国。皇帝肯定不会直接听,因为牵扯巨大,而且哪是这么容易就说动的?伍子胥肯定回家就骂:这傻吊,不听我的话,早晚要亡国啊。 或者下南洋,肯定也是直接上书,说下南洋、夺印度的。要不下南洋、夺印度,早晚有一天,西洋人的军舰打到了家门口。朝堂上肯定不会同意,伍子胥肯定又得破口大骂,一群傻吊,说不定哪天骂的皇帝下不来台,就送了把宝剑。 伍子胥多半自刎之前,会说且把老子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广州的虎门炮台,老子要亲眼看着西洋人的坚船利炮在取了印度做跳板之后,攻陷沿海!昏君、废臣! 田贞仪这么一坐比喻,刘钰赞道:“是以,荀卿说,伍子胥只能是下忠之臣,虽有大才,却非大忠、次忠。” “若真如此,于国事何补?” 田贞仪咯咯笑道:“所以啊。三哥哥你看,大忠之臣、次忠之臣,非得周公武侯不可,皇帝是不允许国朝出现的。” “那下忠之臣呢,又于国事无补。却叫那些人来询问三哥哥的为臣之道,又夸三哥哥是社稷之臣,却又不是铮臣、谏臣、辅臣、拂臣任何一种。” “那三哥哥,我且问你。” “什么人最擅长讨好皇帝呢?” “什么人在皇帝缺钱的时候,便给皇帝出弄钱的主意?” “什么人顺着皇帝的想法去做,就像是妻子讨好丈夫一样去做?” “什么人靠着皇帝的亲近信任,没有朝堂中正式的名正言顺的官职,却能做出一番大事?” “什么人在朝中全无势力,皇帝说让他死,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人能顺着皇帝的意思,皇帝要钱,就‘劳民伤财’下南洋;皇帝要钱,就‘与民争利’搞工商?” “什么人做事,根本没有儒家的道德原则?也根本不认同那一套?” 说到这,刘钰脸微微一红,无可奈何地憋出来俩字。 “太监。” 第五零六章 圣君 伍子胥不是太监,是真正的先秦大好男儿。所以可以掘墓鞭尸,可以怒怼夫差,可以死前要用眼睛看着亡国。 伍子胥是干不出来刘钰这些年办的这些事的。 田贞仪见说透了,也见刘钰在那尴尬嘿嘿笑,不由叹了口气道:“三哥哥,世道如此。自唐而后,欲成事,就非得如此。” “你知这般要求,其实做起来很难。” “若有你的本事、有的见解,或可以顺着皇帝的意思,因势利导,而成就正事。” “若没有你的本事,你的见解。就很容易只学会揣摩上意,顺从皇帝,成为一**佞幸臣。” “但是,三哥哥需得记着:对外面那些人而言,既不能入朝堂、也不能主政地方,内外有别。” “皇帝宁可要一群佞臣、幸臣。也不希望外面那群人,有自己的想法、道理、追求、理念。” “若有三哥哥这样的本事,南洋西洋打出局面;若没有,只知道讨好皇帝,便是败了,有大海阻隔,又能怎么样呢?” “是以,内外有别,皇帝需要一群‘阉党’。” “而且,对这群人,宁可日后成为佞臣、幸臣,也绝对不能成为有理念、有思想的重臣、拂臣、辅臣、谏臣、铮臣!” “国朝道统,不可乱。一旦他们要做谏臣、铮臣,上于朝堂,这就是道统之争了。内部不能乱,外部且去争,是以谓之内外有别也。” 虽然“阉党”二字,不甚好听,可道理却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刘钰背着手踱步几圈,想了想自己之前的作为,想了想皇帝可能的担忧,确信田贞仪的阉党之喻,大有道理。 皇帝宁可让那些人去做奸佞幸臣乃至小人,也不希望他们入天下而成重臣,尤其是不希望再引发诸多争论:有些事,皇帝让刘钰去做,刘钰是天下读书人眼中默认的幸臣佞臣,大黑锅不缺这一个;然而,有些事,一旦让刘钰这一系的人,是朝廷官员的身份,在朝会上争论起来,事情的意义就不同了。 “太监”可以作恶,但太监不能说他的“恶”,才是正途。你们这群正常人的路,走错了。 越想,思路越发通畅,刘钰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田贞仪说的这些话,肯定不能直接原封不动的和那些人说。要是原封不动说了,皇帝脸上挂不住,众人听着心里也犯恶心。 但田贞仪给出的“大忠、次忠、下忠”的思路,却可以把话说的好听且体面。 内容还是那个内容、内涵还是内涵,但听起来却不会那么“侮辱”。 田贞仪见刘钰踱步的频次慢慢降下来,多年生活的相知,也知道刘钰的思路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 “三哥哥,我且再送他们一首上古诗,可让这些话,说的更漂亮些。” 【如霜雪之将将。如日月之光明。】 【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 【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 【长夜慢兮。永思骞兮。太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涓涓源水。不壅不塞。】 【毂既破碎。乃大其辐。事以败矣。乃重太息。墨以为明。狐狸而苍。】 “上等臣,若迫胁于乱时,穷仕于昏君,而无所避之,则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以为成俗。” “上等臣子,若是不得不侍奉昏君、或者走错路的君主。那就要多说君主的长处,别说君主的坏处,君主做了坏事也别直言反对,反正都是昏君了,反对有用吗?顺势而为,讨好君主,悄悄把事干成。” “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凤凰般的声音、道理、夸奖,既让皇帝高兴,也能成就凤凰之正道。” “可若没有这般本事,一边讨好皇帝、一边把事悄悄办成,那就只学前一半吧。弄不出凤凰,难道还不能弄个野鸡,说是祥瑞,以乐帝心?” “以陛下的性子,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昏聩之主,也从不会认为自己控制不了局面,或者觉得自己无法应对新生事物。” “但是,正因着他这样的性子,所以内心笃定地认为,太子远不如他。恐怕将来太子继位后,能力必然不如他,看的不远、望的太近、不知如何应对新生事物、不知如何控制新有局面。” “这种情况下,你们这些走出一条新路的继承者们,不要去做铮臣、谏臣、辅臣,去据理力争,甚至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社稷之危……” “若有本事,就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悄而事成。” “若没本事,就只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把【悄而事成】这个重中之重,扔了吧。” “你觉得,以陛下的性子、自负、自傲,他会觉得,太子将来比他更强吗?他已默认太子不如他,所以今日才要说这番话。” “既是担心江山社稷不要动乱,也是担心好容易打开的局面付诸东流……若只是担心前者,倒也简单了,停了开拓之业就是了。可既舍不得,又担心将来控制不住,两难之下,只能如此。” “他既是天子,西洋人所谓华夏主权的代表。但也是李家族长。” “以往是一回事,但现在大争之世,便不是一回事了。他自己,只怕也不明白何重、何轻了。” 田贞仪抬头看了看窗外的草木蓝天白云,想到皇帝终究不过是个人,喟然长叹,许久道:“皇帝叫七皇子执掌海军,与你走动不加限制,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对将来诸夏何去何从,始终存了一条‘留一条岔路’的想法,也觉得旧路走不通了。只是内心不愿承认、不想承认而已。” “七皇子条件太差,按照常理,绝无可能,大臣也绝不会认。可要是这么差的条件,将来竟还是做成了事,可见旧路彻底朽烂了。” 刘钰对此不甚在意,觉得田贞仪是想多了,皇帝若有这样的觉悟,倒还好了。 想着若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又要平添诸多担忧,担心自己将来竟要卷进去,远不如远远遁走做个看客,看那历史的必然,不差这三十年五十年。 于是刘钰故意打趣扰开了田贞仪的思路,笑道:“若真如此,大顺可真有资格比李唐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禁卫军继承法,哈哈哈哈……当真正统。” “好啦,别多想了,此事只怕皇帝自己都没这么想过,你却给他加了诸多想法。你且放心,那日在热气球上的话,我是真心的。待事成,便远遁。不差这三十年、五十年。谁爱折腾便折腾,你我才不管呢。” “俱可哂矣。既看到了未来,如此种种,不过蚂蚁、尘埃罢了。随他去吧。” 田贞仪嗯了一声,走过来轻轻抱了刘钰一下,只道:“那你,说话要算话。去吧,去和你的‘阉党’们喧闹去吧。” 说罢,轻轻一笑,将刘钰推开。 ………… 回到客堂,等了多时,李欗姗姗而来。 一番礼节之后,各分位置坐下,众人也没有再说禁宫里发生的事,而是静等着刘钰说话。 李欗也知道,他现在才来,刘钰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就不必再说了。 刘钰内心也早已经组织好了语言,照着田贞仪给的思路,将做“阉党”、“佞臣”、“幸臣”这样的内涵,用非常古雅、张口《诗经》、闭口《荀子》的外皮说了出来。 在场诸人也都不傻,虽然少读经书,但一些基本功还是有的。 大致的道理讲完,略微穿插了一下他们这些实学系尴尬的边缘地位的明示,便不明说,该听懂的也都听懂了。 觥筹交错间,刘钰佯装借着酒劲,说道:“古人云: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 “我说,2加3,等于,3加2。” “那么,古人说的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有听从、无谏争,所事之君,圣君也!” 众人均想,鲸侯扯淡面不改色,这话哪能这么理解? 因为是圣君,所以才能有听从,无谏争。 可倒过来说,明显不成立嘛。这明显不是2加3等于3加2的道理,而是太阳出来公鸡叫、所以公鸡叫出来的太阳嘛。 这不是说,我们以后最好别说话,只要皇帝说啥,我们就跟着喊喊陛下说得对、陛下圣明就行了? 这着实与为臣之道,大不相同。 他们不是正统儒学出身的,但历代杰出人物塑造的性格,润物无声,已然是抹不去了。他们内心的潜意识里,依旧是以“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君有过则谏、谏而不从继续谏”之类的想法作为一种为人的准则。 这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正因着这样的潜意识,所以一听刘钰的这番话,就觉得不对。 然而这扯淡扯得过于扯,所以众人一起举杯道:“鲸侯所言甚是,着实让我等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 刘钰举杯不饮,却以一股子狷狂之意,臧否起英雄豪杰。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起来了伍子胥,一顿损贬,然后道:“所以说,若以现在的制度,伍子胥就做的不对。” “既然提出的意见君主没有采纳,比如你们。以现在的制度,那就转入海军的预备役嘛。该领俸禄领俸禄,该吃吃、该喝喝。” “真要是遇到危机的时候,国家用人之际,从预备役再转入现役,以自己的本事抗击敌人、维护社稷,这才是臣子之正道嘛。” “所以说,不要学箕子,谏而不成,远走他乡,立朝鲜国;不要学伍子胥,谏而不成,怒气冲冲,横剑自刎,还要赌气看看国家灭亡。至于周公、伊尹、武侯,皆圣人,非常人所能为也。” “如今海军制度已成,若真转入预备役,军衔又不降,衣食待遇俸禄皆不缺。宋太祖言:人生在世,像白驹过隙那样短促,所以要得到富贵的人,不过是想多聚金钱,多多娱乐,使子孙后代免于贫乏而已。如今这不就挺好的吗?” 第五零七章 改革决心的对比 引用了宋太祖的那番名句,只说出来当官征战立功,不就是为了弄点钱,富贵子孙嘛。 这这番话,着实让在场的十几个人极为不爽。 陈同甫有词,曰: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曾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大顺立国,起于鞑虏腥膻之时、天下危亡之际,后又高举着“保天下”的旗帜,之后又以永嘉永康一派学问为上,这陈同甫的诗句,在场的哪一个不会背? 均想着,这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怎么也该有个一个半个,不是为了富贵子孙、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这天下谋一个出路的。怎么也有一个半个,是为理想而奋斗的。 若是一直困在天朝之内,只当天朝之外,皆为化外蛮夷不值一提,那也就罢了。 可今日做客的这群人,应是大顺最早开眼看世界的那群人。 他们深知这大争之世的危机,也被刘钰潜移默化地教育了十几年,知道如今这地球多大已经固定,此时不争,日后怕是没了机会。 几十号人里,固然多数是为了升官发财,或是为了寻个前程,可终究这“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是真有理想的。 他们也知道刘钰平日的为人,更知道这十几年来刘钰都是怎么和他们说的。如今刘钰说出这番明显是扯淡的话,他们当然不信这是刘钰的本意。 只是刘钰偏偏这样说,一时间这些人的精气神,就像是被抽干了一般。 心道说什么大争之世、论什么利在千秋、念什么祖国荣耀,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家一姓之家奴私臣?英豪若鲸侯,也无奈说出这番话来,现在想想,这十余年征战厮杀、壮怀激烈,却是为了什么? 既是为了富贵子孙,那还折腾什么?去了南洋,该贪的贪、该贿的贿、该搂钱的搂钱、该巧取的巧取……连说话都不让说、连理念都不让表达,那还扯什么壮怀? 看的远了,学的多了,自觉地大顺浑身是病,就该猛治。这南洋也好、西夷也罢,不过如同病人喝的粥糜,毕竟不是药啊。 甚至说,大顺的腿有病,南洋西夷之事,不过就像是一双拐杖,可终究拄拐只是治标不治本,暂时为了走路而已,终究还是要治病的呀。 之前想着,奋勇拼搏,将来居庙堂之高,方可纵论国策。 现在听来,不过是一群守门之犬。之前这些年的壮怀情怀,不过一笑。 自我感动罢了。 自我感动,是最廉价的东西,有甚么用呢? 这些“傻子”之外,剩余的人,并没有一下子被刘钰这番话打散了精魂气魄,而是均咂摸着刘钰今日的这番话,与平日壮怀激烈之言的对照。 心想,是了,鲸侯这是教我们该怎么做事呢,日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都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这南洋,既在天下之外,天下兴亡,似和南洋无甚关系。 若前朝,弃哈密、让河套,退安南,这天下也没有亡啊。众人既在天下之外,也谈不上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番话了,爱怎么样怎样吧。 之前十余年,在威海,只听说自己是什么“有责有义务有权利于诸夏兴亡的公民”,自己竟信过。 现在看来,终究还不过是臣民,皇帝养的一群狗罢了。 想到这,倒像是卸下了之前背负了十余年的千钧重担,一众人举杯庆贺道:“听鲸侯一席话,着实胜读廿年书。原本之前所读多学,不过自欺欺人之语罢了。今日得蒙教诲,方摆正了身份。” 刘钰也大笑道:“对啊!摆正身份,此真大道理也。来来来,既明白了,且一同干杯。” 他领头一饮而尽,其余人也都举杯共饮。 只是。 有人苦笑自嘲一声,将这苦笑化作酒里,一饮而尽,片刻便化作了尿与汗,最多走走肝,头且疼上一夜,明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苦与自嘲却都化了。 有人却想: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前廿年所读所学,方知祖国社稷之正道。先秦诸贤言:从道不从君!道既明,路虽险,然而最难的是路漫漫修远上下求索之时。如今得闻大道,无需求索,便是险峻,只要走下去,焉能不至? 也有人心想:从道不从君。道既存既明,天下却以为我等之道为歧途歪路。如此,到底是我错了?还是这天下错了?我若没错,何不让这天下以我之道为正途? 更有人心想:摆正身份?呵,老子站的正,是这世界歪了。缘何不让这世界歪一歪,老子便正直了,却叫老子扭转身体? 一众人各有想法,各怀心思。 此时举杯装糊涂的刘钰,全然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他很清楚,眼前这些人,受着两千年忠贞良臣、以天下为己任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再配上这十余年他灌输的、后来的、与此时不甚相容的理念,会产生怎样的奇妙化反。 田贞仪说,皇帝现在希望他们做一群“阉党”,这倒也无所谓。 皇帝让这群人来找自己,让自己把话挑明一些,也就真如田贞仪所言:皇帝是进退两难,不忍放弃现在的开拓事业、又对将来忧心忡忡。 既是如此,摸清楚皇帝的心态,剩下的也就好办了。 皇帝若无意外,怎么也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这期间,足够他做成他要做的一些事了。 至于这些人将来如何、皇帝死后怎样,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只就此时而言,并无太多的影响。 几杯酒下肚,几番话说完,刘钰既不在意现在皇帝的心思、也不在意明年皇帝要下江南会引发怎样的争论、更不在乎眼前这些人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此时此刻,他所在意的,终究还是数万里之外的欧洲。 荷兰的事,到底能不能办成。 这,是大顺今后对外扩张、工商发展的基石。 而皇帝、群臣、心思、阴谋,相对于这件事,实实在在入不了他的心思。若是此事不成,后续诸多事,都是空中楼阁,此时更无必要担忧。 ………… 此时此刻。 欧洲的局势,意料之中的朝着非常有利于大顺的方向狂奔。或者说,朝着有利于刘钰为大顺设计的道路上狂奔。 此时的欧洲战场,参战的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 伴随着大顺下南洋带来的荷兰金融市场崩溃,参战的双方都将目光投向了北方的俄国。 如果说,这一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是一篇多主角的故事。 45年的主角,一定是下南洋的大顺,以雷霆手段瓦解了荷兰最强的战斗力——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债券。 而即将到来的46年,主角怕是非俄罗斯莫属了——如果双方继续打下去的话。 战争马上就要打到第五个年头了。 此时世界范围内的强国、大国,基本都已经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中。 大顺在45年惊鸿一击,也就到此为止了。强弩之末,不能穿缟素。 毕竟,大顺没有能力把哪怕一万军队运到欧洲;甚至没有能力参与印度洋以西的海战。 尚在交战的双方都已精疲力竭,都清楚,现在若有一支能够征战欧洲的军队,这将是直接改变战局的力量。 这支军队站在谁那边,谁就胜。 于是,整个欧洲在经历了大顺下南洋、荷兰金融崩溃的震惊之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彼得堡。 战争开始之前,俄国还是一个“德系”国家,德国党权势太大。法国为了让俄国不参与战争,唆使瑞典对俄宣战,让俄国无力参与中欧之争。 只是,瑞典早已不是当初的瑞典。法国人设想的让俄瑞再打一场大北方战争级别的长久战争并未出现,反而现实是不到两年,被俄国人一路打下了芬兰、政变女皇的未婚夫小叔子还成了瑞典王储,打到一半俄国还顺便政了个变。 瑞俄战争早结束了。 俄国政变的风波平息了。 在英法奥普西荷各国筋疲力尽之际,这个北方的庞然大物,与谁结盟,将直接决定战争的最后走向。 此时的彼得堡,一片生机。 四十年前,彼得一世决定改革,迁都于此。 改革必有阵痛,俄国的体量小,这阵痛只持续了四十年。 从迁都几乎掏空了俄国国库、到移风易俗使得旧党不认彼得是俄罗斯正统、再到亲手打死了太子……以及死后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政变、反政变、又政变,这阵痛整整持续了四十年。 如今,四十年的阵痛终于过去了,很多人相信,俄国将要就此走向强大。 女皇登基以来,一直以“彼得大帝的真正继承人”自居,一切都沿着她父亲的改革道路前进。 甚至于,连立的太子,将来那个真正的德棍真粉彼得三世,再其立太子的诏书称呼上,排在第一位的头衔便是“彼得大帝的孙子”。 这个头衔,而非其他的头衔排在第一位,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当年彼得为了改革亲手打死太子、为了确保改革成果修改继承法允许女性顺位继承,经历了四十年的阵痛,这改革终究是延续下去了。 大顺这边的改革,却只能在天下之外做点事,更不要提皇帝亲手打死太子以确保改革成果之类的事了。 俄国很幸运,此时它还不大,只需要经历四十年的阵痛。 俄国很幸运,此时它也不小,阵痛结束,各国疲惫,此时的它,是一支比大顺更能左右欧洲战后格局的力量。 得天独厚的优势、数年的坐山观虎斗、与大顺的和解和边境问题解决、瑞典一战暴露出瑞典不再是过去那个瑞典的再无后顾之忧,让此时的俄国坐在家里,静等着疲惫的双方来开价。 伊丽莎白女皇登基以来,展示出了非常高超的政治手腕。 看似热衷于舞会、宴会,不理朝政,但俄国却没有出现混乱,而是在她的一众亲信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向前走着。 她只管战略方向,细节诸事,尽皆放手。 处理完政变之敌后,女皇宣布“死刑不上大夫”,不再对任何贵族处以死刑,最多只是流放,一改安娜女皇时候动辄车裂和****的恐惧,贵族欢呼雀跃,皆呼万岁。 正式出台法令,宣告贵族对农奴有绝对支配的权力,延续彼得时代的“用农奴定期去工厂服役做工”的政策,使得俄国的手工业以几乎零用工成本的优势发展起来。 正式取消了国内林林总总的地方关税,使得俄国的商业活动开始稳步活跃。 至少,至现在为止。 除了前几天女皇因为头发出现了斑点,极为难看,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剃光头,所以不得不戴假发,因而下了一道【所有廷臣都必须剃光头,戴黑假发上朝】的命令之外,基本上也没有太多叫贵族和市民阶层反感的政策。 至于这道剃发令,贵族也报以很大的宽容——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嘛,女皇剃个光头,自己头发又多又好岂不叫女皇不爽? 便是没这道命令,也要主动说头皮痒嘛。 只是女皇去年才下了命令,允许喇嘛教传播,只要喇麻宣示效忠俄罗斯即可。紧接着就出现了剃发令,难免不叫一些喜好小道消息的人胡思乱想。相对于对黄教的宽容,女皇对绿教可是凶狠无比,连拆带杀,如此对比之下,自有人猜测是不是女皇又新找了喇麻相好? 不过,在贵族圈子里,却没有这样的小道消息的传播空间。 倒不是贵族们不喜欢八卦,而是考虑到女皇对情人的态度——尤其是对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的态度,这位情人、政变出力极大者、甚至在政变时候被俄国禁卫军叫“小爸爸”的人,并没有人俄国倒向法国,所以女皇怎么可能因为找了个喇麻相好就下令剃发呢? 整个俄国的贵族圈子都知道,如今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全权掌管女皇外交事务的贝斯图耶夫,是个极端的反法亲英派。 反对与法国的任何盟约,认定俄国的最佳盟友是英国,而且一直都在兜售他的俄、英、奥三国大同盟构想。 此人不但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反法派。 而且还是一个“前朝余孽”,是安娜女皇的姘头拜伦的左膀右臂不说,更是在31年的时候就是前女皇安娜的嫡系。 就这样的履历,按说女皇政变上台之后,流放西伯利亚都算是圣母保佑了。 可不但没有,反而在政变后,就被任命为枢密院副总理大臣。不久前又获得了圣安德烈十字勋章。 这样的人事安排,叫所有人都清楚了,女皇的外交战略,到底是怎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当初大顺的侯爵来彼得堡帮助政变的时候,和女皇私下里到底谈了什么。但可以确定,似乎大顺并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法国盟友,至少不会为了法国盟友和俄国出现冲突。 于是。 顺理成章的。 也或许是英国大使故意走漏的风声。 整个彼得堡,或者说,整个欧洲外交界、欧洲宫廷,都知道了这么一个消息。 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双方都打不动的时候。 在荷兰的金融业被大顺搞崩溃后。 在法国取得了奥属尼德兰地区的大胜后。 俄罗斯帝国,与大不列颠王国,签订了《英俄共同防御密约》和《英俄补助金密约》。 两份明明是“密约”,但在签订当天,就举世皆知的条约。 英国出钱出枪、俄国出两脚牲口,三万步兵、一万哥萨克、一万五千名土尔扈特骑兵,即将开赴莱恩河。 第五零八章 火中取栗 这个消息对大顺“忠实可靠且非常重要的盟友”法国,绝对是个天塌的坏消息。 但这个消息对法国“忠实可靠且非常重要的盟友”大顺,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可惜此时消息传播不便,若不然,便是今日已然略醺的刘钰,也能再喝上半斤西凤,一扫心中对大顺变革艰难的抑郁。 这意味着,好容易打下了奥属尼德兰,竟似要完成路易十四未竟之业的法兰西,不可能狮子大张口非要狠咬荷兰一口,使得大顺这边设想的荷兰中立、驱赶奥兰治派、断绝英荷同盟等条件,成为了法国可选择的选项之一。 否则的话,在法国与尼德兰大胜英荷联军的背景下,法国人才不会答应这么优厚荷兰的条件。 也意味着,法奥矛盾,不会到不可调解的地步。如果法国真要占了奥属尼德兰,法奥矛盾太大,刘钰构想的中、法、奥、俄四国大同盟,也就没机会了。真要是奥法矛盾不可调和,将来搞出来英、奥、俄、葡、荷、瑞、丹,对阵,法、普的局势,大顺再参战,那可就真是为法兰西做嫁衣裳了。 总而言之,刘钰在印度坑法国、在北美挑起人参战争,其目的,就是让在欧洲占据优势的法国,以欧洲优势换殖民地。 让荷兰,不至全面落入法国的掌控之中,从而为荷兰金融资本投靠大顺手工业打好外交基础。 俄英之间的共同防御条约,使得法国已经不可能幻想占据奥属尼德兰了。这也使得一直蛰伏在荷兰,静待天下有变的大顺使节团,终于有了活动的空间,为结束欧洲的这场漫长战争做一个全面的斡旋。 看似俄国和英国如此亲近,甚至枢密院副总理主管外交的大臣,还是个公开的亲英反法派。 但实际上,这份条约对俄国来说,真正的第三方假想敌,并不是法国,而是普鲁士。 英国人设想的第三方假想敌,却是法国。 这条约从一开始,就不牢靠。 既然伊丽莎白以彼得的正统继承人自居,西进政策必要延续,而普鲁士正是俄国西进的拦路人。 毕竟,贝斯图耶夫是个“前朝余孽”,朝中并没有太多势力。女皇政变上台,一众亲信里,还有一大堆的亲法派呢。用他,只是为了制衡朝中势力和过度的亲法倾向而已。 对女沙皇而言,亲英、亲法,这都无所谓。关键是,反普。 法国穷的响叮当,英国却有钱。 法国这边的外交,还是指望感情,希望拉谢塔迪侯爵当年与女皇的肌肤之情,能抵用;而英国则认为,法国的浪漫完全不如针线街的英镑实在,直接点钱。 女皇看了看白花花的英国银子,自是忘了一日同床百日恩。 至于英俄关系,刘钰早在“斡旋”丹麦不要干涉瑞典王储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挖好了大坑:中瑞俄联合贸易,压制亲英的丹麦,拓展对北美的走私,降低俄国对英国手工业品的需求度,同时还在俄国投资兴办了一些不会影响大顺出口的新兴手工业。 最多五年之内,俄国的一些承接了大顺技术转移的新兴手工业,就要与英国传统优势的玻璃产业等,产生巨大的冲突。反正,那玩意也不是漂洋过海从亚洲卖到欧洲的东西。 就在《英俄共同防御密约》和《英俄补助金密约》签订后,在女皇的授意下,贝斯图耶夫又与英国大使签订了《俄英关税协定》,双方都将降低关税。 若是从前,这当然是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关税协定。 英俄之间的贸易,是互补的。 俄国对英出口粮食、金属、造船的木材。 英国对俄出口纺织品、手工业品等。 但在大顺这边的提前布局和暗中干预下,实际上,这个英俄之间的关税协定,就完全变味了。 既是英俄将来贸易矛盾的导火索;也是瑞典俄国做转口贸易以东方货物入侵英国的天窗。 矛盾既生,关系必不可久。 英国肯定想要在欧洲大陆上找个打手。 能选的,也就普鲁士和俄国。 是选普鲁士当打手?还是选俄国当打手?怎么看,选普鲁士当打手都更好一些。 一则之前普鲁士已经证明了自己有当打手的实力,腓特烈统治下的普鲁士着实能打。如今的普鲁士,还不是后世被人吐槽的“俄国军队从来都要依靠人数上以多打少才能胜利,唯独面对普鲁士,俄军居然有质量上的优势”的普鲁士。 二则俄国太远,和法国没有过大的矛盾,俄国是否会为英国的利益,跑到千里之外流几十万血?英国是否给得起俄国从彼得堡远征莱茵河的钱?俄法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德法矛盾这般你死我活不可?这都难说。 对另一个强国奥地利而言,“德国”只能有一个话事人。要么选我、要么选普鲁士。而英国两次三番的“绥靖”、“调解”、背着奥地利承认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占领,这都让奥地利对英国丧失了信任。 看似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后的外交局势出现了极大的逆转,似乎还有诸多偶然。可实际上,只要俄国现在拿了英国人的钱、法国无力吃下奥属尼德兰,那么外交逆转一事,几已成必然之势。 现在俄国既已与英国签约,大势便已定下了一半。这个条约,早晚得撕。 俄国既然是新党上台,要延续彼得的西进政策,那么俄普矛盾之大,实际上也就使得英国只能从俄、普这两条咬人狗中,二选其一。 这些情况,这些推测,在齐国公来欧洲之前,刘钰便和他商量过。 是以当英俄之间签订了补助金条约的消息传到荷兰的时候,在阿姆斯特丹静待许久的齐国公大喜过望。 “噫!守常所求之事,已成了八成!仲贤以为如何?” 作为这一次大顺参与欧洲战后条约签订的齐国公暂时的、借来的私人幕僚,康不怠当然对刘钰的构想了解更深。 他这番被派来跟着齐国公,就是为了在欧洲乱局中为大顺找到一丝挤进欧洲的机会,执行刘钰的意志和战略构想。 见齐国公大喜,康不怠也笑道:“国公所料不差。如此一来,法国在这南尼德兰地区,必不可持久。当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竟全是为天朝和普鲁士做嫁衣裳。” “法国打了四五年,啥也没拿到手。空耗国力、财力,这法王的水平,着实一般。” “只是,兵法云: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轻败。法兰西国执政者如此无能,却依旧雄立,可见其富庶、文化、人口、兵制,皆有过人之处。” “如今这法兰西国,所差者,唯一雄主天才尔。” “那路易十五既非雄主,此时闻此消息,必然手足无措。普鲁士已退兵停战,如今英奥一方再添罗刹一生力军,纵国朝毁了荷兰的财政,却也不能让法兰西国大胜。” “依我之见,此时便是时机。当一方面前往法国,与法王谈日后事,给出国朝调停之建议;一方面,当与荷兰国的摄政派密谈:如今之际,胜负未料,罗刹国纵要出兵,也要明年夏日了。英夷已经退兵回国,提防前朝复国之事,荷兰只靠自己焉能守住?” “荷兰百姓,之前皆好战、爱国,以为非奥兰治家族不可,当效死战。现在经济崩溃、工商委顿、民不聊生、粮价又贵,之前那份心思,早就没了。再有我等之挑唆,荷兰百姓皆以为,眼下时局皆奥兰治家族之误。” “若这摄政派能保荷兰之中立、使法兰西退兵,百姓亦可接受。本想着,换来奥兰治家族,便可复行会、抑豪强、取缔包税。可换上来后,发现一切如常,既如此,又与摄政派执政有何区别?” “倒是摄政派若能上台,还可缔结与法之合约,保证荷兰日后之中立。两坨屎,偏偏这一坨上还有个樱桃点缀,自是选带樱桃点缀的这个。” “昔日鲸侯既能把奥兰治家族捧上去,今日仍旧可以把他们拉下来。” “一上一下,所幻灭的,只是荷兰百姓的希望而已。” “他们也该摆正自己的身份了,以小国而称霸,虽可一时,终不可久。” 齐国公深以为然,心道守常这一手纵横之术,着实非得洞悉西洋诸国不可。非有此洞悉,便有苏秦张仪之能,不知时局典故,亦难成事。 如今正是其时,以国朝为中间人,调停法荷关系。 日后再如守常所言,取银三五万两、七八万两,买些粮食,只在荷兰各个大城市低价销售,博得荷兰人之好感。 便是十万两的粮食,也不够平抑荷兰粮价。但若目的只是为了博名、博好感,那就很够了。 事真成,这七八万两的粮食钱,只要多走私一条船的货,便也赚回来了。 思索之后,齐国公便道:“如此,我有官身,代表天朝,一些脏事就不便干。且荷兰的摄政派,如今也非正统,我与之密谈交往,终究不好。” “法兰西国,最好礼仪颜面。我为公爵,去法兰西国正合适。荷兰这边的事,便由仲贤代行。” “先谈,但不要说死。待我在法兰西国谈成,再把话说死。若无法国点头,此事也难。终究,天朝在欧罗巴,无一兵一卒、一船一舰,还是要无中生有、借鸡生蛋。” 说完,齐国公哈哈大笑。 康不怠亦笑道:“我曾听法国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法国有一家富户,养了一只猴子,还有一只猫。有一天,这猴子偷偷地烤栗子,就跟猫说:兄弟,你本事大,手速又快,兄弟实不及你本事。今日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你且把栗子从火里取出来,也叫我开开眼。” “那猫一听,颇为受用,心道今日且叫你知我手段。遂伸手去火里抓栗子,连爪子上的毛都被烧焦了。猫便抓,猴子便吃。猴子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女仆恰好经过,猴子和猫便不得吃了。这猫根本不曾吃到栗子,心里却不怪猴子,只恨那女仆,瞎他妈的溜达什么呢?” “这法国人的故事,若以先秦简语,吾以为,可说,火中取栗。” “今日法国可谓火中取栗,劳民伤财打了数年仗,只怕一丁点好处也得不到,吃栗子的竟是天朝。只可惜它去火中抓栗子,却不是天朝唆使的。只是到最后,法国这‘猫’,也必不恨吃了栗子的‘猴子’,反倒要埋怨坏了他好事的‘女仆’们。” 第五零九章 大顺不再是个背景板了 这大约是火中取栗这个法国成语,第一次以汉语应景比喻。 齐国公咂摸了一下这个故事,笑道:“妙极。果然,猫是不会怪吃栗子的猴子的,却要怪那女仆。” “如今法国若休战退兵,全然白玩,若能与荷兰这边签约,天朝亦算是吃了一口好栗子。” “到头来,这法兰西国,还要感谢天朝哩!” 康不怠亦大笑道:“果然如此。法兰西国定要连说几句谢谢!” 两人笑的十分畅怀,康不怠火中取栗这个故事,也着实说出了法国的现状。 说印度,虽然杜普莱克斯在印度败的那么惨,但大顺可是支持了两艘战舰、还去了趟印度为法国站台呢。至于说,吕宋、菲律宾的乔治·安森舰队在大顺获得的补给,最终快速支援了印度打败了法国,但这可赖不到大顺头上,自是要好好感谢大顺在印度的帮忙。 在美洲,虽说法国的路易斯堡被英国人攻破,兵锋直指魁北克。但是,大顺可是支持了人参貂皮冰块贸易,还给印第安人送枪、还送了一批采参人和天主教徒。虽然这导致了英国殖民者眼红人参貂皮贸易,全力攻打法国的北美殖民地,军队数量可比历史上大得多。然而这可来不到大顺头上,自是要感谢大顺之前的贸易合作。 在欧洲……在欧洲那就更怪不到大顺头上了,对大顺只有“感谢”二字。 挑唆瑞典对俄开战,大顺在后面也给瑞典撑腰了;俄国宫廷政变,大顺直接上台前支持了;荷兰提供国事诏书同盟军金币银币,大顺直接把荷兰的金融业废掉…… 帮了这么多的忙,这要是还说大顺不是“盟友”、做的不合格,那就真没话说了。 就现在来看,大顺明面上的所作所为,是绝对对得起“盟友”这两个字的。 法国那边,已经好几次对齐国公发出邀请,希望齐国公处理完荷兰的事情后,能够前往凡尔赛宫,法国将会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并且将要在凡尔赛宫正式对外宣称:绝对支持大顺对东南亚的“光复”,并认可大顺对于东南亚拥有无可争议的宗主权。 这场“烤栗子吃”的战争,谁得的好处多呢? 法国肯定是毛都得不到了,这都不用想。北美和印度,被刘钰坑出了屎来而不自知;欧洲这边,普鲁士已经退出战争了,俄军一旦加入战场,法国的局面就难看了。 而俄国那边,女皇正准备和刘钰唱双簧呢:大顺出个面,表个态,希望俄国不要对大顺的传统盟友存有敌意,女皇就可以顺势跟英国说:不行啊,得加钱啊。 这样一来,法国又欠了大顺一个人情。 要是大顺这边的事情做成了,大顺在欧洲一个兵都没派,一艘战舰也没出。 但是,却得了东南亚,还将获得客观上中国从明朝开始就一直期待的对欧洲贸易的主动权,顺便还能在欧洲收获一支可以抵抗英国的传统海军强国的底子,为将来全面与英国争夺七海霸主做准备。 要说起来,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其实就两个赢家。 获得了西里西亚的普鲁士。 获得了东南亚和贸易主动权的大顺。 说大顺是吃栗子的那个“猴子”、法国是那个把爪子上的毛都烫没了的猫,着实是一点没错。 在议定完之后,即将吃到栗子的“猴子”,在把爪子烫没的“猫”的盛情邀请和绝对感激的态度下,大张旗鼓地从阿姆斯特丹启程。 于是,丙寅年春,大顺外交政府尚书、齐国公,约车百乘,前往巴黎。 行至布鲁塞尔,髪兰西国大元帅、尼德兰征讨大将军、波兰故王庶子、德国人赫尔曼,遣髪兰西国最精锐之海白尼亚兵千人护送,以示敬重感激。海白尼亚者,古大秦语,今谓爱尔兰者。 时,齐国公思鲸海侯昔日之谑语,言髪兰西国若以女子、外族为将,用外籍军团锐卒,必可大胜。见此番情景,除女子外,尽皆齐备,暗叹曰:若罗刹不参战,髪兰西国当有葵丘、践土之霸。 及至巴黎,法王以其身边近臣出城相迎,态度尽显。 齐国公也曾听康不怠说起过,这路易十五继位之前,其祖父太阳王曾说:善于听谏,但要独断。 然而这路易十五却只听进去了这句话的后半句,不见倾听群臣,却好独断。 尤其是丞相弗勒里死后,更是大权在握,不设宰相。 乃废丞相,立内阁御前会议,暗使内阁党争,其居于上。 又为防止内阁党争揣摩上意,而秘立“secret du roi”。 此“secret du roi”,专管外交、军事等大事。 尤其外交事务,常不经外交大臣或内阁会议,而以“secret du roi”内定,所能进此者,皆为亲信、宠臣,从而保证内阁党争不会轻易猜出他真实的想法,利于恩威难测而控制。 如后世闻名之双性骑士迪昂·德·鲍蒙,便是“secret du roi”出身。 若以天朝制度来看,因为天朝不需要外交、而欧洲诸国林立,外交大臣一般仅次于财政大臣,是以这“secret du roi”,有点像是……汉时皇帝身边的郎官近臣、后来的太监亲信,或者可能也有点像满清的“军机处”,总之是一个凌驾于内阁之上、专门执行君主意志的小圈子。 或者以大顺这边的朝廷政治来看,这个“secret du roi”,绝对不是大顺的天佑殿。而更像是皇帝、刘钰、齐国公、枢密院等人的这个小圈子,绕开天佑殿和六政府,在外交和军政上直接执行皇帝的意志。 走君主集权路线的各国,基本上走到最后,都会殊途同归地出现类似的玩意儿。 和大顺这边的刘钰等人一样,参与外交军政等大事,但却不是一个行政上名正言顺的常设机构。 你要说它不名正言顺、不是常设机构,便说它没权,这肯定不对,因为它连内阁都管不到,绕开众人直接执行君主的意志;但要说进了这里面的人都有大权,那也不对,因为进与不进只在皇帝一句话,既不是常设机构,也没有正式名分——不过是君权的一种延伸和体现而已。 齐国公也是在大顺沉浮多年的人,法国这一套中央集权的东西、制衡党争的套路、君心难测的手段,可谓是见的多了。 若让他去英国,看英国议会吵架,他短时间内定是看不懂的。 可来法国,当真是如鱼入水、如鸟飞天,略微了解,便知了门清。 心想这法兰西国无有太监,又无科举,他却这么搞,怪不得守常之前便多行贿赂交好几个女子,此种情况下,牝鸡司晨之事,最是容易。 今日法王直接以这秘密外交处的人来迎接,也是好事,可以绕开法国的众臣、内阁等,直接与法王面商机密。 只要说服法王,便可成事。若在英国,便就不同,免不得要考虑党争意见,便是国王也不能独断专行。 齐国公这边还没看到法国国王,他此番大张旗鼓前往法国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欧洲。 尤其是在荷兰被大顺闪击南洋金融崩溃、俄国与英国签订补助金条约、参战各国都已筋疲力尽的背景之下,难免产生了诸多猜测。 欧洲宫廷圈子的八卦能力绝对不低。 有人猜测,说是当年大顺的侯爵去往彼得堡,帮助伊丽莎白公主发动政变,是因为当初伊丽莎白公主使出一身床笫手段,甚至以一敌二,直迷的中国的东西伯利亚侯爵与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分不清东西南北。 最后政变成功,却如咀嚼过的水手烟、榨汁后的甘蔗一般,直接丢弃。中国与法国,都只当帮着这女人政变,日后俄国必要亲法、亲中,两位侯爵还觉得沾了大便宜。 谁曾想这俄国转眼就和英国接触。 如今大顺的公爵和全权外交大臣听闻俄英之事,立刻前往巴黎,定是要商量怎么对付俄国。 说不定,大顺与俄国会再度开战呢。 这样的猜测和八卦,还算是稍微有点谱的。 至于更没谱的,那就不得不赞叹欧洲人的想象力了。因为经历过荷兰“朝贡”还是“自由贸易”为理由引发的东南亚之战一事,现在欧洲绝对分得清什么叫外交、什么叫朝贡。于是还有人没谱的猜测,是不是大顺的公爵去法国,是在这个时机,要法国国王朝贡大顺,这样大顺就会出兵或者给予资金支持。 总归,在这个敏感时期,齐国公到访巴黎,的的确确给尚未结束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走向,又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 这层不确定性,源于刘钰之前在欧洲两次政变为中国演出的惊艳亮相,也源于大顺下南洋直接摧毁了荷兰金融业一事——大顺证明了自己,的确有能力干涉欧洲事务,用各种奇葩的叫人难以料想的手段。 如果没有之前的亮相,大顺始终就是一个存在于故事和背景中的“遥远且神秘的国度”。 虽欧洲人已经开始习惯在“外交考虑”中,考虑到大顺的存在。 但,此时整个欧洲,都没有猜对,大顺这一次来法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显然,他们还不是很习惯大顺的存在,正要趁此机会,让他们更加习惯,在日后考虑外交的时候,把之前只能当背景板的遥远国度,纳入到现实考虑之中。 第五一零章 大事成矣(一) 齐国公面见路易十五,这件事整体上还算是比较顺利。 除了对和路易十五谈军国大事,旁边还有个女人听着这件事,稍微有点不太习惯外,别的都还好。 开门见山地说到了俄国和英国签订了补助金条约的事,路易十五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句。 翻译只能很小心地,用不那么粗俗的语言,说俄国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是个蛇一样的女人。 法国是天主教国家,蛇在《圣经》或者天主教文化里,尤其是用来形容女人时是有特殊意义的,其实直接用粗话来说就是荡、婊之类。 路易十五对女人是有畸形迷恋的,事实上他也蛮欣赏伊丽莎白女皇的,比较合他的口味。 他自小全家死光,不到八岁,自小照顾他、感情更像是母亲的女教师,也被从身边带走。 所以他这一辈子,都试图寻找母爱,从女人那里得到慰藉。 包括他找的那些情妇,基本都是别人的老婆,他不是很喜欢那种青春青涩的女孩子。 对女人,尤其是成熟、强势、当过别人妻子、或者特别浪荡且有主见的女人,都特别高看。 这种情结下,能对非常符合他欣赏口味的伊丽莎白女皇破口大骂,足见俄英补助金条约一事,让路易十五的心情非常沮丧郁闷。 骂过之后,路易十五就像是个孩子一样抱怨起来。 “她能够成为沙皇,是依靠了中国和法国的帮助。如果没有法兰西大使馆提供的资金和情报、没有贵国的侯爵扣押那些大臣,她的政变怎么会那么容易?” “我早就该知道,她根本就是一个会利用男人的女人。瑞典人在她的政变中,也帮了忙,可她对瑞典的处置,一点都不留情……” 齐国公心下暗笑,心道你好说也是一国之君,如今这地球上亦算是五霸七雄级别的国家的君主,怎么还会相信国君有情这种东西?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 路易十五缺钱,大顺这边的人参貂皮贸易,很是缓解了一下路易十五的私房钱情况。 据说他身边这个很受宠爱的“妾”的房产、庄园什么的,还是用一部分人参贸易的特许金所得买的,如今有了庄园、房产、纹章等,这女人已经是蓬帕杜女侯爵了。 刘钰这边老早就勾搭上这条线了,送钱送礼送书,上次他来法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如今既得宠了,多吹吹枕边风,日后对大顺还是有好处的。 讲人情,当然好了。 齐国公等着路易十五抱怨完了,便道:“殿下,天朝还是可以适当向俄国施压的。但是,只能给予一定程度的施压,作为对盟友的帮助。天朝和罗刹国,边境虽漫长,但彼得堡与京城太远,出兵都皆不易。至于施压是否有效、或者能达成什么样的成果,这实在是不敢保证。” “天朝作为法兰西国的盟友,已经竭尽所能帮助殿下了。因为欧罗巴诸国,唯法国有君权大揽之态势。天朝实不肯让英、荷等国得势,而至君臣纲常混乱。” “此为天下规矩也。” 将当初刘钰说的为什么要帮助俄国法国的“真实理由”,又重申了一遍。这个理由,是有独特的天下观和普世观的,是意识形态之争,似乎是可以高于国家或者民族利益的。 至少,作为借口或者理由,是有很强说服性的,尤其法国作为一个宗教国家,他们是很容易理解这种超脱民族和国家的“天下”观的。 当然,主要是别的理由都说不通。 文化宗教上。 一个是天主长女。 一个是东方偶像崇拜的天朝,引领着文化圈内的日本、朝鲜、越南,全都禁教。 经济贸易上。 一个是科尔贝的国家工业主义,尽可能本国自产替代,连丝绸、瓷器都能生产,为了本国殖民地的利益拒绝茶叶喝咖啡。 一个是手工业独步全球、内部市场又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主导,渴求一个能在欧洲出货的国家。 国族自信上。 一个是世界地图的中心,都要对着巴黎;自认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欧洲土鳖们的宫廷礼仪和优雅文化的引导者。 一个是泱泱天朝,四海之外皆为蛮夷;从不认为自己的文化有什么问题,甚至后世被暴打屈辱的时候也坚信唯坚船利炮不足余皆远胜;东方世界的礼法礼仪之大成者。 这样的两个国家能成为盟友,除了对中央集权制和君主专制的惺惺相惜之外,恐怕也没有更好的理由。 伏尔泰说,中国的君主制是人类最好的制度,是哲人王统治的标杆。 刘钰也就只能说,法兰西是欧洲君主制的希望,是欧罗巴不至于落入英荷模式的最后希望。 虽然是满嘴胡扯,可毕竟据说英国贵族们向国王宣誓时候,说的是“和你一样优秀的我们,向不比我们优秀的你,发誓,我们接受你为我们的国王”。 这放在大顺,单单那句“向不比我们优秀的你”,多了不敢说,夷三族是保底的。 这和什么民族性无关,关键还是力量对比,要不然“狗脚朕”和“成济当街弑君”都可以理解成反封反帝之先驱了……若这么想,和伏尔泰认为东虏入关前是民主的议政、自由的、不知威权为何物是一样的思维方式。 路易十五内心对当初刘钰说过的、现在齐国公又重复的这番话,基本上是相信的。 用他们的思维方式,天下,类似于弥赛亚情节的一个变种。超脱国族之外的一种意识形态,法国人理解起来挺容易的。 而且正如康不怠之前讲的那个笑话一样,火中取栗、一个栗子都没吃到、还把爪子上的毛烧掉一堆的法国,确确实实不但不怨恨大顺,反而要对大顺说声谢谢。 无论如何,大顺都摧毁了荷兰的金融业。 虽然这对法国来说,也算是自损二百,毕竟法国也得从荷兰借钱,法国的货运还需要荷兰的货船。但相对于法国的敌人,损失肯定更大一些。 现在大顺这边又主动提出要给俄国方面外交压力,路易十五只能连连感谢。 对于俄国出兵一事,郁闷归郁闷,倒也不是说直接把法国逼向绝境了。 俄国虽然据说要出兵五万,但也不至于直接把法国吓走。 一来这只是个计划,后续的谈判还要时间,谁知道俄国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兵? 二来就是俄国劳师远征,后勤补给虽然可以抢,但是奥属尼德兰地区法国人已经就地筹粮几年了,现在已经盗贼土匪四起了,俄国人来了吃什么?只怕还是要每年秋天一过,就要回撤。 虽然这样那样的原因,俄国不至于把法国吓走。可是,俄国出军队、英国出钱,又能撑一段时间。然而法国现在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没钱啦! 大顺的齐国公也直接说了,大顺与俄国,虽然边境线漫长,又牵扯诸多蒙古、中亚各部的问题。但是,两国真要打起来,也不是很容易。 这一点,别的国家或许不懂,法国肯定懂。 现在让法国用加勒比地区的海地,再换一个平行的加拿大,法国绝对不会干。法国既不傻,大顺就傻了?放着好好的南洋不去经营,为了些鸟不拉屎比加拿大还荒凉的地方和俄国大打出手? 加拿大还有人参貂皮,还有纽芬兰渔场。大顺再往北打,那是连人参、紫貂都不长的地方。 所以,齐国公说,大顺能做的,最多最多也就是给俄国一点外交压力。别的,也真干不了啥。 虽然还有一个策动土尔扈特部搞事这个选项,问题是准噶尔部有没有被屠灭,也没地方安置,土尔扈特部又不傻,干嘛拼了老命在伏尔加河这等俄国的腹心地区搞事,为大顺消磨一个临敌把自己的血流干? 再说俄国女皇也开始用怀柔政策了,黄教和绿教区别对待,喇麻已经可以宣示效忠沙皇就被允许传教了……因为就算允许也没有用,黄教往东正或者绿教区,根本传不动,也就只能自己小圈子小部落里靠着经济政治特权玩玩,所以才要黄绿区别对待。一个宽容,一个下死手打压扒礼拜寺。 路易十五见大顺这边已经先把话说了,除了感激之外,也不能再要求更多。 当年刘钰和他密谈了一些战略上的事,路易十五听进去不少,但是否准备用,那就两说。 他一生,都围绕着童年补偿和童年阴影来转。 对女人,是自小全家死绝、七八岁爱恋的女教师离开,长大后缺爱。 对治国,是自小就有个好大喜功的路易十四,接的也是路易十四的班,这片阴影太大了。 现在不提女人,只提治国,路易十五是什么心情? 一年前,终于熬到了刘钰当初跟他说的战略反攻阶段。 普鲁士人果然再度不宣而战,暴打奥地利;大顺袭取东南亚,摧毁荷兰金融;法国在德国元帅的带领下,大胜英荷联军,轻松攻取奥属尼德兰。 这是什么局面? 照着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下一步就是割让奥属尼德兰、傀儡荷兰、斯图亚特家族登陆苏格兰、英国复辟为天主教国家或者苏格兰独立、英国放弃法兰西王位的宣称、汉诺威独立不再和英国共君、法国扶植的选帝侯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肢解奥地利让奥地利只剩下下奥地利和随时叛乱的匈牙利…… 大顺和法兰西,称东西二帝。找条经度线一划,这边我的、那边你的。 如果照着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他路易十五是什么历史地位? 真要这样,路易十五简直可以被法国人视为“超越了太阳王的路易”,而不再仅仅是“惹人喜欢的路易”。他就可以真真正正走出路易十四的巨大身影,成为第二个太阳王。 但是…… 第五一一章 大事成矣(二) 但是。 但是,普鲁士又又又背盟单独停战了;英国人拿着充满铜臭气的英镑找到了俄国人,俄国人要出兵莱茵河了;英国人不给奥地利钱继续打普鲁士,可是打法国却会继续资助…… 局面再度难看起来,法国无论如何是没办法继续撑下去了。 法国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国之力,单挑英、奥、俄、荷,还有波兰王出租的雇佣兵。 然而现在就退出战争? 国民、贵族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国王? 打了四五年仗、死了几万人、花了无数的金钱,战果呢? 战果就是半个栗子没吃到,一爪毛都被烧没了? 那之前丞相弗勒里极度反对参战,你一意孤行,认为是个超越曾祖父的机会,现在呢? 早就告诉你休养生息保持和平,你非要打,打也不是不行,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但是,没有任何战果,你不是胜利者啊。 人们会不会说,如果当初国王听首相的就好了?如果首相不死就好了?国王是否有能力废除丞相大权独揽带领法兰西前进? 能力不强、想的太多,就总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怕被人瞧不起、怕被人看扁、怕被人说三道四。 就越想证明自己。 一方面是自负、一方面又是自卑,这种矛盾的结合体,便是路易十五此时心态的写照。 故而对大顺这边来说,俄国出兵,是件好事。 否则就路易十五这心态,俄国要是不出兵,路易十五非得吃了奥属尼德兰、蹂躏荷兰,以求太阳王再世之名。 刘钰之前和路易十五讲了那么多的道理,事到临头,时机来临的时候,路易十五雄心壮志一起,那些道理远不如俄国出兵有用。 俄国出兵的前提之一,便是刘钰之前在彼得堡和伊丽莎白的会面,两国处理完了历史遗留问题。“割地丧土”的各种大黑锅,都是安娜女皇时代背着的,大顺也用实际上的下南洋行动,表达了大顺没有北进之意的诚意。 而且,国际法法理上,俄国也没有违背和大顺的不与敌对方结盟的密约。 英俄共同防御条约,更准确点的说法,是俄罗斯帝国与汉诺威选侯国共同防御条约,只不过汉诺威选侯恰好是英国国王而已。 真有人登陆英伦,依照条约,俄国是不管的。 这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完全不一样。 大顺对荷兰宣战,但没对英国宣战;而且俄国也不会去防御荷兰,理论上还是为了保护汉诺威选侯国的。 现在这种密约构建起来的、很多消息不对外公布的波云诡谲的国际局势,使得刘钰的荷兰计划,有了让法国点头的可能。 齐国公现在这般说,其实就是在提醒路易十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见好就收,不要等到俄军真的抵达莱茵河了,那就不好办了。 现在见好就收,开始谈判,法国还能得到不少好处。 若是见好不收,打得好,法国的经济撑不住;一旦打不好,一旦输给了俄军,法国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因为,此时的法国,在殖民地上,输的一塌糊涂! 印度、北美、加勒比,法国谜一样的海军,让英国全面占据优势。 一旦要是俄军抵达,法国既赢不起,因为没钱;更输不起,只要输一次,不但是欧洲优势没了,殖民地也要不回来了。 大顺在这里面的操作,是勾结荷兰的摄政派,再度发动政变。然后法国承认荷兰中立,与荷兰停战,从而让荷兰中立这件事,不在英法谈判的范畴之内。 这样的话,英法还有彼此交换利益的可能:英国还回法国北美的路易斯堡和印度的本地治里;法国承认英国汉诺威选侯的地位,法国放弃对奥属尼德兰的占领,换取意大利方面法西的利益。 这个顺序,是不能搞错的。 搞错的话,荷兰中立、废弃英荷同盟条约本身,就成为了英国和法国利益交换的一部分了。 而这个部分的要价太高,法国也得需要付出别的东西,很可能北美殖民地或者印度就拿不回来了。 但即便顺序搞对了,也得先暗地里和法国商量:跟你商量商量,我们在荷兰鼓捣政变,你得承认,而且也认可荷兰中立,不再入侵荷兰啊。 只有法国这边承认了,荷兰那边才好搞政变。 因为,只要不说出去,荷兰百姓会觉得:是摄政派,拯救了荷兰,避免了荷兰被法国入侵,所以为什么不认可摄政派上台呢? 相反,若是法国这边没点头,摄政派政变了、法国继续进攻,那战后的大黑锅,就得摄政派来背了。 故而,整体顺序是: 法国点头同意,中法达成密约,在荷兰代表不在场的情况下决定荷兰的命运。 密约达成,大顺支持荷兰摄政派政变,奥兰治派滚蛋,七省共和国宣布中立、废除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法国立刻承认荷兰中立,宣布与荷兰停战,荷兰人民欢呼摄政派拯救荷兰。 英法媾和,媾和谈判中,荷兰不再是双方的筹码。 法国拿回加拿大和印度,英国护住了汉诺威得到法国的承认。 荷兰加入武装中立同盟,重组中荷联合的东印度公司,开展走私大业。 法国带头承认武装中立同盟条约,倒逼英国不得不承认。 武装中立这四个字的精髓,就在于此:海军弱势的一方必然承认、认可;海军强势的一方也不得不承认、认可。 因为,人家中立是“武装”、“中立”。 不给中立的机会,那就只好武装不中立咯。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顺序错了,问题就大了。 齐国公对刘钰的计划了如指掌,此时应对起来,自是游刃有余。 “国王殿下,罗刹国出兵一事,对法兰西来说,并不是好消息啊。” “赫尔曼元帅固然善战,只是若继续打下去,国库空虚、兵员疲乏。” “这英国人居于岛上,不出兵卒,挑唆奥、罗各国打压法兰西。” “我对英国所知虽不多,却也知道,那英王使臣来天朝时,国书头衔上,是有法兰西国王的头衔的。” 他不动声色地又提醒了一下路易十五:英法矛盾,才是主要矛盾。你继续打下去,英国人就损失点钱,却弄得法国和俄国、奥地利都成了死敌,没必要啊。 至于国书问题,这也不是齐国公胡诌。原本历史上马戛尔尼使团带的国书上,英王的头衔也是有法兰西国王这个衔的,英法国王头衔的这点破事谁人不知? “天朝固然是法兰西国忠诚可靠的盟友,但大洋阻隔,天朝的影响力如今连马六甲都出不去。便是印度之争,也有心无力。” “是以,以我愚见,这法兰西国在欧洲,除了西班牙,还需要有个盟友。也非是我挑唆,这西班牙国,陆战,不行;海战,也就一般呐。” “那普鲁士国,虽然能打,但背信弃义,连续两次,谁人不知?他只要他想要的,却不会顾及盟友,随时可能被判。所以,普鲁士不是一个适合的盟友。” “瑞典曾经强势,以微弱小国,成就过霸业。但经四年前一战,可知这瑞典,早已不是当初的瑞典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虽是猛虎今却病弱,是以,瑞典国为盟,亦不合适。” “所余者,奥地利、罗刹也。必从其中选一个啊。若是二国皆为英人盟友,法兰西国寝食难安啊。” 这些话,当然是有道理的,而且出发点就是英法矛盾是法国外交上的主要矛盾这一点共识。 路易十五之前听刘钰讲过类似的道理,此时听到齐国公再讲,叹息道:“阁下的女婿曾经说过这样的道理,我是赞同的。” “但是,法兰西和奥地利的战争,持续了很久。” “我有心与俄国达成同盟,但那个婊……那个毒蛇一样的女人,并不同意。她不顾廉耻地拿了英镑,完全忘记了她政变时候中法两国的帮助。” “而且,俄罗斯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是个坚定的反法派。又主管外交。” “公爵阁下讲的道理,很对。可是,做起来,很难啊。我难道不知道,英国才是法兰西最可恶的敌人吗?” 齐国公心道,你既明白这一点,也认可英法矛盾是第一位的这个共识,那便是开个了好头。 “国王殿下,以中国之纵横之术来看,这罗刹与奥地利二国,密不可分。殿下所想的结其中之一为盟,只怕从一开始就错了。” “罗刹国女皇自登基以来,行其父政,西进为策。是以,必以普鲁士为敌。” “奥地利国,如今丢了西里西亚,亦无日不思报仇复土,普鲁士亦为奥地利之敌。” “此西面事也。” “东面。” “那奥斯曼国,与罗刹、奥地利,不共戴天。罗刹与奥地利,多次联合,抵挡攻伐奥斯曼苏丹。” “东西二面,皆有共同的敌人。如此,奥与罗刹,焉可拆分而取其一为盟乎?” “是以,此事若见本质,可知:欲盟罗刹,必先盟奥地利。既盟奥地利,则罗刹必盟。” 道理如此,但道理只是道理。 路易十五闻言蹙眉道:“为了结盟而结盟,这难道不是外交上应该极力避免的思维吗?结盟是为了目的,而目的不应该是为了结盟而结盟。” “法兰西与奥地利、俄罗斯结盟,那么法兰西的扩张方向是哪里呢?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远交近攻。并不是这样的道理啊。” 齐国公摇头道:“此称帝之策也。若殿下认为,可以肢解奥地利、控制罗马诸国,这样的策略就是正确的。” “而现在欧罗巴的局面,以吾观之,当为春秋求霸、而非战国称帝。欲称霸者,不可远交近攻,只有交好近盟、而攻远邦大国,号令诸国,维持秩序,保持自身优势即可;欲称帝者,必要远交近攻,先吞周边,势力日大,终成帝业。” “那么,殿下认为,法兰西应该称霸呢?还是可以称帝一统欧罗巴重建法兰克帝国呢?” “如果连目的都不明确,又怎么能知道哪种策略对、哪种策略不对呢?” “重建法兰克帝国?”路易十五喃喃一句,自己都被齐国公说的这句话惊住了,心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也不曾这么想过。 就算是最激进的法国人,所设想的最大野心,也不过是恢复所谓的天然边疆。重建帝国这种想法,简直是连做梦都不会这么想的。 所谓称霸,之前刘钰已经和他描述过,含义非常容易理解。 路易十五也不得不承认,齐国公说的道理是对的。俄国和奥利地,要么皆盟、要么皆敌。想要联盟俄国却与奥地利为敌的想法,本身就不现实。似乎,确实,联盟奥地利,是联盟俄国的基础。 齐国公说出这个道理,其实是为了引出真正的目的:盟不盟奥地利,这个再说。但既然俄奥一体,不能拆分,你既不想和俄奥英同时敌对,那么最起码就不能和奥地利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可能盟、可能不盟,但绝对不能只剩下敌视敌对这一个选项。 你有能力、想称帝,可以这么玩。 你没能力称帝,只想称霸,这么玩就是作死。 第五一二章 大事成矣(三) 这个问题就又绕回到奥属尼德兰问题上了。 刘钰之前和路易十五谈过,奥属尼德兰就不能吃、也不该吃。 吃了之后,必然就是法普同盟,对抗俄奥英荷诸国。 陆上打生打死,无力面向大海,英国人美滋滋就把殖民地都吃了。到时候,英国就是欧洲版的“秦灭蜀而有称帝之资”。 而普法同盟又是不稳定的,普鲁士背信弃义自不必提,关键是法国除了英国这个敌人,还有“德国”这个敌人。 所以奥地利是“德国”,那普鲁士就不是“德国”了? 现在的情况,是普鲁士已经崛起,两次西里西亚战争,打的奥地利毫无还手之力,每战必败。 这时候应该考虑普鲁士的崛起,而不是再用“刻舟求剑”的思维,继续围堵奥地利。 围堵奥地利,是为了遏制“德国”的崛起。 但现在,“德国”到底是普鲁士有潜力,还是奥地利有潜力呢? 这就好比一个人一开始左腿有病,所以拐杖架在左边。 过了几年,左腿好了,右腿瘸了,却还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把拐杖架在左边,这就是不明智了。 去围堵普鲁士,能拉到奥、俄、瑞典、萨克森等一大堆盟友,荷兰还能保持中立,法国还可以有余力在海上争霸,大顺还能帮帮忙。包括瑞典,对波美拉尼亚,也是有宣称、有野心的。 去继续围堵奥地利,抢下奥属尼德兰,荷兰肯定是不可能中立的,因为唇亡齿寒知道再中立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俄、奥、瑞典、萨克森等被普鲁士威胁的国家,全都会站在法国的对立面。 奥属尼德兰,是法国在欧洲大陆最适合的扩张方向。富庶不谈,比利时是天主教不是新教加尔文宗,这也利于法国统治。而且也是法国人所谓的天然边疆的理想西北边界。 但,这还是“帝”与“霸”的区别。 齐国公不得不和路易十五讲了讲春秋战国时候的故事。 齐桓公是霸主,他这个霸主,不是靠燕国战败的时候吃燕国的地吃出来的,而是会盟小国,去打楚国。 晋文公是霸主,他这个霸主,也不是靠打周边打出来的,而是会盟各国,去打楚国。 法国现在面临的局面也是类似的。 而且之前做的也挺好的。 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就是一种称霸,施加影响。法国发了话,欧洲各国就不得不慎重。 俄土战争,也是非法国不能调停,除非法国出面,俄土之间连签条约的信任都没有。 神罗皇帝之争,法国也是可以大加干涉,扶植傀儡,甚至还真让巴伐利亚选侯当了皇帝。 不想让俄国掺和中欧的事,随便许诺几句,就能让瑞典亲法派对俄宣战,要夷平彼得堡。 这,就是霸。 什么是帝? 学秦国。 函谷关前,硬怼反秦同盟;今日骗楚国,吃楚国的地;明日吓唬三晋,不给地就挨打。 可如果没有秦国那般硬怼反秦同盟的实力,却不求称霸而求称帝,这就很不对了。 法国现在没有硬怼反法同盟的实力,而且哪怕是后世有拿皇加革命的诸多buff加成,结局也不是六王毕、四海一,况于现在? 路易十五对法国的实力、欧洲各国的力量对比,也是有点数的。要不然,也不能气急败坏地骂俄国女皇,更不能因为俄国出兵五万就着急上火。 这就像是秦国有称帝实力的时候,围攻赵国,魏国要救,就一句“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赵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便能吓得魏王不敢出兵。 法国现在要是能直接给俄国送个国书,来一句“吾攻尼德兰,旦暮且下,尔若敢救,必移兵先破彼得堡”。吓得俄军不战自退,赶紧退兵,这就有资格兴帝业了。 然而现实是俄国出兵,法国不是恐吓,还是派大使恳求俄国不要和英国同盟。 就这实力,也配行帝业? 帝业不敢行,霸业却可成。 齐国公按照刘钰之前的分析,以及他对这边事务的理解,就认为法国日后成霸的机会还有很多。诸如“征讨蛮夷”、“贡酒苞茅”之类的理由,多得是。 首先,英国不是欧洲大陆国家,欧洲大陆的事,你一蛮夷,掺和什么? 其次,神罗内的事,神罗内部解决。你英国国王,头顶上还有个汉诺威选侯的头衔,这事得说道说道吧?要么去当英国国王、要么来当汉诺威选侯,现在你这个汉诺威选侯,到底是为神罗说话?还是为英国说话? 再次,普鲁士崛起,奥地利衰落,法国居中调停,使之均衡,不至一方过强;打掉英国人这个汉诺威选侯的头衔。做神罗内部事务的仲裁者,左右者。 这不都是霸业吗? 针对英法矛盾这个路易十五已经认可的“共识”,齐国公用把外交理解成古之纵横士的想法,用颇为复古的方式对路易十五进行了劝说。 和古时故事一样,先讲了一个故事作为比喻。 “天朝古时开武举考试,有两个人。一个人能开九石之弓、另一个人却能开十石之弓。距离考试还有几天的时间了,这个能开九石公的人,也想当状元。” “于是他悄悄去那个能开十石弓的人家,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药。考试当天,能开十石弓的那个壮士,腹泻不止,周身乏力。于是能开九石弓的壮士,就成了状元。” “国与国之间,难道不也是这样的道理吗?如果不能勤修自身追赶上别人,那么就祸害别人让别人不如自己,难道不是有一样的效果吗?” 这个阴损的故事做的比喻讲完,齐国公又道:“之前英国不强,难以称霸。遂三番五次搅合欧洲事务,让法兰西不断削弱,就如同给法兰西的饭菜里下药。” “只是,斗转星移,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英人有北美之地,贸易拓展,人口日增,如今英人反倒是那个能开十石弓的那个。” “英国日强,法兰西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今法兰西人口数千万、百二十城。” “南有比利牛斯山为城、西有大洋有壕。东扼阿尔卑斯山,猿猱欲度尚愁攀援;北有神罗诸国,争斗不休,或如小婿言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 “法兰西之耕地,若比中原之沃;法兰西之人口,冠绝欧罗巴之最。” “此已有雄霸之资。只要能把英国拉下水,即便法国的人口土地不再加增,那也依旧称雄夺冠,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若使英国困于孤岛,尽弃殖民地之利,法国即便不加人口土地,若无英国离岸搅合,法兰西在欧陆,又有谁人可制呢?” 有了前面的诸多铺垫,齐国公再讲这番道理,就可以算作道理了。 和后世很多人臆想的“法国在不断挑战英国霸权”不同,此时的现实,其实是英国在不断挑战法国的霸权。历经第二次百年战争,终于在1815年6月18日挑战成功。 法国现在在欧陆是有优势的,巨大优势就是人口和耕地。法国的耕地面积和农作环境,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四川省大小的面积,可垦殖的耕地面积却极大,畜牧业和农业底子很好。 单单一个人口优势,就让现在的法国有足够称霸的实力。 齐国公说的这种“我不变强,但我把比我强的人祸害死,就是另一种变强”的基础,也就是法国自身的实力。 这里面,就又绕回到法国的对外政策、以及奥属尼德兰是否占领的问题了。 如果法国现在选择和平,是可以通过利益交换,要回北美和印度的殖民地的。法国手里还有两张牌没打呢:天主教的英国小僭越王;以及汉诺威。 而英国内部,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英王到底是英王?还是德国的汉诺威选侯?” 英国的利益在哪? 或者说,英国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哪? 北美、印度,殖民地。 英国国王的利益在哪? 汉诺威选侯国。 如果法国能够通过和谈,达成利益交换,换回加拿大的路易斯堡、印度的本地治里等地。 那么,英国内部就会积累矛盾。 尤其是在刘钰鼓捣人参贸易之后,北美殖民地的价值激增。 伴随着日本开关贸易、大顺移民辽东等等因素导致的效应,东北人参已经基本被挖没了、日本开关各个诸侯也需要大量的人参做药、大顺内部对人参也有一种莫名的崇拜觉得此物神药。 这种情况下,西洋参贸易是远比历史上更赚钱的。 在十三州殖民地的那群人看来,法国的路易斯堡,是他们打下来的。 他们马上就能获得加拿大的人参贸易了。 不用纺、不用织,挖挖草根,就能从貔貅一般的中国换来白银,这是怎么样的好事呢? 而且,路易斯堡卡在纽芬兰渔场,渔业也是一笔极大的收入。 虽然说,往深里说,新英格兰的民兵能拿下路易斯堡、且能守住。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英国政府的王家海军。 没有王家海军,法国人轻而易举就能从这群民兵手里夺回路易斯堡。 但是,这和大顺之前对海军的争论是类似的:海军伐日,没有打大仗,为什么海军却居首功? 新英格兰的民兵直观看到的,是:老子出钱,底层出力,拼死拼活攻下了路易斯堡,母国根本没出力,结果母国政府直接把路易斯堡,以及利润惊人的人参貂皮和鳕鱼贸易,还给了法国? 他们不会去考虑,若是没有王家海军,他们就算能攻下也守不住。 他们只会去考虑,自己的利益,被母国,或者说,被国王背叛了。 再往深里想,我们的国王,到底是神罗贵族的选侯?还是英国资产阶级的王? 第五一三章 大事成矣(四) 矛盾是有一个积累的过程的。 路易斯堡归还事件,基本上可以算作北美独立一连串事件链的开端。 在大顺下场、以及满清被毁灭移民辽东导致人参稀缺的背景下,路易斯堡归还事件所引发的影响,必然更大。 十三州的庄园主、商人们出钱,资助民兵,夺取路易斯堡,为的是什么? 是爱国?和法国这个世仇拼个你死我活? 还是为了人参貂皮和鳕鱼? 这不言而喻。 如果英国归还了,那出钱资助新英格兰民兵的商人、庄园主、资产阶级,这钱问谁要去? 不还行不行? “此乱命也,新英格兰不奉诏”,行不行? 不行。 因为法国怕的不是那三五千新英格兰民兵。 法国怕的是游弋海上的英国王家海军。 没有英国的海军,就新英格兰民兵那点人、那点战斗力,法国轻而易举就能夺回路易斯堡。 如果新英格兰的民兵、乡绅、商人、庄园主们,执意要打下去。英国政府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把王家海军的舰队撤走即可。 英国就不归还,行不行? 也不行。 因为英国国王要保护自己家族的龙兴之地,汉诺威。 要考虑法国支持斯图亚特王朝的那群人去苏格兰,或许,英格兰人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了,但苏格兰那群人可是相当支持。 要考虑法国如果占领了奥属尼德兰,就可以借用奥属尼德兰的港口,非常方便地登陆英国。 要考虑法国如果占据了奥属尼德兰,法国就可以堵塞英国和北欧、东欧的贸易,同时还要担心法国威胁荷兰、使得荷兰成为法国附庸。 现在就算俄国出兵了,也是一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 法国人忧虑俄国这个生力军。 英国国王难道不忧虑,五万俄军到底能不能打赢法军? 一旦失败,俄军败退,那局面就彻底难看了。 尤其是赫尔曼元帅能征善战,屡露锋芒,打的英荷联军溃不成军的背景下。 加之,大顺下南洋,四两拨千斤,直接让荷兰的金融业崩溃。对法国贷款当然有影响,可影响最大的,还是英国。英国大量的国债,都是荷兰金融家买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崩溃,影响的不只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十余倍的杠杆债券,才是真正的大头,连锁反应下的荷兰金融业其实已经完犊子了。 法国固然打不动了。 英国又何尝打的动呢? 若以大顺比较,奥属尼德兰之于英国,颇类似于朝鲜。虽然是奥地利的“家事”,但英国却不能不管。 就算俄国还有人力,但是,俄国人跑到莱茵河来,得给钱。不给钱,俄国人闲着没事干跑这么远,帮着大英来打隔着波兰、普鲁士的法国? 再者,英国内部,现在也已经强烈要求停战了。 小爱国者党的成员们,已经开始大肆造势:国王考虑了太多德国的利益,却忽略了英国的利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国王应该退位给王太子,自己回汉诺威做选帝侯。 本身英王他爹的名声就不好,当了半辈子英国国王,死前英语都不会说。 这也不是不能忍,但言行举止过于高调,经常用拉丁语感叹:英国这破地方,乱七八糟。我在汉诺威生活的很好,要不是英国王冠比较诱人,我才不会到这破地方来。 生前大量地把英国的黄金往汉诺威运不说,南海泡沫事件还和他家里人有极大的关系,被抖出过丑闻。 英国小说这几年大发展,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嚼舌头”的太多,所以出台了审查法令,大搞文字狱,英国是莎士比亚的故乡,但在审查法令下,一段时间连莎士比亚的一些戏剧都不能上演了,因为“有暗讽汉诺威王朝乃外来者之意”。 所以很多人转行去写小说了,反正写了剧本也不让演。对报纸行业,更是征收高额税,再补贴——一样收高额税,大家一视同仁,这可没说不让你们说话啊。但是,审查合格的有补贴、不合格的没补贴。而补贴和审查权,在内务府总管的手里。你们能管我收税平不平等,还能管得着我补贴谁? 这种情况下,以威廉·皮特为首的小爱国者们,更是直接把话挑明了: 法兰西,大国也,不可急图。当先剪除羽翼,然后缓图之。 其羽翼有三。 其一为加勒比海那些盛产食糖的岛屿;其二为加拿大之人参貂皮;其三为印度。 剪除此羽翼,方可削弱法兰西。 英国的繁荣应建立在贸易之上,英国应以贸易和殖民地为目标。贸易带来财富,而财富又加强了陆军和海军的实力。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计划,只有天才人物——不是天才根本不能带领英国——才能想到,更不要说要实现它。 所以,一门心思扎在汉诺威、扎在欧洲战事上的国王,是天才吗? 懂英国的未来在哪吗? 知道该怎么带领英国吗? 知道法国势大要慢慢来,要先在海外取得优势剪断其羽翼吗? 知道不应该把大量的精力、兵力、财力,放在神罗的那点破事上吗? 你到底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汉诺威选帝侯?还是大不列颠王国的国王? 你啥也不懂,根本不能理解天才的战略构想,你也配当英国国王?早晚把英国这条船开到阴沟里。 那么谁是天才? 当然是提出这个计划,并且认为这个计划只有天才人物才能想出的人,才是天才啊。 他有一句名言:想要在英国政坛有威望和权力,要么国王的庇护,要么靠全国的影响。而全国的影响一般产生于返政府活动。 既然国王不喜欢他,尤其是不喜欢他对英国、汉诺威政策的抨击,以及“爱国者”的态度,那自然而然地,肯定是选择后者——靠反对政府的活动,获得全国的影响力。 国王做的,必是错的。 没有人比我们小爱国者更懂英国。 也没有人比我们更爱英国。 这就是小爱国者们的人设。 当然,从战略大局上来看,这些小爱国者们,说的一点也没错,那的确是英国登基成为地球天子的路。说是天才,亦不为过。 ……以上种种这些,英国要面临的问题,不比法国少。 岛上有辉格党、托利党党争。詹姆斯二世的孙子,还在法国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回英国呢。当初议会因为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到底是否有资格继承王位就吵出来了托利党和辉格党,现在人家的亲孙子还活着,还被法国庇护着,随时可能回苏格兰呢。 宫廷里有爹和儿子之争,王太子整天对他爹乔治二世的政策抨击嘲讽,手底下聚了一大堆如威廉皮特这样的,指望着国王死了王太子登基好大展身手的政治家。 外部有保汉诺威还是保英国贸易之争。小爱国者们可能会反复无常,可能会一边反对国王对神罗事务介入过多、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和普鲁士结盟,为了遏制法国。但现在,局面演化成这样,削弱法国遏制法国的目的,似乎并没有达到,那么再打下去就没什么意义了。 北美、印度等地,又有要不要还给法国以换取欧陆平衡之争。 继承人上,还有手握重兵刚从奥属尼德兰地区跑回英国的坎伯兰公爵,和王太子威尔士公爵之争。 只要法国这边再给加一把火,英国早晚是要出乱子的。 北美的路易斯堡、东印度公司的本地治里。 如果事情成了,再配上中国出货、荷兰出面、北美走私贩子出渠道,北美离心的速度必然加快。 故而,齐国公转述刘钰的这番话,最终也就凝聚成了一个意思。 法兰西,应该见好就收。 早点停战,和英国达成和平,放弃奥属尼德兰和对汉诺威的威胁,换取英国归还印度和北美,从而埋下英国混乱、北美分离的种子。 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英国下药,让英国陷入混乱。这样,即便法国没拿到奥属尼德兰地区,依旧是原来的体量,便可称霸无人能挡了。 神罗内部的矛盾没有解决、英法西殖民地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早晚,还是要打的。 现在见好就收,为将来一战布局,是明智的选择。 胜利者不受谴责,但只要活着,就还有下次胜利的希望。只有人死了,才能盖棺定论,没死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应该忍受一时的被国内质疑,只要将来在死前打赢了,不就好了? 如果法国国王真的是启蒙学者所谓的“理性国王、主权化身、哲人王”,其实这是个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为了法国这个共同体的实体的利益,大顺这边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最优解。 但路易十五不是理性国王,也不是主权的人格化身,更不是哲人王。 他要考虑的,不只是法国这个共同体的实体的利益。 还有他自己。 以市井之言来解析,那就是“现在停战,面子往哪搁”? 这不是皇帝用金锄头、皇帝娘娘吃大饼之类的思维,而是国王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国王,他们不是主权的人格化身、绝对理性的以国家共同体利益为先的决策者。 这一点,法国如此,大顺也是如此。 所以齐国公很清楚,刘钰说再多的道理,想要落实,还是要在路易十五这个人的身上。 故而才会说了一堆“于国有利”的道理后,再说许多“赢得身前身后名”的道理。 路易十五听完这些话,内心很矛盾。 一边,理性告诉他,这些中国人说的很有道理。 之前刘钰来访,对战争走向的预测、对普鲁士再度宣战的推测、对法国先战略防守再战略反攻的构想,全都验证了。如今再听,自先信了七八分。 另一边,感性也在蛊惑他。 自己手里还有几张牌,要不要搏一搏,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 让在苏格兰颇有威望的查尔斯·斯图亚特,登陆苏格兰?让法国海军集结起来全部的力量,送查尔斯·斯图亚特去英国夺位?赌一把法国海军全军出动,在英吉利海峡与英国海军决战?继续给赫尔曼增兵,让他在俄军介入之前,攻下荷兰? 把手里所有能用的牌都打出去? 梭哈。 赌赢了,超越曾祖父、再现太阳王,万众倾心,四方仰威。 输了……输了那就只能祈求上帝,奥尔良的某家农户再蹦出个少女了。 第五一四章 大事成矣(五) 第一天的会谈结束后,路易十五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梭哈赌一把。 齐国公也听出来了路易十五的犹豫之意,并不着急,也没有催促,只是慢慢等待。 反正都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等了一年了,也不差这点时间。 夜里,路易十五和他的新情人蓬帕杜女侯爵休息的时候,依旧在想着此事,以至于有些无精打采。 蓬帕杜女侯爵此时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以路易十五的审美观而言,当然不是普遍的审美观。 去岁八月份刚给丈夫生了个孩子,现在还是哺育期,哺育期的母性之美、多汁且诱人,让打小缺爱且有俄狄浦斯情结的路易十五神魂颠倒——刚生出的孩子不是和自己生的,正常人很难觉得这时候最有魅力。 他与蓬帕杜女侯爵的事,女侯爵的公公婆婆都祝福了,但路易十五可能心里好有点不好意思,还是给她丈夫安排了个肥缺,法国驻土耳其大使。绿罗马迎来绿大使,此非天心人意乎? 只不过她丈夫觉得这挺恶心的,好像是卖媳妇一样,拒绝接受,亦算是个好汉子了。 有时候也得承认,头上顶点绿未必是坏事…… 她丈夫是税务官,众所周知收税的、包税的,都是法革时代的断头台主要客户群体。 但因着这顶不止全法国而是举世皆知的绿色苦主帽,居然在雅各宾时代,他这个税吏、包税人、金融投机商,竟然只蹲了半年多的笆篱子就被释放了——笆篱子,虽听起来是东北土话方言,却是法语policier兼具音译与会意之妙的翻译。 此时的蓬帕杜女侯爵还想不到“咱们死后,洪水滔天”这样的话,看着犹豫不决的路易十五,蓬帕杜女侯爵便出言安慰了几句。 之前大顺这边留在巴黎的人,已经遵照刘钰的指示,和这女人进行了密切的接触。送了不少礼物、瓷器、丝绸、书籍等,至于为啥要送,只说东方有望气之术,见此女气成五彩、皆为凤鸾,日后必有大运。 这年月,法国的占星术都能把伏尔泰逼的专门写书批判,不惜以绝对的、他自己可能都知道有巨大漏洞的纯粹的机械唯物来反驳,和占星术算是“同气连枝”的望气术,也没有引发什么可疑。 而且女侯爵小时候,就有巴黎的“善望气”的占星师利本夫人,说“此女日后必虏国王之心”。 这种话,自小听的多了。她母亲也一直按照“王室之情妇”的路线培养。 再者,她的社交圈子也和大顺这边驻巴黎的一群人重合,伏尔泰、爱尔维修、孟德斯鸠等人的沙龙圈子里,刘钰派过来的人是常客,她也是常客。 一来二去,加上有心而为,自是熟络了。 她勾搭路易十五的套路,还是大顺这边的人帮忙出的主意: 可效楚怀王神女巫山之韵,于王畋猎之时,着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之装,惊鸿一现,幽若神女,遗羽箭或鞋一只,而自隐去。 令王心动自寻,切不可自荐。 招数果然奏效,更是一时间传为宫廷的一段佳话。 但大顺这边的人出的这主意,说的好听是楚怀王神女巫山之韵。 可实际上,说不好听的…… 明显是照着潘金莲拿木棍敲西门庆头的套路。 而且还是搔首弄姿,主动打开窗户砸一下,然后道个万福赶紧关窗,再关窗前还抖一抖抹翠的那种。 只是中法之间的文化不同,这种有妇之夫和有妇之夫的乱事儿,于大顺……而在这边,确实一段佳话。 这女子从安娜·普瓦松,变为夏尔·迪乐姆夫人,再成为国王情人,如今已是蓬帕杜女侯爵。 名正言顺的王后每年都要生孩子,不厌其烦、不胜其苦,对国王找别人一事,倒也支持。 这年月也没有啥能够防止怀孕的手段,从27年到37年,一年一个,有时候俩。 十年,中途意外一些,生出来的,正好十个。 谁也受不了。 实在也是受不了。恳求丈夫你找别人吧。饶了我吧。 再者王后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很有自知之明,善于“摆正自己的地位”。 本来就是当年路易十五生病时候,大臣担心绝嗣,王位跑到旁支,抓紧时间找来个专门为了生孩子的。 婚前就做了诸多令人羞耻的检查,法国科学院那边学化学的还用玻璃瓶量过每个月的量,以确定是个良好的生娃工具。 而且当初能被选中,也是因为有宫廷画师知道路易十五的俄狄浦斯情结,把她画的和路易十五他母亲的画像类似,这才被一眼选中。 但问题是凡是人,都有年老的时候。 路易十五全家死光,她的妈也死的早。 路易十五根本没见过她母亲三四十的模样。 画像永远留在了二十来岁。 现如今王后已经40多了,又在十年之内生了十个孩子,早不是路易十五她母亲画像般的模样和风韵了。 王后之所以能被选中,也因为她是波兰公主。 波兰奇葩的选王制,使得波兰公主这个头衔应该是最不值钱的公主头衔,没什么政治势力才会成为波兰王、势力极强波兰贵族才不会接受呢。 而也正因如此,王后才会被摄政辅政大臣们选中,摄政大臣难道会选一个家族势力强大的“外戚”吗。 是以王后也不敢善妒,对路易十五的诸多情人,尽可能接洽,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以示“妇德”。这要是西班牙的公主,早怒斥一声,你找我也找了。叹娘家没人啊。 蓬帕杜女侯爵又是能和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谈笑风生的,入宫之后讨好王后、再凭自己的见闻手段,加之还刚生过孩子母性洋溢之时正合路易十五口味,当真是如鱼得水。 她是个聪明人,大顺这边和她接触的人里,是刘钰专门挑选的,自也是聪明人。 对她将来的路线,也给出过一些建议。 曰:初见时候,效怀王神女故事,心动神摇;入宫之后,风韵正适,当以身体为资;然终有年老色衰之时,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是以当在风韵犹在时候,渐以才事人,从床笫而成咨政问国之红颜知己。 她本是个聪明的,也是有政治野心的,对此当然是赞同的。 而且她也见识过路易十五对那些女人的态度,若只是因为颜色,早晚和她们一样的下场。 现在路易十五犹豫不决,神色阴郁,像往常一样以她的膝髀为枕,享受着她双手仿佛拍孩子一样的无意的温柔,却依旧难以让心情平静。 蓬帕杜女侯爵知道国王因何犹豫难平,白天的会面她全程在场,因为这些年的沙龙接触,她学了不少的汉语,虽肯定不及那些翻译,但路易十五更信赖她,也希望她能听个大概以免翻译那边有所改动。 对于大顺这边提出的想法,蓬帕杜女侯爵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来考虑,肯定是支持的。 这对她,有极大的好处。 非常大!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是一场关乎政治、经济、贸易、外交等等的大事件。 当然不可能如后世的玛丽苏或者宫斗故事一般,因着男人、女人、宫斗、怨恨之类的事就爆发了。 但站在蓬帕杜女侯爵的角度,以女人、宫廷、宫斗的视角,却有另一种角度。 路易十五的情人颇多,之前最受宠的,是內勒五姐妹里的最年轻的玛丽·內勒。 这也是蓬帕杜女侯爵宫斗的第一个敌人,王后懦弱可欺,这女人可不是善茬。但是,幸运的是,这女人44年年末死了。 但是,那压迫感却让蓬帕杜女侯爵印象深刻:虽说人家名正言顺的合法妻子都没说啥,你我和都是三儿,乌鸦落在猪身上,你有啥资格说我呢?但这话也就敢在心里嘀咕嘀咕,被玛丽·內勒警告后,她也老实了好一阵,要不是这女人死了,她还真不好进宫。 而这女人之所以受宠爱、有这么大的能量,甚至于国王都准备把理应属于儿媳妇、王太子妃的内宫家事总管的位子给她,就在于她不只是以色事人。 之前法国内部关于法国到底要不要参加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怎么参加、战争目的如何等等,是有争论的。 丞相弗勒里是反对参加的,认为毫无意义。 但是,另一派的大臣是支持参加的。 玛丽·內勒不是丞相弗勒里那边的人,第三代黎塞留公爵支持参战,并且建议直接直接奥地利,玛丽·內勒作为反弗勒里一系的人,站在了主战派那一边。 并且,还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外交成果:玛丽·內勒参与了法普两国之间的斡旋,并且成功地缔结了法普巴黎条约,结成了法普同盟。虽然可能没有她,也会结盟,但谈判过程中她付出了极大努力,斡旋了法国因为普鲁士第一次背盟退出战争的不满情绪,使得腓特烈二世专门派人送礼物感激,还写信道谢。 并且玛丽·內勒还劝说路易十五,应该去战场取得荣耀,成为受人尊重的国王。 促进达成法普二次同盟、劝说国王上战场追逐荣耀。 这,才是玛丽·內勒能够如此受宠的原因,而不只是靠身体和美色。 至少,在蓬帕杜女侯爵的宫廷宫斗视角来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这才是主线。 內勒家的小妹妹,受宠到路易十五因为生病,让教会祈祷弥散期间,公开搞一发,这在天主教教义下是难以忍受的——这边虔诚地为你祈福弥撒呢,你那边公开违背教义。 以大顺这边类比。 好比大顺皇太后刚死、孝期还没结束呢,皇帝又纳新妃,不是君王从此不早朝,而是头七没过就不去亲妈灵堂了,甚至和新妃子在灵堂来一局…… 或者,如同故事里,商纣王看到女娲神像,提诗曰: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在女娲庙里,对着女娲娘娘的塑像整一发。 路易十五在梅斯祈福弥撒期间的错误级别和规格,平衡下文化和宗教差异,基本一致。 即便这样,路易十五还是被攻讦后,假装忏悔要断绝关系,发誓以后再也不搞婚外的这些事了。 可一回到巴黎立刻又把她找回去了。 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有着不同的视角。 以刘钰来看,当然不会认为枕头风这点事,真能影响法普同盟的走向。 但以蓬帕杜女侯爵这个女人、王室情妇、试图在色衰之后以才事人的身份看来,更看重的还是她的前宫斗敌人玛丽·內勒所做的事。 所以,问题也就出现了。 现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打到现在了,能掺和进来的国家都掺和进来了,连远在北方的俄国,和远在东方的中国,都用各自的方式掺和了。 如果继续打下去,她想要为国王分忧、做成如宫斗之敌玛丽·內勒那样的成就,能做什么? 能做的,理论上只有一件事,斡旋法普关系,让普鲁士第三次背盟,加入对奥地利的战争。 但是,这只是理论上。 现实里,她很清楚,这是做梦。 第三次普法同盟? 怎么可能! 第五一五章 大事成矣(六) 此时不是后世。 如田贞仪观《女仙外史》之叹:吕后、武瞾那样的女人,在这个时代,也只能依靠依附男人,才能施展一些政治才能。 法国现在面临的这种情况,联盟普鲁士显然已无可能。 普鲁士心满意足,拿到了西里西亚,得到了英国荷兰等国的承认。普鲁士自己也打的筋疲力竭了,还要忙着消化西里西亚。 现在普鲁士要是再度和法国结盟,那就是真正的普鲁士卖肾援法了,拼着普鲁士自己崩溃也要实现法国的战争目标。 然而全欧洲的宫廷现在都知道,那个当初写《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嘴上屠龙少年,如今是个标准的马基雅维利,怎么可能会卖肾援法? 如果继续打下去,她能发挥什么作用呢?怎么才能让国王认定她是有才能的呢? 战争、政治、外交、政策、经济……有些可以靠女人吹枕头风影响,有些是不行的。 在蓬帕杜女侯爵确认自己不可能斡旋法普结成第三次同盟的条件下,如果路易十五选择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继续打下去、甚至梭哈,那么蓬帕杜女侯爵能做什么呢? 到时候,若是梭哈,路易十五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海军天才,能带领法国海军,全灭英国舰队。 需要一个陆战天才,辅助小王位僭越者,从苏格兰一路打到伦敦。 但。 战争,恰恰是女人所能发挥影响力最小的地方。 蓬帕杜女侯爵,不是穆桂英。 也不是秦良玉。 更不是妇好。 她既不能带领海军全灭英国舰队、也不能指挥苏格兰军团攻入伦敦,更不能指挥法军攻破荷兰。 所以,如果继续打下去,她有什么“展示才能”的机会吗? 没有。 战争一旦打起来,而且外交等已经锁死不可改变的情况下,她这个女人所能展示能力的机会就几乎没有了。 但是,如果现在停战呢? 那就不一样了。 她说到底,是个宫廷成员,不是内阁成员,是内臣不是外臣。 而路易十五组建了“secret du roi”,这个直属于国王的外交情报战略机构。她不能参与内阁的事,但却可以参与“secret du roi”。 如果现在停战,“secret du roi”这个机构就有发挥的空间。 停战只是开始。 后续的与奥地利搞好关系、与俄国搞好关系、离间俄国和英国、结好俄国女皇和奥地利女王神罗王后,这边都有她这个女侯爵发挥的空间了。 路易十五组建“军机处”的目的,一是为了主导外交大权,不让内阁掺和,隔绝内阁的影响。 二则是为了“君心难测”,高高居上,把握内阁党争。做君主的,尤其是准备居高临下控制党争的时候,是不喜欢内阁的人猜出来皇帝的真实想法的。 玛丽·內勒之前,是第三代黎塞留公爵的支持,放在大顺,这叫“后宫和外臣勾结”,大罪;放在法国,这就不算什么大事。 蓬帕杜女侯爵既然可以参与“军机处”的事,国王亲自掌握的外交小圈子她也是主导人,那么她就可以比内阁的那些大臣更知道国王的心思。 在提前知道国王心思的情况下,就可以联络内阁的大臣,支持一些人,让他们能够顺和国王的心意。 这样,既可以完成国王的目的。 她也能联络一些内阁大臣,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同时,还可以在之后的外交中,展示自己的才能,达成不下于玛丽·內勒促成第二次法普同盟的政治成就。 如果,后续的法奥同盟、法俄同盟,都有她的助力。 那么,她的地位不就稳固了吗? 即便将来年老色衰,也可以做国王的红颜知己、做国王的身边人、做国王的女参谋。 这,可与年纪无关,是可以获得长久信任的。 比方说,某个侯爵或者公爵,想要获得国王的信任,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顺国王的心思。这时候,蓬帕杜女侯爵作为国王的枕边人,悄悄告诉这位公爵或者侯爵:国王其实想要和奥地利同盟。 然后,这位公爵或者侯爵便知道了国王的心思,会提出让国王很满意的意见。国王一看,哎呦,这小子可以啊,有能力,入阁吧。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对蓬帕杜女侯爵而言,自然就是扩大的自己的政治势力和影响力。 同时,蓬帕杜女侯爵对路易十五有一定的认识。 用后世的俗语,路易十五其实就是“人菜瘾还大”。 废了丞相,不再设首相一职,前提是本事得足够。 比如朱元璋,他自是有这等本事的;可要是水平顶多是个朱允炆的水平,然后性格还是那种觉得自己贼猛,啥都准备自己上的人,这就要出问题。 你有足够的本事,废丞相,没啥。 国王为了抓权,设置了“secret du roi”军机处,但是国王的水平呢? 战争、打仗、政治、经济、贸易、外交……其实都没啥太高的水平。 要是打仗如腓特烈二世、政治如伊丽莎白女皇、外交如特蕾莎女王、战略意识如威廉皮特……一把抓,自然是好的,而且也完全用不着一个“红颜挚友”来给自己出谋划策。 现实情况,不说路易十五啥也不是吧,最起码说句稀松平常、中人之姿是没啥错。 如果要是现在停战,为今后再打做准备。 那么,外交上联络奥地利、俄罗斯;军事上进行军事改革;贸易上更改严苛的科尔贝尔的政策;经济上扭转法国工商业不振……等等这些问题,就会让国王焦头烂额。 又不设丞相、又想大权独断、又没本事,那肯定就要多来从女人这里寻找慰藉,寻求一个答案。 蓬帕杜女侯爵自认自己有能力做到的,就是同为女人,可以斡旋奥地利和俄国的关系,也就是恰好在内廷小圈子的“secret du roi”发挥力量。 而军事、贸易、经济等,她整天参加巴黎的沙龙,自己不懂的可以问别人嘛、自己不会可以吹枕边风推荐别人嘛。 这样一来,自己的地位,岂不是就更加稳固了? 她能这么计划的前提,就是路易十五人菜瘾大,但又不知道自己人菜瘾大。 要是朱元璋、李世民之类的水准,就算废了丞相,在军国大事上,需要去问女人该怎么办吗? 最多也就是因为臣子直谏,回去后发发牢***人在德仁等问题上劝几句就是了。 就大顺的人,能想象前朝朱元璋询问马皇后,这全国的赋税、军籍应该怎么搞;这大明和周边国家的关系,应该怎么弄吗? 故而,在这个前提和现实下,对她、对蓬帕杜女侯爵最有利的政策,也就是现在停战,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除非,她现在要么能做圣女贞德带领法军战无不胜、要么能说服普鲁士为了法国的利益再度开战。 既然什么都做不到,那么现在这种局面继续下去,就是毫无意义的。 她之所长,或者说她所能发挥的地方,是外交、经济等事项,而绝对不在梭哈一把赌国运的战争上。 路易十五的这种性格,其实很好理解。 缺爱、尤其是童年缺少家庭的爱、母爱,往往会衍生出一种看似畸形、扭曲、相悖的心理。 一方面,极度渴求别人的认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站在父母的角度无条件、无渴求地夸奖你。 而是家庭教师、严厉的老师之类,以极高的标准要求你。 成绩进步了,表现的好了,符合他们心意了,便夸奖你,鼓励你。 而若是表现的不好、差了,便斥责你。 但真正的父母不该是这样的,真正的父母应该是在小的时候,无论你撒尿玩泥、还是搓个泥巴泥塑,都会夸一句我的儿做的真漂亮。 于是路易十五便极度渴求别人的赞扬、理解、支持、称赞。 他不自信,过分看重别人的评价,甚至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讨好型人格。 作为一国之君,这种极度渴求别人认可的体现,就是希望自己不靠别人的帮助,办成一些事。 倒叫你们看看,我厉害不厉害?我强不强? 我没有人的帮助、没有人的建议,我依旧干成了很多事。 快来夸夸我! 快来赞扬我! 不要说我不好,不要说我不行,不要像我小时候一样做错点什么就训斥我! 不要把我逼成小时候那样,从七八岁开始,就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你们这些大臣、监护人、家庭教师,喜欢听什么,我便只能说什么,否则你们便要不高兴、便要训斥我。 现在,我长大了! 我干的很好! 我很厉害! 夸我啊!夸我啊! 我不是靠你们的建议做成的事。我是靠自己的主见,我的主见你们或许不同意、不认可、反对,但我依旧做成了! 证明什么?证明我才是对的,你们才是错的! 是你们不对,你们是错的,当初我小的时候你们那么训斥我,可到头来你们训斥我是不是因为我错了,而是因为你们不对,所以你们眼中,正确的反而是错误的。 另一方面,这种人又对性上的伴侣,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要求。 首先,在纯粹的两性的关系上,要求伴侣有母性,让他能感觉到母亲的韵味,最好还是别人的妻子,这样在敦伦的时候便有一种特殊的、变态般的快感:我得到了我最想要的母亲! 我可以问问她到底是喜欢她的丈夫,还是喜欢我? 看着刚生完别人的娃、自己的女人,说不出的喜爱。 可以问问,自己的“母亲”,到底和丈夫做那些事的时候,是怎么来的…… 其次,那种对外人的,变态般的渴求别人认同,却又在他渴望的女人面前,化成一种孩子般的对母亲的依恋。 对外人,他是一种生怕别人瞧不起、生怕别人看低自己,生怕别人嘀咕自己。所以自己要做的,便是不求别人、不问别人,我行我素,我要做的很好,让你们从心里佩服我、敬重我、认为我厉害、我牛、我很强。 而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个人,则如同个孩子一般:喜欢躺在别人的膝盖、腿上,由那个最信赖的、仿佛母亲一般的人,轻柔地触碰自己。 然后被问一问:你为什么不开心啊。为什么不高兴啊? 自己讲出之后,那女人再用母亲对待儿女一般的态度,给出一些建议。 给他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既是我的情人、又是我的母亲,又是我的挚友、又是最欣赏我的那个人、也是最能帮助我走出困境给我建议的那个人。 是我最亲近的人。 外人给我建议,那是羞辱我、不信任我、瞧不起我。我不需要你们的建议,我要用自己的判断,告诉你们,你们都错我,我才是对的! 最亲近的人给我建议,那是对我好、为我好、既是挚友也是母亲还是情人般的爱我。 这种心态,一般的、正常的、不变态的、没有经历过的、童年不缺爱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就……挺恶心的。 但他身边的这些女人,其实都能理解。 不说眼前的这位蓬帕杜女侯爵,便说后面的杜巴丽夫人。 人家那是什么人?那是巴黎的交际花,从六七十岁的第三代黎塞留公爵,到最底层的十七八岁的理发师,人家什么样的带把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扭曲心态不了解?那玩起来不还是如同高段位绿茶玩纯情的男孩儿那么容易? 眼前的这位蓬帕杜女侯爵,段位更是不知道比后来的那个睡了半个巴黎睡出名堂的杜巴丽夫人高到哪里去了。 她从结婚之前,就给自己制定的完美的计划。 结婚,是因为她的丈夫的家族,是巴黎的金融家,能让她跻身上流社会。 跻身上流社会,有了丈夫家族的钱,才能参加沙龙、启蒙学者的聚会、贵族的沙龙扯淡,提升自己的身价。 提升自己的身价,才有机会“邂逅”国王,成为国王的情人。 这叫为自己的那玩意儿,镀金。 这虽然说得很直白、很难听,但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 在沙龙间,和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谈笑风生,那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吗? 大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之前的某四夷臣服之男爵、被俘的彼得大帝的教子养子,黑人汉尼拔,能和一众巴黎上流社会的人谈笑风生,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他是彼得的夜间秘书、是彼得大帝的养子,因为害怕坐船彼得特许恩宠不要坐船走陆路回彼得堡的人。 按照正常的路线,军校毕业是法国上尉,去战场历练下保底少校、四十来岁升中将的流程。 不能瞧不起中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小人物。 放在法国,就是后世的一些非紧要部门的部长,属于那种小会没资格、大会必要去的级别。但不能瞧不起“小会没资格”,因为小会有资格的人没几个。 放在俄国,那就是一等二等文官需努力和际遇,但是三等文官打底。什么叫三等文官?直观点,莫斯科大学校长、喀山省亚速省阿斯特拉罕省白俄罗斯省诺夫哥罗德省的高官、爱沙尼亚拉脱维亚总督…… 放在大顺,那就是各省节度使、国子监祭酒级别的官员。 或者,更直白点,枢密院委员,但不是枢密院常务委员。 说低?确实没到核心决策层,比之六政府尚书、开国诸公二十三侯,是差了点。 但,但要说这不是上流圈子……那也着实托大了。 枢密院委员,都不算是上流圈子,那啥是上流圈子? 一个女人,一个亲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女人,能混到在这样的圈里子谈笑风生,总归不可能是一朵白莲花。 看路易十五这种男人,完全能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在异性这方面喜好什么、追求什么。 毕竟,国王是人。 而不是理性的哲人王、纯粹的国家主权的人格化。或者是后世某社游戏里的国家的化身。 既然了解国王的性格,也知道让普鲁士签订第三次法普同盟条约是不可能的,那么大顺提出的战略意见……不需要考虑法国的共同体利益,只考虑自己,那是最有利的。 不是为了遥远的中国,是为了她自己。 第五一六章 大事成矣(七) 纯粹为自己考虑,也未必一定损害国家的利益。这两者从不是非此即彼的相对关系。 蓬帕杜女侯爵要为自己考虑,也考虑过现在停战对法国的影响,在她看来,现在停战是比全部梭哈赌上一把要好的。 趁着膝枕的机会,女侯爵很轻柔地说起来了白天讨论过的战略。 轻柔细语说了一阵后,路易十五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终究还是担心这一战毫无战果,导致大臣和启蒙圈的那些人,说他无能,或者对他失望。 虽然说起来,法国打的也不算差。最起码战场都是在国外,不是在比利时打,就是在捷克打,要么就是在德国,法国本土并没有被战火波及。 也虽然说来,现在退出战争,至少可以要回来印度和北美, 但终究,奥属尼德兰低地地区,是多少法国人梦寐以求的土地,是法国人心中的完美版图。 都说莫以成败论英雄。后世许久以后,人们谈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都对法国让出了奥属尼德兰颇有微词,觉得路易十五犯了错。但其实这个错,不是没占奥属尼德兰,而是后续的七年战争打输了。因为如果现在占了奥属尼德兰,七年战争鬼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魔幻结盟组合,法兰西可能输的更惨。 但如果七年战争打赢了呢?普鲁士被肢解、英国殖民地独立、财政崩溃、或者天主教势力夺取苏格兰呢?是不是就可以说,当初路易十五让出奥属尼德兰促成了法奥矛盾缓解,是高瞻远虑呢? 是以中国有句话,叫盖棺定论。人没死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只有死了,才会没有可能。 放在国家和王朝上,也是一样。 人之生死,若如操、莽,于周公、武侯。国与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若如汉有白登之围、和亲之辱,然后没等着汉武的反击就被篡亡了呢? 若如宋有烛影斧声,结果高粱河一战收复燕云十六州呢? 蓬帕杜女侯爵虽然没有用这样的十足中国史味道的例子,却延续了齐国公白日里讲的那个道理: 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只要将来能打赢,一时的耻辱算不得什么。 如果要是孤掷一注,将全部的赌本都压上,要先考虑胜败的几率,也要考虑是否能承担失败的后果。 现在法国的财政已经接近极限,荷兰的崩溃使得整个欧洲的金融秩序都呈现出了剧烈的动荡。 俄国出兵,也意味着法国的国债更不好借了。在俄国出兵之前、赫尔曼元帅取得大胜、普鲁士还未退出战争的时候借国债;与俄国出兵、普鲁士退盟时候借国债,肯定是不一样的。 蓬帕杜女侯爵说出自己的倾向后,又道:“陛下,法兰西不应该独自面对整个欧洲的敌人。” “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已经不只是欧洲的事务。您应该考虑到,中国人收复了东南亚,他们与荷兰现在还处在战争状态。” “而那位中国的公爵大人,根本没有提及中国与荷兰的和平条约,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形式。” “我想,中国人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外交考虑。然而,只要能够削弱我们的敌人,那么荣耀终究是属于您的。” “您,才是这场战争最后和谈时候的一方代表。如中国人所说的,您是盟主。” “一方同盟取得的优势,荣耀是可以归于盟主的。” “中国人没有资格主持对奥地利、英国、俄国的谈判。他们只有资格主持对荷兰的谈判。而荷兰,却是奥地利、英、俄同盟的一部分。” “或许,陛下应该询问一下,中国人是怎么考虑这场战争的收尾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路易十五。 却是,至今为止,齐国公所说的种种,都没有谈中国希望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 这场战争因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而起,中国没有一兵一卒在神圣罗马帝国出现,为数不多的战争观察团和一些“志愿”的帮助法国的军官团,并不能左右战争。 但要说中国没有参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这又不对。 战争结束的和谈中,中国方面要不要参加? 以什么身份参加? 如果参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是东南亚的统治得到欧洲的承认? 还是更多? 如果只是在东南亚的统治得到欧洲的承认,路易十五认为,以之前接触的刘钰和此时接触的齐国公看来,恐怕中国那边根本不是很在意在东南亚的统治是否被承认。 亚洲的领土问题,比欧洲要简单粗暴。 如果想要更多? 那么,中国人想要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得到什么? 普鲁士已经退出了战争。 西班牙有自己的战争诉求,但也需要看法国盟主的态度。 大顺呢? 当然,领土变更上的事,中国是没资格掺和欧洲和谈的。可领土之外呢? 战争,大部分时候因领土而起。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有许多非领土的因素了。比如,贸易、奴隶优先权、关税…… 这些,也可能引发战争。 蓬帕杜女侯爵的话,提醒了路易十五。 虽然大顺对荷宣战的理由,是天子的威严受损。 但欧洲的普遍认知,是此次中荷战争的起因,是中国要求荷兰自由贸易,而荷兰拒绝。 如果大顺只是为了解决与荷兰的争端,是没有必要派出这么高规格的使节团来欧洲的。 如果只是为了东南亚问题,其实外交部,或者大顺的一些三四品、五六品的官员就能解决。 但这一次大顺的使节团,直接是公爵领队,此公爵还是名正言顺的大顺外交大臣。 这恐怕,就不只是为了区区东南亚那么简单了。 如果不只是为了东南亚,而是另有目的,那么,中国人给出的建议,就需要认真考虑:中国人的建议听起来很好,但必然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考虑的。 大顺这边的人说的再多、再好听、再重申中法传统友谊、再谈论中法是东西方君主专制的希望,都不应该掩盖他们的现实的利益目的。 “是的,明天我应该询问一下他,中国人真正的目的、出于他们自己利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出于他们自己利益的真正目的,对法国并没有害处。那么,他们给出的建议,是值得尝试的。” ………… 第二日早餐之后,再如昨日,路易十五与齐国公再度会面。 当提及到荷兰问题的时候,齐国公用他那口音颇有些重的拉丁语,说了一句谚语。 “蛤蜊苦米糠酸,侬为妻奴斯。” 这句仿佛“三块肉喂你妈吃”英语一般的拉丁语,让路易十五略楞了片刻,随后仰头大笑。 这是一句很特殊的拉丁谚语。 可大雅之正。 可国风之俗。 若以雅正,直译即可: 高卢鸡可以是朋友,但绝不能是邻居。 若以国风之俗,这句话就有些市井味恶俗味儿。 和后世的西班牙大流感一样,此时美洲传过来的杨梅大疮,在拉丁语里有个别名:法国病。 所以这句话若以国风之俗,也可以理解为:朋友妻、不可欺;邻居妻,那就说不定了。故而,朋友可以有法国病,但邻居最好别有。 不过国风之俗笑归笑,这个场合,终究还是讨论国家大事的场合。 这句话,也只能选其大雅之正的翻译。 笑过之后,路易十五不由地点了点头。 的确。 法国与荷兰,是可以做朋友的。 这又绕回了奥属尼德兰问题。 但是,荷兰与法国当朋友的前提,是法国不能是荷兰的邻居。换言之,法国不能占据奥属尼德兰。 齐国公说完这个谚语,又道:“中法之间的情谊是深厚的。以欧罗巴各国而论,对天朝地理、水文所知最多者,便是法兰西国。运河、边疆、城镇之图,皆有法兰西国传教士出力绘制。” “无论如何,天朝与荷兰的问题,是绕不开法兰西的支持的。” “作为盟友,天朝在俄国政变、瑞俄战争、摧毁荷兰东印度公司等问题上,都完美地履行了盟友的义务。” “而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天朝希望在处理荷兰的问题上,能够用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 “既然天朝得到利益,也能够法兰西国得到足够的利益。但是,除了利益之外,还应该有国与国之间的盟友情分的考虑。” “这一次,我希望国王殿下站在一个国王的角度,而不是一个单纯的追求利益的商人的角度,来达成战后的谈判。” 齐国公并不知道,他这时候说的这句话,正是历史上路易十五对放弃奥属尼德兰为自己找的借口:我国王也、非商贾也。我用国王的视角来处理奥属尼德兰的归属,而你们却用商人一般单纯利益的视角去判断我的决策。 路易十五听到这,心想中国人果然对荷兰另有目的。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如此在意奥属尼德兰问题了。 不过,如果荷兰真的与法国成为朋友,未必是盟友,只要是朋友,这对法国当然也是有利的。 至少,这也算是一个战争的成果了。 可以给贵族和民众一个交代,而且纯粹的战略意义考虑,似乎也并不比拿下奥属尼德兰要小。 第五一七章 大事成矣(八) “中国到底准备怎么处理荷兰呢?” “中国这边有怎样的设想,才能让对荷兰的处理,既符合中国的利益、又符合法国的利益呢?” 齐国公皱了皱眉道:“此事机密。如果殿下不介意,我希望只能你我知道,而不应该传到第六只耳朵里。” 路易十五笑道:“蓬帕杜女侯爵,是我最信任的人。她是完全可以信任的。公爵阁下完全不必担心泄露。” “贵国之前攻打东南亚的计划,我已经证明了我有足够的信誉保守两国之间的密约。” 蓬帕杜女侯爵并不因为这句话而懊恼齐国公,而是内心窃喜于自己可以知道一些真正的秘密。 起身向齐国公行礼,齐国公嗯了一声,心道既然你们不拒绝听,那么这件事就有大有机会。 在说出来真正的计划之前,齐国公也顾得不法王的尴尬,说了一下法国的一个尴尬现实。 那就是法国的海军、贸易、缉私能力。 既做不到完全控制法国的海岸和殖民地的走私贸易。 也没有足够的商船,支撑整个东西方贸易的通道。 大顺在夺取东南亚之后——按照齐国公对路易十五的“肺腑之言”,是真心准备将东西方的贸易和法国一起两家合力垄断的,但是考虑到法国的国情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刘钰压根没想过与法国全面合作,法国的国家工业主义和奇葩的政策,这和大顺现在追求的“自由贸易”的“制定新时代周礼当天子”是相悖的。 甚至,刘钰根本不希望法国过于强盛。 法国过于强盛,真成了欧洲霸主,控制各国,大顺的货就没法卖了。 按照齐国公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往下延伸,就不得不说大顺在夺取东南亚之后的尴尬局面。 货,是需要卖出去,换银子的。 卖给谁? 中法之间走的这么近,大顺尽可能给法国贸易上的优惠了,但是中法贸易搞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要不是刘钰搞人参貂皮贸易、掐断了朝鲜对日人参贸易,法国和中国的贸易额,连丹麦瑞典都比不上。 单纯从贸易角度,法国连大顺的前五贸易伙伴都排不上。 这种情况,法王也不得不承认现实。 所以齐国公反问道:“那么,欧洲各国都在极力增加关税。中国的货物、东南亚的香料,中国的商船是没有办法直接入港售卖的。必须一个中转商。” “这个中转商,从现实的贸易角度去考虑,只有三家可选。” “英国。” “荷兰。” “葡萄牙。” “至少,法国在短期之内,无力承担这么大的贸易额。而长期看,欧洲必然还有一场战争,来解决诸多问题。大顺出于对自己利益的考虑,必须要考虑欧罗巴流行的‘海盗合法抢劫’问题。法兰西的海军,并不能保证贸易的通畅。” “所以,国王殿下认为,单纯是为了法兰西的利益,大顺应该与这三家的哪一家合作呢?” “我刚刚说的排名,是按照利益好处排名的。”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法国的海军……表现的很差,确实让大顺没办法信任。 但凡稍微强一点,加拿大的人参战争,和印度的卡尔纳提克战争,都不能打成这个鸟样。 有时候,要拿实力说话的。 你说你能保证中欧贸易的安全、海军能保证中法商船在战争中不被劫持,你得拿出证据,让大顺相信。 或者说,你保证,法国日后再不参加欧洲的战争,一门心思和大顺搞贸易。 这两者,能拿出任何一条,按齐国公的说法,大顺立刻就可以和法国签订全面的贸易协定,让法国拿到全欧洲的瓷器、茶叶、丝绸、香料、大黄等独家垄断权。 这种时候,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对面又不是傻子,是不是说谎,随便就听的出来。 路易十五也没有撒谎骗齐国公,因为不但不会信,还会造成中法之间的猜忌。 至于齐国公提出的三个贸易伙伴,确实难以取舍。 这,就又绕回了奥属尼德兰问题。 英、葡、荷,三国里面,唯独荷兰,理论上和法国能成为朋友。 而成为朋友的前提,就是法国不能是荷兰的邻居,也就是奥属尼德兰问题。 剩下的,英国…… 这不需考虑,两次百年战争打到现在,法国绝对不希望英国拿到中国货物的独家贸易权。 葡萄牙,则是谁打西班牙,谁就是我朋友;谁联盟西班牙,谁就是我敌人。 况且,伴随着英葡条约的签订,葡萄牙的经济已经基本纳入了英国体系。 两国的关税协定,摧毁了葡萄牙的手工业、发展了葡萄牙的农业和酿酒业,达成了英葡两国的经济依赖。 法国和西班牙是盟友,这个不提。地理位置,也决定了法国想要和英国打下去,就应该保持与西班牙的关系,这个也不提。 只说英葡两国之间的《梅休因条约》造成的经济问题,葡萄牙的纺织业在低关税下彻底完蛋,酿酒业在英国低关税下畸形繁荣——法国既是农业大国,也是酿酒大国,就算葡萄牙现在要投法国,法国养得起葡萄牙吗?会为了葡萄牙,给葡萄牙的粮食和酒低关税而损害法国自己的酿酒大地主大贵族的利益吗? 站在法国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觉得最好最好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大顺把丝绸瓷器都砸了、香料都烧了,也不该给英、荷、葡任何一国。 但,法国不是太阳,地球不会围着法国转。 在最好的结果是做梦的前提下,就不得不在现实层面,认真考虑其中的利弊。 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矮子里面找高个儿。 看起来对法国都不友好,那要找一个相对有可能算是更好一些的,似乎也只有荷兰了。 而荷兰日后是否还会参加反法同盟、是否还会与法国为敌,这又取决于法国的态度。 法国可以做朋友,但不能当邻居。 邻居和朋友,法国只能选一个。 邻居,还是可能的朋友,就取决于法国此时占据了优势的奥属尼德兰归属问题上。 这对法国是这样的。 对刘钰的战略,则关系到日后的中法俄奥同盟。 这件事,也是关乎到不久之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终格局。 路易十五的脑子,不会想这么远,也没有这样的战略认识。 但关注现在,路易十五知道大顺必须要找一个中间国合作,而且法国因为自身的种种原因被大顺排除了。 那么,路易十五就想知道,大顺对荷兰的处置,到底是怎样设想的? 既能维护大顺的利益。 又能确保法国的利益? 引导着路易十五问出这个问题,中法之间的谈判也就可以算是渐入佳境了。 齐国公终于讲到了“武装中立同盟”计划。 武装中立同盟,是个拉偏架的组织。 而且这个拉偏架,是向着弱势一方的。 武装中立同盟的核心,其实就一句话: 你们打你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买卖。你们别来劫我们的船,谁劫我的船,我就打谁。 但是,中立嘛,当然也不能运军火给交战双方了。 看起来,这很公平。 但实际上,这很不“公平”。 就英国海军的实力,需要中立国帮着运输粮食、钢铁之类的吗? 说封锁谁,就封锁谁。说检查谁的船,就检查谁的船。 法国就不同了。 海军拉胯,真打起来,被劫船那是必然的。 而有了武装中立同盟的话,法国在加勒比的白糖、加拿大的皮草人参,法国船不去运,找武装中立同盟的船去运行不行? 反过来,英国自己的运力、海军,需要借武装中立同盟的船,维系自己的贸易吗? 再者,英国殖民地面临严重的走私问题,法国就从不担心殖民地的走私问题——这和大明从不用担心西域的民族问题,而大顺就不得不考虑西域的民族问题,是一个逻辑。 一群战时的武装中立的海商,理论上只做合法生意。但只要不被抓到,都是合法生意。就和大顺那些当年试图往日本走私的走私贩子一样,没被抓到之前,全是合法的拥有贸易信牌的长崎唐商。 这对法国是否有利? 当然是非常有利的。如果……大顺能把荷兰拉进武装中立同盟之中的话。 只要荷兰中立,对法国就大为有利。 这些年,虽然荷兰持续衰落,但是“祖上也阔过”的惯性,使得荷兰依旧在欧洲战争中当过好几次主角。 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再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除了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因为南海泡沫事件让元气大伤的荷兰无力掺和外,几乎每战必参加,而且都是一方的重要力量。 如今大顺下南洋、法国夺奥属尼德兰,其实也就是在打断荷兰的这个“祖上也阔过”的惯性。 刘钰暗戳戳地搞了奥兰治家族上台,只是为了让荷兰民众明白一件事:荷兰,不行啦。 如果没有奥兰治上台的惨败,荷兰民众始终都会存在一种幻想:妈的,国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一群虫豸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要是奥兰治家族上台了,荷兰一切就都好了。内除大金融资本家、外殴法普同盟,我橘色的荷兰毕竟再度成为世界强国。 这不是荷兰人的特性,而是全世界大部分国家百姓的特性。在衰落的时候,不如意的时候,总会幻想:要是xx上台就好了、要是xx延续就好了。 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大部分人也根本听不进去道理。 最好的办法,就是“既然历史没有假设,那就给个机会去实践嘛”。 所以,刘钰挑唆矛盾、制造舆论,在法国攻入奥属尼德兰之前,让奥兰治家族上台了。 于是,现实,摧毁了幻想。 奥兰治家族上台之后,不能说毛都没改变,而是说比之前更差了。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其实也挺“冤”的:粮食涨价,这是必然的,打这么久的战争,粮食能不涨价吗?大顺夺东南亚,这是必然的,他们早就造了一堆战列舰,难道是用来看着玩的吗?法国打到奥属尼德兰,我能怎么办,难道换成摄政派执政,法国就赢不了?国内的大金融家,我家里的先辈坐拥英荷两国、头戴两顶王冠都不敢潜身缩首不敢放肆,我何德何能能管得了? 但中国有句古话: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当初摄政派执政的时候,荷兰民众推你们奥兰治家族上台,是出于理性的思考?还是感性的狂热幻想? 既然当初推你们上去,是出于感性的狂热幻想。 那么在你们下台的时候,又凭什么要求荷兰的民众以绝对的理性思辨去思考呢? 君以此始。 必以此终。 第五一八章 大事成矣(九) 刘钰敢这么对待荷兰,还有一个重要的时代因素,可以确保荷兰在他的掌控之内,而不至于失控。 那就是,启蒙运动才刚开始、93年的雷霆万钧还未落下。 荷兰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路不是自己蹦出来的,而是需要一群思想家先构建出来。能不能实践先不提,最起码得有个往哪边走的方向。便是儒家,也一样构建过三代之治。 社会发展带来的物质基础,才有思想构建的基础。现在荷兰的物质基础是有的,缺的是上层建筑的图纸。 既现在没有这样的图纸,那么荷兰的百姓,只能在两坨屎之间,选一坨。并没有“两坨都是屎,为什么非要在两坨中选一个呢”的可能。 因而不会出现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 只要不出现“巴达维亚共和国”这第三条道路,那么法国就是可以容忍的。 摄政派上台虽然也叫共和,可绝对不是能逼出来反法同盟的那种共和。 此共和,非彼共和。 既然只能选两坨屎,民众的内部的诉求,认命呗,还能咋办。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大顺在欧洲的影响力和实力都不足,只能借鸡生蛋。 没有法国点头,这件事是做不成的。 别看大顺在东南亚耀武扬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肃清了占据东南亚百余年的荷兰,可真要是来欧洲开门自由贸易,那还差得远。 大顺头顶上没有什么闭关锁国的帽子,可也并没有什么卵用,一厢情愿的自由贸易并不存在。 实力又不足以远征四万里,是以中法同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顺在欧洲的一切举措,至少在面上,都必须要先保证法国的利益,以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盟友。 包括刘钰计划中的印度地区“上党归赵”计划,也是以此为基础的。可巧取,而不可豪夺。 所幸,至少刘钰实际上执掌对欧政策的这段时间,不管真实目的是啥,确实帮了法国不少忙。 现在这事儿,一方面齐国公希望路易十五以国王的角度来考虑。 另一方面,也是确确实实对法国非常有利。 如果只是退出奥属尼德兰,法国面上确实不好看,而且确实等于白玩,打了数年仗唯一的成果就是欠了一屁股债。 如果真能促成荷兰政变,荷兰中立。 那如蓬帕杜女侯爵所言,这场战争,不考虑法兰西共同体的利益,只考虑国王的尊严面子,也是有利的。 中国固然以某种形式参加了,盟主终究是法国。 会盟诸侯、签订合约,法国才是一方盟主。 大顺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的出力程度,以后世一战为例,肯定比只出华工的中国强,比不上出兵参与欧战的美国。 大顺取得的战果,荣耀自归盟主一份儿。 以出力程度而言,若以后世一战为例,大顺在奥王继承战争之后的作用,高于出华工的北洋,但肯定是不如直接参战的美国。以一战美国的出力程度,尚且说话没人听,如今大顺自是做不到执牛耳的位子。 不过固然需要法国点头,实际上只要把这个计划和法国说了,法国也不好拒绝。 这件事的主动权,看似在法国手里。 政变与否,和法国是否继续进攻,不取决于政变的荷兰,而取决于法国。 然而,这也只是“看似”。 刚刚齐国公讲了大顺面临的贸易尴尬局面,既是在讲道理,其实又何尝不是对法国的一种威慑呢? 如果法国背盟,背信弃义,这边大顺和荷兰摄政派谈好了,结果政变后法国继续进攻…… 荷兰固然是无力抵抗,政变并不能立刻变出五万荷兰军队,也不会让荷兰军队的战斗力陡增,毕竟这只是政变,而不是尼德兰大革命。 但是,大顺却有办法让背信弃义的法国浑身难受:英国、荷兰、葡萄牙,都可以承接东西方的贸易。 唯独你法国,给你这么多的优惠,依旧拉胯。大顺无法直接报复法国的背信弃义,但是恶心法国、让法国的对手强大却可以做得到。 将所有的香料贸易、丝绸瓷器贸易,转交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直接排挤法国的势力。 虽然,刘钰绝对不会这么干。 但威慑嘛,不在于会不会真的这么干,而在于有没有能力干 只是鉴于中法之间的关系,齐国公没有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点到为止,剩下的法国人自己去悟吧。 所以,这件事,刨除掉大顺这边点到即止的威慑,路易十五也就只有一个“说话算话”的选项。 要么,不答应。然后看看大顺的后手。 要么,答应了就确保实施。 正如同刘钰要找一个“法兰西是欧罗巴君主专制的希望”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中法同盟,中法同盟的地缘政治基础,在顺俄战争结束、大顺平定准噶尔、与俄国签订了边界条约、拿下东南亚之后,其实就已经不存在了。 在法国不知道刘钰的真实目的情况下,现在的中法关系,看起来真就是纯粹的朋友关系。 《周礼注》解,同志为友嘛,既为保住君主专制为相同之志向,自是纯粹的友情。 论贸易,中法贸易随时可以断绝,大顺毫不在意。 论地缘政治,已经用完了,法国没用了。 论军事交流,大顺拿到了74炮战列舰、当初的学法语的小鸡崽都长成可以下蛋了老母鸡了,也没用了。 伴随着彼得堡政变、阿姆斯特丹政变、大顺下南洋等几场惊艳亮相,大顺此时在欧洲不再是背景板,而是一个非常恶心的存在。 和大顺敌对,大顺没本事攻入你的首都,但你也没本事攻入大沽口。 问题是,大顺在贸易上、亚洲问题、印度问题上,能恶心的你根本睡不着觉。 而你却拿大顺无可奈何。 大顺现在在欧洲局势里,更像是个辅助:辅助单挑打不赢,但谁也不希望辅助跑对面去。 各国对大顺的态度,也就有了一个基本一致的认知:好羡慕法兰西啊。大顺不恶心法兰西,却可以随时恶心我们。 大顺有能力恶心到的欧洲国家,有瑞典、俄国、丹麦、荷兰、英国、法国、葡萄牙、西班牙。 如果法国和大顺断盟,或者背叛了大顺,大顺有许多方法让法国恶心的想吐。 理论上,可以全力扶植英国贸易,为英国源源不断地输血——我伤害不了你,可我却能让你的宿敌变强。 可以在印度问题上,让法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以在加拿大问题上,直接断绝人参貂皮贸易。 真要这样,法国除了骂几句,啥办法也没有。 连最基本的宗教影响力都没用,因为大顺禁教,你一天主长女能奈我何? 法国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刘钰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遏制英国崛起,北美我得不到,也不能让别人得到,非要把北美弄成天主新教法语拉丁英语打出脑浆子不可。 所以,路易十五想不到这一层,就想不到中法同盟中,法国其实有主动权。 大顺不会做出背弃法国的事来,至少在英国衰落之前。 可想不到这一层,那么中法同盟到现在,看上去就是大顺拿捏着主动权。 法国就不得不慎重考虑大顺这个盟友的意见。 即便这样,齐国公还是给足了法国面子。 既没有恐吓威慑,也没有大谈分手,而是一切站在法国和路易十五的角度上,去说明这件事的好处。有些东西,不必挑明,点到即止。 单就这一点,就让路易十五颇为受用。 他虽然中人之姿,或者说也正是因为中人之姿,想不到大顺对欧美局势的真正构想,所以他觉得中法关系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在法国被动的情况下,大顺的齐国公还能尽可能顾及法国的面子,从不主动压人,这情面实在足够了。 而齐国公也不知道刘钰的真正构想,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也觉得中法同盟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他是纯粹出于刘钰对路易十五性格的判断来尽可能给足面子的。 故而齐国公来处理此事,比刘钰更合适。 要是刘钰来和法国谈,有句话,叫“做贼心虚”。 心里知道自己的目的、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去帮英国,这种心态当然可以做威慑,但毕竟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演戏。 最好的表演是不知道自己在演戏,知道在演,就容易在气势上先输了。 而齐国公不知道刘钰的最终目的,并不知道绝对不会去与英国合作,这种心态搞威慑外交就最合适。可以在气势上完全主动,不需要演戏,也能牢牢把握住主动。 真真假假的博弈,齐国公只就把握一点,只要法国不是彻底拒绝、哪怕还有一丝可能,就给足法王面子,不要撕破脸。 两者区别,便是假如法王这边使手段,做出一副拒绝同意的姿态: 刘钰就会担心法国是不是真的拒绝接受啊,那赶紧软下来,总归是要求法国人不要走,主动还价。 而若齐国公,反倒因为不知,所以法国人要做拒绝姿态的时候,齐国公直接可以大袖一拂,法国不盟爷,爷去找英荷,反倒会把法国先吓的还价。 内心知道自己不敢不会的威慑者,不是一个合格的威慑者。 心态既能保证,剩下的就简单了。只要不彻底翻脸,就要给面子。 至于如何讲话才算给一个君主颜面,这一点,各国宫廷都差不多。 齐国公也在大顺宫廷朝堂上混了一辈子,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自是娴熟。 第五一九章 大事成矣(十) 真正的计划与路易十五全盘托出,路易十五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盘算一下,若此事真的办成,对法国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一个结果。 反正早晚还要打,今天就算停战,也只是休战,这是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的。 美洲、加勒比、印度、非洲的殖民地问题,一点没解决。不只是英法,还有英西,西班牙回光返照、老将神威,居然守住了美洲,但西班牙的衰退是肉眼可见的,今天守住了,那不是意味着将来还要再打一次直到守不住为止? 奥地利和普鲁士停战,也只是因为奥地利被英国断了英镑,打不动了,早晚还要拿回西里西亚的。 矛盾没解决,也就只能靠再打一场战争来解决现在悬而未决的问题。 谈判桌上扯淡,是解不开矛盾的。 按照大顺给出的这个战后格局,只要法国能够处理好战后的外交问题,以英国为宿敌,那么下一次战争就可能有很大的优势。 当然,这也意味着法国需要重新考虑与各国的外交关系,甚至整个欧洲的外交格局都要发生改变。 这也需要法国自身的努力应变,来应对种种可能的变化。对路易十五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不管怎么说,最差的情况,下一次荷兰中立。奥地利和普鲁士,二者总能拉到一个。 对法国而言,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努力促成法奥俄同盟。但真要是无法促成,荷兰中立再加个普鲁士,局面终究还是比这一次的同盟战争局面要强。 加之齐国公点到即止的威慑暗示,路易十五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公爵阁下,对于贵国的整体计划,我原则上是认可的。请问贵国是否已经开始在荷兰活动?” 齐国公心中大喜,赶忙摇头道:“此事法兰西为盟主。没有得到国王殿下点头,天朝如果这么做,就是背弃盟友。那和私下谈判背信弃义的普鲁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国王殿下能够同意,可由两国共同制定计划,并且实施。” “这是天朝的信誉,与上次小婿来,提前告知殿下天朝将下南洋一事无二。既结盟约,便不该私下与敌对方谈判。” 话这样说,就好听多了。 路易十五倒也不是不信,但他知道大顺这边肯定是早就拟定了详细的计划。从之前的经验来看,那个东方帝国在外交事务上,十分谨慎,往往可以指定一个长达十余年的计划,从而确保实施的时候一定成功。 这一点路易十五也只能羡慕,毕竟法国是出了名了“不知道自己的战略方向到底在哪”,更谈不上诸如谋划十余年的计划。 “公爵阁下,既然我已经知道这个战略。那么,想来贵国也对此有一定的预案。您完全可以将贵国的预案讲出。” 听着路易十五已经基本认同了此事,齐国公便将计划说出来。 这件事,还是要分内外两个方向。 大顺负责荷兰的内部。 法国需要在外部为在内的大顺提供助力。 现在,俄军出兵还早,补助金条约虽签了,但至少也得明年春天出兵了。 而英国的坎伯兰公爵已经撤回。 法国延续着沃邦元帅的攻城技术,荷兰南部的要塞群,在荷兰缺乏野战部队的情况下,和纸糊的没啥区别。 没有野战部队,现在固守堡垒是守不住的。 所以,这就需要赫尔曼元帅带领法军,再发动一波攻势,最好是能攻入荷兰的本土。 引发整个荷兰的恐慌。 只要荷兰百姓出现了恐慌,那么大顺这边就可以勾连摄政派,发动政变,赶走奥兰治家族。 这里面要私下里谈好条件:即摄政派赶走奥兰治家族,法国立刻停止进攻;摄政派宣布废除英荷条约,法国立刻退出荷兰,并确保荷兰的中立地位。 为确保时间足够,大顺这边也会派出使节前往彼得堡,动用外交手段,尽可能迟滞俄军的出兵速度。这一点也没问题,俄国只是反普又不反法,大顺搅合一下,俄国女皇心领神会,向英国坐地起价多要点钱,自是乐意的。 至于武装中立同盟,等中、法、荷之间签订条约后,再谈。放在日后的战争结束和会上谈,而不是现在谈。 到时候,只要法国点头,英国就不得不点头,在和会上倒逼英国承认武装中立同盟。 说完了整体计划后,齐国公又说起来法国这边应该派人也去一趟荷兰的事。 “国王殿下理应从自己的心腹人中,选出一个。作为国王殿下的私人秘密使者,秘密进入荷兰,与我们的人一起与荷兰人私下接触。” “现在荷兰是一窝烂摊子,在没有得到贵国保证的情况下,摄政派不可能选择在这个时候夺权。” “现在夺权政变,意味着要承担保卫荷兰的责任。如果没有贵国的许诺,他们当然愿意看到,荷兰在奥兰治家族的带领下,被贵国攻入本土。” 听起来,这好像挺不合理的:一群真正的荷兰的统治阶层,会盼望自己的祖国被人侵略? 但实际上,合理的不得了。这时候的摄政派、议会派们,巴不得法国早点攻入阿姆斯特丹。 由此告诉荷兰的百姓们:愚民们,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推出来的希望,卵用?比我们强吗? 路易十五闻言轻轻点头,心想确实如此,自己统治的法国,才是这场事件的真正主角,大顺这边抢不到自己的风头。 若无自己点头,荷兰的摄政派怎么愿意在这时候接手这个烂摊子?逃避还来不及呢。 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大臣们。 而是要派自己组建的“secret du roi”小圈子里的人。 到时候,做成的时候,才叫法国的臣子们知道,国王的手段和厉害。 这个计划,不只是路易十五满意,身边的蓬帕杜女侯爵也很满意。 这种阴谋,比起战场,更适合她的发挥。她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达成之前玛丽·內勒斡旋法普关系那样的政治成就,从而为成为国王挚友打下基础。 在路易十五尚且思索这个阴谋该派谁去执行的时候,蓬帕杜女侯爵已经想到了在这场政变之后的谈判问题。 在她看来,现在不是去考虑派谁去的问题。或者说,此时考虑一下新局面下的战后谈判,才能彰显自己的能力,给国王留下深刻的印象。 “公爵大人,如果荷兰问题得以这样解决,那么法兰西的殖民地问题,贵国是否能够在印度方面给出一些承诺呢?” “印度的消息对法兰西很不利。北美距离贵国太远,但印度很近。为了国王陛下的荣耀,我恳求公爵大人能够在印度问题上,适当地给予英国足够的压力。” 她这么一说,也终于把沉浸在考虑人选的路易十五点醒了。 是啊,如果荷兰那边的局面发生了变化,法国就要考虑法国现在已经失去的利益了。 心里赞叹了一下情人的敏捷思维,也忙道:“是的,公爵阁下,法兰西可以在荷兰问题上,给贵国一个足够可信的承诺。那么贵国在印度问题上,也该向英国适当施压。” 只是适当施压的话,自是没什么问题。 但这话既不能绝对说满,又还要体现大顺对法国的帮助。 齐国公想了一下道:“小婿也正说过此事。” “贵国在加拿大的路易斯堡被英人攻陷,但英人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方提供了部分武器,以及一些天主教徒作为贵国的人力,英人应无力攻下魁北克。” “而加拿大的人参,天朝又是唯一的购买者。” “对此,我方是可以给英人足够的压力的。他们夺取加拿大的目的,是为了人参贸易。而我方既然是唯一的消费者,虽然北美事务,天朝力不能及,但在贸易问题上给英国施压,也足以让英国不得不考虑放弃。” “人参只有卖到天朝,才是白银。否则对英国人而言,就是一堆草根。他们要的是白银,而不是草根。如果天朝进行贸易制裁,英王也更可能放弃。” “但是,这种施压是有限的。毕竟,天朝对人参的需求量很大,辽东参基本绝迹,只要有人买,总有办法卖。” “法兰西国也有棉布禁止令,但只要有需求,即便严查走私,那也很难控制。天朝的海岸线,比法兰西更长,更难管辖。” “天朝当然会施加压力,但国王殿下也不该全都指望天朝的压力。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至于印度,这个不消殿下提及。如今天朝已下南洋,即便天朝不主动施压,英国方面也不会做的太绝,多半会将占领的法兰西城市退回。” “天朝对盟友的态度,殿下完全不用担心。” “只是,这件事,小婿以为,最好还是将殖民地问题和汉诺威问题,混为一谈。” “他请我转告殿下:至少,要让英国人觉得,是英国国王为了他心爱的汉诺威,而放弃了殖民地。” “是以,一方面,即为了荷兰问题、也为了法兰西对汉诺威的威胁,我会派人去罗刹国,尽量延缓罗刹国出兵的速度。” “另一方面,殿下最好还是暂时承认英王和汉诺威的关系。” “如果罗刹国延缓出兵,在荷兰退出战争后,立刻做出威胁汉诺威的姿态,以这种姿态进行全面的停战谈判,最为合适。” “也就是说,即便北美和印度问题,有天朝的施压,但这种施压也不该以和谈大会上直接讲出的形式,而是通过暗示即可。” “不能公开,从而将英国百姓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汉诺威问题上。” 这话,说的就非常圆滑了。 既没有把话说满,也体现了大顺的作用,但又说此事不会在和谈上作为筹码公开作为条件。这些大顺的情义,法王知道就行,法国的君主集权制下,结好法王意义更大。至于法国民间的情绪,大顺下南洋、俄政变两件事,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暗示,或者非正规途径的告知,这就不在法国可以干涉的范围之内了。 总之,大顺不会公开表态全力支持法国。 法理上,大顺不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参战方,神罗帝位,关天朝鸟事?大顺只是恰好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下了个南洋。赶巧而已。 第五二零章 海牙惨案(一) 大顺这场“恰巧”下南洋的举动,影响最大的,当然还是尼德兰联省共和国。 被喻为第二次灾难年的45年,眼看就要过去了。 但灾难,却还未结束。 46年的初夏,整个荷兰都埋在一片名为恐慌不和不安的阴影中。 46年一开始,荷兰百姓听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主义”。 不过,既不是“立宪”主义,也不是“三权”主义,更不是“人民主权”主义,或者是什么“重商”主义之类。 而是一个从罗马时代就已出现的词汇。 【汪达尔主义】 什么是【汪达尔主义】? 公元455年,汪达尔人攻破罗马城,纵兵焚掠半个月之久,烧伤抢掠、完全不受控制的暴力和破坏,这就叫汪达尔主义。 而现在,这个词和法国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整个荷兰,中上层到处都流传着法国人“汪达尔主义”的传闻。 在奥属尼德兰,烧、杀、抢、掠,奸妇女、抢粮食。 这倒也不是荷兰人造谣,而是这个时代的军纪,就是如此。饶是后世,电影里美化到能走出会惊艳行军的黄维兵团,所到之处按其自己的团长报告国防部都是“……双堆集附近十四岁幼小女均不可免污,自杀者不知其数。”,这还是二百年后于本国领土上对本国人民,况于二百年前的法国在奥属尼德兰? 当然,这是荷兰的中层以上才用的词汇,在军队的暴行之外,他们用的是一种“自比罗马的文明、而法兰西人如汪达尔人野蛮”的比拟。 被他们视为“暴民、愚民、无知者”的底层老百姓,还用不上这个专门的词汇。 但不知道这个词汇,并不代表他们不了解什么叫兵过如梳。 法国人在奥属尼德兰的接连胜利,让从1672年起本土就没有真正遭受战火的荷兰,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恐慌。 这种绝望的恐慌,伴随着英荷补助金条约谈判消息的传来,稍微有了一点缓解。 但随后,法国元帅就又攻破了比利时地区的两座堡垒,兵锋已经抵达了荷兰边境。 这时候,荷兰百姓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彼得堡的步兵、顿河的哥萨克,还有伏尔加河上的土尔扈特蒙古骑射手,他们距离阿姆斯特丹有多远呢? 恐慌,是流言传播的温床。 绝望,是不满情绪滋生的催化剂。 而在背后催化这些不满情绪和流言的中国人,就像是酿造买酒时候的酵母,又仿佛酿造啤酒时候的蛇麻草。 从没有人认为,麦酒是酵母酿造的、啤酒是蛇麻草酿造的。但如果缺了这两种东西,那便只是一堆粮食,却不是麦酒和啤酒。 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明确地执行着刘钰的指导思想:摧毁荷兰人最后的一点爱国热情、摧毁荷兰百姓最后一点黄金时代的大国情怀、摧毁奥兰治家族历经二百年积累下的最后一点名望。 做起来,简单无比。 康不怠发现,人民是宽容的,不是不讲道理的。这一点,不论是荷兰,还是大顺,其实都一样。 或如故事里,皇帝说“先苦一苦百姓”,若真是先苦一苦,然后就能更甜,其实百姓也不是不能忍受。 然而,荷兰百姓这几年所经历的,又是什么呢? 从当年,中国的侯爵来到这里“耀武扬威”,推销他的自由贸易理论、让荷兰以朝贡国的姿态对待东方天朝上国…… 然后,张狂骄纵的中国侯爵被人赶走,民众将他们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推上了七省终身执政官的位子。 再然后呢? 民众不是不能等,也从没要求过奥兰治家族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只要出来,就能驱赶走黑暗和阴冷,立竿见影。 民众给了时间、给了机会、给了等待。 可结果呢? 数年过去,可曾发生了什么改变? 他没上台的时候,法国人被各国联军围在了布拉格,数万人被包围,主帅轻身逃走,大量将军被抓去了伦敦。奥地利人在意大利方向,打的法国人只能固守。 他上台之后,法国人高歌猛进,一路击破了奥属尼德兰的堡垒,如今法国士兵的铅弹,可能稍不注意就能飞到荷兰境内。 荷兰最后一支野战力量,在丰特努瓦战役中被击溃,至此整个七省共和国连最后一支野战军都没有了。 人们拥戴奥兰治家族的最大理由,就是战争。 奥兰治家族,橘色,那是荷兰战神的图腾。 人们信奉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可现实是…… 龙生出来了一堆奇丑无比的蝙蝠,风生出来一窝丑陋不堪的鼹鼠,老鼠的儿子不但不会打洞甚至连用肺呼吸都不会。 后世的拿破仑说,自己是篡位者,所以需要不断的胜利来巩固自己的正统性。而波旁家族,是天然的王,他们什么都不做,都始终有人奉他们为正统。 荷兰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摄政派、议会派,在荷兰人看来,曾经,就是一群篡位者。 他们除非能解决荷兰所有的问题,用一次又一次不断的胜利来巩固正统性,否则终究都是乱臣贼子。 然而,那是从前。 因为现在,奥兰治家族,自己把自己的正统性消磨干净了。 一开始,荷兰的百姓很理性,知道战争在即,也知道变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给奥兰治家族足够的时间,自己苦一苦,但至少还有希望。 只要有希望,暂时的苦,又怎么不能忍受呢? 然而,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乃至三年五年…… 最基本的东西,全都没有变化。 一开始,人们觉得,正打着仗呢,内部变革,可以等打完仗再说。 然而,上台不久之后,便是普鲁士退出战争,法国军团被困布拉格、奥属尼德兰军团前去救援之后退回法国,荷兰这边没有了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 可是,威廉四世做了什么呢? 威廉四世对执掌城市的“铁打的老爷”们,以礼相待。 对要求恢复行会制的中层民兵组织,斥之为暴民。 对希望国家控制粮价的百姓请愿,含糊其辞。 对民众最关注的包税制,丝毫不动,只是换了几个自己家族这边的人去当包税人。 然而民众希望的,不是换个包税官,而是废除包税制啊。 民众是宽容的。 民众知道,一位终身执政官,需要一件件熟悉国家的事务,然后才能尝试做出改变。 民众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不是几周、几个月,而是几年。 然而,海牙宫廷里,新的执政官顾问团,都是从原本的“摄政”老爷们选的;人们固然讨厌这些摄政老爷,可也厌恶那些极端守旧保守的贵族,然而宫廷里充斥的却是整个荷兰最保守的弗里斯兰贵族。 而最终让荷兰民众彻底绝望的,来自一次晚餐事件。 43年年末,泽兰省的民众集体控诉他们城市的摄政,历数了摄政的种种罪恶、残酷的盘剥,希望尼德兰的橘色太阳,能够处置这些城市摄政。 迫于民众的强大压力,威廉四世撤职了泽兰省几个城市的摄政。 但是,撤销之后的第二周,威廉四世亲自主持了晚宴,招待了这些被他用“终身执政官”特权所撤职的几名前城市摄政,并在晚宴上表达了自己的苦衷:自己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实在是迫于压力,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本来就已经颇为失望的民众,被这一场被爆出来的晚宴,彻底激怒了。 这类似于大顺百姓告御状,历数地方官的种种罪恶,皇帝把那几个地方官撤职之后,再宴请这几位官员,席间曰:非朕本意,实乃暴民所迫。 又或者,假设前朝末年的奴兵起义,觉得北方天翻地覆,正是自己反抗的机会。烧地契、焚债据,结果他们盼望已久的闯军一来,假设闯军不但不认可他们,反而限令十日之内不把土地退回、债据从新拟定的,通通剥皮萱草…… 这两种类比,前者绝对不可能出现。天朝的皇帝再无能,也不可能出现被人告御状撤职官员之后,请官员吃饭说明自己被逼无奈的情况。 后者之所以要假设用大顺闯军为类比,因为历史上满清真的这么干过,而百姓没有太大的绝望,因为这很正常,上面当然是向着老爷们的,坏人干坏事有什么不对的吗;但如果是喊出均田免粮口号的大顺这么干了,那就不正常了,还存有一丝希望的好人居然也这么干,那就是曾给了希望又绝望的愤怒。 为政者,千万不要给百姓希望,又让百姓绝望。那比让百姓一直没有希望,更让百姓愤怒百倍。 因为百姓默认,坏人干坏事,是正常的,对坏人的容忍度要高一些。 但荷兰的情况,以大顺做类比,还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威廉四世,从未喊过任何口号、也从未给出过任何承诺。 一切期待,都是百姓的“自我感动”和“一厢情愿”。 然而,这又和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 自我感动、一厢情愿,若是单纯的人与人关系: 就好比甲男一厢情愿地以为,乙女喜欢自己。然后乙女去和别人去宾馆了,甲男气愤异常,觉得失望、生气、愤怒。但问题是,关你屁事呢? 可国家内部的政治问题,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不是单纯的人与人的关系。 威廉四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反问百姓:我对你们承诺过什么吗?我请他们吃饭,关你们屁事? 第五二一章 海牙惨案(二) 几年前,刘钰在阿姆斯特丹策动政变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的判断很简单:在百姓极端不满摄政派的情况下、在奥兰治家族的号召力如同千年前炎汉刘氏的威望之下,威廉四世真有政治抱负、真有雄才大略、真有胆识气魄、真有担当责任,政变还轮不到他来推动。 要钱有钱。奥兰治家族的旁支基本都绝嗣了,大量的神罗伯爵的庄园地产、东西印度公司的股票,妥妥的荷兰首富。 要人有人,本身在政变之前,就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海尔德兰等省的执政,虽然加在一起不如一个荷兰省富,但总共也就七省,而荷兰省议会又按照城市弄出来一堆有一票否决权的议员。自己家族还有一堆追随者。 要名望有名望、要人脉有人脉、要百姓的好感度有好感度。 结果这么好的基础,都不敢主动出击,刘钰也就判断出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要是在大顺,权比霍光、名比王莽、势若曹操,还轮到着别人来忙活黄袍加身的事? 到头来,还是刘钰煽动情绪、借着普鲁士人退出战争、看起来荷兰大有便宜可赚的情况下,把他骗上来的。 既然是骗,那么刘钰就已经料想到今后的情况。 从一开始,他就是奔着“先上后下”的想法来的。 威廉四世,被刘钰策动政变扶上来,就是来承担荷兰民众的一切不满的,也是来粉碎荷兰人民最后一点爱国热情和大国情怀的。 一个有大国情怀的国家,是不肯安心当买办的。 只有一个彻底被打断了脊梁、忘却了曾经辉煌过的前“世界性”大国,才能安心当买办。 这和他处理日本问题的思路是不同的,出路日本,他不需要考虑这些,就能让幕府那边对日益增加的关税乐不可支。 但荷兰,不一样。祖上真阔过,民众真有大国情怀。 这就非得先打断脊梁不可。 可以说,威廉四世完美地完成了刘钰“赋予”的任务。 其实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真正有视野的人,看到的荷兰的衰落,是金融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必然。 但现在,无论是威廉四世,还是他倚仗的本廷克伯爵,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视野。 而且,即便有,上层改革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威廉四世不请那些被罢免的摄政们吃饭,还能怎么办? 就像是大顺在九宫山之后废弃均田免粮的口号而用保天下的口号一样,还能怎么办? 荷兰,成也商业、败也商业。 自己本国的小农经济,早就被摧毁了;行会更是完全反时代而动的东西;本国的手工业也已经被本国的金融业毁灭。 在环视了一圈后,就俩选择。 要么,和摄政团体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合作。 要么,放弃一切,组织百姓,来一场底层革命,全面接管荷兰的金融资本。然后再把法国、英国、丹麦、神罗诸国等遏制荷兰手工业发展的敌人全都打烂;摧毁他们的手工业基础,荷兰重现黄金时代的辉煌。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第二条路,除非五饼二鱼的那位亲自下场,反正不是人间的人能走通的。 因为,这个时代和后世还不一样,金融资本是长腿的,他们可以跑,所以到头来还是要发展自己本国的手工业,可金融资本跑了后,本国的手工业怎么才能突破各国的围堵,以荷兰的人口和体量,这难度绝对是逆天的。 大顺若被逼到这一步,还能关门搞内部市场,促进工业发展,而荷兰是走不了这条路的。 威廉四世的选择,虽然是历史的必然。 但是,以康不怠的视角来看,也不得不说,这操作实在是辣眼睛:什么样的政治水平,能干出来和罢免的城市摄政们共进晚餐、席间表示自己是出于无奈的事儿来? 这就让康不怠执行刘钰的安排一事,变得简单无比。 他跟随刘钰日久,也多知道欧洲国家发生的事,既知道了这一次英西战争的起源,他就依样画葫芦,找了一个非常契合的导火索。 鲱鱼问题。 后世的人,说起荷兰的崛起,总会说起一个叫威廉姆的渔民,和他用一把小刀一个操作就把鲱鱼去掉内脏方便储存的故事。 腌鲱鱼好不好吃不说,但鲱鱼作为荷兰崛起的一种标志物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 从这个问题入手搞操作,康不怠的选择可谓是非常的取巧。 他知道英西战争爆发的“詹金斯耳朵事件”,所以要依样画葫芦,那就花钱去找了一位曾经的渔船船主。 荷兰的捕鱼业衰落,当然不只是英国的问题。 实际上,丹麦人也抓荷兰人的渔船、瑞典人也抓。法国人甚至还出台了法令,在法国船运能力远远不足的情况下,还专门出台了针对荷兰渔业的法令:咸鱼,不能用荷兰船装货,抓着就没收。 但是,引导舆论,关键在于切入点,以及舆论引导者的选择。 你说丹麦人、法国人、普鲁士人、瑞典人,都在抓荷兰的渔船,和我专门找个被英国人欺负过的渔船船长来煽动舆论,有什么关系吗? 46年二月份,康不怠通过刘钰当年留在荷兰的情报网,找到了一位完美符合“完美受害者”身份的荷兰前渔船的船长。 人生经历也很简单。 浓缩起来,就一句话。 打渔,被英国人把鱼抢跑了,自己还挨了顿打,眼睛被英国巡逻船上的人爆锤了几下,回来后瞎了。 这年月,也没有什么公认的国际法。 北大西洋暖流和北冰洋的寒流交汇,天生鲱鱼以养人。现在又没有十二海里、专属经济区、领海之类的国际法公约,那自然就只剩下一个真理了:炮舰射程。 荷兰起家,就是靠抓鲱鱼起家的,都快成荷兰崛起的象征了。 北海渔场到底是谁的? 荷兰人觉得,当然是自己的,自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在那打渔了,凭啥说是英国的? 法国虽然在咸鱼问题上,也限制荷兰。但是,法国的海军实力,也不可能去北海渔场去“执法”。 故而康不怠选择的方向,正是一个完美的避开法国问题、将仇恨引向英国的切入点。 这个切入点找到之后,下一步的计划也非常简单。 去街头哭诉,叫人民报之以同情、叫伴随着荷兰衰落渔业受限的前渔业从业者们共情。 煽动舆论。 花钱,暗地里将这些人组织起来。 沿途提供吃喝、请愿的费用。 再雇佣一些无业的乞丐——据说,黄金时代,即便是阿姆斯特丹街头的乞丐,都能找一份给画家当模特的工作——黄金时代结束后,这些乞丐或者无业游民们在刘钰来到阿姆斯特丹后,倒也享受了一下黄金时代的待遇,那时候刘钰花钱雇他们传播流言蜚语、散发小报,传播谶纬童谣、制造不满情绪。 这些乞丐都是老专业户了,自从刘钰离开阿姆斯特丹之后,他们的日子又不好过了,也没得钱用。 如今居然又有人找他们做事,那还不是轻车熟路? 一天25个铜子,包吃,这还不是随随便便组织起来几百人? 组织起来后,再加上那些真的渔民、渔业前从业人员,便朝着海牙进发了。 他们当然是有诉求的。 诉求就是,希望执政官大人,以英王女婿的身份,或者利用我们荷兰人的“王后”、大英的长公主,跟英国人说一声,能不能不要再欺压荷兰的捕鱼业了? 从一开始组织的时候,康不怠就知道结果。 所以也早早开出了价码: 被打断胳膊,十两;被卸一条腿,三十两;肋骨被打断,十五两;被开枪打死,一百五两。 因为,人群里,除了乞丐、真正的渔民,还有一堆专业的。他们负责煽风点火,在适当的时候,鼓动人群冲击海牙宫廷,制造点流血事件。 第五二二章 海牙惨案(三) 康不怠在黄淮问题上,给刘钰出过“君子远庖厨”的建议。 如今他明知道海牙要发生流血事件,自然是不可能去海牙亲眼看看的,只是在阿姆斯特丹静静等待。 一众前往海牙请愿的荷兰人还在行进和演说,距离真正流血还有些时间的时候,46年夏日的季风便从大顺吹来了几条船。 当然不是商船,因为理论上现在荷兰与大顺还是战争状态,商船是要被劫持的。 不过大顺和瑞典的贸易并没有受影响,作为中国在欧洲第一条正规的、有自己造船厂出品的船队和股份的贸易路线,荷兰人并不敢动手。 因为当初刘钰为了挑唆关系,让瑞俄战争的结束谈判中,让瑞典和大顺各拿出来一部分股份转让给了俄国那边。以此,作为俄国退兵、不割太多地的条件。东印度公司是垄断公司,垄断公司需要行政手段干预,要经过国会批准,所以可以作为谈判条件的一部分。 故而贸易公司的中国商船,在欧洲,挂着瑞典和俄国的旗帜,悠然自得地穿过荷兰海岸,荷兰人却无可奈何。 瑞典不是太好惹,俄国如今正要发兵莱茵河,更是不敢得罪。 明知道这个联合贸易公司的绝对大股东是大顺那边,可也不敢动手。 如今来到荷兰的这几艘大顺的船,船上装的不是货,而是各色各样的人。 既有大顺这边的信使;也有在开战前避开政治旋涡去大顺谈判的前七省共和国联省议会大议长安东尼·范·德·海姆;还有一些被提前释放用他们的亲身经历来说明大顺在东南亚地区不可战争且拥有无可争议的统治力的前巴达维亚殖民地军官。 船一靠岸,不同的人便分道扬镳。 大顺这边的信使,刘钰这边的心腹人,迅速将国内的消息、以及谈判的预期等告诉了康不怠,正等着康不怠询问一些细节。 喝着从大顺那边漂洋过海而来的去年的新茶,康不怠问了一下刘钰对欧洲这边的谈判还有什么期待,他也好转告一下齐国公。 信使既是刘钰这边的心腹人,自也是对欧洲局势有所了解的,不是那种按图索骥只会传话的传话筒。 “仲贤先生,如今国内那边一切顺利。鲸侯和松江府的豪商们也谈好了,鲸侯叫我转告先生,可以给荷兰人10%左右的分红承诺。具体的条款,这边有鲸侯的书信,先生可以一会自看。” “印度那边的战争也很顺利,军队已经拿下了荷兰在印度那边的几座堡垒。对荷兰谈判的事,鲸侯说先生既知大略,便自主持就是。” “唯独注意两件小事。” “其一,荷兰经久未战,港口是否容得下天朝的战列舰停泊?若不能,也要用某种方式租赁或者别的什么办法,咱们自己出钱,清理一下港口。别到时候几万里来阿姆斯特丹‘护航’、保护‘自由贸易’,却发现船太大,无法停靠荷兰的港口。” “既是武装‘中立’,就不能停法国的港口。这一点一定要注意考察。” “其二,印度地区的荷兰城堡均已拿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要去欧洲,开普、好望角就是绝佳的补给站。那边的事,也需要谈谈。” “此两件小事,先生知道就好。剩下的,便是机密大事,鲸侯务必叫我亲口转达。” 康不怠博闻强识,也不需要拿出小本本记下,屋内也没有其余人了,便道:“这两件小事我记下了。机密大事如何?” “先生,鲸侯说,这边的事处理完,还请齐国公再去一趟丹麦。没事找事、惹是生非,制造一些摩擦,方便让天朝这边名正言顺地给丹麦进口的茶叶等,加增百分之二十的出口税……” 信使回想了一下刘钰的叮嘱,来之前刘钰也问了无数次了,确保信使确确实实明白了,这才派他来的。 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丹麦,一是为了大顺与荷兰合作之后能确保给出对内承诺的12%的股息;二就是继续挑唆英俄矛盾,让俄国尝一尝贸易和走私的甜头,从而为将来的俄英断盟打好基础,以及让俄国挺身而出支持大顺的武装中立同盟计划。 现在对英国和英国殖民地的走私,主要是三家公司。 原瑞典东印度公司、现中瑞俄三国贸易公司;原丹麦东印度公司、现丹麦亚洲贸易公司;以及原来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泽兰省商会。 丹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口的茶叶、棉布、丝绸等量,都是高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 如果大顺真的拉到了荷兰,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成了“自己人”的公司,那么肯定要遏制其余竞争对手的。 好比对英走私一共一百块钱,现在丹麦赚40、瑞典赚30、荷兰赚30。 开拓市场、扩大走私渠道、做大大饼,需要一个过程和时间。 增量,不是短时间内立竿见影的。 还是要靠“内卷”,分存量。就是把丹麦的那40,中荷拿走30,剩下10送给瑞典俄国。 而且。 将来如果真要开战,瑞典对普鲁士的波美拉尼亚有宣称和野心,丹麦却并没有继续作战的动力。 那么,为将来计,一个根本不可能出力办事的,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直接动用大顺的朝堂行政力量,遏制丹麦的拿货渠道。 加百分之二十的出口关税,丹麦的走私贸易就直接废掉了。北欧的销售市场,被瑞典俄国瓜分;美洲英国的走私市场,被荷兰大顺联合吃掉。 丹麦在东南亚又没有殖民地,最近的殖民地,在印度的泰米尔纳德地区,大顺这边想走私也不容易。大顺加了出口关税,丹麦就只能干瞪眼,最多也就是靠着国内的关税保护,吃吃国内市场罢了。 除了为中荷合作增加利益、让荷兰金融资本看到跟着大顺混的好处外,另一个目的就是挑唆英俄关系。 外交之谓,此时无非四个字,威逼利诱。 大顺和俄国之间的漫长边境、蒙古问题、宗教问题等,都在威逼的范畴之内。 而制裁丹麦,让俄国参与中瑞贸易,这就是在利诱了。 一旦俄国的贸易发展起来,英俄之间的矛盾就会加深。 丹麦问题,看上去是丹麦的事,本质上却是中、俄、英三国博弈。 丹麦的王妃是英国公主。 丹麦和英国的关系一直很近。 丹麦是英国扼守波罗的海出海口的重要屏障。 大顺制裁丹麦、中瑞俄三国贸易的崛起,都势必让英国做出选择。 就像是前几年瑞俄战争里,丹麦对瑞典王位提出要求时候一样。 出于英俄之间的贸易、为拉拢俄国,英国和大顺一起对丹麦施压,使得丹麦放弃了对瑞典王位的宣称。 瑞典是亲法的、丹麦是亲英的。 可以说,为了拉拢到俄国,英国付出了挺多的。 背弃了自己的准盟友,自己的亲家公,就为了让俄国人满意,从而确保英俄关系,或者至少俄国不会被法国拉走。 而当中俄瑞三国试图垄断波罗的海和东北欧贸易的时候、当大顺这边制裁丹麦排挤丹麦给俄国瑞典帮忙的时候,短期看这是中国贸易的问题。 可长期呢? 俄国瑞典中国三方合作,完全可以垄断波罗的海贸易区的。 尤其是在中国的牵线之下,荷兰中立之后,即便大顺支援俄国的一些本土工业数年之后才能开花结果,俄国暂时所需求的一些货物,未必非要从英国弄啊,法国也一样可以提供。 而且中瑞俄三国的船运垄断之下,制裁丹麦,英国也东北欧的贸易也会衰落。 这时候,就会让英国陷入两难的境地。 是为了讨好俄国,继续不支持丹麦,放任俄国瑞典的船运占据东北欧市场? 还是,改变政策,认清形势,不再跪舔俄国,反而支持丹麦、唆使丹麦对瑞典和俄国开战呢? 众所周知,国际政治中,一味跪舔是没有好处的。 英国出卖丹麦舔俄国,可结果是历史上俄国转身结盟法国,瑞典也顺便对英普宣战。 而伴随着大顺这边的操盘下场,瑞俄法荷中,完全可以在波罗的海将英国的贸易力量排挤出去。 英国又是贸易立国的。 这种情况下,是否还会继续拉拢俄国? 还是会开始利用英国和丹麦之间的传统关系、翁婿关系,扶植丹麦,从而遏制瑞典俄国在东北欧的贸易? 这就是英国必须要做出的选择了。 跪舔下去,换取俄国的真诚对待?还是主动出击,在尾大不掉之前进行剿杀? 一旦英国开始扶植丹麦,试图遏制瑞俄贸易的发展,那么英俄关系也就破碎了。 而一旦英俄关系破碎,俄奥在普鲁士和土耳其两边的共同利益又促使他们外交绑定,那么中法俄奥四国同盟也就形成了。 因为英国为了保汉诺威,为了遏制法国的崛起,必须要在欧陆找一个打手。那就只能找普鲁士了。 主要还是刘钰对路易十五的水平不放心,不能干等着法国自己去拉奥俄。 就路易十五那水平,万一拉不到呢? 所以大顺也不得不下场,到处埋雷,挖坑引流,将自身能在欧洲产生影响力的着力点发挥到极致。 历史固然有很多的偶然,可若能把握大势、甚至自己创造大势,形成大势所趋,将偶然的可能与影响降到最低,才是正确的做法。 第五二三章 海牙惨案(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伊丽莎白女皇的死期。 这就是一个决定“第一次世界大战”走向的偶然因素。 刘钰没有叫人多续个几年的本事,那就只能让“第一次世界大战”早点爆发。 他这边挖坑,让英俄矛盾积累,最终“分手”,实际上就是在促成一战的提前爆发。 普鲁士的腓特烈是个绝顶精明的君主。 要是眼瞅着,法奥俄同盟结成,他可以一眼就看出来:卧槽,奥俄同盟,这不明显就是为了来干我的吗? 等着他们都准备好了,普鲁士还有活路吗? 死中求活的办法,自然就是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打乱对面的部署和发展。 逼急眼的普鲁士,一旦看到英俄关系破裂、法奥俄三国有同盟趋势的时候,一定会选择不宣而战。 普鲁士太小,所能依靠的只有速胜,等着人家同盟都准备充分了,那是一点赢的把握都没了。 只要普鲁士一开战,英国也别无选择。 难道眼睁睁看着法国拉上一堆盟友,自己却坐在英伦三岛不管不问,眼巴巴看着法国搞掉普鲁士,吃了汉诺威? 别无选择,那就只能跟进,出钱出枪出海军。 到时候,从北美东海岸打到菲律宾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想打都不行。 大顺前期可以趁着一战爆发,搞武装中立同盟,卖卖货、赚赚钱,提升国内的外销经济,从而促成国内对印度原材料产地的迫切渴求。 等着法国在印度撑不住的时候,上党归赵,接盘法国在印度的据点,等着双方筋疲力尽的时候,拉上荷兰“赌国运”,做掉英国海军。 这和后世一战的节奏是类似的。 一战,英法德的矛盾是主要矛盾,但是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是相对存在感薄弱的奥匈。 这场“一战”,英法普奥矛盾是焦点,但战争爆发的导火索,却是之前存在感薄弱的俄国。 原本历史上,是英国拉俄国吓唬普鲁士,迫使普鲁士归顺英国,从而逼得普鲁士不得不开战。 现在的情况,是大顺祸害英俄关系,一旦英俄分手,普鲁士必要主动开战。只要彼得堡那边传来英俄不合的消息,普鲁士也就别无选择。 所以一旦与荷兰这边的和约达成,大顺在欧洲的外交重点,就是挑唆英俄关系了。 法奥关系,大顺斡旋不了,也没资格插手。 和法国的同盟关系非常稳固,也不需要过多费心。 也就只能倾尽权力,在俄国问题上做文章了。 指望大顺那些官僚对未来和世界大势的了解,是做不成这件事的。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未来到底在哪,也就找不出正确的路。 而且刘钰对大顺将来的走向,在经历了“阉党”事件后,不是很放心。故而要趁着现在还有权力的时候,尽快造成一种既定事实,战争越早打越好,尤其在他还被皇帝信任、或者说皇帝还没死亦或是还没到垂垂老矣准备身后事的时候,一定要打起来。 真要是按历史的走向,拖到十多年后再开战,刘钰只怕自己等不起,也怕皇帝等不起。 康不怠其实也能理解刘钰的焦急。 古人云:冯唐易老。 时光流逝,大业未成,如何不急? 只从现在看来,这件事固然也是增加了与荷兰人合作的诚意。但更多的,康不怠觉得还是刘钰对自己办事的信任。 距离这么远,只能说出大略,剩下的细节都由他一手操作。而刘钰更是确信康不怠一定可以做成,是以根本没有指点荷兰问题上的细节,而是直接说了处理完荷兰问题之后该如何。 这种信任的情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种仿佛战国纵横士一般的操控天下大势的感觉,也让康不怠得到了极大的个人价值体现需求的满足。 信使讲完大略之后,又拿出一封密封的书信,说道:“这是鲸侯给罗刹女皇的私人信件。” “鲸侯说,待事成,先生从丹麦便去一趟彼得堡。暂时且驻彼得堡一段时间,有些工商业上的事,还需要先生帮忙处理。先生当年在威海也管过一段时间,料想也是轻车熟路了。” “鲸侯说,彼得堡天寒,但只要有钱,哪里买不到好的皮子?既如此,那也不必万里送件皮袍,倒显得做作了。只说先生在彼得堡执掌大略,国内的事不用先生担心。” “陛下已有南巡之意,鲸侯也要随行前往,夫人也自跟随,国内的事他也有可问之人。” 康不怠听到这,心里也放心了。他是刘钰心腹人,自是知道田贞仪的手段。 所谓域外之事,刘钰自己便可独断;域内之事,有夫人可问,亦不碍事。 自己当年在威海,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威海工商业和制造业,确实是轻车熟路。 听信使传达的这个意思,看来刘钰这边是要抓紧时代对俄国进行投资和技术转移了。 这里面的逻辑康不怠也明白,将英俄之间的互补贸易,替换为竞争贸易。 前期荷兰的船、法国的货,取代英国对俄国的贸易影响。 这也不需要信使再说,他既心里明白,也便知道的方向。 收起那封厚厚的与俄国女皇的私信,康不怠心道,看来去俄国也用不了多久了。 前大议长安东尼既回来了,以公子和手腕,必是和他暗示了些什么。他既回来,摄政派便有了主心骨, ………… 前大议长安东尼到港之后,并没有前往海牙,而是留在了阿姆斯特丹。 他虽然不再是联省议会的大议长,但人脉、威望还在。 现在各省的摄政们、议会派们,内心非常的矛盾,不知何去何从。 一方面,看到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四世上台后,始终在吃瘪,他们心里这个爽啊。 另一方面,法国和英国还不一样。法国人的集权制度,是他们所恐惧的。真要是法国人攻进来,他们当然也会受到波及。 从去年大顺下南洋引发了荷兰的第二次灾难年开始,一场席卷整个荷兰的金融危机就爆发了。 大量的坏账、烂账、无效债券、东印度公司股票的抵押借款,一夜之间成了废纸。 金融动荡,大量的私人银行不得不停止兑付,甚至为了防止被人堵门而选择关停。 大量的私人银行关停,又引发了更多的金融问题。 东印度公司的那点资产,完完全全的资不抵债。历史上东印度公司破产,荷兰政府接盘的前提,是东印度还在。所以荷兰政府承担了接近一亿盾的债务,而起那时候荷兰已经是法国控制下的傀儡国,巴达维亚个共和国了。 现在的情况和后世的那次倒闭可完全不同。 摄政派的许多人都是搞商业和金融业的,他们的产业受到了严重的波及。 可比起来下南洋的余波,真要是法国占领了荷兰,肯定比现在还要惨。 和刘钰与康不怠、齐国公等人预想的一致,现在联省议会大议长这个位子,就是个臭狗屎,一点不是香饽饽,不但不想吃,反而要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一身。 中国有个词,叫毁家纾难。 现在想要抵御法国,也不是真的没办法。 这些摄政派寡头们,都用不着毁家纾难,拿出一部分钱,招募士兵,只要抗住一年,便有转机。 俄军、英军不会不管,而且他们在这里拖住了法军主力,英俄就有机会包围法军。 然而,这就和明末时候一样。 毁家纾难能救过,可是有家可毁的,谁肯做呢? 在这种心态下,荷兰的金融危机更加深重。 因为,产业、地产、股票之类的东西,在法国攻进来后,要么可能就作废了、要么也没办法带走。 真要是法国人攻进来,以残暴的汪达尔主义对付荷兰,或者直接扶植一些傀儡来执行法国的政策,有钱人是可以跑路到更安全一些的英国的。 只要法国海军过不去海峡,英国就是安全的。 这正是刘钰担心的继续打下去,阿姆斯特丹金融中心的地位不保,倒是叫英国吃饱了的情况。 而这种心态下,有钱人更希望把自己手里的资产,换成金币、银币,而不是一堆票据、房产、地产之类的东西。 于是金融秩序更加的混乱。 而越混乱,越加剧了荷兰有钱人想要兑换现金的恐慌。 相辅相成、互相作用之下,45年开始的第二次灾难年,酝酿到了46年夏,不但没有停息之势,反倒是愈演愈烈。 前大议长安东尼从大顺一回来,大量的摄政寡头们便找上门来。 安东尼也不说谎,又有诸多被俘释放的前公司军官作证,很快他们就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 那便是:至少在波斯以东,大顺帝国不是波兰可以撼动的。鉴于中国对东南亚持续千年的影响力,和几十倍甚至于百倍的华人人口,使得大顺对夺取的东南亚殖民地的控制十分稳固。 大顺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放在欧洲,除掉吨位不足的海军,只看陆军的话,绝对是一支可以与法、普争雄的强军。 至于海军,大顺的海军确实不太行,那是和英、法、西比,但打打荷兰还是绰绰有余的。荷兰多少年没开工造新的军舰了?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安东尼在从大顺归来之前,还被大顺的人带着去了一趟原来的巴达维亚城,让他看了看大顺在原巴达维亚城的统治。 安东尼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大顺正在巴达维亚地区推行土地改革政策,而且鼓励民众多种棉花、靛草、咖啡等作物。 如果说,棉花、靛草之类的,大顺也有需求,自己可以用的话。 那咖啡,就有些不太对劲了。 至少,以安东尼在大顺的见闻,发现大顺的官员百姓,没有喝咖啡的。 包括可可、咖啡之类的东西,京城皇宫和他接触的一些官员家里都有,但要么是作为药物补品、要么就是贡品赏赐,他们更喜欢喝茶叶,觉得咖啡之香颇俗,以雅而论难登正堂。 显然,大顺下南洋的目的,依旧是为了继续和基督世界贸易,甚至还要扩大贸易,否则完全没有必要推广咖啡种植。 但是,大顺在东南亚的统治,却又根本不是刘钰说的那种“自由贸易”。 在商业上,可以说某种程度完全延续了荷兰的一些手段。 尤其是东南亚诸国前往京城朝贡的万国来朝盛事中,大顺对东南亚各国的要求,也是不得宗主国允许,不可与其余国家进行贸易。 安东尼觉得,刘钰的话,纯粹就是放屁。 一个当初跑到阿姆斯特丹高呼自由贸易的人,会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自由贸易?会不知道控制东南亚各国禁止与第三方私下交易、甚至派出舰队定期巡逻东南亚重要海峡,这是自由贸易的态度? 张口你们的荷兰的格劳修斯、闭口你们荷兰的斯宾诺莎,会不知道啥叫“海洋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不可占领的;应向所有国家和所有国家的人民开放,供他们自由使用”? 在返回荷兰、途径原巴达维亚之前,围绕着东南亚将来贸易份额的争夺戏码,已经在京城上演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像是一具牛羊的尸体。 大顺是咬死牛羊的老虎,英葡瑞丹等国,则是跟在旁边希望分一些内脏、骨头的兀鹫、乌鸦、苍蝇。 按照刘钰的说法,是说要搞份额制。 大顺做分配人,拿刀切割:你英国负责十三州和英格兰,分到这么多;你瑞典负责东欧和北欧,拿到这块;你葡萄牙负责南美,拿到那块…… 确保每个人都能拿到足够的份额,又不会对其余人造成影响,从而控制贸易争端,维护世界之和平,将天朝上国的义务从亚洲拓展到世界…… 说是这么说的。 但显然,在安东尼看来,这和刘钰在阿姆斯特丹鼓吹的自由贸易一样,纯粹放屁。 至少,不是首选项。 因为,安东尼了解了一下大顺为下南洋做的准备,从十余年前开始造舰、培养水手、学习航海术;再到木马计充实锡兰、开战前访问欧洲顺路考察东南亚地形地图、以围剿海盗为名熟悉水文、扶植火山义军、吸引荷兰舰队集中井里汶。 一条条、一件件,井然有序。 如果,份额市场分配制的新型垄断模式,大顺真的要用的话,那可肯定不会扯皮扯到他走还没扯出结果。 扯一年淡,就损失大几百万两的贸易。香料之类的东西,不说旧货好不好,单单是每年的保管、仓储、收购资金的利息率,这又是多少钱?收来的东西,不是说烧了才赔钱的,收获的那些现金是可以生息的。 大顺会钱多到不在乎这几百万两的“小钱”吗?否则干嘛要和欧洲各国来分尸体的使节团扯这么久的淡? 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在开战之前,就该想到怎么结束。 既然连开战本身,大顺这边都谋划了十余年。那么,战争的目的如果真的是所谓的“份额市场垄断分销制”的话,早就有一套完整的方案了,怎么会扯皮扯到现在毫无实质性的进展? 由此,便只有一个可能:就像是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是放屁、好心帮助缺乏劳动力的锡兰移民华人是另有目的一样。 这个所谓的“份额市场垄断分销制”,也是假的! 大顺,另有目的。 “份额市场垄断分销制”,只是为了确保这个目的达成的一种威慑。 第五二四章 海牙惨案(五) 做过一个实际上是商业共和的共和国联省议会大议长的安东尼,看待问题的视角,更多的倾于商业角度。 作为一个摄政寡头们选出来的前大议长,对商业那一套了若指掌。尤其是很清楚“利息”这个概念。 对荷兰商人而言,几百万两的现金,既不投资、也不放贷,那么他们就认为自己赔了很多钱。 大顺今年的做法,就不太对。 而对东南亚经济的理解程度,也让安东尼明白,大顺既然要做东南亚的宗主国,那么就必须要为东南亚的贸易找出外销通道。 在荷兰人或者葡萄牙人抵达东南亚之前,东南亚依旧也还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封建经济。 那时候朝贡什么的,其实都好说。 贸易最好、不贸易也行。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不贸易也不是活不成。 但是,从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进入东南亚,带着殖民者的双重“使命”,逐步瓦解了东南亚旧有的经济基础。 就好比安汶等地,荷兰人为了垄断香料,用军舰严密封锁岛屿。同时还毁掉了岛上几乎所有的耕地良田。 这就导致那些盛产香料的岛屿,只能用他们的香料,换取他们必须的生活物资。 如果不换……布匹衣服到还好,东南亚很热,大不了光腚嘛;但粮食呢?可以不穿衣服,能不能不吃粮食?吃丁香、豆蔻为生? 显然,不可能。 大顺在东南亚的土改,暂时来看,仅仅局限于巴达维亚城周边,以及南部的万隆地区。 那些香料岛屿,依旧还是维系了原本的生产模式和主要商品。 这种情况下,对外贸易就是必须的。 大顺本国无法消化这么多的香料——这一点荷兰人很清楚,当初大顺鼎定天下,因为澳门和南明受洗事件对天主教诸国充满敌意的时候,荷兰人就尝试过沟通、推销香料。 但是效果非常不好。 大顺的海商有自己的走私渠道,也因为这些丁香肉蔻之类的香料在大顺并不是很流行。 既然大顺吃不下这么多、既然又作为东南亚的宗主国、既然荷兰等国已经部分瓦解了东南亚的自给自足经济使之成为世界市场的一部分。 那么,大顺到现在其实也没有退路了。 真想倒退,至少二十年的动乱,逐渐平衡,砍了香料重新垦殖种庄稼,退回原本的封建自给自足经济,中途还要面临层出不穷的起义、香料得益的贵族阶层的反抗、西方走私贩子趁虚而入的渗透等等。 此者,再加上荷兰人非常能理解的“利息”的概念,都让安东尼以非常商业共和的视角,看到了大顺另有目的。 只是,目的到底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从当年的锡兰木马计、再到更早的中法同盟编练海军,在安东尼看来,大顺这边有极好的集权效果、也有英明的政治家、更有集权的体制下长远目标办成事的能力——对比荷兰联省议会,开个税收比例改革的会议能开两年、最后啥结果也没达成而言——这种集权和高明的政治家,都是荷兰可望而不可即的。 总归,大顺可以为了一个确定的目标,以科举官僚集权制,提前谋划许久并且坚定的朝着方向前进。 这就让安东尼无法猜测大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但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是为了把贸易份额给法国留着? 显然,不可能。法国没有这样的能力吃下东南亚加东亚的贸易。 是为了与荷兰合作? 这个真正的目的,他也想过,但现实是齐国公去了法国、法国随后往奥属尼德兰地区增兵,并且不断攻克堡垒、迫近荷兰本土。荷兰眼看就要陷入长久的混乱、以及被攻破本土之后至少二十年的荒废期。大顺不会和一个荒废的荷兰合作的,因为没资格。 是为了大顺自己干? 这个更不可能。各家的东印度公司,都是本国大金融家大商人的产业,关乎几万人的利益群体,各国就算不讲什么重商主义,只说这几万人的利益,怎么办? 名义上,荷兰当年是因为拒绝刘钰的自由贸易,所以才遭到了报复。可放眼各国,安东尼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便是和大顺最亲近的法国,最亲近的盟友都没有放开关税、甚至没有取消棉布禁止令,又有哪个国家会为大顺的货物大开方便之门呢? 考虑了一种又一种的可能,又一个又一个的被自己否定。 这种明知道大顺另有目的、却不知道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感觉,让安东尼十分的不安。 当然,此时荷兰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还是法国的入侵。 东南亚依旧丢了、东印度公司已经开始破产清算了、金融危机已经爆发了,这时候反倒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反正都这样了,大顺的事,就往后稍稍吧,暂时不是最要紧、最要命的。 一般来说,就大顺这边的经验来看,都是国君或者要上吊自杀之前、或者成了亡国之君、或者被人软禁之后,才会思恋故国、感叹自己没好好治国、开始担心本国的百姓了。 大顺这边的历史经验,放到荷兰这边也一样。 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亦算是个“亡国之君”,此时他还真的就挺担心荷兰的命运的,以一个“亡国之君”的身份担心荷兰的命运。 面对大顺已经是破罐破摔、原来的鞋碎了现在自己光着脚、我就这样了你能奈我何难不成血染阿姆斯特河河口? 按说事有轻重缓急,此时更该考虑法国的问题。 但是。 现在要考虑法国,就不得不考虑大顺,而且现在荷兰与法国之间还要靠大顺斡旋。 按说,荷兰之前奉行的,是外交决定命运的政策,同是欧洲国家,根本用不着大顺居中斡旋。 只是,如今却还涉及到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 这个政治正确的问题,分三个大的方向。 当初,荷兰百姓欢呼奥兰治上台的时候,有一个重要原因,摄政议会派引发了民众的不满。 那就是,摄政派这边名正言顺、身正不怕影子斜、浩然正气地履行国际条约的义务,出兵出钱,支持特蕾莎女王继承奥地利王位。 然而,这么名正言顺、浩然正气的事,摄政派却“低三下四”地去和法国人打招呼:我们只是履行承诺,我们出兵也是颇有奥地利和英国的压力,我们不是要与你们为敌,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啊。希望你法兰西不要生气,不要对我们荷兰过于愤怒,好不好呀? 这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就让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百姓,相当的愤怒:干就是了!做错的是法国、是普鲁士,他们当初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上的签字了,结果人一死就不认了。他们做错了,咱们荷兰是出于正义,凭什么还要对法国低三下四的? 干就完了! 去讨好法国、说好话,这不是下贱吗? 这不是卖国吗? 这不是毫无荣誉和尊严吗? 要是奥兰治家族做执政官,能这么下贱吗?能这么卖国吗? 肯定是带领我们荷兰的军队,打的法国丢盔弃甲,怎么可能还去舔法国? 这,就是刘钰说的,必须要把荷兰百姓心里仅存的那点“大国情怀”彻底磨灭、打碎、烧毁、幻灭的原因。 韩非子曾言: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荷兰的问题,就是现在明明没有世界强国的实力,却存有世界强国的心态。 这种心态不除,日后合作就很难。 倒不是说这种“天朝上国”的情怀是错的。而是说,不是阿猫阿狗都该有这种天朝上国的心态。 好比朝秦暮楚的那些小国,百姓对国君朝秦暮楚非常不满,认为认定了一个盟友就该坚持到底,比如认了秦国为盟友,那杀楚国人的时候一定比秦国更狠、更卖力,就不应该怕报复,更不该私下里和楚国接触…… 再好比朝鲜国,如今朝鲜国按说也挺憋屈的,大顺的使节去了,就得好好招待,不敢怠慢,还得经常行贿,请说好话,连王位继承都得请示北京。 结果有朝鲜的人民非常不满,觉得大王简直懦弱、下贱、没骨气。就该发兵辽东、直破山海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干就是了! 以上两种,便与荷兰之前很多百姓的心态一致。 可能区别就是荷兰是“祖上真的阔过”。而朝鲜是祖上真没阔过。 问题是,没有大国的实力,却有强国的心态,这就是作死之道了。 摄政派做的其实没错,法国可以是朋友,只要不是邻居即可,但最好不是敌人。 英国人坑荷兰的地方那么多,英荷战争都打过好几次了,贸易渔场都被抢,凭啥要和英国走那么近?就因为奥兰治家族当过英国国王? 和英国人结盟,真要是死心塌地,打输了咋办?英国人有军舰作为长城,见势不妙,溜回岛上去了,荷兰咋办?法国是欧陆第一陆军强国,荷兰凭啥抵挡?难不成荷兰转进扔了七省转进苏里南以大西洋为壕? 现在的战局,也的确印证了摄政派的担忧:英国人见势不妙,坎伯兰公爵的精锐部队溜回去了,荷兰傻眼了。 奥兰治的威廉四世上台之前,确实没有太多承诺。 诸如废除包税制、退回行会制、扼杀商业寡头、打压金融资本家等等,这都是荷兰百姓,荷兰保守阶层的一厢情愿。 然而,威廉四世上台之前可是承诺过,要坚决地与法国作战,不会和那些下贱、卖国的摄政派一样悄悄和法国接触,要奋战到底,和他的祖先们一样——那时候普鲁士退出战争,荷兰优势确实很大。所以那是威廉四世唯一能做的承诺、高姿态的口号,不然啥承诺啥口号也没有,可不好当这个执政官。 而且本身他当执政官的内核,是普鲁士退出了战争;但面上看,是刘钰等中国人欺人太甚,侮辱荷兰的国格,非要让荷兰当朝贡国之类的。 他是借这个政变的、刘钰给他挖的坑也是这样的坑,自然在对外问题上,要足够强硬。至少显得足够强硬。 如今威廉四世干了几年,天怒人怨,矛盾重重,荷兰保守派们的一厢情愿的政治诉求,一件没达成。就剩下了一个“对敌坚决且强硬”这么一个人设了。 这个人设,几乎已经成为了威廉四世最后的遮羞布,也是最后的一点正统性来源。 本身就佝偻鸡胸畸形,上不得战场,行动无能就只能嘴上找。 不能对法软弱,这,是威廉四世统治的政治正确。他仅仅承诺过这么一件事,而且当初许多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人听到这个承诺,痛哭流涕,认为荷兰将会重新伟大。 第五二五章 海牙惨案(六) 这既是威廉四世统治的正统性来源般的政治正确。 也有威廉四世不得不面对的外部压力。 英国。 英国自己搞出了一个普鲁士单独媾和的事儿,自然是防着自己这边也如司马炎效曹丕故事:你做的,我做不得? 所以极度提防荷兰单独对法媾和。 威廉四世想要私下对法谈判,外交压力极大。 现在法国已经攻到了荷兰本土,这时候能依靠的,只剩下英国和奥地利了。 荷兰手里还有一张牌呢。 《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坎伯兰公爵回英国,用的就是这个条约为理由:按照条约,如果英国本土受到了侵犯,荷兰需要出兵7000,外加二十艘战舰去保卫英国本土。 那么,要么,你荷兰出兵出军舰;要么,坎伯兰公爵就回去啦。 都是商业大国,得按合同办呐。 那时候小王位僭越者要登陆苏格兰的风声甚紧,回去倒也说得过去。 现在法国马上就要攻入荷兰本土了,英国按理也要派出军队帮助防守。 可英国现在自顾不暇,万一小僭越王真的登陆苏格兰呢? 现在私下里去和法国谈判,那不是落英国以口实吗? 不是我大英不履行条约,而是你荷兰私下和敌人谈判,不能怪我啊,只能怪你自己。 而且现在俄国已经答应了《补助金条约》,可能很快就会出兵了,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荷兰把自己的金融业都打崩了,这时候私下谈判,说不定就是1453年去投拜占庭呢。 内部的政治正确。 外部的外交压力。 这都让威廉四世的宫廷,不能私下里与法国谈判。再说也没什么可谈的,法国人都把奥属尼德兰全吃下了,荷兰人的要塞群也丢了,法国人这时候开出的条件,想想也不能接受啊。 而作为非官方的人,前大议长安东尼,也不能直接与法国谈。 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他不只是前联省议会大议长,还是前荷兰省大议长。 这个前字,非常精妙,他现在没有官方身份,法国人也不会和他谈的。 再者,这时候去谈,谈什么? 摄政派虽然恐惧法国,但也认定现在的荷兰是个烂摊子,根本不想沾身。 这种情况下,考虑到大顺可能另有目的,安东尼觉得,有必要和大顺这边私下接触一番,希望借助大顺这边,以非官方的身份,斡旋一下法荷之间的关系。 也出于对祖国的热爱,询问一下法国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准备怎么处置将来可能战败的荷兰? 也问一问,大顺是不是真的对台湾、舟山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以至于要借法国的力量报复荷兰?觉得夺回了东南亚,这报复还不够?非要祸害祸害荷兰的本土? 甚至……中国,是否会给法国资金上的援助,给法国输血,让法国继续打下去? 这,大有可能。 他不了解大顺的内部矛盾有多严重,也不了解大顺的土地问题有多无解,更不知道大顺的税收效率令人发指,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大顺最富庶的地方,自觉地大顺拿出个一二亿两白银资助法国国债,不是问题。 甚至不用一二亿两,就是大顺拿出2000万来搞法国国债,法国就能撑到奥地利、荷兰自己崩溃。 而且从商业的角度,大顺贷款给法国买法国国债,完全不赔本啊。 只要打赢了,法国当然还的起本金和利息。 更有甚者,会不会大顺准备让法国确定欧洲霸主地位,从而在将来,于贸易上和法国全面合作? 若真这样,荷兰,危矣! 带着这种“前”大议长的亡国之君般的感叹,安东尼以非官方的身份,去拜见了同样非官方身份的康不怠。 相见之后,分宾主坐下,安东尼本来准备先用此番中国之行为引头,开启谈话。 不曾想康不怠却主动说起来了当前的局势。 只是,说的非常的刺耳。 “鲸侯曾跟我说过,人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过教训。” “天朝有以史为鉴之说,我本不信。但看了贵国荷兰后,我方信,此言不虚啊。” “法国人当年坚定地相信英法同盟,反手英国就把法国卖了,和你们一起去打法国。当然,这是法国人该得到的教训,你们不记得,那么不算什么。” “二三十年前,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荷兰流干了自己的血,巴掌大小的国家,不足一个河南省五分之一的人口,出兵十三万。” “结果呢,尼德兰低地,叫奥属尼德兰。荷兰只能在低地堡垒驻军的权力,当免费的看门狗。” “奴隶贸易,被英国人独霸,一脚把荷兰踢开,英国独占西班牙殖民地的黑奴贸易。荷兰贩卖奴隶属于非法。” “荷兰损失了大量的战船、商船。战后不得不封存军舰、裁撤陆军。穷的战后第一年的各省‘国债’,都没兑付。” “现在旧事重演,你们又一次给英国人当狗,当得不亦乐乎。看来啊,你们对《航海条例》相当满意啊,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卫英国。” “这也难怪,你们的执政官,是英国的女婿嘛。” “我听你们的人说,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英国人给你们的许诺,是战胜之后,那地方不叫奥属尼德兰,而是叫联合省南部新省份。” “还听说,当初你们非常渴求在根特、里尔等地的贸易权和税收权,也是先被承诺然后被否决。”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个故事。我们先秦时候,有个叫张仪的外交官……” 张仪欺楚这样的讽刺,让安东尼有些不舒服。 不是故事叫人不舒服,而是眼前的康不怠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的语气,就像是说一个被骗的傻子,这种语气和表情,在荷兰商人讲到欺诈牟利故事里的可怜人时,常见。 出于对祖国尊严的维护,也出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候,荷兰掌权的是摄政派的大议长,安东尼还是出面否定了一下。 “先生,您既然且熟悉知道贵国的东方故事,那么也一定知道我在贵国京城时候听朝鲜人讲的另一个故事。” “大明帝国派兵支援朝鲜,付出了许多代价,战胜后什么都不要,退了回去。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嘛?” “奥属尼德兰之于我们荷兰,就像是朝鲜之于贵国一样。” “奥属尼德兰没有落入法国手里,我们最大的战略目的就达成了。就如同朝鲜没有落入第三方的手中,对于贵国的意义一样。” “战略目的只要达成,剩下的都说旁枝末节。从这一点来看,我不认为我们的战略有什么问题。我们不是为英国出兵的,正如大明帝国不是为朝鲜而出兵一样。我们是为了自己。” “英国人不给我们承诺,我们也会出兵的。至少,假如我作为大议长,也会做出出兵的决定。只要能保住奥属尼德兰不落入法国或者西班牙人之手,我们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的确,战后我们背负了一亿两千万白银的债务,15年我们也确实没有兑付国债,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从战略角度否定了康不怠“张仪欺楚”的类比之后,安东尼觉得自己为荷兰争取到一个不是傻子的地位。 康不怠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又问道:“那么,看来大议长对这一次荷兰参战,也是毫不后悔啊。毕竟,法国还是要吃奥属尼德兰。按你这个理论,就该打下去,不惜代价。” “那看来,如今荷兰人心惶惶、经济崩溃、公司破产、银行倒闭、商船被私掠,也都是值得的了?” “那当初,为什么你们还要一面去凡尔赛宫卑躬屈膝呢?这么说,奥兰治家族的威廉,真英雄也,知道战略、知道荷兰的核心利益所在。” 这话呛的安东尼一时间没法回应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时候,荷兰还有着巅峰的余韵,还是世界强国。 固然有所谓的奥属尼德兰就是荷兰的朝鲜这样的战略考虑,但更多的,还是琢磨着干爆法西,拿到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权,拿到奥属尼德兰的时税收权和贸易特权,绕开英国的《海航条例》,扩展美洲西属殖民地的贸易。 那时候,还真有可能重回巅峰的。 然而,现在可不一样了。 那时候,理论上和英国五五开的荷兰,当然要有大国心态,积极参与雄霸之战,争取当战胜国——要是当初的构想达成了呢?要是当初战后拿到了根特等地、拿到了对西班牙殖民地的独家贸易权、把在塞维利亚加迪斯等地的被法国排挤的商栈重开起来呢? 至少,理论上若做成了,那就重现黄金时代了。 现在,荷兰一共两万兵;战舰快四十年没造新的了;私营的造船船坞从当年的40座破产到现在的不到10座;棉纺织处理厂从当年的100多所,降到现在的不足20…… 之前还能考虑一下的夺取根特、拿到西班牙殖民地独家贸易权、塞维利亚商栈等等,现在根本没资格考虑了。 当年黄金时代才刚结束,一百年积累的底子极厚,所以这点小国黄金时代都过了,还能拉出来13万正规军线列兵、随便欠1亿2000万的白银债不怕还不起。 当时看上去,使使劲儿、参与一场战争,一旦打赢并且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真就海上马车夫再临了。 现在,莫说13万正规军,要履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的7000人都凑不出。安东尼自己都不得不问一问自己,荷兰这一战的目的是什么?想要的战略构想是什么?如果胜利了,战后分赃荷兰想要什么? 西班牙继承战争甭管结果如何,最起码之前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则是完全不知道想要什么。 想了一圈,只觉得,这仗打的,毫无疑义嘛。 纯粹是成了绝对意义上的“为了打仗而打仗”了。 第五二六章 海牙惨案(七) 当一个国家沦落为“为了打仗而打仗”的时候,证明这个国家的决策机构已经出了极大的问题。 康不怠其实很赞同安东尼关于“缓冲区”的说法,就荷兰这个情况,面对法国巨大的文化优势,确实难办。 反法亡国。 不反法亡“天下”。 他在荷兰的这些年,常看荷兰的那些文化精英的评论,荷兰的精英们为了防备法国的文化入侵和侵蚀,甚至都已经魔怔道搞出“礼仪最适合的是奴隶制”这样的说辞。 不过荷兰是自己作的,本来可以引领新的、手工业极端发达、商业极端发达的工商业时代的新文化体系,做这个新时代文化的引领者。 可荷兰自己的商业把自己的工业给杀死了,那就怨不得被法国的古典的贵族宫廷文化入侵了。 当然除了文化之外,还要考虑法国的统制经济、贸易政策,以及法国自己的海外贸易问题。如果法国能够拿到奥属尼德兰,直接威胁到荷兰,法国人在贸易上肯定向着法国,不可能国际主义自己不发展贸易了,全让给荷兰。 是以他虽讽刺荷兰,但内心很认同前期荷兰保证缓冲区的战略。 只是,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荷兰人之前惯性导致的刻舟求剑般的做法,使得荷兰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收获失败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英国人大口吃着加拿大、印度的时候,荷兰却要在自己的家门口眼巴巴地盯着法国人的入侵。 一旁的安东尼在被康不嗲噎了一阵的沉默后,由衷感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只是战略如此,就是正义也是这样。” “您效忠的侯爵大人,某种程度上,应该是最懂荷兰的一个人了。因为他的做法,和我们是一样的。” “当年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垄断亚洲和美洲贸易的时候,我们荷兰最喜欢说的,也是自由贸易、航行自由、自然法、海洋归属于全人类。” “可当我们拿到东南亚的垄断权之后,我们最反对的,也是自由贸易、航行自由和自然法衍生的海洋法学派。” “您效忠的侯爵大人之前也一直鼓吹自由贸易、航行自由。但当贵国拿下东南亚后,不也开始反对起来自由贸易和航行自由了吗?” “所以,您能说,贵国现在拿到了东南亚,所以当初侯爵大人高呼自由贸易和航行自由,是错误的吗?是愚蠢的吗?可以说,当初高喊自由贸易和航行自由,是为以后东南亚各国的走私创造了言论正义的基础,所以他当初不该来阿姆斯特丹说什么自由贸易吗?” “贵国与瑞典合作的贸易公司的商船旗舰,叫自由贸易号,当现在她游弋在贵国严禁自由贸易的东南亚时,您不觉得这是个极大的讽刺吗?”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不能用现在的局面,去指责过去的决策。” 这话,若是刘钰在这,一定恬不知耻地打个补丁:南洋诸国朝贡,附庸就是朝贡、朝贡就是附庸的高阶形式。如此,南洋就是领海,也不是公海啊,怎么能航行自由、随便贸易呢? 康不怠觉得自己是非官方的身份,没必要说这个外交辞令,遂笑道:“大议长阁下能这么想,倒是一个可以沟通的人。我只是感叹下,昔年始皇帝期待万世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二世而亡。帝国没有永恒,强权更没有永恒。” “既然大议长阁下深知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有些话说起来倒容易了。” 听到康不怠要主动说点真正的东西,安东尼忙问道:“贵国对于荷兰、对于法国与荷兰的战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对贵国而言,已经拿到了你们能拿到的一切了。签不签条约,我们也无力夺回印度、锡兰和东南亚了。而以贵国的外交态度,即便荷兰不承认,俄、法、普等国,也会承认贵国对那些地方的占领。” “对欧洲人来说,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但对贵国而言,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们早已经像法国人在塞维利亚对待我们一样,赶走了我们在日本的商人;现在又像是我们对付葡萄牙人一样,夺占了我们的殖民地。” “你和我都不是有官方身份的人,没有必要说太多的外交辞令,诸如正义、法理等等这些。既然我们可以那样对付葡萄牙人,你们当然可以这样对付我们。打不过,我们认输。” “大明帝国时候台湾和舟山的事,我不认为值得你们继续打下去。如果贵国的决策者,真的是狂热的、非理性和不考虑利益的真正爱国者,那么先开战的就不该是巴达维亚,而是菲律宾。” 话到这里,其实既是认输,也是认怂了。 荷兰现在根本无力夺回东南亚,即便可能有些荷兰人会这么妄想,但真正去过大顺的安东尼绝不会这么想。 跨越大洲的远征,以现在的技术水平,2000人就是极限,一次性投送超过2000就是灾难。英国这一次在美洲的失败,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包括英国看似取得了胜利的菲律宾,要不是大顺这边开放港口补给和提供水手,那也必然是灾难——大顺这些年海军的发展,才让英国人在伶仃洋得到了缆绳、帆布、船只修补匠、航海酒、火药、远航水手等急需品的快速补充,再加上百夫长号上的那个逆天黑科技h2航海钟。 放眼东亚东南亚,大顺是唯一一个有这样补充能力的个国家,与之开战意味着就没有补给机会。不是随便一个港口,就能凑齐海军所需要的各种物资的。 荷兰的2000极限投送能力,放到大顺那边就是送菜的。 他的意思便是:你们能拿到的手都拿到了、你们拿不到手的你们怎么也拿不到。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拒绝与荷兰和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会真的要全面支持法国的霸权吧? 可关键是,全面支持法国的霸权,就此时来看,好像除了“报复当年台湾、舟山”之事外,实在找不出别的对大顺的好处。 而这个理由,在安东尼看来,又实在是过于扯淡了。 在他看来,刘钰搞锡兰木马计,死在迁徙过程中的南洋华人,至少三五万。他对这三五万人的死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百余年前的那点事? 康不怠自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道,不,不是的。我们还有一个想要的东西,但你们还没给。 “大议长阁下,天朝朝廷的考虑,自有原因。的确,不是你说的那些原因的任何一种。” “不过,现在我们不考虑天朝的目的。你作为前任大议长,作为荷兰这艘船的舵手、这辆海上马车的御手车夫,我想问问阁下,如果这一次荷兰的危机解除后,您对荷兰的未来有什么展望?” “如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候,以那时候的国力基础,有对低地地区的展望、有对西班牙殖民地贸易的展望。虽然失败了,但如你所言,此等展望确实和当时的国力相匹配。” “而现在呢?就现在这个情况,如果荷兰躲过了这次危机,以现在的国力和局势,您对荷兰的未来有何展望?” 他问这个问题,是想把问题引到“荷兰的未来在于第四次英荷战争”的问题上。 然而,这个问题却把安东尼问出了一声苦笑。 许久,才从晦涩且僵硬的笑容里挤出一句话。 “荷兰……已经没有未来了。” “摄政派、议会派、奥兰治派,所有派别,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共识:荷兰的未来,在于首先解决集权问题,将七省真正合而为一。” “可一个各省比例税问题,就开了两年的会,什么都没解决;没破产之前的东印度公司,内部为了争夺份额,泽兰和阿姆斯特丹两省勾心斗角……” “荷兰的人口少、土地狭小、金融回报率高于工厂投资,种种这些问题,我们都看在眼里。”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康不怠,苦笑道:“我们不是傻瓜,能爬到大议长这个位置的人,没有傻瓜。” “但是,看到问题、成就未来,二者中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解决问题’。” “荷兰的路,一是集权、二是商业。” “不集权,就无法拿到贸易权,无力和英法竞争,被《航海条例》压制、被法国的高关税打压。但我们不集权的现实,使得我们无法凑出一支海军来保卫我们的贸易。” “不商业,荷兰就没有其余的出路。手工业被人口和资源所限制,竞争不过英法,甚至普鲁士和俄国,都会超越我们,只有靠商业贸易。” “可集权,又是所有商业寡头们最厌恶的。而商业寡头们反对集权,却又掌控商业。” “集权,商业寡头们反对;发展商业贸易,他们支持,但是不集权怎么发展竞争呢?” “资本甚至会逃往英国,集权的目的是发展商业贸易,可连发展商业贸易的资本都吓跑了,集权又有什么用呢?” “打仗不能为了打仗而打仗。集权也不能为了集权而集权。” “您要知道,侯爵大人在阿姆斯特丹高呼自由贸易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而真正有用的,是贵国的战列舰和海军陆战队。没有他们,就没有自由贸易。而他们,又需要一个集权的、能调动国家资源的政府。”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如果可以解决,我的前辈们——包括历任大议长,和奥兰治家族的几位强人,他们都比我强。他们都不能解决,我又怎么解决呢?” “所以,荷兰,是没有未来的。只能慢慢腐朽。” “尼德兰历史上至少有一个人,有机会做成克伦威尔和路易十四所做成的事。但他没有做成。现在国势远不如前,强敌环伺,就更没有机会了。” “不是我们傻到觉得外交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您要知道,尼德兰的黄金时代,也是靠舰队打出来的,而不是外交谈出来的。只是,现在我们没有军舰,只剩下外交了。我们只能骗自己,外交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为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又怎么相信呢?” 第五二七章 海牙惨案(八)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钰在大顺,被地主阶层们吓得,怂的只能在外面搞事情,根本不敢直面国内的诸多问题。 荷兰倒是没有地主阶层的问题,可这些商业寡头和金融资本们,也带来了新的、未必比大顺的地主阶层更容易面对的新问题。 不说各省之间各自为政,连各个城市的民兵组织、行会武装,也都各有各的利益。 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市场化和行会利益;商人和贵族;小市民和包税人;联省政府和各市议会……彼此对立。 能当上联省议会大议长的,确实不是傻子。这玩意毕竟不是世袭公爵,而都是先从联省议会秘书做起,一路做到秘书长,再被选为接班人做大议长。 安东尼能看到荷兰的问题,但却无力解决。 凡事,总有正反两面。 就像是东印度公司一样。 前期,如果没有股份制的形式、没有政府授权的垄断、没有大商人牵头把资本整合起来,是没办法在拓展期,以极强的效率,拿到了东南亚,并且把英国人逼到了印度。 但是,前期的强势,也带来的后期的问题。 如果东印度公司不自己垄断、欢迎荷兰私商贸易、鼓励荷兰百姓定居,整个东南亚市场活泛起来,完全可以支撑整个荷兰的手工业发展。 问题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会反问一句:当初我们顶着70%的死亡率拓展巴达维亚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我们和英、葡、西在热带死战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我们喝发绿的水、吃长蛆的面包远航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我们在船上动辄饿极了吃人的时候,你们在哪? 我们拿到了东南亚的霸权,说开放给所有尼德兰人民就开放? 股东凭什么会同意? 股东出资是为全荷兰人民服务的? 前期不把力量集中起来、不搞垄断特权,是没办法开拓的。 必然会被葡萄牙、西班牙像捏死鸡崽子一样,把松散的私商都捏死。 可拿到霸权之后,依旧不开放东南亚的私人贸易、不支持移民、不作为销售市场而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荷兰的手工业就必然完蛋。 这个情况,放在整个荷兰,也是类似的。 前期尼德兰要不是这么松散,新思想也就难以传播,商业也就无法不受约束和限制的快速生长。 但前期的好处越多,后期的问题越大。 在这个大家都在搞重商主义、都在涨关税、都在尽可能多出口而尽可能少出口、连法国都知道下行政命令运咸鱼必须要用法国自己造船厂的船的背景下。 这么松散分权联省的荷兰,促其先发的优势,现在全成了劣势。 安东尼所说的那个“有可能成为克伦威尔和路易十四”的人,终究没把这件事办成。 黄金时代都没办成,现在办就更难了。 当然安东尼的认知,也是一步步来的。 一开始对荷兰在世界各国中的地位到底如何,他还是高估了一些的。 真打起来,才发现,时代变了…… 安东尼以前也知道,荷兰的国力衰落了。但好比世界第一强国的国力是100,安东尼觉得,荷兰的国力怎么也有个二三十。 等真打起来,看着法国从普鲁士退出战争撑到普鲁士又再参战、又撑到普鲁士再再出战争,却依旧还能挺住……再去大顺看一圈,皇帝下令,短短二十年时间在国内不加税、不买国债、国内甚至感觉不到战争的情况下,弄出二十万线列兵、一支可以独霸亚洲的舰队。 终于明白,荷兰现在哪里是二三十,最多也就是个三四五。 人口、纵深、战争潜力、粮食产量、被封锁后的战争能力,等等这些,都差得太远。 现在康不怠问他对未来有何展望、荷兰的未来在哪。 他除了报以苦笑、无奈、叹息之外,着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既丧,且颓。 他觉得,就算集权了,又能怎么样呢?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荷兰顶着全欧洲最高的税率、顶着全欧洲最高的军队和人口比、顶着全欧洲最早最高的爱国狂热,又能如何呢? 不是荷兰没有进步,只是别人的潜力更大、人口更多、集权更甚,进步的更快。 五十年前可以一打二稍落下风、二十年前可以一对一叫对手苦不堪言、现在则是一对一能被人三个月灭国。 他说,荷兰没啥未来了,只能慢慢腐朽。 就算集权保护商业贸易,凭荷兰的国力,也难支撑。 贸易区就那么几个。 波罗的海东北欧贸易区,是英国的势力范围,想要去那贸易,要招惹英国。 北美,是《航海条例》范围之内,想要去那贸易,还是要击败英国。 南美,奴隶贸易被英国人抓着、其余的在西班牙和法国手里,要么击败英国、要么怒干法西联军。 加勒比海,荷兰海盗和商船,是法、西、英三国共同打击的对象。 非洲,那是葡萄牙的地盘。 亚洲……亚洲要干翻一个拥有二亿人口的天朝上国,不是干赢,而是要全杀光。因为这么大的体量一旦喘口气,就是无休止的报复。 安东尼认定,就算荷兰集权了,这几件事哪个也办不成啊。 这几件事里最简单的,都需要荷兰用全欧最高的税率和全欧最高的征兵比去挑战的,而且现在连五五开的机会都没有。 既如此,还谈什么未来呢? 慢慢腐朽,混一日算一日,等死就是了。 然而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现在大顺毁了荷兰的金融业,法国要是再攻进本土,那就不是慢慢腐朽了,而是直接一把火烧没了。 这个非常丧且颓然的回答,让康不怠有些错愕。 他以为,这么一问,能引得眼前这位前大议长眼前一亮,觉得和英国打第四次英荷战争并且打赢,才是荷兰的未来之所在。 万万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一种躺平等着慢慢死的回答。 康不怠心道,公子想着要把荷兰的精气神打没了、把荷兰的大国情怀和上国心态彻底碾碎。 这可倒好,碾碎是碾碎了,直接给他们碾的躺平等死了。 正琢磨着该怎么把话题往“荷兰真正的、有希望的未来”上引时,外面一个人神色匆匆地走进来,附在康不怠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将一张纸递到了康不怠的手里。 安东尼见康不怠看了看手里的纸张,出于礼貌,并没有去问什么。 但康不怠却主动扬了扬纸道:“看来你们的执政官是个狠人呐。海牙那边出了点事。” “有一群因为捕鱼问题去请愿的渔民,希望英国放松一下对渔场的管制和对荷兰渔船的抓捕。” “结果好端端的,可能也就是说了几句过激的话吧?你们的执政官居然下令屠戮,打死十七人,六十多人受伤。” “你们欧罗巴各国挺有意思的。英国国王连英语都不会说、荷兰执政官为了英国屠杀荷兰百姓。嗯,有意思。”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事实上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到底是不是只是说了几句过激的话、亦或者是这些人是不是全都是真正的渔民,他比海牙宫廷里的那些人更清楚。 安东尼对死了十七个人这件事,并不关心。死点人而已。 而是在这件事从康不怠的嘴里说出来后,他立刻想到了一件旧事! 几年前,依旧是这群中国人,依旧是在荷兰,依旧是舆论煽动,最终导致了奥兰治派上台。 今天海牙发生的这件事,死十几个人本身,安东尼觉得倒是无所谓,自己既不认识也不关心。 只是,这种操作的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 和前几年的奥兰治家族向阿姆斯特丹进军事件,一样的味道。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安东尼一下子警觉起来。 看上去做法有些区别,可实际上却是一样的。 之前大顺在这边开办了一些黄色的小报,靠着报纸的发行、荷兰狭小的国土环境、以及在安东尼看来颇为精彩和能抓住人心的社论笑话东方趣闻、再加上补贴后的低廉价格,迅速地传遍了荷兰的大街小巷。 最后临走之前,一番讽刺挖苦荷兰、侮辱荷兰国体的文章,彻底引爆了荷兰民众的情绪。 驱逐大顺外交使节团、恭迎奥兰治家族上台、对法正式宣战,一气呵成。 只不过,这一次,大顺之前办的那些小报,都被荷兰取缔了,没有话语权了。 可是,海牙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还是执政官的宫廷前,还是因为捕鱼生计问题的请愿。 这都不需要报纸去引导情绪、也不需要制造舆论、更不需要非得登上报纸才能传播。 最多一周,整个荷兰都会知道这件事。无需报纸来引导情绪和舆论,之前积累的种种不满,都会爆发出来的。 这,只是之前旧手段的变种,在报纸话语权被取缔之后的另一种表现而已。 安东尼警觉到了其中的阴谋味道,却不知道这些中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甚至,之前安东尼也不了解这些中国人为什么非要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台:奥兰治家族是否上台,他觉得丝毫都不会影响大顺下南洋的进程,也不会影响到荷兰被牵制在欧洲战场上。 现在大顺这伙人又故技重施,又在煽动舆论、制造情绪,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说这背后没有大顺这伙人的操控,安东尼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可目的呢? 当初的事,他就没看懂。现在再来一遍,他就更不懂了。 虽然看不懂,但多年大议长的政治嗅觉,还是让他嗅到了一个关键点。 上一次,奥兰治家族走出来承担执政之任的真正原因,不是大顺对荷兰的侮辱,而是普鲁士退出战争的消息,奥兰治家族先知道了。 现在,大顺梅开二度,莫不是……有一种类似于的普鲁士退出战争的巨大变故? 还是说,大顺先毁掉摄政派、再毁掉奥兰治家族,制造混乱,从而为荷兰的亲法派上台制造条件,从而让荷兰彻底沦为法国的附庸?或者造成七省解体,将荷兰彻底肢解? 若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那就是说,这些中国人在几年前,就已经考虑肢解荷兰了?到底是多大的仇恨呢?荷兰到底怎么惹到这些中国人了? 第五二八章 中荷友谊(上) “海牙发生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忍无可忍的安东尼不再想说任何的外交辞令,以非常直白的口吻质问起来。毕竟他当过大议长,终究还是要为荷兰考虑一些的,真要是把荷兰肢解成奥兰治派的四省和议会派的三省,甚至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发了议会派和摄政派的内战,荷兰就彻底完了。 现在这种苗头已经浮现了,本就是联合省,在一起过不下去了,那就离呗。 面对安东尼的质问,康不怠表现出了良好的教养,一脸错愕地反问道:“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生计啊。英国卡住那些渔民捕鱼的路线,驱逐荷兰渔船,他们以打渔为生,去请求他们的执政官向英国寻找外交解决的途径,难道不对吗?” 即便这件事一旦发生,很多人都能知道肯定又是这群中国人在背后挑唆的。可这种事是不能承认的。 这话说的却是蛮有道理的,确实,为了生计。 可这个答案,不是安东尼想知道的。 “先生,你们中国人已经拿到了你们想要的一切、能要的一切。日本的贸易、东南亚的香料、锡兰的肉桂、印度的通道……一切都拿到了。” “荷兰现在不能乱!” 康不怠却针锋相对。 “荷兰现在已经乱了!” “值此国难之际,应该有人站出来拯救荷兰。奥兰治的威廉已经证明了他没有能力拯救荷兰,这时候需要有担当、有远谋、有实力的人站出来了。就像是当年奥兰治的威廉驱逐我们、对法宣战时候一样。” “你作为前大议长,这时候应该站出来!就像是我们历史上的那些英豪人物一样,在社稷危如累卵之时,主动站出来以天下为己任!” 本已经愤怒的安东尼听闻此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像是抽干了力气,无奈道:“荷兰人拯救不了荷兰。能拯救荷兰的,只有俄罗斯女皇和英格兰银行。” 深深的无力感,让他很清醒。法国人能否退兵,只在于英格兰银行和英国的金融家是否还继续支持战争、只在于俄国的雇佣兵什么时候能到莱茵河。 荷兰自己是无力拯救荷兰自己,这句话是错的。 应该说,荷兰的统治阶级,无力拯救荷兰。 荷兰还有行会民兵组织,但想让他们流血,就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各个城市的行会民兵的负责人,只能是市民阶层自己推选,拒绝服从城市摄政和省议会的安排。 荷兰百姓还有一些爱国热情,但想让他们流血,就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废除包税制,改革税制,压制城市寡头们的权力,扩大公共开支、增加遗产税和资产税。 所以荷兰不缺有组织的武装力量、也不缺爱国热情,至少暂时还没有彻底消散。 但是,把人组织起来打仗,需要钱。 有人的,他们提出的要求,是有钱的必然反对的,那是在挖他们的根。 而且真要这样,那还了得? 底层的情绪被激发出来的时候,往往先把头顶上的老爷们挂起来,阿姆斯特丹可是整个欧洲最早设立了大量路灯的城市。 一旦行会民兵领袖直选、配合上民众诉求、底层愤怒,会演变成什么,荷兰的统治阶级心里一清二楚。 面对安东尼的颓然,康不怠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就像是奥兰治的威廉,他之前从不肯主动谋求执政官的位置,因为他害怕承诺。所以只有在普鲁士人退出战争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才敢攫取执政官的宝座。” “你们摄政派担心的,无非是荷兰现在的烂摊子,你们收拾不了。谁来做这个大议长,谁的政治前途就要终结。你们真的担心荷兰的命运?欧罗巴各国这时候还是讲究‘不灭国、不绝祀’的。” “明明只是担心自己派别的前途,却说什么这时候谁站出来也没有用,我看你们是自欺欺人的太久了。” 满满的讽刺,并没有让安东尼愤怒。 而是从康不怠说的“奥兰治的威廉知道普鲁士人退出战争才敢当执政官”这句话,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东西。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故作一副愤怒的样子,而是在大脑里快速地思考着,大顺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这个道理,他是想不明白的。 奥兰治家族和英国的关系,使得刘钰必须要让荷兰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前,把奥兰治派推上去。 只要奥兰治派还在,荷兰武装中立、废弃英荷同盟条约,就不可能。 奥兰治的威廉,活不久。这也不是刘钰歧视残疾人,而是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注定了一个脊柱天生有病、贵族通婚一堆隐性遗传的人,很难活太久。 他要一死,他老婆是英国的长公主,他又是世袭执政,那么摄政执政官肯定就是他老婆。 英国的长公主,会和他亲爹兵戎相见、废除英荷同盟条约吗?而且这位长公主,又是出了名的歧视荷兰的文化。 她只想当王后,只是当时一堆新教国家里找不到太合适的,而她也不可能去找天主教国家的,所以才和她口中的“长得像狒狒”的威廉四世结婚,为了为后代抢到英国王位的宣称权,假孕的时候还往英国跑,孩子必须出生在英国才能有继承顺位。 因为英国王位继承是有基本法的。 基本法第二条明确规定:与罗马天主教徒结婚,都应按照前举法令所规定和确认的情形,丧失继承的资格。 而第三条又明确规定:凡生于英格兰、苏格兰或爱尔兰之外的人,没有继承资格。 这样一个一门心思琢磨贵族那点宣称心思的女人,指望她能干一番第四次英荷战争这样的伟业,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脑子明显停在中世纪的女人,是不适合在欧洲风起云涌的年代干大事的。 而且,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是荷兰的“反动”派。行会、小农、贵族,他们设想的荷兰是恢复三代之治那样的反时代而动的思想,是退回中世纪晚期。 大顺要合作的,是荷兰的大资产阶级、大金融家、大商人,是要摧毁一切中世纪残余的人。 相对于那些“反动”派,他们并不是对立面的进步派,而是保守派——这种力量在大顺,算是进步派;在现在的荷兰,是保守派;在一百年后48年的荷兰,是反动派。 社会基础不同,身份也就不同。 荷兰现在只有这两种力量能上的台面,此时意义上定位的进步派根本没啥影响力。 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注定了大顺只能选基本盘是金融家、大商人的摄政派。 而且,放眼整个欧洲,荷兰是唯一一个手工业死亡的国家,这是当买办基础——要么本国工业被商业金融业绞死了、要么本国工业根本还没出生。 既是这样,那就只好得着一个荷兰往死里坑。 安东尼不能理解刘钰这群人思考问题的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的逻辑,也没有正确的三观认清世界的真相,自然也就想不到大顺这边到底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三番两次地在荷兰搞一些看似闲着没事干、推上去又拉下来的事。 但现在,他大约听出来了康不怠的暗示。 现在的情况,和当年奥兰治派上台的情况很类似:都是派系领袖不想担责任,但是外部环境让他们有利可图。 能推奥兰治派上台的,是普鲁士的腓特烈大王退出战争。 能推摄政派上台的,那么也只能是法兰西放弃对荷兰的占领了。 至于海牙死了十几个人,那都小事。 大顺这边的人,也只能在时代的浪潮上劈波,却不可能拥有伟力创造潮汐。 是不是,大顺这边的人,从法国那边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法国知道俄军即将参战,故而要退兵了? 安东尼心思一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就算是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承担了责任、履行了爱国的义务。但,也只是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状态,许多问题依旧是无法解决的。” “未来呢?荷兰的未来在哪里?” “本来还能凑合着活,但是东印度公司被贵国搞破产了。您知道吗?东印度公司有两万多雇员、一万多雇来的士兵、水手、商栈员工。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香料、鲜花、贸易、港口、银行、转口、私船、运输等行业,加起来有将近二十万人直接或间接地依靠东印度公司生活。而女性又是不工作的,如果她们也是人的话,至少五十万荷兰人因为东印度公司的破产而受影响。” “荷兰,小国。荷兰的五十万人,相当于贵国的一千万甚至两千万人,您能想象到,贵国两个省份遭受了重大的灾难、而且还是不可恢复的、比如土地彻底变成荒漠而不是明年还能接着种植这样的灾难,对贵国产生的影响吗?” 康不怠心道你说的严重了,这五十万人最多三五万,是真的有严重的影响。剩下的,也就是受些影响,收入降低罢了。 安东尼又道:“即便暂时的危机解除了,那么后续的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依旧是执政者的危机。我不认为,荷兰有谁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您说的或许没错,各个派系这时候全都不想站出来,担心自己的政治前途。包括现在已经坐在宝座上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也一定如同锅上的蚂蚁。” “或许,中国的古老智慧,能够给荷兰指出一条光明的未来?先生,您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吗?” 第五二九章 中荷友谊(下) 安东尼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机会。 他自己肯定是没有政治前途了,荷兰人不会接受他上台的:这是个面子问题,让安东尼上台,所有当初反对他的人都会觉得仿佛自己是傻子;但如果不是安东尼上台,而是议会派的其余人,大家面上便能接受——我们不是反对议会派的对法政策,当初只是反对大议长这个人,所以我们没错。 如果摄政派能够上台,安东尼家族的人就还有机会。 他的老师、前任大议长,就是当年被活剐的大议长的外甥亲。 他是个政治人物,纯粹的政客,没有那么多情绪引发的仇恨。对于大顺下南洋一事,会视需要表现出愤怒或者不在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联合联省议会制政客的基本素养。 显然,中国人肯定是有某种目的。 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反正选择权在自己的手里。如果真的可行,当然可以尝试一下。 如果不行,那就拒绝呗。 反正摄政派已经被大顺这群人坑了一次了,现在摄政派不在台上,他们也弄不出当初煽动舆论让摄政派下台的手段。 和此时荷兰对南洋问题的态度一样,此时的摄政派大佬安东尼的心态,非常轻松: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和上次刘钰来的时候,心态就完全不同了。上次安东尼真不敢得罪刘钰,只能说好话、外交辞令周旋,因为荷兰在东亚有巨大利益;现在一无所有,那还怕个鸟,自是挺直腰板,和上次心态大为不同。 康不怠见安东尼如此“上道”,便将桌上那些记载着海牙惨案全过程的纸,随意地丢在一边。 这东西,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 没有荷兰国内的政治势力试图利用的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为了些千奇百怪的理由发动的战争,一年欧洲死七八万人,都没人质疑,这才死了区区十几个,若无内部派别煽风点火,根本翻不起多大的浪头。 “大议长阁下,其实您是聪明人。您对荷兰未来的看法,我是赞同的。” “荷兰的殖民地……呃,当然,现在已经没了。这个就不用考虑了。” “荷兰国土狭小,商贸发达,人工又贵,物价又高,又没有法国的牧场耕地、更没有英国的北美提供材料,荷兰的手工业,是发展不起来的。这一点,鲸侯早就和我说起过,您的看法和他一样。” “所以,荷兰假如有未来,一定只能靠金融业和商业。先说金融业,如果荷兰想要放贷,百分之八的年息,是否愿意借贷给大顺呢?” 安东尼不认为大顺需要借贷。 他觉得,康不怠只是在试探一下荷兰对大顺的态度,是否会牢记下南洋的仇恨。 “先生,对商人而言,谁给利息,就把钱借给谁。哪怕你和我有仇,你打了我一枪,但我没死,又爬起来了。只要你给我足够的利息并且保证归还,我仍旧可以把钱借给你。” “这就是荷兰的商业思维。” “您觉得,当初逼的共和国掘开大堤以水代兵的法兰西的仇恨,比贵国抢夺殖民地如何?可现在,法国依旧欠着我们3000万盾的债务,并且在战时按时支付利息,即便我们现在处于交战状态。” “百分之八的利息,大额且国家有足够的信誉,当然是可以借贷的。贵国的信誉,不会有人认为贵国政府会破产还不起钱的。” “尤其是在贵国拿下了东南亚之后,巨额的不动产,不会有人怀疑贵国的偿付能力。” “而且,荷兰的法律不禁止金银出境。” “只不过,考虑到初次合作,可能需要一些抵押。但……贵国可能没有抵押物。” 说到这,安东尼忙摆手道:“我不是怀疑贵国的富庶。而是,抵押物本身,需要在我们可控的范畴之内。比如说,贵国把东南亚抵押给我们,理论上,两亿盾都可以借到。” “但是,这是无意义的抵押物。如果贵国不还钱,我们难道有办法去收回东南亚吗?” 康不怠忙道:“是的。是这样的道理。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可是夺不回来,便是借据,那也没用。” 笑呵呵地讲了一下这个典故,缓解了一下气氛后,康不怠道:“我看,最适合的抵押物,还是贸易和海关。” “现在整个欧洲都在收紧进口贸易。唯独荷兰是有可能开放贸易的。如果荷兰开放贸易,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抵押物。” “如果我们不还钱,你们就关闭贸易,我们就非还钱不可了,是不是?” 安东尼见到康不怠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目的,心道果然还是贸易!当年在阿姆斯特丹就说这个问题,现在又提。 而且,这说法也非常的无耻。 想到这,安东尼立刻打断了康不怠的话。 “先生,您的意思是:贵国想要借钱,而为了方便贵国借钱,我们应该开放贸易?” “这个逻辑是这样的吧?荷兰开放贸易,是为了方便中国借钱?” 康不怠真诚地点点头。 “对啊。大额放贷,本身也是一种生意嘛。我想贵国的金融家,一定非常期待,毕竟,百分之八的年息、而且是有绝对偿付能力强国借贷。” “你想啊,你们的资本都多到几年之内,连续搞出了密西西比泡沫和南海泡沫,可见你们的钱都是憋的没处花了。要么打仗,借给国王,但利息也不是很高吧?” “东印度公司的债券,利息也就一般,6%左右吧?可能还不到,不也是一群人抢着买吗?” “既说到,荷兰的未来,只在金融业和商业上,那我这不是帮你们找出路吗?两个行业,先给金融业找条出路。而且这条路,顺便也能挽救荷兰的商业。一举两得,都是关乎荷兰未来的行业。不是吗?” 康不怠虽然还不是非常懂商业的逻辑,但多多少少明白,所谓金融业,理应是求着别人借钱贷款的。 要不然,钱怎么生钱? 所以,主动去借钱本身,就是帮助荷兰的金融业,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错。 安东尼想了想,虽然大顺是否贷款还是未知数,但要说8%的年息,确实不低了,足以让荷兰的金融家们颇为心动。 荷兰的利息是全世界最低的,因为荷兰积累了太多的财富,而国内也没啥可投资的方向。好的投资方向都是垄断公司,先上车的已经把门焊死了。 英国的法定利率,现在是5%。 英国和大顺不一样。 英国人制定的法定利率,是从纯粹的商业角度出发的:法定利率,应该高于社会的平均利率,唯有这样,才能有效的吸收社会资金,否则谁买国债?在做了充分的调研和考察之后,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是5%的,是从10%,经过百年时间降下来的。 而大顺或者大明,这边出台的法定最高利率,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买国债的,而是为了遏制民间借贷的利息,防止太高,所以是低于社会平均利率的。 出发点根本不同,也就导致了在都知道社会平均利率的情况下,一个高于平均,一个低于平均。 但本质上还是社会的物质基础不同,也就导致了一个5%,却还高于社会平均利率;一个百分之三十六,还在民间搞出了各种诸如“九出十三归”之类的花样。 换句话说,如果大顺以募集国债为目的,出台最高利率,那么这个利率应该是在做了社会调查后,高于社会平均利率的,也就是50%左右。唯有如此,才能募集到社会的闲散资金,但事实上,50%的利率,是无论如何都还不起的,除非李家人能屙金拉银。不要说现在的大顺,就是后世的盛世美利坚,也借不起50%利息的国债。 英国国债,是荷兰人最喜欢买的。因为信誉好,而且利息不低,一年5%,已经挺高了。 但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真要是能给出平均8%的年息,荷兰的金融家们当然是高兴的。 只要,有抵押物。 也确实,把东南亚抵押给荷兰金融家,荷兰金融家也不傻:真要不还钱,我还能真去紫禁城把东南亚要回来? 那么,既然没有,那就创造一个抵押物呗。 大顺要贷款有没有用?应该说还是有用的,朝廷借钱,再放贷呗。8%的利息借来钱,转手12%贷出去。 荷兰金融家高呼大顺是我们最好的合作伙伴。 百姓高呼朝廷真行仁义之政也。 一倒手,这不就达成了王荆公青苗法的真正目的了嘛。放贷收息。 或者搞币制改革,前期也需要大量的准备金。 紧接着,康不怠又和安东尼说起来了最关键的东西。 “几年前,鲸侯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贵国拒绝开放贸易。其实我也能理解。” “真的非常理解。开放了贸易,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咋办?靠着行政的垄断权,才获得了超额利润,荷兰当然是反对开放贸易的。” “是以,鲸侯为了破除中荷关系中的阻碍、为了更好地发展与荷兰的关系、为了荷兰人民的未来。不惜动用祖国的力量,扫平南洋,让东印度公司破产,扫除中荷关系的阻碍。” “鲸侯才是真正的热爱荷兰的人。至少,比大多数荷兰人都热爱。” “现在,东印度公司破产了、南洋被天朝吃下了,中荷之间的友情便没有了阻碍,便有了美好的未来。” “您说,对吗?” 安东尼愕然无比。 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大顺下南洋、让东印度公司破产,是为了中荷友谊? “呃……这,这……” 康不怠笑道:“其实就是这样的道理。你们要是还有抢回南洋的能力,这就是制造了两国的仇恨;但你们没有抢回南洋的能力,这就叫扫清两国友谊的阻碍。” “你们会因为新阿姆斯特丹改名为新约克,而恨英国人吗?” “不,正是因为新阿姆斯特丹改名为新约克了,所以你们才能和英国人达成紧密的同盟,一起对抗法国。” “要是新约克还叫新阿姆斯特丹,你们能和英国结成盟约吗?” “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你说你们占着南洋,我们还有能力抢,这能没有仇恨吗?两国关系能好吗?你看,我们咋不恨你们在苏里南有殖民地呢?因为我们没能力抢啊。对吧?” “当初天朝没能力下南洋的时候,中荷之间的关系不也不错吗,你们当初还主动提出要帮天朝攻打澳门呢。” “现在,你们也没能力抢回南洋,两国就有了合作的基础了。” “而且,前些年鲸侯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东印度公司还在,所以你们拒绝开放贸易。鲸侯相当理解你们,回去后还夸奖道,荷兰人都是聪明人啊,知道利益之所在。这不,回去赶忙把这个障碍去掉了。” “现在,东印度公司破产了。你们荷兰的纺织业、制糖业,也早就完了。天朝与荷兰之间,并无竞争,那你们为啥还不开放贸易呢?” “您作为前大议长,可否给我一个理性的拒绝的理由?” “您说说,两国之间还有什么阻碍?只要您说出来,我们就去解决。就像下南洋一样。” 第五三零章 同病相怜 这番话把安东尼吓了一跳。 紧张不安地赶紧想了想,还有什么荷兰利益相关的东西,能如东南亚殖民地一般“影响中荷友谊”。 想了一圈,确定好像确实没有了。 亚洲地区,荷兰如今还剩下些在波斯的商栈了。波斯人爱吃糖,但是安东尼知道大顺已经撬开了日本的大门,而日本人也是嗜糖的,暂时来看大顺的糖还不用往波斯运。 亚洲以外的地区,大顺是有心无力,至少在印度站稳脚之前,是无力把触手伸出去的。 至于南美、加勒比地区的那些利益,确确实实不能“影响中荷友谊”。 在确信大顺不会继续折磨荷兰后,安东尼认真地思考起康不怠给出的建议。 话虽然难听,听着也挺气人的,但原则上讲,好像确实中荷之间在没有了南洋这个关系绊脚石后,着实是天作之合。 大顺与荷兰,其实某种程度有着相同的境遇:货船走不出去、没有市场、被人在海上威胁堵截。 与荷兰一样,大顺不是个好市场,大顺的市场相当狭小——当然,这个狭小是指以欧洲货物而论,整个大顺一年消费的欧洲货,可能都赶不上一块北美殖民地。 自己没内部市场,那就只能去外面找了。可别人家的市场,哪那么容易拿到手? 只不过,大顺比荷兰强一点。瓷器丝绸大黄之类的东西,要么欧洲没有、要么欧洲产的质量不行。 所以大顺就算被人在海上堵截、货船走不出去,还能坐在家里收钱。 荷兰就惨了。 全欧洲都在纺呢绒、全欧洲都在煮盐、全欧洲都在造船、全欧洲都在搓羊毛……产业同质化,内卷严重,带来了巨大的竞争问题。 英国人凭啥让自己国家的羊毛纺织厂倒闭,去买荷兰的呢绒呢? 再者,关键还是荷兰的金融政策过于宽松。 荷兰人工成本高、贸易被航海条例和科尔贝尔国家工业主义两头堵,国内的市场又是在狭小,之前有个殖民地但政策竭泽而渔根本没有消费能力,都使得荷兰的手工业发展出现了严重的倒退。 这还不够。 金融资本的逐利性,使得荷兰的大量资本跑去了英国、法国、普鲁士、俄国。让这些国家的手工业,迅猛地发展了起来:发展工业,需要资本。缺钱就来阿姆斯特丹贷。 荷兰的金融资本,在出售绞死荷兰工业的绞索。 只不过,金融资本并不在乎。如那位老排勃艮第贵族在欧洲打出脑浆子时所言:我是世界主义者,我有七八个祖国。 连贵族都能说自己是世界主义者、七八个祖国,金融资本家自是直接翻番了。荷兰的手工业死活,与我何干?为了祖国的工业,我就不能对外放贷投资了? 阿姆斯特丹既然是此时的金融中心,那就只能选择绝对开放。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如果收紧贵金属和货币政策,阿姆斯特丹就不可能成为世界的金融中心。 区区一个衰落的荷兰,能用多少资本?阿姆斯特丹大金融家的钱,要是因为收紧货币政策,导致借不出去,难道挖地窖埋起来? 故而康不怠说的这些非常气人的话,在安东尼听来,非常有道理,甚至说到他心坎里了。 荷兰的手工业是没有未来的。或者他们这些摄政派,也根本不代表荷兰手工业的利益。行会是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是摄政派的死敌。 那么荷兰的未来只能是商贸业和金融业。 原则上来讲,放开与大顺的贸易、拉到大顺一个可能借债并且绝对有偿付能力的大客户,对荷兰的金融资本和商业资本来说,都是重大的利好消息。 况且,就算放任大顺的货物涌入,其实对荷兰的伤害也不会太深。 诸如盐、木料、造船、陶器之类的产业,远洋货船不可能装这些货,非得赔死。 而丝茶之类,又无竞争。 棉布之类,虽有竞争,但莱顿市没啥发言权,大不了莱顿市自己的市议会出个政策,不准棉布进入莱顿就是了。 只不过,因为过于惯性的思维,使得安东尼等人从没想过,这边中荷之间还是战争状态呢,那边大顺已经开始宣讲中荷友谊了。 这转变实在太快,让安东尼一时间难以接受而已。 冷静下来后,安东尼针对康不怠的问题,给出了一个非常有深度的答案。 “如果说,真还有什么能影响‘中荷友谊’的话,那应该就是英国的《航海条例》了。如果没有航海条例,中荷之间的友谊,会更加深厚。有整个波罗的海和北美那么深厚。” “所以,贵国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亦或者,还有就是法国的科尔贝尔主义,西班牙和法国的同盟关系,法国的高关税保护主义,亦是影响‘中荷友谊’的重要阻碍。如果能解决这些,中荷之间的友谊,也会更加深厚。有整个南美和整个伊比利亚半岛和高卢那么深厚。” “所以,贵国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个回答非常的尖锐,直指中荷合作的核心问题。 大顺到底准备怎么与荷兰合作? 大顺,是否有资格让荷兰相信他是个最好的老大哥,能带着荷兰吃香的喝辣的? 老大哥到底行不行?能不能解决荷兰脖子上的两道绞索? 若能解决,朝贡都没问题。 若不能解决,那不是把荷兰往火坑里推? 大顺在亚洲倒是没事,到时候惹恼了英法,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了,荷兰可就惨了。 欧洲的矛盾很多,但荷兰关心的,还是英法矛盾。 这和荷兰的命运息息相关。 至于神罗内部的那些矛盾,虽然荷兰也恐惧于普鲁士的崛起,但有心无力,而且这种仗打来打去对荷兰一点好处都没有。 安东尼知道大顺和法国的关系,所以他看似说出了两个要解决的问题,但实际上只有一个。 那就是英国问题。 他也知道,海牙惨案的发生,肯定是这群中国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从当初的伶仃洋事件开始,就看的出来,好像这一派的中国人对英国有种特别的警惕。 如今的海牙事件,说到底,还是针对英国的。奥兰治的威廉四世干到荷兰百姓开始反对的这个份上了,他的身份首先是英王的女婿,然后才是荷兰的执政。 若能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当然好。 但,要是大顺拿荷兰当枪使,唆使荷兰和英国开战,大顺在背后看热闹、摘桃子,学英国蹲在岛上那一套,安东尼肯定是反对的,也是警觉的。 给大顺当枪使,那还不如给英国当枪使呢。 他的意思也很明确,既然要合作,或者说要更深度的合作,可以啊。 大顺拿出态度来,大顺能帮助荷兰解决套在脖子上的两道枷锁吗? 要么毁掉英国的航海条例。 要么毁掉法西同盟和法国的手工业以及法国的关税自治权。 二者,选一个吧。 摄政派这群人不是傻子,也不是铁杆的亲英派。从一开始扭扭捏捏地参加战争、暗地里还和法国勾勾搭搭就能看出来,他们并不想为英国人流血。 西王继承战的时候,荷兰还能说为了西班牙殖民地贸易、为了比利时。这场仗,却只剩下为英国人流血了。 荷兰对英国当然有怨气。 除了奥兰治家族和专门对英合法贸易的鹿特丹市之外,都对英国有怨气。虽然泽兰省才是对英贸易额最大的省,但泽兰省的贸易就特么没有一个“合法”的。 合什么法?当然是合英国的法。 荷兰被叫作“海上马车夫”,其实换个说法,荷兰就是个欧洲快递公司。 首先要成为欧洲的物流中心,才能当上马车夫。就像后世,物流和快递总是不分家的一样。 但伴随着英国的《航海条例》,英国已经逐渐成为欧洲的物流中心了。一个干快递的,连物流中心都没有,怎么可能混的下去? 《航海条例》是非常霸道的。 不但管英国,还管亚、非、美三洲,执行起来那也是真不客气,抓住就杀、烧、抢走货。 其文曰:为了英吉利共和国之利益,自公元1651年12月1日起,亚洲、非洲、美洲,或该三洲的任何部分、或属于该三洲之岛屿,无论英国人或他国殖民地,所生长、出产、或制造的任何货物或商品,如非本国船只,皆不得进入英吉利共和国、爱尔兰、或英吉利共和国所属的岛屿、殖民地、发现地或领土。本国船只之含义,在英吉利共和国制造,且船长在共和国出生并长大、船员之75%为本共和国之人民…… 发这个条例的时候,英国还是英吉利共和国。 本来这个条例里面是有个巨大漏洞的,因为在英国还是共和国的时候,亚洲、非洲或美洲的独立的国家,是没有能力将船开到英国卖货的。 所以,理论上,大顺去英国卖货、或者直接去英国殖民地卖货,是“合法”的。 因为条例说的是“英国或他国殖民地之商品”,而大顺不是大顺的殖民地。 但是,在米子明来瑞典送战俘的时候,英国国会赶忙开了个会,补上了这个法律漏洞。 条例由原来的“无论英国人或他国殖民地”,变为了“亚、美、欧三洲之无论英国或他国殖民地、或独立之国家、或拥有共同君主天朝大皇帝之东方各朝贡国所生长、出产、制造的任何货物和商品”。 所以大顺的货船直接去殖民地卖货,在条例修订之后,就是非法的了。殖民地的船,不经过英国转口,直接去大顺,也是非法的。 对大顺,之前的影响倒是不大,反正也不去。 但对荷兰就不同了。 荷兰要当马车夫,首先得是欧洲物流的集散地。现在英、法西靠着各自的殖民地,都把本国当物流集散地了,荷兰实际上连货都拿不到。 原来还有个东南亚特产,香料肉桂白糖熏香锡块日本铜之类的,现在也没了。 海上马车夫得运货才能赚钱,现在的情况是各国都在自己造马车、招本国的车夫,荷兰就算便宜,各国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这日子,能好过吗? 所以说荷兰和大顺是最能心意相通的,因为经历着同样的境遇:我想自由贸易,可谁肯让我自由的贸易呢? 在大顺斩断了东印度公司这个垄断的毒瘤之后,两个最渴望欧洲自由贸易的国家,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 第五三一章 诚意展示 荷兰对英国的怨恨,对航海条例的恶心,且不说市场和运输,只说物流中心的好处。 假设大顺现在急需美洲的棉花,量大。没有航海条例,这活肯定是落在荷兰人身上了:我船多、运费便宜、路熟、巴伦支一样的信誉、跑得快、船大能偷税降成本。 全世界打听打听,谁家的运费也没有我荷兰便宜。 如果是自由贸易,各国的资本家肯定选优势这么大的荷兰航运,那么大量的棉花就要在阿姆斯特丹集散装箱分包。 资本又不傻,能省运费,干嘛不省? 这样一来,既养活了一群水手、船长、造船工匠;也养活了一群抗包的、分捡的、装卸的;又养活了一群投机的、玩期货的、搞海运保险的;还养活了一群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开妓院的…… 就像是倒了一个东印度公司,直接加间接是影响的人口数以十万计;亦或是大顺威海等地,因为驻军按时发军饷导致的商业畸形繁荣。 运输业务这一套行业,也可是不止关乎货运那点人。 法,是人定的。 而且还是外国的法。 自己当然可以不遵守。但不遵守的结果,就是被人抓住后杀头或者抢货。 打不过定法的人,法就有效。 想要改变现状,只有两种办法。 合法手段,当然是通过英国国会,修改法律。 但就凭米子明去了一趟瑞典,英国国会就能迅速修补法律漏洞这一点来看,这不是给点钱游说行贿就能解决的。 要么,就是“不合法”手段。 以暴力推翻法律执行的基础,以暴力推翻维护法律的国家的暴力工具——英国王家海军。 没错,我就违法了、我就走私了。但你抓不到我、惩罚不了我,那么这法是否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荷兰现在面临的困境,其实说到底就一点:海上打不过英国。 柿子要挑软的捏。 反英是一条路。 反法反西也是一条路。 不是说法国就比英国强大很多,所以英国是软柿子。 而是法国可以“不讲武德”,说好了只是海上贸易的争端,但法国不讲武德,不只在海上打,还派陆军来阿姆斯特丹,就算荷兰在海上大胜,那也没用啊。 相对于法国陆军的威胁,英国的陆军就是垃圾,荷兰倒还真不怕英国的陆军。 摄政派本来秉持的外交信条,就是和法国做朋友,法国要是想当邻居就打法国、只要法国不想当邻居那就是好朋友。 但法国一天天的浑身是劲儿,瞎乱用,在个比利时浪费了快一百年时间了,逼得荷兰只能反法,不然就要当邻居了。 现在安东尼看到的,是大顺这帮人又在煽动荷兰的舆论、而且很可能是和法国达成了什么密约,法国或者出于俄国出兵、或者出于大顺的某些密约的目的,可能要放弃对奥属尼德兰的争取。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这是真的,荷兰当然可以选择和法国做朋友。 也意味着,荷兰当然可以扩大市场和走私渠道,进一步加深“中荷友谊”。 但问题是,大顺会为此,准备付出多大的代价? 以及,大顺与荷兰的合作模式,是哪一种模式? 虽然说,东印度公司确实没了。 也虽然说,荷兰应该是欧洲唯一一个最有资格迎合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的国家。 理论上,的确可以用关门放弃自由贸易,作为威胁,保证大顺不会坑害荷兰。 但,如果大顺所谓的合作,只是说荷兰打开国门、任由大顺的商船进出……那么,安东尼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将来一旦出了事,这种利益纠葛,还不足以让大顺为荷兰出太多的力。 而且,这对荷兰来说,好处也并不大。 相反还会导致荷兰大量的走私——东印度公司为了垄断利益,控制着运货量,而安东尼观察到的大顺的贸易手段,则是物美价廉薄利多销,至少从巴达维亚土改上就能看出来,大顺一点也不想如voc一样靠控制产量抬升价格——大量的货物进入荷兰,也就意味着更大规模的走私,这将严重影响英荷之间的关系。 英国没办法去大沽口报复大顺,但却可以报复荷兰。 那么,开放贸易,也就意味着荷兰还是被大顺拿着当枪使。荷兰在用自己的命运,为大顺的货物打开市场和销路。 中荷之间的体量差的太多,手工业发展也差的太大,彼此周边的外交环境也截然不同。 这种情况下,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平等合作。 要么,大顺拿出勇气,来当荷兰的老大哥,扛起责任,我罩着你,走私也好、销赃也罢,谁敢找你麻烦,老大哥跟他摆摆道。 要么,一拍两散,从此你在你的亚洲混、我在我的欧洲混,彼此永不相见。 安东尼觉得大顺有在东方当天朝的习惯和传统,一贯以来也是对朝贡国们很不错,虽然名义上荷兰不能真的去朝贡,但要是大顺真的想担起责任,其实对荷兰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想当天朝,就要让小弟们得到好处。 不管是之前的九州朝贡体系,还是后世的美苏天下意识,当天朝当到要坑小弟维持生计的时候,这天朝也就当到头了。 有事天朝上去顶着、没事一起赚别人的钱,这种模式是最好的。 现在他直接把这个问题糊到了康不怠的脸上,刚才康不怠不是得意洋洋说有什么影响中荷友谊的,都会像下南洋一样去解决吗? 现在真有,你们中国怎么说? 却不想康不怠听到安东尼的问题,丝毫没有惊讶,反倒是笑盈盈地说道:“大议长阁下的目光有够专业,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法国的海关自主权,天朝是没本事干涉的。而且中法之间的传统关系,这一点完全不在考虑之内。” “至于英国的航海条例……呵,的确,这是个中荷友谊加深一步的重大阻碍。不过,这只是中荷友谊的问题,不应该牵扯除英国之外的第三方。” 他回答的很轻松,但说的也是模棱两可。 之前他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法国可能退兵的意思,荷兰人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会把这个当成事实。 只要法国那边不曾表态,这种谣言,一天传几十个。法国退兵也好、不退兵也罢,对荷兰来说,结果区别很大、过程毫无区别。 法国人是否退兵,荷兰只能被动去等。信了,无非就是摄政派贪天功为己有,上台;不信,无非就是摄政派怂了,不想收拾烂摊子,巴不得奥兰治派屁股上有胶水粘在海牙的执政官宝座上。 现在两个人的谈判,自然是以“假设法国退兵”、且摄政派的领袖人物相信大顺隐晦表达的意思是真实的为前提的。 否则,谈判就是无意义的。国家大事,和一个被撸了大议长谈,有什么用呢?对方既然肯继续深入去谈,也就意味着对方认为有机会有资格去谈。 在康不怠看来,安东尼提出的问题,也传达了摄政派的一贯想法:维持欧洲大陆的某种均衡。 荷兰希望大顺能够参与欧洲事务,但荷兰不会去认法国做大哥,联合法国一起打爆英国。 那样的话,必然要牵扯到整个欧洲的一场大战。法国真要是赢了,欧洲均衡失效了,荷兰也没有好果子吃。强大的法国早晚会对荷兰下手。 这种隐晦的表达,就体现在安东尼将英法都视作潜在敌人的回答上。英国固然可恶,但法国就不可怕了吗? 这也是在提醒康不怠,除非法国占领荷兰扶植傀儡,否则荷兰是不可能与法国结盟的。 中国与荷兰之间的事,现在当然与法国息息相关,但日后最好不要把法国牵扯进来。 他的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是在告诉安东尼,中荷之间的合作,与法国无关,至少绝对不是中法荷三国同盟的形式。 安东尼听明白了“与第三方无关”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认可了康不怠谈的合作的基础条件。 康不怠见他点头,又道:“如今中荷之间的友谊,还没有深厚到被航海条例影响的地步。” “我个人认为,还是要慢慢加深彼此间的利益关系。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等到航海条例已经严重影响中荷友谊继续发展的时候,我们再去考虑这个问题。” “一旦彼此的利益深厚到都感觉到航海条例影响中荷友谊的时候,这就不是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行的合作模式,是中立、合资、并且合作组织护航船队,对正当合法的贸易予以保护。” “有句话说的好啊,nulla poena sine lege。我们当然不护航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但护航船队也不抓捕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 “这是合作的基本框架。至于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现在的问题是,我在和谁谈?大议长阁下,是否能够代表您所在的派系,并且确保现在的谈话,在将来是有意义的?” “现在的谈话算什么?是一个平民和一个下野之人在闲聊?还是非常正式的两国接触?” 这个框架,安东尼基本可以接受。现在康不怠就是在问他,摄政派有没有胆量干一票? “先生,那么,我又怎么确定,您所说的没有第三方干涉的合作,是真的呢?” 康不怠道:“有位从凡尔赛来的商人,可以解答大议长的疑惑。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安排一下他与您的见面。我们已经保证了中荷合作没有第三方干涉,现在是要荷兰做出证明,不会受第三方影响了。” 安东尼笑了笑,伸出手,将被康不怠之前随手丢在一旁的、记录着海牙惨案过程的信件,拿到了自己手里。 抖了抖,然后问道:“请问,有荷兰文或拉丁文版本的吗?请让那位凡尔赛来的商人来的时候,送一份给我。” 第五三二章 赌国运(上) 在安东尼和路易十五的国王秘密特使会面之后,很快,一份经过润色后、专门输出情绪和挑唆怒火的荷兰文的海牙惨案全纪录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安东尼一点都不关心死了多少人,这只是个数字。 这些死人比活人有用,关键是有没有人想要用这些死人。 在看了看这篇标准的、当初在荷兰流行的黄色的小报风格的惨案记录上显然用心雕琢过的文字后,安东尼要考虑的,是摄政派这时候上台能否压住局面?怎么利用好这个局面? 他的老师、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曾在临终前,和安东尼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很惊讶。富裕而松散的共和国,能够存在这么久,竟然还没有被瓜分?这是这百年来整个世界最大的奇迹。” 他的老师临终前的这番话,现在依旧有效。 混乱而松散的七省邦联,在经济困境和军事失利的背景下,比之前更加混乱。 不久前。 莱顿市的民兵驱逐了省议会派来的军官,而是直选了当地人作为民兵军官。 哈勒姆市,市民们公开暴动,要求改革税收制度,废除包税制,行会中产要求驱逐其余城市的商人,要让“哈勒姆是哈勒姆人的城市,要保证哈勒姆的利益不被外省的人侵占,哈勒姆人不该用莱顿市的呢绒,不该用特拉特市的亚麻,不该用齐泽洛克的盐,他们这些外省人侵占了我们的利益!”。 造船主、手工业从业者、工厂主结社成团体,要求联省议会保护荷兰的工业发展,限制金银外流和对外贷款限制、增加关税,收紧金融政策,打压国外经济,提振本国工业,不要对外投资。 金融商,银行家,则针锋相对,一直在说,宽松的金融政策,是荷兰的立国之本。荷兰的繁荣建立在金融政策的绝对自由上,一旦收紧,荷兰就要面临一场灾难。 现在荷兰的局面比以前更难看。 以前,荷兰的乱,只是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人在互相折腾。 摄政派上台、奥兰治派下台;奥兰治派下台、摄政派上台。 至于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他们没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群干活的牲口。 所以一部分人拥护摄政派、一部分人拥护奥兰治派,因为总共就这俩可选项,只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伙人的一边,自我感动、自作多情。 可现在,莱顿市和哈勒姆市发生的事,证明了荷兰的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对奥兰治派失望透顶了,也对摄政派失望透顶了,准备自己单干了。 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在安东尼看来,这就是扯淡。 就如他的导师说的那样,共和国又富又脆,这么久没被瓜分就是个奇迹。 哈勒姆市自己单干,唯一有利的,就是当地的地主和行会组织。 说白了,他们是想倒退回中世纪晚期,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行会控制着生产、地主控制着土地,没有外来商品的冲击。 但这纯粹是空想。 这个时代,连万里长城都挡不住廉价商品的冲击,区区一个哈勒姆,何德何能? 离开了七省共和国这个政治实体,区区一个莱顿、或者一个哈勒姆,那就是块肉。 当“反动”派对奥兰治亲王失望后,他们准备自己干。 然而,对奥兰治亲王失望,并不代表他们对摄政派认可。 安东尼必须要考虑,摄政派政变夺权之后,荷兰是否有彻底分裂的危险?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开个会开两年,除了吃了两年饭、喝了两年茶,正事一件没谈成。 可最起码现在各省、各市还是服从联省议会的命令的——不是不听联省议会的,而是联省议会开会表决没通过改税和集权的方案,程序是正义且合法的。 这和直接不听联省议会的命令,是两回事。 看上去,现在摄政派上台,只是改变亲英的外交政策。 但实际上,外交政策只是个表象。真正内核的东西还是经济政策。 一旦确定了与大顺这边合作,也就意味着摄政派要牢牢地站在金融业和商贸业一边。 换句话说,就是把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以及第二等级中的手工业作坊主,推到了反对面。 摄政派可以发动政变,至少泽兰省和荷兰省,省议会摄政派是可以控制的,可以把威廉四世的省执政官的位子剥夺。 联省共和国的执政,是由下而上的。首先要成为七个省每个省的执政官,然后才能成为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官。 荷兰省和泽兰省剥夺威廉四世省执政官的位子,却无法剥夺他其余省执政官的位子,不过缺了荷兰省和泽兰省,他就不是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官了。 但威廉四世或者逃去英国、或者回到自己之前的四个省,这都给荷兰带来的危机。 逃到英国,意味着将来荷兰可能会面临一场英国支持的复辟。 返回其封地,意味着荷兰现在就要面临分裂,甚至爆发内战。 威廉四世在台上的时候,会和摄政派合作,视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第四等级都是下等人。 一旦其不在台上,他转身就可以化身为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代言人:在野的人,可以随便放空炮。明明在台上和摄政派亲密无间,一旦下台,就可以高举民意的大旗,许诺恢复行会、压制金融等等。 而且,鉴于奥兰治家族的贵族身份,还有一件摄政派没法做的事。 摄政派不可能引法国人入关,来武力驱逐奥兰治派,那样荷兰就不是中立了。 但奥兰治家族却可以凭借贵族身份和亲戚关系,引英国人入关,因为荷兰本身就有英荷同盟。 摄政派希望的是退出战争,不反法但不亲法,而不是转身跳反去和法国结盟。这是摄政派所属的共和派都能接受的一个结果。 要推翻奥兰治派,摄政派不得不和共和派内的其余派别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笼统的来说,荷兰此时的政治派别,分为亲王党和共和派。 摄政派,包含在共和派之内。但共和派,不止有议会摄政派。 共和派整体上,都反对执政官的存在。 但是内部派别对内政、外交的看法,却是天差地别。 荷兰从衰落之后,精英们就在寻找“救国图强”的路子。 和中国的那段时间类似,前期什么野路子都有,什么奇葩的想法都有,都是为了救国图强嘛。 所谓: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发现问题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荷兰的精英们都发现了,荷兰衰落了。 问题就出在分析问题这了。 为什么衰落了? 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那就没法解决问题。 而摄政派之外的共和派的其余派别,找了一个非常奇葩的点,认为荷兰的衰落源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而为什么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再不是黄金时代的荷兰精神了呢? 因为法国的文化入侵,法国的等级制文化,以及繁复的依托于等级制的礼仪,导致了荷兰人的精神被腐蚀了、被影响了,所以荷兰衰落了。 总之,和中国那段时间一样,试图用“道德复古”来救国图强。 然而物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物质。 在荷兰的黄金时代,外有强敌,内部刚起步发展,手工业最是发达,出口旺盛,所以劳动被尊重、人与人之间比较团结平等。 可现在,商业发达,金融业发达,手工业衰落,一群路易十四时代被赶走的法国群体来到荷兰,自然而然地带来了法国的奢靡生活、繁琐礼仪。 人有钱之后,自然而然地会往贵族礼仪上靠、往奢靡生活上凑。 而商业发达之后,商人自然而然尔虞我诈、自私自利。 金融业发达之后,自然轻蔑劳动,坐在家里玩股票投机期货放贷就能赚钱,为什么会尊重劳动? 所以到底是荷兰自己的发展导致的社会风气转变? 还是社会风气转变导致了荷兰的衰落? 这个问题,共和派内的一些人在没有找对路之前,归结于法国的文化入侵,导致了荷兰人民的精神萎靡,才导致了荷兰的衰败。 在分析出问题的“根源”之后,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就理所当然了——德化,复古道德,隔绝法夷之影响,复归古之大义,只要道德复古了,荷兰自然就不衰落了。 这当然纯粹就是扯淡。 然而这个说法不理性、又悼怀曾经阔过的日子、不用脑子去思考、主要靠喊口号和挑唆情绪,所以传播范围非常广,很多人坚信就是这么回事。 众所周知,理性的、需要脑子去思考的思想,往往并不容易传播。 而这,也就引申出了摄政派不得不面临的问题:共和派,或者说支持共和派的底层,他们相信是法国人打来的坏风气,破坏了荷兰的道德,所以荷兰才会衰落。 因而,荷兰是不可以和法国结盟的,更不可以和法国站在一起。 中立,可以接受。 反对奥兰治派,大家都认可。 盟法,不行。 这种情况下,奥兰治派要是被英国支持,不愿意轻易放弃手里的权力怎么办? 奥兰治派可以拉英国人来打仗,摄政派不能拉法国人来打仗。 这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就是摄政派夺权之后,荷兰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原本安东尼觉得荷兰要完,躺平等死。 但现在,大顺的合作,让他又看到了一条出路。 共和派内部,或者更细化的摄政派内部,真正的政治精英们,从始至终都在追求一件事:集权。 或许,和大顺合作,荷兰真的还有出路。 但这条路要走下去,就必须要集权,要改变七省,甚至各个市各自为政的情况。最起码,把税制改了,该军舰造起来,把各省如同独立王国一样的权力收一部分。 这一点,从威廉三世死后的各路大议长,都这样认为,也都试图改变。 只不过,四十多年,许多强人出任大议长,但都没改成。 安东尼的导师,前任大议长,27年的时候召开过一次联省议会。 开会的目的,是加强尼德兰的中央集权;但会开到一半,变成了其余六省对荷兰省放炮,认为荷兰省的权力太大了,要分权压制荷兰省…… 而这,也是安东尼一派与共和派其余派别的巨大争端。 包括所谓的“复古道德”,本质上还是为了分权。 因为荷兰和大顺的历史不一样,荷兰的复古、道德,指的是各省各自为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平等,相对于当时欧洲君主制的最自由。 换句话说,是法国礼仪中暗含的君主制、等级制、中央集权思想,腐蚀了荷兰黄金时代的各自为政的绝对自由的思想,这才导致了荷兰的衰落。 故而,反推出来,加强联省的集权,只能让荷兰更加衰落。 而绝对的自由,各市各自为政,团体自治,联省议会啥也不管,才能让荷兰重回黄金时代。 第五三三章 赌国运(中) 这种纯粹是倒果为因的话,政治正确上讲,不能说不对。 但在法、普、俄、奥等一堆国家纷纷打压地方贵族权力、法国搞出凡尔赛宫收拢权力到宫廷朝堂、各国能拉出几十万大军,攻城略地、重商高关税、以行政力量保护各国工商业不被外国竞争的环境下,说这话就纯粹是何不食肉糜了。 靠自由的各自为政,护航凑个舰队各省都耍心眼不出钱,这是能自没英国的航海条例?还是能自没法国的关税保护? 就像荷兰很多人反对的垄断的东印度公司一样。 确实,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好不好?不好。十七人委员会决策对不对?不对。所有股东按说都有发言权但是并没有,合理吗?不合理。甚至垄断权都不该给,就该充分且自由的竞争。 但是,当初不搞垄断政策,不搞十七人委员会高效决策,凭什么在东南亚获胜,排挤走英国和葡萄牙? 大顺之前倒是不搞垄断公司,也没有国家力量干涉,结果就是自由的大顺海商,被荷兰人扣了船逼迫降价,除了赌咒发誓再也不去巴达维亚之外,别无办法。 再者,就哈勒姆市的行会中产的诉求,一边希望城市自治自给自足、一边又希望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能保证城市的自治且不被外省商人赚钱……这不是精分吗? 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摄政派中的集权派范思林格兰特选定的接班人,他当然是反对分权的,也是力图集权的。 如果是之前那种躺平等死的心态,那就无所谓了。 可现在既然有机会,似乎还有一条出路,安东尼当然希望能走下去。政变之后,就要想办法加强联省政府的权力。 然而,本身威廉四世最信任的辅佐和依仗的顾问,本廷克伯爵,本身也是他导师前任大议长政策的拥护者,也一直试图建立一个集权的尼德兰政府。 而且作为奥兰治派的代表人物,在公开场合也是一直鼓吹集权的。并且还是准备一步到位,集权到大明内阁秘书制的情况。 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共和派内部的各个派系,在反对执政官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 然而,安东尼是反执政官,不反对集权;而共和派的其余派别,是因为反对集权,所以才反执政官。 现在的时机,对荷兰可谓是转瞬即逝、逝无再来。 和大顺的合作,需要一个过程。 欧洲的战争还未结束,参战各方除了刚准备出兵的俄国人,都已经精疲力竭。而俄国的海上力量可以无视。 现在正是大顺与荷兰合作的最佳时机,不管什么样的合作模式,都必然损害英国的利益。 而停战后英国也得舔几年伤口,可是一旦缓过劲儿来了,那就肯定要打压的。 留给荷兰的机遇期,在安东尼看来,最多也就十年时间。 一旦这个机遇期没把握住,以后怕是就再没机会了。 而要把握这个机会,就要解决集权问题。最起码,税的收上来,得造舰,十年后真要打起来,要能抗的住。 一边明显要招惹英国、侵犯英国的利益。一边还不造舰、以自我幻想为中心觉得英国不会打击荷兰……这便是取死之道了。 要真是这样,那就都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和大顺合作,继续躺平等死呢。最起码不会被英国打击,至少十年之内不可能。 但是,荷兰的情况非常特殊。 特殊到了极点。 特殊在,在荷兰,加强集权本身,本身就是在摧毁荷兰集权的可能。 因为,集权,意味着七省变成一个国家。 而七省变成一个国家,第一步是共同体构建。 而荷兰的共同体构建,是出了问题的。 大顺不论是改革还是革命,这个问题,是不用解决的,早在两千年前就有人解决了。 荷兰则不同。 荷兰的共同体构建本身,就在于荷兰在百年前与众不同的自由。 自由,本身就是荷兰的共同体构建基础。 所谓共同体构建,要么说清楚我们是谁;要么说清楚我们不是谁。 大顺之前的历代天朝,选的都是说清楚“我们是谁”。 但荷兰,选择的后者,说清楚我们不是谁。 靠我们不是谁,来反推出“我们”这个概念的存在。 并非是荷兰的精英们没尝试过,构建一个说清楚我们是谁共同体。 而是这个概念,就是“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 尼德兰人民,都是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后代。 我们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就是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历史重演。 巴达维亚共和国的人民,自由、道德、完美、就如同我们黄金时代的精神一样。 我们都是巴达维亚人。都是巴达维亚子孙。 本来吧,这个是可以的。 以荷兰那时候的国力,先有尼德兰共和国,然后再有巴达维亚民族,完全可以实现。 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国族神话,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故事里是分散的城邦式的共和国,而不是有大权独揽的执政官的。 所以,荷兰的奥兰治派,以非常严谨的史学功底、以非常细腻的考古水平,告诉全部荷兰人:扯淡!历史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 奥兰治派反对的,是巴达维亚共和国里的后三个字。 但是把前面四个字也给扔了。 “我们是谁”的国族构建,没有完成。这放在后世的华夏,相当于是有人告诉全部华人,炎黄根本不存在。 那还怎么构建“我们是谁”这个概念? “我们是谁”构建不了了,那就只能靠“我们不是谁”来构建了。 所以,尼德兰不是谁? 首先,尼德兰肯定不是君主制,所以和那一堆君主制国家不同。 其次,虽然欧洲的共和国也不少,甚至还有希腊时代、罗马时代的故事。 但是,尼德兰不是神罗的那一堆自由市,这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区别。 然后,尼德兰也不是罗马共和国。罗马共和国是靠奴隶种地种出来的,而尼德兰是靠做买卖做出来的。 再然后,尼德兰也不是瑞士,或者威尼斯那种。 总而言之,我们不一样! 我们尼德兰,是独一无二的。 你和我的国家,与外面那些国家不一样,所以我和你是咱们,而不是他们。 在完成了“我们不是谁”的构建之后——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是特例。 比如刘钰在威海宣扬的我们不是谁的概念,是靠对外战争催动的。一群人去了日本、南洋,听着对面叽里呱啦的语言,看着对面肤色发色都不同,我们不是谁的概念就很容易清晰了。 又比如俄国人靠宗教构建了框架之后,整天打仗,一堆一辈子都没机会离开村子的农奴,巴不得去打仗,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要不死这辈子就值了。要是沙皇“小爸爸”不打仗,这辈子就只能看看庄园里的那一亩三分地了,活着啥意思啊。 然后一群灰色牲口聚在一起,一问你是哪的哪的、我是哪的哪的,离着这么远,原来大家都说一样的话、吃差不多的玩意、信一样的教。再看看那群土耳其蛮子、法国娘炮、和他们还真是不一样。所以俄国农奴是最俄罗斯的,而那些常出国在西欧咖啡馆谈笑风生的贵族青年反而是最不俄罗斯的。 问题是荷兰人不是俄国庄园里的农奴。一辈子除了邻居就是土豆,出去一趟就能感觉到“咱们都一样”、“咱们和别人不一样”。 荷兰人见识的多了,跑了一百多年船了,从北美到澳洲,啥样的人没见过? 商业发达之下,以单纯的肤色、语言、宗教等区分“我们不是谁”,荷兰人还觉得和那些信新教说德语的没啥区别呢。 这就不得不在基本的我们不一样的框架内,再添加一些内核。 华夏这边,是自己构建出了一整套文明,是文化母国。 欧洲这边,再怎么样,构建文明母国这种事,也轮不到荷兰啊。 本来还有个编造出来的国族构建,祖上阔过的巴达维亚共和国。但这个神话已经被荷兰人自己毁了。 那往上找“祖上阔过”,就只能找到从西班牙那独立,再到制霸大海的黄金时代那段时间了。这可不是虚指的“祖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祖父曾祖父那一辈…… 如果是用“我们是谁”的巴达维亚共和国来构建这个国族共同体,其实就简单了。 把黄金时代的精神,塞在那个巴达维亚神话里,就说我们自古如此,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性。 就非常顺滑地解决了所有问题。 民族自古以来、精神自古以来、文化自古以来、制度自古以来。 但现在,奥兰治派以详尽的史学证明了,巴达维亚共和国不存在。 连这个国族都是编的,那怎么会有什么民族性、民族精神呢? 这玩意总得有个实体才盛放吧? 连巴达维亚共和国都不存在,怎么会有巴达维亚人的民族性和精神? 而这个神话破灭后,荷兰的精英们重新构建的国族共同体,只是个笼统的“我们和别人不一样”的框架。 除了政体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哪还和别人不一样?这就得找出来。 不然别人也学了荷兰的政体,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明显也说不通。 所以就得往里面塞东西。 塞精神、文化、传统,塞意识形态。 过去的上古时代神话破灭,新神话构建产生于从西班牙独立,那么荷兰的民族精神是什么? 自然是源自《乌得勒支宪章》。 各省自治、没有公爵没有国王、也没有一个集权的政府。 绝对的自由。 各个省想退就退,各个省想干啥就干啥。 这就是往这个新的国族构成里塞的东西。 没有这个东西,国族构建也就不成立了。 连国族构建都没有,又谈什么七省合一,构建一个荷兰民族、荷兰国? 反过来,要构建集权的荷兰国、剥夺各省的一部分权力,是不是违背了构建出来的尼德兰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 违背巴达维亚民族精神和巴达维亚传统文化而创造的巴达维亚国,还是巴达维亚吗? 当初反抗西班牙统治,内核就是不想听西班牙政府的话。 那么,如果各省还要听联省政府的话,那么和西班牙的统治,在内核上有什么区别? 荷兰的特殊国情,就使得安东尼对这场海牙惨案,很难做出最有利的利用。 从大局上来讲,法国可以媾和、执政打死了请愿团,看上去,好像政变非常容易。 但,这一次政变是要借助欧洲停战的机遇期,赌国运,不是简单的上位问题。 就不得不考虑未来十年的事。 对于海牙的这场惨案,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煽动舆论的方式。 最简单、也是看起来最有效的两种,偏偏安东尼没法用。 第一种,煽动“一切都要照顾本国人的利益、要对外强硬”。 执政官为了外国人的利益,打死本国国民,就该滚蛋。 这个不能用。 因为安东尼想要和大顺合作。 以这个逻辑和情绪煽动方向,英国人不是什么好鸟,要维护本国人民的利益。 那么,夺了东南亚殖民地的大顺,就是什么好鸟了? 这一次就算是这十几个人因为英国而死。 那么东南亚有多少人因为大顺而死呢?股灾风暴后有多少人因为大顺而自杀呢? 第二种,煽动“君主制没有建立在法律基础上,而是完全听命于君主的个人意志、受命于君主的个人兴趣、偏见、喜怒、亲戚、远近。这是世界上最糟糕、最畸形、最没有理性的东西”。 “所谓执政,只是没有被加冕的国王,就是变种的君主制。所以他可以绕开法律,绕开人民的意愿,选择亲近英国。” 这个方向,和第一种煽动方向几乎一样好用。 可是,考虑到日后的集权,以及安东尼的导师、前任大议长设想的“没有世袭国王的集权的王国”,这也没法用。 否则,今天这么煽动,明天要集权的时候,就会被人原封不动的用原话来反对。 在荷兰的特殊国情,以及荷兰的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特殊性上,这么煽动,只会让那些极端反对集权的派别得势。 他们本身又有极大的话语权,是他们在巴达维亚神话被考古和历史毁了之后,构建的新的荷兰国族共同体。 他们构建的共同体的内核,又是“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绝对的自由”,“我们的城市和省都有自由的意志”。 真要往第二种的方向上煽动,那可真是在帮这群反对集权的派别做事了。 而这群人,现在是反对终身执政官和奥兰治家族的盟友,明天集权的时候就是最大的敌人。 今天用来反执政官的话,明天就会被他们拿出来反对联省集权。 大顺这边看似做好了铺垫,政变似乎水到渠成了,可安东尼看来,大顺这边的人还是不懂,尼德兰自有国情在此。 第五三四章 赌国运(下) 有些文化上的东西,毕竟是有隔阂的。 康不怠是大顺人,所以他一针见血地说刘钰根本不是大顺人。 而康不怠主持的这次阴谋,也恰恰证明了康不怠骨子里还是个大顺人,绝对不是荷兰人。对荷兰的了解终究还是用大顺人的思维方式去了解的。 就如后世的那部《战争与和平》中,在俄国人眼里最美的段落,是只有几十个字的、自小接受法国教育的贵族小姐娜塔莎·罗斯托娃狩猎回来后,无师自通仿佛血脉继承般赤脚跳俄罗斯舞的那一段。奥黛丽赫本再美,也跳不出那一段的神韵;美帝花再多钱翻拍,也拍不出那一段的精髓——那短短几十个字,说的是俄国贵族最大的幻想:圣彼得堡的贵族的俄罗斯,和广大农村的俄罗斯,这两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截然不同的俄罗斯,不用流血,便在这一刹那融为一体。即便只是一段舞的时间,却可永恒。 康不怠很聪明,有手段,但他不是荷兰人。他骨子里想的,潜意识里仍旧是大顺的思维方式:君主失德,残暴虐民,换一个嘛。 别看他在认识刘钰之前,就可以和郑芝龙一样玩西洋吉他弹个看守牛变奏曲自娱,但他是真的理解不了这种由宗教神学衍生出来的有些畸形的神旨自由的概念,也无法理解荷兰特殊的国族构建导致的政治问题。 他觉得弄出个海牙惨案,煽风点火,必可成事。 这么想,是没问题的。奥兰治派肯定是不行了,但是他所理解的煽动舆论的方向,和安东尼所考虑的就大为不同。毕竟他看到的荷兰,只是个符号化的荷兰。 奥兰治派在台上的时候,共和派各派系之间是盟友,但这个盟友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 但当共同敌人不在了的时候,共和派内部的争端必要爆发。 安东尼所代表的,是摄政派内部一小撮精英的意志,要把七省捏成一个。 而摄政派内部,还有一大坨人,想的是削弱荷兰省的权力,让联省真正成为七省诸市。 同时,摄政派代表的,是商贸业,金融业的利益。 而共和派中还有个派别,是希望政府扶植工业发展,解决荷兰日趋严重的失业和贫困问题,重振制造业。 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六十年前是二三十万,现在还是二三十万,中途本土还没打过仗,本土基本稳定。见微知著,只从此一点,就能理解现在的荷兰有多么衰落。 共和派中希望政府扶植工业发展、重振制造业的那群人,是支持集权的。但他们又绝对不会支持安东尼和大顺之间达成的秘密协议。 反自由贸易的行会组织手里还有民兵,精英内部还有经济研讨社,奥兰治家族还有一波勃艮第时代遗留的贵族基本盘。 荷兰和大顺不一样,大顺想要稳住国家,之前只需要抓住一个主要矛盾:土地问题即可,尽可能保持小农经济的稳定。方向明确。 荷兰内部这么乱,各个力量分散。手工业发达过但衰落了;商人唯利是图但是手里没枪杆子;行会反动但是中产手里有枪杆子;市民社会不可轻视的笔杆子,在那群反对集权派的手里,连国族构建都是他们完成的。 各种矛盾,最终的表象,就是中央集权和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 大顺出身的人,尤其尚且盛世时候,很难想象怎么去解决中央和地方的巨大矛盾。 大顺的地方官可以阳奉阴违,但无法想象六政府天佑殿下文要换个节度使、府尹,下面拒不奉命,换不得,然后钦差无奈就只能回去。或者本地的府尹节度使,是当地大族担任,朝廷管不到。 而大顺与荷兰的经济基础区别,又使得两国对待这类问题的手段完全不可以互相借鉴。 大顺的经济基础是小农经济。某个省不服,朝廷派兵去一趟,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日后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再加上大顺有科举制这个此时领先世界的选拔手段,地方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表面上的实力派。表面上的实力派,那叫造反。 荷兰要是经济基础和大顺一样,也可以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达成集权的目的。 但显然,不一样。 集权对荷兰有多重要? 如果还是躺平等死,等着荷兰自己慢慢腐朽,区别不大。 可如果与大顺合作,那么就非得集权不可。 安东尼当然知道康不怠说的那句“nulla poena sine lege”谚语是什么意思。 法律没规定不让做的,就可以做。 护航舰队保护合法贸易。 那么不合法贸易呢? “不护航”非法贸易,与“抓捕”非法贸易。 在荷兰这种“讲法律”的地方,二者是有巨大区别的。 大顺这边说的好听,说是要与荷兰紧密合作,加强双边的贸易合作。 潜台词是什么,安东尼一清二楚。 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说两家合伙走私。 中法之间的关系在那摆着,大顺又没有在非洲买卖奴隶的能力,自然而然不是往西班牙殖民地和法国殖民地走私了。 历史上,北美叛乱的时候,荷兰也几乎是第一个蹦出来支持的。为什么?因为叛乱成功,“走私”贸易就变成“合法”贸易了。 走私,本质上就是一种商业活动。 和杀人不一样。 走私是否是走私,取决于法律;杀人是否是杀死了人,不取决于法律。 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一旦结束,英国将进入一个长达数年的修养期。在这段时间内,英国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而且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表明了英国现在远还没有制霸七海无敌的实力,差不少呢。 这当然就是荷兰的机遇期。 和大顺合作,就是在赌国运。 赌赢了,英国衰落,荷兰拿到北美的贸易权;赌输了,英国暴打荷兰一顿,直接废掉荷兰的全部武装,扶植奥兰治派复辟,成为英国的傀儡国。 如果不赌,安东尼可以预见,荷兰的衰落会持续下去,最终可能连金融中心的地位都不保。 如他的导师所说,这么富庶的七省,没有被瓜分本来就是奇迹。 有世界金融中心,却无保护的力量,迟早要被夺走。 不能把荷兰的希望,寄托在他老师所说的奇迹再延续百年上。 不赌,慢慢烂死。 赌,就有可能赢。 但是,不集权,依旧是七省各自为政,赢面极小。 安东尼对大顺有一个基本清醒的认识,确实,要是把英国放在东南亚,甚至放在印度、放在波斯,大顺都能赢的轻松。 但如果在大西洋开战,大顺的主力舰队就算能保护荷兰本土,然而海上贸易的维护,只靠大顺肯定是不够的。 集权,是造舰的基础。 安东尼是荷兰人,真正的荷兰人,所以他懂荷兰,至少比康不怠懂得多。 荷兰的国族构成,是靠“我们是欧洲的自由堡垒”这个与众不同的特点所凝聚的。 怕只怕,这一次要是没操作好,奥兰治派上台是下台了,上台的却是一些各省的自治份子,那就绝对完犊子了,还不如奥兰治派在台上呢。 最起码,本廷克伯爵一直在试图建立一个以执政官为国王的内阁政府,还拉走了本土派精英中很多一部分试图加强集权的人。 虽然搞到现在,除了邮政系统收归国有这一点小小的改革之外别的也没啥,但最起码日后还是有可能的。 可要是那群各省自治派上台,那就绝对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荷兰的精英阶层严重分化,而赞同集权的那部分人,认为奥兰治派,是荷兰集权成功的唯一希望。 不是奥兰治家族多好,而是除了奥兰治家族谁也不可能完成七省合一。 是以,摆在安东尼面前的问题,难度很大。 看着手里满满都是煽动性词汇的海牙惨案汇报,安东尼一时间有些无计可施。 想了很久,他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 心想,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中国人之前在小报上用的那种下三路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既不把仇恨往英国那边煽动,因为要和大顺合作,而大顺本身就是个夺了东南亚殖民地的敌人,比英国人好不到哪去。 也不能把问题往执政官制度上引,因为要为将来集权打基础,现在煽动的太过,集权就不可能成功。 二者都不能用,也就只剩下“人身攻击”这一个选项了。 抹黑、造谣,把威廉四世塑造成一个疯子、精神病、变态、惧内、无能的人。 延续大顺那群人之前黑威廉四世的那种下三滥、下三路手段。诸如什么“因为长得像狒狒,不听老婆话就不准上床”之类的东西,虽然令他作呕,但似乎是最有效的。 对人、不对事。 放在别的问题上,对人不对事,可能会有问题。 但荷兰的特殊情况,使得对人不对事,反倒可以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对人不对事,意味着不是要取消执政官制度,而是威廉四世不适合当执政官;意味着不是要否定执政官的顾问本廷克伯爵一直鼓吹的集权,而是执政官本身不适合做执政官,政策会继续继承。 威廉四世不适合当执政官,总执政官又只能是奥兰治家族的人来当,威廉四世又没有成年的子女。 所以,对人不对事,就可以既达成目的,又不会踩到安东尼当心的两颗雷。 没有执政官咋办? 荷兰又不是第一次了,早就轻车熟路,联省议会大议长。 安东尼迅速想到了一个方向,逼着威廉四世不得不承认的方向:把威廉四世有间歇性精神病上引,下令开枪镇压的时候,是犯了间歇性精神病。 为什么会有间歇性精神病?因为执政的老婆、英国的长公主整天英国这般、英国那般,逼逼叨叨把执政官逼疯了。执政官一听到外面的人谈英国,想到老婆可能晚上又要折磨他,就紧张的犯病了。 要么承认自己有间歇性精神病,放弃执政的位置。 要么承认自己就是偏向外国人的利益,没资格做荷兰执政的位置。 康不怠万万没想到,自己策划了海牙惨案,以为荷兰的事已经到了传檄而定的地步了。不曾想,到头来,安东尼想的办法,居然还是最低级的人身攻击、下三滥手段。 第五三五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一) 在和安东尼的接触完成之后,康不怠只在阿姆斯特丹静静等着事情发酵。 他的桌子上,摆放着这几天出版的荷兰的各种报刊杂志,有专门的人负责翻译。 《荷兰观察家》、《哲学家》、《人类幸福的源泉》、《尼德兰社论》等等这个时代在荷兰最有影响力的报刊杂志,堆了一桌子。 海牙惨案的事已经传开,荷兰本来就不大。 而荷兰又在刘钰走后,兴起了一波社论杂志风潮。在刘钰办的“黄色”小报被取缔后,大量的仿制品开始出现。 而且因为荷兰的衰落,很多有识之士、精英阶层,都在思考荷兰为什么会衰落、荷兰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实际上,在刘钰办那些小报之前,源于英国的“匿名社论”形式,已经在荷兰开始流行。 这是经济基础决定的,商业发达,闲人多,中产人口比例大,社论这种形式就很容易传播开。就像是大顺这边的儒林结社,他们写的那些东西,分出来,其实也算社论,他们就是既有钱又有闲顺便还以天下为己任的阶层。 这些东西,都是匿名写的,虽然荷兰也有出版管制,但实际上大权捏着各个城市的摄政阶层手里,对他们有利的东西当然会不管。 康不怠并不知道,这些杂志,都不是安东尼一系所掌握的,而是荷兰的真正笔杆子们掌握的。 等翻译将这些东西都译出来后,康不怠翻了几页,便觉得大事成了。 这上面,全都是借此事抨击执政官的,他所预想的各个方向基本都有。 不管是煽动对英国人的仇恨,还是反对没有加冕的君主制,一应俱全。 而且,显然,不少匿名作者,显然是当年的黄色的小报的忠实读者。 阴阳怪气、输出情绪、煽动混乱的本事,已然是学了七分精髓。有几篇文章读起来,简直能把人煽动的恨不得攥紧拳头、牙齿发酸,即刻便去砸了海牙的执政官官邸。 康不怠只当这是安东尼等人的手段,心道看样子再酝酿几天,这荷兰便要出大事不可。 事情的大方向,也如他预料的差不多。 只是,细节上,隐隐有些不对。 几天之后,大量的社论的风向开始转变,从一开始的输出情绪,渐渐变为了基本统一的笔调。 “这是准备治标治本?” 几天后,看完新出版的一堆匿名社论后,康不怠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 几天前还有大量的、纯粹是输出情绪的文章。 而现在桌上堆得这些,得有一大半以上,都把问题引向了“执政官制度”本身。 似乎,觉得这是个完美的机会,要利用这个机会,将执政官制度与联省的集权直接废除。 超过半数的文章,里面出现的最多的词汇,就俩。 自由。 德性。 反倒是当初死的那十几个人,已经没人真正在乎了。 康不怠读了几篇,越发觉得味道不对。 这几篇几乎全都是在鼓吹各省、各市自治?这和他想象中的,荷兰百姓愤怒不已,直接推翻了奥兰治威廉的统治,可完全不一样。 大顺要与荷兰合作,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荷兰政府。说话屁用没有的原本的联省议会,能解决两国之间合作的种种问题吗? 开个会开两三年什么结果都没商量出来,就这效率,怎么合作? 到时候,要不要对大顺开放贸易,都得讨论三五年,这黄瓜菜怕都凉了。 康不怠现在真心希望,荷兰现在的执政官,是个如路易十五、伊丽莎白女皇那样的,说一不二的人物。定下来和大顺合作,就把意志贯彻下去,把事情快点办成。 现在这个煽动的方向,可是不太对啊。 而且,不得不说,这里面确实有高手。 里面有几段话,就让康不怠觉得诡辩的手段确实不低。 【君主与国家是不能共存的。】 【一旦有了君主,那么国家的特质,就被君主的喜好所代替。一个民族、或者国家的特质或者是进取的、或者是保守的、或者是懦弱的、或者是开放的。而这一切,在有了君主之后,不论是进取、保守、懦弱还是开拓,都是君主自身的特质。】 【当君主取代了国家,那么国家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比如东方的帝国,他们曾经有过比哥伦布还早的航海探索,但很快就又放弃了整个东南亚。那么,中国的民族性,到底是保守的,还是开拓的呢?】 【这不取决于他们的民族或者国家,而取决于大皇帝个人的喜好。】 【开拓和保守不能共存,不能说,东方那个帝国的民族性,既保守、又开拓。就像是不能说一个东西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因为二者相悖。】 【二者相悖,不可共存,所以由此可证:要么,那个帝国不存在一个民族;要么可证,当君主个人的喜好取代了国家与民族的特质时,那么国家与民族的民族性,在那一刻就消失了。】 【正如我们尼德兰民族的民族性,是与众不同的、和整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自由的德性。而当我们也存在君主的时候,我们的民族性就被君主的特性和喜好所取代了。】 【每个人的自由的意志,就消散了,成为了君主的血肉手脚,用来达成君主的个人喜好、个人意志。】 【当尼德兰出现一个事实上的君主的时候,可以说,在那一刻,尼德兰民族就已经灭亡了。】 【尼德兰民族灭亡了,那么尼德兰共和国也就不存在了。】 【由上可证,君主和国家与民族都不可共存。】 这是康不怠能看懂的一些,后面还有一些,就是从神学、神旨之类引申出来的东西,所有的字经过翻译之后康不怠都认得,但连在一起之后就难以解读了。 刨除掉这部分神学的内容,后面就是在泛泛而谈的尼德兰的民族德性。 什么自由啊、高贵啊、朴素啊、诚信啊、为群体谋利而放弃私利啊……等等等等,几乎把荷兰语中的褒义词,全都加进去了。 泛泛空谈之后,便说,尼德兰高贵的民族德性已经被污染了、玷污了、腐蚀了,使得大部分人并不具备尼德兰原本的德性了。 这当然是因为法国的文化入侵、以及威廉二世、威廉三世时代的执政官掌权,集权导致的德性退化。 而要纯洁尼德兰的德性,第一步就是要废除真正掌权的执政官,清除法国的影响。 这不能保证尼德兰民族的德性恢复如初,但却可以保证不再继续退化。 如何才能让尼德兰民族的德性恢复如初呢?这就需要还有德性的人,领导尼德兰,推选出有德性的、能够为公共谋福祉的人。 现在尼德兰民族的德性,由于集权和法国影响导致的德性退化,已经很少有人能全部拥有了,所以怎么才能有效地选出来有真正的尼德兰民族德性的人呢? 这就需要对被推选者的身份进行限定。 首先,得有钱,家产至少要有十万盾以上。 因为,穷人肯定是因为懒,而懒惰,这就不是尼德兰民族的德性。既然穷,就证明他身上的尼德兰民族的德性便不存在了,他就不能引导尼德兰民族的德性。 而且,穷人肯定都是贪婪的,而贪婪的人是不能为公共的利益谋福祉的,并且贪婪的人肯定会多考虑自己的私利,试图从公共事业中充实自己的财产。 如果犹大有一万枚银币,至少不会为了三十块银币就出卖耶稣。所以,富人的道德水准,是高于穷人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有资格被推选的人,必须要为一些公益事业捐助一笔钱。 一个人是否能够在被选上之后,为公共谋福利,这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但是,如果他平日里都不做慈善、不给公益事业捐钱。 那么,他被选为摄政之后,难道就会为公众的福祉着想了吗? …………等等一大堆限制条件后,此文的作者又说,根据这些条件,选出大量的摄政,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因为,执政官只有一个人,所以影响力极大。 而要是一大堆摄政,因为每个人都是被推选上来的,所以每个人的影响力都不大,互相之间彼此制衡。 这样,即便这些人想要为自己谋私利,也会被别人制约…… 每个城市都要有一大群摄政,每个省也要有一大群摄政,而联省议会只有在战争时候,才需要存在,并且协调各个省之间的关系。 看到这,终于把康不怠看笑了。心道虽不好说些诛心之言,但写这篇文章的人,家产肯定是在十万盾左右……要不然百万盾岂不是更有德性?为何不限定百万? 现在荷兰就已经够乱的了,真要是搞成这样,怕不是彻底完了? 又想,果然东边西边都一样。 朝中的人整日说欲治国,便要亲贤臣远小人,用盈正之士。谁是贤臣、谁是盈正之士,自然有一套标准,而这套标准恰恰能把自己套进去…… 笑过之后,本来用大顺那边“重义轻利”的政治正确来思考这件事,觉得这不会是有人故意来黑共和派的吧? 反装忠? 这类似于在大顺选官,必要家产在1000顷土地以上的,并说有1000顷以上的土地就不会贪腐?这肯定是要引发轩然大波的,虽然很多人这么想,但这在大顺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不可能有人说。 可细细一想,凭着自己在荷兰这些日子的观察,又明白这应该不是反装忠,而是和大顺那边的一些思维荷兰人理解不了一样,这是荷兰人基本认可的一种想法,并不是反向来黑的。 看到这,康不怠有些不淡定了。 心想安东尼等人到底在搞什么?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直接煽动情绪赶走奥兰治的威廉,就是最快的解决办法,还不会造成长久的混乱。 长久的混乱,可不利于大顺与荷兰的走私大业,荷兰只需要换个执政官,而不是要废弃现在的联省国家啊。 照这么搞,岂不是马上就要大乱? 这可不妙。 越想越是上火,可是有心无力。当初小报没被取缔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掌控舆论的方向,自己执笔,绝对把问题就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了。 可惜现在小报被取缔了,没了煽动的工具,便只能干着急了。 “安东尼这厮,到底在干什么?到底会不会干?” 第五三六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二) 康不怠对安东尼派系到底会不会干政变这种事的怀疑,在几天后的几天后,达到了顶峰。 在试图分权的共和派借着海牙惨案一事,用小册子疯狂煽动舆论的时候,安东尼一派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动作。 反倒是,奥兰治派那边的高手,出招了。 就在分权的共和派甚嚣尘上的时候,奥兰治派那边,并没有直接反驳这些共和派的言论,而是声势浩大地出版了一本著作。 安东尼的老师、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的遗作。 《staatkundige geschriften:opgesteld en nagelaaten,volume》——我的政治遗作,他吗的,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该咋治理。 在公证人公开出面的证明下、在联省议会一些曾和范思林格兰特共事过的人确认了原稿确实是前任大议长的笔迹后,这本著作终于出版。 而根据公证人的证词,按照前任大议长的要求,此书或者在他死后五十年出版、或者在共和国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出版。 并且拿出了前任大议长私人玺戒印章的授权书。公证人认为,共和国已经出现了重大的危机,所以前任大议长的著作此时应该出版。 范思林格兰特的威望,比之被踢下台的安东尼,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一方面,他是当年被荷兰民众剐了吃肉的德·维特的外甥亲,当年荷兰民众剐了大议长后,因为法国人即将攻破荷兰,愤怒之下可以理解,但后世终究有人会翻案。 另一方面,刨除掉这个荷兰历史上重大事件的亲戚关系,范思林格兰特做大议长的时候,荷兰整体向烂,但是躲开了战争。而且,范思林格兰特也确实试图改革,他做大议长的时候,荷兰对摄政派还没有彻底绝望。 现在那些写社论的,都是些匿名者。 人们总有一样奇怪的观点,比如名人,放屁也一定比别人响。一个在甲专业成名的,在乙专业说话也往往被人引用。 而范思林格兰特既有名气,本身又是政治家,这本书粗浅的、直接的翻译,其实就叫《政治著作》,属于专业对口的。 同时,还有这么大的噱头:要么在他死后五十年出版、要么在尼德兰陷入危机的时候出版。 这个噱头一出,立刻将所有社论的风头都压了下去。 包括那些写社论抨击,准备搞真正的联省自治的共和派笔杆子,暂时也都停了笔。 都知道,奥兰治派这时候抛出这本书,一定是要做反击的。 虽然,范思林格兰特是大议长,是摄政派,是共和派,但这时候被奥兰治派拿出来做反击,只怕这书中的内容对共和派相当不利。 各个共和派的笔杆子都准备买这本书,看完之后,再批驳。否则连看都没看过,批驳也无力。 暂时平静了几天后,整个荷兰的笔杆子界都不淡定了。 事实证明,政治家看待问题,和那些纯粹的笔杆子看待问题的角度,确实是不一样的。 范思林格兰特在这本遗作里,没有一句空泛地去谈什么自由、神旨、德性之类的东西。 而是用详尽的史实,以史为鉴,简述了荷兰的历史,得出了一个结论: 【由于种种现实和历史的因素,我们的先辈并没有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强大的行政体系。】 【共和国的自由,需要保卫,否则就会被法外国侵略。被外族侵略的民族,无论如何是谈不上自由的。】 【要保卫共和国的自由,就需要一个强大且有效的行政体系。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连决策能力和执行决策能力的行政能力都不具备,对外将无法保证国家和民族在世界的存在;对内将使人民陷入弱肉强食和被欺骗的困境——人民将成为善辩的演说家操控下的傀儡,而演说家向来都用空泛的词汇来描述他们许诺的未来,却从不去考虑现实的一切。】 这本“遗作”,应该是范思林格兰特在27年召开联省会议、准备加强集权,结果会开到一半,变为六省猛攻荷兰省管的太多的那件事之后写的。 字里行间里,满满都是对荷兰现行的制度的不满。松散、决策低效、不集权、各省甚至各市各个镇都是分散的…… 他给出的解决方法,也不是说不辩经,而是辩经的重点,在于国家的主权在谁?民众手里的一部分权力是否可以转让给政府?荷兰是否应该完善立法,而不是整天各省扯淡? 当然,他是摄政派大佬,自然也是共和派的一份子。 整本书没有一句话说是因为荷兰的特殊历史原因,需要一位执政官。只需要把主权和立法的概念弄清楚即可。 但是,没明说,不代表他的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但凡看完了这本书的荷兰笔杆子,都能看出来,范思林格兰特的意思非常的明确:荷兰需要集权,一个有着充分权威的政府首脑,才能解决荷兰的种种问题,并为荷兰最终的自由打好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充分权威的过渡者,荷兰会被各国瓜分或者侵占,而连荷兰都被瓜分和侵占了,又谈什么荷兰是“欧洲的自由的堡垒”呢? 只不过,鉴于荷兰的荷兰的特殊国情、历史缘故,以奥兰治家族为核心的这群人,是最适合做这个过渡者的。 这是历史因素决定的,最起码奥兰治家族还有威望能让民众支持,完整祖国的真正统一和国族的构建,换了别人绝无可能。 这些真正要表达的东西,才是为什么他选择死后五十年才让出版、或者尼德兰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才让出版。 毕竟,他生前,自始至终,都是共和派。包括共和派内部的人,也从不认为他是奥兰治派。 但他的遗作,却仿佛句句都在讽刺共和派。 这本书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版,康不怠看完之后,也是颇感佩服,心道奥兰治派里也有高手。 这本书的内容,康不怠是不甚以为然的。 但对奥兰治派用此为反击手段、以及在这个时机放出这个大招,是颇以为然的。 这本书,看上去是用故去的前大议长的名声来支持奥兰治派。 实际上,却不是。 因为,现在的情况,在海牙惨案之后,威廉四世已经臭了。 谁也不敢直接说:执政官殿下做得好!做的妙!不做安安饿殍,以至友邦惊诧,该杀! 包括奥兰治派,只能避开“支持威廉”这个选项。 而这本书的意义,就在于把现在团结一致、准备抓住机会搞掉威廉四世的共和派,在威廉四世没下台之下,就先搞内部分裂了。 正常来说,这种事也正常。比如后来的法国,都是砍完国王脑袋之后,才开始干的。 但荷兰的共和派内部非常复杂,成分各异,理念不同。 在集权、分权这个问题上,可以直接一分为二,而且矛盾颇深。 一部分共和派,是绝对支持集权的。 并认为,荷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完成七省合一的祖国统一、完成国族构建、以集权且高效的政府,在欧洲混乱的局面下生存下来,重现辉煌。荷兰的共和派,有双重任务,既要保卫共和,也要完成国族和国家之构建,且认为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一部分共和派,是绝对反对集权的。 海牙惨案发生之后,共和派整体上是团结的,为了推翻奥兰治派嘛。 但这时候出版这本书,就是让本该在威廉四世下台后才爆发的共和派内部矛盾,先爆发出来。 敌人先乱了,奥兰治派就还有机会。 敌人不乱,奥兰治派现在的情况,就是毫无机会。 这本书此时出版的意义,除了分裂共和派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事,往理上引。 海牙惨案,是事。 集权分权,是理。 事,没法谈。怎么谈,奥兰治那边都理亏。 所以,避开事,谈空泛的道理,慢慢将海牙的事淡化。 而且,最妙的,还是因为范思林格兰特是安东尼的引路人,前任,导师。安东尼是范思林格兰特的继承人,这一点,众所周知。 共和派里的摄政派的领袖,就是安东尼。虽然之前因为刘钰鼓捣的那场政变被赶下台了,但势力还在,威望还在。 这本书一出,就是在逼着安东尼表态。 因为,共和派里的分权派,必然会对这本的内容进行狂喷乱骂。安东尼是不能装不知道,也不能在这时候做缩头乌龟的。 当然,这一点是康不怠的理解。 他以大顺人的思维来考虑,在大顺,老师被骂,学生不出头,那么即便是骂老师的对手,也会对学生相当的鄙视。 但刨除掉这一点,共和派内部的集权派,也必须要站出来说话。而一旦站出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本身,这件事的起因,是海牙惨案。 但是,共和派内部的分权派,想要借这件事,直接把尼德兰的政府给粉碎了。 结果,内部的分权派这么一搞,反倒是已是死局的奥兰治派找到了反击的漏洞——范思林格兰特的书一出,分权派必然要反对,而集权派一旦支持,性质就可以曲解为:共和派中的集权派支持威廉四世。 即便集权派支持的,是集权。 但这时候支持集权,就很容易被人扭曲成支持执政官。 而执政官,恰好是刚刚制造了海牙惨案的威廉四世。 集权、分权、中央、地方,在荷兰这地方,支持还是反对,是分地域的。 集权派,想都不用想,荷兰省最多。因为集权的话,经济最发达的荷兰省最有利。 废除地方保护主义、废除行会民兵对外来货物的抵制,经济最发达的省必然最支持——这和后世的福利制度时代不同,有福利制度的时代,最发达的省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带不动。而这时候的荷兰人的商业脑子,却还可以明白,统一的市场和海军意味着什么、分割的市场和分散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换个角度考虑荷兰的问题,其实可以理解为荷兰省对其余六省的“殖民”或者“侵略”。 荷兰省的税,又占了尼德兰的一半以上。只要荷兰这边的共和派和分权派闹掰了,奥兰治派便似有机会翻身了。 第五三七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三) 如果只以驱逐威廉四世为目的,本来共和派在海牙惨案和法国入侵的威胁之后,已经是胜券在握。 可偏偏有人非想要一步到位,不但要驱逐威廉四世,还要趁着这个完美的机会直接废掉联省政府。 结果步子迈的太大,扯着蛋了。 饭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道理谁都懂,事到临头的时候却往往昏了头。 在前任大议长的遗作出版之后,整个荷兰的社论界平静了几天后,新的一轮论战又开始了。 这时候,那些笔杆子已经将死了的十几个人遗忘了。 因为那十几个人的死,算不得什么。 而真正有意义的,是“永恒的战争”。 不久之后,共和派的一篇雄文横空出世。 只是,全篇都是辩经的东西,寻常人不是很容易看得懂,而且过于空泛。 【一种永恒的战争,存在于专制的力量和人民之间。双方都在尽最大的努力,捍卫自己的自由。而前者自由了,意味着人民永世的枷锁;后者自由了,意味着前者被锁紧了囚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直接开始定义永恒了,那肯定就要往神学上靠了。 大量的拉丁文词汇,出现在这篇文章了。神学意义上的人的自然权利,是中世纪的经院哲学证明的,这里面的证明过程需要一定的神学基础,而大量的拉丁文词汇,已经使得荷兰百姓看不太懂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荷兰的宗教气氛相当浓厚,这时候启蒙运动才刚在法国兴起,要讨论这些自然、神旨、永恒之类的概念,就不得不用经院哲学的逻辑基础,来进行证明。 后世可能每个人都听说过“天赋人权”,但这东西,和后世每个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一样,他只是个概念,自小灌输成为了潜意识的一部分。 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你说地球是方的,他都会嘲笑你,但他却没办法证明。 此时与后世不同。 后世,很多东西是公认的概念和正确;而此时,这些概念想要成为正确,还需要一个过程。 有些东西,不是说出四个字,就能让人惊呼此真理也的,而是要给出一个证明过程并且让这个证明得到此时时代人的认可,才能将这种正确传递给下一代。 就如同二百年前,地球是圆的,还需要证明;而现在,地球是圆的,连松江府的织工都深信不疑,并且传递给下一代就如同人活着就该孝顺父母一样成为了一个不需要证明的公理。 亦如同《几何原本》里的公理、公设。最基本的东西,却不用证明,也无法证明。当大家都学、且都公认的时候,就没人去怀疑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真理,应该说,绝大多数学过几何的人,都不会去怀疑那些公理是不是真理、或者去探究下到底是咋证明的。 公理成为不需要证明的公理,需要一个过程。 然而这时候,这些荷兰共和派提出的概念,就需要他们自己证明。 一旦开始证明,这种空对空的东西,在荷兰这种环境下,必要扯上神学。 一但扯上神学,就不是普通百姓能读懂的了。 可不这么证明,也没办法反驳范思林格兰特的观点: 因为范思林格兰特,是以史为鉴;而共和派的那些理论,无史可依。 不拉上神学,就没法对付历史。 正如在大顺,对抗历史经验的最有效手段,是圣人之言。 而在荷兰,对抗历史经验的最有效手段,也是神学概念。 路走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把路走窄了。 从开始的煽动性的、挑唆情绪的内容,变成了枯燥的、经院哲学式得辩经,这些社论的影响力就立刻大减了。 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 改变世界,要靠荷兰的百姓。 本身趁着海牙惨案,是个改变世界的机会,以后怎么办,先上去再说,结果被他们自己弄成了解释世界的辩经。 而辩经又辩的一让荷兰百姓看不太懂、而又搔不到荷兰百姓内心的点,看上去说的颇有道理,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 在这篇经典的辩经文出来后,大量的辩经文开始出现,正反双方都开始针锋相对地辩经。 海牙死的那些人,上不得辩经的台面,在舆论场中渐渐被人淡忘。 但是,一些新的小册子,此时却悄悄在广大的市民阶层中流传开来,用的也是百姓看得懂、且喜闻乐见的一些东西。 下三路。 逐渐的,这些专业辩经的社论,不再是最开始时候的场景。 最开始,没辩经的时候,以煽动情绪、喊口号为主的阶段,每一次这些匿名的社论一出,立刻被广为传播。一些人看完了之后,送给别人看;一些人看完了之后,给别人讲。 不辩经的时候,说的都是人话,大部分人都能听得懂,确实感同身受。 而开始辩经,一般人是既看不太懂,也不是只剩口号,更多的是枯燥的逻辑和让人昏昏欲睡的证明,传播力顿降。 这些共和派中的分权派,把自己的定位定错了:到底是想当象牙塔里解释世界的哲学家?还是想在荷兰乱局中实现理想的政治家? 政治家,尤其是街头的政治家,当然可以同时是哲学家。 但一个明智的、有手段的街头政治家,绝对不会在街头煽动的时候,讲长篇的哲学,而是会敏锐地把握民众的情绪并施加以引导;更不会面对他们所期待的受众,明知道文化水平有限,还搬出厚厚的拉丁文经院辩论专用词汇。 即便,他如果不在街头的时候,可以长篇累牍地写出一整套逻辑缜密的著作。非不能也,不该为也。 就在社论的方向,从论事变成论理的时候,民间流传的小报,渐渐引导了市民的主流舆论。 有刘钰之前打下的“英国老婆”的下三路的基础,而拿到了海牙惨案煽情般资料的人又故意弃用这个煽情的版本。 很快,一个仅仅存在于民间的、不真实的、但人设完整的海牙宫廷的夫妻模样,就成为了大量民众相信的事实。 事实上,英国长公主并不会以床笫之事威胁威廉四世就范。 但是,一来,这种事,没法证明。不可能把宫廷和卧室打开,叫民众来参观,从天亮看到天黑,证明真的不是这样的。 二来,这种事没法解释。 一旦大部分人都接受了这个小道消息后,越是出来解释,就越被人怀疑是在掩饰。 三来,这种事没办法写书反驳。 历史上满清有个人倒是写过一本书,详尽反驳。但不公开反驳还好,一公开反驳,全天下都认定他就是篡位上去的。 也事实上,威廉四世并没有间歇性精神病;更事实上,威廉四世并没有被老婆整天英国英国的逼疯,以至于一听英国就犯病;再事实上,英国的长公主的确是有点瞧不起荷兰,但绝对没有诸如“荷兰竟也有此物,吾以为只有英格兰方有”之类的话。 事实如此,可是架不住几年前刘钰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就开始黑,开始传播谣言。 联荷反英的基调,早已经定下。 之前流传甚广的黄色的小报,里面编造的荷兰笑话,有三分之一都是讽刺威廉他老婆的。 笑话之外,那些姿势复杂的喜闻乐见,也有半数是以英国长公主为女主角的。 这个调子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在荷兰流传的,有真有假,混在一起,假的经过长年累月的积淀、经过威廉四世上台之后的人民梦想破灭,渐渐就全成真的了。 现在这一套下三滥的调调,和当初的如出一辙,传承有序。有之前打下的基础,传播起来便极快。 当然,这里面肯定还有悲情的洗白。 比如威廉四世早就主动和长公主提出,希望英国那边放开一些对荷兰的经济压制,而长公主怒喝道:若无我爹,荷兰早已亡于法国了。尔等荷兰人竟不感恩。 威廉四世反问道:若无我叔祖为英王,英格兰焉有今日? 长公主曰:你叔祖只是贪图英国王位,如今此一时彼一时也,若你荷兰并入英国,只叫我父亲兼荷兰国王,便报了你叔祖之恩。 威廉四世“苦于荷兰的衰落,对英国支持的需求,担心荷兰数百万百姓陷入危险”,无可奈何,只能容忍。 以此为基调,一个逻辑上基本自洽的、比较便于传播的版本,就这么出现了。 悲情的执政官、为了祖国忍辱负重的执政官、虽然对内改革毫无能力压榨百姓一如从前但却是个真正的民族主义者的执政官。 同一件事,以不同的视角展开,引导的舆论就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是康不怠写的海牙惨案的那个版本,只要发出来,必要爆炸。 完全以受害者的视角描写,又是受害者如何爱家庭、如何爱孩子,如何冒着风险去捕鱼,如何在出海之前给孩子准备礼物,一片温情。 然后就是在海牙宫廷前,为了家庭,跪下求饶,但执政官的爪牙却如何踩断了他的手指、如何殴打、如何折磨、如何在临死前怀里还放着给孩子买的礼物。 又说执政官的爪牙又说什么你们到底是受谁指使? 不捕鱼难道不会干别的吗? 你们饿死了是小,影响了英荷友谊是大之类。 虽然也是假的…… 但这个视角写出来的东西,和以悲情的、无奈的、无能、但却是真正民族主义者的威廉执政官的视角写出来的东西,引导起情绪来就完全不是同一个方向了。 大部分人通病,谁是主角,便容易在情感上代入谁。只要换个视角,叫门天子都能洗的叫人心疼,何况一个才杀了十几个人的威廉四世。 就在这些小道消息趁着辩经导致的十余人死亡之事渐渐淡化而大肆传播的时候,又一篇号称“真正的爱国者和真正的自由者”的匿名社论作者,同时向正在辩经的两派开炮。 先是讽刺了一番集权派、评价了一番集权派。紧接着,就对分权派一顿猛轰。 【……他们挖掘出,甚至说臆造出一些自然的权利,用人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四处兜售,并强制推行,而不顾历史的事实和社会法律是否与之匹配;也不管是否与国家的政治情况和社会生活一致。】 【张口自然、闭口神旨。说起来就是德性,论起来就是天性,却根本不知道举止完美、道德高尚的完美德性的人类,只存在于神话和书中。】 【自诩为有逻辑,却连‘政府组织中的领袖’与‘王国体制中的君主’的概念区分都做不到。】 【他们提出的德性的区分标准,完全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考虑——他们构想中的尼德兰,是自我以上皆平等,自我以下皆为贱民。】 【如果说,神旨、自然,真的能够引申出道法自然的概念。那么,宇宙中存在这样一个普遍且固定的原则:牛顿告诉我们,行星始终围绕着恒星运动,而行星也有自己的轴,更小的物体也有自己的法则——向心性。】 【那么,是否可以从神旨、道法自然的角度,引申出君主制是合理的、上帝创造宇宙时候就给出的规则?】 【……争辩是无法争辩出你们所渴求的自由的。】 【一个真正渴求自由的人,应该走上街头,去武装民兵,武装各个行会和各个城市的军团——从历史的角度来讲,尼德兰来自于《乌得勒支宪章》,而乌得勒支宪章规定了人民拥有军队的权利。】 【一个人,只有在不依靠他人的情况下,能完全主宰自己的生活,才能被称之为是自由的;一个人,只有在不依靠他人的情况下,熟练使用火枪,来反抗公众的、国内的、国外的暴力,才能被称之为是自由的。】 【不能亲手保卫的自由,是不牢靠的……真正渴求自由的人,不应该在这里争辩,而是应该走入各个城市的市民民兵中,用暴力的手段夺取真正的自由。】 【你如何认为,那是你的自由。你认为应该反对集权,并且内心想要杀死任何试图集权的人,就用火枪把他杀死,这就是自由;你认为应该反对分权,并且内心想要杀死任何试图分权的人,就用火枪把他杀死,这就是自由;你认为应该把商人杀死来捍卫行会的利益,那就把商人杀死,这就是自由;你认为应该把穷人都吊死,那就用火枪驱赶他们上绞刑架,这就是自由。】 【真正渴求自由的人,这时候应该拿起武器,走上街头,实现真正的自由。】 【正如曼德维尔的《蜜蜂的寓言》里说的那样,私人的恶德,即公共的利益。当每个人自由地去实现心中的私欲的时候,终有一天会实现真正的公共利益,彼此妥协认可的原则。】 【也只有这样,才能达成真正的公共利益,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彼此妥协后的公共利益。】 【所有尼德兰的先生们,拿起你们的火枪、菜刀、斧头、鱼刀,走上街头,为实现尼德兰真正的公共的利益,全然地表现出自己的私欲和恶德吧!】 【只有这样,最终的法律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反正,法国人要攻入尼德兰了,我们在他们攻入之前,做最后的狂欢吧!】 第五三八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四) 这篇疯子呓语一般的,荷兰特色版的怂恿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牛肉、论秤分金银的社论一出,康不怠终于咂摸出来了一些味道。 见《水浒》兴,而知天下将大乱。 写这篇煽动文章的人,显然最后那段话都是在讽刺。但讽刺成这样,康不怠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人指使且故意的。会不会,其实就是安东尼等人指使的呢? 《蜜蜂的寓言》这本书他也看过,荷兰的畅销书。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按照康不怠的理解,就一句话:人人都想着拔别人毛,则最终天下必要形成人人不拔一毛的完美社会。 然而这本书的原意,可绝对不是说鼓动彻底的无政府的混乱。 无非就是面对着各国“以德治天下”思潮的反击,而这本书里的观点也果然被各国所封禁,除了荷兰。 英国觉得这本书道德败坏,最起码不符合宗教的道德,封禁。 法国那边,启蒙学者一般也不看这样的小册子。 唯独荷兰,这本书流传的很广。 借用蜜蜂、蜂群的道理,想说的是:以道德说教为手段并以“公共精神”为基础来建立一个充满美德的繁荣社会,那纯粹是一种“浪漫的奇想”。 不是人之美德和良善筑造了美好的社会,而是制度性规则,使品德不良的恶人也能为社会的福祉服务。 可是,这种制度性规则是怎么形成的呢?恰恰是因为每个人的自私自利,在充满罪恶和欺骗的商业行为的人类实践中生成的。 每个人都自私自利,谋求自己的利益,最终的结果就是形成一种妥协:我自私自利当然愿意坑蒙拐骗偷,但是遇到比我坑蒙拐骗偷杀技术比我强的咋办呢?我爱钱也有钱,当然希望钱都归我,可是遇到没钱手里却拿着刀子的咋办呢? 最终一定会形成一种法律、规范,制度,使得每个人都能权衡利弊之后最大限度地有利于公众。 荷兰的情况很特殊,所以这本书的内容,被大多数人所喜欢。 商人认为,自己求私利没错,所以这本书说的对。 摄政、贵族们,被精英批判,说生活奢侈、被法国那一套带坏了。而这本书恰可以解释为:对奢侈生活的追求是人的私欲、恶德,但却可以极大地促进工商业的发展。 就像是海狸皮的帽子,如果都不戴,那么捕捉海狸的猎人、缝制帽子的裁缝,他们咋生活呢? 荷兰本身又是个新教立国的国家。 新教有一个“天职”的概念:即你在人世间做的事、职业、工作,都是上帝安排好的。 每一个人都是上帝创造的独特生命,每一个人的工作都是有意义的,世俗的劳动和工作是人类荣耀上帝的途径与表现。人是依照上帝的指示来进行工作的,劳动的目的是侍奉上帝。 每个人为世俗工作流的汗,做的贡献,都具有神圣性。劳动既是上帝的旨意,又是人对上帝应尽的义务。 工作,和吃斋念佛、打坐参禅、炼丹清修之类一样了,都有了重大的现实之外的精神意义。 怎么证明你为上帝服务的好? 发财。 发越多的财,证明你的“天职”履行的越好。 当然,话不能直接这么理解,而是需要绕一个圈: 既然都是“天职”,那么,人世间的这些财富,理论上你只不过是给上帝当在人间的经理人管理的。 上帝的目的是要救赎全部的人。 所以这钱,你要是只是用来为自己的奢靡享受,那么肯定是不对的。 但是,你戴海狸皮帽子的时候,觉得不是自己在享受,而是要帮助那些捕捉海狸的猎人、制作帽子的采风;你吃大餐的时候,觉得不是自己在享受,而是要帮助那些厨子、那些准备食材的人——让他们也有履行自己天职的机会嘛。 你要是不奢侈,不戴海狸皮帽子,那岂不是不给那些猎人和裁缝履行自己“天职”、将来上天堂的机会吗? 只要你认为你不是奢侈,是在履行上帝赋予你的天职任务,并且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那么将来就能上天堂。 这种脱裤子放屁一般的道理,在基督教面对利息问题时候,就用类似的逻辑解释过了——利息不是利息,只是为了帮助贷款者而承担的风险的补助金。 包括杀人、侵略、屠杀,等等,其实都能解释。这就是宗教改革的意义,再看中东那边没经过宗教改革,不准放贷,还得先把抵押物买下(实际上就是贷款),再把抵押物租给贷款人每个月收租,收取的是租金,而不是利息,以此来避开,这和直接神学解释为合理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一个是白马非马。 另一个是把马涂成黄色说这是牛,牛是合法的。 有这样的被魔改后的基督教的宗教基础,这本书在荷兰大为流行,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在这个宗教退潮的时代,在这个大家开始追求理性的时代,宗教的那一套不太好用了,这就需要一个人以“理性”的分析,证明个人追求私利是促进进步的。 只是原本是宗教解释。 现在是理性解释。 论及这一套东西的逻辑,差毬不多,只不过因为理性现在比宗教高一等,比较时髦。 这篇社论的观点,也不能说完全悖离了《寓言》的本意,无非就是一种极端的****——既然这种使品德不良的恶人也能为社会的福祉服务的规则,是需要漫长的时间里,让每个人的自私自利在充满罪恶的人类实践中形成,那我加个速不就得了? 直接无政府,乱杀,抢劫杀人砸抢砍头侵占强迫,把每个人内心的恶魔全都立刻无限制地释放出来。 杀到最后,不就可以加速出现这种“能使品德不良的恶人也能为社会的福祉服务的规则、并且每个人都认可”的情况了吗? 原本要数百年才能形成的妥协的新规则,加个速,杀个血流成河,说不定三五年便杀出来了呢。 听起来像是疯子的呓语,但康不怠相信,煽动性可绝对不一般。 而且,写这个社论的人,是故意装疯卖傻。 后面几段关于自由、没有枪杆子去捍卫就不牢靠的论述,可不是一个疯子能写出来的。 讽刺神旨衍生出的伪自然法的向心力、君主制是道法自然,更是直接奔着大顺的三纲五常上去了,这让康不怠直呼高手。 真正有杀伤力的,恰恰就是在装疯卖傻之余,夹在里面的那几段关于“行会民兵、公民参政、拿枪捍卫”的那段内容。 这也正说到了康不怠这个大顺人的心头上。 心说这才对嘛,争来争去有个卵用?还不是要靠高祖斩蛇、黄巢赋诗?拿起枪,干才是正途。 想我太祖皇帝,当年也是米脂的正儿八经的包税人,“使主征会自给”——既来了荷兰,便可知晓能把包税人这个行业干成欠钱的,也真是奇葩了。手底下一堆能当开国大将的弟兄那么能打,真要狠下心,包税还怕税收不上来? 凭着良心干包税人居然欠了一屁股债,却也没嘴上辩一辩朝廷税收制度不合理,而是直接抄家伙干了。干,才能干出个朗朗乾坤;说,说破大天有个屁用? 荷兰的情况,和后世的法国、俄国都不一样。 法国的绝对集权下的君主制,所以,在君主没被砍脑袋之前,共和派内部不可能先打起来。 而荷兰……且不说刚刚过去了四十年的无执政时代,就说威廉四世那点权力,真能和法国国王、俄国沙皇比? 说是共和,也不是那么很共和;但要说荷兰是个绝对的君主制国家,那就纯粹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 这种情况下,推翻“不加冕的君主制”下的君主,反倒不是最重要的。 这玩意儿,至少在荷兰的各派看来,脆弱的一批,根本不需要全力推翻。 于是,在法国、或者后世俄国那种,先一致推翻君主,再你死我活的情况,在荷兰就不可能出现。 反而是,今后的荷兰到底是一个团结的尼德兰共和国、还是一个分散的七省邦联,成为了荷兰内部首要的你死我活的问题。 如何才能让荷兰内部的各个派别都接受一个妥协的结果,暂时放下争端? 简单,找一个共同的敌人。 所以,现在论战的这些人,共同的敌人是谁? 不是法国,也不是英国。 而是荷兰的百姓、人民,以及那些激进的启蒙派,要搞主权在人民的那群人。 不管是分权派也好、摄政派也罢,他们都是没给出一个如93年那样的路的。 分权派的德性理论,要求家产十万盾以上的才算是人;摄政派压根就不在乎百姓,因为他们很多人本身就是包税商。 本身,启蒙运动才刚开始,93年事件中威力最大的思想的发起者卢梭,现在还在写歌剧呢。启蒙派别中的激进派思想,现在还不是主流。 但这种暂时还不是主流的思想,对荷兰的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人来说,是最可怕的。 两方之前辩了那么多的经文,着实不如这篇社论提出的要去组织民兵、捍卫自由的力量更强。 这意味着,可能会有人把荷兰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国民的一部分。 而这,将是两派都不可能接受的结果。 两派之争,那是第一等级、第二等级内部的人争,是肉烂在锅里的争。可要是被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趁势而起,那就麻烦了。 刨除掉这篇社论里呓语的最后一部分,这篇社论对荷兰的第一、第二等级来说,相当危险。 果然,这篇社论一出,没多久,整个荷兰辩经的方向立刻大变。 不久前才斗的不可开交,分权派骂集权派是暴君的支持者;集权派骂分权派是尼德兰分裂的罪魁祸首。 现在,竟然步调一致地批判起来这篇号召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拿起武器的社论。 他们步调一致,由那篇社论引出的支持者们也开始针锋相对。 原本小册子的辩经内容,还是到底该分权还是集权。 现在则成了民众普遍参政还是继续维系富人和上流社会才能参政的论战。 本来就已经有了莱顿市民兵自己推选指挥官、实际上也就是控制了城市的统治权。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有人去搞实践了。 如果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奥兰治派的人固然坐不住了,之前辩的脸红脖子粗的共和派也不得不暂时团结起来,兄弟阋墙,共防贱民。 第五三九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五) 就在荷兰内部已经如同一个火药桶的时候,在海牙的本廷克伯爵,来到了阿姆斯特丹。 忧心忡忡的他,没有去找康不怠质问此事。虽然有很多证据表明,确实是这群中国人在背后煽动了海牙的事,但现在不是论事的时候。舆论风向好容易从论事吹向了辩理,这时候可不能傻乎乎地再把事情引回来。 大顺这边的人虽然可恶,但终究需要荷兰内部的人配合。就像是当初奥兰治派上台一般,大顺只能推波助澜,却不能创造海潮。 本廷克伯爵来到阿姆斯特丹,直接拜见了前任大议长安东尼。 如果说,大顺这边的人试图搞事的话,最有可能与大顺合作的,就是安东尼这一派的人。 他们有钱,有实力,也掌控着整个阿姆斯特丹,以及大部分的荷兰省。 本廷克伯爵对安东尼并没有太大的不满,除了一方是摄政派、一方是奥兰治派的区别外,两人的矛盾主要还是理念上的分歧。 本廷克伯爵是范思林格兰特的集权主义的拥趸。 安东尼是范思林格兰特选定的接班人。 分歧在于,本廷克认为,荷兰必须要依靠奥兰治家族的特殊威望和特殊地位,才能快速地完成集权。让这些联省议会的议会派在台上,四十年了,毛也没干成。 而且,法理上,大议长不是执政官,执政官有权强制下令,大议长只能主持会议。 本廷克觉得威廉四世还挺冤的。 摄政派被赶下台,不是没给摄政派机会。而是给摄政派机会了,却不中用。 从02年威廉三世坠马摔死,到42年奥兰治派政变上台,整整四十年时间,荷兰都是无执政的。 四十年时间,摄政派干成什么事了? 本廷克觉得,执政官威廉,42年上台,这才三四年时间,又赶上打仗,很多手段无法施展。 真给奥兰治派一个和平的40年,到时候要真是不如摄政派,那也无话可说。 现在,确确实实,民众普遍不满,再加上海牙那档子事,威廉四世的位子着实不稳。 但要是没有这群摄政寡头和共和派在背后煽动,这件事恐怕也不至于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既然安东尼仍旧还是摄政派的领袖人物,本廷克自然要来和安东尼谈谈。 会面之后,安东尼没有说关于海牙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安东尼:“阁下认为,莱顿的民兵夺权事件,应该怎么看待?以及现在街头涌起的一些风潮,诸如组建城市的自由军团、武装民兵之类的事,阁下是如何看待的?” 安东尼则用非常严厉的词汇,对这件事进行了定性。 “这是一场暴乱。” “混乱的无政府和暴民,以及激进的变革,是我们滑向比君主制更加专制的第一步。” “过去的历史,邻国的经验,无不告诉我们这个道理——混乱、暴民和改变传统,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必要出现克伦威尔!” “这是有史可依的。” 虽然荷兰的集权派,很多人其实暗地里是佩服克伦威尔的,甚至不少集权派认为现在的荷兰,缺的就是一个克伦威尔一样的“过渡者”。 但是,反克伦威尔是荷兰的政治正确,在正式谈话中必然是反面人物。 一方面,大权独揽,杀人,暴君,意识形态恨。 另一方面,打的荷兰割地赔款,国仇。 “我是尊重历史的,也是尊重尼德兰的传统的。更是尊重尼德兰建国的基础性文件的。” 对现在纷乱的街头混乱定性之后,安东尼说完克伦威尔的例子,又说尼德兰的传统和基础性文件,本廷克伯爵听完后非常满意。 这里面,有个类似于后世南北战争是否违宪的争论。 荷兰立国的基础,是乌得勒支宪章。 乌得勒支宪章规定了执政官的存在,也规定了执政官的存在。 那么,反执政官这个人,是不违宪的;可要是反执政官制度,就是违宪的。 之所以说要尊重历史和传统,也在于克伦威尔的故事。在反祖宗之法后,英国出现了“暴君”,这应该是欧洲最可以借鉴的革命的例子。 这个例子,用在荷兰这边,就可以理解为,如果违背了传统和基本的法律文件,搞出大事来,只怕的确是推翻了执政官,但迎来的可能是护国公。 而激进的共和派,要求武装民兵准备夺权的那些人,引用最多的,也是乌得勒支宪章中的法律条款,赋予的各种权利。 所以,以乌得勒支宪章为基础的武装民兵,可以推翻乌得勒支宪章规定的执政官制度吗? 如果不以乌得勒支宪章为基础,那么组织武装民兵的法理基础,从何而来? 这是历史上荷兰的激进共和派一直没成事的原因之一,他们被自己的理论限制了。 所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他们讲道理,可执政却不讲道理。 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等着他们弄好了道理起义的时候,奥兰治家族转手就请普鲁士进入荷兰,镇压爱国者。 一直到93年风暴之后,激进共和派才找到了一条明路:此处没有理,爷投雅各宾。 于是一声笨猪抬手指,公民这边走,带路法国人攻入海牙,从法国人的理论中找到了一条名正言顺的道理,完全不需要从乌得勒支宪章里寻章摘句证明合理了。 所以在安东尼说他支持传统、担心荷兰出现克伦威尔之后,本廷克伯爵也就明白了安东尼的意思。 至少,他不准备废除执政官制度。 不废除执政官制度,和不支持现任执政官,不矛盾。 站在奥兰治派的角度,最担心的,还是废除执政官制度。奥兰治家族起起落落、上上下下,只要执政官制度没有被废除,就始终还有机会。 再不济,奥兰治家族还能混个类似于英国王室的地位呢。 这,也是双方能继续谈下去的基础。 要是安东尼把现在的混乱直接定义为正义的事业,那后面的话也就不用说了,各回各家准备开战就是了。 “伯爵大人,对于尼德兰的局势,您有什么看法吗?我个人认为,执政官殿下现在应该避一避。这是为了尼德兰祖国。” “现在,各个市都被那些暴政的理论所蛊惑。可是,这时候执政官殿下下令镇压,意义就是暴君对人民的屠杀。是海牙惨案的延续。” “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激化问题,甚至出现更大规模的叛乱。这个道理,您应该是明白的吧?” 本廷克伯爵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虽然他怀疑,现在把那些人煽动起来,眼前这些摄政派中的保守派和传统派,只怕也出了一份力,暗地里推波助澜。 但现在就算有证据,也不是拿证据质问的时候,更现实的问题是这么下去,荷兰内战是肯定要爆发的。 确实,如安东尼所言,现在的事该不该管? 该管,尤其是首先把莱顿市的民兵武装解除,不能让这个风气蔓延到全国。枪打出头鸟,以儆效尤。 但,解除武装的命令,谁来下? 威廉四世这个执政官,是绝对不行的。 风口浪尖的时候,这时候下令,那就是火上浇油。岂不是直接搞出来武装暴动了? 而且,煽动起来非常简单:今天解除我们的武装,明天就会像对待海牙请愿的那些渔民一样,把我们都杀死。 此一时,彼一时也。 四五年前,威廉四世向阿姆斯特丹进军的时候,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短短四五年后,民众已经开始编排段子,到处流行的都是讽刺奥兰治家族和长公主的笑话。 数百年的基业,几代人积累的名望、威望,四五年时间,毁的一塌糊涂。 再因为海牙惨案,无论如何这时候都不能再刺激民众了。 如果这是和平时期,其实这事也好解决。 联英平寇,请英军入关,镇压就是了。 但现在,英国肯不肯冒着小僭越王登陆苏格兰的风险来荷兰且不说,一旦英军进入荷兰,百姓起义,旁边可就有个已经基本拿下了奥属尼德兰的法国啊。那还不趁机攻入? 到时候,哪还有胜算? 俄军现在出兵还是杳无音讯,就算现在出兵了,几时能到?到时候,只怕法军配合荷兰的起义者,直接攻入海牙。 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继续煽动情绪,激发民众起义,然后联法平寇,打开堡垒,请法军入关。 法国是君主制国家,对这种事肯定非常敏感。 用“染病自杀”的方法威胁法国,法国怕“染病”,肯定会出手。 但问题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法国真来了,荷兰就成法国的傀儡国了,到时候威廉四世只怕也只能做傀儡了。 请外人入关镇压的两条路,也不是说都走不通,而是要考虑利益。给法国人当傀儡,或是暂时退回格罗宁根等地蛰伏亦或暂时流亡英国,还是后者更有利一些,也更有未来。。 事情总得解决。 安东尼说他不反对执政官制度,如果能够达成妥协,威廉四世可以暂时先去避风头。 日后儿子复辟也好、或者风头过来自己复辟也罢,总还有机会。 可是,安东尼所代表的的派系,愿意在这个时候接盘吗? 现在,谁上台,谁就要直接面临严重的外交内困。 法国的威胁、内部的起义、民众的不满、金融的崩溃、东印度公司的倒闭、粮价飞涨…… 本廷克伯爵很怀疑,安东尼等人是否愿意在这时候接盘。要是只是嘴上说说支持,嘴上说说那些行为不是正义而是暴乱,可真让接盘却拒绝的话,那就全是空话了。 第五四零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六) 安东尼既然等到了本廷克伯爵主动来找,在给那些人定性为暴民之后,主动权其实就掌握在摄政派这边了。 因为,安东尼可以随便说那些人是暴民。 反正,即便摄政派再上台,真正在台前的人,也不会是安东尼。 但是,本廷克伯爵现在只能找安东尼,因为他很清楚安东尼才是摄政派真正的大佬。 所以,安东尼根本不用在乎在本廷克伯爵面前,把这件事定性为暴乱。 如果奥兰治派要害他、坑他,借这句话搞事,那么就是他的个人意思,和摄政派无关。 他个人,是必须要说这句话的。 因为,选他的接班人的范思林格兰特,也认为荷兰应该集权。 他这个继承者,从私人的角度,维护老师,有什么错吗? 就算荷兰没有天地君亲师的顺位,没有亲亲相隐的原则,但维护老师、维护选自己接班的人,也是个道德,可不是黑点。理论上,耶稣也是犹大的老师啊。 然而,在私人身份之外,他还有个摄政派幕后大佬的身份。 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也可以说是代表了摄政派中的保守派的态度。 也就是说:如果奥兰治派认可这句话,那么这句话是摄政派中保守派的统一意见。 如果奥兰治派只是想要借这句话来坑摄政派的话,这句话就是他安东尼的个人想法。 现在荷兰的乱局,他当然是在背后使了很大的劲儿。 对于今后荷兰的未来,以及怎么处置奥兰治派,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很容易就可以促成类似于英国“光荣革命”的场景——既然你奥兰治家族在英国做得,荷兰人自然在荷兰也做得。 但是,安东尼是绝对不会接受英国政体的。 他的底线,就是威廉四世或者流亡英国、或者滚回北方农业省份的庄园里蛰伏。 至于说效仿英国制度,让奥兰治派继续做终身执政,只是限制执政官的权力等,他根本不会接受。 因为英国当年,英格兰基本都是新教徒。 詹姆士党大多在苏格兰,现在小僭越王要登陆苏格兰的谣言之所以能把坎伯兰伯爵吓回去防守,就在于当初的事现在还没解决干净。 威廉二世作为外来者,在英国需要一个漫长的掌权过程,英国议会的力量非常强大。 但是,荷兰不同。 奥兰治派,是荷兰相当强大的一股政治力量。 这么强的政治力量,还搞英国模式,威廉四世真能安安心心地当无大权的执政官? 只怕风头一过,就会夺权。 而且,英国虽说是君主立宪了,但君主的力量很小吗? 别人不知,安东尼还是明白的。 能左右议会的力量,能把持首相人选,能亲自带兵出战,老乔治能不会说英语依旧把控朝政,这样的君主可不是所谓的吉祥物。 威廉二世当初在英国是外来者。 可威廉四世在荷兰,却不是外来者。 奥兰治派势力大不说,就算去掉执政官这个头衔,威廉四世依旧是尼德兰首富、尼德兰最大的地主。 即便再排除首富和最大的地主这些,仍旧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海尔德兰等铁杆奥兰治派的执政官。 现在事情闹大了,不趁机把威廉四世赶走,要是想着搞英国模式,那就着实是大错特错了。 那就纯粹是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但如果彻底推翻了执政官这个头衔,推翻奥兰治家族在尼德兰的一切基础,行不行呢? 那也不行。 且不说这样做,内战必然爆发。 只说,那样的话,七省联合统一、国族构建的大业,就真的很难完成了。 在非母文化和自生文化的国家,有时候,还真就的靠君主的封建法理,来构建国家。 真要是奥兰治的势力彻底肃清、或者执政官这个头衔都被废了,摄政派想要集权,就不好看了。 废掉“国王”、“集权”一言、控制议会、甚至将来可能要直接监管各省、造舰……是不是,看着眼熟? 这在那些共和派里的激进派和分权派看来,这特么不就是尼德兰版本的克伦威尔吗? 而安东尼给现在的乱局下了定义,定义就是“绝对的自由,下一步就是出个克伦威尔”。 这些政治正确的东西,他可不敢动,更不敢叫人看着“眼熟”。 荷兰的精英们,讨厌和喜欢法国的分水岭,就是巴黎断头台事件。在此之前,法国是君主制的灯塔;在那之后,法国是自由平等博爱的灯塔。 荷兰这个以“欧洲的自由的堡垒”为国族构建的国家,对君主制的灯塔当然深恶痛绝;对克伦威尔那种“比君主制更加专断”的护国公政体,也是厌恶到极点。 如果驱赶走了奥兰治派、借机清除了奥兰治派势力,继续搞联省扯淡那一套。那荷兰就完了。 可要是不搞那一套,那就会被人说像克伦威尔。 英国的君主立宪那一套,也不能学,至少现在不行。奥兰治家族的势力这么大,这么搞一旦风头过去就是反攻倒算。 所以,从一开始,康不怠找到他,并且将海牙惨案的细节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认为康不怠给的思路他都没法用,尼德兰自有国情在此。 也故而,他才会用最下三滥的手段,对人不对事,搞小报来整人身攻击。 目的就是一个: 我,安东尼,以及我们摄政派中的保守派,坚决支持尼德兰的传统。 坚决支持尼德兰的立国之本《乌得勒支宪章》,对宪章中规定的、法理性的内容和文件,不会做任何修改。包括联省议会,也无权修改宪章规定的一些东西,可以改革,但不能否定基石。联省议会的权力来源于乌得勒支,在法理逻辑上,儿子不能否定爹,因为没有爹就没有儿子。 摄政派中的保守派,认可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的政治构想,并且将坚定不移地推行尼德兰的集权。 摄政派中的保守派,会保卫尼德兰的传统与立国之本,坚定支持执政官这个位置的存在,并且坚定认为非奥兰治族者不得称执政官。 但是,威廉四世有间歇性精神病,且娶了一个对尼德兰利益有严重危害的英国长公主。 所以,要么,威廉四世离婚。 要么,我们摄政派中的保守派,将坚决捍卫执政官制度,但是,鉴于执政官威廉四世殿下严重的精神问题,我们不得不选择空位期。我们不反对执政官制度,只是恰好此时没有合适的执政官而已。 如果威廉四世殿下的儿子,在成年,十八岁之后,经过联省议会的认定,且宣示坚决捍卫尼德兰之利益,可以考虑支持他做执政官。 然而…… 首先,威廉四世至今没有男丁。 他老婆至今为止生了三,两个死的,一个活的。前俩都是死胎,后一个活着但是个女娃。 其次,就威廉四世这身体、就他老婆连生两胎都是死胎的情况,还能不能生,这也是个问题。孩子夭折没长大,这个时代很正常;但连续两胎死胎,多半就是爹娘的问题了。 再次,威廉四世敢离婚吗? 英国是威廉最大的依仗和后援,一开始他相当执政官的路线,都是准备从军,走罗马执政官那一套军功路线,就是准备指挥英军刷威望的。 没有英国的支持,奥兰治派在荷兰就没有外援,威廉四世已经名望扫地,会在这时候再离婚彻底惹恼英国吗? 最后的最后,就算是威廉四世大发神威,或者找别人帮忙,生了个男孩。就现在天花的传染率,就算神佑奥兰治,孩子活到18,到时候已经完成改革的议会派,回不回来的也无所谓了。 反正都是反正了,赌国运嘛。 就算今晚上便找人帮忙,还一发命中,还恰好是男孩,还没夭折,还没得天花百日咳之类,还不弱智,还不畸形,那也是十九年后了。 赌国运,哪里用得着十九年? 赌赢了,奥兰治派威望不值一提,彻底沦为吉祥物。 赌输了,奥兰治派就来接手将来赌输了的烂摊子呗——烂摊子,都是安东尼可以预想的悲惨,英国控制荷兰、掌握英国最眼馋的金融业、废掉荷兰的商业和运输业,这个烂摊子,必要革命了,到时候奥兰治派愿意接手就接呗。 在解决到奥兰治家族和执政官这个法理问题后,安东尼设想的政体,类似于“挟天子以令诸侯”。 执政官空着,但执政官位置保留。 在没有执政官的这段时间里,执政官将权力,转让给一个新的名为“摄政委员会”的组织。 摄政委员会不是执政官,但拥有执政官的授权,掌握陆军海军,并且有直接干涉各省政治的权力。 为了拉到奥兰治派中的一些人的支持,这个摄政委员会人数不宜多,但要拉入几个奥兰治派的顾问,尤其是支持集权、但又反对过度亲英的那些人。 从而迅速地,达成一个共和派中的保守派,与君主制奥兰治派中的改革派的联盟。 摄政委员会是否违反乌得勒支宪章?不违反,只是执政官因为一些因素无法履行执政的责任,故而授权给摄政委员会。 摄政委员会和联省议会是什么关系?联省议会大议长,必然是摄政委员会成员,实际上也就是荷兰省的实权派掌控摄政委员会。而且,执政官和联省议会是什么关系,摄政委员会和联省议会就是什么关系。 一旦达成,下一步怎么办? 这个以共和派中的保守派,和奥兰治派中的改革派达成的政治同盟。 将利用法国退兵的机会,刷百姓的威望:是摄政委员会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尼德兰,免受汪达尔主义的法国人的洗劫和侵略,捍卫了新教,新教救星这个称号到手。 利用中荷合作的机会,刷商人的威望:是摄政委员会解决了中荷之间的巨大矛盾,且利用高超的谈判技巧和外交手段,从中国那里拿到了东印度货物的售卖权,避免全部落入法国人或者英国人手中。 利用大顺提出的合作和贷款可能,刷金融家的威望:是摄政委员会,解决了尼德兰一直以来面临的“利息过低、本土投资机会较少”的问题。 市民普遍情绪、商人、金融家,这三样,在短时间内拉住他们,便以极高的威望和支持度,完成第一项集权改革,改变各省税制和税额,加强中央集权。 利用与大顺合作的巨大利润和回报率信誉,构建尼德兰中央银行,实现国债借贷的正规化。 然后。 中立。 贸易。 走私。 造舰。 等下一次欧洲大战爆发。 准备可能的、或者说走私导致的必然的第四次英荷战争。 最后依靠第四次英荷战争的胜利……既是赌国运,那就假设打赢了……以极高的威望和爱国热情,完成尼德兰的国族构建和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统一。 当然,民族统一和国族构建缺不了奥兰治家族,奥兰治的橘色确实是尼德兰最好的共同体构建的图腾。如果都到那一步了,再搞虚君共和,也就不是不行了。 第五四一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七) 安东尼的构想,既不是空想,也不是拍脑袋,而是建立在尼德兰特殊国情,以及奥兰治派现在的局面上的。 现在想把事情压住,请外国入关平寇现在的局势也不适合,奥兰治派也就只能和共和派中的保守派合作了。 至于那些支持城市自治的派系,这里面就有个非常有趣的点。 如果真的是城市自治,一旦底层反抗,他们是没办法处理的。 城市不大,城市所能掌握的暴力机器的规模,不足以平息底层的反抗。 城市自治的前提,是得把第三等级的人也纳入其中。但显然,此时共和派中的自治派,对此并不热衷,也丝毫不想。 于是这就又绕回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悖论——和哈勒姆市一边希望自治、连省政府啥也不管;一边又希望连省政府能够以法令形式禁止其余省、市的商品进入哈勒姆一样搞笑。 自治派现在确实反对荷兰集权,可又不想让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参与进城市的管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第三等级以下的人,被人“挑唆、煽动”起来了,这就面临一个二选一的问题了。 是自由这个伟大的旗帜高于自身的利益? 还是自由只是个幌子,其本质还是利益? 缺乏中央集权、甚至按他们的设想只有战时才有权的联省议会,没有一支军队,不谈怎么抵抗外国的侵略,只说怎么镇压内部的被统治阶级的反抗? 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国家的暴力机器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如果各个城市真的自治了,暴力机器还会在那些十万盾以上方有参政权想法的自治派手中吗? 很久前,意大利的那些城邦,动辄织工起义、行会暴动、齐行叫歇,多有成功的。即便最终失败,也催动了许多变革。 为啥大顺这边江南城市的手工业规模比二百年前的意大利强得多,却没有成事的? 因为松江府周边,驻扎着两万大军,这两万大军是用其余省的赋税、南北各省的兵源。两万不够,京城以及西北各地还有二十万。 松江府虽远比二百年前的佛罗伦萨的手工业从业者多,人口也多,真要搞事情拉出来的人也绝对比梳毛工起义多得多。 区别在于,二百年前的佛罗伦萨,绝对拉不出二十万常备军;十几艘战列舰;几十艘巡航舰。 如果松江府是个单独的城邦,只怕闹起来的故事,肯定比佛罗伦萨精彩的多,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也不会只换来一块永禁叫歇的碑文。 大顺的问题的解决方法的思路,同样适用于荷兰。 法国是巴黎战胜了整个法国,俄国是彼得堡和莫斯科战胜了整个俄国,大顺就只能是全大顺的农村战胜大顺,或者让一些大城市能如此时的巴黎在法国的经济地位。 如果不犯刻舟求剑的错误,以此时的经济基础分析,那么荷兰的问题就是谁掌握了荷兰省、谁掌握了阿姆斯特丹市、谁把握住了金融家银行家走私贩子商贸从业者的心,谁就能战胜整个尼德兰。 真正有统治阶层素养和意识的,对心知肚明。 所以威廉四世没上台之前,本廷克明知道尼德兰的诸多矛盾,却屁都不敢放一个承诺;奥兰治家族的叔祖辈宁可跑去英国当国王,和那群议会议员扯淡,也绝不想再管荷兰省的事。 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压不住的地步,本廷克伯爵倒是非常聪明,知道这件事就非得找安东尼一派的人解决。 只要,奥兰治派,与共和派中的摄政派中的保守派,达成某种妥协,事情就还有转机,不像现在一样是死局。 现在确实是死局。 而这死局的根源,刨除掉欧洲本来的局势,又要从当年刘钰和杜普莱克斯在威海会面,达成了中法同盟开始算起。 确实,赫尔曼元帅作为一个外国人,带领法军,连战连胜,自然赫尔曼元帅是有实力的。 然而,伴随着中法之间的军事合作,法军的攻城能力的急速进步,才最终导致了现在荷兰这个死局的出现。 这是十多年前的蝴蝶翅膀,而现在终于扇起来了对荷兰而言仿佛北海大潮一样的波涛。 对荷兰而言,赚钱的方式是商业、垄断、贸易。 对荷兰的金融资本和商业资本而言,尼德兰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他们寄生于此,并且可以为他们提供充足的海员、兵员、造船工匠的实体。 所以,尼德兰的战略,一直没变,就是如同安东尼和康不怠说的那般:奥属尼德兰,就是荷兰的“朝鲜”。既然大明知道要保卫朝鲜,荷兰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马斯特里赫特、沙勒罗瓦、根特……这几大要塞群,就是保卫尼德兰这个提供海员、兵员和工匠的防线。 或者说,这就是荷兰的“长城”。 为此西王继承战争之后,荷兰哪怕被坑成那样,依旧要拿到这几个要塞的驻军权。 马斯特里赫特,后世可能没啥名气。但它旁边有个要塞城市,叫列日。列日要塞的名气应该还是很大的。可谓兵家必争之地,要害咽喉之处。 马斯特里赫特要塞,既是荷兰的东大门,也是汉诺威某种意义上的南大门。 虽然法国早就有沃邦攻城法,但是这些要塞群,是荷兰经营了二百年的,就算有沃邦攻城法,也需要啃一段时间。 然而,十余年的中法军事合作,74炮战列舰和大顺陆军技术的交换,使得法国的攻城能力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沃邦攻城法,配木托榴弹、配米尼弹列兵,使得攻城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大顺这边已经进行了军事改革,而军事改革带来的参谋部推演,得出的结论就是:伴随着木托榴弹、米尼弹、低膛压臼炮爆炸弹、炮兵的集中使用、征兵集训,使得棱堡要塞的价值急剧下降。 包括欧洲在内,很快就要和大顺一样,从回避决战,以断粮、骚扰、攻城、围城为主,逐渐转变为“会战决胜”的战略思路。 这是枢密院参谋部得出的结论,或者说,被刘钰引导下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是有意义并且有效的——矛盾之争,是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渐变的过程,围城攻城、野战会战、壕沟互守、穿插突进,战术体系是随着“矛”与“盾”的变化不断改进的。 既然这个结论有意义且有效,那么伴随着中法军事合作,使得荷兰的处境极为危险。 本来,会战就打不赢。丰特努瓦战役,英荷联军一波被法军打崩。 这要是没有沃邦攻城法,荷兰当然不慌:你法兰西打野战、会战,是猛。马斯特里赫特,我让你围攻,没有两年时间,你能把这个要塞围下来,我们立刻全都学法语。 而且这样的要塞群,在荷兰南部边境一大堆。敢不围绕过去,要塞就出击切你的补给线。 真要是棱堡要塞群一围围一两年、除了指望城中缺粮或者坏血病爆发别无他法的时代,荷兰现在根本算不上绝境。 俄国就算再能拖,一两年时间还守得住。到时候,局势就逆转了。 然而,一方面法军攻城术确实不错,另一方面中法之间的几项技术交流都极大地增加了法国的攻城能力。 现在的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让法国围攻,木托榴弹、低膛压臼炮爆炸弹轰上三五天,热气球观察要塞炮垒位置,沃邦攻城法土木作业掘进,曲射炮加米尼弹射手掩护……这要是一个月之内攻不下来,法军主帅就可以退休回家了。 法军现在夺取荷兰,难度不大,而且肯定会在俄军挺进莱茵河之前。 这就使得奥兰治派现在可做的选择,非常非常非常少。 不是不能学普法战争时候,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而是“友邦”现在根本无力来。英国人现在不敢动,也根本不敢和士气正盛的法军在低地会战。 奥兰治家族和英国之间的特殊关系,使得奥兰治家族又没办法请法国人。 现在荷兰内部是乱着。 可这不是话本故事,不是荷兰挂个免战牌,法国人就不进攻了。荷兰内部混乱的时候,法国人仍旧在继续进攻。 可以说,请兵入关平寇的路子,全都被现在的局势、以及十多年前开始的中法军事合作给堵死了。 奥兰治家族当然不能忘记许多年的一件事: 法国即将攻入荷兰的时候,愤怒的荷兰百姓暴动,杀死了大议长德·维特,并把大议长的肉剐了下来,一斤十个铜子到处售卖,吃了都说好。 当初活剐大议长的时候,还不是执政的威廉三世当时到底有没有在背后推动、是否在背后煽动? 这一点,奥兰治家族心知肚明。 中国的老祖宗们有句话,叫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威廉三世在德·维特被人活剐的世间中到底做了什么,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威廉四世的身上? 这,才是奥兰治派最最担心的事情。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奥兰治派担心在海牙惨案的刺激下,在法国即将攻入荷兰的如昨日重现的场景下,在执政数年导致荷兰百姓集体失望的背景下,暴怒的、被煽动起来的荷兰百姓,会不会也如德·维特事件一样,把威廉四世给活剐了? 终究,法军攻城的消息,每天飞传,夹在在混乱的论战之中。 法军攻城围攻要塞的速度之快,更添危机感。 本来想继续拖下去,但法国那边和齐国公商定好了“以打促谈”的战略,加大了进攻的规模。 这一次随信使来的一批有专业攻城经验、而且是专业攻荷兰城堡经验的、大顺专业技术军官和工兵的军官团,也“志愿”加入法军,弥补了法军在观察、参谋和炮击压制战术上的不足。 人不多,却如虎添翼。 奥兰治派,等不下去了。 第五四二章 双赢(上) 西元1746年7月13日,内部混乱不堪的荷兰,终于等到了让他们心态彻底崩溃的消息。 法军在一些大顺技术军官的配合下,攻下了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 不是围困逼迫投降。 而是炮兵攻击下的强攻。 这个要塞对荷兰的意义,论其象征意义和实际意义,大抵相当于大明的山海关;或者相当于大顺的天津卫、威海卫和旅顺卫的海军筑垒区要塞群。 直观无比,就相当于大明山海关被攻破;或者大顺的天津卫要塞群被海外力量攻下。 1672年,沃邦元帅攻下了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直接导致阿姆斯特丹挖开大堤以水代兵,同时也导致了摄政派下台和威廉三世上台,以及大议长约翰·德·维特之死。 七十多年后,依旧是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被攻破,依旧是沃邦攻城法只不过经过了技术改良,依旧还是法国人只不过里面夹杂了一些大顺的技术类军官。 本来就传播起来的关于“法国人就要来了,最后狂欢”的纯粹无政府的小册子,经过这个岌岌可危的现实的发酵,终于一发不可收。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科幻故事里,人类即将毁灭的时候,是在人类被迫的迁徙地澳洲那一对对拥抱在一起、扭曲的、赤着身的“蛆虫”;现实故事里,是夏威夷误报核战争预警后的几十分钟,绝望的人类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哭泣绝望之下,太多抛却所有道德的狂欢,甚至扔掉了血亲不啪的道德。 绝望,是一切道德的溶剂。 荷兰人此时当然是绝望的。 原本历史上,这几年,他们在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被法军攻破后,重演了1672年的故事,赶走了摄政派,请奥兰治派上台。 原本历史上,他们还有希望。 所谓希望,有时候就是一种自我幻想、自我欺骗。 他们觉得,奥兰治派能撑起这个烂摊子。 然而,现在的现实,和原本的历史不再相同。 几年前,刘钰利用荷兰民众的爱国心态和大国情怀,借用东印度公司和天朝是傲慢的偏见,以及借用摄政派四十年无所作为的不满情绪,成功地把奥兰治的威廉推到了前台。 然后,当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真正被围攻的时候,荷兰民众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经没有希望,也没有自我幻想和自我欺骗的空间了。 所余的,只有绝望。 之前为了鼓励荷兰人奋战而宣扬的“法国人的汪达尔主义的烧杀抢掠”的传闻,现在成了“蒙古人屠城”一样的梦魇。 绝望的火苗在整个荷兰燃烧,城市开始出现了动乱。 杀人、抢劫、公开的发泄对摄政寡头的不满、吊死、复仇、压抑的爆发……就像是一团火,从这个城市,烧到那个城市。 历史上奥兰治派上台,本质上,还是因为民众对摄政派的不满。而摄政派,是共和派。荷兰的“反动”主义回潮,恰恰是因为荷兰过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发展,以至于不少百姓宁可给自己头上找一个君主。 这一次的煽动,看上去句句都在大谈共和派里的激进派所说的自由,但实际上却是在鼓励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民众,发泄对摄政寡头的不满。 就在这个荷兰即将大乱的关键时刻,共和派中的保守派,与亲王党中的改革派,达成了政治同盟。 7月14日,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四世,承认了自己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并且不足以履行荷兰民众授予他的执政官的义务。 15日,威廉四世将执政官的权力,转让给了新组建的摄政委员会。包括陆海军总司令的权责,但鉴于执政官才能任海陆军总司令,所以摄政委员会拥有海陆军的控制权,也可以任命将军,但却不能直接认为摄政委员会就可以任命海陆军总司令。 15日下午,威廉四世乘车离开海牙。 从没有这么效率过的尼德兰政坛,由摄政委员会向各个城市发出命令:鉴于共和国现在的混乱局势,各个城市的民兵立刻由摄政委员会派出军官接管并且维持秩序,判定莱顿市自己推选民兵首领的行为违背了尼德兰的法律。 随后,摄政委员会向尼德兰发出通告,宣告尼德兰已经陷入危险之中,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应该到此为止了。 尼德兰应该对法媾和,并且如果法国能够退兵,尼德兰将单方面撕毁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并且立刻退出战争。 摄政委员会的人立刻召回了驻守在南部堡垒群的军队,撤回阿姆斯特丹,并且开始向各个城市进军,暂时接管各个城市的管理。 鉴于暴动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鉴于荷兰的百姓还有从几十年后的法国学会到底该怎么办。 于是,摄政委员会兵不血刃地解除了莱顿市的民兵武装,稳定了各个城市的街头暴乱,并将大量的趁机制造骚乱者中的严重分子,除以尼德兰最严酷的刑罚——五马分尸,内脏绑在木杆上让海鸟叼啄。 原本一直喊着各城市自治、自由、集权就是克伦威尔的各个城市的共和派。此时此刻,对这种明显的“暴政”行为,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 因为,14号的恶魔之夜——他们是这么叫的,而很多第四等级的人称之为自由之夜——这些城市寡头们发现,愤怒的第三、第四等级民众在获得无政府约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们这些城市寡头、大商人和包税人吊死。 最终能保护他们的,还是稳定、秩序、国家的暴力机器、法律、传统,以及国家。 20号,摄政委员会在承诺了要对尼德兰进行一些改革、并且会设置专业的请愿团接待团队、并且向“海牙意外”的遇难者赔偿、并且对之前暴动参与者除那些被五马分尸的之外既往不咎后,政变结束。 暴乱的火苗渐渐被压住。 摄政委员会将荷兰的统治中心,从当初为了避开阿姆斯特丹庞大的摄政派势力的海牙,搬回了阿姆斯特丹。 这场政变,所有人都有收获。 共和派中的激进派,看到了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的真正力量,开始琢磨在日后的参政、平等和有德性的公民中,给他们的存在留出空间。 摄政寡头们,守护住了他们的财产、地位以及有利于他们的政治制度。至少,摄政委员会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或者直接收权,暂时只是派兵维持了混乱的秩序。 奥兰治派保住了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点威望,威廉四世至少没有被愤怒的民众杀死,虽然丧失了执政官的地位,但是执政官的制度依旧保留,依旧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共和派中的保守派,则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 一场针对分省自治派的恐吓、一场在马上可以刷到足够威望时候的那个可以抢走一切功劳的位子、一个绝佳的不会再有人因为爱国热情而反对的对法谈判时机。 身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怎么也没想到,荷兰的政局,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稳定下来。 但考虑到稳定下来的局势,似乎不管怎么说,大顺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在15号威廉四世宣告放弃执政官之位的时候,他就和安东尼进行了秘密的谈判,并说出了双方合作的宏伟计划……的一部分。 法国这边,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甚至可以说早早就派了人在奥属尼德兰边境地区等待。 八月初,大顺齐国公作为调停人和保人,在被法军攻下的布鲁塞尔,以保人的身份,见证了法荷两国的谈判。 因为,除了大顺之外,剩下的国家要么太小没资格做这个“保人”、要么就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交战方。 而大顺虽然与荷兰还是战争状态,但却不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参战方,理论上做这个保人是相当合适的。 谈判地点,就在布鲁塞尔市区大广场的布鲁塞尔市政厅附近。 远处标志性的撒尿小童“马勒戈壁”的身上,被法国人披上了一件衣服。 本来法国人准备直接把这个铜件拆了运回巴黎的,但考虑到布鲁塞尔人的情绪,路易十五考虑到日后可能的奥法同盟,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相反, 法王还“文艺”了一回,特意下了命令给这个小英雄穿件衣裳。 布鲁塞尔的攻破,标志着奥英联军的野战失败;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的攻破,标志着荷兰的战败已是定局。 只是,法国也没有赢,法国宫廷也明白,现在的法国财政和常备军都已经见底了,俄国出兵是必然的,即便讨价还价扯皮价格,也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各国都是“小常备军”,和普鲁士那一套不是一回事,和后来的一系列战争的兵制也不是一回事,打到现在兵力见底、财政见底。 再者,法国的海军实在是……在大海上,处处被英国人劫船,西印度群岛刚爆发了一场海战,法国海军拼死突围,但护航的商船全部被扣、所有的商人全部被抓。 加上国王的意志无论如何都要执行,这场法国与荷兰之间的、大顺做保人的谈判,就此展开。 法国人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因为他们直接听命于国王的秘密。 荷兰人也拿出来前所未有的效率,因为现在荷兰除了摄政委员会,没人愿意来趟这趟浑水、填这个大坑。 包括掣肘的民意,此时也也不存在。 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的第二次被攻破、以及大顺下南洋摧枯拉朽的顺畅,都让荷兰百姓彻底丧失了最后的一点大国情怀,和最后的一点黄金时代的狂热。 当然,爱国,这还是有的。但都打到这份上了,理性的爱国者也已经不介意签订条约了,只要法国不攻进来就行;不理性的狂热者,心态上已经彻底崩溃了。 两边都前所未有的效率,荷兰这边也“纳了投名状”,赶走了奥兰治家族,于是谈判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完成了。 由大顺作保,主要是保证法国的信誉,因为现在法国占据优势。 法兰西与尼德兰双方,于1746年8月11日,签订了《法荷布鲁塞尔和约》。 和约规定: 尼德兰退出战争——包括海陆军参战和货币支持。 尼德兰断绝与英国的任何同盟关系,包括且不限于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尼德兰保证中立,并且不允许任何第三方交战国进入尼德兰领土,且不允许任何第三方交战国在尼德兰所属的港口、殖民地、岛屿停靠。 法国将保证尼德兰的中立,并且捍卫尼德兰中立的选择。 尼德兰让出奥属尼德兰地区的所有要塞,暂时由法国接管。 法军保证在战争结束后,交还荷兰,并且保证荷兰日后在南部要塞群的驻军权,且以此作为日后结束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谈判条件之一,以国王的信誉保证,会尽全力为尼德兰争取。 大顺作为保人,将保证法国的信誉。如果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之前,荷兰背叛,继续驻军几个要塞群或者威胁法军的后方,大顺将拒绝与尼德兰就东南亚问题进行和谈,并且会在反对荷兰一事上坚定地站在法国一边。 尼德兰将保证在三个月内认购大约折合200万两库平银的法国国债,且每年的利息为5%。 法军在继续北进期间,尼德兰出于中立立场,不会向法国进行军火贸易、粮食贸易。 被俘的尼德兰士兵全部释放,尼德兰将支付法兰西25万两的赎人费用。 尼德兰将立刻驱逐在尼德兰驻扎的英国军队和英国军舰,并且照会英国大使,要求英国舰队在战争继续期间,不得在亚、非、美三洲的荷兰殖民地或岛屿停靠。 尼德兰与法国的关税问题,尼德兰方面将派出代表前往巴黎,双方抛弃成见和仇恨,进行一场有效的谈判。 11号,法荷之间的和约达成。 12号正式对外宣布,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废除。 伴随着英荷共同防御条约的单方面解除,英荷同盟宣告瓦解,中荷“友谊”的第一道阻碍已经荡然无存。 于是。 13号,《中荷布鲁塞尔条约》也就借着这个地方,直接签了。 荷兰作为战败方、大顺作为战胜方,抢的又是殖民地,大顺为何“中荷友谊”也不准备让荷兰赔款,私下里又有贸易合作的诉求,双方条约的签订,也就根本没有什么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唇枪舌剑的那一套。 基本流程就是大顺拿出来拟定好的条约,荷兰这边看了看,觉得行,就签了。 正式条约的内容,其实挺简单的: 荷兰承认大顺对东南亚的收复,承认大顺对锡兰、印度各殖民地的占领。 大顺与荷兰正式停战。 大顺与荷兰之间,废除“私掠制度”,荷兰不得颁发以大顺为目标的私掠许可证、大顺亦不得颁发以荷兰为目标的私掠许可证。 大顺将归还在南洋战争中被俘的荷兰士兵,并且会出于自愿原则。 荷兰承认当年对“福尔摩沙”的占领,是侵略,并且在所有地图上、以及今后出版的任何书籍上,将福尔摩沙之名,改为台湾。 荷兰因为台湾事件,以及当初掠夺舟山百姓为奴事件,赔偿大顺白银合计31万两库平银。 荷兰将移交印度地区的、所有未被大顺占领的堡垒和贸易站给大顺,大顺补偿荷兰库平银30万两。 两者抵消,所余1万两库平银,将铸造两尊铜像,书刻道歉之铭文,立于台湾和舟山。所需之铜料,由荷兰方面出。 大顺将支持荷兰的中立,并且确保荷兰中立之地位得以实现。 任何对中立之荷兰主动宣战者,大顺将视情况对其宣战或者禁运。如荷兰主动宣战,则视为荷兰自动放弃中立国之地位。 大顺与尼德兰共和国互派使节,尼德兰共和国将派出正式使节前往京城,并向大皇帝陛下说清楚东印度公司只是尼德兰之藩镇情况,且向之前由藩镇派使引发的不敬致歉。 尼德兰政府将保证,废除东印度公司之垄断贸易权。好望角以东之独家贸易权以今年为期,日后不得续发。 大顺与尼德兰将建立亲密合作关系。 具体合作,见附件。 ……附件上,都是些片汤话。 而真正的密约里,才是大顺与荷兰日后合作的具体细节。 第五四三章 双赢(下) 具体的合作细节,要等回阿姆斯特丹慢慢谈。 在中荷布鲁塞尔条约签订的当天,两拨信使就迅速骑马离开。 一路走北线,通过刘钰和俄国女沙皇的私人关系,走俄国的驿站路,从北线前往京城。 一路走南线,通过法国和奥斯曼的关系,经土耳其走波斯去印度,赶在季风来临之前统治南洋,准备发货。 现在正值逆风,船就算可以起航,也得折腾到明年三四月份才能到。如此也没办法,只好让马腿去跑。真要等到三四月份,大顺这边就扛不住了。 荷兰这边是否能谈妥,直接关系到大顺整个的南洋政策和贸易政策。 如果荷兰这边谈不妥,那也就只能搞“分销大区垄断制”了,白花花的银子是不能不要的。 如果荷兰这边谈妥了,肯定就直接装船发货,仍旧让荷兰国控制着欧洲的香料贸易,大顺作为合作方一起干。 大顺虽然有大明朝一百多年海外贸易打下的白银底子,但南洋的摊子太大,底子再厚也等不起。 这里面,就是“资金流水”和“总资产”的区别。 就像是voc,总资产,绝对不至于说才几百万两白银。但是,之前大顺不过是断了荷兰对日本的贸易,掐断了东印度公司的资金流水,东印度公司立刻就出了问题。 大顺这边也一样。 南洋的港口、堡垒、驻军、控制权、地皮、土地,这都算是总资产。 但是,从开战到现在,如果今年再错过去,就两年没贸易了。而为了保护南洋荷兰人已经改造后的基础,大顺现在正在拿着真金白银收货。 就像是安汶等地,已经完全被荷兰改造成了香料产地。要是大顺不收货,当地人饿不饿死先不说,最起码为了吃饭,先把树砍了种木薯是可能的吧? 这年月吃木薯很可能氰酸中毒,但就像是大顺在黑龙江江口的移民种黑麦麦角碱中毒一样,每年死的人多了去了,但也不能不吃。 要是大顺没有海军,对当地人来说,这还好说。 大顺不要,英葡有的是人要。 然而偏偏大顺有一支海军,到处抓大顺规定的“走私”,而且英国东印度公司鉴于印度问题的敏感性、鉴于分销大区垄断制的渴求,根本不敢在这时候招惹大顺。 这种情况下,钱还没赚到呢,先把一大堆的资金变成了仓库里的货。要是再堆一年,刚成立的西洋贸易公司的流水资金链直接就断了。 此时的世界上,哪家公司也没有能力,囤积两三年的整个东亚东南亚贸易的货物总额。甚至,是大顺的户政府,也吃不下、囤不起。 不过,既然中荷双方签订了布鲁塞尔条约,荷兰也确实赶走了奥兰治家族,过程怎么样先不管,结果确实是大顺可以接受的。 有了这个大基调,后续的谈判也就容易了。 等着中荷、法荷在布鲁塞尔和谈的消息传回阿姆斯特丹后,阿姆斯特丹立刻陷入了狂欢,举行了盛大的烟火表演。 而在烟火表演中,本来因为与威廉四世和安妮公主有较好私人关系的作曲家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拒绝为荷兰人创作任何庆祝歌曲,并且认为荷兰人背叛了英国,愤然离开前往伦敦。 不过荷兰人并不在乎。 对大部分荷兰人来说,法国人不再进攻、不再占领荷兰,这本身就是一场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在这种大喜事的日子里,多一首乐曲,不过是锦上添花。 既然这种事是锦上添花,那么谁是雪中送炭? 自然,不是法国人。 仅就这件事而言,雪中送炭的,当然是做保人和调停谈判的大顺啊。 而且,就在布鲁塞尔谈判的消息传来后,大顺这边的人,以大顺官方的身份,购买了一批粮食,拿出大顺赈灾发粮时候的组织能力,发给了几个大城市的荷兰百姓,狠狠地刷了一波好感。 这一点康不怠心里想的很清楚。 荷兰这些连粮食涨价都承受不住的底层百姓,想都不用想,肯定没有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也肯定没买过东印度公司发行的债券。 东印度公司倒闭,对他们来说,若有人引导自然是仇恨,若无人引导那就那么回事。 关自己屁事? 而那些真正的金融家、银行家、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们,只需要告诉他们大顺将与荷兰合作,他们仍有入股的机会,他们自然也会忘了之前的仇恨。 唯独是哪些人大顺已经得罪死了呢? 自然是那些中产。 家产不是很多,没有到金融家和大商人的地步,但是当年也买了一些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或者债券。 这些人已经被大顺得罪死了,怎么讨好也没有用。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不敢。 花点钱买粮食,刷底层的好感。 合作一起走私,刷金融家和商业资本的好感。 至于中层,反大顺就反呗,难不成还能折腾出什么结果来? 康不怠很赞同刘钰说过的话,试图讨好所有阶层,结果必然是所有阶层都不满。与其这样,那些讨好的代价太大、而好处不大的阶层,直接放弃,根本不用想着去讨好。 这话,在大顺行得通,而且历朝历代一直行得通:农民当然有统战价值,因为不统战他们,就会出李自成;士大夫地主,当然也有统战价值,因为不统战他们,官僚体系都会反朝廷;唯独商人,搞他们,他们也出不了李自成,讨好他们任由他们买地做官,那么土地兼并就会前所未有地加速。 在荷兰,这个道理当然也行得通。 康不怠对那些可能的反大顺的人,根本不在乎。 这才哪到哪?等到将来大顺的大量货物涌入,才是要彻底得罪死了呢。也不差今天这点事了。 从这次政变,以及之前的摄政派执政,康不怠就看出来了。 想要与荷兰合作,只需要搞好与那些大银行家、大商人的关系;让最底层的百姓不反感,这就够了。 中间那部分人,成不了事。 至少暂时成不了事。 在此背景下,大顺这边与荷兰的合作细节的谈判,就用一种非常诡异的顺序展开了。 每一天,大量的荷兰人都在关注着双方谈判的消息。 而最险放出的两个消息,更是直接将大顺这边准备要合作的两个阶层的人,满足了。 先是,大顺宣布将会与荷兰全面合作,东南亚包括锡兰等地的香料,将由中荷联合的贸易公司专营,大顺将保证东南亚的香料不会给其余国家。大顺将来可能会在阿姆斯特丹,投放国债。 然后,中荷联合的贸易公司,将在荷兰制造不少于库平银40万两订单的护航舰。其中舰队的缆绳、布料、帆布、木桶等,全部在荷兰购买,以订单形式预定。 中荷联合贸易公司,将扩建阿姆斯特丹的码头、港口。将优先雇佣在荷兰的大量因为战争和粮价上涨导致的难以为生者,或者退伍的士兵。 且为保障荷兰之中立地位不受第三方威胁,荷兰将允许大顺的军舰——在大顺不与任何欧洲国家开战亦即中立的情况下——在荷兰停靠。并且所有补给与船只修理,将与荷兰船坞和阿姆斯特丹省造船行会合作。 连股份比例、贸易回报、合作模式这样的东西还没谈好,就先把这两个消息放了出来。 这两个消息迅速传开,在那些关注双方谈判的荷兰人中口口相传。 这既讨好了荷兰的商业资本,也讨好了至少阿姆斯特丹市的大量中下层民众。 看上去,中荷合作,确实是个双赢的典范式的合作。 大顺解决了欧洲贸易的主动权问题;荷兰在丢了东印度殖民地后仿佛被神眷顾一般奇迹般地重新拿回了香料专营和茶叶欧洲市场销售垄断地位。 大顺终于把触手伸向了欧洲;荷兰有了中国和法国两家列强所保证的中立地位。 大顺在欧洲终于获得了一个可靠停泊地;荷兰得到了急需的一部分订单和投资稳住战争结束后严峻的贫困问题。 大顺终于可以拿到一个年利息低于36%的优良借债地;荷兰得到了一个年利息高于5%的优质借债者。 大顺萌芽的手工业资本找到了一个市场;荷兰发达的商业资本找回了货源。 大顺找到了一个海军船员军官方便熟悉大西洋海况的基地;荷兰得到了可能几乎免费的护航。 大顺借到了开普这个亚洲欧洲的中转站、拿到了联络瑞典与俄国的海路;荷兰拿到了重回波罗的海贸易的可能。 不考虑大顺刚从荷兰抢走了东南亚、锡兰和印度;不考虑帮着法国攻下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的正是大顺…… 确实,双赢。 这两个谈判的大方向提前放出后,中荷之间的谈判也就到了最核心的部分。 大顺提出的合作模式,是以大顺为主导的。 在东印度公司破产且被取缔专营权之后,荷兰政府应该将专营权授予新组建的中荷贸易公司;当然,大顺也将香料贸易的专营权,授予中荷贸易公司。 之前的voc,是自己垄断产地,也垄断着市场。 现在,产地和市场销售的垄断,一分为二。 两边既是要合作,自然就要先把垄断权的问题说清楚。 这一点,荷兰方面没有任何的异议,很正常,理应如此。 但接下来的问题,就让荷兰这边有些难受了。 大顺这边的占股比例,要达到55%,荷兰这边最好是45%。 而且,在三五年之内,由大顺这边进行全面的政府监管,所有决策,由刘钰为首的大顺的工商局制定。 三五年后,将按照出股比例,选出董事会,进行决策。 至于荷兰这边,还是按照之前东印度公司那样搞成各个省的商会持股,还是进行放开的持股,这是荷兰这边的问题,大顺不管。 当然,在这三五年的监管期内,大顺将保证荷兰股东的年息分红。前期无论是赔还是赚,都将在监管期,按照固定的年息分红,且不会如voc一样以茶叶香料等进行抵账。 不过,既然是谈判,那就不可能直接说底线,而是要给出一个还价空间。 所以,康不怠这边咬的就狠了点。 刘钰那边的分红年息,是12%。 这是经过计算的数据,也是大顺那边的商人所能接受的一个差不多的底线。 一方面,大顺走的方向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方向完全不同。既然大顺自己就是全世界唯一的香料、茶叶、高端瓷器的生产商,那么在出口税问题上,大顺这边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交垄断权扑买费即可。 其次,大顺作为生产商,茶叶的品质,数量,质量,都能保证。绝对不会出现类似于奥斯坦德茶叶事件那样的被其余公司卡脖子的情况。 然后,大顺还将增加丹麦东印度公司的茶叶瓷器出口关税,甚至派人假扮海盗,蹲在丹麦在印度泰米尔纳德的殖民地附近,专门抢丹麦公司的船。 同时,大顺对南洋的态度,是原材料产地加商品倾销地,不会搞荷兰那一套遏制生产力发展的手段。 加之大顺对南洋的统治力,可比荷兰强得多。距离因素在那摆着,传统因素也在那摆着,还有东南亚地区海量的华人人口基数。这都可以省下大笔的镇压费用。 以及,大顺还有一些这几年新发展起来的商品,可以售卖。还有就是中荷贸易公司,没有一个“巴达维亚”这样的地方派掣肘。 总归,天然的、人为的各种优势,使得这次贸易合作的利润,不会太低。不说东印度公司那将近20%的利润吧,12%左右肯定是没啥问题的。 但康不怠在谈判中,给出的第一个报价,是荷兰股本占30%,监管期年回报率为8%。 方便还价。 毕竟,这件事,不是大顺把炮舰开到阿姆斯特丹,自己攻下了要塞,逼着荷兰签条约。 大顺不吃东南亚,谈判里能把东南亚退回去,这叫谈判筹码;大顺自己直接把东南亚加锡兰给吃了,还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祸害死了,这就没多少筹码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荷兰不和你大顺打交道了呗,你还能打到阿姆斯特丹啊? 大顺一点不想双赢,谁不想吃独食啊,可又不得不双赢。 第五四四章 威望(上) 年回报率8%这个问题,对荷兰这边来说,倒不是大问题,甚至可以说完全能接受。 眼看欧洲的战争就结束了。安东尼等人心里清楚,荷兰退出战争,英法奥西等退出战争,也就在一两年之内了。 不打仗,各国国债就不太好卖了。而且这时候也没有太好的投资方向,8%的年息,荷兰的金融资本绝对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还得是兴高采烈地接受。 只不过,这个占股比例,以及荷兰商人最害怕的政府监管,还是要好好谈谈的。 而且,中荷的联合贸易公司,都有什么权利呢? 除了贸易之外,除了护航的舰船之外,可以驻军吗?可以招募军队吗?可以在东南亚收税吗?甚至将来可以打到印度去收税吗? 换句话说,这个公司,到底是个什么形式的? 是英荷模式的? 还是西班牙模式的? 甚至二者都不是,而是特殊的大顺模式的? 日后在监管期过去之后,大顺朝廷对这个公司的控制力会达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必须要问清楚,也是荷兰的商业资本最为关注的问题。 其实大顺与荷兰合作的根基,就是笼络荷兰的商业资本,为大顺在欧洲的贸易出一份力。 否则的话,其实大顺完全可以学东印度公司之前的模式:不募股,只借贷。借贷能贷到5%左右的低息, 民间有句话讲,叫吃独食、拉黑屎。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荷兰就被大量的人反对,就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也吃独食。 大顺要是吃独食,并不好。 看上去更省钱,但算下来,荷兰的商业资本反对、自己得不到利益不满、不投资就不是“自己的产业”根本不出力,长久看根本不合适。 到时候,荷兰国内绝对一大堆反对的。真要对英开战的时候,也肯定一群人觉得这是大顺的事,与荷兰无关:输赢对吃利息的人而言没区别,对贸易的人而言区别大了。 康不怠也清楚,荷兰这边对政府监管的恐惧,尤其监管方还是大顺。 他给出必须监管的理由,也是以在商言商的角度去解释的。 “鲸侯认为,无论怎么看,荷兰人的经商天赋,都是不够的。” 一句话,让在场参与谈判的荷兰摄政委员会成员、联省议会议员、前东印度公司绅士们面面相觑。 荷兰人不会经商? 被称作是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没有经商天赋? 这不是在说笑吧? 康不怠丝毫不顾这些人的面面相觑,笑道:“鲸侯说,荷兰人不过是把握住了时代的浪潮,风口之上,一头老母猪都能飞到天上去。” “荷兰人的吝啬、见小利而忘大利、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而忽视长久的利益,这都是公认的。某些时候,这是优点。而某些时候,这就是缺点。” “从巴达维亚以及爪哇问题,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从荷兰连连战败、甚至在七十年前法荷战争期间裁军裁撤海军等等事情,都能看出这一点。” “以最简单的来说,巴达维亚的蔗糖问题。” “东印度公司在盲目扩充蔗糖产能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西印度群岛制糖业的兴起?是否意识到欧洲各国严重的关税保护主义?是否意识到大量的、廉价的、背后有祖国的一群人,在糖厂被压榨的危险?” “还有当年的对华贸易问题。这么大的事,东印度公司董事是否派人研究过中国的政治体制?宗教文化?经济类型?而选择了最愚蠢的试图开战来要求贸易的做法。” “还有鸦片问题。在天朝下达了禁止鸦片的法令后,英国东印度公司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售卖鸦片,而是悄悄地由第三方售卖;葡萄牙人用土耳其的鸦片,作为最大的鸦片供应者,也是寻找当地的天主教徒作为媒介。唯独荷兰东印度公司,却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以公司名义来销售鸦片。” “还有茶叶问题、香料问题、巴达维亚中转问题、平山常陈事件中的行贿问题、波斯的货栈经营问题……种种这些问题,都可以看清楚一件事:即荷兰人根本没有经商的天赋,只不过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把握住了时代的浪潮。” “就像是蒙古人曾经短暂地成为最广阔的帝国一样。如今却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最善战的民族。” “所以,中荷贸易,由天朝这边进行前期的监管,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贸易。” 这是个简单的偷换概念。 很多缺点,是商业资产阶级的通病,并不是荷兰所谓的“民族性”的问题。 但是,偷换概念来说,也没错。 因为,荷兰是商业资产阶级最早兴盛起来、并且最早控制国家的,他们的通病,表现出来,就像是荷兰的民族性问题。 另一部分缺点,是荷兰自身的地域、国土、外交、宗教等环境造成的。但这些,本身就可以说这算是民族性了。否则,一个民族刨除掉地域、环境、宗教、历史、文化的影响,这个民族就剩下干巴巴的血脉了。 康不怠转述刘钰的评价,只说荷兰人根本没有经商天赋,出于荷兰的民族情感,听着肯定不舒服。 但康不怠说的这些问题,也确确实实存在。 要说自己成功的地方,康不怠早就说了,荷兰不过是站在了时代的风口上,母猪都能飞起来,成功的地方就是母猪飞呗。 怎么说,都霸着道理。 荷兰人也懒得在这上面反驳。主要还是大顺现在既有调停之大恩,又因为大顺垄断着生产地使得荷兰这边有求于大顺。 攻守之势,荷兰过于被动,这种嘴上争气的话,若不反驳便不用反驳了。 可荷兰人还是用态度表示,这个道理,说服不了荷兰人。 “大顺的私人特使先生,您对荷兰很了解。当初侯爵大人来荷兰之前,在巴达维亚也说过,他知道荷兰有很多人反对东印度公司的模式。尤其是十七人绅士团的模式……” 康不怠立刻反驳道:“更多的人,反对的是东印度公司垄断贸易。只有董事团的其余成员,才反对十七人绅士团。请分清楚大多数人反对东印度公司,到底在反对什么。” “这又说到了那个问题:商人的短视。股东的短视。一切以短期回报率为目的的短视。” “我想,这一点,从荷兰银行家在英荷战争期间大量购买英国国债、在荷兰呢绒业衰败而大量提供外国呢绒业贷款一事上,你们荷兰人应该很清楚了吧?” 话是实话,但安东尼很快从这句话里面找到了漏洞。 “先生,你说的,正是我们最担心的地方。” “你说的一切,是以整个国家的利益去衡量的。” “但在商言商,纯粹的商业角度,银行家那时候的最佳选择,就是购买英国国债。” “当然,这对荷兰不利、对荷兰的呢绒业不利,可是,对银行家而言,这并没有任何的不利。” “一个公司,当然要以股东的利益为准绳。” “公司就是盈利的、为股东盈利的。” “如果这个公司不首先想着为股东盈利,而是想着什么国家、民族、人民。那么,这个公司丝毫不值得投资。” “您可以说,看看现在荷兰的商业、手工业、运输业的衰落吧。但我要说,银行业并没有衰落,相反每年从英国收取2500万盾的各种利息。” “当然,我个人是反对这种行为的。但这一点,也正是我必须为荷兰的商人所争取的——一个以股东利益为第一优先考虑的公司。如果这个公司由贵国监管,那么就不得不考虑贵国的利益、并且倾向于利润之外的事情。” “我痛恨在英荷战争期间购买英国国债的人,但不能说他们的选择以盈利为目的是错误的。而一个贸易公司,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营利、回馈股东。” “这是我们讨论的基础。” “我们可以接受一个中荷双方的股东都营利的贸易公司。” “却不能接受一个大顺朝廷的武装贩运舰队。” “这里面,无法保证荷兰的利益。而荷兰的利益,当然包括投资者的利益。” 康不怠笑道:“只是暂时监管。三到五年时间,并且绝对不会延期,而且在这期间,绝对保证股东的股息分红。实际上,我当然考察过荷兰的投资市场,可以确定,8%的年息,足够募集到足够的资本。” “你作为荷兰一方的代表,当然可以为荷兰的股东争取利益。但最好还是就事论事,不要扯大旗。” “真要扯大旗的话,按照你们荷兰的那些先贤的说法,垄断权是不是有害于民众利益的?权力极大的摄政委员会是不是违背了尼德兰的立国之本?” “或者说,你一个摄政委员会的成员,是否有资格说什么:我厌恶在英荷战争中购买英国国债的行为,但我誓死捍卫其买敌国国债的权利?” 辩理,康不怠感觉自己要掉坑了,立刻熟练地展开了类似人身攻击的手段。正如武侯骂王司徒的那番话,换个没吃过汉禄的,还真就不好骂,可偏偏是个举孝廉入仕的…… 在对方短暂的错愕间,康不怠又道:“这当然是从股东的利益考虑的。股东的短视,往往会招致竭泽而渔、不思进取等情况的发生。” “在保证8%最低年息的基础下,由一群顶尖的人物组成的监管委员会,就如同尼德兰现在组成的摄政委员会一样。” “摄政委员会保证了对法和谈、保证了对华和谈、保证了日后可以对华贸易和长期中立。” “监管委员会保证了8%的最低年息、保证了日后的贸易拓展、保证了公司的长久发展。” “请问,有什么区别呢?” 这又是再拿尼德兰的这个摄政委员会说事,确确实实有点名不太正言不太顺,安东尼心想区别或许是没有的,但……但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康不怠又道:“说起商人的短视,就不得不提一下当年的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前后的问题。” “中国有句古话,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换成你们这边的意思,大约是说,当年加洛林家族、墨洛温家族等才能干的事,现在很多人也能干了。” “茶叶从一开始的贵族饮品,到现在寻常百姓都可以喝,你们不可否认是在奥斯坦德茶叶事件之后,voc为了垄断压价打价格战,导致茶叶价格暴跌,从而使饮茶习惯流入寻常人家,扩大了茶叶市场。” “短期看,是赔钱的。但长期看,却是赚钱的,而且大赚。” “但纯粹从股东的当年分红的利益考虑,voc绝对不会主动来打这个价格战,更不会主动降价。因为这会严重损害当年的分红,对吧?” “现在中荷贸易公司草创,百废待兴。南洋刚刚经历战火,很多政策也需要考虑长期利益。”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能够考虑长期利益的监管委员会,是必须的、且是真正对股东长期利益负责的做法。” “至于为什么说这个监管委员会能够准确地判断局势、且引领公司的利益增长?” “从经验主义的角度来说,监管委员会的负责人,十多年前就开始谋划下南洋的事,并且通过准备的分析,引动了巴达维亚糖厂奴工起义,逼迫voc同意将数万华人迁徙锡兰,最终完成了天朝下南洋直达印度的计划。” “由此证明,这是个考虑长远利益,且心思缜密、判断准确、能够把握时机的人。” “从大顺商人的角度来看,原本对欧贸易毫无主动权、原本根本不能控制香料贸易。而如今,控制了香料贸易,开启了对欧贸易的主动权。这些利益,相较从前,算起来,何止年息8%” “既然说,在商言商,这里面即使不牵扯任何的政治因素、国家利益,只从商人的利益考虑,是不是可以说带来了长远的、巨大的利益?” “大顺的商人与荷兰的商人,都是商人。他能给大顺的商人带来巨额的利益,在中荷合作之后,当然也能为荷兰的商人带来巨额的利益。” “我想,这个理由,这个名字,应该足够说服荷兰的商人们放心入股了吧?” “荷兰人是有英雄情结的,否则也不会在几年前簇拥奥兰治的威廉担任执政。现实证明,威廉不行;但现实证明,监管委员会的负责人,非常行。” “如果真的是为荷兰的商人利益考虑,那么,我想,他的名字和至少8%的年息分红,就足以说服一切反对者。” “如果现在法国与荷兰结盟,对外战争,即便刚刚经历了马斯特里赫特要塞被攻破的仇恨,荷兰士兵会拒绝法军的赫尔曼·莫里斯·萨克斯,作为他们的统帅吗?” 第五四五章 威望(下) 不从国家的利益去考虑,只说商人的利益,荷兰人这边也得承认,大顺下南洋的举动,确确实实让大顺的商人阶层得到了极大的利益。 对比一下荷兰这些年的政府首脑,天上地下。 荷兰人这些年什么都没做成,手工业萎缩,这可以说荷兰以商业立国;那商业呢? 波罗的海贸易权,被英国人赶走;北美贸易,被法英制裁;南美贸易,被西班牙和英国堵截;东南亚和印度贸易,这回更是连有都没有了。 奴隶贸易因为三十年前的《乌得勒支合约》规定,英国有向西班牙殖民地输送奴隶的“义务”,所以荷兰在黑奴贸易上也没机会吃到什么好处。不是因为荷兰高贵的自由的德性反对奴隶,而是因为荷兰没机会搞这个贸易,所以整天喊什么法国礼仪将给荷兰带来奴隶制,这和当年荷兰当年整天喊公海航行自由是一样的。 在大顺下南洋之后,刘钰的名声和威望在荷兰算是达到了顶峰。 刘钰来过荷兰,而且还影响过荷兰的一些事,发表过许多有趣的、或者一针见血的社论。走后又引发了那么大的风波,荷兰人着实熟悉。 在下南洋之后,尤其是一批被俘的荷兰军官被先期释放归来后,更是将下南洋之事吹得神乎其神。 又说什么锡兰木马计,又说什么巴达维亚义军倒逼迁民计划等等。 这些,一部分是他们的猜测,另一部分也是刘钰自己对他们的吹嘘,为了创造一个东方神话的吹嘘。 这些消息新闻传播的非常快,再加上这些军官们参观了富庶的江南地区的城市,又猛吹了一波很多他们不太了解的东西。 诸如运河附近种植的可以做蜡烛的乌桕树;诸如成片的一眼忘不到边的桑田……这些江南常见的景象,他们都认为这是“工商业极度发达的象征”。 作为殖民地军官,他们的视角也关注了一下大顺对日本贸易的控制、打开日本国门后迅速扩张的市场。 在他们眼里,自然而然的,主导这一切的刘钰,就是“古老东方帝国商人阶层的灯塔”。 虽然两边为敌,但荷兰的商人阶层的心态,更多的还是“恨其非姓奥兰治”的那种恨。 由此来说,康不怠说,如果荷兰的商人阶层知道是刘钰作为这个监管委员会的负责人,非但不会打消他们的投资积极性,反而会提振市场的信心。 荷兰人当然希望,有个人可以引领他们拓展他们的商业。 之前还能指望自己,现在自己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那就只能指望别人了。 对这一点,安东尼等人倒是并没有反驳。 他们关注的重点不是在这,也确实如康不怠所言,年息足够高,荷兰商人并不会太在乎到底是政府监管还是十七人绅士团。 当年十七人绅士团领导东印度公司的时候,十年报一次账,排挤董事会其余成员根本没发言权,只要年息足够,当然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即便董事会的其余人说的很有道理:股份制公司,我们也是董事团成员,为啥没有发言权? 但道理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为心中永恒的正义而斗争的豪情的。 在20%的年息分红面前,董事团那些人“非常有道理”的话,就和放屁没啥区别,崩不出太多水花。 既然康不怠直接给出的年息承诺是8%,安东尼等人心知肚明,这显然还有往上提的空间呢。 4%的年息,荷兰的投资者会质疑政府监管。 8%的年息,荷兰的投资者会质疑监管负责人的水平。 12%的年息,荷兰投资者只会询问准备发行多少股。 除却这些商业上的威望外,如果是刘钰来做这个监管负责人,其实还有另外的好处。 大顺这边,与瑞典国会的那群人关系不错。 除却中瑞的贸易合作,刘钰当年也确确实实“帮”了瑞典人好几次:对俄开战之前,大顺率先给了俄国外交压力,与俄国人进行了激烈的西北勘界问题谈判;俄瑞战争中,刘钰也确实在俄国帮着发动了政变,虽然说瑞典人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上台前承诺瑞典大使可以退还领土的“坏女人”,一上台比前任还他妈狠,但不能把事后的“意外”和之前的帮助混淆。 而在俄国这边,刘钰确确实实在女皇政变中帮了很大的忙,而且还被欧洲宫廷传为政变典范:控制官员、尽量不流血政变成功。 而且女皇身边的一些亲近人物里,欧洲这边都知道有个和刘钰关系好像还不错的黑人,如今也是官运亨通。 仅这两点,也就意味着荷兰拓展波罗的海贸易就能得到极大的帮助。 尤其是俄国那样的国家,女皇的个人喜好和私人关系,有时候可以决定很多事情。 这些威望,都是这些年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既是刘钰的,也是大顺的,是一种在欧洲的惊艳亮相的延续。 但是,安东尼等人考虑的,不只是商业上的问题,而是大顺与荷兰之间的这个中荷贸易公司的定位。 这是关系到荷兰赌国运的大事。 按这么搞,最多几年,英荷之间的矛盾就会尖锐到不可挽回。 荷兰中立,就是对英国最大的背叛。 如同刘钰计划要搞的“武装中立同盟”一样。武装中立,就是与海上优势极大的英国的对抗。 法国当然欢迎大顺组建武装中立同盟,因为法国刚刚在西印度群岛被英国人扣了一大批的商船、抓了一大批的商人,拖走三四船殖民地的白糖。 西班牙当然欢迎大顺组建武装中立同盟,因为西班牙一些地方的驻军,刚刚因为英国的海上封锁,日子过得和乞丐差不多了。 但是英国呢?英国有商船,有海军,一群搞武装中立的,他的舰队决战优势还在,可封锁呢? 一群打着中立旗号的商船,运法国殖民地的货,是劫还是不劫? 劫,平添了一大堆敌人;不劫,封锁卵用没有,海军的战略意义直接废了一半。 不能封锁和掌控航线的海军,除了战略决战,还有啥用?可战略决战,人家蹲在港口里不打,能咋办? 荷兰中立,也和这个类似。虽然问题不一样,但中立就是拉偏架的道理是一样的。 而且中荷贸易合作,也就意味着荷兰贸易的拓展方向,基本与法西殖民地无缘了。 大顺不会去把整个欧洲都得罪一遍,肯定是拉一派打一派,荷兰的贸易拓展方向,就只能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 要是去吃法西的势力范围,那纯粹是为英国做嫁衣裳,把法西海军力量打残了,大顺的海军依旧去不了大西洋,纯粹给英国出力。 饼就这么大,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 这是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道理,就现在而言,从20年的经济危机和投机泡沫来看,至少短时间内没有把饼做大的机会。 吃了英国人的饼,英国不得拼命? 英西战争打到现在,谁会相信真的就是因为詹金斯的耳朵之辱?分明还是贸易之争。 而这,就牵扯出一个摆在安东尼等人面前不得不考虑的事项。 新组建的这个中荷贸易公司,前身是啥? 荷兰东印度公司。 荷兰东印度公司为啥没有要印度? 因为前期那是烂地方,英国人在东南亚竞争失败被赶过去的;现在那是好地方,但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无力争夺,打个特拉凡哥尔都能被土邦军队暴打。 接盘之后的中荷贸易公司,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延续。 那么,这个中荷贸易公司,发展重心是在哪? 发展重心是印度,好不好? 对入股者、投资者来说,当然好。 印度那地方可比现在的香料值钱多了。 可安东尼刚才嘴上一直在说“要考虑股东的利益,考虑民族和国家利益的公司是不合格的”,然而他心里想的却不是荷兰股东的利益,而是尼德兰的利益。 中荷贸易公司的发展重心,若在印度,荷兰就哭了! 好处都让公司拿了。 英国的怒火全堆到荷兰头顶上了。 公司里有大量的荷兰股东,那公司算不算荷兰国的利益?公司得利,算不算荷兰得利?这就是个辩经问题,显然,在安东尼看来,不是。 就大顺在东南亚的表现,安东尼等人可是有非常清醒的认知:孟加拉之所在,与锡兰及伦敦,孰远? 英国从本土调兵,绕非洲,走开普,过印度洋;大顺调兵,从锡兰,说难听点,弄个维京人抢劫的那种桦树皮船都能去印度。 锡兰,别人不知,荷兰人岂能不知?至少数万华人,而且都是习惯了热带气候、在锡兰吃了好几年菠萝蜜都没吃死的人。 英国距离印度最近的、有数万英国人的地方,在哪? 安东尼所赌的国运,前提是大顺与荷兰合作,打开欧洲市场、打通波罗的海贸易,打开北美走私渠道,干废英国海军优势,荷兰重当海上马车夫。 荷兰大不了不生产商品,只当商品的搬运工。 可不是说,荷兰的商业资本配合大顺的人力,去把印度拿下来。如果学之前voc先上车把门焊死的做法,股息分红怕不是要30%? 股东欢呼雀跃。 然后英国心说我去不了印度,还去不了阿姆斯特丹吗? 这和他刚才义正辞严地说“股东的利益是公司必须放在第一位考虑”的话,完全相悖。 所以谈判本身,对监管、对股息的质疑,都是扯淡。 真正要谈的东西,还是“中荷贸易公司的战略方向”。 说实话,安东尼希望刘钰对公司进行监管,前提是刘钰心中的战略构想和他的战略构想相同。 以刘钰的威望来压住公司股东的短视,这正是他导师期待的“没有世袭国王的王国”的政治构想在公司上的体现。 否则,纯粹股东的利益去考虑,印度又肥又容易吃,股东为了利益肯定是吃印度而弃欧洲。 荷兰已经在康不怠嘴里的所谓的“短视的民族性”上吃过大亏了,安东尼心知肚明那些商人都是一个鸟样,哪里是尼德兰的民族性问题?大顺这边的股东,若无人压着,能舍近求远? 这就又回到了安东尼最初的担心:大顺拿荷兰当枪使,那荷兰还不如给大英当枪使呢。在印度得罪了英国,大顺和荷兰的股东金融家吃饱了,拍拍屁股走了,英国的怒火荷兰自己哪里扛得住? 到时候无奈之下,投法,真就傀儡国了。法国的文化入侵、陆军优势,这谁顶得住? 现在整个德语区,都弥漫着一股子“反法国文化入侵”的风潮,荷兰是觉醒最早的那个,荷兰的精英非常清楚和法国做邻居、做朋友、做小弟的区别。 而赌荷兰国运的中荷贸易公司,从决断力、威望、手段来看,最能压得住中荷两边商人的最佳人选,当然是刘钰。 关键是,刘钰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这说不清楚,条约就没法签。 第五四六章 误解 如今康不怠主动提出这茬,安东尼也正好借坡下驴,遂道:“侯爵大人的能力,哪怕是从商业的角度上讲,也是绝对值得肯定的。我个人也是佩服的,即便是之前作为交战国。” “当然,尼德兰的商人们,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也是既敬佩、又恐惧的。您当然知道,敌人的恐惧,是对这个人最大的赞誉。可喜的是,我们化敌为友了。” “欧洲的情况,也确实如您所说,德国人在法国当元帅、德国人在英国当国王、甚至荷兰人也能去英国当国王。我们并不质疑一个外国人的领导。” “然而,侯爵大人的诸多所作所为,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他是一个严重的爱国者。” “一个严重的爱国者,是否会在中荷贸易合作中,完全公允地站在中荷两国的共同利益上?” 康不怠笑道:“中荷既然已经开始了合作,化敌为友、止干戈为玉帛。那么,在东南亚问题和印度问题解决之后,荷兰的利益,就是大顺的利益。” “这样的话,一个爱国者,不是正好有利于中荷之间的合作吗?” 他着重点出了“东南亚和印度问题解决之后”这一点,这个道理就说得通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占着南洋一天,中荷关系就是潜在敌人;荷兰放弃东南亚和印度,荷兰就可以和大顺做朋友。 这个逻辑说得通,那么一个大顺的爱国者来监管中荷贸易,自然可以说有利于荷兰的利益。 安东尼闻言,心想那可未必。 大顺的名声还好,对盟国那是相当的讲究,无可指摘,任何一个欧洲国家对中法之间的关系都表示出了某种程度的羡慕。 但刘钰个人的名声,至少于荷兰这群政坛老手而言,比隔壁普鲁士的那位强点有限。 战略欺骗,尤其是针对荷兰的战略欺骗,搞得次数有点多。 而且还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尤其是很难猜出来他的真正目的。等着真正目的看清楚、看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无法挽回了。 就如巴达维亚的糖厂事件,现在回望,方能看懂当初的奴工起义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搞乱巴达维亚,因为在大顺那边看来巴达维亚打起来简直不堪一击,而是为了迫使东印度公司不得不接受迁民计划,使得大顺没花一分钱,在几万里之外的锡兰有了数万人口。 当初整个荷兰都怀疑,巴达维亚奴工起义,是英国人在背后当搅屎棍。 配合上僧伽罗英国教官事件、特拉凡哥尔英军教官反击荷兰舰队事件、以及之前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漳州打压荷兰商人事件,让荷兰没有丝毫的怀疑,就把这个大黑锅扣在了英国头上。 当初整个荷兰都认为,大顺即将和俄国开战,刘钰即将节度西域,以配合瑞典,东南亚可高枕无忧矣。结果顺俄之间根本没打起来,反手大顺就倾全力下南洋了。 这么久之后,才能透过那些迷雾,看清楚真正的目的。 现在只嘴上说说,到时候一定能保证荷兰的利益,哪怕前期看着好像荷兰确实得利了,但谁知道十年后、几十年后,会不会发现又是一场阴谋? 这种事,难以预想。 安东尼便直接抓住了问题的根本,询问道:“先生作为侯爵大人的私人顾问,并且说中荷合作之后,荷兰的利益就是贵国的利益。那么,请问,您认为,荷兰的利益在哪呢?” 康不怠还真没想过印度的事,这倒不是说他不知道印度的利益,而是因为信息差的缘故,他一早就知道,西洋贸易公司,不管印度的事,只管西洋的事。 印度的事,皇帝也不准备让西洋贸易公司,或者说中荷贸易公司去管。 而且他也和刘钰讨论过印度问题。 两人的结论基本是一致的,大顺的特殊国情,使得贸易公司不可能拥有英荷模式下独立的外交权、司法权、开战权、军队、政府、税收等等。 打不打印度,中荷贸易公司即说的不算。 而且皇帝也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既有钱、又有军队、又有一片自古富庶的天竺土地的庞然大物存在。 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国内都没有实封的公爵,能让一个公司手底下占有几比中原的印度、手里二三十万军队、几十条战舰? 所以,印度对大顺是有利的,而且非常有利,但攻伐印度、夺取印度的步骤,因着大顺的特殊国情,就不得不和英荷法等国完全不一样。 第一步,以印度的人头税、土地税,蛊惑皇帝。 第二步,发展对西洋的贸易,使得棉布等有广阔的市场;伴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印度的大米等,成为大顺沿海城市和南洋的重要需求。 第三步,工商业带来了巨大的利润,即便皇帝死了,人亡了,工商业带来的巨额赋税、容纳的大量的失地人口,都倒逼朝廷不敢轻易反动退步。 第四步,工商业发展急需的棉花、大米,迫使朝廷不得不控制印度。人亡,政不息。 而要把这四步做完,其中最最最重要的一环,恰恰就是欧洲市场。 欧洲市场打开,才能使得大顺的工商业,在不伤及小民之利的情况下,被呵护着成长起来。 现在大顺的萌芽们,无力解决大顺的小农破产问题——既做不到法革那样的全国土改,也做不到以沿海几个工商业城市镇压全国性的农民起义。 做到前者,比登天还难。 做到后者,意味着要和传统文化、儒家仁义、王朝根基、做过英雄的统治阶级搞全面对抗。 小农破产,为了维护广大农民的利益,把工商业掐死,以大顺的意识形态,怎么都不算错吧? 而就现在萌芽阶层的那点力量,真有本事镇压全国范围的、而且肯定还有大量读书人以“匡扶正道”为心念而参加的大起义? 不说别的,就一个松江府的粮价问题,都搞出了诸多矛盾,这才哪到哪儿呢? 是以,大顺的工商业想要发展起来,必须以一种非常非常畸形的方式:避开国内问题,以国外市场为驱动力,悄悄成长。 这就是大顺的特殊国情。 内部市场,内部需求,小农经济为主导,大顺皇族很清楚自己江山的根基是啥。 若必须做取舍,皇族或许会有分化、歧路,但做皇帝的那个一定是支持小农和。既是做皇帝就支持小农经济,也是不支持小农经济的那个皇子肯定是被剿灭的“逆贼”。 而要萌芽们能发展到足以对抗旧势力的力量,恰恰需要一个巨大的、巨大到让整个世界都被影响的市场。 因为大顺的人口多、集权强、皇族既是保天下驱鞑虏的英豪后裔又是当年均田免粮的英豪后裔,稳定的一批,号召力可不是满清那群人在末年的号召力。 恶龙好杀。屠龙英雄不好杀。 不说真要到反抗地步时候的朝廷能掌握的人力财力物力,就是现在朝廷平时的常备力量,二十万正规的线列兵、五十万可招募复原的人员、十几万良家子、几十万边境纳血税的对抗萌芽们最凶狠的永业田自耕农府兵……这份清单就在这摆着,需要工商业发展到什么程度,才能武装夺权? 这是个可以量化计算的东西。 需要工商业的总资本力量,能够达到几十亿规模以上;需要在工厂里做工的工人,至少有个百八十万正式的工人。 英国资产阶级能操控议会的前提,是在20年泡沫爆炸之前,股份制公司和各种公司的股本,大约是3亿五千万英镑,折合库平银十亿两。 英国什么人口?封建余孽什么力量?每年被迫前往城市的农民有几个? 大顺的体量,按照英国20年泡沫之前的三亿五千万英镑的股本规模,做个等比数列,有能控制全国的力量,这得需要新兴阶级有多大的力量? 英国资产阶级想要发展,影响范围有多大?北美、印度、加勒比、荷兰、西班牙,现在哪一个不被影响? 大顺的新兴阶级要能达到英国的势力,相较体量,影响范围又得多大? 不说完全达到这个规模,只说发展过程中成为一支朝廷不得不考虑的力量,就需要多大的市场? 满清乾隆年间,对外贸易总最高额一年是3700万两,听着这数额不小,但商人阶层跟个蚂蚁有啥区别?想要不当蚂蚁,想要有撼动朝廷的力量,这个贸易额得翻几番? 不是新兴阶级不强,是敌人太强大。同样的贸易额放在荷兰,那就是个庞然大物,联省议会都得点头哈腰;放在大顺,狗一般的人物,想要捏死只需要当地州牧府尹说句话。 大顺的内部市场不敢轻动,也没法动:奇葩的税收制度、鸵鸟一般的君子远庖厨的税收政策和基层加派、地主们动辄百分之五十的地租,几亿人里刨除掉百十万有消费能力的,剩下的那群人有多少消费能力? 解决内需,理论上非常简单:土改。 有钱才能消费嘛。饭都吃不起,过年扯上二尺红头绳欢欢喜喜过个年的水平,指望能消费工业品,养大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养不大,萌芽一辈子就只能是萌芽。 地主倒是能消费,有消费能力。可一家人能穿几尺布?把他的地分给一百个人,布匹的购买力不说扩大一百倍,几十倍或者十几倍总是有的。 理论上非常简单的事,土改,内需,工商业发展,资产阶级壮大,对外扩张。 但……做起来比登天还难,根本没戏。 内部,这不敢动、那不敢动,也就只好“苦了欧洲”了。 把欧洲、印度、日本、东南亚、北美作为市场,说不定能够养出来一支可以对抗大顺旧势力的新阶层? 说的更明确点,就是以地球上二分之一的人口,来对抗地球三分之一的人口。 那二分之一的人口,是新兴阶级燃起燎天大火的薪柴。 那三分之一人口,是封建势力最后的最坚固堡垒的木牛流马。 以此为基础,康不怠和刘钰讨论印度问题,也就扭曲成了那四步走。 而四步走的关键,又是欧洲市场,唯有如此,等着朝廷发现一股他们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在蔓延的时候,才能投鼠忌器,犹犹豫豫,最终不得不被绑架着人亡政不息地继续占据印度。 欧洲市场给大顺带来的,不是单纯的钱的问题。而是几十万、甚至加上配套的产业相关、运输、海运、贸易等人员可能百万的庞大人群,以及国库几百万的新收入。 唯有如此,朝廷就不得不慎重:不扩张吧,这几十万、上百万人没饭吃——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动一动就得伤筋动骨。这就逼着朝廷只能继续吃印度,保证棉花大米,保证一支庞大的舰队控制贸易。 扩张吧,老祖宗说过一句话: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越扩张,这个新利益群体就越强大。 除非皇帝壮士断腕,老子也不要这工商税了,也不要这海外贸易的利钱了,通通毁掉。花个几千万两,搞个平叛,迁民。 而这,又是个筹码平衡问题:工商业和海外扩张,能给皇帝带来多少钱? 一百万两?皇帝可以立刻决断,断腕。 一千万两呢?配上印度的土地税人头税,二三千万两呢? 这决心还容易下吗? 大顺的特殊国情,又使得有些话,没法和皇帝说清楚。 怎么蛊惑皇帝争夺印度? 不能和皇帝讲什么“市场”、“原材料”、“利润”这些东西。 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能讲。 只要目的达到,过程无所谓。 于是简单粗暴:印度如今藩镇节度使乱战,正是入侵而取土地税之利的时候。三五千人,便可取一省之地,得半个河南之税赋。 皇帝的目的是收税。 收税的目的,是解决国内的问题:漕运、治水、边疆、雪山、西南改土归流,以及朝鲜和北部越南的郡县化,这是天朝皇帝应有的梦想。 但想把这些事全办成,许多年下来,照着十亿两来吧,没钱哪有资格当能被后世称颂的大帝? 若能全做完,皇帝便觉得自己真的比一比唐宗汉武了。 田贞仪说刘钰是“阉党”,那么“阉党”便要洞察皇帝之喜好,投其所好。 明明是为了印度的市场、棉花、靛草、原材料,却说是为了漕运、治水、边疆、西南。 如果说,把资产阶级抽象成资本、再抽象成钱。 那么,刘钰和皇帝的分歧可以很直白。 皇帝赚钱,是为了天朝花钱,钱还是钱,是为了花而赚;刘钰赚钱,是为了赚钱本身,让钱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 什么玩意儿的本性是逐利? 但却说,赚钱是为了让皇帝有钱可花。 这种情况下,也就使得,中荷贸易公司,根本不可能去搞印度。 皇帝搞完了之后,当市场和原材料产地,可以;皇帝没搞完之前,自己使劲去搞,还带着外国人去搞,还搞了一个比中原还大的地盘,这是要干啥?列土封疆?准备造反?南边一个帝、北边一个帝? 于是,这也就产生了康不怠和安东尼之间的误解。 康不怠从没想过,中荷贸易公司去经略印度,这根本不再选项之内。 中荷贸易公司存在的目的,就是打开欧洲市场,趁着必然不久的下次欧洲战乱抢占海运。 然后战乱后期各方疲惫的时候猛插一刀,直接夺到欧洲的贸易主导权和海运制海权。 这对荷兰简直是利到天上去了,大顺吃肉,荷兰可不是喝汤,而是也跟着吃肉啊。 咋还质疑犹豫呢? 安东尼想的,则是印度离着大顺很近,刘钰又是个处处为大顺利益着想的人,让他主导公司的政策,会不会导致大顺联合荷兰的商业资本,去抢占印度?然后荷兰本土被英国一顿暴打? 商人们长着腿,荷兰就算打没了,只要公司的股票还在,去大顺印度东南亚,不一样做大商人? 可共和国往哪跑呢? 他怕的就是这个:法国在印度已经被英国打残,英国基本吃定印度了。中荷贸易公司要是扩张方向是印度,那必是要和英国起大冲突的。 以安东尼的格局,所能想到的国家利益来看,怎么看,都觉得大顺吃印度,是省力而又最有利的下一步战略。他哪里想的到一场地球的二分之一的薪柴对地球三分之一木牛流马的最终决战? 第五四七章 一分钱难倒天子(一) 即便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误解,可终究目的是一致的。 谈判的过程虽然漫长,可最终总能说到一起去。 46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大顺与荷兰的谈判渐渐告一段落。荷兰退出战争导致的汉诺威南部门户大开的局面,也让英国不得不加紧了和谈的步骤。 看起来,欧洲的战乱要暂时告一段落了。在阿姆斯特丹的齐国公摩拳擦掌,准备代表大顺,第一次参加欧洲战争结束后的正式和谈,即便这一次不是主角,可终究有了说话的机会。 齐国公这次参加战后和谈,也知道大顺不是主角,也不是执牛耳的盟主,故而主要就办三件事。 对英施压,迫使英国归还印度于法国、以拒绝西洋参贸易来迫使英国放弃路易斯堡。使得北美十三州开始离心离德。 组建武装中立同盟。 以及,扯淡。 所谓扯淡,就是做《反海盗公约》、《反私掠船制度》、《反奴隶公约》的发起人。 为什么说是扯淡?因为这就和后世参加《销毁核武器公约》的国家,就他妈没有一个有核国家一样。 这次能加入《反海盗公约》、《反私掠船制度》,做发起国和缔约国的,除了大顺,便是奥地利、普鲁士、俄罗斯或者那些连出海口都特么没有的神罗小国,自己根本就没有。 而哪怕是和大顺关系一直不错的法国,都绝对不会成为缔约国的。更别提英国等海洋大国了。 这和一群太监发起《禁女色公约》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特殊的,就是大顺特殊的贸易顺差情况,使得大顺对海盗深恶痛绝。任何海盗,都是对大顺出口贸易的影响。 而大顺搞私掠船,就俩结果: 或者,劫广东省的船,逼着商船从江苏省出海。 或者,如明末那般,走马尼拉的,被逼着走巴达维亚。 而这两种情况,对大顺都毫无意义。南洋都称内海了,英法搞私掠都是在公海搞,没听说法国给塞纳河上发个私掠许可证、也没听说英国给泰晤士河发个私掠许可证。 但这种扯淡,今天算扯淡,百年之后,那意义或可就大不相同了。 齐国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展身手,图的就是这个刘钰说的“百年后青史扬名,凡提及废奴、反海盗公约便不得不提岳丈您的名字”的机会。 ………… 于此同时,遥远的东方。 在北部奔行了数月的信使,来到京城的时候,得知皇帝已经南巡。 鲸海侯刘钰,因南洋战事,加封兴国公,亦随行御驾。 信使又匆匆南下,追到江苏,得知皇帝一行前日刚祭了河神,在渡口过了黄河,如今已在黄河南岸。 后世的人很难将江苏省淮安市和黄河联系在一起,可这时候黄河偏偏就是这么流的。 黄河南岸,皇帝与一众王公大臣,正在此时江苏的重镇清口,视察闸门。 “前朝潘季驯言:清口乃黄淮交会之所,运道必经之处,稍有浅阻,便非利涉。但欲其通利,须令全淮之水尽由此出,则力能敌黄,不能沙垫。偶遇黄水先发,淮水尚微,河沙逆上,不免浅阻。然黄退淮行,深复如故,不为害也。” “以淮河水入洪泽湖,洪泽湖水清。” “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以,理论上,只要将洪泽湖不断加高,比黄河高,以洪泽湖的清水冲刷黄河的泥沙,束水冲砂,就能保证河道通畅,也可防止黄河不断淤积。” “只是……” 许多年前,江苏节度使就曾上书,支持废漕改海方案。当时也提出了很多现实的问题,皇帝虽然当时并未同意,但也派出了支持废漕改海方案的人去考察。 如今南巡至清口,许多年前埋下的人,当着随行的王公大臣、河道官员、江南官员的面,朝花夕拾。 皇帝听到“只是”二字,只道:“古人云,不可讳疾忌医。你只管说,天灾之事,黄河水患,三五年一次,万民流离。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那个跪在那里奏报的懂水利的官员得了皇帝的金口,便道:“只是,这么下去,实不是办法。” “前朝时候,要保前朝皇陵,纵然蓄水,却也不能太高,否则就要把前朝皇陵淹了。” “本朝无此顾忌,不断加高洪泽湖的水位。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黄河每年都在淤积增高,洪泽湖的水位也只得不断提高。” “否则,就不是清水冲黄沙了,而是浊水入洪泽了。” 这是个简单的水往低处流的道理,想要冲黄河的淤泥,就得加高洪泽湖的水位。 大顺的祖陵不在这儿,反正黄河淹不到米脂。 所以没什么顾忌,提高水位淹了就是。虽然为了数百万百姓淹了前朝皇陵挺不讲究的,但把人家祖坟扒了换地方,似乎也不太好…… 可饶是如此,黄河早已是地上河,洪泽湖需要继续加高才行。看谁高的快呗。 如今,洪泽湖、从淮安往下的黄河,全都是高于地上。一旦要是发一场大水,绝对是百万灾民级的灾难。 而且,既然要蓄淮河的清水,洪泽湖又着实没有黄河长高的快,憋在洪泽湖里的淮河水,从哪入海呢? 那水利官员又道:“凡治水,总有先后顺序。轻重缓急。” “以前朝,保漕运、保祖陵为先,而后万民。” “至于本朝,虽无保祖陵之虞,奈何漕运依旧在黄淮万民之前。” “保漕运,不保百姓;保京城,不保黄淮。此非王道!” 这话,说的就有些大胆且难听,随侍皇帝的刘钰赶忙出来圆场,昧着良心道:“理虽如此,却有大有小。” “漕粮乃京城命脉、驻军征战之所需。若漕运断,京城乱、驻军乱,祸乱之百姓,何止百万?” “何止百万之大祸,与黄淮百万百姓之小祸,也就只能保大舍小,苦一苦黄淮的百姓了。” 那水利官员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的有些难听,等于是直接抽皇帝的嘴巴子,见刘钰出来打圆场,也只能附和。 皇帝叹了口气,并没有斥责,也知道刘钰昧着良心打圆场既是为了这个敢说话的官员,也算是保住了朝廷的一点脸面。 遂与那官员道:“兴国公所言,不无道理。朝廷亦有难处。你既有见识,便只管说,不需担心什么。” “谢陛下。” 水利官员叩谢之后,索性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既要先保漕运,后保黄淮万民。那黄河若有洪水,就只能舍南保北。” “让洪水往南冲,不能往北冲。往北冲,就会导致泥沙淤积在运河里,运河难以通行。所以每每黄河大汛,为保漕运,若实在保不住的时候,就要扒开南部大堤。” “可如此一来,黄河泥沙冲入洪泽湖,洪泽湖水底更高,这就又需要更高的堤坝。” “现在已经堪堪稳住,要是再来这么几次,一旦洪泽湖决口,向南冲入平原,直入长江,只恐高邮、扬州等地,人皆为鱼鳖矣!” “此其一也。” “其二,欲要治黄河,首先便要解决‘治水是为了什么’的问题。这个目标不能确定,如何能治好黄河?” “治水是为了保漕运优先?那只能束手束脚,一辈子治不好黄河、淮河。” “唯有治水是为了治水、为了黄淮百姓,方有可能治好黄河、淮河。” “然兴国公所言,漕运关乎国家安乱,是以……微臣斗胆,请行海运!” “唯有如此,才能为了治水而治水;为了黄淮百姓而治水。唯有如此,水工官员,方可放开手脚。若不然,终究治标不治本。” “如今堤坝越来越高,黄河高、洪泽湖也高,如今或还能控制。十年后、百年后呢?微臣请朝廷为江山社稷千秋着想。” 皇帝并不觉得行海运的事,是出自刘钰授意。而是非常确信,这是一部分真正为国的官员的真心话。 作为天朝皇帝,他是有内外之分的。 外部的事,只叫刘钰去折腾。折腾的目的,是拿到钱。而拿到钱,最终还是要解决内部事的。 这废漕改海一事,当真是大事,可谓是彻底改变自宋以降的诸多格局。 不只是百万漕工。 就如这清口,如今人口五六十万,当真大镇,南北交汇之处。若废漕运,这几十万因着漕运而聚集于此的人口,如何办? 点点滴滴,纠缠复杂,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 皇帝是想解决的,但这时候解决,只恐存银不够。 到时候半途而废,怕出乱子。 想到银子,皇帝便以目瞥刘钰,心道也不知那荷兰国的贸易事宜,究竟如何了? 若不成,怕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这香料等物,卖于不列颠、葡萄牙等国,由他们贩运了。 总不能眼巴巴看着那些香料只是香料,却不是白花花的银子。 又不好学前朝成祖,只将香料做俸禄,发于众人以便省钱。 刘钰倒是不觉得荷兰的事会出什么差错,感觉到皇帝在看自己,心道这事儿,你要真能办成了,可要花大力气喽。 后世新中国,五十年方治好了淮河。虽说一开始的苏北灌溉总渠等,也没有什么机械,纯靠人力,和现在的生产力水平相差不大。 然而,那是什么组织力?那是被“前朝降将”都赞叹为“历史上没有一个政府,曾经把一个政令、一个运动、一个治水的工作,深入普及到这样家喻户晓的程度”的能力。 那得有“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的精气神和情怀。 大顺有吗? 先把地租问题、加派问题、赋税问题解决了,让底层百姓真的知道自己是人,再谈什么精气神吧。士绅的牲口哪有精气神这东西,大顺现状,就是千八万人,外加两亿牲口。 没有基层组织力和控制力,那就拿钱砸呗。 大顺很难治好黄淮,要治好黄淮,需要上百万真正觉醒的民众、需要几万先锋队、需要对基层完成改造权力及村、需要土改、需要开天辟地的豪情,而这样的中国,现在还不存在。 不过这样也好,你要折腾,便要花钱。而且几乎是天文数字的钱,至少七八位数。 缺钱,你就不得不放开对工商业的限制、不得不加大海外贸易,这倒是好的。 如今还就真不怕你好大喜功,倒怕你混吃等死。 但凡你好大喜功,想要千古留名,又不想耗尽民力烽烟四起,那就只能跳出过去的经验,从过去没有的地方弄钱。 学大宋搞商业全面官营垄断,你大顺也配?学汉武全民赐爵,你大顺哪有那么多空余土地? 这不能学、那学不了,那就乖乖地从海外弄钱吧。 这,就有了让新型阶层悄悄长大的空间。 刘钰心里好一顿腹诽,皇帝自不知道刘钰心里在想什么,回过神,先叫跪在那的水利官员起来。 借着这话,指着河道里的滚滚浪花问道:“废漕改海?诸卿以为如何?” 这话问的就扯淡。 当地的地方官不敢说话。 因为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万一皇帝真想废漕改海,当地地方官、河道官员说反对,只怕被扣上了“只谋私利、心无社稷”的大帽子。 这时候支持,日后怎么在同僚中混?万一皇帝就只是碍于这个水利官员的话,不好不问呢? 地方官、河道官员,哪个愿意废漕改海? 半天没人说话,皇帝竟主动说起来一件事。 “前些日子,葡萄牙国自澳门,贡狮子等外域异兽。又贡一大鸟,幸左平章事有‘楛矢石砮’之博见,言其名为‘鸵鸟’。” “左平章事引《唐书》言:永徵元年,吐火罗献大鸟,高七尺,黑色,足类骆驼,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噉铁,俗谓驼鸟。” “兴国公便说,欧罗巴诸国,有这样的说法。只说这鸵鸟一物,遇到危险时,鸵鸟会把头埋入草堆里,以为自己眼睛看不见就是安全。” “这倒是与‘掩耳盗铃’一词,异曲同工之妙。” 第五四八章 一分钱难倒天子(二) 大顺对外交流,皇家动物园也算是成果之一。葡萄牙在莫桑比克抓狮子鸵鸟都容易,摸清了天子和皇帝、国王的区别,这几年送来了不少奇葩动物。 又赶上“分销垄断”的诱惑,更是卖力争取。 鸵鸟之名,唐既有之,如今自是延续。这鸵鸟心态的故事,却是第一次在大顺的土地上传播开。 皇帝讲完这种鸵鸟心态,更是借题发挥,从漕运开始拔高到大顺的种种政策上。 “掩耳盗铃者,世人皆笑。鸵鸟埋头于沙,外域人亦笑。然而只看本朝、前朝之政,又有多少掩耳盗铃、鸵鸟埋头之事?” “这漕米,一年征收五百万石,可谁人不知,征收五百万石,运至京城,期间损耗、克扣、意外、耗费,竞达三五千万石。” “朝廷只说,三十税一,仁政也。” “可其中的耗费、耗损,又不在朝廷正税之内,只由地方摊派。地方摊派,难道摊派到士绅头上?还不是百姓承担?” “运河两岸,多受其苦,甚至有编排唱词,说大顺大明一个样……后面的话,朕也不想提了,着实难听。” “朝廷只当不知,却问本朝三十税一,广大地区不过收漕米500万石,如此轻税,缘何百姓还有不满?” “更有甚者,或觉得,反正我征收的是三十税一。底层加派,那是底层的事,和我无关。这算不算是掩耳盗铃、鸵鸟心态?” “奈何朕却不是鸵鸟!” 这话说的硬气,刘钰心里却只想笑。 心道果然这硬气的话,得有实力才敢硬。之前海军没拿下东南亚、驱逐西洋势力能保证海运没有风险的时候,也不见你敢这么硬气。 当年江苏节度使上书废漕改海,你支支吾吾,和稀泥一般,比之现在的硬气,可真是有些意思。 “兴国公?” 说完这番硬气的话,皇帝直接点了刘钰的名字。 “臣在。” “爱卿最知海事。朕若废漕米而替以银税,按如今市价,与你600万两白银,你可能保证每年京城500万石米?” 这明显是故意吓唬人的,就算改革,也不可能上来就搞这么激烈的。运河两岸这么多人的生活,官员的态度,才是大问题,至于运米到京城这点事,其实现在只是小事。 刘钰心想,你要给600万两,叫人承包,门槛都能给你挤破喽。 转手日本买些米、暹罗买些米、甚至印度买些米,运到京城,这600万还能剩下个一二百万。 但这里面哪是米的事? 可皇帝既然这么问了,刘钰也只好应声道:“臣……敢担保。” 又想,不但敢担保,要真这么干了,还能玩出花儿来呢。 分拨下去,订单预定,保准一大群人跑去南洋开稻米种植园。哪怕去台湾呢,一年几熟,人力又贱,这都大有赚头,年回报率绝对不低于30%。 且给10000两,而且还是每年一万两,要求保证每年10000石大米,保准一群人拿着钱,招募流民、签订奴工,去往台湾南洋开垦。前期投入点,后期弄个三五万亩土地,每年领着银子,这还有个不赚钱的? 日本那边早就有专门搞大米种植园的豪商,大顺这边差啥?是差人口还是差技术? 而且,资本承包,也有保证。真要是遇到灾情自己种植园里出不来,那朝廷可不管,自己买去吧。买不到?抄家,土地充公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真就不怕这些搞稻米种植园的。 真要是每年有600万两的热钱涌入,绝对变成“南洋大开发”,顺带大量资本又能往松江富集,赚的钱且来松江投资。 奈何皇帝现在这么说,多半也就是吓唬吓唬人。 再说了,现在京城那里吃得了这么多大米。辽东这些年开发的极好,大顺又没柳条边,人口日增,土地开垦,每年的粮食经辽河运到辽河口,走大船可以去天津。 大量的黄豆甚至都把松江府搞出来黄豆期货贸易了,京城背靠辽东,而且还是大顺犁庭扫穴大量移民之后的辽东,会缺粮食?的确,有松辽分水岭阻隔,现在的生产力也不足以开发黑沃土,但辽地也产粮食啊。 一群祖上老陕的勋贵、陕西河南的老兵良家子后代,喜欢白面还是大米? 心里不住吐槽,也知道自己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愁、债多了不养,皇帝有什么得罪人的事,非得找自己顶在前面。 既是名声都已经臭了,那就顶呗。 “陛下,臣以为,废漕改海,利国利民。” “如今南洋已下,南洋虽还有英圭黎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但都不足为惧。” “数年前,英人远征舰队借泊伶仃洋,其人数、船只,若天朝有意,一夜可全灭之。” “倭人称臣,倭寇不敢袭扰。即便有,两艘战列舰、十艘巡航舰护航,只让数万倭寇乘其小船,亦不得近身。若两艘战列舰、十艘巡航舰,竟被海盗劫了,自臣以下,大小海军官员,尽可自杀矣。” “况且,如今船队欧罗巴去得、南大洋去得,走黑水洋至京城,何异于力拔山兮之勇问之可能拿举破轮乎?” “若以买扑之法,令大户商贾承包,不但可以保证漕米数量,更可使无数缺地之人前往南洋谋生。” “便不买米,若买麦,亦可使鲸海周边、虾夷等地、辽东蒙边,开垦无数大田。” “陛下若废漕运,臣以脑袋担保,绝不会短缺京城所需粮食。天津卫战列舰群尚在,更无南不听北之虞。” “江淮百姓,既省了摊派,也省了运粮之徭役。更可为将来治理黄淮打下基础。” “是以,臣,支持废漕改海。” “臣,亦不想行那君子远庖厨之事,蹲在京城,只要不见黄淮百姓之苦,便只当不存在。” 一种官员对刘钰嘴里放炮的举动已经是见惯不惊,心道再离谱扯淡的话,兴国公也说过,这算得什么呢? 再说本来的事,漕运废除,就和海军兴起息息相关。这海军不兴,南洋不下,谈什么废漕改海? 海军和你关系密切,将来改了海运,吃香的喝辣的都是你们海军的人,或者那些松江府的大户商贾,还有那些真跑去开发南洋的,我们喝西北风啊? 有官员出身道:“陛下,苏子云:吾头发不可胜数,而身之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也。” “漕米数量,非是问题。然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可轻动啊。” “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则百万漕工,难道就不是朝廷的子民了吗?手心手背都是肉!” “兴国公所言,利于商贾,却害了百万漕工;吾等所虑,是利于漕工,却也不害商贾。” 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 说刘钰的办法,是一利、一害。 而不废漕运,是无利、无害。 刘钰的办法,死害漕工,但商贾得利;而自己的办法,商贾虽然不得利,但也没有啥损害;漕工也没有损害。 一利、一害;比之无利,无害。 似乎还是无利无害更好一些。 任何变革,都要触动一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大部分时候都选择无利无害的办法。 然而不等刘钰反驳,刚才仗义执言希望明确治水目的的水利官员怒道:“大人所言,简直大谬!” “黄淮两岸的数百万百姓,是不是人?是不是大顺的子民?” “他们若不是人、不是朝廷的子民,自然无利无害。可他们要也算是人、也算是朝廷的子民,怎么能说是无利无害呢?” “漕米的损耗,皆加派在他们身上;徭役之苦,数倍于国税。” “国税虽轻,可民间却苦。这些道理,诸位大人难道真不知道?还是如陛下所说,掩耳盗铃?” “整天拿着《大顺律》,或是国朝典章,便说本朝赋税之轻,直追汉初休养生息之时。这难道不是只有书呆子才能说出的话吗?诸位大人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民间加派、火耗、徭役、力银,不是国税,不以税为名,所以就不是税了吗?明日我将马改名成牛,便不是马了吗?” “黄淮两岸的数百万百姓,竟连人都不算了吗?他们的利害,难道不要考虑进去吗?” “若不只算国税,因为国税根本不够用。若把加派,徭役等全都算成税,一年国家需税一亿两不止。说好了一条鞭、募役,可真正做了吗?征发百姓,算不算钱?” “这一亿两,其中只有少部分加在士绅头上,剩下的便全落在了百姓头顶。” “如今朝廷又将人头税摊入土地,更是把天下赋税,全压在了自耕农身上。如此,用不了多久,兼并之大害,就要毁了江山社稷!” “兹事体大,不宜激进。可先解决漕运的几千万石粮食的损耗,给黄淮两岸的百姓减轻负担,难道不行吗?” 黄河涛涛,不能掩其言之正声。 皇帝闻言,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倒是听出来这官员的拳拳忠义之心,但问题是这话这种场合说,不太好。 道理谁都懂,但做事不一定非要凭谁有道理就听谁的。这事到此为止,就不该继续往国家财政政策上引了。 这话,在天佑殿说说行,和刘钰等人私下里讨论的时候说说行,甚至皇帝刚才也可以象征性地说说鸵鸟心态、掩耳盗铃等等。 可当着百官的面,把这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不是逼着皇帝表态吗? 这事急不来,可以先敲打敲打这些官员,慢慢来,慢慢改,最起码南洋和西洋贸易的钱到位了,有钱了,才能大刀阔斧的干。 现在逼着皇帝表态,是没有用的。 没那么多钱,而且话都说的这么激烈了,皇帝不答应,这不就是说皇帝不把黄淮两岸的数百万百姓不当人吗? 答应,漕运的米,不是问题。问题是运河两岸这么多人,这么多官员,这么多指着漕运吃饭的漕工,还有饭店、车马店、商业、旅馆、贩夫走卒种种,这些人怎么安置? 清口如今大几十万的人口,要是漕运废掉,这地方最多也就七八万人的城市。欧罗巴繁华的阿姆斯特丹,才几个人?一个清口,赶上三四个阿姆斯特丹的人口。 这些都要考虑,而这些就需要钱,才能去解决。 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些,只考虑治水。好嘛,这些水利技术官员,几年前江苏节度使上书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了,真要答应了,啪的一下计划书拍出来,要钱。 现在给得起吗? 掏不出钱来,到时候不是叫反对改漕运的百官看笑话? 正郁闷间,就听着远处传来一声加急传报的声音,几匹驿马朝这边狂奔,手里举着小旗的信使遥遥可见。 不少官员大吃一惊,心道莫不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难道……难道监国的太子…… 倒是皇帝一脸淡然,自己既是敢南巡,要是南巡途中,祸起萧墙或者沙丘之乱,那简直就可笑了。 看这紧急的传报,要么就是西北出事了?要么就是朝鲜或者日本出什么事了?或者雪山?或者西南土司? 只要京城无事,这些便都是小事。 命一上将,且领一万新军线列,便都蹉踏了。 不多时,信使到了跟前,奏道:“陛下,有齐国公在欧罗巴所来急奏。信使等不得季风,故从罗刹国返。” 皇帝内心一动,不知是喜是忧。 急忙展开一看,内心大定,暗叫一声好,心道明年便可多有三五百万两的香料钱可花了!当真解燃眉之急! 内心虽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为示这都是西夷外事,非眼前所讨论的数百万百姓的大事可比,很随意地将信件递到了刘钰手里,随口道:“此等西夷小事,照例不走六政府天佑殿,外交部齐国公又不在,兴国公且先拿个章程。” 然后,自己摆出一副忧虑数百万百姓的神色,似乎根本不在意刚才的消息。相对于西洋诸夷之事,还是自家百姓更重要……至少,得看上去是这样的。 第五四九章 一分钱难倒天子(三) “众卿之言,或为民请命、或老成持重,皆有道理。” 皇帝闷了一声,暂且先止住了众人的争辩,便转过身,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滚滚河水发呆。 淮河的清水、黄河的浊水,虽没有龙兴之地泾渭分明的壮景,却也别有一番奇妙精致。 认为构建的大堤、水闸、泄洪道、冲刷闸,这些数百年间不断修缮起来的工程,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然而,这些人力物力造就的浩大工程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问题? 前朝治水之义,以保祖陵为上、保漕运次之、保民生最后。 本朝又有什么区别? 若不是祖陵不在这,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便是祖陵不在这,依旧是保民生在最后。 朝廷向来知道,漕运、河道这些官员都贪腐。但有时候就是默许的,只要保证了漕运,剩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淦说,自己不是鸵鸟,但自己在海军成型之前、下南洋之前,又当了多少年鸵鸟呢?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得不心服刘钰力主建海军、下南洋这一战略的影响了。 单从漕运海运这件事上来讲,二十年前,提及海运,朝中反对的声音,必然是“危险、容易被海寇劫掠;不安全,万一遇到风浪就没了;是脆弱的后颈皮,一旦被人切断航道,南北分裂”之类的声音。 凡提海运者,必与祸国殃民联系在一起。 当年江苏节度使上书要求试行海运的时候,刘钰并没有立刻站出来支持。 到现在,至少,嘴上反对海运的人,再也不用二十年前的那些理由了。 因为,那些理由没有靠辩论辩赢,而是靠做事做的叫他们无话可说了。 当那些“为国为社稷”的大道理讲不通后,这些反对者的嘴里,也就只剩下了很现实的问题。 然而,当南洋问题、航海术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这些反对的理由,就可以用一句话来说了: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那就是钱还不够。 刚才信使送来的消息,并没有说与荷兰完成了贸易谈判,只是说荷兰政变。但皇帝也知道,根据刘钰的战略,政变这一步做完,谈判的事可谓就稳了九成了。 只要谈妥,钱到位,那么很多事就简单了。 当初刘钰的承诺,是两三个河南省的赋税进皇帝的内帑。现在看来,似乎比预想的要高。 垄断费、股本生息分红、官窑瓷器专卖、外加锡兰不在南洋之内其肉桂槟榔之利亦归皇帝,单单这几样钱,便不止了。 而锡兰都督杜锋给皇帝的奏折中,也拍着胸口表示,印度土邦的兵,他绝对有信心五千破三万。如今印度又是唐末情况,各地节度使乱战,必有“石敬瑭”之辈,想借“契丹”之兵。 若能取之,视之如外,能守则征赋税、不能守则退诸南洋,无有前朝扬、奴乱之虞,一年亦可得银百万不止。 如果一切顺利,三五年内,每年手里至少能多出六七百万两银子。刨去再多往西北西南每年多投个百万两,亦还剩下五六百万两。 皇帝心想,只要有钱,这淮河,怎么也治的了吧?就算治十年,若能换个两淮复宋前之富,也大值得。 当初江苏节度使的上书就说的很清楚。 黄淮地区,出不了朱元璋了,至少在大顺的中央集权能保证的情况下,黄淮地区最多就是为王前驱。 除非大顺的集权烂到跟蒙元一样,小吏锤杀省级官员封闭漕运假装钦差,中央竟毫不知情,烂到这种程度,那才有可能在黄淮出帝王。 但是,黄淮糜烂,为王前驱,引出的问题却多。尤其是如果不改运河为海运的情况下。 历朝自古以来就存在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南北之分。 这里阻隔南北,又关乎运河。到时候,或南方督抚日强、若别处再有起义,朝廷又把大量精力兵员砸在黄淮,怕是要出大事。 黄淮,恰在南北中间,加上运河,若以人论,恰似一人之腰。 手疼医手、脚疼医脚,可要是腰有病,核心力量废掉,全身都使不上劲儿。 自宋以降,中华历朝就像是一个腰被砸伤的人,以前千斤的力气,现在病恹恹的,腰都没劲,哪还有力气? 问题在哪? 江苏节度使看来,问题就在漕运上。 如果天下太平,这还好。 一旦天下有事,打仗是不是得用南方的钱粮? 南方的钱粮是不是得经过运河? 运河是不是有将近十倍的损耗? 运河的损耗是不是运河两岸的百姓来补足? 出的人力力役折损是不是要催发起义? 起义是不是会截断漕运让问题更严重? 漕运糜烂,是不是打仗也要出问题? 当然,江苏节度使不能用“起义”二字,用的是叛乱、民变、愚民被人所用等词汇。 到时候,外患引发内忧、内忧引发内乱,纵然黄淮地处中原,朝廷可以全力镇压,最多只能为王前驱,成不得事。 然而引发的一连串连锁反应,朝廷若有明君还能压住,一旦是个孱弱之主,天下就要大乱。 皇帝对此是认同的,其实心里也明白,大明大顺两朝,对黄淮百姓,确实是“狠”了点。 为了保漕运,一旦有水灾,朝廷虽不明示,可实际上是默许“保北不保南、北堵南疏”的政策的——说的就是安徽,以至于自明以后,提起安徽,鲁南河南等地的百姓,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要饭花子。 十年倒有九年荒,问题不出在凤阳那个朱皇帝身上,而是出在燕王那个朱皇帝身上,出在靖难之役定都北京又废海运走漕运上。 过了黄河,运河紧贴着黄河。黄河的泥沙一旦进入到运河里,运河就走不了船了。 几十年前,荷兰使者入京请求贸易顺便攻击天主教的时候,使团成员彼得·冯·霍姆就测量过运河的水深,也看出了运河的问题,并认为淤死是早晚的事。 之后的荷兰使节团还奇葩地给出一个结论,说是底部的淤泥导致了水深过浅,而不得不用平底船,这导致了国家的造船设计倾向于平底船,过度倾向于平底船使得这个国家距离海洋越来越远。 连第一次来运河的荷兰人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国朝的人能看不出来吗? 所以,“默认水灾保北不保南”,就是朝廷的政策。虽说淤死是早晚的事,但不让黄河泥沙入运河,最起码能晚淤死个几十年上百年。 洪泽湖越来越高,淮河上游,尤其是安徽地面的淮河流域,水往下流不动,怎么能不发大水?怎么能不十年九荒? 而如果不默认保北不保南,黄河从北边出事,浊水冲入运河,就黄河的含沙量,运河还能通行吗? 自明朝起,就不敢用黄河的水做运河水源。 于是才有了各种各样的奇葩政策:灌田者,不得与转漕争利。 旱天缺水的时候,运河不放水,不准浇灌土地。 雨天发水的时候,运河排水,大量的水入沟渠、淹农田。 当地的老百姓没啥文化,“素质”显然不高,不懂之乎者也,自然直接骂娘。 当地士绅有文化,“素质”略高,懂之乎者也,遂言:国家大计在转输、转输资漕渠、漕渠资河坝。然,民之富藏于田、田之利藏于水。无水灌禾则民贫,民贫何以给转输? 不用黄河的水,就得和农田争水。 可用了黄河的水,最多二十年,过了黄河一直到济宁的河道,就全得淤死。 所谓默认,就是皇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皇帝也不可能在朝堂说,南边的百姓可以祸害,北边的漕运不能祸害。 但官员干的时候,北边开口子影响了漕运重罚、南边开口子只要事后堵上也就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当皇帝嘛,对百姓没有什么良心上的谴责。 但之前默认,是为了保漕运。 现在有了海运的能力,自然要拿百姓说事了。 之前默认保北不保南时候已经扔掉了良心,现在却忽然长出来了。 若真能解决了漕运导致的治水“束手束脚”问题,甚至根治淮河,相当于大顺手里的基本盘面又多了不少。 将来就算大乱,手里捏住海军,就等同于始终捏死了囊括安徽、苏北的北方诸省的人口粮食,外加海军能控制的苏南、浙江、福建、广东。 别处再怎么折腾,只要把京畿、山东、山西、河南、陕西、辽地、治理好的苏北安徽捏在手里,没有黄淮拦腰截断分为南北,别处便有叛乱,平定便是早晚的事。 因为外患暂时看来,问题不大。 内患的话,捏着这几个地方,海军控制住福建、广东、浙江、苏南。剩下的那些省份,还有啥力量呢? 四川不提,基本稳定,除非是中央集权彻底崩了,这地方才能乱。 除去四川,刨除掉大顺能控制住的地方,能出乱子的省份实在没什么太强的力量。 若真能花银两,解决黄淮区的祸患,哪怕只是解决一下苏北、安徽,听起来似乎花费颇多,但也值得。 唯独不知,这些水利官员,在没有祖陵和漕运束手束脚之后,能否拿出一个根治淮河的方案——根治黄河是别想了,皇帝便是再有雄心,也没敢想着根治黄河,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批数的。 拿出方案,也不知多少钱,能够呢? ………… 已得知荷兰那边政变成功消息的刘钰,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见皇帝在那看着河水发呆,自己只往河边看了看,便收回了目光。 心道我是没那本事。 后世黄河改道之后,治理淮河,尚且花尽心思。 要说现在,黄河还在夺淮入海,就想彻底治好黄淮?那得多大的本事? 便是后世,要是依旧夺淮入海的局面,怕也不好治。 反正要治,就得等着哪天一场大雨,黄河决口走山东,死个几十万人,说不定或许大约也许可能可以治一治两淮。 但这是几十万条人命,只能说等个意外,等场天灾。 术业有专攻,自己根本不懂治水,拿后世的东西照抄作业都没法抄——黄河走北、黄河走南,这两个最基本的条件都不一样,抄作业那不是扯吗? 就现在走了海运,此时的人力和技术,要和大自然的伟力,而且还是黄河这样的自然伟力抗争,只能说是一个字:难。 便是束水冲砂、便是不考虑漕运安全了,黄淮怎么治? 洪泽湖决口走高邮扬州,几乎是必然的,照这个态势走下去。或者今年、或者明年、或者十年后、百年后,只看哪一年有特大暴雨了。 黄河冲开口子走千年前的北线,也几乎是必然的,两淮地区都已经淤积出地上河了。也只看哪一年出大事吧。 思来想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朝廷手里随时捏着三五千万两白银。真要是出了黄河改道、洪泽湖溃堤之类的事,能立刻拿出钱来治理救治,也便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好容易让皇帝找了件觉得“可以做、应该能做成、相对于彻底解决土地兼并等问题来说理论上最容易做成”的一件事,也算是个好事。就得需要有人给你弄钱不是? 关键皇帝要是就想修个大园子什么的,那才几个钱?要真就那点出息,海外贸易和工商业怕是长不大就被皇帝毙了。 最好是皇帝多找几个需要大笔钱的“爱好”,或者叫“壮志”。 只盼皇帝能把这件事定下来。这时候,可别前怕狼后怕虎,担心漕工、忧虑花费,就得下下狠心,非得有一劳永逸的幻想,或者叫志向才行呢。 第五五零章 一分钱难倒天子(四) 想着要不要继续进几句“忠言”,让皇帝定下来治理黄淮心思。 皇帝却在沉默地看了一阵流水之后,转而问刚才那个敢于说话的水利官员道:“朕若弃漕运、走海运。治水既不需要考虑前朝祖陵事,亦不需要考虑漕运淤积事,你们可有什么方法真能让这两淮,复唐时富庶?” “君前无戏言,此时关乎千万百姓,尔等可要想好了再说!” 那官员立刻前出一步,跪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本图册,双手捧高。 皇帝身旁的近侍连忙过去将图册拿起,递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却没有看,掂量了一下图册的厚度重量,点了点头道:“既有图册,看来也是用心了。你可说说,可能做到?” 那水利官员正色道:“陛下,自明以来,治水的最大问题,就是目的不明。担心祖陵、担心漕运,治水不以民生为首要。” “凡事,必有目的,然后方可评判,这事情做的好不好。” “臣以为,若以保祖陵、保漕运为目的,那么明人治水,可谓治的一流。” “但若以民生为目的,前朝治水……便不好说了。” “如今兴国公力主兴海军、夺南洋,漕运之事无需考虑,可从海运。本朝治水,便可以民生为目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啥问题。凡事先看目的,然后才能评价做的好不好。 人家叫画蜥蜴,咔咔画完蛇之后再添四个爪子,这就明显画的很好嘛。 但目的是画蛇,咔咔画完之后再添四个爪子,这就明显画的不好嘛。 可问题是,历朝历代,追尊先圣,总绕不开大禹。大禹治水是以啥为目的呢?至少既不是为了保祖陵,也不是为了保漕运。 再者来说,天子天子,天朝天朝,从儒家的意识形态来说,是不是也要以民生为目的呢? 要画蛇而不是画蜥蜴,这是几乎全天下默认的共识。 那不以民生为首要目的的治水,到底是治的好?还是治的不好呢? 这水利官员说的是前朝,实则句句说的都是大顺。 大顺是没祖陵,但大顺之前治水的目的到底是啥?是民生为先吗? 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道? 只是不好说本朝也一个鸟样,区别不大,就治水这事来说,最大的区别就是李家祖坟在陕西而已,于是便拿前朝说事。 就说这洪泽湖,黄河淤积是啥水平,这些地方官和水利官员心里没数吗?你提高洪泽湖水位,得多大本事,和能愣生生冲出一大片陆地的黄河比看谁高?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就为了冲刷黄河泥沙,防止淤积堵塞运河。那天轰的一下坝垮了,从淮安到扬州江都,这不都是一片泽国? 皇帝哪里不知道这官员句句提的前朝、可句句都是说大顺的内涵,心道亏得守常,若不然今日这话便不好说。 “卿所言甚是。那若以民生为治水之第一目的,这水该当如何治?” 水利官员道:“臣等自数年前来到黄淮,到处走访、测量。臣等……实不能望大禹之项背,不敢说治理黄河,一劳永逸。” “但治不了黄河,还治不了淮河吗?” “如今洪泽湖日高,这洪泽湖高,淮河上游的水,流淌的便慢。一旦暴雨,下游的问题,却也一样导致上游洪灾。” “陛下可想,若一条河,前面是无底深渊,后面的水流的自然快。可前面要是一片和上游差不多高的湖面,这水流的就慢。到时候一旦下雨,全都积蓄在上游,留不下去,于是安徽各地动辄水灾。” 道理虽然不只是这样的道理,从理论上讲涉及到一大堆的物理学原理,但不知道原理,未必不知道一些原理的具象表现。 这个道理一说,皇帝也还是比较容易就听懂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安徽这些年水患频发,竟是与下游的洪泽湖有如此关系?” “卿是说,这湖越来越高,上游的水也就难走下去。于是遇到大雨,就容易溃堤,是吗?” 那官员叩首道:“臣不敢说这是全部原因,但关系确实不小。本身黄河淤积,每年河道都要增高;而黄河一旦发水,又岂是人力加高的洪泽湖所能比?到时候倒灌进湖,湖底淤泥增加,湖就越发的高。” “水流不畅,上游便容易出灾情。” “而至下游洪泽湖……恕臣直言。自前朝选择漕运的那一天,选择了蓄淮刷黄来防止淤积的那一天开始,两淮的大灾就已经悬在了头顶。只是,到底哪一天这灾厄会落下,那谁也说不准。” “泥沙淤积,便要加筑高家堰;加筑高家堰,水位上涨;水位上涨,也涨不过黄河发水,倒灌,泥沙又淤积;然后便又要加筑高家堰……循环往复,总有一天,会无计可施。” “或高出地面三五丈,可以控制;但这么继续下去,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的那一天,总会到来。” “不说将来,就说洪泽湖一旦溃堤,现在整个苏南又有几人能活?” “我大顺朝千秋万代,不可学前明事,只觉二三百年溃堤不了,便不用担心。陛下聪慧圣明,我朝千秋万代,当以百年计、千年计。” 李淦心下暗笑,心道便是兴国公智计百出,上一次谈到世间事,都生出宇宙之悲,无计可施,再无心气。哪有什么千秋万代? 若真为千秋万代,我修它何来? 若有炎汉之四百年国运,我愿足以。安敢想大周八百载之命数? 若能国运湮时,尚念本朝太祖均田义兵、太宗保天下驱鞑虏、朕治淮河复南洋西域将来郡安南县朝鲜之功,有若“金刀之谶”故事,纵武侯火熄、伯约功篑,亦可传诵千古。 但现在已经如那西洋故事里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了,谁知道哪天就要出大事?平日里还好,还可救治,可真要赶上朕征安南、缅甸、郡县朝鲜的时候出这事,如何使得? 且若我今日治了淮河,便是改朝换代,亦要祭祀于我。如殷代虞夏,岂不祭大禹?如汉代之西秦,安不祀李冰? 念及此,李淦便道:“如你所言,这淮河当如何治?听你这般说,倒似应把这洪泽湖毁了?” 水利官员忙道:“臣不敢生此想法。但若陛下日后走海运,不走运河,那么便不需要考虑蓄淮冲黄了,这洪泽湖便与运河无关,只与淮河有关了。” “臣等勘察数年,所有想法,皆付于图册。” “臣等,斗胆请大治淮河。” “使淮河水,五分入海、五分入江。” “自洪泽湖向东,修一河道,引洪泽湖水东入大海。黄河既已夺占淮河入海之道,便不走旧道,也走不了,除非不断加高洪泽湖。” “既如此,可再修一条水道。一来泄水,二来亦可灌溉百万农田,使旱地变为水浇田,苏北再成粮米仓。” “此五分入海之策。” “所谓五分入江,便取前人故智,自盱眙,挖掘一条河道,取直,通高邮湖。使得淮河水不需全部进入洪泽湖,便可入江。加以闸门,实时调节。” “此古河道,古来有之。唐、宋时候,皆有挖掘,奈何挖掘一半便逢大乱,未能完成;前朝嘉靖二十九年,为保护祖陵,亦准备挖掘,但也是挖到一半,便即放弃。” “本朝人力、财富,皆非前朝可比。此事若陛下真要一劳永逸,亦可做得!” “如此一来,假以时日,洪泽湖便可逐渐消亡。淮河水不入,其焉能长久?” “待洪泽湖水位下降,淮河上游水流不再阻滞,上游洪灾大减。” “若遇暴雨,黄河暴涨,亦可凭黄河倒灌洪泽湖,用以蓄洪,分担河堤危险。” 只这么一说,群臣立刻发出一阵嗡嗡声,这得是多大的工程? 李淦内心也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心道:不是很吉利啊。 挖运河、征四方、建新学、增新部,换个类似的,便是通运河、征高句丽、开科举、改官制……驴毬的,这有点眼熟啊。 赶忙把脑子里这些无端联想摇晃干净,问道:“这么干,得多少钱?” 那官员沉默片刻,缓缓道:“若以募役之法,雇人干活,而不是如暴秦暴隋征发劳役,以每人一个月二两银子为算,第一年需要赶在冬季枯水时候猛干出雏形,日后修补。” “是以,按每个人每天所担土方来算,第一年需银1000万两。日后每年也需300万两,非得四年或可大成。再日后时时维护,每年倒也不用那么多了。但前期铁器、器具、石料、粮食等,也都要折算钱。是以,第一年,需银米器具合计1300万两,日后四年还需1200万两。” “合计,2500万两……而按惯例,亦不得不考虑个中克扣贪腐事,当以3000万两计,堪不至民变而功成。” 这钱,大约恰好是大顺政府一年的财政总收入。平均下来,每年正好一个辽饷,正好五年……平淮。 他的话刚说完,已经有大臣顾不得君前礼仪,惊呼道:“3000万两?且问问户政府,一年能不能收这么多钱?全国俸禄都停了、军饷全不发、灾荒全不救了?” 第五五一章 短暂当人(上) 如今皇帝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并没有被这三千万两白银的数额吓得不敢吭声。 刘钰在一旁听着这个数额,暗地里窃喜。 心道要说花钱,还是得国家大事花钱啊。 打仗、治水,这才叫花钱。 真要是皇帝没了雄心壮志,去了趟江南,回京之后修园子去了……倒也不是说不花钱,但那才能花几个鸟钱? 使使劲儿,六七百万两撑死了,也配和打仗、治水这样的事比花钱? 不花钱,便没有开拓的动力。 现在这个时代,就是这么奇葩。以前开拓边疆,好地方都占了,开拓就是赔钱的。可偏偏,现在开拓是赚钱的。 集权到这种程度了,君主的意志,直接决定着国家的走向。 只可惜黄河治不了、没人敢蹦出来说自己有本事根治黄河。 要不然开个两亿的价码,之后二十年都不用愁皇帝会不对外开拓殖民来想办法弄钱了。 只不过…… 刘钰看了看那个水利官员,心道只不过你这计划到底能不能成? 别想的挺好,到时候弄成宋朝三易回河那种事,治水没治成,反倒是弄出大灾? 这事儿要是做毁了,皇帝以后肯定吓得不敢在治水上“瞎折腾”了,怕不是以后只能老老实实、听天由命、祭祀河神保平安了? 淮河当然得治。 最好当然是治好。 要不然再这么下去,不说别的,单说依旧还是保北不保南,提起安徽想到的就是要饭花子;淮河水灾,苏北灾荒,松江府各地又工商业兴起,苏北人都跑去苏南打工,苏南提起苏北就觉得穷,愣生生把一个苏省弄成苏联……若还这样,这些年的折腾,改变了啥历史呢? 想到这,脑袋一热,便要出去谈谈这三千万两不是什么难事的时候,旁边并立的一名官员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轻拉了一下刘钰,示意刘钰这时候别站出来。 小动作很隐秘,皇帝也没有注意到。 这时候,缓过神来的皇帝轻咳一声,示意那些嗡嗡讨论三千万两这个惊人数额的官员先肃静。 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眼刘钰,示意叫近侍将图册交与刘钰也看看。 刘钰刚才脑袋一热,亦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被旁边的官员轻拉了一下后,顿时冷静了许多。 眼看图册已经到了身前了,刘钰跪倒,却不接图册,而是道:“陛下,术业有专攻。” “陛下若问,水为什么往低处流,臣可以解释其中道理。” “陛下若问,下游水高泊大,何以上游的水流速就缓而至淤积,臣也能以阿尔热巴拉手段写出三五个公式。” “但陛下若问淮河水治不治得,入海入江之后,到底有利有弊?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臣不敢以不知之事对奏。” 说完,想到自己刚才出于对数百万同胞潜意识里的爱,竟差点做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人的行径,不禁一身冷汗。 得亏那官员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江苏节度使和刘钰谈,要准备上书改海运、治水的时候,康不怠就告诉过刘钰,君子远庖厨。 当时想的,就是等着黄河哪天决口了,彻底堵死了运河了,不走海运也不行、不治水也不行了的时候,再站出来。 可要是提前站出来了……刘钰坚信人定胜天,康不怠却觉得人定胜天不是不对,可也要看和“天”的哪些地方对抗。 若是和黄河对抗、和暴雨对抗,以现在的人力距离胜天还差的远呢。 治水这事,谁敢保证? 就算淮河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办法,理论上是好办法,结果治完之后,老天爷当年就给你来个千年以降的最大洪水,就算修的不错,可也扛不住啊。 康不怠当年说完之后,田贞仪事后也说过,治水这事,不要站队任何方案。 治、不治,这个不需要站队。 因为海运一旦有基础了,皇帝必要废漕运。 废了漕运之后,必要治水。 但是,治水细节,万不参与。 就记着一件事:治水,要钱。 缺钱,你来办;方案,你不懂。 刚才的一时冲动,纯粹是潜意识里的情怀发作,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立刻推诿。 皇帝也是微微一怔后,随即笑了笑。 心道这倒也是,兴国公虽有手段,既能练兵亦可工商,朕竟觉得他什么事都可分忧了,治水的事,他如何懂? 便叫近侍又把图册拿回,目视一圈大臣,本想问问管河道的总督,却还是没递过去。 提出这个意见的水利官员,皇帝自是熟悉,也知他根底,对他的能力还是信任的。 此人姓廖,名寒辉,不是科举出身,荆襄良家子,武德宫出身。是大顺皇朝的“自己人”。 大顺当年整合了各部势力,内部是有各种山头的。虽然都是“自己人”,但内部有时候也得问问祖上当年是混哪里的,哪个山头的。整合之后,后来的良家子若不认得,互相攀谈,只问祖上当年哪个山头的,或祖上陕北延安的、或者祖上瑞金农会的、豫鲁苏北榆园系的、鄂豫皖矿工黄麻农奴系的等等。 以及,尴尬的、放弃鄂豫皖进川,曾另立旗帜的张某的大西系…… 这廖寒辉的祖上,是“集贤会”山头的人。 永昌二年,他们在江西起义,以瑞金、宁都、石城等地为根据地,组建农会,创建集贤会,组织武装暴动,建立田兵,纲领是:减租减息、永佃不易。 历史上,他们被满清和汉族地主合力绞杀,但余部一直抗争了几十年。 如今,荆襄之战后,他们与陕北大顺军配合攻下吉安府,会师井冈山。 虽不是嫡系的延安府的人,但瑞金系的在大顺内部也算是带资入股的,还是大顺打完荆襄之战最虚弱的时候。 再者其凭借对瑞金、宁化等地的控制,对福建地区以及方言人情的熟悉,让当时被满清的汉奸炮兵打的难受的大顺打通了“国际通道”。 得到了大顺急需的西洋火器和大炮,意义非凡。 本来集贤会就完全控制了赣南、闽西的广大农村,使得命令不出县城,群众基础极好。 大顺这边的百战精兵一到,轻而易举将赣南闽西的几个县城拔掉,使鄂湘赣闽根据地连成一片,为南下东进寻找出海口、打通国际通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而且在九宫山后,大顺弃用均田免粮口号,集贤会的减租减息、永佃不易的口号也算是路线正确的。 没那么激进,整合起来比较顺手。 虽然不及满清南明对地主的保护,但减租减息,也没有彻底均田那么激烈,彼此妥协,也算能够接受。 瑞金集贤会一系的人,日后也编入大顺的正规军,转战南北,从炎热的广东打到白雪皑皑的赫图阿拉,出了不少炮兵。 到廖寒辉出生的时候,减租减息的事也就过去了六七十年。 他家祖上本就是在打通国际通道后选为炮兵的,数学底子不错,是以考入了武德宫。 之后又从罗刹人和法国人学要塞工程学,主持参与过大沽口要塞群的设计建造,也以要塞防御为目的,治理过海河河口。 再之后,在当年江苏节度使上书试行海运后,就被皇帝派来了黄淮考察。 能力在大沽口要塞群和海河河口清理等事上,已经展现出来了。 皇帝当初也是怕他进了河道系统后,沾染上河道系统的坏毛病,故而一直没有重用,挂了一个郎官的名,这些年一直在黄淮。 皇帝很清楚,河道、漕运就是个污泥坑,出个不染的白莲花着实是难。 砍头抄家一年至少三四个,但依旧挡不住,真正准备将来治水的人就不能提早往那里面扔。 廖寒辉也不是靖海宫出身,和刘钰也没啥交集。 但与之前的江苏节度使攀祖上交情的话,都是当年鄂湘赣系的,这些年倒也不至于清贫艰苦,自有帮衬。 现在开口就是三千万两,这显然也不是信口胡诌。毕竟主持过要塞群修建,对于耗费和人工效率心里有数。 而这么大的数额,既是敢说出来,肯定也不是指望在田赋丁银或者盐税上。 五年平淮,也不能说全国加个“淮饷”,不吉利不说,皇帝太明白这种上面收五百万下面敢收到五千万的道道了。 既不加赋,又要有钱,而且张口就是三千万两,显然廖寒辉也是把希望寄托在海外了。 皇帝盘算了一下,这几年自己的内帑里是有些钱的。户政府若是出点,刘钰这边再确保一下海外贸易的收益,五年三千万两,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治淮,可不只是这三千万两的事。 一旦废了漕运,运河两岸那些以漕运为生的,也得一笔钱才能安置。 商贾什么的,逐利而居,可以换地方。可那些纤夫之类,又无土地——但凡有地,谁干这一行? 算上这些,可就不是三千万两了。 当然,廖寒辉只需要考虑治水治淮,也不能怪他考虑不周。要是啥都考虑到了,要六政府和朝廷何用? 略略犹豫一阵,皇帝便道:“这图册,朕先细观,明后日你自来朕前讲解。至于耗费,若能耗费三千万两,根治淮河,复唐之两淮风光,大利天下。” “钱,不是问题。” “关键还是要看看这图册所言之法,到底有无漏洞。” “此事当慎重。不可本欲救民,却成害民。若真那般,还不若什么都不做。” 第五五二章 短暂当人(下) 皇帝这是提前准备了个台阶。 真要是到时候不治,便不是皇帝不爱惜黄淮百姓反倒爱惜三千万两白银,而是计划不够周密未必能够实施。 一众官员也听出来了,心道这事能不能成还得另说呢。 皇帝找完了台阶,就叫众人散了。 自己只带着近侍,沿着河堤漫步,四周都是持枪的卫兵,控制各处道路。 刘钰回了住处,这一次南巡,皇帝特恩随扈的王公大臣携带家眷,亦一起看看江南风光。 田贞仪这时候正在皇后那边,她们这些女人每天都要去皇后那随侍,估摸着还没到点,应该还没回来。 前脚刚回住处,后脚皇帝身边的近侍就来了。 “国公,陛下要国公过去,一起沿河堤行走,且观这黄淮水。另叫国公带着纸笔账目。至于什么账目,陛下也不曾与我说,只说我一说,国公自然明白。” 刘钰心说自然是关于钱的问题,应道:“知道了。陛下只召我一人?” “陛下还召见了廖大人。自是关乎治淮一事。车马就在门口,国公还是快些将那些账目之类准备好,这就过去吧。” “是了。” 翻出一个箱子,将箱子递过去,自有人提着。 一路到了河堤处,皇帝还在那看水发呆,水利官员廖寒辉站在身后数尺之外的地方,也不说话。 待刘钰到了,皇帝没有立刻提治淮的事,而是对着河水发了发感慨。 “前朝武宗,曾游江南,据说是在此落水,染上了重病。回京之后不治而亡。” “算起来,当年武宗接见葡萄牙使团,更留通译火者亚三在身边。这正德皇帝,也算是做天子里,最早懂拉丁语系的那个吧。” “当时葡萄牙人已经入了南洋,按说这火者亚三也是在马六甲见识过葡萄牙火器的。你说,当初正德皇帝知不知道西洋火器犀利?” “朕觉得,正德皇帝既有亲征之举,必是知兵的。火者亚三能得恩庇,便说为了投其所好,也该多说军事才对啊。” “其时史载,便有巡海官员言:葡萄牙火铳之烈,自古兵器未有出其右者。按说,应该是知道的吧?” 正德年间的事,距今已经二百多年了。过去的都已成了历史,正德皇帝大概就是在这附近落水的? 刘钰也看了看河水,听皇帝这么问,便道:“莫说过去的事,便是现在,人心又哪里能猜出来呢?若想赞正德皇帝,或可说其学习葡萄牙语,正是为了南洋、为了火器。只是,落水染病,终究没做,对他反倒是好事了。” “毕竟,若是没做,便叫人遐想无限,多半想,若是其活着、做了、该如何如何。” “太宗皇帝昔日与集贤会田兵会师于罗霄山时,曾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却只有一次。要抓紧时间赶快去做要做的事,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个意外的悲惨,都会使生命中断。是以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话虽然是太宗皇帝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的一部分,但真要是想要整刘钰的话,这话就可以定性为“诅咒天子”。 不过皇帝这时候一点都不想整刘钰,听到的自然就是刘钰劝谏他“别磨磨唧唧,趁着壮年,赶紧多干点事”的意思。 皇帝只笑了笑,看着涛涛河水,也念了一段诗词,只有一二句。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昔年秦王献忠身死,太宗皇帝与令祖入川,见雪山豪迈,乃做此词。今日伫足清江浦,见黄淮事,才明白其中真意。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李过抄的诗词,不过这诗词还是被改动了的,全篇真能拿出来的,也就剩下这么一句了。 和原作相比,其改动的部分,单从立意上说,也算是挺巧妙的。 前半阙,并没有飞起玉龙三百万,惹得周天寒彻这样的句子,而是化成了一些褒赞的句子。 立意就非常容易懂了。 借雪山代指大明朝:人或为鱼鳖前面那句,是褒奖。 借指昔年驱鞑虏、安天下,何等豪情何等正义?到明末大起义的时候,却夏日消溶,乃至万民竟成鱼鳖。 前者为功、后者为罪。 大明这从生到死的功过,谁来评说? 只不过立意虽合适,奈何文笔比之玉龙三百万的原句,实在拉胯,是以如今也就只有这么皇帝念得这么一句流传颇广。 文辞虽差,不好流传,但这立意用在大顺身上,却也依旧合适。 昔年也是驱鞑虏、保天下、起义兵,何等豪情何等正义? 安知日后会不会也夏日消溶,人为鱼鳖? 眼下现实,更和鱼鳖相距极近。 黄河河道已经高出这么多了、洪泽湖的水位也已经高到全苏北苏南的人都编出来顺口溜,认为哪天要是堤坝垮了,扬州就看不见了。 可治水,怕真不是那么简单。 万一治不好,治成三易回河的惨剧,似乎反倒不如不治。皇帝担心,自己将来和赵宋那几位的名声并列,自己想的是汉武唐宗,要真是和那几位并列,只怕是真能从坟里气活过来的。 廖寒辉的治水道理,听起来是可行的,秉持的也绝对是禹圣“堵不如疏”的原则。 宋朝时候,李垂作《导河形胜书》,秉持的也是这样的原则——现在黄河之所以决口,主要是因为下游河道出海不畅,既然一条河道不畅,那干脆一口气给黄河挖个五六条河道出海,这样一方面能减轻故道的出海压力,一面还能做水利设施,顺便还可以当军事设施。 道理好像是没问题的,而且也绝对和三易回河的事扯不上干系。 因为这理论一看,就是为了不变道。否则的话,挖那么多入海口干啥? 最终三易回河,还是因为黄河河道决口了,便准备顺便把黄河治了。 三易回河,这和康不怠说的让刘钰“君子远庖厨”的黄淮计划其实有些类似。利用黄河决口的天灾,顺便改变黄河的走向,堵口子的时候人为干涉,走山东不走江苏。 而廖寒辉的通淮计划,则更类似于李垂的《导河形胜书》。 认为淮河的水都憋在洪泽湖,不如挖开入海口,让淮河通畅,这样上游中游就不至一发水灾就决口,顺便还能做水利设施灌溉。 当年李垂的想法影响颇大,但最终束之高阁。 总结原因,就俩字。 没钱。 折腾不起。 大顺有钱吗? 如果只看天朝内的赋税,大顺其实也没钱。 十亿亩土地,一年加上盐税之类,才三千万两,实在是可怜。 可大顺的税收潜力已经被挖掘的差不多了,朝廷一年收三千万两,下面的摊派力役之类加起来,不敢说多,但一二亿两肯定是有的。 地主是不是中间商,这是阶级思维。 就算刨除掉这种阶级思维,胥吏地方官这种纯粹治国术意义上的中间商,也吃干净了大顺的税收潜力。 三千万两看着多,但实际上,若折算成实物税,算上白银涌入的通货膨胀,其实也就和元末明初朱元璋时代差不多。 而且那时候还是军户制,大顺的良家子算是高级一点的军户,但朝廷手里捏着的二十万野战线列兵、一支亚洲第一的舰队,这也是巨大的支出。 也就是这些年拓展了海外贸易,堪堪让皇帝手里有了几个子儿,这才能敢去想着折腾折腾。 但皇帝此时的心境也是相当矛盾和复杂。 嘴里念了两句诗,考虑千秋功过,谁人评说。 这千秋功过,也要从两方面看。 李淦自己说,自己不是鸵鸟。 既然不是鸵鸟,廖寒辉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现在不管,一切照旧,指不定哪天就“高邮扬州不见面”了。 以前可以说,哎呀我不知道。 现在说明白了,再说不知道,那就是鸵鸟了。 当鸵鸟,将来出了事,后人怎么评说? 往前说,大顺之前确实没能力。修养生息、犁庭扫穴、移民辽东、稳定局势,一直到李淦去打罗刹人开始,才证明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缓过来了。 往后说,历朝历代,最有能力干一番大事的时间段,也就是立国百年左右的时候。 之前的一切还没有完全朽烂、之后的各种矛盾还没有彻底迸发,过了百年之后,大顺会不会乱那都难说。 本身李淦又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觉得自己老牛批了,绝对比儿子牛批,自己要是干不成的事,儿子将来也肯定干不成。 自己最好学学唐太宗征高句丽,把那些可能的危机祸乱在儿子上位之前都解决了,不能指望自己的儿子也有李治那样的水平。 那么,现在不能装鸵鸟了,如果还不治理淮河,将来有一天轰的一声,洪泽湖垮了,黄淮彻底毁了,后人该怎么评说他? 这是一点。 再一个,就是即便要做,事情能不能做好? 花一堆钱,也把淮河修了,也五分入海五分入江了。 结果修完之后,一场大雨,比没修之前还惨…… 日后后人会怎么评价他? 届时把他和赵宋那几位并列,李淦内心着实是不甘心。 甚至再狠一点。 拿着下扬州、修河渠、改官制、办新学、四方征战这些事。 影射他也就是个运气好点,赶上了火器时代、海上贸易时代的杨广呢? “千秋功罪,千秋功罪……” 皇帝望着河水,喃喃自语。 许久,忽然问了一个把廖寒辉和身边近侍全都吓了个半死的问题。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朕若是现在死了,日后评价如何?” 唯独刘钰心里暗道,得,好好的政治动物不当,又犯了“是个人”的大病了。 第五五三章 决心 腹诽归腹诽,刘钰还是羡慕嫉妒的。 整个包括绿罗马在内的亚洲的政治环境,就是这样,抵达一定的高度之后,也只有做到最顶端的那个人,有资格“任性”地偶尔当一会儿人。 包括诸多皇子在内,只要露出了一丁点的软弱,跟其混的人早就另投他处了。 皇子之下,刘钰已是公爵,到顶了。 可即便是他,在之前的治淮问题上,他要是有过多的“人性”,一旦站出来,将来治水出了事,他就有大麻烦。 皇帝看似在问身边的人,实则就是自言自语,自我感慨。因为这话,就没有臣子敢接。 盖棺定论、盖棺定谥号,大顺就没有评价活人的习惯。 刘钰多多少少也能明白皇帝这时候发神经的缘由。 从李家王朝的角度来看,现在做完的事不提。 剩下的事,要么是治标不治本或者根本就是小事了、要么就是功利千秋的事没有一件好做的。 从民族的角度来看,西南改土归流之类的,自然是大事。 但从李家王朝的角度,那叫大事吗? 以史为鉴,有西南土司起事成功,最终坐上龙椅的吗? 以史为鉴,农民起义的危险性,可比那群西南土司大得多。 以史为鉴,即便刘钰说过无数次了,线列兵加野战炮加棱堡,北方游牧的祸患可以就此告别。大顺参谋部推演出的“棱堡时代已经结束”的结论,是说大顺和西洋那些国家的战争、以及必然技术扩散的引信木托爆炸弹的影响,而不是说北方游牧——养得起瑞典炮兵的准噶尔,靠的是金矿铜矿和天山的耕地、棉花、小麦和手工业,它就根本不是个单纯的游牧势力。 但终究考虑历朝历代的历史,经验主义的错觉、刻舟求剑的潜意识,使得皇帝潜意识地觉得北方问题比西南土司要严重的多。 西南改土归流,站在皇室和王朝家族的角度看,就是修修补补。 除去西南改土归流,还有西北移民、东北移民,乃至于皇帝设想的郡县朝鲜和北越,要么就是小事,要么就是治标不治本的事。 而治水,治淮、治黄河、废漕运等等这些,属于是站在李家王朝角度看的大事、治标治本的那种。 刘钰就说过,皇帝很自负,皇帝想办大事、治标治本的事。因为剩下那些在李家王朝看来的小事、治标不治本的事,即便儿子不如自己,也差不多能办成。 可大事,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甚至可以说,治淮、治黄河、治水,竟然是这些大事里最最最简单的那个。 剩下的,李家王朝要维护自己的统治,就要保证小农经济、保证自耕农、保证土地兼并的延缓,保证不至于民不聊生。 胥吏狂欢、基层加派、士绅控制、土地买卖、黄淮水灾、兼并破产、漂没贪污……这才是要解决的大事。 而这些大事里,开口就要3000万两白银的治淮,是这些大事里最最最简单的一个。 一年的财政总收入,才堪堪能解决一个最最最最简单的大事,而且还不保证这件事最后到底能不能做好。 听起来有些魔幻,可事实就是如此。 剩下的随便拿出一个,是3000万两白银能解决的? 就说次简单的、理论上是可以用氪金来解决的……治理黄河。 3000万两? 3000万两就想驯服黄河?欺负欺负淮河得了。真要是铜瓦厢决口了,3000万两连个响都听不着。 剩下那些,胥吏、士绅、加派、贪腐、兼并、地租……哪一个不比治理黄河要难? 做政治动物的时候,刘钰“赤子之心”、“宇宙之悲”的时候,皇帝哈哈大笑,觉得刘钰是打仗打多了,得了战后病了。 然而一旦不做政治动物,偶尔当回人,一样也会生出这种无力感。 刘钰自然感觉到无力,所以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暗影双生的新阶层上,寄托在未来上。 他直接躲开天朝内的事,觉得外面的事比天朝内部的事简单多了。 干就是了。 哪怕是爪哇土改呢,他都能直接告诉牛二:多简单,杀就是了。他妈的就是把万丹苏丹的头剁了,有人跑来朝廷告状,他也扛得住。在爪哇,剁个有十万亩土地的当地大土地主,都不如在河南江苏剁一个一千亩的士绅麻烦大。 爪哇土改能杀,山东河南的土地问题,刘钰敢说杀这个字吗? 可皇帝不是刘钰,他是天子。在他看来,外部扩张的最终目的,就是有足够的钱,来解决内部问题。 只要保证现今的基本盘,能把基本盘内部的问题解决了,外部自然不是问题。 这么想,绝对正确。 中华这么大的体量,内部问题解决了,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此时西洋诸国算个啥呢? 然而最正确的想法,往往意味着这是一条根本走不了的路。 所谓:正确的废话。就是如此。 一个治淮,就直接让皇帝感慨万千。真相把国内的事都解决了,何异于登天? 皇帝也知道自己偶尔发发的感慨,根本无人敢回答,终于对着涛涛河水叹了口气,不再提自己“如果现在死了如何如何”,慢慢转过身来,不再去看那涛涛浊浪。 唤来身边近侍,吩咐了两句。近侍便让身边的护卫、内官等,各自散去在五十步外,恰恰是听不到皇帝说话的地方。 等一群几十步外的护卫围绕的中心,只剩下皇帝、刘钰、廖寒辉三人的时候,皇帝示意廖寒辉靠近一点,然后问了一句话。 “朕不想要你的脑袋,也不在乎什么全家担保之类的话。朕只想问问,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治淮策,有几分成算?” 廖寒辉的态度,让皇帝预判了他的预判,多半问起来,肯定就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和全家担保。 但治淮这么大的事,一个项上人头,一家几十口人,有个屁用? “回陛下……” 廖寒辉仔细斟酌了一下,用了一句话。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自宋决黄河后,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想着治水的。譬如治淮,有些工程已经开挖了。但往年季节都没有大雨,偏偏开挖的那一年大雨倾盆,成果尽倾覆。”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臣为人,是以只能谋事在人。” “若天无异常,当有八分成算。” “臣在图册中,已测得诸多数据。淮河流量、开口流量、通江流量、地势高度、所需人工……这些,都不是臣坐在书斋之中一拍脑袋得出来的。” 这话看上去并没有保证什么,但在皇帝看来,也算不上滑头。 而是将事情直接说清楚了,真要干的话,天若不予,人力奈何? 最终做决定的,还是皇帝。不是他一个郎官能定下的,哪怕是河道总督,也没这个决策权。 这,不是天朝外的事,是天朝内的事。 是要走六政府、天佑殿、大朝会的。 不是下南洋这种皇帝内帑出点钱,直接绕开六政府天佑殿去与荷兰谈判的事。 这件事,做成了,就是皇帝圣明。 做不成,就是皇帝一意孤行。 廖寒辉不是把皮球踢给皇帝,而是说最终天佑殿六政府和皇帝,才是帝国的决策者。自己,只是确保决策实行的人。 也包括上书直言和劝谏。 不是他不想极力争取,而是如皇帝所说,自己的项上人头、全家性命,顶什么用呢? 得到“八分成算”这个答案的皇帝,犹豫了略微片刻,转头看向了刘钰。 “兴国公,朕若急用钱,你能弄多少?” 刘钰想了想,回道:“看朝廷还不还。有些钱,不用还。有些钱,最好还是还。” “朝廷若从盐商身上弄钱,其实到头来还是从百姓身上弄。但这事儿,盐商有钱,源于朝廷垄断政策。他们享受着朝廷的垄断政策,得了利,弄点钱是没问题的。缺了他们,自有别人顶上。” “海外贸易,虽然也是朝廷垄断政策,但又不一样。” “盐商之类,你不干,朝廷放开政策,别人自然可以干。” “海外贸易,朝廷放开政策,结果就是海商被荷兰人扣在巴达维亚屁都不敢放一个;结果就是海商去小仓‘自由贸易’,被倭人拿着大炮轰死好几十;结果就是连两晋三国时候都能去的狮子国都去不了。” “陛下委臣兴工商事,盐政臣是管不到的。” “只谈工商,陛下让臣弄钱,若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根本不想还的话,臣可以弄八千万两。” “可要还的话……那就是借贷。” “5%的年息,臣能弄1000万两。” “30%的年息,且朝廷保证能还,甚至以盐税做抵押来作保,臣能弄大几千万。但,30%的年息,三年翻番,朝廷根本还不起。” 皇帝嗯了一声,也明白盐商垄断和海外贸易垄断的区别,现在的大顺连走出印度都难,各国都在搞垄断专营的时候,只有以垄断对垄断、以国家对国家。 盘算了一下,若是借款1000万两,按照5%左右的年息算,一年利息大约是五六十万两。 于是问廖寒辉道:“若治淮,变水灾为水利,可灌溉多少田地?使多少田地由旱田变为水浇地?” “回陛下,若引淮走高邮入江、引洪泽湖直接入海,所利田亩,在120万亩左右。” “除去灌溉水浇地外,其余田亩,自安徽至苏北,数百万亩耕地亦可减轻淮河水涝,三五年一次水灾的蠲免救助,亦可免去。” 皇帝下意识地心说:这不发水灾的地方,是省了蠲免和救济,但是赋税却没加啊。120万亩水浇地,纵然从下田抬为中上田,即便清查亩数增上田之税,可够得一年五六十万两的利息? 第五五四章 一钱多花 这种潜意识里涌出的“下作”的商人思维,把皇帝自己都弄得内心都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贵为天子,怎么会有这么最贱之人的思维方式? 待这种心思消退,皇帝却还是不得不考虑钱的问题。 缺钱。 户政府能出一部分,但肯定不够。 内帑今年也没有多少剩余,很多钱要投入到南洋贸易之中作为股本,而且之前还收购了一批肉桂槟榔宝石,现在还没出货,押在仓库呢。 外加对官窑瓷器作坊的投入、对西洋贸易的入股,若不想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就不得不等着这些钱慢慢生息。 这时候是取不出来的。 对南洋战争,花的是内帑的钱,这些钱肯定是赚的,但肯定不可能今年打完南洋明年就连本带息都回来了。 刘钰引用太宗皇帝的话,说人的生命谁也不知道啥时候就没了。而大顺的记忆里,太宗皇帝确实是天下未定而崩殂的,荆襄之战后确实没活几年,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故而皇帝是想着,既是要干,那就晚干不如早干。 刘钰既说能借到钱,实在不行借点钱用也不是不行,周转一下子,也好过加增“淮饷”,引得天下出乱子。 如果真要治理淮河,明年就要把漕运停了。 趁着冬天,治理淮河的钱得出。 那漕工的安置,这些钱也得出。 全算下来,可就不是三千万两这么简单了。 不借钱的话,就得一点一点地攒。攒到啥时候呢?攒十年后,假设一切风调雨顺,钱够了,万一自己嘎一下没了呢? 打印度,真要能收税的话,确实也能赚钱。 但刘钰坚决反对在印度上冒进,这时候全力进印度,就是在和英法为敌。 这玩意儿还是要靠分化瓦解,而且现在打印度意味着贸易停滞,大顺好容易在欧洲打开的贸易局面也就全毁了。 英法合力,能让大顺的货船,连非洲都过不去。 对内加税、或者对内改革呢? 加税是不考虑的。加税意味着出事。 对内改革,皇帝也不是不知道松江府那边建议试行十一税的好处。 但一来,这种事难做。 二来,这需要大量的新学学子,进入官吏系统,对抗本地士绅。这会引发儒林的极大反感,并认为这是朝廷在用微末之学来对抗圣人弟子。 三来,这是挖天下士绅的根。 士绅靠的是免役、免摊派,不是免税。 所以对士绅来说,税率越低越好,因为他们合法地纳税、理论上没有坑国家一文钱。 但这么低的税率,国家到底够不够用、基层要不要摊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反正力役、摊派,和他们无关,本来也不是“合法”的税收,他们大义在握。 地方官随便加税,当然是苛政猛于虎。《打渔杀家》都知道,收税得看户政府的文书。 如此种种,借钱也不失为一种考虑。 虽然说,历朝历代,问商人借钱这种事,要追述到汉代了。 可如今既大不一样,开历代之先,借钱也不是不行。 但既然是借钱,就得还呐。 刘钰也说了,盐商和其余工商与海外贸易的区别,意思便是捐助什么的,找特殊地位的盐商;而盐商之外,只能借,不能捐。 借,可不是得还嘛。 正想着呢,廖寒辉进言道:“臣以为,若能治好淮河,劣田变为良田,田主得了利。若这劣田,原本价值二两银子,如今变为水浇田,价值增至四两。” “二两变四两,其中二两的增值,朝廷是否可以收一半呢?” “若是一年之内加诸于上,或许拿不出,那么将这一半的增值地钱,分为五年征收。” “其次,若陛下废漕改海,民间劳役减轻,漂没耗损的负担也减轻了。是否可以增税呢?” “既是要治淮、水利、灌溉,就需清查田亩。确定田亩数后,若真能保证十而税一,或者八而税一,民间负担反倒比三十税一要轻。” “如此,二三十年内,这治淮费用,当也收回了。” “臣以为,治淮需三五千万两,这是一年收入,朝廷管着偌大天朝,自不可能将全部的钱都投入淮地。” “今日补淮,明日增淮之税而补他处,未为不可。” “只要治好淮河之后再增,百姓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而且若真能取消漕运,即便加税,百姓的负担也是减轻了的。” 廖寒辉这些年一直在黄淮区,对皇帝诉说的“朝廷做鸵鸟”的说法,当真是理解的相当透彻。 百姓的负担到底是不是国税? 廖寒辉自是清楚。 他觉得自己这个办法,算是跟松江府那边试行的印花税学来的。既然做生意的,入股票据交易的时候,按照交易价格来交税。 那么,土地从劣田变为水浇地,增加的部分,除了增加原本的亩税之外,完全可以视为朝廷投资的一部分回报。 把土地从劣田变为良田的增值部分,取出一部分交给国库,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管怎么说,治淮的钱,是各个省凑的。国库没钱也不行,将来别处遭灾了,也得用国库的钱赈济,让淮民偿还各个省凑出来的治淮钱的一部分,也未尝不可。 这和后世不一样,这三千万,就是大顺一年官方的财政总收入。后世治淮河也好、治黄河也罢,没听说有投资需要一年财政总收入的。 廖寒辉也知道这个数额对大顺来说,着实是大了点。就算大顺如今还有海外贸易的收入、工商业的收入,真要是治淮,怕也会留下一个顶大的财政窟窿。 他这想法,也只是一地一府的视角。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并没有斥责,也没有称赞,而是问刘钰道:“兴国公不知治水事。但于钱上向来看的紧。” “若朕真欲废漕运、治淮河,爱卿可有什么策略?” 刘钰多少年前就琢磨着废运河、走海运的事,哪能不做提前的准备? 如今皇帝不问他这件事应不应该做、而是问他这件事要做该怎么做好? 这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答。 于是他便将这些年对于漕运、海运、漕工等等问题的考虑,一一陈奏。 总结起来,无非两句话。 漕工组建厢军。 漕米买扑承包。 这两句话可以概括的策略,让皇帝陷入了沉思。 说起来也简单,听起来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总结起来,无非还是之前的老办法,旧瓶装新酒。 既然要治理淮河,那么反正要找人干活。 找人干活,又不想征发劳役。 那么就得给钱。 同样是给钱,为啥不把钱给那些因为废弃运河而影响生计的人呢? 将他们编入厢军。 不发盔甲、不发火枪、不发鲜艳军装,一身装备行头也花不了几个钱。 按照每个月二两银子的饷银,再保证能吃饱饭,让他们专门干活去呗。 编入二三十万厢军,专门做工程。 挖掘河道,主要用这些人来挖。 找靖海宫培养的工兵军官生来做军官。 当然,要赶时间的话,农闲时候,可以募役当地百姓去大堤干活。发钱就是了,反正是照着3000万两花的。 原本,雇人挖人工河、水渠,是一笔钱。 遣散安置那些因为废弃运河而无疑谋生的人,又是一笔钱。 而如果编制厢军,就可以用一笔钱,解决两件事。 此外,就算治好了淮河,日后维护用不用人?淮河治好之后,海河、辽河等,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治理?黄河长江是不敢动,挑软柿子捏不行吗? 日后维护、治水延续,直接可以用成为熟练工的这批厢军。 另一句话,漕米买扑,则是在确保海运没有问题、海军可以控制南洋、实在出事了可以运江南米南洋米的前提下,完全也是一个花一笔钱,解决两件事的办法。 江南地区,白银充足,完全可以支撑完全的白银货币化。 那么,原本要缴纳实物租的漕米,直接换成银子缴税不就行了? 朝廷把漕米折算的白银,交给商人。 按照价格,承包给商人。 然后,朝廷出台一些鼓励性的政策,比如台湾、南洋新垦地,十年免税等等——反正这些地方原本也没有税。 由此,以政策性引导,让这些豪商去南洋、台湾去办稻米种植园。 而兴办稻米种植园,又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因为运河被废导致的运河两岸经济下滑、以及后续的经济下滑导致的贫苦农民,外加水灾等年年都有的灾荒,就可以让大量的需要朝廷赈济的人口,下南洋。 在稻米种植园当苦力、奴工。 一来大顺的人力便宜,也就与荷兰人用的泰米尔奴隶差不多。 二来,大顺的这些人,多半本来也会种田。 反正肯定是比荷兰人在爪哇推行种靛草要强,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咋种。 这样一来,原本每年要给百姓带来大量负担的漕运,便可承担三项责任。 其一:保证漕米供应。 其二:代替一部分朝廷赈灾。 其三:充实南洋人口,如两晋隋唐开始的对江南的开发,假以时日,南洋华人众多,亦可为天朝的基本盘。 其四:促进南洋发展,由大量种植园,带来小买卖繁荣、消费品消耗增加、定居成本降低等等,也可以长远地保证大顺所理想的小农经济在天朝内的稳定,缓解人地矛盾。 而且,爪哇土地肥沃,一年确实多熟,粮食产量肯定比两淮地区要高的多。 同时,因为人口南迁南洋,兴修淮河水利设施,南洋米产量增加,以及不再需要缴纳稻米实物租而缴纳货币税等等因素,运河地区种植棉花等经济作物的趋势也会增加。 而增加的这些棉花,又恰好可以提供对外贸易所需的原料。尤其是在荷兰谈判很顺利的完成第一步、在南洋被大顺所得的条件下,纺织业肯定是要大发展的,这又可以给朝廷带来更多的赋税。 原本是害民害的两淮崩溃、运河两岸恨死漕运的漕米,若行此手段,不但可以缓解运河的苦难民役;还能当做朝廷赈济灾民下南洋的手段。 单这几点,就比继续走运河要强。 其中朝廷并没有多花一分钱,因为漕米本来就是要的。 至于说考虑承包种植园需要时间,那也不是问题。 只要有银子,大顺有海军,有足够的货船,几百万石大米,在南洋随便就买得到。 从爪哇买到暹罗、再买到锡兰印度,只要海军能在南洋称雄,就根本不存在买不到的情况。 再不济,还有辽东的粮食呢、日本的粮食呢?日本既然为了搞了大米期货交易,钱到位,军舰还能继续去那边转圈,日本的各个封建主巴不得大顺去买米呢——日本百姓是交实物税的,可不是交银子,这些大米得换成钱,才能买开埠之后大顺带去的大量货物。 所以,刘钰觉得,现在完全废弃过时的运河漕运、废弃经济最发达的江南还有实物税的时机,已经到了。 要说在北方还收实物租吧,也能理解。之前北方白银确实不足。 但不在北方收,却在白银存量最多的江南收实物租,这就说不过去了。 伐日本、下南洋、驱逐西洋势力确保海运安全的同时,其实也确保了大顺的粮食安全。至少,是京城的粮食安全。 从全局考虑,刘钰并没有去琢磨治淮之后的加税或者土地增值的问题,他觉得这倒是细节。 他支持松江府尹搞十一税的原因,不是为了朝廷收更多的税,而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降低松江府的买地收益,从而降低松江府的工商业贷款利息。 真要是大顺爆种改革,李淦疯了搞激烈改革,真一年能收大几千万两的土地税,刘钰反倒郁闷了,这庞然大物得让新兴阶层长到多大才能推倒? 要是在淮河刘钰搞均田,刘钰是支持的,增加内需购买力。 但不动最基本的所有权问题,搞这种修修补补,除了户政府能多收点钱外,对工商业发展意义不大。 他的目的就是让皇帝花钱,并且花钱之后还能感觉到非常爽。 并且这钱一定是从工商业赚来的。 刘钰觉得,真要是去借债,一年五六十万的利息,根本不是事,他也丝毫不琢磨着在土地上往外挤。 欧洲即将结束战争,国债利息趋于稳定,暂时看也没啥好的投资方向。他们也不会急着要回本金,而是会更倾向于每年收利息。 这钱,等于就是白拿的。 还不还的,真要是大顺对外扩张了半天,竟到一千万两都要赖账的地步,也根本不用还了,来大沽口武装讨债吧。 而要是能稳定十年都没有引发挤兑,证明大顺已经在欧洲站稳了脚跟。还差这一千万两的本金? 第五五五章 最终还是看天意(上) 治水问题,刘钰不敢掺和,他控制不了老天爷。 但要说保证京城和驻军以及野战军团所需的600万石粮食,他便可以拍着胸口担起这责任。 虽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也其乐无穷。 可终究,比起治水的与天与地奋斗,保证漕米的与人奋斗实在是更有乐趣。最起码可以自己掌控命运,但治水自己没办法掌控是否来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暴雨。 这些年过来,皇帝对刘钰还是非常信赖的。觉得要是刘钰拍胸脯保证的事,那肯定是胸有成竹的,从当年的罗刹边境战争到这一次下南洋,都印证了这一点。 只是之前皇帝始终觉得,刘钰有时候总会使一些“先斩后奏”或者“倒逼朝廷不得不从”的手段。这都形成习惯思维了。 耳听刘钰又提出这么一个听起来似乎“十分合理、十分有利于朝廷”的政策,皇帝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了想这件事可能会引发什么影响?可能又会“倒逼”朝廷将来做出什么决策? 想了半天,觉得好像最多也就是倒逼朝廷不得裁撤海军、必须保证一支在南洋有绝对性优势的海军。 除此之外,暂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别的。 之前任命米子明为南洋都护的时候,殿前奏对考教,米子明说要分“内外”。南洋的工业发展不起来,而且杂乱无章的岛屿,都使得南洋很难存在一个强大的割据势力。 因为南洋虽然有柚木,但是造舰不只是个技术活,还是个吞金兽。 拥有一支十余艘战列舰的舰队,需要一个集权的中央政府、需要几十个省份的税收保证、需要强大的手工业作为支撑、需要一整套的帆布缆绳锯木产业、需要一个海军部下辖的后勤管理处统合……总而言之,南洋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有个很近的、大顺也很熟悉的例子,就是荷兰。富庶数倍南洋、航海术十倍南洋、远洋海战传统百倍南洋,但结果就是现在连一支战列舰舰队都凑不出来。 用刘钰的话讲,那叫在阿姆斯特丹看着岁数和他爹差不多的大的荷兰最年轻的战列舰,想着曾经荷兰纵横四海,当真有“黍离之悲”,叫人潸然泪下顺便忍俊不禁。 是以看起来,只要有一支舰队捏在天津卫、威海卫、旅顺卫这三处距离京城很近、陆军野战部队随时可以控制港口炮台的地方,倒也确实不用担心南洋会威胁到朝廷的漕米稳定。 不用担心造反、割据。 剩下的,便都好说了。 皇帝暗道,守常的手段果然异于常人,若说他聪明过人,倒也不是,如他所言,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接触多了那些西洋开拓殖民的手段,想法也就与朝中众人大为不同。 但怕的不是他聪明过人,若真是聪明过人,倒还好了。若韩白李岳、若周公武侯,皆非常人也,百年难遇,不可复刻。 怕的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便可想出这样的手段。 这殖民扩张的手段,西洋人已用的纯熟,西洋人不需要近水楼台,只怕在殖民扩张之上他们便是水。若他们再有聪明之辈……便若朝中科举出身的状元们的才智,若有这样的思维方式,想出的方法怕也比守常想出来的要强,这西洋人中的顶尖聪明者本就有这样的思维方式……果然,大敌仍在大洋上,而非西北东北了。 无论如何,这海军还是要继续建的。 马六甲,当为山海关。而印度,当为东北地,隔绝罗刹与山海关。此事终是要做的。 既如此,他想“倒逼”朝廷继续维持造舰,以确保南洋漕米,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也要做。 这既没了问题,剩余种种,倒确实是良策,大为有利。 一石三鸟,一举多得。 “爱卿所言,确实耳目一新。” “朕算一下。若养三十万厢军,月饷二两,加上吃饭……爱卿的要求又高,不但要求吃饭,还要求吃饱。这一年就得500万两白银。” “每年再多支出500万两,而且还是年年如此。” “这笔钱,以前是不走户政府的。当地地方官摊派和力役就能解决。但现在走户政府了,就得朝廷花钱。” “户政府的摊子越铺越大,进项却没加多少。只怕户政府不会同意。若由朕内帑出,终究不是这么回事,还需制度化。” 既说制度化,那就是说钱要走户政府走国库太仓。 而走户政府国库太仓,有天下内外之分,这钱就还得从天朝内弄。 皇帝也是在询问刘钰对廖寒辉提出的“淮河加税”问题的看法。 刘钰本就对此不是十分热衷,他觉得不改变所有权这个根本问题,就是修修补补。 而且征税成本在那摆着,皇帝要征收倒是有手段:一大堆新学学生、手里还有武德宫良家子,以足够的人才储备空降两淮,清查田亩、安插足够的基层税吏,进行控制。 长期肯定也会发生“新学生堕落”问题,短期倒是确实能做到一个看似矛盾的巨大成果——加税的同时,减轻百姓负担。 这些东西,皇帝深谙平衡之法,自然不可能想不到。 于是刘钰便道:“户政府的事,陛下宜与朝廷合议。但淮河尚未治理之前,加税之事本就不可能,蠲免还差不多。臣以为,这钱,三五年内,还是内帑出为宜。天下非只两淮。户政府的钱,不可见底。” “西南改土归流、西北移民,此二项,非臣所擅手段能做的。民间资本不可能往这边投钱的,商人趋利,西南西北事,还是要靠朝廷推动。” “臣所擅者,也只有鲸海南洋,此等可以商人取利之处。” “至于说一年多出五百万两,算不算冗兵之政……臣以为,有事做,就不是冗兵。” “淮若能治,除大江大河之外,还有何处治不得?这倒是与海军异曲同工。” “若不用,便是冗兵。若用,便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心道海军是不是冗兵,朕心里是有数的。日后真要是得了南洋身毒之利,料想太子也未必愚钝至斯,这你倒不用担心过甚。 思虑一阵后,皇帝又问道:“若真将漕米寄于南洋台湾,爱卿觉得,每年可以迁走多少人?安置多少灾民?” 刘钰早就盘算过。 既然是民间资本参与的下南洋和“以工代赈”,那么其实按照奴隶贸易的思维来考虑数量就行。 南洋的香料其实已经差不多到顶了,人体四液学说在欧洲退潮之后,香料用的不是那么多了。 稻米种植园、靛草种植园、棉花种植园、咖啡种植园,这些东西,才是南洋将来发展的关键。 就南洋之前糖厂和甘蔗园的情况来看,即便有“居留许可证”的特殊情况,但只怕搞种植园之后,那些在种植园干活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奴隶贸易的航程很远,大顺从两淮下南洋也不近。 人口来源,要么就是灾民、要么就是欠了高利贷还不上的被人“卖”到南洋还债的。 当然大顺没有奴隶,只有可能一辈子都还不完债务的契约长工,从法律意义上讲确实不是奴隶。但……本质上到底是不是,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 按照奴隶船一船装个千把人的效率来看,真要是朝廷将漕米寄于南洋,第一年安置个二三十万人是不成问题的。 死亡率高点,南洋的坏境黄淮地区必不适应,加上蚊虫疟疾热病之类,三十万去了,第二年能剩个十五六万活着的吧。 第一年三十万人,第二年开始每年还要补充大约十万左右,等着后续发展起来了,人口多了,贸易拓展了,肯定会逐渐增加的。 挖矿、种咖啡、种棉花、砍树等等这些,也得在四五年后才能发展起来。 盘算之后,刘钰道:“除第一年外,日后每年十万是可以保证的。日后逐渐增加。” “这十万人,朝廷就不用出钱救济了。而且青壮多半被挑走了,剩下的老弱……呃,也就不太可能‘叛乱起事’。” “算上朝廷出钱编入厢军的,废弃运河的这段转型阵痛,也应该可以把控得住。” “虚说百万漕工,但若真能解决五六十万,也就差不多了。” 皇帝点点头,这些年他也算是稍微见识了一下“民间资本”的力量。 往西域移民,民间资本根本不参与,无利可图。朝廷花钱花的让皇帝都心慌。 仁慈一点,一个人迁徙的成本,得100两左右,甚至150两,才能到伊犁定居。 虽然伴随着定居点日多、粮食渐能自足,迁徙成本逐渐降低,可这钱也是花的心惊肉跳。 人少了没卵用,人多了花不起。 而之前的鲸海开发、虾夷开发,朝廷一毛钱都没出不说,还收了买扑费用。 结果就是因为有利可图,数年时间,鲸海虾夷等地,已有数万人不止。 究其根本,也就是船能方便地从虾夷跑到日本、跑到天津。而船不能从甘肃跑到伊犁。 现在刘钰开口就是保证一年十万左右,且朝廷不花一分钱——理论上,买漕米的钱,专款专用,就是不给南洋,也一样得花出去买米;或者直接征收大米,那么大米就不是钱了吗——这确实倒是解决了运河被废之后的诸多问题。 但皇帝还是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爱卿如何保证,每年这六百万的钱,都去开发南洋了?而不是被用来在江南买地?” “朕担心,会不会本为了缓解人地问题、减缓兼并之害的钱,反倒是促成了兼并事?” “商人求利,如何保证这笔钱用在朝廷想让用的地方?若是每年六百万钱不去洋南,反入苏南,以致买地囤地,又将如何?” 第五五六章 最终还是看天意(下) 皇帝这些年没少耳濡目染一些不是很新的、被刘钰从先秦故纸堆里翻出来胡诌曲改断章取义后的道理。 对资本的逐利性这个概念,有了一个简单的类似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理解。 针对这个问题,皇帝的担忧,是绝对有道理的。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中外都总会面临一个问题:国家放水发钱,希望钱流向的地方,然而钱总不往那边流。 大顺这边,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刘钰希望钱往工商业上流,但现实往往是钱往土地上流。 皇帝担心的就是一年五六百万两的白银,明明预想是开发南洋,解决粮食和人地矛盾。 结果呢,这些热钱,全都囤地,反倒使得人地矛盾更加严重。 刘钰设想过,逼着小农破产,逼着百姓下南洋。 但那说的是闽、粤地区,最多加上个松江府。 而真正需要下南洋的百姓,最难的一步,反而是怎么活着走到有船、有人收购人口下南洋的地方。 不管是南洋,还是南半球的新苦兀,大顺要面临的问题始终都是:有钱的不肯去、没钱的去不了。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有钱的认为那里能赚到钱,于是花钱让没钱的去给他们赚钱”。 所以,刘钰对南半球新苦兀的希望,寄托在金矿上,而不是寄托在那些可以开垦的上好土地上。这里面的逻辑也很简单,土地再好,粮食卖不了钱,只对穷人有吸引力。 卖不了钱的粮食只是粮食,对吃饱的富人而言毫无吸引力,除非这些粮食能换成钱。而南半球大洲能让粮食换成钱的唯一方法,就是当地的金矿需要矿工,矿工需要吃饭,种粮食是为了挖金子。 而对南洋的希望,寄托在豪商开发买卖奴工上,而不是自发移民去当自耕农上。 短期内刺激南洋开发最好的方法,就是国家从南洋收粮食。而能让国家层面收粮食的方向,也就只有京城和驻军所需的漕米。 大顺是个假的大政府,混到一年收入3000万两的程度,根本没太多的能力搞国家调控。漕米粮食算是为数不多能调控的东西。 但皇帝对现实有些了解,就不得不怀疑这么搞真的能如人所愿吗? 自从开阡陌、破井田之后,土地制度就是标准的私有制。土地是可以买卖的。 不想让钱流入到土地买卖上,就俩办法。 要么,土地不能买卖。 要么,土地收益率降低、其余行业收益率增加。 土地不能买卖,是不可能的。就大顺而言,做不到。 虽然北派大儒一直想要恢复井田,但他们给出的那办法,纯粹扯淡。而且他们是以井田为目的的井田,纯粹的反动。 刘钰不是不支持那些古儒一派提出的变种井田制,但他理解的变种井田制,不是为了井田而井田,而是为了防止小农在时代浪潮中破产无以为生导致出现天下大乱、全面反动。 变种井田的目的是为了发展工商业,等到工商业发展到足以容纳每年百万级别的破产人口的时候,再把井田一脚踢开。 这就是纯粹的道路分歧。 以儒学的意识形态而言,井田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就像是一条奔流的大河,儒学的意识形态,就像是“三代之治说,河不对,应该是一片大湖”,于是筑坝堵水,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而刘钰所接受的意识形态,则是认为,把下游好好疏浚一下,让河奔流入海。但是,如同母亲河一样,大顺的特殊性,使得这条河太狂躁了,水流太大,不先把它筑坝堵起来,下面没法疏浚。所以筑坝是手段,目的是疏浚下游,确保下游能容纳足够的洪水之后,再把坝拆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种意识形态传入之后,华夏被儒学浸润导致很多人本能地亲近、出自文化本能地理解。但在完成筑坝那一步同路之后,原来的同路人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这不是一个人能办成的,需要一群人、数百万拥有类似意识形态的人组成群体,并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和长远的规划。 现在肯定是不现实的。 既然不现实,那刘钰宁可发洪水,也绝对反对筑坝,搞反动。 皇帝的担心,是从大顺王朝的稳定性考虑的。 小农经济越稳定,王朝也就越稳定。 对皇帝而言,对外扩张,是手段,目的是为了搞钱。搞钱,是为了让王朝更稳定。 但刘钰骨子里就对王朝稳定没有丝毫兴趣,尤其是以小农经济稳固为基石的王朝稳定性,不但没兴趣,其实一直在挖坟来埋大顺。 但这个坟地,不是这么好挖的。 而且皇帝现在担心的这个问题,看似只是担心具体细节,实则本质上还是对工商业发展的隐忧在作祟。 这种隐忧的根源,源于土地的私有买卖合法。 商人越富、越有钱、赚钱越快,皇帝就越担心,大量的工商业的钱用来买地,使得土地兼并问题加剧。 而大量的资本用来买地的担忧,又源于土地收益率太高。 大顺的地价奇葩的低、地租奇葩的高,都导致了买地的收益率实在是太高了。 既然商人逐利,那么,明显的,钱会往买地上流动。不只是皇帝担心的这一年几百万漕米的买扑钱,还包括任何工商业从业者。 皇帝不是站在古典的“大家都是做生意了谁来种地”的角度考虑的,而是纯粹站在“商人这么有钱买地兼并怎么办”的角度考虑的。 除非,土地不能买卖,使得钱除了流向工商业之外,没有别的钱生钱的途径。否则,这种事是很难禁止的。 去和商人讲道理:哎呀,不要囤地造成兼并,应该把钱投入工业,只有发展工商业才能让国家富强。 商人看看土地的收益率和风险性、再看看工商业的收益率和风险性,心道我可去你吗的吧。 靠情怀和道理,解决不了问题。 现在皇帝担心这个,刘钰也只能实话实说。 “陛下圣明,所虑极是。” “此事既是因为治水而起,臣也请以治水喻之。” “钱流动起来,可称资本,资本就如流动的水。” “流到此地,便要分叉。” “一边是天朝内的土地。” “一边是工商与南洋荒地。” “古来治水,无非一堵一疏。” “这事也是如此。” “堵者,或抑兼并、或行手段使买地收益降低……亦或惊天动地,拼着天下大乱,均田不得买卖。” “疏者,便让工商南洋之利,高于在国朝买地的收益。商人逐利,自然会去。” “这一堵一疏,皆关乎国家大政,非一州一府所能为也。” “加税、减摊派力役,这是堵。臣对天朝内部的事,所知不多,亦不曾为政地方,非臣之所能。” “但在工商一事上,臣自信还有一些手段,能保证这些钱流向南洋。亦可保证这些钱,有一部分是以安置流民灾民的方式花掉的。” “陛下所虑,其实是天大的事。商人固然囤地买地,那么各地士绅乡绅地主就不买地囤地了吗?这件事要解决,恐非人力所能。” “既非人力所能,臣以为,何不另辟蹊径?买地囤地,是因为人们爱土地吗?不,只是爱钱。” “既如此,想办法让他们有更好的赚钱的路,这才是治标之上策。至于治本,除非古儒一派复井田之议,否则无解。 “百姓是因为没有地而活不下去吗?对也不对,但更准确来说,是他们除了土地之外,再无其余可行的谋生手段。若是另有手段,或做工、或从军,或出海,便无土地,他们也饿不死。” “既如此,便给百姓找一条拥有自己的小地之外的谋生手段,亦是可行之法。” “南洋广阔,土地肥沃,一年多熟。” “既不可井田,有些事是早晚的。但,疏通至南洋,亦可延期。” “臣既有手段,让他们把钱投入到西洋贸易上;便有手段,让他们把钱投入到南洋。” “至于说,钱越赚越多,将来利润大的都赚完了,又来考虑土地……臣以为,既不能治本,那就不如在默认必然如此的情况下,想办法控制在沿海几州几府的范围内。” “即便兼并,百姓亦可去南洋求活,沿海方便。或者,亦可救济。” “与其假装能够解决,假装卖力去做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实在不如不要讳疾忌医,便认了这件事解决不了,想办法控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对此,臣已有一些想法,或可控制在沿海或江南几州几府之内。但尚需细思。” 皇帝眼前一亮,心道既有办法,那就好说。若只是控制在江南或者沿海各地,确实好解决。怕就怕这些商贾赚的钱,跑到河南山东京畿湖北陕西等地囤地买地,以至于百姓无可活、又没法下南洋,那就只能造反了。 福建广东各地既能下南洋、闯台湾,这些地方造反的就少。而且即便造反,多半也成不得事。倒是河南陕西安徽等地,若真兼并过重,必出大事。 刘钰只说这想法尚需细思,皇帝也就没有再问。 心里权衡了一下各方的利弊,本就有倾向性的想法,最终敲定。 于是将廖寒辉召到身前,语重心长。 “卿也听到了。” “治水一事,关乎海军、贸易、南洋、漕运,乃至土地、井田、赋税……凡此种种,哪一个都是社稷大事。” “无海军,不可海运。” “无海运,不可废河。” “不废河,不可治水。” “无钱,不可治水。” “无稳固的漕米来源,不可治水。” “不能安置漕工,不可治水。” “不能处置废运河后的贫苦百姓,不可治水。” “治淮,非是驯服黄河这般的旷古功绩。但其背后,亦是牵扯甚广。” “说是举天下廿年之力,也非虚言。” “朕非不爱惜两淮百姓。之前或不可为,如今既可为,自要为两淮百姓行仁善大政。” “卿切记,治淮一事背后到底担负了多少、牵扯了多少。万勿辜负朕的苦心!” “从昔年建海军开始,朕就在等这一天。如今这件事交在你身上了,但愿朕没有看错人。” 刘钰闻言,心道毛线,建海军的时候你压根就没想这么远。 然而看破不说破,皇帝这番话,已经让廖寒辉泪眼婆娑,跪在了地上。 “来人,取笔墨!” 呼喝一声,皇帝御笔亲提了一句话。 微禹,吾其鱼乎!己亥月十三。 泼墨写完这几个字,皇帝只淡淡道:“朕给你留着,若真治成了,卿也当得起这句话。” “兴国公昔日复唐时一别千年的西域,因功封爵。你若能复宋时一别六百年的富庶两淮,封爵何难?” “历朝历代,未有因治水而封爵的。朕愿爱卿敢为历代先!” 只是随便的几个《左传》上的字,廖寒辉并没有惶恐地表示自己当不起之类,而是感情迸发伏地大哭道:“臣,定尽全力!” 一旁的刘钰见状,心想皇帝这是准备赌一把大的啊。听这意思,漕运改革还要加税改,就要靠治淮成功来压。若成,威望冲天,事事皆成;若败,上天预警,事事皆废。 大顺可不差会画流民图的。 如今也只能默默祈祷,但愿老天爷给两淮百姓一条活路,要是修的途中就发特大洪水,这天人感应、上天预警的大帽子一扣,估计皇帝再也不敢搞什么敢为历代先的事了。 刘钰暗暗祝祷道:“老天爷啊老天爷,这也算是你和耶稣打架的关键时候。你可得给点力啊。人能谋划的都谋划了,成不成还得看你啊。” 第五五七章 哄一哄 等着皇帝终于表演完了爱民忧民的戏码,只叫廖寒辉先行退下,自明日开始每日到皇帝身前讲解治淮图册。 待其走了,周边只剩下刘钰的时候,皇帝才说出了一锤定音的话。 “朕决心已下。爱卿要把朕的内帑充实起来。打仗也好、治水也罢,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刘钰连忙称是,心想能明白这个道理的皇帝不少,但能解决的可没几个。 “陛下,既是要治水,显然就定了废运河之心。那么,这漕米事项,臣所言可行乎?” 皇帝依旧还是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犹豫了。 “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做事还是稳重的,若你觉得做不成的事,你也不会应承。” “多余的话,朕也不必说了。漕米到底多重要,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朕也知道,这广西广东等地,早就吃南洋米了,一年几百万石只多不少。黑水洋航线已走熟,去京城自不是事。” “但朕还是那句话。这笔钱,最好是投向南洋。投向天朝所能驻军控制的地方。” “即便缅甸、暹罗有,那里终究也只是假装朝贡。你也说了,欺上瞒下,互相糊弄,那暹罗等国的国书,是被官员润色之后润成朝贡的。” “最好这产米地,还是如江南一般,在国朝绝对可以控制的地方。” “朕以为,买不如税、税不如垦。” 刘钰心下暗笑,皇帝又道:“既然齐国公自荷兰国传来书信,荷兰国的事已有八成了。朕看你也先速速去松江准备往荷兰国送货的事吧。如今已是十月,一旦错了风季,又要等一年。” “你等得起,朕的银子却等不起啊。这一年便是民间放贷生息,又是多少钱?而且朕现在着实是缺钱,治淮加漕工等等事,明年少说也要准备个2000万两,即便你能从荷兰国借到……” 说到这,皇帝忍不住笑起来。 “这些年花钱花的顺手了,只看库里没有千把万两,朕总觉得心慌。非是朕贪财,这万里江山都是朕的。只是,你久在外面,躲着朝中的事,哪里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户政府和太仓的那点钱,要不是朕以内帑贴补,早就见底了。” “这些年,摊子铺的太大,已是没有回头路了。西域东北西南,各种摊子都已经铺开了。” “既是铺开了,便不能回头。现在回头,之前投到西域的那千八万两银子,就全打水漂了。” 刘钰心道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前几年花钱花爽了,摊子铺大了,你也不敢轻易把资金链断了。 而且西域西南这种摊子,又不能对工商业搞竭泽而渔,这是个长期投入的过程。 这倒也正好逼着皇帝不敢杀鸡取卵。 多有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皇帝现在居然破开了这个小农思维方式,同意借债了,这对皇帝来说也算是走出了很重要的一步了。 杀鸡取卵的话,皇帝也知道,一次性搞个几千万两顶天了。 但这将近二十年从蒙古到日本再到西洋贸易的收入,可不止大几千万两了。孰轻孰重,皇帝还是分得清的。 当然,对商人来说,一天不能把皇帝的头摁在桌子上,他们就一天不放心,被杀鸡取卵的可能性始终还在。 只是,对皇帝而言,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即便要杀鸡取卵,那也是眼看着天下已经要彻底完犊子的时候了,不得不拼死一搏的时候了。 暂时倒是真不用担心了。 皇帝肯定会去盐商那抠钱,但这就和刘钰担心的事无关了。盐商和西洋各国的包税人差不多,坑就坑吧。 现如今皇帝也着急荷兰的贸易、以及他内帑收购的一批压在原voc仓库里的货,只让刘钰赶紧去松江。 刘钰想了下,问道:“那陛下……这松江府行十一税的事?” 皇帝踌躇片刻道:“试行。朕会选派一些年轻人来做此事。丈量田亩、清查土地,也算是练练手,提前熟悉一下。” 刘钰心下了然,既是说提前熟悉一下,那就是说真的准备在治淮之后在两淮和江南试行税改了。 仔细想想,若站在皇帝的角度,这确实是个好机会。 反正废运河、走海运得挨骂;税改也得挨骂。 反正都是反正了,不如两顿骂凑在一起。只要治淮成功,就全压下去了。治淮不成,挨两顿骂和挨一顿骂,也没啥区别。 “陛下既有命,臣这就告退,回去收拾一下,便去松江。” 皇帝还想说点什么,或者看着这奔流河水,此情此景,有些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心中的一些事,但终究也只是嗯了一声,示意刘钰可以离开了。 等刘钰离开,皇帝一个人站在河堤上,呆呆看着河水沉默不语。 一直到天快黑了,近侍才壮着胆走过来,给皇帝披上了大氅。 “陛下,如今天冷了,还是早回行宫歇息吧。江南虽暖,可这初冬晚秋的风,却比京城还要冷哩。” 皇帝却没有应声,只是裹了裹大氅,继续站在河边发呆。 ………… 刘钰回到住处,田贞仪也刚从皇后那回来。 两人说了说白天发生的事,田贞仪就只是在那笑。 笑了好久,这才道:“三哥哥被人拉了一把,却也是白拉。三哥哥倒的确没有力主废运河,当年江苏节度使上书的时候三哥哥也没说话。” “但废运河一事最终能成,还不是源于三哥哥折腾海军?这一笔一笔的账,别人心里都记着呢。” “还有陛下要改税制,这事儿……我记得十多年前,三哥哥在朝中大放厥词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吧?便说直接从京城空降一些人去地方,过去清查。” “你只当别人忘了,可实际上哪忘得了呢?到时候啊,新账旧账一起算。” 刘钰则早已纯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大笑道:“算他吗的算,真到算的时候,咱俩早跑了。” “至于故意坑我、或者制造障碍、使绊子。我也根本不跟他们在天朝内玩,买米也好、贸易也罢,他们要真有那本事影响到南洋、影响到阿姆斯特丹市场,倒还好了呢。” “暗地里使绊子的本事,窝里横一横得了。真有那本事在南洋、欧洲给我使绊子,我明儿就直接学留侯,跟随赤松子去也。都有这本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算胆大包天,找人假扮海盗劫海运船……也不问问,就算是被西洋人称作东方阿尔及尔的苏禄,敢不敢在我面前升海盗旗?” “窝里横的一群废物,出了海,连琉球人都像糊弄傻子一样被糊弄的玩意儿,我只要远离朝堂,就根本不正眼瞅他们。” “对了,我这就要去松江了,过一阵便要去一趟南洋,你去不去看看火山风光?” 田贞仪想象了一下火山的风光,有些向往,但还是摇头道:“暂时去不成。皇后过些日子还要去拈香,从扬州府的天宁寺,一直拈到苏州府的玄妙观。我们这些随行的诰命都要跟着呢。” “之前一直被圈在京城,好容易来江南看看,虽不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时候,却也别有风味。看看倒也好。” “慢慢挪过去,只怕风季都过了。你既说皇帝缺钱,肯定要在扬州逗留很久的,等着盐商孝敬呢。哪能如在泰山似的,连奉祀侯府都没去,直接南下了。” 刘钰笑了笑,心道得亏禁教了,这从和尚庙拈到道士观的风格,这要是没禁教,是不是还得给圣母上柱香呢? “肯定不能去奉祀侯府啊。去了,那‘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的牌匾,到底是摘还是不摘?只要不摘,就放在那,互相尴尬。” “也好,你就跟着走吧,皇后那边既是要去拈香,多半也是要看看风景。一个圈在宫里的女人,好容易出来趟,估摸着不会少了玩乐。” “皇帝肯定是要去松江府的,到时候我估计我也该回来了。他不得去看看松江府的这些商人,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是否在他的控制之内?” “或者,刚从盐商那收了钱,不也得来趟松江府表个态,叫那些商人不用担心?” “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就动身。那边一堆事还要处理,本想着你若能一起去,有些事你也就帮着办了。仲贤如今还在阿姆斯特丹,有些事还非得你给出主意不可。” “不过,还好,暂时要处理的,也就是海外的一些事。要赶在正月前,把南洋的事处理完。我就回来。” 看着刘钰兴高采烈的神情,田贞仪本想提醒一句“在海外他们固然不能给你使绊子,但治淮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治淮和黄河上,给你使使绊子却也容易”。 但见此情态,也不想扫了刘钰难得的兴致,便也没说。 觉得暂时要分开一段时间,便挑着一些刘钰喜欢听的话,哄他道:“三哥哥,说起来,有些改变,真的是润物无声。细细想来还真有些意思。” “这南洋远在万里,二十年前若提谁去南洋,只觉得九死一生。现如今也不知是你去的多了,还是这些年连欧罗巴也去得,竟叫人丝毫没什么担心,只觉得仿佛从京城去江南没什么区别了。” “莫说是我,便是那些夫人们,如今提及南洋,倒也知道了不少,也没如从前那边觉得仿佛数万里之外了。” “甚至有人还觉得,家里子侄想要历练资历的,宁可去南洋,也不想去西域。这之前,可是反过来的呢。” 没说煞风景的话,知他心里喜好,只故意哄了几句,便正说到了痒处,笑意更甚。 第五五八章 好事 几日后,一众豪商和官员等,在松江府城外焦急地等待着。 官员不算,商人们对皇帝来不来松江府的关注度,远低于刘钰这一次来松江府。 早早派人一直传递消息,得了刘钰从清江口没有再跟随御驾,而是直接来了松江府后,商人们立刻准备起来。 估摸着快到了,一大早就在城门外等着。 几个小厮从远处跑来,只说已经快到了,后面立刻锣鼓齐鸣。 商人自是出于对利益的关切。 西洋贸易公司的事,到底能不能成? 南洋贸易,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比起皇帝南巡,更让他们关切。 之前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都是。一些人心急,想要打听打听,可打听来打听去,什么也没打听着。 如今终于把消息盼来了,是好是坏,总算是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也省的好些人都已经好几个月睡不踏实了。 等刘钰到了,一众庆贺刘钰封了公爵的话讲完后,刘钰便对前来迎接的松江府尹说道:“我这番来,是为公事。” “既是做官为臣,自是要先公后私的。” “陛下命我监管工商诸事。我和你也没什么上下级直属的关系。” “你自有六政府、天佑殿管着。我嘛,六政府却管不到我头上。” “但既是监管工商,这公事就要和这些商人办。这接风宴嘛,便不去你那了。与你这边虽也有些事,但事有轻重。” 松江府尹也知刘钰风格,见刘钰这么说,知道是在让一众这些天等的心焦的商人们放心,遂配合道:“既是给陛下办事的,自然要先公后私了。国公请便。” 又听刘钰说还有些事,事有轻重,便知道刘钰说的就是十一税的事。也不知成是没成。 心里倒不似这些商人般忐忑。 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 又闲说了几句后,松江府尹自带着人先行离开。 一众商人果然被刘钰这几句话搞得心花怒放。 如今谁不知道兴国公是皇帝身边大大的红人。 虽然听起来,这差事倒有点像是前朝的税监、矿监。 但毕竟不是太监,而是军功勋臣。 皇帝叫这么个军功勋臣来管工商,看来这西洋贸易公司的事,已是成了。 即便不说成不成的事,这一次朝廷的态度,也让之前流传的诸多谣言不攻自破了。 最贱的商人,能得这么一个勋臣监管,而不是太监,已是一个重大的信号了。 几个领头的见状便准备请刘钰赴宴接风洗尘,刘钰却直接问道:“接风宴准备了?” “回国公,早就备下了。” 刘钰道:“吃饭倒不急。我点一些人的名字,先随我去谈些事。没点到名字的,先去宴席那等着就是了。” 说罢,雷厉风行地拿出一个小册子,当即就点了六七十个人的名字。 这六七十七个人,都是这些年出了名的豪商,也算是商人中最顶尖的那一拨了。 商人是否顶尖,有个非常简单的评价标准:身家。 这些名字一点完,剩下没点到名字的,难免怅然,心道自己终究还是不够格。用兴国公之前常说的话,这便叫“开小会还不够格,会越小,事越大”。 但这种事,也没得别样情绪。身家不够,就是不够。 也有些心态豁达的,心道虽没开小会的资格,但比起这接风宴都没资格参加的,不还是强吗? 那些被点到名字的,一个个心里窃喜,只觉得这是被兴国公认证的“豪商”。 若是被朝廷认证,可能会害怕,觉得这是被认证的大肥猪。 兴国公这十余年的信誉名声在这摆着,与朝廷认证的担忧还是不同的。 这些商人也和刘钰打了不少年的交道了,知道刘钰的一些奇怪心态,也知道刘钰要做事的时候不喜欢磨蹭。 应声之后,赶忙上了各自的马车。这些马车在商人眼里不豪华,但知道刘钰喜好的风格比较“古怪”,所以故意搞得好像非常机械感一般。 至于坐轿子的,一个没有。 纯粹的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如今的南洋都护,以前是刘钰的奴仆伴当,但刘钰却让他做人。 由此一事,自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与西洋无关,自古坐轿子就被一些正统士大夫视为陋习。 王荆公就说过,“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坐轿子在传统文化里,本就是把人当畜生的无道之举。 既有了如今从奴仆到都护的故事传闻,专门分析如何“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的人,当然不肯坐轿子。 至少不会当着刘钰的面坐轿子,没事找事。 大顺特殊的对外贸易环境,使得这些猴精的商人都明白:对外贸易还要靠朝廷做后盾,让兴国公看着不爽了,发财的机会就没了。 既是兴国公不喜欢人坐轿子、又有颇为古怪的审美观,自然是假装一下,也不费劲。 不但是轿子,有些人还故意买来旧式的提水蒸汽机,不伦不类地放在精美的江南园林里。 平时用东西盖住以免影响美观、刘钰或去的时候就可劲儿烧煤冒烟,甚至无聊地用来提水。 旧式的提水蒸汽机,除了那几个大船坞外,最多的地方就是松江府——但意义,和门口的石狮子、园子里的假山一样,摆件。 刘钰也不是不知,明知道这就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但他也乐的如此。哪怕假装呢,也比不假装也强。 这样一群投其所好的豪商各自上了马车,很快便到了宴会旁边的一座砖石结构的建筑里。 等人都到齐了,刘钰直截了当。 “西洋贸易公司的事,已经成了。你们先别忙着高兴,不是说还有不好的消息,而是一会儿接风宴上再高兴。” “还有个事,要和你们说说。在我看来吧,也是好事。我听听你们的意思。” 等这些商人忍住了兴奋后,便将漕米的事,简单的说了说。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也就是这么个事情。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王荆公当年搞青苗法,就是因为面向小农。哪怕现在,疑惑将来,这种小额的贷款,也很难做,而且动辄还不起,又难监管。” “是以,这种事,和贸易公司不一样。” “贸易公司,那是十两不嫌少、百万不嫌多。” “可漕米种植园这种事,最好还是找有实力的承包。出了事,也好管;不出事,也好监管。” “六万两、五万石米一股。没有小额的。” “所以我也根本不找他们,只先找你们。如今事情你们也知道了,说说吧,觉得如何啊?” 这几十个人听完,一时间全愣住了。 不是被吓的。 而是这个消息有点过于好,像是假的。 好半天,和刘钰最早熟识的林允文问道:“国公……这事儿……这个,或许朝廷里有人不知道价,但国公肯定是知道的啊。南洋买米,若是量大,五钱银子也买得到。” “朝廷给的一两二钱的价……若是别人,我们自然窃喜。可国公哪能不知道价?这……这……” 这了半天,也没好这出什么。心里想的是只听说朝廷吸血的,何曾听过朝廷放血? 刘钰笑道:“废话,这有什么不正常的?盐商和这个啥区别?朝廷既能有盐商,为啥不能有米商?” “你觉得朝廷赔了,朝廷还觉得赚了呢。” “你们在这装什么不懂人间事?又不是不知道。一年600万石的漕米,中途沉没、丢失、进水、耗损、龙王爷收了、纤夫吃了等等,加在一起一年得收三五千万。” “如今600万就能解决,当然朝廷赚了。朝廷又不是商人,哪能只考虑钱?” “再说了,朝廷这里面不还有个下南洋的考量吗?谁让你们去买了?让你们去办种植园。” 饶是这些人信赖刘钰,也见刘钰说出朝廷真正的目的,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国公,我们也知道,这南洋一年三熟、四熟。爪哇土地也是肥沃,连富光之前不就是在那做种植园的吗?” “朝廷……朝廷难道不用这钱屯垦?好像,这也更省钱才是?这等好事,怎么能落在我们头上?” 刘钰嗤的一声笑出来。 “屯垦?” “还是借王荆公青苗法的事,跟你说说。你说,民间借贷,还不上,卖儿卖女还债正常不正常?” 这些人想都不用想,纷纷点头。 心道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卖儿卖女算啥,卖自己的老婆还债的都有。 刘钰又道:“那要是朝廷放青苗法,还不上钱。朝廷逼着百姓卖儿卖女、朝廷去扒房子抢地,正常不正常?天下能接受吗?” “呃……” 只一句话,让众人都沉默了。 “朝廷官办屯垦,能办成什么样,朝廷自己心里没数吗?前朝搞军户田,搞到最后,搞成一群乞丐。” “以史为鉴、以史为鉴,宋朝肯定以唐朝的史为大鉴、本朝自是以前明的史为大鉴。” “到时候整的百姓起义,反抗的是朝廷!” “包给你们就大不同了。你们压榨的太狠,他们也只是恨你们,朝廷还可以出面调解一下。终究,朝廷是好的,你们是坏的,反你们,不反朝廷,对吧?” “你们刚才说连富光,他连富光最知道南洋的事了。当年糖厂奴工的事,你说朝廷为啥能让归义军归顺朝廷?” “要是那糖厂是朝廷官办的,就办的那些事,还归义呢,忠义堂早他么改名聚义厅了!” 第五五九章 妄想 他们当然知道“聚义厅”和“忠义堂”的区别。 “呵呵呵呵……” 林允文等人尴尬地陪笑了几声后,刘钰又道:“所以还是王荆公青苗法的例子。有些事,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都没什么。但有些事,要是朝廷自己做了,那就不好了。” “这下南洋,怎么下?你们都是豪商,或许不知道底层的日子。这底层百姓就算想下南洋,能不能凑够从府城走到海边的钱这都难说。走了之后父母在家饿死,女儿卖给老鸨子凑钱?” “与其这样,倒不如鼓励募民募工。” “既要鼓励,那就总得让你们有些赚头。商人嘛,眼里只有钱。只要有钱,就会去做。” “所以你们不要怀疑这、怀疑那。这对你们来说就是件好事、对朝廷也是好事、甚至对饱受三百年漕运之苦的百姓也是好事。唯独吃亏的,是漕运沿途的蛀虫。你们放心就是。” “怎么给你们送钱,你们竟还疑惑起来?” 将这些商人数落了一番,几十个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尬笑之外,一时间也没话可说。 刘钰又道:“其实算起来,黄淮地区的人力,比之闽粤还要便宜。只是,闽粤当地下南洋方便,而在中原地区要自己下南洋就不可能。” “是以这里面就需要一个中转,一个契机。那就是你们。” “这种事,其实我也不必说具体怎么做,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只要开出价码,自有掮客人贩子帮你们搞定,付一笔中介费就是了,按人头数钱。” “但要是少了你们招揽,他们地处腹心,你说能去哪吧?东北、西域、垦蒙,他们都去不成、太远;下南洋,难不成顺着黄河游到大海,再游到南洋?” “他们不走,要么饿死、要么起事被剿杀、被屠戮。” “下南洋,方便闽粤的百姓自发下南洋,可解决不了黄淮的百姓求活难。这就得你们出面了。” “舍不得花钱,移民就是灾难,很容易催出起义。” “舍得花钱……就算没有上下过手、没有克扣,朝廷也出不起这个钱?” 林允文想了一下,问道:“国公的意思,我们也明白了。” “我们是商人,眼界非能想到朝廷所想,便以己度人,以为朝廷也要算计每一分钱。” “实则不然。” “对朝廷来说,减轻了漕运负担、救济了黄淮百姓、使得大量百姓下南洋减轻了人地矛盾。” “我们认为的赚,是银子。” “朝廷认为的赚,是黄淮安稳。” “是这样的吧?” “这就像是一个人想要折磨屎壳郎,便强迫屎壳郎吃屎,他觉得这是折磨,却不想屎壳郎还觉得是奖赏?我们的想法,和朝廷的想法,就如同屎壳郎的想法,与人的想法?” 这个刻意贬损自己这群商人的比喻,让刘钰有些想笑又不便笑,只好道:“话糙理不糙,你要这么说,倒也不是不行。你们商量商量吧,先说说这事你们愿不愿意干,然后咱们再说细节问题。” “正好,既然这西洋贸易公司的事成了,过一阵,你们这些人,还有大大小小的股东,三千两以上的,都去一趟南洋看看。我自准备船只,组织你们去。” 这种场合商量事情,也没法避开刘钰。但既然说在商言商,这些人只谈利益,也确实没什么需要避开刘钰的。 南洋土地肥沃、尤其是爪哇土地肥沃的消息,又不是宣传了一天两天了。 而且这些年台湾也逐渐开发,不少人去那边募民垦荒,新开垦的土地加上气候,使得产量确确实实就是高。 这些商人也不傻,也向来知道朝廷的抑兼并态度。可出了海,到了南洋,朝廷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要说让他们出钱垦荒西域,他们肯定是不会出一文钱的。他们没有“收藏土地”的爱好,土地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盈利的工具。 之前开发虾夷,他们也是入了钱的,收益率也不错。 靠着日本市场,这几年着实肥了一些人,股份收益也还行,不低。 俵物鱼虾、粮食大豆、配合日本原有的那些专门跑东北航线的海商,很是赚了一些。 但终究虾夷开发是股份制的。 这南洋漕米,却有些类似于这些人最不愿意触碰的“皇商”——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比如在刘钰去日本之前、比如在云南的铜矿开发之前,朝廷是缺铜的。缺铜,就没法铸钱,于是也用这种买办的方式,出钱让人去日本买铜——但结局都不怎么好。 一方面,是新井白石收紧了政策。 另一方面,新井白石稍微使了些手段,便让宁波帮、漳州帮、福州帮的人,先内卷了起来,把定价权扔给日本商人了。 可以说,这种局势一直到刘钰“雪中送炭”,在江户拿到了大部分的贸易许可证之后,这才扭转过来,重新夺回了定价权。 在此之前,一开始,朝廷给的买办费,肯定是赚的。不赚钱,谁接活啊? 但后来,越来越不赚。 这时候咋办? 这事儿,本就不是正常的生意,是和朝廷挂上钩的买办,你说不干就不干? 你不干了,那朝廷负责这个事的官员怎么向朝廷交代?你不干了,牵扯的人可多。 这也不是股份制公司,觉得行情不好,提前就把股票都卖了兑换现金。 到时候,要么使钱行贿,请求朝廷放了他们吧,找别人吧;要么就是把自己之前赚的那点家底都赔进去。 在场的这些商人,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碰这种事。 而且,但凡是朝廷特许的买办,一旦朝廷用钱,是有捐助义务的。 这一点,里面有一个大家默认的道理:就像是盐商,朝廷给你垄断的机会,让你赚钱。但朝廷缺钱的时候,也得从你们身上抠。 故而松江府的这些商人,真不是很喜欢碰这种事。这些年松江府的商业氛围,也让他们更喜欢股份制的合作模式。 如今漕米这事,虽说和当年买铜还不一样,可终究让他们有些不安。 一旦沾上,日后就容易有麻烦。 毕竟这玩意和铜还有一点一样。 铜,最多少铸点钱,凑合着用,实在不行发宝钞。 漕米,关系到京城,关系到朝廷稳定,真要是漕米出了岔子,可就不是跟买办铜料似的赔点钱的事了。 然而这里面的利润,也着实让他们眼馋。 均价一两二一石的大米,怎么看都能赚上一笔。 而且,还能在南洋圈一些土地,日后白赚了几万亩的土地。 米价贵不贵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 南洋米大概是什么价格、以及米价有时候为什么会贵,他们心里也清楚。 从南洋把大米运到天津港口,对这些已经开始参与西洋贸易的人而言,和去趟日本区别不大,而且还是长崎直达航线开通后的日本。 刘钰说的也很透彻了,朝廷不希望把这笔钱给小农,也不想搞小农模式,因为管起来麻烦。 就说给个农民二十四两白银,让他去开垦土地,刨除去买牛买农具的钱,还剩下啥?今年能见到大米吗? 就算农民会跃迁,不用考虑怎么去南洋。就说直接跃迁到了南洋,种出来了大米,征收成本又是多少呢?需要多少人去管征收?又会闹出多少问题、贪腐? 现在朝廷直接当甩手掌柜,点钱,只要到时候在天津港见到大米就行。见不到,一共百十号人,管起来也容易。 商人们也明白,朝廷是拿他们做个缓冲,其实也就是默许他们对移民的控制。 比如,签长工契约,在契约到期之前逃走的,朝廷多半也会帮着给抓回来。按合同办嘛。 朝廷搞青苗法,自己放贷,收不回钱的时候逼着百姓卖儿卖女,那是一回事。 民间放贷,借贷还不起,判处房子牛马归债权人,这又是另一回事。 当然,真要是压榨的太狠,要闹出大事的时候,朝廷也会出面安抚。 毕竟这关系到漕米。 总体上,商人们觉得对他们还是有利的。最主要还一点,只要海军军舰在,再不济,也能买到米,即便赚的少点,也不至于买不到。 而若是军舰不在了,朝廷也不会傻到不复运河,而继续把漕米安全寄托在南洋。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阵后,得出了一个基本一致的意见。 干,大有利可图。白赚几万亩土地。 但是,怎么干,还可以和刘钰讨价还价一下。 “国公,上次开发虾夷,国公提及了弗吉尼亚公司的模式。我们这些年也看了不少,学了不少。既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师夷狄之长技……那,这南洋,为什么不搞成弗吉尼亚公司模式?或者……是不是可以搞成有限责任制?” 正在喝茶的刘钰,噗的一声把茶水喷了出来。 “有限责任制?” “漕米你要搞有限责任制?不是,你们争论归争论,但能不能想出点阳间的意见?” “这事儿,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你们不要觉得,松江府这二十年的商业环境,就是理所当然自来如此的。” “别的都好说,我还能争取。唯独这漕米,你觉得朝廷能允许这一套吗?” “开发虾夷,和南洋漕米能一样吗?虾夷那边,纯粹就是钱的事,朝廷也就收点垄断钱。漕米只是钱的事吗?” “事关漕米,朝廷最多只能接受这种保守的官商买办制。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个,绝不可能。甚至我可以这么说,朝廷能接受漕米搞官商买办制,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一部让到了天边的那种让。” “为了漕米安全,朝廷都能默许运河两岸大小官员贪腐,只要漕米送到,别的一切好说。你们不要搞得做了几年海外贸易,便似不是大顺人了一般。” 第五六零章 相对的仁义 “我再提醒提醒你们。” “西洋贸易、虾夷开发,只关乎钱。有也行,没有的话,日子过得紧巴点罢了。之前没有,历朝历代不也这么过来了?可你听说过历朝历代能没有漕运的吗?” “这漕米不一样。” “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都有军队、都有开战权、都有行政权。但咱们的西洋贸易公司,绝对不能有军队、绝对不能有开战权,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是不一样的,特殊的。” “三人行必有我师肯定没错、师夷长技这也没错。但和以史为鉴一样,得学透了,不是照抄,弄出邯郸学步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之类的事。” “西洋贸易公司,能出军费‘请’朝廷出兵打仗,就是最大的让步了。” “这漕米贸易,能搞成官商买办,也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越重要的事,朝廷越会选择保守的办法。” “不要你们觉得那样更好,要让朝廷觉得那样更好。朝廷接触过买办制,但股份制还是新兴事物,尤其是在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漕米问题上,只能选最保守的手段。” 说罢,刘钰又道:“而且,搞成股份制的话,你觉得,事关漕米,你们这些股东还有发言权吗?那这和官办屯田,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啊你们,我也不是羞辱你们。你们这些商人,总想着好事都是自己的,既想赚钱,又不想担责任。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们到底搞不搞吧?你们不搞,我找别人。别以为我就是说说,资金根本不是问题,小农贷款没人愿意贷给,可搞大种植园而且价格稳定的种植园,有的是人愿意借贷。” 这些大商人本也只是想要讨价还价一番,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下更好的条件。 也或许真如刘钰所说,松江府这十几年的商业氛围和环境,真让这些商人有些忘乎所以不知道姓啥了。 见刘钰有些不满意,林允文忙出来圆场。 “国公息怒,息怒。使我们考虑的少了。” “在场的家中子侄都不少,叫他们去照料南洋的产业,也是好事。至于种地,自己不会,自有愿意做庄头的,他们自会。” “只是,朝廷会不会硬塞给我们灾民?” “比如说,某年黄河大灾,灾民百万。朝廷会不会让我们分一些灾民,即便我们现在不缺人,朝廷也硬塞给我们呢?” 刘钰伸出两根手指,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首先,这种事不会发生。我保你们。” “其次,南洋逐渐发展起来,只会嫌弃人少,却不会嫌弃人多。等着西洋贸易发展起来了,不种粮食,种咖啡、种棉花、种靛草,这都需要人。” “到时候,你们只会嫌弃为什么黄河今年就发了一次大水、为什么今年两淮就大旱了一次?” 这些商人等的就是刘钰的“我保你们”这四个字。 听到这四个字,他们也都放心了,心想刘钰现在正是壮年,而且正是皇恩浩荡的时候。怎么看,也有个三五十年。 朝廷是不可能出面保证什么的,朝廷就没有保证的习惯。但刘钰私人的表态,还是可以的,凭着多年的信誉,商人们也放心了。 至于说盼着遭灾,那虽是诛心之言,可实际上真要是南洋发展起来,内心是否这么想那也说不准。 刘钰为了让他们更加放心,又拱拱手道:“如今圣天子在位,圣明无比,分得清好坏忠奸。而且也经历过锡兰迁民一事,非是那等不知民间真实的。” “死人,是肯定要死的。你们也不用怕有人借着死人来说事。照着垦殖台湾、迁民锡兰来看,又是些黄淮中原的人水土不然不服……一半一半吧。” “但说起来,这事又不是募民一个给多少补贴,而是你们花钱雇人去干活。” “这要是募民垦殖一个给多少补贴,你们多半也干得出来在海上把他们全弄死骗补贴的事。但雇人干活就不同了。” “所以,你们也放心,朝廷不会因为迁民垦殖死一半的人,就治你们的罪。”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问。” 听到刘钰连这个也考虑到了,商人们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虽然具体的细节还没谈,但他们凭借多年的经验,也大约考虑到了该怎么办了。 地,肯定不是第一年就能垦殖出来的。 垦殖是需要花钱的。 这都需要投资。 包括买耕牛、铁器、农具、籽种。建造房屋居住,虽说南洋不冷,但最起码也得遮雨。 至于怎么赚钱,那也简单。 稻米贵,干活的就不吃稻米呗。 种点木薯、地瓜、土豆、菠萝蜜之类的东西,给干活的吃。 日本那边不也是这么干的吗,大米要卖了,再买便宜的粮食吃。 至于找人,那也不用他们亲自去办。 只要产业做起来了,自有人会在灾区或者各地收购人口。 比如说欠了高利贷的,十两银子对佃农来说就完全还不起了。到时候,出十两银子还了债,给人口贩子点中介费,去南洋干活还债就是了。 当然,在大顺这不叫奴隶。这叫契约长工。 又或者,沿海的地方遭灾了,将来肯定会有专门的产业链的。人口贩子带着粮食,去灾区挑人,跟逛牛马市差不多。挑好人之后,沿途准备粮食,把这些人或者送到船上,收钱走人;船把他们送去南洋,那边接手就是了。 以这样的成本来算,肯定是赚钱的,而且还是赚很多那种。 再想想,也确实如刘钰所言,真要是将来南洋发展起来了,还真怕黄河不泛滥呢。 就算是将来种棉花、种靛草,也得先把粮食问题保证了。保证了粮食,日后再往那运人,成本就更低了。 再算算,就打平均成本二三十两银子一个人,以朝廷漕米固定价一两二一石来算,应该一二年就能回本。 日后就全都是赚的了。 他们内心也明白,自己和小农不一样。 所谓庄稼不收年年种。 可对小农来说,今年不收,就意味着破产,意味着要把仅有的土地卖出去,或者借高利贷。 而对他们来说,今年不收,最多赔钱,并不会逼到卖地筹钱的地步;明年收了,去年赔的钱,也就赚回来了。 况且,种大米,按照南洋正常的米价,可能收益低一些;按照朝廷定死的买办价,可是不低。 不过这是漕米,搞不好要掉脑袋。那就先保证漕米的产量,在保证之后,日后什么赚钱就种什么呗。 想来朝廷会拨一些土地给他们,而起肯定不会小。只要能保证漕米,拨给的免税的土地,日后种什么只怕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些人甚至从当年甘蔗园和糖厂的经验中,想到了一些对付可能的长工逃亡的办法。 南洋甘蔗园是靠荷兰人对没有居留许可证抓去服苦役,来迫使那些人不得不接受低工资。 如今大顺下南洋了,而且政策还明显是鼓励下南洋以缓解人地矛盾,这就不得行了。 可这商人想到刘钰说的以史为鉴不是邯郸学步,要掌握精髓,他便想到了精髓处。 只恨不能像西洋人那样拥有武装,要不然,手里要有枪有炮,就专门去袭击那些南洋人,烧伤抢掠。 这样,两边便结仇大恨。如此,长工就算想跑,那也没地方可跑——跑到外面,被结仇大恨的南洋当地人抓到,也是死。 这不就是用甘蔗园用被荷兰人抓着服苦役的精髓吗?做生意,就该活学活用,抓着精髓。 这也是商人正常的思维,他们不会先去考虑怎么增加工资以让别人不逃亡;而是会先预设低工资盈利,然后去考虑怎么才能让人不得不接受。 刘钰对他们的德行也一清二楚。 只是对南洋控制的前提,是人口。 经济学上,有看不见的手。按说随着南洋发展,自然而然地下南洋的人也就多了、各种种植园经济也就发展起来了。 但是,看不见的手本来就有滞后性。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交通、贸易,动辄以年计算。 那就只能人为干预,利用漕米问题,迅速充实南洋人口,为即将到来的西洋贸易引导下的种植园经济、棉染等经济作物的需求,做好准备。 漕米,也是大顺唯一能用的、可行的“国家干涉”手段。 虽然南洋的日子可能会很苦,但相对于在黄淮地区饿死、遭灾、起义被屠杀等命运,也算是好一点吧。 主要还是几个人口密集的贫困区,恰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垦蒙、走东北、去西域,都挨不着边,也只能走南洋了。而这里又不是闽粤,自发下南洋是不可能的,那就只能让资本来主导了。 虽然残酷,却是没有别的办法。 就现在的条件下,能救他们的真正大仁义,只有一种,就是去工厂做工的工资,可以支持他们不用必须下南洋了。而且就算初步工业化了,达到蒸汽纺织时代了,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十两银子包三四年的包身女工有的是。 将来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工业化只是为他们能救自己创造物质基础而已。 但大顺工业化的第一步,又必须要以南洋为契机,打开外部市场。否则在无外部市场的情况下,对内倾销,冲击小农经济,大顺必然迅速全面反动。 朝廷和皇帝,一点不笨,他们知道江山稳固的基础是什么。 漕米一事,也就是皇帝因为治淮的事,考虑到百姓安置、降负增税等诸多问题,才做出的极大让步。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借势做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眼见这些商人已经多半接受了,刘钰便道:“这事最好快点定下来。一旦要做,就要先声夺人,先做的漂漂亮亮的。” “什么叫漂漂亮亮的?钱一到位,很快就能把米送到京城,第一年肯定要买,这事儿你们既要做,那今年就要做准备了。” “这也是我优先找你们的原因,你们手里的钱,周转的过来。你们也放心,西洋贸易公司,就这么大的空间,不可能吃独食、要分份额让人抢。所以不要担心这西洋贸易公司入股的问题,给你们留的坑,比起你们的身价底子,差得远呢。便是预存了再多的现银,也没机会都投进去。” “不说京城里那些人也眼巴巴地等着入股,我还给荷兰人留了一大份呢。一共几千万两,分一分,没多少。” 第五六一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一) 既然都是商人,对不应该吃独食这个道理,他们理解的还是比较透彻的。 西洋贸易看上去简单,实则很难。这些商人心里都有数。 只靠他们分散的力量,甚至别说分散的个人力量,就是如同在长崎时候那样按照地域结帮,也没有用。 这种贸易,尤其是“自由贸易”只是一个理想和幻想的时代背景下,没有国家背书的国际贸易,是寸步难行的。 当然,有时候可能是“阻碍”,比如英法各国的棉布禁止令,也严重损害了东印度公司商人的利益。 但相对于这种阻碍,无疑,帮助更大一些。 刘钰刚说完他们不要搞了几年国际贸易就觉得自己不是大顺人了,现在清醒过来,当然明白在大顺干这种贸易,而且显然这么赚钱的贸易,怎么也得和朝廷里的人搭上关系。 而且,朝中很多人也想要。 因着刘钰这个公爵夹在中间,他们能出钱入股而不是直接吃干股,这些商人就算是烧高香了。 除去给朝中那些人留的份额,还得留出来一部分给那些不算太大的小商人。 人多,这事才稳。 “国公且安心,我们虽愚笨,但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全凭国公安排就是。” “只是,如今马上季风季就到了,就算今年能走成……这货物的置办,是不是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刘钰只笑了笑,淡淡道:“此事一会自有分晓。好了,私下里该说的事也说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过去了。” 说罢,他自走在前面,一群人簇拥着便来到了接风宴的地方。 早在这里等着的天南海北的商人,见不到主客,之前哪里敢坐,一直在外面站着等。 这些小商人难免猜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国公要先和那些大商人私下里谈?又谈的是什么事呢?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很多人已经在松江府等了大半年了,就生怕错过南洋香料贸易的机会。上一次对日贸易的事,很多人遗憾至今。 都想着当初要是胆子大一点、或者早点得到消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如今怕不是也有机会有被国公私下里见面约谈的机会? 还有人心想,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亦或者说当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林允文当年做生意运气差,去日本贸易连遭几场大风,赔了个底掉。 然而自从搭上了国公的船,如今竟是一飞冲天了。 所以说啊,这人的命运啊,就是不可预料的…… 上一次对日贸易的机会,先上车的人,也已经把门焊死了,这些年对日贸易额快速增加,但终究还是垄断模式的。 商人的心态都是一样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宁可发行债券来解决财政问题、甚至发行股份十几倍的债券,也绝不会增发新股。 大顺这边利息比较高,加之对日贸易公司正在拓展期,也没有巨大的军事开支,还用不着借东补西。 但在不发行新股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不只是这些商人的态度一致,那些入股的皇家内帑、勋贵私产们,态度也是一致的。 有了这件事做例子,自从朝廷下了南洋之后,就有人在这里等着了。生怕错过这一次风口。 现在他们这些等在外面的商人还不知道到底是成还是没成,见到刘钰终于来了,各自起身相迎之后,对消息的期待毫不掩饰的流露在脸上。 那些被刘钰私下里约谈的大商人,虽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但他们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一个个拿出涵养功夫,把内心的情绪都隐藏起来,脸上也是丝毫看不出来。 待刘钰走到上位后,不等坐下,刘钰便先说了三个字。 “事,成了!” 嗡…… 瞬间,众人全都兴奋地嗡嗡起来,就像是有人往夏日聚满苍蝇的粪坑里扔了一块石头;又像是有人往正在睡觉的狗舍里扔了一枚爆竹。 众人声音大的简直要把房顶掀开。 刘钰也没说什么事,但在场的人哪一个不知道? 又是托关系、又是凭财力,混到今天这个饭局里、或者在松江府等了大半年,到底在等什么呢? 要说他们不担心,那绝对是假的。 因为对朝廷而言,主动去西洋贸易,并不是唯一选择。 朝廷的选择很多,主动去西洋拓展贸易,恰恰是朝廷最不太可能选择的一个。 或者可以搞朝廷买办制,或者可以搞分销垄断制,主动去西洋拓展,是最难也是最不容易走的那条路。 这简简单单的“成了”二字,不啻千钧。 这些刚才没有机会被约谈的商人,不知道刚才里面谈了什么事,更不可能知道关于漕米买办依托豪商的事。 但他们知道一个道理。 如果朝廷要搞官僚买办制,这种事肯定轮不到他们。 朝廷为了方便管理,定然会选择身家足够的豪商来做这买办。寻常小卒,哪里有机会参与到吃这顿大肉当中? 他们不能理解,主动拓展对西洋的贸易,对大顺、对诸夏意味着什么,是多么艰难的一小步,也是万事开头的至关重要的一大步。 但他们明白,这其中的利润,如果搞股份制,他们也能跟着一起吃一顿肉。 至于香料到底有多少利润,他们不清楚。 但他们知道一件事实。 那就是荷兰国距离这里,就算顺风,也得是十一月开船,六七月份到这里。 荷兰国为了垄断南洋的香料,预备下的军力,竟让朝廷准备了快二十年,才一举夺下南洋。 所以,南洋香料的利润到底有多少? 有这些事实,已经完全不需要具体的数目了。 嗡嗡声与欢庆声,持续了很久,刘钰也没有制止他们的欢庆。 直到这些人自发地觉得好像有点失礼,慢慢安静下来后,刘钰看了看这群商人,用一种非常真挚的感情,说了一番话。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第一次涉足贸易,就是去日本。” “今天坐在这里的许多人,在十余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贸易的时候,彼此仇视。” “漳州帮、宁波帮、福州帮……在长崎打架、互相拆台、互相压价。回国后,又互相竞争,各找官吏帮忙,各找靠山。” “但十多年的今天,当初见面能互相抽出倭刀对砍的一群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喝酒吃菜。” “今天你们不再是漳州人、宁波人、福州人,或有人觉得,这是因为一个共同的名字:对西洋贸易商会的股东。” “或有人觉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钱赚,没有隔夜仇。” 说到这,刘钰的嘴角荡起微笑。 然后骂道:“要我说,狗屁。” “宁波帮、漳州帮、福州帮在长崎结下的怨,不是靠别的解开的。” “而是因为我去日本,自己拿走了十之七八的贸易许可证。你们彼此之间没有机会争夺了。” “因为我背后有朝廷的力量,搞这种事,你们根本拼不过我。你们走私个战马、火枪、兵法书,还得偷偷摸摸的,被抓着直接杀头;我直接拿着战马、火器、盔甲去,没人敢拦,你们怎么争得过我?” “朝鲜人千方百计不卖战马,我随随便便就搞去了几十匹。你们为了送去个会骑射的武士,提前许多年就开始结交;而我要去,直接从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人里挑,岂是你们那些野路子能比的?” “日本饥荒,我直接运的军粮过去的,换了一堆贸易许可证。你们谁能?” “几群狼,为了争夺一块肉,互相之间撕咬。要让他们不撕咬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一头老虎去把这块肉吃了。” 当初的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现在很多人都知道。 只是,商人们对朝廷下场的事,最多心里嘀咕几句,可不敢谈什么怨恨。 加之后来刘钰也没有自己吃独食,而是组建了对日贸易公司,愣生生解开了几个在长崎互相仇视的商会之间的仇恨。 不过,也没人想到,在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里,刘钰居然先拉了一大波仇恨。 当初宁波帮、漳州帮的一些成员,这时候也只能尴尬地笑。 也有直接拍马道:“国公虎威,我等哪里算是什么群狼?最多一群老鼠而已。国公与朝廷眼里,只要伸出个手指头,就把我们都碾死了。” 刘钰哈哈一笑道:“我这么说,你们心里或许不服。觉得朝廷立了法令,你们不能逾越,我却能办那么做的违禁品,自然我就能拿到贸易许可证。真要是在商言商,我未必比你们强,是吧?” 这话何人敢接,一个个低头不语,不想刘钰却道:“我说这些,首先就是要提醒提醒你们。这里是大顺。” “在商言商,纯粹的商业手段竞争,根本不存在。往小了说,大顺如此。往大了说,全世界都这样,西洋贸易如今艰难,就在于根本不存在什么纯粹的商业手段竞争。” “这是现实,所以你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认清现实。现实不好听,但如果不看清现实却在脑子里幻想商人版本的‘三代之治’,那就是掩耳盗铃了。” “不要因着这几年的贸易和商业环境,就一个个飘了起来。” “这种商业环境,本就不正常。这是朝廷的恩赐,不是如那些西洋商人一般……恩赐的东西,随时可以拿回去。懂吗?” 第五六二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二) 这句话,显然有许多不同的解读。 恩赐的东西,不是手摁着国王皇帝的脑袋逼出来的东西,确实随时可以拿回去。 这玩意儿,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你死我活,一群人推翻一群人的战争。 但,这种解读,在一个正统的大顺人那,是解读不出来的。 只有刘钰这样的被康不怠称之为“根本不是大顺人的大顺人”,才能如此解读。 而在雷霆雨露皆是圣恩的大顺,这种解读本身就是难以触及的。 直接理解字面的意思,才是主流。 果然,这话说完,一众商人纷纷面向京城方向,颂道:“此皆陛下洪恩浩荡,我等谨记,不敢遗忘。” 说到这里,看上去刘钰在履行他“兴国公”、“朝廷勋贵”身份该做的一个流程。 等着众人以为的这个流程过去后,众人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担忧的。 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流程,亦或是说一些朝廷的套话。 毕竟,刘钰都先说了,事情成了,那走一走皇恩浩荡的流成,众人觉得这也没什么。 偶尔有那么一些人,会有别样的想法,但这种想法也只是内心的一颗将将萌芽的种子。 待看上去像是流程的流程走完,刘钰又道:“之前我说,对西洋贸易,要朝廷监管,你们一些人难免觉得不舒服。甚至觉得不应该。这种想法,也是有的吧?”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今日好事,我却偏偏要说当年的事,自有原因。” “其一,让你们出去单干,没有朝廷监管,你们就很容搞出来宁波帮、漳州帮那样的事。如今可能还要加上京畿帮、扬州帮、苏南帮、广东帮……” “从当年日本贸易的事开始,我问一句,你们这群人可有英豪,把一众去长崎的商人团结起来。说不能让日本人拿回去铜的定价权,咱们要团结一致,把铜的定价权夺回来?” “日本人固然有贸易信牌,可你们难道没有资本?没有在陆上国内在货源上动手脚的能力?” “从对日贸易不再归郑氏垄断开始,至十多年,历史给了你们五十年的机会。但历史证明,你们不行。” “你们别不服气。我自有官方的手段,但我没插手之前,你们就没有商人手段把这件事干成?” “也不要找什么这种原因、那种借口。又是倭人收紧贸易、又是倭人团结什么的……那当年咱们把握铜定价权的时候,倭人怎么那时候就没有团结这个特性了?若真有本事,自是可以的。” 这一通话,让许多商人心里低头。 但也有些商人内心很不服气。 觉得刘钰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哪有这么容易? 你能成事,不是因为你能力之外一切为零,而是因为你有朝廷做后盾。若我们有这后盾,我们未必就做不成。 但接下来,刘钰说的第二个问题,就让这些心理不服的人,彻底沉默了。 “其二,我说你们根本成不得事,你们或许不服。今日我便说说,当初朝廷为什么要插手对日贸易。” “我只问你们一句:若是没有之前朝廷的插手,不说别的,只说就算今日朝廷允许你们垄断贸易、就算朝廷帮你们把南洋摆平了、就算朝廷与荷兰人都谈好了……” “甚至,就算你们买到了跨洋贸易的船。” “那么,跨洋贸易的水手、从这里去阿姆斯特丹的海图、从这里去荷兰国的季风洋流图……你们有吗?” “你们赚了那么多的钱,可培养了几个不用背针路歌、可以靠天文学导航的人?可试探着走一趟欧罗巴,绘制一份海图,为将来做准备?可培养了足够基数的候补的跨洋水手?可有人专门去学西洋各国的语言,去分析他们的货物需求?” “当年荷兰人来京城朝贡,顺便请求取缔澳门贸易的时候,荷兰人走的运河。沿途测量运河的水深,并且得出了若与天朝开战就该截断运河的结论;还测量了从清江口到济宁的运河深度。” “你们之前也有不少去巴达维亚的、去长崎的,甚至祖上还有去过江户的。那么,你们知道多少?“ “当年法国人盯着人参价格,亲自去山东辽东考察,测量纬度,得出结论,在阿美利加洲的同纬度地区,可以尝试去寻找人参。” “你们做过什么类似的事没有?” 刘钰冷笑一声,明知道其实有些地方强词夺理了,甚至有些地方纯粹是部分实话其余是编的。 但他还是在冷笑之后,把话说完了。 “你们呀,其实被天朝的百姓惯坏了。甚至你们经商赚钱,靠的也不是你们自己的本事。” “而是靠天朝万万千千的女子,织出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刺绣;靠天朝劳苦的窑工,烧出了独步地球的瓷器;靠着福建的茶农双手,搓出来了最清丽的嗜好品。” “天朝万万千千的劳苦百姓,让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商业竞争,因为坐在家里就能收钱,最多也就是跑到南洋,从来不愁货卖不出去。” “荷兰的商人为了他们的呢绒能卖出去,要和英国法国争个你死我活;为了他们的葡萄酒能卖出去,要拼尽全力。” “你们以为你们会经商?” “不,你们本质上,还是坐在家里收钱。哪怕是去南洋、去日本,本质上还是靠着天下独一无二的百姓生产的一切,没人竞争,还是坐在家里收钱。” “所以,我说,你们不行。” “你们还要多学习。历史已经证明你们不行,我得让你们学得行。” “故而,我才要来监管你们。” 这爹味十足的理由说完,之前那些心里有些不服去的商人,也一个个低下了头。 本身,大顺的环境就是如此。朝廷监管才正常,不监管才不正常。 这道理,本来是不用讲的。 而刘钰和他们讲道理,本身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尊重,即便话说的这么难听,在他们看来亦是尊重。 至于刘钰说的那些事实,在场的,没人能够反驳。 西洋贸易,本就不是简单的事。 而这里面最最最最简单的,就是刘钰说的水手、远洋船、海图、语言这些问题。 确实如刘钰所言,就算朝廷把一切安排好了,让他们组建西洋贸易公司,没有之前的铺垫准备,他们能做什么? 靠一群背针路歌的,背到欧罗巴? 还是放着洋流不走,按照唐宋时候的旧路,沿着海岸线前进? 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甚至在场的每个人,在听到组建西洋贸易公司的时候,都只有兴奋,不会有人怀疑招不到合格的水手、招不到合格的舰长、招不到合格的通译、没有合适的海图。 而这一切,似乎,真的如刘钰所说,要从当年他去日本夺走了大部分人的贸易许可证、用狮子吃独食来劝架群狼的那一刻开始说起。 今天看来,水手、舰长、海图、贸易品、洋流图、远航船,都不是问题,连被考虑的资格都没有。可要是没有之前的准备,这些,就是要被考虑的头等问题。 现在水手不缺。 对日贸易公司当初组建的时候,就被刘钰强制用远航船,被迫以承担“军事义务”的理由,培养了大批可以操作远航软帆船的水手。 海军建设,定期退伍制、以及远洋贸易公司优先招收退役水手的制度;远洋贸易公司辅助海军培养水手登记制。 造就了今天他们根本没考虑过水手的问题。 现在舰船不缺。 几个为了制造军舰而准备的大型船坞,完善的柚木、桧木、橡树采伐、运输、阴干业务,保证了大顺在逼急眼的情况下,不考虑阴干木料增加服役年限的情况下,可以在两年内迅速拼出一支强大的……半一次性舰队。 对东北橡木的控制、对台湾桧木的开拓、对南洋柚木的贸易,保证了大顺在没有英国植树法的条件下,确保了百年海军成为了一句过去式。 大顺的造船能力,已经完全够保证足够的远航船需求。 工匠不是一天冒出来的,是刘钰从威海时候开始造舰,从逼着对日贸易公司必须用远航船作为军事义务,保证订单培养出来的。 如今所差的只是足够的、非朝廷和海军部的订单。 现在海图也不缺。 平准噶尔之后的归还瑞典战俘,看似是一场外交行动,看似是吓唬罗刹国为了谈判得利。 但实际上,得到的,却是几十份完整的航海日记、海图记录、经验报告。 之后以贸易禁运威逼、以对罗刹外交施压利诱,拿到了与瑞典东方公司合作的机会,开启了定期发往哥德堡的商船船队。 培养了足够了、可以走欧洲航线的船长、大副、水手长、导航员。也拿到了足够准确的海图。 而当初为了这种欧洲到东亚的海图,葡萄牙人与荷兰人之间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间谍故事。 可在大顺这里,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只是靠着外交贸易讹诈,跟着瑞典人走熟的航线走了几圈。 现在贸易品消息也不缺。 现在通译也不缺。 至于大顺为了贸易,和法国、英国、荷兰、瑞典之间的诸多博弈,为了发展贸易在欧洲合纵连横,搞了三次政变、自己冒血买法国人参、让英国人去打吕宋等等,这些刘钰并没有说。 但只是他说的那些,现在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就让这些商人沉默无语。 原来,那些理所当然的东西。 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第五六三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三) “昔年,燕昭王为求贤,千金市骨。” “本朝以武力打开日本国门,却依旧让日本贸易归商人经营而非官办,亦是一种千金市骨。为的,就是今日。” “若有聪明点的,早在本朝开始培养远航水手的时候,便该想到有朝一日当会拓展西洋贸易。既能想到,即当多入股造船、缫丝等行业,然而却无一个。” “此番西洋贸易开启,朝廷着实也是放心不下你们。只觉得就凭你们,哪里懂什么叫资本之义?不过是只在窝里横,攒了钱,买地囤地罢了。” 按刘钰这么说,倒像是朝廷运筹帷幄之中,更是未雨绸缪到了十几年前就开始准备西洋贸易一般。 这当然是扯淡。朝廷根本没有那么脑子,不是官员笨,是他们根本不懂新时代。最优秀的恐龙、进化到完美的恐龙,肯定是在那场大爆炸带来的新时代中死的最快的。 至于最后那句话,讽刺商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帝国主义、什么叫资本主义,商人也听不太懂,但也大约明白好像刘钰说的资本之义,就是经商的精髓的意思?毕竟资本和义,这两词他们都懂,这也是汉语的奇妙之处。 商人耳中听到的,除了千金市骨之外,更多的还是最后那句话里暗含的警告。 商人们当然明白,朝廷是不喜欢商人把海外贸易赚来的利润买地、囤地的。 刘钰虽然基本不说此事,但在场的商人也明白,刘钰不说不是因为支持。 而是因为刘钰太懂什么叫逐利性了,觉得说了屁用没有,也根本不说。 现在刘钰这话,纯粹就像是站在朝廷的角度给这些商人一些警告。 商人们心道,自古以来,卖地买地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任谁也管不了啊。 再说了,若我不买地,那些急着卖地还债的穷户,兴许就饿死了呢,这怪的了谁? 朝廷又不去管地租之事,均田井田喊了几十年却也没做什么,既如此,我不买地,别人便不买吗? 到时候,听话的吃亏、不听话的发财,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就算你管得了松江府,你管得到别处吗? 可这话也就是在心里嘀咕嘀咕,这时候也不敢说出口。 几个之前被刘钰约谈的商人心道:怪不得国公要先和我们谈南洋垦殖的事,这是要把我们的钱都往南洋去,怕我们把钱都留在了国内买地?他是觉得把资本都往东北、虾夷、南洋转移,免得留在国内加剧土地兼并? 这几个自觉想明白了的,连忙附和道:“国公说的是。当真叫我们汗颜,也叫我们明白了朝廷的良苦用心。” “此番贸易能成,皆赖陛下洪福、高瞻远瞩;国公深谋远虑,料事于先;军爷用命、奋勇夺占。我等只是吃现成的。” “国公既来监管,我们求之不得,哪个会觉得不该?若无国公监管,我们这千头万绪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而且,这些年我们多受国公教诲,也明白垄断之深意。自是要助捐许多钱财,供朝廷养兵,非此不能垄断南洋之利。” 其余人一听这话,也以为抓到了精髓,跟着附和道:“正是,正是。这对倭国的贸易公司,就有军事义务。我们自然也要有军事义务。” 刘钰摆手正色道:“这话便是你们说错了。” “商人言利,无非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就你们来说,最喜欢的,当然是不用你们出一分钱养兵,然后南洋还没有其余国家来抢香料、也没有其余国家来收香料抬高价格。” “这都很正常。” “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要是地主,我也梦想着朝廷不收一分税,县令也绝不因着朝廷抑兼并的政策去向着小农;我要是商人,自也梦想着朝廷一分商税都不收,而且还不阻碍囤货居奇,炒作粮食价格等等。” “有梦想,当然是好的。” “但梦想归梦想,现实归现实。现实就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需要一个平衡之法——你们接受、朝廷也接受;你们得利,朝廷也得利。” “为什么说你们得利?我这么说吧,朝廷把马六甲的炮台拆了、把高浪埠的巡逻舰队撤了,明天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跑到苏拉威西去收丁香肉蔻。到时候,你们还能赚到钱吗?” “如果说,对日贸易公司是必须承担费非必要的军事义务,你们这根本就不是军事义务,而是纯粹的商业投资,属于正常的成本。” “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情得说清楚了,要不然你们还觉得心里冤屈呢,还觉得朝廷占了多大的便宜呢。” 刘钰坚决不同意商人觉得出钱养兵,就是一种强加的封建义务,和服劳役是类似的。 这是原则性的问题,他必须要说清楚。 既不是站在朝廷那边,也不是站在商人那边,而是站在一个相当公正的角度,说明白公司出钱养兵,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说对日贸易公司,承担了过多的、非其义务之内的军事义务,这也不是虚言。 对日贸易公司的垄断基础,不是朝廷给的垄断权,而是日本幕府那边继续延续的五口通商之下的锁国政策——幕府已经买办化了,通商五口,都如长崎一样,是幕府的奉行管着的。 现在幕府的锁国,已经和天主教无关了,纯粹是想要独霸海关税收和国内的华货销售,保证足够的经济来压制其余诸藩。 幕府和大顺的关系如今相当好。 幕府指望着大顺压着诸藩不敢有异心;大顺指望着幕府控制好买办业务、监督其余各藩别走私。 如今可真是若有诸藩造反,大顺绝对履行宗主国义务,蹦着高儿、转着圈儿地去镇压。 如果没有幕府这边的锁国政策配合,对日贸易公司的垄断,就是个笑话。走私的,能从海参崴,一路排到广州。 但西洋贸易公司就大为不同。 他们面临的走私问题,严重的多。不谈过了开普好望角以西的地区,只说南洋,如果没有朝廷巡航,各种走私能把他们走的一分钱赚不到;各种海盗能把他们劫的年年交保护费。 荷兰人当年在安汶岛杀英国人;以及因为南洋人私下里把丁香肉蔻卖给英国就屠了五万多人,为的也是这两个字。 垄断。 对日贸易公司,被强制要求使用软帆远航船、被强制要求培养水手、被强制要求使用可以远航欧洲的大货船等等,这对公司来说,都是非必要的、类似于封建徭役的强制性义务。 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契约:要么接受,要么滚,自有人接受。 他们不这么干,就卖不了货吗?不,不但依旧可以卖货,而且可以在前期沿用之前的福船之类,走琉球航线,不需要新造船,从而降低许多成本,而且丝毫不影响他们盈利。 而西洋贸易公司要出钱养兵,这就纯粹是必要的商业投资了。他们不这么干,就会很影响他们盈利。 对日贸易公司承担的非必要义务,是现在可以轻松组建对欧贸易船队的基础。借着今天,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道道和他们讲清楚。 大顺的商人也不笨,只是真的是被天朝两千年积累下的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勤劳,惯坏了。 看似挺能折腾,实则本质上还是坐地收钱,根本就缺乏足够的竞争水平。 真要是放养出去,只要出了国,能被人把屎打出来。 就如同即便整日被刘钰嘲笑的法国商人,他们要考虑的,是自家的呢绒怎么与英国的呢绒竞争?自家的葡萄酒怎么和葡萄牙的葡萄酒竞争? 而之前前朝海商要考虑的,就一件事:我该把茶叶丝绸瓷器,运到巴达维亚还是马尼拉? 只要运过去,就有人收。不存在任何商业意义上的竞争。 从前朝开始,海商面临的最大的选择难题,也就是“我这批货是往马尼拉送?还是往巴达维亚送?马尼拉利润率百分之一百二,但是中途有荷兰招安的海盗;往巴达维亚送比较安全,但是利润率百分之六十。哎呀,好难决断啊。” 所以,在这个航海疯狂、各国重商的时代,配称之为商业难题吗? 应该说,荷兰商人琢磨着怎么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那才叫问题;而这边海商忧虑的许多问题,在这个冷冰冰的时代,简直就是温室里的无病呻吟。 很多东西,都是磨砺出来的。一直在温室里养着,是根本缺乏能力的。 这是刘钰给出的、说给商人听的,必须要监管的理由。 他尽可能不易官面身份压人,而是希望能讲明白道理。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讲不讲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他又不是傻子,不会傻乎乎的以为喊几句口号就能让这些人放弃本性,能扭曲资本逐利的天性。 讲道理和用手段,是互相配合的。 一番“歪理邪说”讲下来,倒也真有不少商人仔细想了想刘钰说的这些话。 这些话讲不讲,他们都摆脱不了出钱养兵的命运。 但不讲,他们就觉得这是朝廷在坑他们。 讲了,会让一些人觉得出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不过,即便讲了这么多,即便很多在场的商人也觉得刘钰说的其实确实有道理。 但其实,真正说服他们的,还是靠着刘钰这些年的信誉所承诺的、至少12%的年息。 一些商人心思活络,心想兴国公早就承诺了12%以上的年息,其实我们也不怎么关心到底需要出多少钱养军了,反正股东按股摊。 按说是不用讲这些道理的。 可既然讲了,这可真是个好事啊。 这是不是说,兴国公说,监管几年后朝廷就不这么全面监管,竟是真的? 看来,国公真是要培养我们做资本之义的接班人呐。 指望将来他走之后,我们自己能干的漂漂亮亮呢。 第五六四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四) 联想至此,那些心思活络的,便觉得浑身舒泰了许多。 刘钰监管,他们当然是信赖的,也是乐意的。但怕就怕日后成了制度,换个别人监管,那就难说了。 到时候说不准可就真成了市舶司加税监了。 待道理基本讲完,一如之前的风格,刘钰又叫人将他拟定好的《西洋贸易公司五年规划》,分发给了众人。 上面并没有多少关于该买多少货、该买什么货的内容。 更多的,还是诸如: 要在那里建一个堡垒、需要多少钱、需要从内地招募多少雇工。 要扩建某处的港口,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雇工。 要添造几艘巡航舰,朝廷出炮钱,公司出船钱,在某地巡逻。 要在哪里建个仓库,储存货物。 要在哪里建一个肉桂工厂、要在何处建一个槟榔染料厂。 要在南洋地区尝试废弃白银和铜币,使用可以兑换的公司发行的纸币。 等等这些或者是投入基建、或者是看似是商业之内实则是商业之外的事项。 花的钱,也不是太多,井然有序,按照大约每年200万两左右的投入,五年投资1000万两。 投入的钱,并不太可能都是利润。 而是将利润摊薄,使用股本作为投资。 200万两,看着不少,实则其实根本不多。 还是得“感谢”荷兰人,在南洋经营了百余年,为大顺下南洋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虽然荷兰东印度公司看似很脆弱,刘钰只是动了动日本贸易就让voc资金周转不畅;只是打下了南洋,瞬间公司就土崩瓦解。 但,公司现金流水、股本,与公司的总资产,并不是一回事。 原巴达维亚周边的那些大仓库,是不是资产? 那些投降后修了几十年的城堡,算不算资产? 总督府、种植园、田地、顶着50%死亡率排干沼泽建起来的巴达维亚城等等,这些都是资产。 真要是一无所有,重新基建,这笔钱,大顺这边还真花不起。 荷兰那边,可是积攒了一百多年的持续投资。大顺这边欲要从速,而且刘钰承诺的严格监管期是五年,靠五年跑完荷兰人跑了一百年的路,那要投的钱可就是天文数字了。 这些有形资产之外,荷兰人还留下了诸多的无形资产。 比如荷兰在南洋让华人做中间人的政策,使得大顺接管南洋就非常的顺畅,所有的贸易网络都可以接管后直接掌控。 荷兰在南洋的一个个点,是靠华人做线,与各个村庄、贵族领地连接起来的。 虽然未必沿用荷兰的办法,但这个基础确实打下了。 而且若换算成有形的钱,绝对不少。 最最重要的,还是荷兰人对南洋持续百年的改造,使得南洋的旧经济趋于解体、完全朝着适合资本需求的经济基础转变着。 比如那些小农经济完全被摧毁、只能依靠对外出售香料换钱买食物衣服的地区。 要不大顺占了,自己还没解决小农经济呢,又得多少年能摧毁当地的小农经济? 种种这些,都使得公司在南洋不需要投入巨额的基础建设。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沿途的海军基地、印度那边抢到的荷兰城堡、开普的中转补给、阿姆斯特丹的港口建设等。 而每年真正消耗在“买货”上的资金,其实并不多。一千多万两就够了,至少现在也就这么大的贸易额。 之所以要募集这么多的资本,主要还是均摊一下建设成本、充实准备金要在南洋地区搞货币改革、以及抓紧时间造舰。 这个完善的规划,上面一笔笔的花销都写的清清楚楚,数额虽大,可这些商人反倒是觉得相当心安。 花钱他们也不是很舍得,若能说清楚到底花在哪、花在什么地方,他们就可以高兴的不得了。 里面唯一一些没说清楚的,就是每年的一批“特别资金”。 这些特别资金,上面说具体做什么用,不能公开。日后可以在董事会公开,或者五年后公布。 而监管者是可以无需董事会讨论,直接动用这笔特别资金的。 商人们对此虽有诸多猜测,可反正都是要接受的,一想这里面多半又是一些对外阴谋使诈的费用,既是特别资金,那就不要问的好。 一众人看完之后,刘钰问道:“可有什么异议?疑惑?哪里说不明白的地方?” 几个商人都道:“国公这上面都写的清清楚楚。不但写明白了要多少钱的预算,后面还有详细的解释。” “比如在这里准备一支巡航舰队一项,上面也说清楚了,为什么要准备、如果不准备会怎么样……既说的如此明白,我们这钱花的也明白,当然也就没什么疑问异议了。” “只是,季风季节马上就要来了,这英国人、瑞典人、葡萄牙人、丹麦人,早就开始买货了。咱们这边却还没有准备……” “国公抬举我们,讲的如此清楚。那现在我等觉得,还是尽快募股,赶紧准备收货吧。” 刘钰笑道:“我正要说这个。” “之前的事,能不能成,这还两说。我这些年积累下的信誉,可也不敢这么就扔了。” “是以赌了全部身家,又有些‘特别之处’的金银,已是囤积了足够今年发货的香料和秋茶。” “远航船那边,一部分是提前预定的还未付尾款、一部分是出面协调对日贸易公司的、一部分是瑞典贸易的,船也没什么问题。” “所剩下的,便是国内的一些货了。你们不少都是做对日贸易的,渠道通用,这都好说。” “今年即便国内的货差一些,明年补上就是。” 这里面当然不只是刘钰自己的身家,还包括下南洋的战利品。荷兰人从本土带来的准备收购香料的金银、之前囤积荷兰人已经付款的香料、俘获的荷兰武装商船等等。 皇帝的内帑也出了不少,加上皇帝以一批官窑瓷器、锡兰的肉桂等入股。 不算国内要买的货物,也足够今年发货了。 他笑着这么一说,在这些商人看来,便真有了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 又想着事情成不成还在未知之数,国公既能屯的起货,却又不独占其利,当真令人佩服。 实则刘钰想的,一个是他这些年积累下的信誉,万一事情没成,提前募股全砸了,自己的信誉就完犊子了。这信誉可比这大几百万两银子值钱的多。 二则就还是他和皇帝说的那个问题:南洋的事,不是只卖香料这么简单。需要足够多的的投资,只靠皇帝的内帑,是出不起的。后续建设、增造军舰、港口拓展、征伐小国,这些钱要是商人入股均摊,朝廷就能加大对南洋的控制。 之前他说对日贸易分润众人,是千金市骨。 这一次谈笑间解决了水手、航船、贸易许可、货物准备等等问题,却又分利众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程度的千金市骨呢? 刘钰又道:“账目都写的清清楚楚,募股之后,结算就是。但你们都是商人,也知生息之理。” “我的那笔钱,就不要利息了,只要本金就是。” “非我真的高风亮节,而是承诺了你们年息,若是不足我自补上。我要按你们的放贷的利息要息,到头来还得再补给你们,纯粹脱裤子放屁了。既如此,不若落个高风亮节的名声。” “但还有一笔钱,这利息便不可不给。那就不是我的钱,当然也不是我借的。” 他没说这笔钱到底是谁出的,商人们却都听的明白,心想这不是更稳了? 比国公还大的,还能是谁?既有这样的入股,这买卖可就真的稳了。 “国公高风亮节。我们敬佩。至于那一笔钱,我们自是要付利息的,而且我们也愿马上就付。到时候扣除便是。” 一人说话,百人附和,都道这笔钱的利息,肯定给、募股之后就该给。 这些事既说完了,便只剩下募股一事了。 话说的越清楚,众人心里也就越踏实。至于这些人募股之外,还要预留出一些给普通百姓或者低级散户,那些人就根本不用和他们说清楚这些细节,至少暂时不用。 有钱入股的,要么是放贷之外还余出来钱的;要么就是想着放贷不容易,入股更简单的。 总归,说是普通百姓,相较于真正的普通百姓而言,倒也不普通。 待刘钰说完募股的数额后,在场众人唯独感觉就是这份额,实在不太多。也不知能落在自己头上多少? 其时氛围,与摊派形势大为不同。反倒是内部的人都想多认购一些,奈何额度着实不多。 本就只需要3500万两左右的股本,这里面还要预留一批给皇帝和京城里的,分出去一些给荷兰人以免吃独食,再弄出一些由散户抢购,真正能在这里分的份额,也就剩下了千多万两。 听上去好像挺多,简直是大顺一年的财政总收入。但于这里,不甚太值得一提。 而且这还是刘钰故意均摊利润、提高股本用于前期投入的缘故。要不然,这个数额还得砍半。毕竟大量花钱的基建,荷兰人留下了极多。 这里面如果完全按照商业规矩走,这些商人其实分的更少。 真要算起来,大顺海军打下的南洋,荷兰的仓库、港口、种植园、工厂、维修厂、印度港口、印度那边的荷兰转交的专营权等等,是否算过“国有资产”? 真要按照商业规矩,这些要不要折算成股本? 按照商业规矩,是要折算的。 但真要是折算了,那年回报率可就真没法看了。 至少,在大顺这边,是没法看了,可能跑到阿姆斯特丹还会有商人觉得回报率不错去投资,在大顺是绝对别想募到一分钱。 刘钰这大手一挥,有形的、无形的、南洋加印度加锡兰,荷兰人积攒了一百年、至少价值5000万两的“国有资产”,就这么流失了。 成了西洋贸易公司的资产了。 这边总共募股3500万两,众人觉得不够分,恨不得抢破头;那边治理淮河,需要3000万两,愁的皇帝浑身难受。刘钰看着众人踊跃的劲头,想到这样的对比,心道这可真有些意思。 但只要这几年干得好,将来真的对英开战,需要大量造舰的时候,大顺也算是有资格发行“国债”了——不承诺具体股息,靠增发贸易公司股份,大不了到时候学一学约翰·劳,吹一波战后的年息利润率。 赢了,风气为之一变,投资狂潮便要到来。 只要控制得当,借着投资狂热吹一波澳洲的金矿,就能造就一场大移民机会,以金矿为诱饵促进当地农业人口移民和资本雇人移民,将来整个南洋加澳洲都是基本盘。 输了,法国已经给出了经验:五十年不敢投资,重农主义思潮崛起。法国人惊奇地发现泡沫之后,只有土地才是最保值的,买啥都不如买土地啊。 关键……土地才是最保值的这个道理,他么的大顺这边的人早就知道,而且一直这么认为。刘钰在松江府折腾这么久,为的就是扭转这个风气,大顺的商人根本不用“惊奇”地发现就知道土地才是最保值的。 真要是输了,到时候可就不是五十年不敢投资工商萎靡了,而是好容易打下的基础、扭转的一丢丢风气,一扫而空,资本吓得全都流向囤地了……那可就只剩下一条能走得通的路了。 第五六五章 “不正当”竞争(一) 松江府这边,内部消息已经传达完毕,外面没资格知道内幕消息还盼着入股的人焦急等待的同时。 一场所谓的“不正当竞争”的“卑鄙”的贸易战手段,也悄悄在广东打响。 一切,都为了贸易的利润。 广东、广州。 广东节度使正在看着皇帝批复的他的奏疏,脸色极为难看。 节度使的奏疏未必一定要有事,即便没事,隔个一个月两个月的,也最好奏一封。 这封奏疏就没什么事。 但皇帝在后面的朱批,言辞却极为严厉,看的广东节度使冷汗涔涔。 “前朝万历四十二年,刑科给事中郭尚斌就上疏陈奏,言夷人在澳门,拐掠城市男妇人口为奴……本朝三令五申,士绅尚不得蓄奴,况于夷人?” “然兴国公下南洋,于邦加、槟榔等地,多见中国奴工。问其和所来,皆曰自澳门来……” “更有甚者,英圭黎国使者向兴国公举报,言其大洋之外的一处名为圣赫勒拿的岛上,竟也有澳门贩运的奴隶,种菜垦殖,以供船中转补给之用。至于果阿、孟加拉等地,更早在二百年前便多有国人为奴……” “又,自泰兴元年,朕便谕令,各国商船不得携带鸦片、底野迦等物入境。” “然有人报之于朕,言天朝鸦片之四三,皆从澳门来……” 如果只从这几行字,似乎也看不出皇帝有多愤怒。 而且后面皇帝还很“温柔”地宽慰了一番,说你是一省的节度使,平日里要关注的事情很多,澳门这等小地方的事,你可能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朕也能理解云云。 可即便皇帝后面如此“温柔”宽慰,广东节度使还是吓得四肢发冷。 有些事,若是不细究,谁也不会在乎。 一旦细究,就有千钧重。 关键就在于“细究”,这是一种态度。 说你有事,你就有事,而且叫你无话可说。 就如皇帝朱批的这番话,说严重,似乎其实也不是太严重。 拐卖点人口而已,很多地方上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尤其是将人头税取消归入土地税后,这人口和征税无关了,地方官恨不得这些“多余”人口都滚蛋呢,留下还可能造反。 下南洋之前,往爪哇的种植园、甘蔗园、香料丘输送奴工的船,有的是;而往邦加等地输送挖锡矿的奴工的船,也一大堆。 要说朝廷不知道,恐也未必。但之前,朝廷可是根本没怎么管过的。 这一次管,皇帝没走六政府,直接在奏疏上批示,把广东节度使训斥一番。 这如何能让广东节度使不担惊受怕? 正惊慌间,就听有人报道:“大人,伶仃洋舰队的提督,九龙城海军要塞守备,广州防御使等人求见。” 他这个节度使可不是前朝文武一把抓的巡抚,伶仃洋舰队的提督和要塞守备都是海军系的人,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体系内的。 虽说名义上自己的官职品阶比他们要高,可一来两边不是一个系统的,二来刚接到这样的皇帝朱批回复,这些人就来求见,显然肯定还是为了澳门的事。 他也不敢怠慢,赶忙叫人准备,自己出去迎接。 待出的门,外面已经站在四五人。 广州防御使他自认得,是个当年辽东犁庭扫穴时候就已归顺的夷人后代,也知他当年与现在红极一时的兴国公一同在对罗刹一战中立过功,也去过西域平过准噶尔叛乱,名字唤作骄劳布图的。 这些年因着北方事情安稳了,故而调任于此,亦算是来此享晚年来了。虽然这也不是什么最好的地方,比之江南要差一些,但江南那些地方轮不到他。 据说当年在北方和罗刹贸易,可是弄了不少钱,如今来到广州这等花花之地,特来花钱享受来了。 至于剩下的伶仃洋舰队提督、九龙城要塞守备等,都是很标准的海军系的人。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肤色黝黑,既没有年纪太大的、也没有年纪太小的,能到这个位置的,都是当年靖海宫最早的几批学员。 除了防御使、海军那边的人,还有个穿着京城孩儿军官服的人。虽然品级不高,但孩儿军的人,广东节度使可就更不敢怠慢了。 连忙将这几人请进来,叫人上茶,寒暄几句后,他便直入正题。 “不知几位此次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着孩儿军官服的那人拱手道:“奉陛下之命,来广东办几件事。” 广东节度使忙道:“可是因为贩卖人口和鸦片之事?” “正是。大人想必也得了消息?” 广东节度使再看看其余几人,知道也都是因此事而来,下意识地想到,莫不是朝廷要收回澳门? 这防御使、舰队提督、要塞守备官,外加孩儿军的探子都来了,看来事情不小啊! 伶仃洋舰队可是朝廷的几支主力舰队之一,上一任舰队司令,现在都成了南洋都护了。上一任的副手,现在都是锡兰都督了。 虽然实力远不如在渤海湾的真正主力,可这也是朝廷数得上的海上力量了。 之前澳门的城墙已经被强拆了,因为朝廷上一次驱逐天主教徒的时候,顺便也把澳门的事办了,认为澳门这边修城墙是违法的,没有经过朝廷允许怎么可以修城墙? 是以前几年就给拆了。 就算城墙还有,广州防御使加伶仃洋舰队,那攻取澳门不也是探囊取物吗? 难不成是朝廷要趁着下南洋之势,收回澳门,自己这个节度使要调节督办后勤事宜? 实际上,他想多了。 大顺现在并不想收回澳门,因为一大堆天主教徒,不如先塞在这里。而且现在也并不想和葡萄牙爆发争端。 只是,故意找茬,这四个字,是没啥问题的。 既是故意找茬,那么人口贩卖、鸦片走私,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导致的中欧贸易格局的变化,以及中荷合作之后的西洋贸易公司的盈利。 自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打到后期,已经波及到了全世界。从吕宋到南美、从加拿大到印度,到处都在打。 到处都在打,也就意味着到处都在劫船。 当荷兰、英国正式对法宣战之后,在英国法国在印度干起来之后,劫船已经成为了常态。 私掠船、海盗、海军,海上哪一处都不安全。 历史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早就了瑞典、丹麦的东印度公司短暂繁荣。也早就了瑞典东印度公司在战争期间过度投资,以至于战后和平利润率大减。 历史上很出名的那艘名为哥德堡号的沉船,就是45年从广州起航最终沉没的,也是瑞典战争期间加大贸易额、过度投资的一次航行——因为瑞典中立。 瑞典丹麦之外,葡萄牙占据的澳门,也在战争期间,焕发了短暂的畸形繁荣,竟有那么一丝“中兴”的感觉。 英、法、西等,都在战争之中,互相劫船,公司全都缩减了贸易量。 荷兰被大顺直接抄了底,被大顺海军一波送到了印度以西。 原本,伴随着松江府贸易的发展使得对外贸易中心从广东移到了江苏,以及伴随着大顺开放贸易的态度,澳门这个特殊的中转港地位迅速衰落。 到驱逐天主教徒之后,已经基本沦为了人口贩子和鸦片贩子聚集的地方了。 正规贸易……正规贸易谁去澳门啊。 葡萄牙现在都衰落成什么样了,又丧失了独一无二的中转港地位,各国的商馆都建在松江府,澳门的衰落简直肉眼可见。 然而,伴随着战争爆发,澳门短暂地恢复了一些繁荣。 随着战争越来越激烈,从欧陆打到海上,很多大顺内部的商人发现松江府这几年的出货量大减,英法荷兰等国的商馆都不收货。 对日贸易公司的货量虽然每年都在增加,但增加的额度是有律可循的,并没有爆发式的增加。 荷兰贸易被直接掐断。 于是本已经半死不活的从江西到广东的陆上运输线,又繁忙起来。 葡萄牙人这几年也是增加了货币、增加货物购买,趁着欧洲打仗他中立的机会,大肆发财。 刘钰是有意放澳门贸易短暂繁荣的,不但没使绊子,反而上上下下提供了不少方便。这叫引蛇入洞,然后灌开水。 因为他要借机把澳门的葡萄牙商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坑一波,以战争以外的手段,尽可能在欧洲战争结束之后,为中荷贸易争取更多的贸易额。 市场就那么大,暂时没法扩大市场,那就在中转商身上找呗。 对付丹麦,他的办法是让齐国公去丹麦找茬,这边直接加增出口关税。然后瑞典、俄国、大顺三家分掉丹麦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份额。 对付葡萄牙,他要先借用澳门的短暂繁荣,以及英法战争的机会,继续保持大顺货物的出口。 毕竟,对荷战争、英法开战,都会极大地影响大顺的出口。而战争总是要结束的,他可不想这场战争导致许多货物积压,以至于损耗大顺的手工业生产能力。 同时上上下下提供方便,让英国东印度公司短暂将提货地转移到澳门,借助葡萄牙人的庇护运货。 这一点既是法国人、西班牙人劫船的功劳;也是刘钰凭借一贯的反英亲法态度,在松江府那边设置了点小小障碍,让英国东印度公司不得不考虑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现在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荷兰这边的谈判已有眉目,欧洲即将迎来一波战争结束后的报复性消费潮……这种情况下,当然就要对澳门出手了。 叫葡萄牙人和英国人学习一下,什么叫“不正当”竞争,教一教他们在大顺做买卖的逻辑。官僚想办你,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英葡关系在那摆着,法国在劫英国的船,英国东印度公司便在澳门打着葡萄牙的旗号活动。葡萄牙,小角色,可谁让他和英国走得近呢。 第五六六章 “不正当”竞争(二) 之所以在这个季节动手。 根本原因是荷兰那边的谈判有了眉目,大事成矣。 借题发挥的原因,是在这个季节查办,直接扣住大量的货物——一月份季风将起,所以这个时间段,是货款已付、货物还在装船却还没开走的时间。 未必全都扣押之后没收,只需要扣押个一两个月,错过季风即可。 这也是跟荷兰人学的手段,在巴达维亚和马六甲,经常这么对付竞争对手。 以怀疑是海盗为名扣押两三个月错过季风,从而助力voc的垄断。 而且只要扣押,这么大一笔现金流水就被掐断了,估计葡萄牙商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会欲哭无泪的。 从纯粹的“自由贸易”的角度,单纯学术辩经,这当然是不正当竞争。但各国都没搞自由贸易,大顺这边口号喊得震天响,做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而且,找茬的理由也非常名正言顺:人口贩卖和鸦片。 人口贩卖这种事,其实上下心知肚明。就算之前不知道,下南洋之后也该知道了。朝廷装鸵鸟而已。 本身澳门这些年因为贸易中心北移到长江口就严重衰落了,也就能借着大顺驱逐天主教徒的机会,搞一搞人口贸易,才能赚点钱花。 皇帝训斥广东节度使,说前朝刑科给事中就上疏说过此事,自然是先开枪后画靶子,专门找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 前朝万历四十二年,也确实因为华人奴隶贩卖的问题,出台过政策。 而能出台这个政策,就证明人口买卖已经很严重了。 大顺也出台过政策,但管不管、花多大的力气管,还是出于假装自己爱民而出台的政策看上去过得去的,那就难说了。 再怎么样,人口买卖也不对。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不违法并不是一回事。 闭眼不管,那是不管,不是没错。 睁开眼,便有理由,名正言顺。 而鸦片问题……这个,葡萄牙人真的难以洗白。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这边发布了禁绝鸦片令之后,理论上确实是不在自己公司的船上携带,而是转包给二道贩子——我只生产、批发,但我不零售,所以我无罪的逻辑。 主要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掂量了一下这边的体量,发现现在打不过。 而之前天主教徒充斥朝堂,英国又是好容易拿到的直接贸易的机会,是以不敢在这种事上给自己添麻烦,只能打打擦边球。 公司又是个实体,一旦对公司禁运,公司的茶叶生丝等业务全完。 葡萄牙人则不同。 自前朝就在澳门扎根了,虽然其中有过危机,但度过去了。 自觉树大根深,觉得一切都稳了,根本不担心什么。 人脉广泛,而且又没有一个大公司的法人,抓了也只是私人行为。 甚至葡萄牙政府还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让他们转运的事,出台过政策:不得从澳门的外国人手里收购鸦片,咱们要收、运、卖一条龙。 当然,比英国人后来的种、收、运、卖一条龙还差点。 此时葡萄牙人不但垄断,还打出了“品牌”。 果阿那边产的,叫马尔瓦;土耳其那边产的,叫金花;孟加拉那产的,叫芭达娜。 历史上,在1773年英国在印度建立了“鸦片种植合作社”、提供小额贷款和统购统销之前,西方输入的鸦片主要还是土耳其金花,一般是葡萄牙人收、运、卖一条龙;荷兰人运一部分马尔瓦,主要往福建和南洋卖。 1773年到1818年期间,英国为了赚钱,宣布自己种产的芭达娜才能卖,马尔瓦不能卖。这时候,土耳其那边产的金花,就不行了。英国控制的孟加拉产的芭达娜为主。 1819年到1830年,犹太散商、当地士绅、官员、走私贩子配合,在伶仃岛上建了个秘密仓库。英国东印度公司虽然想要垄断,但大量的散商、走私贩子带来的马尔瓦,逐渐抢了芭达娜的市场。过程有点类似于北美的走私茶和“合法”茶之争,走私茶获胜。 1830年,东印度公司明白了一个道理:堵不如疏。于是不再围追堵截,而是改对马尔瓦收税了,只要交了税,就是合法的了。反正都是公司赚钱,也就无所谓是马尔瓦还是芭达娜了。 如今这个时代,早不是百年前了。 葡萄牙国力衰退、各国连特么的瑞典丹麦都建了东印度公司、普鲁士甚至都派过阿波罗号来贸易的背景下,澳门的特殊地位已经没了。 中转港的衰落,反倒加速了鸦片的走私。 因为他们想赚钱,而唯一中转港地位消失导致没钱可赚,那就只能走歪门邪道。 人口买卖、鸦片走私,如今已是澳门的两大支柱产业。 这几年战争导致的澳门复苏,也并没有让这两项产业停掉。相反,因为英国害怕法国劫船,多在澳门活动,借葡萄牙的船,使得大量的英国鸦片也试图抢占市场,反而更多了。 不过,从绝对数字上说,没有那么严重,影响还不是那么大。 朝廷这边虽然早就出台禁令了,但也不是太在意,只是让海关那边管,对澳门这个大窟窿,不是怎么太管。 主要也是没法管。 澳门特殊了二百多年了,当地人熟地也熟,已经算是地头蛇了。当地很多人都参与其中,本地人一参与,朝廷也就是两眼瞎。 总归,虽然这般、即便那般,但是总体的鸦片输入量,并没有到能让朝廷不得不专门管的地步,还属于溃堤前的管涌。 这一次要在澳门找茬,从主观上来说,皇帝可一点都没有防微杜渐的意识。 主观上,纯粹是为了西洋贸易公司日后的利润、和通过非战争手段打击葡萄牙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掐断他们的资金流水制造麻烦。主观上并不是为了人口贸易和鸦片问题。 客观上,通过这种运动式的、上面从孩儿军直接派人来查鸦片找茬的举动,也确实起到了彻底根除、防微杜渐的效果。 至于说反向往欧洲卖鸦片,刘钰倒是从没想过。 首先这玩意儿就不是人干的玩意儿。 其次,没必要。 法国人整天头疼的,是怎么凑出足够的白银来中国买货;瑞典人头疼的,是中国除了加的斯换来的西班牙银元之外,没有别的玩意儿能换中国的货。 老马在《鸦片贸易史》一文中,也写过这么一件事: 【蒙哥马利·马丁曾问过上海道台,促进我们对华贸易的最好办法是什么。上海道台当着女王陛下的领事巴富尔上尉的面立刻回答我说:别再向我们运送那么多鸦片,我们就能够(才有货币)买你们的产品。】 这里面的马丁,好像是罗伯特·蒙哥马利·马丁,可能应该是香港第一任伪财政司司长。 老马的论断和预言,也确实准的可怕。 【英国政府在印度的财政,实际上不仅要依靠对中国的阿片贸易,而且还要依靠这种贸易的不合法性。】 【如果中国政府使阿片贸易合法化,同时允许在中国种植樱粟,英印政府的国库会遭到严重灾难。】 【英国政府公开宣传阿片的自由贸易,暗中却保持自己对阿片生产的垄断。】 【任何时候只要我们细地研究一下英勇的、自由贸易的性质,我们大都会发现:它的“自由贸易”,到底就是垄断。】 也就是说,老马觉得,英国能获取超额利润的原因,是清政府还反对阿片贸易,认为是非法贸易。 或者更引申一下,我能生产,而你不生产,我就要喊着自由贸易。凡这么喊的,喊的再好听、再多自由,本质上还是垄断。 至于阿片,一旦真的搞自由贸易、放开种植,不但叫你一分钱赚不着,甚至可能成为最大的阿片生产国。 所以英国才要一边公开宣传自由贸易,却又暗中保持垄断。 这个论证和预言,是非常准确的。 甚至准到吓人。 因为不多久,就真成世界第一大鸦片生产国了,至少走私鸦片已经一毛钱都赚不到了。 也所以唐铁嘴已然不抽大烟了,改大英帝国的哈德门、日本国的白面了。而不是大英帝国的芙蓉膏了。 因为技术原因,芙蓉膏外货毫无竞争力;因为技术原因,白面本国搞不了。 是以。 一方面,大顺发展欧洲的贸易的本质,不是为了白银和贸易顺差,因为这玩意是坐在家里就能等着别人送来的。 刘钰非要搞欧洲贸易的目的,是通过外部市场,把新兴阶层给拔起来、扩大起来,不是为了赚那几个白银。 真要就为了赚白银充实国库,在马六甲一口通商不香吗?那不是反倒提升了这个反动堡垒的稳定性了吗? 但坐等着人上门来取货,一辈子也发展不出来机器纺织业:发展出来了,人家不会加关税、棉布禁止令吗?贸易主动权在人家手里,说不要就不要。 另一方面,你卖给人家阿片,赚钱的唯一可能,是人家自己不种,是非法的。 真给人家逼急眼了,白银飞速外流,人家自己不会种吗? 这破玩意儿有啥技术难度? 广场老大爷玩抽陀螺,都比割这玩意有技术难度。 政府搞个类似盐铁专营的手段,合法化,不是赚的起飞,还特么能养海军反击呢。 到时候一大堆烂摊子,一大片种这玩意儿的卖不出去,岂不是全想办法往国内卖了? 这玩意儿,只有非法,才有暴利。 而大顺必然非法,所以必然暴利。 到时候可就是麻烦染到自己身上了,必然浑身难受。 外贼易防,家贼怎么防?到时候再养出一群搞这玩意儿发家的利益群体,裹挟舆论,要求合法化咋办?甚至下任皇帝自己都觉得,这玩意儿配上盐铁专营真赚钱咋办? 是以,不管是出于想做个人的原因、还是那一套经济学理论推演出的结论、还是出于提振本国制造业的考虑。 刘钰是一点都不想搞什么鸦片战争、芙蓉膏战争。 毫无意义,反而会严重制约正常货物的销售量。钱都抽大烟了,没钱买松江棉布啊。 他既不想现在就和葡萄牙开战,皇帝主观上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朝廷也不想现在就管澳门的一大堆被驱逐的天主教徒——倒是有地方流放,但朝廷连黄淮移民的钱都出不起,哪有钱花在这些宁死不退教的人身上呢? 于是,这一场对澳门的查办,就是一场标准的、大顺特色的“有些事不上秤没四两,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而这种四两千斤的事,向来都是办的特别严的。 因为,办,本身,就意味着皇帝想要这件事办成千斤事。 而皇帝的态度,决定了下面的人下手的程度。 更为了避免当地地头蛇的干扰,直接让节度使督办,孩儿军、海军、当地驻军联合查办,互相制约监视。 第五六七章 “不正当”竞争(三) 眼看朝廷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广东节度使也明白了朝廷要把这件事办成千斤事的意思,一开始内心的紧张反而消散了。 大顺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 不怕不好办,就怕摸不清上面准备怎么办。 他这个广东节度使,本来对澳门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或者说对那些和澳门做买卖的本地商人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因为,他的上上上任,就是因为这事栽的跟头。 当年伴随着大顺海军建设,大顺终于有了胆量将贸易中心北移到松江府。而这也导致了广东因为澳门缘故延续了一百五十年的特殊贸易地位开始动摇。 大量的商人行贿游说,希望当时的广东节度使上疏,力陈在广东贸易之诸多好处。当时的广东节度使也就上了这么一疏,结果正好踢在了马蹄子上。 其实原本的历史上,围绕着贸易中心地位,福建、浙江、江苏、广东四省,发生了很多“有脑子”的故事。 比如施琅,台湾事后,私下和英国荷兰接触,希望把台湾、福建作为唯一的贸易中心,关闭其余的海关,以此保持贸易利润。 比如满清粤海关的监督,“礼贤下士”,亲自跑到澳门,去丈量英国船只的大小,和东印度公司的人私下谈判,给予减税政策,希望把贸易额从澳门引到海关。 比如与澳门贸易的华商,游说找人,希望广东巡抚上疏言“夷船停泊黄埔,逼近省城,早晚试炮毫无顾忌,未免骇人听闻”,从而希望上面把各国商行全都迁到澳门,而不是在广州。 以及宁波海关降税吸引英法各国船只去浙江贸易,引发英国商人驾船直扑天津上京“告御状”事。 用后世一个很流行的词,这也算是一种“内卷”了。 但这种内卷,也是得看高低官阶的。 比如海关监督、县令之类,当然希望贸易在他们那,收益极大,油水很足。 然而到了节度使这一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过就是功。 而且海关又不归节度使管,他们肯定是不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在自己治下。 前一天还是朝廷宫廷的门客,后一刻就成了传播洋教的臭狗屎,这种事朝廷办的多了,和西夷打交道,节度使也怕指不定哪天朝廷态度又变了呢。 栽跟头的上上上任节度使,就是因着贪财,踢到马蹄子上了,结果下场悲哀。 如今这广东节度使虽然也贪财,但是现在各国商人多数都跑去松江府贸易了,他就算想贪,这边的商人买办也给不出让他足够心动的价码。 又有前车之鉴,从之前鼎盛时候行贿游说以十万计,到现在最多几万两银子,比之一个节度使封疆大吏的前途,选哪个? 再者除了欧洲开战这几年澳门回光返照了一点点外,其余时候都是贸易奄奄一息,哪有足够的钱财行贿? 行贿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自身都没有商业机会,行贿有什么用? 种种原因,使得广东节度使对处置澳门,毫无顾虑。 而且在确定了朝廷要办成千斤事的态度后,他连后面该怎么收场都想好了:当地官吏、士绅、商人、走私贩子,抓一批,严刑拷打,证明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就可以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总得有也背锅的,当地县令就是个最好的背锅侠。 但,朝廷到底是真的想要办人口贩卖和鸦片案子?还是想要借机收回澳门?这事,需得弄清楚。 想通了此间关节,广东节度使便道:“既是朝廷要严办人口贩卖和鸦片事,我自当全力以赴。” “原本朝廷尚需澳门,维系各国之贸易。如今各国商馆皆迁至江苏,这澳门留之无异,不若收回。” “纵昔年澳门有献药之功,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延续至今我看却也够了。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诸位可有消息?” 他这么一问,这几个人内心其实也都认可。 但朝廷给他们的命令,却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那两个海军系的军官,终究是将,而非帅。 他们要思虑的,并不需要整个南洋乃至七海那么广阔,对于广东节度使的话极为赞同,也对朝廷这一次并没有收回澳门的意思感到疑惑。 出身海军的他们,在威海的时候,便听刘钰说起过。只说日本那边的统计,自前朝万历27年,到崇祯12年,短短四十年时间,日本那边就被澳门这边的商人运走了折合库平银6000万两的金银,大部分都花在了中国。这还不算澳门和马尼拉的贸易,而澳门与马尼拉贸易也是入白银出货物的,因为马尼拉除了胭脂虫染料之外就没有啥玩意能卖进来。 他们也知道,现在的澳门,之于贸易,已经毫无意义了。若是还能四十年入白银6000万两,留着也就留着了。 但如今莫说6000万,怕是入60万都难,那留此特殊地位还有何用? 只是回想了一下他们接到了命令,可没有“攻占澳门”这个选项,甚至连暗示都没有。 于是他们摇了摇头。 这种事可不是抢功的,搞不好惹一身骚。 “大人,朝廷并未有收回澳门之意。我等的命令,只是配合大人,封锁海路,炮舰打开防水板对准澳门而已。以免有奸佞之徒从海上逃走。” 广东节度使再问问骄劳布图和那个孩儿军的军官,都没有说朝廷有收回澳门的意思。 略作分析,广东节度使虽不明所以,但却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反倒容易了。 看来,只需要四个字即可。 秉公处理。 人口贩卖、走私鸦片,都是大罪。最轻的也是流三千里,这里的三千里是虚指,指代边疆。 稍微严重一点,就是绞。 孩儿军中的一部分卫,是皇帝的特务机关,这一点做官的都心知肚明。既是孩儿军这边早就派过人来了,想来已经摸了不少底了。 广东节度使遂道:“既如此,那么我们便秉公处理就是。缉私捕拿,这等事非我所擅。既有朝廷的命令,自可开武备辎重库,安排沿途诸事。” “我自带人在后压阵、审问、控制地方。” “防御使还请给本官看看天佑殿和枢密院的调兵公文。烦请防御使布置围堵诸事。” 骄劳布图也按照规矩,拿出公文,校验之后,确认无误,便签了文书。 “此事要办,便要从速。朝廷对此显然极为重视。我看,先带兵围住澳门,海军的弟兄们也堵住海上。” “他们既要走私贩卖,必与澳门之外的国人勾连。附近各驻军一连,当地士绅里甲候命,审出来一个即刻传令,就抓一个。” “另要把守各处路口,这几日当以戒严,不得私放通行。” “广州城中,亦必有勾连之人,城中亦不可不做准备。” 骄劳布图在北边待了这么久,又管的就是边关对罗刹贸易的一些事,虽和澳门这边不同,却想来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他之前在那边主抓私下交易的、传递大黄种子的,对走私违禁品等事,那也是门清。 安排之后,便与海军和孩儿军的几人商议了一下,将计划大致定了下来。 ………… 几日后,澳门港外,耶稣会的专属商船圣保罗号,正准备前往安南的东关。 虽然实际上这时候后世的河内还叫东京,但“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这样的话,在其国内喊喊也就罢了。 既非帝,何来京? 是以只要到了大顺境内,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叫东关,别叫东京。大顺是有其特殊的政治正确的。 圣保罗号是澳门最为出名的商船,因为上面都是耶稣会的货,众人皆知。 虽说耶稣会创立之初,本源是“耶稣连队”,标准的军事组织,是以不得经商,还要发下绝财、绝色、绝意之三大愿。 但是,时代在发展,宗教改革的时代造就过去了。而现实就是没钱,寸步难行。 是以耶稣会有自己的专属商船圣保罗号,专门跑各地的业务赚钱。 船上,受聘的船长、或者说是耶稣会的经理人罗德里格斯,正在和身边的人抱怨。 抱怨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听抱怨的那人劝道:“这一次能够前往东关,已经很难得了。你也知道,现在城中涌入了大量的、被异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现在急需用钱,来让他们加深对上帝的信仰,这才压制了其余船主,单单让圣保罗号跑这一趟。” “而且,现在看来,贸易额正在逐渐回复。或许,澳门会复兴的。” 这几年澳门贸易有点复兴,但这种复兴又不全是葡萄牙人的,里面还有很多为了躲避西、法劫船的英国人的份额。 虽然对欧贸易,因为欧陆战争和大顺伐荷,让葡萄牙算是吃了一波红利。但,对欧贸易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耶稣会也没法跑对欧业务,很多生意还是在南洋这一片。 罗德里格斯作为船长,他很清楚现在澳门短暂复苏的根源是欧洲的战争。对于同伴过于乐观的“复兴”期待,不甚同意。 “实际上,澳门的贸易已经完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甚至,我觉得,澳门复兴的唯一可能,就是开辟一条通往巴西的航线。除此之外,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的。” 第五六八章 “不正当”竞争(四) “之前澳门的贸易,除去欧洲贸易,主要赚钱的航线就这么几条。” “去帝汶,那里是檀香的产地。但是,当地土著的反抗,很难看到又被驯服的可能。” “去马尼拉……现在英国人占据着,他们虽然不反对我们的贸易,但他们没有美洲的金银。” “况且,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早就展开了直航贸易,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们的中转了。” “去巴达维亚?本来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之前,我们是最大的中转商。但茶叶事件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终于开启了直航贸易,我们的中转商地位也就不存在了。” “况且,现在中国人占据了东南亚。即便在他们的朝廷占据东南亚之前,那些中国海商也严重挤压了我们的生存空间。更何况现在他们完全占据了巴达维亚,怎么会允许我们前往贸易?我们运的也是瓷器丝绸之类,他们中国商人也是如此,难道他们的朝廷会偏向我们吗?” “去日本?自从禁教之后,我们就不可能去日本了。” “去印度、果阿?那也根本没有太大的贸易额,在印度我们也遭受着丹麦、英国、法国人的排挤。”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开辟通往巴西的航线。或许,这会是澳门唯一的转机。” 既是船长也是商人还是耶稣会职业经理人的罗德里格斯,对局势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他觉得,澳门的议事会,应该早点做好转型的准备,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半死不活。甚至被眼前因为欧洲战争导致的短暂繁荣,蒙蔽了双眼。 身边的伙伴对他的话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赞同,在又讨论了一阵之后,同伴得出了一个结论。 “澳门的兴衰,实际上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中国的贸易政策。如果中国的贸易政策,延续前朝禁止各国商人直航、在城市开办商馆的政策,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恢复从前的繁荣。” “而那些被异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也会看到一个主庇护下的、繁荣的澳门。而不是如同现在一样,耻辱的、肮脏的、破败的、毫无道德的澳门。” 罗德里格斯没有那么狂热,对伙伴的话,表示要一分为二的看待。 “站在商人的角度来看,你的想法并不对。” “站在神父的角度看,你的想法对。” “站在商人的角度,如果中国的朝廷取缔直航贸易和松江的商馆,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将逼迫各国的商人在澳门贸易、并且澳门也同意的话——这用一个中国的词语,叫引狼入室。这等于是澳门主动迎接了他们的竞争对手。” “站在神父的角度,只要中国的朝廷取缔了直航贸易和松江的商馆,那么就意味着,各国商人都只能在澳门贸易,澳门的繁荣也是必然的。但,澳门的繁荣,并不是葡萄牙人的繁荣,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猜,如果真到那么一天,是澳门会借机拒绝各国商人入驻、试图垄断中转贸易?还是会站在神父的角度,放弃自己的利益,为各国商人提供方便,引狼入室呢?” 说到这里,罗德里格斯无声地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船道:“这是圣保罗号,是耶稣会的商船。连宗教改革中最忠诚的耶稣连队、发下绝财之愿的耶稣会,都在经商,那么神父的角度,真的存在吗?” 伙伴想要为耶稣会辩解几句,可想着船上的货物,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他可以辩解说,传教和救济被异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需要钱;但他无法辩解,这一次去东关贸易,回来要求置办的货物并不是最急需的便宜的稻米,而是别的值钱的货物,因为稻米不赚钱。 这时,一个船员匆匆跑进来,喊道:“船长!船长!中国人的军舰!是舰队!” 听到这句话,罗德里格斯像是忽然被人用针扎了一下,顾不得整理好自己的装束,一边往外面跑一边惊悚地喊道:“降帆减速致敬!降帆减速致敬!快!快!” 旁边的水手们也都像是见了鬼一般,鉴于舰队的火力,军舰不会闲着无事不在军港而跑到城市附近的。 上一次伶仃洋英国船被打的事件、更往前法国“御船”水手痛殴英国水手因为商船没有致敬的事,都给这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跑到甲板上的罗德里格斯看到了远处展开的大顺舰队,远远就能看到上面展开了旗帜,示意所有船只立刻降帆停靠。 后面几艘战舰已经展开了战斗队形,在洋面上调整着角度,看上去是在对准澳门内部。 罗德里格斯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心想上帝保佑,不知道今天又会是谁这么倒霉? 庆幸于自己的反应足够快,已经开始减速,并且升起了致敬的旗帜。而且自己船上也没有什么违禁品,只是一些安南那边紧俏的货物。船上也没有携带奴隶,因为安南那边奴隶根本不值钱,而且也容易出事。 虽然紧张,但只要按照规范去做,他内心倒也不怎么惧怕。 上次英国船那事,和这次可不一样。上次那是军舰,自己这艘船可是标准的商船,完全符合大顺允许商船携带多少大炮的硬性规定,甚至没有打擦边球。 实际上,在上次强拆城墙事件之后,耶稣会的船就已经完全按照大顺这边的规定检查过一遍了。因为大顺可以拆城墙,焉知下一次会不会找借口找更大的麻烦? 确信自己船上没有什么违禁品后,罗德里格斯松了口气。 等着帆降下、锚下了,对面战舰上派出了几艘小船,朝这边靠过来。 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将软梯准备好。 几名大顺的海军士兵和军官上了船,罗德里格斯熟练地掏出了嚼烟,散了下去。 海军这边倒是丝毫没有客气,接过之后,军官的态度却并没有和蔼多少。 “船上装的什么?去往哪里?船上的货物可都有过旱关税的税单?” 罗德里格斯连忙道:“有,有,都有。” 若是别处,他还能说一句,这是耶稣会的船,面子还是有一些的。但在这里,说这个,反而可能会惹麻烦,不若不说。 连忙从船长室将各种单据都拿出来,军官和一名看上去像是海关税吏的人查验之后,也并没有放行。 “叫你们的水手都来甲板集合。” “是的!是的。” 连声催促了水手来甲板集合,军官一挥手,士兵直接冲进了船舱里,翻检货物。 罗德里格斯渐渐感觉情况有点不对。 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对当年荷兰英国劫船检查的平山常陈事件都有所耳闻,那直接导致了对日贸易的重大转变,最终让荷兰人赢了全部。 而现在的这次检查,实在很像是那些人口口相传的平山常陈事件的翻版——停船、检查之后,翻箱倒柜,继续检查,直到查出问题。 罗德里格斯怕就怕在这。 虽然自己的船上没有什么违禁品,也没有奴隶,但是,理论上,这艘船也是违法的。 理论上,安南是大顺的藩属。 大顺禁教,藩属也给了禁教的通告。 虽然法令是一回事,执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但,理论上,自己船上只要有传教士,那就是非法的。 关键看大顺这边想不要办。 想到这,罗德里格斯不禁一身冷汗,堆笑问道:“大人,请问在查什么?我的船上,都是合法货物。而且旱关税的票据都在,这些货都不是走私的,也不是从广州走水路到澳门的,都是从香山过境的。” 那军官却哼了一声道:“走私船、海盗船我们见的多了,哪一个不说自己是合法的?你说你合法,那没用,我说合法才算。” 等了好半天,搜检的士兵军官回来,在军官的耳边小声道:“大人,没搜出来什么。既没有鸦片,也没有人口。” 那军官嗯了一声,瞥了眼罗德里格斯道:“暂时没翻出什么,夹藏在货物之内,也未可知。” “朝廷有令,澳门多有贩卖人口、走私鸦片者,这一次正要严查。” “即便你这一次离港没有携带,未必回来的时候不夹带,这也是莫须有之事。” “即便回来的时候不夹带,船上水手船员也未必就没有从事这些事的。” “即便他们没有,他们的家人也未必没有干这些买卖的。” “船只立刻转弯,回港口泊靠,接受严查!” 罗德里格斯被这番听起来简直是荒谬至极的理由惊住了,刚要再乞求几句,就看那军官已经转身。 旁边的一个水兵举着枪托就朝着迈步试图靠近的罗德里格斯虚晃了一下,骂道:“他妈的,大人叫你转弯泊靠,你聋了吗?” 罗德里格斯赶忙收住脚步,心道和一群水兵的还有什么道理可争辩呢?这是最不讲道理的一群流氓。 “转弯,回港,泊靠!” 下完命令后,想着海军军官说的“朝廷要查贩卖人口、走私鸦片”的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炮口已经对准澳门的舰队。 心道,澳门,完了。 第五六九章 “不正当”竞争(五) 等罗德里格斯泊靠港岸后,对“澳门要完”的认知也愈发深刻。 他离港时候还没的大顺士兵,已经控制了港口沿岸,远处的在上次拆城墙时候留下的堡垒和炮台上,也全是大顺的旗帜。 议事会的成员,卑微地站在几名大顺官员的身后,正在那里辩解着什么。 但看起来,辩解的内容并没有让那几名大顺官员满意。 船上,大顺的水兵直接接管了圣保罗号,罗德里格斯不得不离开商船,前往陆地。 水兵插着刺刀的火枪,就抵在距离他后背大约一尺远的地方,稍微停顿一下可能都会自己撞到水兵的刺刀上。 码头上,跪着大约二十多个人。双手都被绑着,像是捆扎动物一样,跪在地上,低着头,脖颈后就是黑漆漆的刺刀。 罗德里格斯看到耶稣会的几个人也在其中。 而跪在那里、双手被绑着的人中,罗德里格斯见到了一个熟人。 如果用葡萄牙或者西班牙名字,跪着的那个人叫伯铎·桑实,年纪在六十多岁,头发已经灰白。 不过,在大顺,本地人都称呼他为白多禄。 因为他的教名,叫彼得,而佩德罗、彼得、伯多禄之类的名字,在闽粤之地,因为发音问题,更容易被发成白多禄的音。 放到后世,这也是个在天主教圈里知名的人物。 历史上,白多禄是中华教区“一百二十位位殉道者”之一,然后水涨船高,于1893年晋升真福,在2000年被当时的教皇若望·保罗二世封圣,成为天主教圣人之一。 罗德里格斯心里咯噔一下,此时这位还没有被教皇封圣的白多禄,他是认得的。 当年白多禄从马尼拉乘船前往中国,乘坐的船上,罗德里格斯当时虽然不是船长,但也是船上的干部。 白多禄是多明我会的,不是耶稣会的。澳门是耶稣会的地盘,不是多明我会的。 而且,历史上,因为中国的礼仪问题,多明我会和耶稣会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冲突。 宗教嘛,只有更纯洁,更极端。 耶稣会为了方便天主教在中国传播,用上帝之类的词汇翻译圣经——圣枪修女蒋,为什么被戏称为空一格,就与这件事有关:后来教皇不让用上帝这个异教徒的词,但一些印刷圣经的,为了图方便,用“查找、替换”大法,将“上帝”,替换为了“神”。 众所周知,上帝,是两个字;而神,是一个字。为了对齐排版,只好空一格。 又众所周知,圣枪修女蒋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督徒,是重新定义了勿忘在莒词义的传统文化第一人,以为“神”前面的空一格是传统文化的挪抬,又因其笃信上帝,遂叫下属空一格。 而至于此时,这个“空一格”事件也引发了多明我会和澳门耶稣会之间的一些冲突。 耶稣会觉得,传教嘛,不能本本主义、教条主义,要天主教中国化,所以应该尽可能借用传统,用上帝之类的词汇,这样才能方便传教。 就如同那个天主教笑话一样: 话说有一天,各个修会的神父在一座教堂里一起做晚祷,这时蜡烛灭了。 结果本笃会修士们仿佛根本没看见一样,他们按照记忆继续唱祷,一个词都没有错。 方济各会修士们表示很淡定,他们拿出吉他,创作了一首赞歌感谢天主赐予的黑暗姐妹。 多明我会的修士,他们开始讨论光对于神圣知识的重要媒介作用。 圣衣会的修士们则沉入了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呼吸和冥思中。 只有耶稣会的修士们比较特别,他们提出:蜡烛突然灭了,是不是代表可以从此取消传统的晚祷? 这个笑话的现实体现,除了中国礼仪问题外,还有就是澳门的“圣保罗号”商船。 这种变通,站在天主教的角度,无疑是成功的。 但,当时多明我会觉得,他妈的,你们这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怎么能够允许随便改动规矩呢? 于是去罗马告状,提出了著名的十七评耶稣会,指责耶稣会违背了正统天主教,走上了异端之路。 耶稣会的“变通”,与多明我会的“教条”,导致了从前朝大明一直延续到大顺的“中国天主教徒礼仪之争”。 也最终,在刘钰于威海练兵时候的文登州牧白云航“揣摩上意”的办理下,直接引发了大顺驱逐天主教徒、禁绝天主教的一系列事件。 是以耶稣会和多明我会不是太对付。 但,三十多年前,教皇宣布福建是多明我会的教区,耶稣会只得撤离福建,是以双方虽有矛盾,但当时圣保罗号还是搭载着多明我会的白多禄等教士前往了澳门,并在澳门找船前往福建。 从当年白云航办理教案升官开始,大顺这边就开始了严格的禁教,澳门是为数不多允许天主教传播的地方。 罗德里格斯作为一个在澳门生长了这么久的人,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他是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苍老的、而且还是被绑缚的、当年乘坐他的船来澳门的白多禄教士。 因为白云航办理教案之后,大顺禁教了。而且白云航发迹的地方,正是多明我会管辖的福建。 当时白多禄等人是被驱逐出了福建的,让他们要么离境、要么去澳门。 前几年罗德里格斯还在澳门见到过白多禄,后来听说他离开澳门了,哪曾想今天能在这里见到? 大顺当然不可能跑到马尼拉之类的地方执法,现在白多禄被绑着双手押在这里…… 显然,前几年离开澳门后,恐怕这人根本没有离开大顺,而是又潜藏回福建传教了! 想到这,罗德里格斯不禁一身冷汗。 他可是听说过大顺这边一些严刑拷打的手段,对白发苍苍的白多禄教士的信仰坚定程度,他是信赖的。 怕就怕,牵连出来的人,到时候牵着王八吊着鳖,再把自己这些人牵扯出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自己在澳门的生活,挺好的。能混到耶稣会的职业经理人,即便在澳门这么萧条的情况下,还能有贸易线可跑。 要是因为这件事,被驱逐出境,去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回国的话,日子可并不好过,国内的贸易也比较凄惨,真要是回国,那可就只能去巴西殖民地混了。 一开始,他那句“澳门、要完”,只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毕竟他自认自己一不贩卖人口、二不走私鸦片,澳门固然要完,但自己却不会被牵连。 哪曾想,之前在海上还可以有“旁观者”的心态,现在已经殃及自己了。 若是这么算,澳门大部分人,那一个不会被牵连到? 冷汗涔涔的时候,悄悄看了看白多禄旁边的几名大顺官员,看着衣服上的图案,罗德里格斯心里更惊。 那衣服,可是节度使级别的朝廷封疆大吏。 这……这澳门之前就算有什么事,也都是县令就给办了。现在直接来了这么高级别的官员,荷枪插着刺刀的士兵占满了各处,这是要出大事啊! 白多禄身旁。 广东节度使看着眼前这几个人被朝廷从福建移交过来的罪犯,心里对朝廷的态度有些看不懂了。 也对天主教的威胁有了深刻的体会。 站在一个儒家士大夫的角度,甚至有些恐惧。 眼前被捆绑的这几个人,是他来澳门办理“人口和鸦片”案的途中,被孩儿军的人从福建那边押送过来的。 当年白云航在福建办教案青云直上之后,福建作为“禁教”的导火索,查办传教是非常严格的。 但是,即便这么严格的情况,还是出了大事。 如果从参与的人数来看,其实不算大。 七八个人而已。 但这件事背后的一些问题,让广东节度使在听了孩儿军的转述后,心惊肉跳。 七八个人,怎么才能闹出大事? 事情说简单也简单。 就是传教转入了地下,查办的时候,查到了一些守贞女。 和日本差不多,大顺这边办理教案的手段,也挺简单粗暴的:把圣象往地上以扔,让教徒踩踏。 踩踏过去的,教育一番,家里、宗族领回去,好好管教。 坚决不踩踏的,打。 结果,就出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这几个女子,在一群衙役、朝廷派来的孩儿军的监视强逼之下,手挽着手,结成了人墙,挡在了圣象前面。 而且是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圣象的。 本来吧,这种事,肯定是公开办理的,为的就是震慑想要入教的,让他们知道后果。 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个女子的举动实在是惊世骇俗。 然后,在成百上千人的围观下,这几个手挽着手的女子,朝着圣象跪倒。 把一场践踏圣象的杀鸡儆猴,愣生生搞成了公开宣传。 这还了得? 当地县令吓的脸都白了,县里的衙役们直接冲上去,照着那些女子就一顿猛打。 打不是目的,目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摆出这么虔诚的姿势,实在是影响太大。 最起码,要把她们打的趴在地上,丑态毕露。 然而,这几个女子挨着衙役的猛打,痛殴,棍子朝着膝盖和手掌上猛砸、竖着棍子往手掌上猛捣,这些女子依旧保持原本的姿势。 直到骨头被打断,不可能违背物理规律后,这才被打趴在了地上。 当时孩儿军也奉命在福建查办这事,全程围观,据说县令当时吓得脸都绿了。 这倒不是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而是太吓人了。 这是抓到的,没抓到的到底有多少? 自古以来,“起义”、“叛乱”的,大多是乌合之众。 但,要是有两万人,都能做到这样,宁死不屈,被殴打到在骨折之前都没有改变姿势的坚定信念,这是什么概念? 张角张宝要是有两万这样的核心人员,早成事了,哪还有什么三国故事;太祖皇帝要是当年有这么样的两万人,只怕永昌元年就得变成永昌十年了。 众目睽睽之下,把个杀鸡儆猴,办成了天主教宣传,再加上这里面体现出了危险的破坏力——这还是在大顺命令禁教之后。 县令当时就吓瘫了,孩儿军又在场,事情肯定要立刻回报的。 接着就是开始大规模搜检、举报、追查,一直查到了白多禄这个福建教区代牧的身上,此时他已经是是闽浙赣教区负责人了。 被抓的时候,白多禄是藏在了教民的地窖里,拷打了二十多人,打死了七八个,最终只有一个人扛不住了,供了出来。 审问的时候,这个白多禄,已经精通闽东、赣南、浙南的许多方言,说方言比说官话的县令还熟练。 之所以他负责闽浙赣教区,而没有继续向北扩张,道理……道理就挺无语的。 据审问供述,因为闽赣浙南地区,山区较多,民众贫苦,宗族强大、开垦不易导致必然的重男劳力……等等等等原因,导致在这里传教,要多注意女性教徒,因为她们受的苦太多,非常人所能忍受,更容易入教。 而之所以没有继续北上,因为【我们注意到,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这里的贞女都是自食其力的。由于靠近贸易中心的缘故,他们可以用纺织业养活自己。外表上她们看不出和教外人有什么区别,只是要求她们不要穿华丽的衣裳,尽可能的朴素。】 【她们大部分人生活在群众之中,依靠辛苦的劳作维持生活。一天到晚就是呼吖呼地纺纱织布。】 【她们经常起早贪黑地忙碌,以弥补他们诵经和做慈善工作所花去的时间……】 【所以,在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传教的思路,一定要区别于闽浙赣教区。】 【我们注意到,闽浙赣山区的贫瘠和交易不发达,使得当地人更注重宗族和男性的可耕地的劳动力,在那里发展女性教徒,我们应该让她们感受到关爱、希望……并且一定要注意尽可能不要发展已婚的女性教徒,以免引起宗族的怨恨……】 【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地区的女性,因为交易发达和松江府的贸易,她们更容易自食其力,我们更应该让她们感受到尊重和平等。这是两种不同的传教思路……】 把这些东西审出来后,当地县令直接自缚,请求孩儿军把他装在囚车里带到京城。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而他任县令的这个县居然是秘密传播的中心,几个传教的大人物全都藏在他所治下的县。 这是一场突发事件,恰恰赶在了朝廷要在澳门处置问题的节骨眼上。 皇帝直接下旨,审问清楚后,送到澳门。 在澳门,杀。 并且在行刑之前,要把他传教的事迹讲清楚。 不要隐瞒,也不要故意羞辱,而是实事求是地讲。 要当着澳门大量迁过来的天主教徒的面讲。 同时给了骄劳布图和广东节度使密旨:若生变,屠。 松江府大营的陆军,紧急抽调五千人,准备登船。 天津卫、威海卫、旅顺卫的舰队,皇子李欗也几乎同时接到了密令:舰队战备,随时南下。 第五七零章 从长计议 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逆天改命的改革,本身千难万阻,往往一件意外的小事就会引发重大的变化。 松江府大营的驻军调动之前,刘钰就先得到了消息。 皇帝直接派人来了松江府,要刘钰速去扬州面圣。 消息传来的时候,刘钰正在请一些大豪商吃饭,商讨过几天去南洋考察的事。 想着欧洲战局、中荷贸易、南洋开拓,当真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那说话的神情,飘的如同寄居刘表时候的刘备说什么“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时一般。 正飘着呢,皇帝近侍把密令交到刘钰手里后,把刘钰吓得喝的那点酒全化成了汗水从毛孔里飞出来了。 饭也不吃了,急忙叫人收拾一下,马不停蹄,星夜奔向扬州。 他的西学“启蒙”老师,虽然名义上是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但早已经划清了界限。 而且禁教运动,他虽然不是发起者,但却是让皇帝有足够的底气进行彻底禁教的准备者。 因为他的西学手段和引入人才的方案,使得皇帝可以不用投鼠忌器,担心阻碍一些技术进步的传播。 对皇帝来说,耶稣会的技术进步,是恰好可以接受的,因为他们的天文历法数学手段,不那么激进却又恰好对统治有用。 禁教的事,刘钰支持皇帝。 但福建出的这件事,是在禁教之后出的。 而且还证明了宗教那恐怖的组织能力。 本来,大顺在伐日之后,和幕府那边的交流加深,两边又都禁教,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当年的岛原之乱。 幕府那边也不知道是怕天主教徒真的能复活、还是说想要证明他们不能复活,总归是把那些人全都剁碎了砌在墙里了。 而日本那边“殉教”的人也多得是,大顺这边听了日本这边提及,还庆幸自己禁教了。 天朝历来是控制宗教的,佛、道,都杀过、灭过。素来警惕。 可哪想到禁教之后,秘密传播,依旧这么大的影响力。 甚至闹出了福建的那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这几个女人展现出的狂热,让皇帝彻底惊住了。 不是害怕这几个女人,几个女人就算都像贞德那么能打又算什么呢?关键是害怕这种力量和组织能力以及信仰给人的加成。 刘钰不怕别的,就怕这事闹的这么严重,导致皇帝全面断绝了和西方的联系。 尤其是在这个好容易展开中荷贸易的机会近在咫尺的背景下,这要是被这事影响的下定决心彻底断绝中西方联系。 只要联系,只要不彻底闭关,这种事就防不住。 对皇帝来说,稳定是第一位的。 在刘钰主导下的贸易发展,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看,意义根本不是为了华夏的发展,这不是皇帝的义务。 以皇帝的角度看,是为了弄到钱,然后更好地镇压、统治,以及为将来更加稳固的小农经济改革准备足够的钱。 钱是为了稳定。 而对外交流福建天主教圣象事件又严重破坏了稳定。 这就是一个天平问题。 一边是加强稳定。 一边是破坏稳定。 怕就怕皇帝内心的天平倾向了另一端,那就毁了。 刘钰内心也是暗骂不已,心说哪怕是晚出几年事也行啊。 但事已发生,骂再多也没什么用,现在只能考虑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扬州的天宁寺,通报之后,得了召见后,匆匆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黑着脸,待刘钰一到,直接问道:“福建的事,卿也知道了。本来澳门的事,朕只是想要在贸易问题上办一办,现在看来,怕是不能这么简单了!” “我知澳门那边是耶稣会在管,抓着的这人是多明我会的。但,都是天主教徒,这是错不了的。再者说,那白多禄难道不是从澳门进入的?” “还有牵连出来的苏州府的一些教徒、贞女,这些人又是从哪来的?若说去福建,是从澳门去的。那苏州府的这些人,从何而来?很多人都是当年被驱逐出去的,如今怎么又来了苏州府?” 这话隐隐指向了松江府贸易引来的潜入传教问题,不过皇帝的意思倒也不怪刘钰,毕竟松江府之前的海关之类,都不是刘钰在管。 今日把刘钰紧急招来,就是担心一时冲动,想要询问一下刘钰的意见。 朝中大臣知道这件事后,肯定要闹起来,这都不用想。 刘钰又是主持对外交流的支柱人物,得罪的人又多。这种关头,当然很多矛头都指向了刘钰、指向了朝廷的对外开放政策。 如果全面闭关,不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皇帝还算是没有昏头,还将刘钰招来。 但开场这几句话,态度就有些明确。显然,皇帝认为澳门的事,不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刘钰心里也是紧张不已,见皇帝这么说,也只好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再从长计议,只怕闽粤便有百万教徒了!这还是在禁教的情况下,经审问可知,即便禁教如此之严,白云航当年办理教案的县,如今仍有守贞女350余!佛、道之乱,难道竟又要在我大顺重演?” 皇帝对从长计议这四个字,相当不满。 但发泄之后,终于还是忍住了脾气,说道:“之前朕让戴侍郎去罗马,就去说关于教众的问题。朕也算是客气了,说天主教亦劝人向善,其中道理,多于儒家合。但一来礼仪不合中华制度,二来华夏只有天子何来另一个皇?” “当时,之前朝中也有天主教徒为平章事的,也说过这个问题。” “朕当时给教皇的要求,就两点。” “其一,改变礼仪。” “其二,各国教众,各国管辖。凡教众,在大顺,便要如和尚道士一般,朝廷办法度牒,专门管理。难道竟要让华夏子民,去听教廷的吗?” “结果呢?罗马那边断然拒绝,说各国管辖不听教廷,那是新教异端,此事断不可行。” “好吧,不行便不行。你有你的不准,朕也有朕的不准,那朕也看在历法、数学之功,给他们几分薄面,划出澳门。” “结果呢?竟是违背朕旨,依旧悄悄传教,以澳门为根据,四处拓展!” “只恨如今天朝海军未大成,若不然,朕非要命卿提兵往罗马城问罪!” 刘钰对禁教是支持的,对驱逐教徒也没什么反对,甚至觉得收回澳门也没什么问题。 但现在,时机不对。 而且他担心的,还是皇帝担心稳定问题,直接封闭了东西方交流,直接在马六甲设置严苛的一口通商政策。 真要是这么搞,大顺就不会参与欧洲战争了。 而是不管青红皂白,不谈合纵连横,直接把南洋圈下来。 马尼拉要打、帝汶要打,要和西班牙、葡萄牙、之前和荷兰、英国等一起开战。 反正打完之后,在马六甲一关门一口通商,也不缺钱。 在马尼拉以东军舰巡航,抓从墨西哥来的传教士。 那可真就完犊子了。 出于对这件事的担心,刘钰反倒主动道:“陛下,臣所谓从长计议,是说这不只是澳门的问题。” “要想彻底阻绝耶教,不但要收回澳门,更要攻下吕宋、帝汶等地,要讲南洋彻底圈起来。” “区区一个澳门,便如一棵大树的枝丫。根系不去,只去一澳门,又有何用?” “若日本国,便是禁教,也不曾有澳门这样的地方,可每年从马尼拉、果阿等地偷渡过去的传教士,不也一茬接着一茬吗?” “是以,欲要治理,这就不只是澳门的事。” “故而,臣才说,要从长计议。” 皇帝这才点点头道:“若说如此从长计议,爱卿所言极是,正是这个道理。” 然而刘钰话锋一转道:“然而既要从长计议,便万不可一时冲动。此事,臣以为,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臣敢作保,十五年内,欧罗巴必有大变!此番战争,要解决的事,其实并未解决。英法西葡荷各国的贸易争端、殖民地问题;普鲁士奥地利的‘正统’之争……这些问题都未解决。” “今日停战,只为将来大战养精蓄锐。战国之争,岂有十五年之和平?” “是以,臣以为,从长计议,当先隐忍。” “一旦将来欧洲有变,则趁机拿下整个南洋,拓至印度,然后再行收回澳门之事。” “实不急于一时。小不忍则乱大谋。” “葡国如今势弱,早已非当日模样,依附英人。既来将来要与英人作战,现在何必打草惊蛇?届时一并收拾了便是。” “是以,臣以为,此事自可为警示,督促各地继续查办秘密教会。但不应因噎废食,弃绝贸易交通。” “收回澳门,本应之事。但时机未到。若时机到时,又何须大军?只广州之兵即可。” “社稷预想稳固,一方面自是要严查此等宗教。” “但另一方面,亦当发展民生。” “如陛下治淮,若能成功,淮地百姓能生活富足,又有几人愿意造反呢?而治淮也好、日后移民迁民垦殖也罢,无钱不行。” “天下可分内外,内王而外霸。在内行王道,却正需在外行霸道以得钱粮,犒赏将士、蠲免百姓……” 第五七一章 留人诛心 这一通话,听起来也像是正确的废话。但又不一样,和那些喊着内行仁政的人所不同的,是刘钰说出了钱从何出。 宗教泛滥,未必一定因为民众生活困苦。 但民众生活困苦,肯定会促使宗教泛滥。 多明我会在闽赣地区传教,所总结出的那一套理论,区分与苏南浙北地区传教手段不同的经验,对大顺其实也有很大的警示意义。 有些阵地,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去占领。 但只就基层建设、归属感这些东西来说,儒家确实打不过耶教。 至少在基层,实在是被甩出去十万八千里。 除此之外,对于世界运行规律的理解,两边也实在有挺大的差距。 多明我会觉得闽赣地区多山,交易不便,所以这里的女性很难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而且越是贫苦山区,对可以耕种的男性劳动力就越重视,男尊女卑也就越严重。 是以闽赣地区可以发展大量的女性教徒,但要避开宗族已婚女子,以免惹麻烦。 但苏南浙北,商品经济发达,女性其实是有自食其力的能力的,是以在这边传教的思路不能与闽赣地区一样。 单就这种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思路,皇帝担忧惊惧,刘钰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这些东西,也算是看到了一点本质。 而本质、本源,哪怕只是被看到一点,那也可以迸发出足够惊人的力量。 更准确来说,让皇帝如此重视此事的,连那几个坚持信仰的贞女表现出的令人担忧的信仰之力都只是外在。 真正的原因还是搜出来的关于传教手段区别的那封信。 那信里面的分析法、对本质根源的触及,才是让皇帝最终动了屠澳门心思的原因。 换位到皇帝的视角,刘钰觉得这种警惕是必然的。 所以这时候他要说的从长计议,只能顺着皇帝的思路去说:收回澳门解决不了问题,要解决问题要控制整个南洋,包括吕宋等地的整个南洋;还要在国内改善民生。 唯有如此,才能治标治本。 皇帝对天主教充满警惕,也对天主教的传教方式、基层组织能力充满了警惕。 天主教可以驱逐、可以禁教、可以征服整个南洋断绝往来。 但,天主教的传教方式、基层组织手段,却肯定会被有心人学去。 只怕,到时候闽粤地区组建个类似的组织,借用白莲教之类的本土宗教皮,却用天主教的基层组织手段,那不是要出大事? 而刘钰最后的那番话,恰恰说到了关键处。 固然说,有白莲教这样的,专业谁在台上就反谁的造反专业户组织。 但大部分百姓,其实还是顺民,只要安居乐业,谁也不愿意提头造反。 是以,就算天主教可以驱逐禁绝,但这些交流过来的西方的组织模式,是无法驱逐禁绝的。最终能解决的,还是解决国内的贫困问题。 而要解决国内的诸多问题,在刘钰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皇帝所想的,也就是治水、迁民。 因为皇帝不知道真正的路是什么,也才因此当年刘钰伪装赤子之心、有宇宙之悲的时候,皇帝觉得刘钰那是真心的绝望——治水、迁民,也只是续命,最终不还是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天下大乱而至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既然现在皇帝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就是治水、迁民。 那这,就终于又绕回刘钰最担心的、真正想说的那件事。 钱。 钱,就得对外开拓、继续对外保持交流。 因为刘钰早就给皇帝算过一笔账,在马六甲关门贸易,就算皇家垄断,所得的利润也根本不够支撑皇帝日后的诸多“雄心”。 皇帝听完刘钰这番从长计议的话,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刘钰见皇帝还在犹豫,又道:“且,臣以为,暂时保留澳门,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国之事,皆为虚妄,不可见。” “但,天主教治下的澳门,却非虚妄,人人可见。” “天堂碎不得,因为天兵去不了。” “但地上天国却碎得。” “臣以为,暂留澳门,任凭澳门衰败,叫天下人知道,这信奉天主不但没有赐福,反倒是衰落困顿。” “反正,那些信奉的人多半愚昧,他们焉知这里面的真正原因?焉能理解东西方贸易线的转移、各国直航贸易的发展才是澳门衰落的真正原因?” “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信奉天主的澳门越发衰落、而禁绝天主的天朝越发富足。” “人皆嫌贫爱富,时日一久,反倒人心皆思圣朝。” 这话倒是叫皇帝眼前一亮。 澳门之所以衰败的缘故,他跟刘钰讨论过。刘钰的视角,当然不是什么当地治下腐败之类,他的视角就非常明确:澳门的兴盛,源于前朝的禁海政策;澳门的衰败,源于各国都在大顺搞商馆直航贸易。就这么简单。 和巴达维亚在大顺治下,必然衰败,是类似的道理,因为大顺不需要那么一个中转港。 所以澳门还有没复百年前富庶兴盛的可能了呢? 刘钰给出的判断,是绝无可能。除非大顺开始闭关,将所有的外国商人,全都赶去澳门,只允许在澳门进行对外贸易,否则澳门肯定会慢慢腐朽。 历史上澳门苟延残喘了好一段时间,靠的是鸦片走私中转和人口贸易。 而现在,鸦片要被禁绝,人口贸易中心更是被刘钰支到了江苏,这要是不快速衰败,那就见鬼了。 当然,他这也只是说稳住这些年。 在欧洲大战再度爆发、大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这段时间。 刘钰咬咬牙,又道:“陛下,杀人,不如诛心。” 皇帝不置可否,起身踱步数圈,忽然停下脚步,眼神中闪烁过一抹狠厉。 “爱卿可有手段,叫澳门衰落残破至人难以为生?” 刘钰心下大喜,知道自己若能说出可行的手段,皇帝会慎重考虑这件事。 “回陛下,无需手段。” “商人逐利,葡人在南洋的贸易,本就步履维艰。被天朝海商所挤压。如今天朝既得了南洋,海商纵横,无再有爪哇扣押、吕宋拒绝之事。” “以商人逐利之心,不出三年,便叫澳门葡人跑的安南、帝汶等地的贸易,全被抢夺过来。” “澳门若无贸易,又何以为生呢?” “既无耕地、又无棉田,届时澳门人皆困顿、宛若地狱。那么,常人看来,这难道不是入信天主的缘故吗?” “如此数年之后,一旦欧罗巴有变,天朝力取全部南洋、征伐印度,借势而收澳门,地狱中的百姓岂不箪食壶浆?” “若现在收回,这澳门的衰败已是必然,到时候澳门百姓便觉得,着实因着回归而困顿,反倒离心离德。” 悄悄以余光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刘钰又道:“陛下若不放心,臣便做一些安排布置。管叫澳门三年之内,贸易断绝。包括,澳门到果阿的贸易,也一并消亡。” “陛下,杀人易、诛心难。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屠戮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若如白莲教,自唐便镇压,至今仍有留存。” “若陛下仁德不杀,迁民之费,黄淮中原良民尚且不能的朝廷迁民补助,又怎么舍得将钱给这些人呢?” “只能说,等着将来困顿时候,一些人幡然醒悟。而那些执迷不悟的,或……或可卖与法国人为契约长工,去加勒比砍甘蔗;亦或一次性出卖自己余生的全部劳动力,去印度摘棉花……” “这南洋诸多岛屿,以及大洋之南的岛屿,尚且无人。” “若如素丝,浸黑则黑、浸黄则黄,万万不能把他们流放到那,也不可流窜到那。” “将来若陛下有恻隐之心,不忍屠戮,扔去印度摘棉花是最好的。反正臣觉得,那地方就是收税、卖货的。待收税卖货不赚钱时,退回马六甲就是,实非可内王化之地。” “而且,臣以为,若断绝澳门之贸易,不出数年,之前澳门老住户,与这几年迁入澳门的教徒,必要发生厮杀。届时,既入教,则皆为兄弟姊妹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此事易尔,若不求速,可令其自行发酵;若求速,亦可派人暗中去澳门挑唆,新人旧人、主客之争,必也杀个血流成河,不亚岭南主客械斗。” “届时,澳门的耶稣会,又会站在哪边呢?真的能做到皆为兄弟姊妹一视同仁吗?就算如此,他难道真有五饼二鱼的手段?若没有,人总要吃饭,耶稣会能解决吗?” “及至那时,臣一封书信,传至罗马,只说澳门的教中兄弟姊妹受苦,让耶稣会出钱把他们送去巴西,耶稣会能出这笔钱吗?就算他们真准备出钱,有锡兰前车之鉴,葡萄牙政府敢同意吗?只怕反倒要解散耶稣会!” “到时候闹个天下皆知,名声臭了,岂不比屠戮有效?” 一切为了中荷贸易的顺利发展,一切为了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准备,刘钰说的这番话,前所未有的阴狠凶残。 皇帝对这一番杀人不如诛心的言论,极为赞赏。 又素知刘钰至少在贸易问题上,只要说出来,便有十足的把握。而那澳门,狭促之地,只要如刘钰判断的那般,贸易断绝,必无以为生。 主客械斗,道理相同。 到时候,既是诛凡入教皆相亲相爱一家人之心;亦诛耶稣会之心。毕竟,到时候,他们只能选边站,而选边站这种事,想都不必想,肯定是选旧人那一边。 皇帝又想着刘钰说“如若素丝”的道理,心道也的确是。若那无主之地,这些人断不可去移民。 将来若下印度,行兴国公“上党归赵”之计,这些人亦可充实到那几处法国人转交的城市中,毕竟法国也是信天主教的。 也算是不用杀戮,就比较体面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到时候,南洋尽归天朝,西洋势力尽皆驱逐,再把好大门,倒也可以。 这本来就是个意外事件,皇帝一开始也只是想要在贸易问题上做手脚。只是赶巧了,福建那边出了教案,一时间皇帝有些震惊,这才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经刘钰这么阴狠的手段一提,皇帝也觉得,诛心似比杀人更有意义。 考虑一阵后,皇帝道:“爱卿过些日子也正要去南洋,既南下顺路,这澳门的事,爱卿当以兴国公身份出镇,巡检人口贸易、鸦片走私之事。一并解决了吧。” “朕且再容他们十五年。” 第五七二章 还是利益问题 “知其恶而纵之,此郑伯克段于鄢之故智。朕叫你多读史书,看来还是有些用的。” 皇帝的语气已经渐渐有些轻松,至少比起之前那副听到“从长计议”就垮下脸的神态好了不少。 刘钰倒是没觉得这算是什么郑伯克段于鄢的故智,他也根本没把澳门本身当回事。 他说人嫌贫爱富,其实历来如此。只要大顺冲出了马六甲,澳门的事根本就不算事。 从明末东学西渐开始,刘钰就说中原王朝的统治阶级就像是个草履虫。 都是被动、回应;受刺激、被动反应的状态,很难说有什么主观能动性。 包括禁教,也是如此。受到了冲击,然后自己做出一些反应。 但反应的是否剧烈,取决于刺激者的能力,或者说另一个文明的强势程度。比如历朝历代,从来不会被西南诸土司刺激到,也不太可能被东南亚土邦刺激到,然后做出相应的反应。 这是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的意思,便是首先要自己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文明的、代表文明的,那么夷狄的那些自然都是疥癣之疾,迟早要被文明所融化。 汉唐时候,距离太远,消息不畅。 而至明末,应该算是天朝第一次发现,原来远方还有一个可堪文明的竞争者。只是由于距离遥远和文化自信,并没有去主动参与这场文明竞争,只是采取这种被动、应激的模式。 从刘钰琢磨着下南洋开始,大顺算是迈出了主动参与文明竞争的第一步。当这一步迈出去后,其实澳门问题或者天主教问题,也就是东西方文明竞争的一个投影罢了。 刘钰不担心事情本身,只是担心这件事可能导致的诸多后果,甚至导致大顺这边搞断绝交流。 现在皇帝的语气轻松了一些,悬在刘钰心头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只不过,更大的隐忧也就随之而起。 这件事只是个意外。 但却不是偶然,而是大顺向外走必然要遇到的情况。 这种类似的情况,日后会越来越多的。 今天这件事压下去,明天另一件事就去浮起来,皇帝内心的天平也就会不断左右摇摆,直到有一天彻底倾向另一边。 刘钰清楚,留给大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启蒙运动已经在法国如火如荼,这些东西,比起天主教,会让皇帝更加紧张。 大顺特殊的大一统的历史,以及被改造后的儒家意识形态,这些特质,使得让皇帝真正紧张的东西还未出现。 就如同之前荷兰问题类似的扭曲的西方中心的神学史观,似乎就是荷兰模式和需要一个国家实体提供军队水手工人的寄生体系,从阿姆斯特丹转西移到伦敦、又从伦敦转西移到纽约;而科尔贝尔的国家工业主义统制经济从巴黎转移到莫斯科再转移到北京…… 此时在法国方兴未艾的启蒙运动,也可以扭曲地理解为,某种意义上脱胎于西欧封建制的权力制衡的孟德斯鸠的分权理论,与已经隐约看到新时代之忧的卢梭的人民主权论和论人类不平等起源,算是两条线。 大顺特殊的历史和经济基础,如果是以平等主动的方式加深对欧洲的交流,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皇帝多半不会在意那套分权制衡的理论,觉得这根本不是威胁,若腐儒之复古尔。连丞相、开府、实权爵、分封邦国、私兵都没了,谈什么制衡、过渡?若忧韩昌黎堕入恶鬼道一般,实无稽之谈,杞人忧天。 但要是哪天看到了卢梭的那一套,作为一个比较的专业的皇帝,必然会很敏感地发觉,这才是对大顺李家王朝和皇权威胁最大的东西,也是最可能在大顺煽动造反的一套东西。 故而到时候,可能内心的天平,已经不是摇摆了,而是直接倾向于关门。 是以,留给大顺的时间,或者说留给皇帝和刘钰同行而不歧路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要在这个必然导致皇帝必现在惊忧百倍的“威胁”传到这里之前,把很多该铺垫好的基础都铺垫完。 这本就难。 再加上类似于这一次教案事件的种种意外事件、类似于治淮担忧的天命不予的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危险,都让刘钰压力极大。 一块石头落地,谁知道下一块石头又什么时候砸在心头呢? 按下葫芦起来瓢。 未来难知,刘钰也只能见招拆招,一件一件地把事情解决。 看着皇帝此时心情略有轻松,刘钰又说了一些让皇帝更加安心的话。 皇帝渐渐安心,便问道:“卿既言,从长计议。又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依卿之见,那传教士白多禄,该当如何处置?” 刘钰只道:“回陛下,国有国法,君有圣谕。禁教时候,如何定刑,早有定论。此人如何处置,问一刑吏足矣,何用问臣?” 皇帝点点头,他本以为刘钰是要暂时放了白多禄,或者驱逐出境了事。可这么一说,只问一刑吏足矣,那意思也就很明确了。 杀。 既是让刘钰去出镇处置此事,又得了刘钰按律治罪的意思,皇帝也就没有再问到底如何。 下面的刘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卿因何发笑?” “陛下,恕臣失仪之罪。陛下刚才问及白多禄事,臣忽然想到了一桩趣事。” 皇帝也有些好奇,刘钰又道:“臣之西学蒙师,曾与臣讲过这天主教的一些事。” “说若是殉教者,若有神迹大功,日后当赐真福、封圣。” “凡赐真福、封圣,必要画一像。画像中,头顶必悬一物,为其被害之物。或刀、或绞索等等,或许是出于朗基奴斯枪为圣物之故?” “依天主教之规矩,僭圣人都有某样器物作为他的标志,殉道者必以刑具入画。” 皇帝身边之前也有不少天主教传教士,这个事他倒是也知道。 刘钰忍不住笑道:“臣见过头顶上画着斧子的、画着刀的、画着匕首的……臣刚才忽然在想,若以炮决,这画像该怎么画?” 皇帝一怔,随后脑补了一下画像的滑稽模样,亦是忍俊不禁,笑道:“倒是难画!难画!卿不妨试试,朕也正有些好奇。” 本十分血腥的事,君臣之间也不以为异,竟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皇帝又道:“他既触犯天朝律法,因罪而死。若将来教廷竟封其为圣,其心可诛。这不是说,本朝法律,都是错的吗?此事且观后效,若真行此事,朕必留旨于子孙,定遣使往梵蒂冈问罪!” 这种事,上升到国家角度,皇帝的想法确实没错:在大顺犯了罪被杀的,结果被另一国封圣,站在国家角度肯定是要反对的。 刘钰心道,此事倒也简单。教廷那群人,吃硬不吃软。祭孔,因为伪满洲国所需;拜异教徒君主,因日本帝国主义所需,不也都允许了吗? 到时候舰队去一趟,保管比辩一万句经文都管用。 “陛下所言极是,此事涉及国格律法,不可不虑。臣此番去澳门,定也不负陛下所信赖,定把此事解决的不辱天朝。即便臣言从长计议,却也不会为之从长而辱国。” 皇帝点点头道:“爱卿做事,朕是放心的。朕说了,策略如此,再容十五年。你只记得,叫他们出丑、断天下明事理者之恻隐就是。” “福建、苏州之事,无非无知小民,智短村夫。但之前,多有生员、士绅入教,更多蒙蔽士大夫,甚至有人提出以耶补儒之说。乃至朝廷重臣,曾亦有信者。” “卿之言,极是。杀人易、诛心难。此事,确实重在诛心。只要天下士大夫、有识之士勿被其蒙蔽,见其伪善,便无忧矣。” “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事,你亦多知。士绅士大夫若不从,便难成事。若只乡民,未必及得上白莲弥勒。” 刘钰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看来说动皇帝的,主要还是皇帝想要打破天主教在一部分儒家士大夫心中的良好形象。 而且,刘钰觉得,皇帝之所以相信自己这个诛心之法,也有说法。 明里看似皇帝极是赞同那番留人诛心的言论。 暗里,实则还是皇帝潜移默化下接受了一个道理:说仁义、道王政,讲良心、谈万民,最终都绕不开利益二字。 而耶稣会、多明我会,也不可能免俗。 阿堵物有铜臭气的年代,那是世族们出生就有大官做、家里钱财万万千,只比花钱土里土气搞不出逼格。 如今连皇帝在内,一个个天天只恨钱不够用,哪有什么情怀? 皇帝多半心道,朕富有四海,自黑龙江至南洋、自西域至东瀛,依旧还缺钱花,移民且移不起,你耶稣会何德何能能有这么多钱贴补这些百姓? 其实刘钰对天主教和各种教会了解的并不多。 他只是秉持着三个最基础的常识,做出了符合逻辑的推断。 首先,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发生了许多改变,但终究是个现实的世界,不是魔幻世界。所以,五饼二鱼这种事,耶稣会也好、多明我会也罢,绝对不可能会。 其次,如今这个时代,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迟早都要变成了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最后,澳门就是一个纯粹依靠大顺贸易政策而兴盛而衰败的城市,断其贸易,其内必乱。 由这三个最基础的常识,足以推出后面的种种后续。 因为西学开蒙的老师是戴进贤的缘故,前世即便根本不懂天主教,如今却也知道了一些内部的事。而戴进贤也讲过耶稣会的一些问题,吐槽过耶稣会、多明我会的一些问题。 刘钰自觉自己推断的差不多。 然而,事实上、或者说历史上,耶稣会的事,比他如今推断的,要离谱的多。 历史上,耶稣会被取缔,恰恰也是因为“钱”之一字。 至少,得算作是导火索。 也就十年二十年之内的事,好像是加勒比也不中美洲教区的耶稣会会长,和澳门那边一样,传教之余顺便经商,做做生意。 他是法国人,而众所周知,法国的海军在这个时候实在是拉胯,海军不行,在加勒比地区做生意想不赔钱那也是难。 然后,理所当然的破产了。 按说,耶稣会国际是挺有钱的。 这么大的组织,这点钱当然还的起。 但耶稣会觉得,这是个人行为,凭啥要用耶稣会的集体财产来还这个破产债务呢? 于是就拒绝帮忙还债。 这个导火索,开启了法国解散耶稣会的浪潮。 也是因为法国内部各方势力斗的厉害,国王可能是想借用新势力排挤旧势力,再加上路易十五的情妇问题,以及国内的高卢主义、集权主义、启蒙运动等,都和耶稣会不对付。 趁着耶稣会传教士欠钱不还的事,顺势就把耶稣会给弃了。 能给耶稣会极大支持的,一共就三。 西、法、葡。 笑话里“蜡烛灭了意味着可以取消晚祷”的耶稣会,两百年后还搞出了奇葩的“南美解放神学”。 这年月,耶稣会也在巴拉圭搞出了巴拉圭耶稣会地上天国,严重影响了葡萄牙在南美的统治。 所以,对葡萄牙来说,耶稣会也挺膈应人的。 要上帝? 还是要国王? 这个原本是新旧教战争的问题,在百余年后,也延续到了旧教国家。 加之随后的里斯本大地震,耶稣会语出惊人。 言:地震乃上天预警,天人感应,足见葡萄牙道德之败坏。 当思修德。 更言:假装地震是自然事件纯属荒诞之谈。就连魔鬼也难于造出这样难以让人相信的借口。 而笃信的葡萄牙天主教徒,也因此陷入了一个神学悖论: 【如果我们自己去拯救自己,这是否不虔诚、不信任上帝呢?这是否与上帝抗衡呢?】 【如果是上帝公允地制裁,虔诚者应该接受这样的制裁。】 【如果上帝是爱人的,那么我们就不该自救,而是等待上帝来救。我们在地震后自救,就是不信任上帝;而地震后进行救援,就是在抗衡上帝公允的惩罚。】 好在当时的葡萄牙宰相是个狠人,把葡萄牙耶稣会成员一窝端,全抓起来了。 然后又给耶稣会扣了一个巨大的大锅——葡萄牙当年地跨七海,教皇子午线瓜分世界,何其威猛?现在却混成这般模样,皆耶稣会之愚昧导致。 打倒耶稣会,救出真上帝。 耶稣会不亡,葡萄牙不兴。 实际上,这就是百年前新教战争“神权和君权”之争在旧教国家的延续。 法、葡都反对耶稣会。 还剩下个西班牙,看似和经济利益无关,貌似只是因为耶稣会散播流言,诽谤说国王其实是野种、和宰相的老婆勾搭之类的。 但实际上,拨开表面的云雾,内里还是集权、王权以及经济利益。 西班牙国王需要一群世俗的、西班牙的传教士,去殖民地,控制殖民地的地产、土地,增加税收。 而不是一群国际的、教廷的耶稣会传教士。 总之,西班牙、法国、葡萄牙等旧教国家,最终一致施压,取缔耶稣会,从而使得本国教会势力彻底臣服于王权。 教廷也不得不解散耶稣会。但结果……结果就是最后各国权贵发现,比起这群吸血的耶稣会,那些要把他们挂路灯的巴黎的那一套更可怕,最终在拿皇之后,又恢复了。 比起刘钰设想的用经济手段,迫使教会自己显露出自己的贪婪,其实欧洲各国表演的更好看。 但本质嘛,都差毬不多,经济利益权力问题。 第五七三章 辩经的着力点 澳门的耶稣会,自然也不是能五饼二鱼的神仙,自然也是要钱才能活动的。 当年日本锁国之前,耶稣会可以直接入股生丝贸易,生丝贸易的百分之十归耶稣会所有;日本锁国之后,耶稣会也靠自己的圣保罗号,跑南洋贸易,赚到足够的资金。 当然,福建的事,是多明我会搞的。 但在大顺这边看来,耶稣会、多明我会,不都是天主教吗? 甚至多数人看来,最多也就是儒家各个学派之间的关系而已,区别不甚太大,只要名声搞臭了,寻常人如何分得清到底是多明我会还是耶稣会? 尤其是等到逼到绝境的时候,刘钰要写公开信给教皇,让耶稣会出钱,把澳门的“兄弟姊妹”移民到南美,可以去巴拉圭耶稣会神国嘛,和那些印第安兄弟一起建设地上天国。 但耶稣会连法国加勒比那边的钱都不肯出,怎么可能会出这笔钱? 若他们到时候再拿出类似里斯本地震后的类似言论搪塞,必叫其坏了名声。 大顺士绅阶层里的一批同情者甚至秘密教徒也就彻底心寒了——这套理论,在大顺是说不通的。 大顺虽然也有类似上天预警的说法,但事后不救灾却绝对无法认可。是以二者看似相似,实在千差万别。 所以前期会有大批士绅入教以为相似,但内核露出截然不同的时候便会剥离。 利玛窦、徐光启时代引领的风潮,使得大顺在禁教之前,大量的士大夫对于天主教是存在极大好感的。 “诸律皆可守,唯独不能纳妾一项”。 也就是说,除了不能纳妾之外,很多士大夫觉得,这就是纯净的、可以补足儒教的东西。 距离产生美。 而前期耶稣会来的那几个强人,也确实文化水平足够高,和士大夫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暴露出耶稣会在里斯本地震后那样的绝对反动的一套东西。 在大顺,如果发生里斯本地震那样的事,可以说上天预警、天人感应;皇帝也可以下罪己诏。 但却绝对不会有人站出来,说诸如“我们不该自救,我们该反思自己,自救就是抗衡天意”这样的话。 正因为之前距离过远产生了美,所以才导致耶稣会没有暴露他的恶。 也使得大量士大夫心存好感。 皇帝关于“造反必要有士绅参与方可成事”的道理,也确实有道理。 想要拔出天主教的影响,禁教是禁不绝的。治标不治本。 只能,或者说,必须让天朝的士大夫阶层集体反感,以天朝之经书教士,对抗天主之经书教士,方有可能。 而且,若无士大夫的参与,天主教也不可能在大顺传播开来。不说别的,单说一个翻译问题,没有水平足够的士大夫进行翻译,就底层的文化底子,能写出来汉文般的、高水平的圣经吗? 搞出一堆完全没有融合汉化的东西,搞出一堆陡斯之类的名字,若能传播,便见了鬼了。 是以,皇帝的意思,便是让天主教会露出其恶,引发那些内心亲近的士大夫的反感,从而才能彻底根绝。 劝女守贞……这件事,在士大夫看来,属于“违法但合情”,不是恶,只是违法。有点类似于“报仇杀人”之类的,违法,但合情。 这种事,是不能激发士大夫的集体批判和反感的。 必须要搞出一些让士大夫觉得“恶”的事,未必违法,但不符合他们的道德的事,才能让士大夫集体转向。 此时大顺内部的很多士大夫,其实倾向的是“天主教不错,只不过不该都归教廷管,而是各国各管自己的。再能祭孔祭祖,就挺好的,正可以耶补儒。” 但皇帝的倾向,则是天主教不好,要取缔,要斗倒批臭。 在天主教和儒教的争端问题上,刘钰即便是后来人,其实有些事懂得也并没有皇帝多,或者考虑的方向和皇帝也根本不一样。 但若用另一种视角来看天主教在明末的急速发展,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 经济的发展,导致理学在明末成为了禁锢,出现了华夏特色的文艺复兴运动,试图打破理学的禁锢。 而理学存在的一大意义,就是当年佛教入侵,导致儒教撑不住了,最终搞出了理学。 使命已经完成,佛教已经完犊子了。到明末的时候,曾经保卫文明抵抗释教的这一套,该退了。 经济发展、物质基础改变,软件却跟不上,并无大儒能彻底解决软件问题的时候,耶教恰在这个时候出现。 同时,又赶上了明末反理学的思潮。 利玛窦等人的文化水平也确实够,借此机会,插了一脚,说【儒学被宋儒所污染了。宋儒的那一套,夹杂了太多道、佛的东西。】 【只有摒弃宋儒、佛教、道教的影响,儒家才能回归真正的本意。不弃程朱、不知孔孟。】 【古儒自古便祭祀以为至高的神,昊天上帝。古儒之天帝,就是上帝。】 刨除那些夹带私货的内容,只说宋儒被佛、道所染,这几乎是明末的一种共识。包括王阳明,当时也一群人说他,被佛道所污。 加之明末社会动荡、道德败坏、人心不古,士大夫也在追求“儒之本意”、“孔孟之道”,倒是是啥? 是不是真的是被宋儒如污染了,以至于现在所学的都是宋儒曲解的儒学,以至于社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天主教也劝人向善,是不是真的是耶儒同道?是不是可以以耶补儒? 天子失礼,求诸于野,说不定这也是一条路。 主要还是很多人都觉得,路走不通了,但又觉得走不通不是儒学的问题,是宋儒曲解了儒学,只要回归真儒,路就走通了。 这种想法下,什么都想试一试。 这一试,是试出问题了…… 耶稣会是精通经院哲学的,是会“辩经”的,而且属于那种非常善于辩经的类型。 加之第一批来华的耶稣会会士,水平也确实还行。 利玛窦就用自己非常擅长的“辩经”术,以逻辑学破理学。 先是说,自从宋之后,天帝这个概念,就夹杂了过多的道教、佛教的内涵。本源既不是真武大帝,也不是玄帝玉皇。 本源是原本的天帝、天主、昊天上帝。 然后又用一些简单的逻辑学,搞了一些辩经的东西。 【《易》曰:帝出乎震。】 【夫天者,抱八方而拥四极,何能出于一乎?】 【是故,帝者,非天也。】 天是抱八方而拥四极的,那又怎么能说是出于震这一个方向呢?如果说,物质的天就是帝、帝就是物质的天,那么这句话的逻辑就不对。所以可证上帝不是物质的天,也就不是你们所理解的天即为帝。 且,【尚书·金滕载:乃命于帝庭,敷佑于四方。】 可见,上帝是有其庭的,既然有其庭,又怎么能是物质的天呢?所以,物质的天,和帝,并不是一回事。 又言: 【商誓又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汤浩言: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犹,惟后。】 这正是说,在三代时候,是上帝,赋给人民仁、理、智的天性,但要使人有常性遵行他的道,还要有君王治理教导才行。而夏桀,正是违背了上帝而犯了罪,是以商汤敬畏上帝,不得不去矫正夏桀的罪孽…… 本身他就会辩经,或者说这种传教士,自小学的就是这玩意儿。索引水平一点不低,甚至在大学就是专门搞这个的。 而理学一开始就是为了完善世界观,宇宙观,危机中搞出来对抗佛教的。这世界观和宇宙观,也确实在逻辑上有些很容易被击破的地方。 他开了这么一个头,搞出了新的宇宙观、世界观。后续的传教士,也都跟进,一个个都朝着左手拿圣经、右手拿十三经的态度,一波一波又一波地讲这句“帝出乎震”,就是天主创世,再由此引出“太极”的概念。 并且试图将理学的宇宙观、世界观,与天主教的世界观、宇宙观融合在一起。 当然,大顺当然是有一堆反对者的。 然而一旦牵扯到世界观、宇宙观的问题,儒学确实先天不太足,否则也不会被有宇宙观世界观的佛教,搞得有些狼狈。 这就导致既有大量的反对者,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嗯,说的很有道理,这么讲是说得通了”。 虽说,子不语乱力怪神。 可总有人想知道,宇宙是啥?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宇宙的真理是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物质和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之前和传教士的接触绝不比刘钰少,能在皇帝身边的传教士,也一个个都是开口周易、闭口尚书的。 这就导致皇帝觉得,辩经这种事,纯粹扯淡。更扯淡的是本朝一群士大夫,一起帮着天主教辩,这对面还有个输? 是以,皇帝听完刘钰“诛心”的想法后,觉得这确实是个好方法。 辩经,本就是士大夫的事。 现在辩经辩的“难解难分”,关键就在于一群士大夫觉得天主教不错,帮着天主教一起辩。从前朝的徐光启开始,影响了诸多人,要不是因为纳妾问题,入教的士大夫可能更多。 而刘钰是不会辩经的。 但他的诛心手段,却能在道德层面上,抹杀天主教的善,叫士大夫看到其恶,其伪善。 由此,将那部分亲近天主教、帮着天主教辩经的士大夫,恶心回来。 立出一个“天主教是伪善的、恶的”的人设之后,等于断天主教传教士一臂,剩下的反对天主教的士大夫自然也就辩赢了。 这就类似于“某人能言善辩,大家和他说个难解难分。一些人支持、一些人反对。这时候有人跳出来,不辩经,直接抖黑料,搞人身攻击,谁支持他谁就是奸贼。” 皇帝的着力点,不是怎么辩赢天主教,祛除影响。 而是怎么搞臭天主教。 只要搞臭,不辩亦赢。 只有这样,皇帝觉得,才能治标治本,彻底根绝天主教的影响——只要士大夫不支持,传教就举步维艰。 皇权不下县,皇帝就不信,福建、苏州的教案,若无当地士绅、士大夫同情,会暗地里发展成这样? 他们要是把传教士,都当成当年的太祖皇帝,难道还能传播? 只要不把士大夫亲近、同情这一点改了,在皇帝看来,那必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和刘钰的想法大不一样,他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但即便想的不一样,出发点不一样,在怎么做这件问题上,皇帝却支持刘钰的想法。虽然刘钰的目的是贸易,是将来的一战,折腾天主教并不是目的。 第五七四章 警惕教士打科学牌 拜别皇帝后,皇帝先派人快马不停前往澳门,知会当地节度使、防御使等人,等刘钰去了之后由刘钰便宜处置。 查办二字,让他们现在只要注重查字即可。 刘钰这边也返回了松江府,叫人准备了船,又安排了一下松江府这边的事。 只说让一些大股东们,准备准备,过几日有船带他们南下,在澳门汇合后前往南洋。 至于采买货物,早就安排妥当,按照计划执行就是。 从松江府到广州澳门的航线,巡航船早已经跑熟了,比箍桶匠人养的老母马下崽子还要顺滑。 顺风相送,不旬日到了澳门。 伶仃洋上,舰队便鸣礼炮致敬。岸上,大小官员、澳门本地的议事会、军头、耶稣会、主教等,都在岸边毕恭毕敬地迎接出镇的勋贵钦差。 在皇帝面前,刘钰唯唯诺诺,只敢在内心嘀咕腹诽几句。 可到了外面,那真是一人之下,也不需要故意营造什么气氛、亦或是摆出仪仗,便是名声在那也已足够。 迎接他的这些人,多半他认得、熟悉、甚至是老友;剩下一半也都知他的名号习惯,紧张不安。 排场、仪式走完之后,广东节度使忙道:“幸好陛下遣派国公来办此事。西洋诸事,下官远不如国公,实在是怕办错了,以至于坏了朝廷的事。” 刘钰也没有打着官腔说什么诸如“只要秉公办理怎么会办错”之类的话,而是笑道:“这事儿,是陛下要我大义灭亲呢。怎么说,我实学与西洋文字的老师,亦是耶稣会的教区长。看来我是非要往狠了办了。若是办轻了,岂不是被人以为我徇私枉法?哈哈哈哈……” 节度使在内的大顺官员都哈哈的笑。 那几个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能懂官话的,又明白大顺官场诸多规则的,听了这话便是面如死灰。 唯独旁边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传教士,冲着刘钰拜了拜后,用一口还算是流利的官话道:“国公此言说的不对。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可谓公矣。” “举贤如此,办案也应如此。当以法律、证据为上。如果因为要防备被人指责徇私而故意狠办,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公吗?” 刘钰倒是不觉诧异,京城之前的传教士圈子里,一大堆古文学的比他还通透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和旁边的几名海军军官开玩笑道:“听听,听听。如今是西夷人跟你谈子曰,咱们这些天朝人却整日几何代数。” 那几个军官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之后,刘钰打量了一下这个大胆说话的传教士,问道:“你是耶稣会的?哪国人?” “回国公,在下法兰西国人。我这里正好有几封推荐信,本来准备将来有机会递呈给国公的,没想到却在这里相见。” 那三十岁上下的传教士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着推荐信。 “在下蒋友仁,草字德翊。友仁者,取《论语·卫灵公》之‘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德翊者,取东坡居士‘再世忠清德,三朝翊赞勋’之句。” 说话间,将几封推荐信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刘钰的手里。 上面都是法文,刘钰看得懂。 写推荐信的人,刘钰也认得。当年在阿姆斯特丹开学术研讨会的时候见过。 写推荐信的其中一个,还是大顺科学院的通信院士,现在的彼得堡科学院的天文学的系主任,德利尔。 之前,刘钰让白令等人去寻找澳洲用的理由,就是为了将来方便观测金星凌日以测定日地之间的距离。并且在阿姆斯特丹那一次科学研讨会上,也想借此机会,由大顺来主持这项人类第一次知道太阳到底距离地球有多远的工作。 德利尔就是历史上那次金星凌日观测事件的法国方面的组织者,只不过他派去印度本地治里观测点的法国人抵达印度的时候,英国刚把本地治里占了…… 之前他应彼得之邀前往彼得堡,本来说好了四年,四年把俄国科学院的天文系搭起来之后就可以回国了。但到了那边之后,因为欧拉等一大群数学高手在那边,他也就一直在彼得堡当着天文系的系主任。这年月,天文学和数学不分家。 应该说,俄国天文学从落后到追平西欧,亦算是此人一手带出来的。 他和刘钰很熟。 本来刘钰就去俄国拉拢过不少人才,包括欧拉在内。 而且刘钰知道大顺这边搞不出航海钟,所以觉得走工科路线很难,要走理学路线绘星图导航表,自然和德利尔多有交流。 还指望他们完善星图表呢,自然熟识的很。 至于剩下的那几个写推荐信的,后世若是天文圈基础玩过梅西耶天体的,也能知道他们的名字,几个也是将梅西耶天体星表补完的重要人物。 至于眼前这个蒋友仁,后世亦算是个著名人物——倒不只是因为监修十二兽首、把原本要搞成裸的女神的喷泉搞成十二生肖之类。 主要是因为历史上他画的世界地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台湾府”三个字,钓鱼岛也画的非常清楚。 汉学水平也确实高,因为别人翻译拉丁文《论语》之类还能理解,他翻译的是最佶屈聱牙的《尚书》,据说翻的还不错。 时人见其所绘的世界地图上有诸如“新约克、新阿姆斯特丹、新荷兰”之类的字样,不解其意。 问之,以葛洪《西京杂记》典故答曰: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放犬羊鸡鸭于通途,亦竞其家。 言,类“新丰”故事,新丰其意,非沛县之旧丰,加新字以相别也。众人遂明。 如今这个时代,大顺这边对南洋之南的新岛屿、陆地的命名,也是用此规则,倒是与刘钰不谋而合。 刘钰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人物,虽也知蒋友仁之名,但如今也泛不起太大波澜。 但见推荐信上,一些科学界的熟人都说,此子水平不低,数学不错,天文学水平也足够。加之又是耶稣会的人,恰要来华,是以推荐他去大顺科学院,以便将来能参加金星凌日的观测活动云云。 看信上日期,应该是来澳门一二年了,大概之前在法国就学过中文,在一二年估计一直在澳门读儒家经典呢。 折上这几封推荐信,刘钰将信上的内容大致一说,笑道:“要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啊。” 然后又看了看蒋友仁,笑问道:“怎么,耶稣会觉得,走士大夫路线走不通了。这是又换路子,准备走科学线了?觉得对外交流,我的态度很关键,遂弃了士大夫,准备走我的门路?” 蒋友仁脸上微微一红,耶稣会这边确实有这么个意思。 一来因为大顺禁教,士大夫这条路不太好走了。 二来刘钰在阿姆斯特丹办了科学研讨会,耶稣会又觉得刘钰才是大顺真正的“外相”,是以讨论之后,决定抽调一批科学素养很高的耶稣会会士来华,打着科学交流的名义,搞好和刘钰的关系。 经阿姆斯特丹事之后,耶稣会觉得,之前派来的耶稣会会士,水平虽还可以,但毕竟不是准一流的科学素养,更擅长的还是经学水平。是以这一次尝试着派了些专门挑出来的,自然科学不错的来。 蒋友仁被刘钰说中,又听刘钰说“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之类的言语,内心不免紧张。 他之前也没想到,这件事刘钰会亲自来处理。想着在澳门再学几年孔孟之后,再去京城的。 如今刘钰来了,他一开始还是挺高兴的,觉得凭着自己的推荐信,说不定还能说说情。 哪曾想刘钰直接把话挑明了,蒋友仁便有些无力。 好在他也是个聪敏的,若是自小就学书经,说不定也是能考进士的。脑子一转,他便道:“国公,福建的事,与我们耶稣会并无关系。” “多明我会是‘主的看守犬’,以前专办异端的。中华教徒的礼仪之争,也是多明我会引起的。” “国公也是跟随戴会长学习过的,当知这桩公案。福建的事,教廷划给了多明我会,我们耶稣会早早就撤出来了。” “而且,教廷将福建划归多明我会的时候,天朝并未禁教。” 滴水不漏地想要撇清和耶稣会的关系,蒋友仁觉得,这件事天朝这边这么重视,派了个这么重量级的大人物来,那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了。 既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当务之急是保住澳门传教、保住耶稣会还能在华活动。既然多明我会自己找死,现在也救不了,那就赶紧卖了。 再者,多明我会和耶稣会的关系,肯定不好。 一个是“主的看守犬”,专办异端的。 一个是出了名的变通,后世能搞出来解放神学、解散起因是经商破产、一群孔孟学的比寻常中国人都溜的。 就算没有当年的十七评耶稣会事件,想想两边的关系也不可能好的了。 蒋友仁心想,还是看清形势,保住耶稣会在华许可再说别的吧。 第五七五章 随意问问 可他没想到,自己刚准备舍车保帅,把多明我会卖了保耶稣会。 旁边一个衣服上绣着黄鹂鸟儿的小官便出身道:“国公,下官斗胆,请国公勿要被这夷人蒙蔽。” “下官查证,这澳门的庇护圣母堂,常被人称之为‘唐人庙’。就是专门为我天朝人入教、入洗而准备的。” “原本澳门凡要入教,必要衣葡萄牙国之服、言葡萄牙国之语,是以入教者寥寥。而这庇护圣母堂,却专门改了规矩,各有华人专用的仪礼制度,亦不需易服。” “是以,每年入教者不计其数。更有从远方乘船而来,专门参拜受洗的。” “这澳门地方,当行大顺之律令。陛下既有令,不得再入教,之前入教的不愿退教的可往澳门。但禁教之后,这庇护圣母堂,依旧还有受洗入教之事,络绎不绝。” “是故,下官以为,也无需分什么这个会、那个会。” 这香山县官员的话,更是把旁边的澳门主教伊拉里奥吓得脸色铁青。 刘钰不再搭理蒋友仁,而是问澳门主教伊拉里奥道:“本官只问一句,可有此事?你最好实话实说。之前来办案子的,我也认得几个,他们做事也都是有些手段的,料想也会先查封你们的教堂,各种资料档案都会扣押封存。天朝可是不缺懂拉丁文或是葡萄牙文的。” “犯错而说谎,罪加一等!” 主教伊拉里奥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武将,知道他们在查封的时候,确实如此。把人赶出去后就直接贴了封条,整理卷宗。 知道抵赖不过,只好道:“确有此事。但……但其中内情,还请大人明察。” 刘钰笑道:“查自然是要查的。既是承认了,那就好办。” 他倒并不想直接捣毁这个庇护圣母堂,而是又问道:“我再问你个事。这澳门原本的唐人信徒,做礼拜、晚祷之类,是去这个庇护圣母堂?还是别处?” 伊拉里奥不知道刘钰要干什么,只得实话实说道:“之前入教的,并不去那里。最近入澳门来的信徒,多去那里。” 只一句话,已经让刘钰找到了挑唆“新人、旧人主客之争”的切入点,遂笑道:“哦。那这一座庇护圣母堂,料想是不够吧?这几年涌入了不少人,想来特别拥挤?” 主教也不知道刘钰说的是正话反话,可刘钰既问了,他又不好或者说不敢不答。 “确实拥挤。” “嗯。” 刘钰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就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心道我这次来还真不是专门来办你们的,但是皇帝有命,我也得假装一下我在挑唆你们,这倒是个机会。 如今大军控制了澳门,军舰又堵在海上,城墙早就拆了,大炮台也被大顺这边的军队控制了,主教的态度恭谨了许多。 刘钰暂时不想先处置教会的事,又将那几个澳门议事会的人、还有澳门的“都头”——这不是刘钰这么叫的,而是澳门议事会的人就这么叫,他们不会在和大顺的官方人员交流时候叫什么“总督”。这是租借的避风港,只有居住权,不是殖民地,是以根本没有总督。 在大顺这种要讲究名正言顺的地方,他们可不管乱叫。之前那个咋咋呼呼要把海关的大顺旗帜拔了插葡萄牙旗的“爱国者都头”,早已经被果阿那边抓回去了。 议事会的几个人跪在那,低头等待刘钰的询问。 刘钰哼了一声,斥道:“暂先不提传教之事。本官只问你们,天朝对你们如何?欧罗巴诸国里,是不是对你们最是优待?” “除你们之外,可曾有一国在天朝另有租借地?昔年荷兰国、英国,多次希望租借舟山一处岛屿,天朝可允了?若说国力,这二国比你们葡萄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再说法国……天朝与法国之关系,也不知比你们亲近多少?尔等可曾见法国人有如澳门之地?” “皇恩浩荡如此,你们不知报效,反倒作奸犯科,当真罪该万死!” “传教、鸦片、贩卖人口事,你们说说吧!本官也是讲道理的,不是不给你们自辩的机会!” 那几个澳门议事会的头头叩首道:“天子之恩,无不尽施外国。惟我等葡萄牙人蒙恩又重于他国,又岂敢忘?” “国公容禀:传教之事,实如蒋德翊所言,福建所抓之白多禄,乃多明我会人士。且若论国籍,他是西班牙人。” “我国自前朝崇祯年间于西班牙国独立出来,两国世代交仇。欧罗巴诸国尽知:西班牙与谁为敌,葡萄牙便与谁为盟。” “鸦片之事,我等实在不知。多是一些走私商贩,以大船泊于海上。犯罪作奸之辈,以小舟靠近转运,避开检查。” “天子明谕禁止鸦片,我等受天子大恩,岂敢违背?” “人口贩卖之事,实非贩卖为奴。而是因着多有缺衣少食之辈,主动希望有人替他们介绍一些工作,签了合同去工作。这是他们自愿的,也非是我等贩卖。” 刘钰嗤地一笑,摇头道:“行啊,原来你们竟是一点错都没有?” 那几人正要再辩解,刘钰摆手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与不是,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们,看看你们是否诚实,以决定日后这澳门到底该怎么办。你们既是这么说,我也就都记下了。” “到底是不是?咱们日后便知。” “好了,你们先散了吧。” 说罢,也不逗留,只叫大顺这边的官员跟着他一起离开,留下澳门这边的一众人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等刘钰等人走远,这几个人才起身互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半天,才有人道:“他来办理此事,可见这件事……用他们中国的话,这是捅上天了。我看,很危险啊。还是赶紧往果阿那边联系吧?” 可另一个人道:“如何能去果阿?现在莫说是人,就是个苍蝇,也难飞出去。海上有战舰,强闯直接击沉;陆上各处关口,都有士兵守卫。” “你说的没错,这位公爵大人亲自来了,澳门,恐怕要被收回了啊。你要知道,之前我们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香山县的县官。见个节度使,都是极大的事,这一次可不一样了。” 作为这些人眼中的“外相”、大顺禁教活动的重要推动者、天主教的背刺者、戴进贤教出来的绝对的异教徒,刘钰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 在他们这,不是千古流芳的那种,遗臭万年绝对够得上。 朝廷直接派了这么大的人物,这一次澳门怕是又要经历一次大顺开国之初的收回危机。 只是,上一次有底野迦神药,这一次又能靠什么呢? ………… 另一边,刘钰只叫了广东节度使、骄劳布图,以及海军的那两个主要军官。 香山县这边的人,直接被隔绝在外面等着。 一共叫了四个人,三个都是熟人,还一个广东节度使也是巴不得赶紧把这事扔出去——朝廷的态度一日三变,万一自己办错了、会错了上面的意思,岂非责任? 广东节度使知道刚才刘钰在外面问的那些话,不可能这么简单,遂道:“国公来办教案、鸦片、人口贩卖三事,不知要先办哪件?” “一起办。先办鸦片的事吧。查出来多少?” “回国公,实物倒是没多少。主要是季节不对,现在大量的船都要返航离开,旧货多半消耗了,但新货还没到。不过,抓了不少人,打了一顿,一个个牵连出来三百余人。” 广东节度使报了个大概的数,刘钰点点头,以目视骄劳布图,微微一笑。 骄劳布图也笑道:“国公,我在北边也办过类似的事,抓过干走私的人。” “是以,根本没用本地的衙役、卫军之类。而是直接调动的营军。” “于肇庆府、惠州府、潮州府等地,都派了人等着。这边谈出来一个,快马去报信,那边就抓一个。” “是以,谈出来的,大部分都抓到了。还有个百十人,逃亡了,暂时尚未抓到。” “至于鸦片走私规模,每年当在1500箱左右。” “抓了几个葡萄牙人,打了一顿后,也都招了。其中700箱左右是葡萄牙人的,剩下的是英国人的。但英国东印度公司不敢自己卖,是以都是批发出去,叫别人来卖。有时候是夹杂在货里,有时候确实是在海上用小船接应。” “当地驻军、士绅、海防,也多有参与的,已经都控制起来了。有葡萄牙商人已经招了,说是果阿那边有命令,要防止英国人抢了他们的份额,是以禁止外国来的鸦片直接来澳门。” 刘钰算了算,1500箱,还不是很多,属于苗头期,完全可以控制住。 广东节度使见骄劳布图说的明细,又见刘钰对这种汇报方式很是满意,知二人早就相熟,却也不想显得自己只会谈谈大略,忙道:“国公,若按律办理,倒也简单。” “朝廷早有令:贩卖走私鸦片者,杖一百,号枷三月,流三千里;引良家子弟抽的,绞;从犯,杖一百,流三千;邻里地保知情不报的,杖一百,守边五年。抽的,打,流。” “但此事既惊动天听,不知是否更加严办,以儆效尤?” 刘钰听了听按律刑罚,笑道:“杖一百?若还能活下来,流三千里戍边能活着走到,倒也是条好汉。” “此事陛下吩咐了,从严从重、特事特办。你是地主,这边的事你熟。且去寻些铁匠、木匠之类,我要做些断头台。比之绞刑,还是断头台更有些意思。” “论罪轻重。重的,炮决;轻的,断头台。” “抽的抓了多少?” 广东节度使脸色微微一变道:“抓了不少,关押起来,宛若炼狱。断其来源,以头抢地者有之、日夜哭嚎者有之、撕扯皮肉者有之……惨不忍睹,下官所见,已然非人,实猪狗也。” “此物,着实大害!若流行,恐有灭种之虞。国公言,要从严从重,下官亦有此意。下官之前不曾亲见,见了之后,夜不能寐。” 第五七六章 区别对待(上) 广东节度使算是真正见到了鸦片的危害,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成一个瘾犯了之后猪狗不如的鬼。 他说有灭种之虞,当应防微杜渐。 “说得好!” 刘钰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夸奖了一句,把如何评价鸦片走私问题的基本基调定了下来。 因为,鸦片走私的评价基调,不只是“灭种存亡之虞”。 还有一种评价基调,叫“白银外流”。 但刘钰并不想那白银外流这个基调,用在鸦片问题上。 如果白银外流是问题,那么解决方法可不只是禁绝鸦片这一种办法。 会有人发散思维,觉得自己种,白银不就不外流了吗?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路将来走歪了也说不定。 是以现在才是苗头期,就该把调子定死了:治理鸦片,和白银外流、无养兵之饷没有一丁点关系。 治理的原因,纯粹是这玩意儿能把人变成鬼,会有亡国灭种之虞。 只有一开始就这么咬死了,形成大顺的政治正确,方可防备万一将来路子走错了。 当然要说这玩意儿一点用处没有,那也不是。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药物,止疼的东西,治不好病,但可以假装治好了病,叫人感觉不到疼。 只是要做选择的话,宁可让人疼死,也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口子,一放就乱,就现在的基层管理能力,根本管不住滥用药用的鸦片,还不如直接往死了禁。 “既然你们都亲眼见了此物害处,过几日可随我一同联名上奏天子,备说此物之害。日后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任其泛滥。” “要让此物名声,如不忠不孝杀爹害娘般恶臭。” “日后广东一地,恐为此物入境之关,你们当定下诸多规矩,严防死堵。” 刘钰补了一句,骄劳布图与海军那边的军官自无反对,广东节度使也觉得此事对自己无甚害处,而且他也亲眼见到吸了此物之后那些人的可怖之处,出于为社稷考虑的心思,也点了点头。 “国公便是不说,下官也准备上奏天子,言明此物之大害。而且此物颇贵,西洋人若走私的多,天朝纵是有金山银山,也要被慢慢吸走。” 刘钰闻言忙道:“这就是画蛇添足了。金银,小事;国种,大事。既有大恶,又何必再谈这些小恶?只说一个人坏,说他杀爹屠娘谋逆之大恶,后面再加一句生活奢靡竟用牛乳沐浴云云,那就大可不必了。” 广东节度使不知刘钰出于什么目的,非说这是画蛇添足。但想着刘钰都明说这是画蛇添足了,心道你既这么说,便不写就是。 但论理,你要说这是画蛇添足,那也未必,若如一个人犯了罪,总不能说他的大罪就足够凌迟这种顶级惩罚了,剩下的小罪就不提了吧? 心里这么想着,觉得不以为然,但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平白无故招惹刘钰不爽,遂道:“是极。国公所言大有道理。那这鸦片之事,从严从重处罚可不必提。剩下的教案、人口二事,又当如何?” 这就有点把刘钰问住了。 刘钰上来就先说鸦片的事,因为实际上他这次来澳门,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贸易和将来战争做准备。 鸦片是害处太大,他深恶痛绝,而且这涉及到别人所不知道的、他这个假的大顺人所独有的一种心结。 是以,必要从严从重。 然而,教案、鸦片、人口贩卖这三件事,他真正要大办严办的,其实也只有鸦片一件事。 至于教案和人口贩卖…… 刘钰有些不太好表态,只能搪塞一下。 怎么说呢,教案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将来能不能打出威名,靠着天下人嫌贫爱富的性子,塑造文明优越论。 澳门过几年就收回来了,将来堵一堵就行。 就大顺这政治环境,将来不管谁上台,只要不是脑子锈了,哪怕是个稍微合格的封建帝王,中国和梵蒂冈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好的了,甚至不可能会有正式的官方往来。 哪怕是个封建帝王,也不会允许治下的一群人要听另一个皇的,除非教廷自己解散不再管全天下的旧教徒。这和开放保守无关,只和灭佛、屠黄巾道的宗教传统有关。 至于人口贩卖,这事……其实最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契约奴工,或者说契约长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大顺海外移民的主要手段。 历史上的华人奴工,运输途中比黑人奴隶强不到哪去。也有往秘鲁、智利等地运输华人奴工,一船400人到地方后死的就剩10个情况的,而且并非个例。 不想这么搞,唯一的办法就是官方组织移民。但这并不现实。 仿佛美洲的情况来说,这年月技术限制,移民成本还是很高的。法国在加拿大,搞了一百年,总共移民一万来个人,休养生息可劲儿生,到现在一百多年也就六七万人。 英国的移民政策也不是官方的,要么是被迫害的清教徒、要么是圈地之后无法生存的穷人以契约奴的身份运过去、要么就是各种殖民公司雇的人。 说到底,还是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成。 移民的话,现在各国朝廷都没钱去搞,熬到蒸汽船铁路时代,东北更北还好说,到时也不晚。南洋及更远的海外,可来不及了。 南洋这边算作内,可以管得住。美洲那边,难不成就真的一点不管?不想办法移一些人,壮大族群? 几十年之内,大顺的工业也不可能容纳足够的人口,至少不会发生缺工业人口的情况。 想要让族群遍布南洋之外的世界,比较现实一点也就是默许人口买***如伴随着大顺的进步,大量原材料需求之下,美洲的开发也会增速,欧洲资本会尝试在南美开采一些大顺用得到的商品。 比如铜矿、硝石之类的东西,这都将是大顺急需的东西。 开采,就需要劳动力。 大顺这边的劳动力价格,还是便宜。赶上灾年的时候,三馒头就能骗一个人。 还是得靠资本投资,然后买劳动力的方式,将大量人口移过去。 现在来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叫大顺朝廷无能呢,费劲巴拉的,一年才能收3000万的税。 历史上东边的那个小国明治维新改动了武士阶层后,纯粹靠着农业税,也能收到七八千万两。 有钱才能办事。 而后世的中国,也是完成明治维新那种对旧阶层的夺权后,也才算是能收上来钱了。南京政府时代加上关税和滥发抗日前也就折合3亿美金,解放土改完成不到两年就能达到折合40亿美金,一边抗美一边剿匪加建设两不误。 没钱咋办事。 人还是那些人、地还是那些地,甚至主要还是农业税,还少了大量的进口关税。 但,瞬间国家可支配的力量提升了十倍有余。 都不用谈什么精神力量,组织力量、民族觉醒,就只说这财政收入,对付31年九一八之前财政收入才不到8亿美金的日本,40亿对10亿,怎么输?甚至都不谈什么自力更生,趁着大萧条发展工业,只说买成品武器,那时候的枪炮才几个美元一支? 中央财政收不上来钱,是不可能做成事的。 明朝很富,但中央财政没钱;大顺比大明强点,那也有限,中央财政现在能收的这点钱……刨去养兵的,移不了几个民。 刘钰也没有足够的本事,靠自己就把大顺的地主阶级洗一遍,靠去掉中间商集中财富,以真正的中央集权组织展开官方移民。 以大顺现在的人口、土地亩数,如果能把地主阶级废掉,在保证百姓生活比以前更好的前提下,农业税加垄断贸易的财政潜力,每年当在两亿两左右。 只多不少,而且还是在绝大多数百姓的生活水平比现在高、负担比现在轻的情况下。 真要是每年户政府能收两亿两,不谈别的,只谈官方移民、官方组织垦殖、官方组织实边,几年就能把东南亚填满。 然而,现实是不可能的。 现实情况,官方无力移民,也就只能靠唯利是图敲骨吸髓,把人的劳动力当做商品的资本了。 南洋确定要当基本盘的地区,如锡兰、西爪哇等地,当然是要尽可能搞一些自耕农百姓,不要弄得这么难看,免得到时候又再暴动,重上火山大聚义。 朝廷要花些钱、花些心思。 而暂时无力做基本盘的地方,那就默许人口买卖吧。 对人口买卖是要管控,但不能立成太高的政治正确,走走形式也就是了。坚持是契约长工,不是所属的奴隶,也就能这样了。 地球就这么大,确定了,不可能再有新大陆了。有限的土地,谁占着就归谁,那这个年代也就甭管是怎么过去的了。 日后再说日后的事,先把人塞过去。 等着将来或是起义、或是鸠占鹊巢、或是将来武装起义,或是族群建国,都得需要人口基础。 将来可以被批判、可以上史书被辱骂、甚至可能遗臭万年,那都无所谓,死后原知万事空嘛。 既如此,总共要办三件事,其中两件都是可以走走形式的,那么被抓典型的自然也就只剩下鸦片走私了。 从严从重,并非是三件事全部如此,而是特指鸦片问题。 广东节度使问人口和教案问题,刘钰支吾了半天,只好先推诿道:“先办鸦片事。剩下两件,另有说法,倒先不急,届时我自有分说。” “不过,只要拿到了走私和英人、葡人的口供,就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凡事口供里涉及到的商会、商馆、公司,其仓库、货栈、商船,通通查封。” “莫须有嘛。万一有夹带的呢?先扣住、贴上封条,等本官确定他们确实清白之后,再放人。” “若葡人鼓噪,或其军头、议事会有什么意见,抓。他们没资格和我谈,英国这边让他们的公司负责人来谈,葡萄牙这边让果阿那边派人来谈。他们本也就能和香山县的官儿谈谈,你我何等身份,和他们谈岂不有损朝廷颜面?” 第五七七章 区别对待(下) 骄劳布图与海军那边的军官,自是明白刘钰这是“正愁没借口搞一搞他们的贸易竞争”呢。 这么一说,心里如何不明了? 当下便道:“国公放心,我们这就去办。便是没有,难不成就不能搜检之下竟在货物中‘发现’夹带吗?” 刘钰大笑道:“那倒是。这些事,你们就先去办吧。我与节度使大人一同去审问审问那些走私贩子。你们自去吧。” “是。” 三人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广东节度使引着刘钰去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小吏递上卷宗,刘钰扫了几眼,便叫人把一个走私箱数最多的人先带来。 不多时,一个需要别人拖着才能走动的、满身都是血痕的人被带到了刘钰面前。 刘钰见这人的伤口已经有些发炎,怕跪一会没等问完话就死了,遂发了发善心,叫人拿了条凳子,不用跪着了。 自问了几句后,刘钰问道:“朝廷早就下令不准贩卖走私鸦片,我见你以前也是商贾,亦是一方人物,不会不知道吧?” “既知道,明知故犯,又知此事一旦事发,最轻也是绞刑吧?” 那个已经被打了好几顿的走私贩子倒也是个硬汉,听刘钰这么一问,冷笑一声道:“若说我贩卖鸦片,真论起来,国公大人也有几分责任。” 他的官话说的尚可,听口音也不似是岭南人。 旁边几个官员厉声怒喝,刚要制止,却被刘钰停住,忍不住笑道:“这倒新奇。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走私贩子明知必死,想到戏文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气势,应声道:“广州府自前朝以来,就是贸易重地。各国船只往来,多少人靠此吃饭?国公一句话,便将各国商馆迁到了松江府,可想过我们广东府的这些买办,该如何办?” “替洋人买办的、转运货物的、分销洋货的、补给船只的、港口贩卖水果蔬菜的、运货的脚夫、乃至于妓院、酒馆、旅店,又有多少人就因着国公一句商馆必于松江府的话,没了活计?” “至于朝廷办的这个公司、那个公司,我们这等小人物,如何轮得上?先是满朝勋贵大臣优先入股,然后就是各地豪商,最后才是散商。” “你们发财,难道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松江府日益富庶,广州府却萧条冷落。说是大买卖谁都可以入股,可哪里轮得到我们?等我们知道,早就完事了。” “如此情况,我贩卖点鸦片,赚些钱用,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之前各朝禁海的时候,出海也是大罪。今日有罪,明日又无罪,和这个,又有什么不同?” “我之前与西洋人做些生意,若不是国公非叫他们迁徙至松江府,我哪会做这种营生?” 这理由听的刘钰只想笑,旁边的本地官员吓得面如土色,心道这话若是被朝廷听到,会怎么想? 可刘钰自己都没有什么愤怒,这些官员也知刘钰是什么态度,一时间只是惶恐,不敢说什么。 其实刘钰选择松江府作为大顺新的海外贸易重心,除了倒逼朝廷养海军之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长江流域比珠江流域更广阔,而且位置恰能沟通南北。 原本的历史上,近代以及现代开放之初,给过广东两次成为文化中心的机会。 但实践证明,珠江流域还是太小了,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哪怕是岭南文化圈物质基础最强势的八十年代,最终被追平之后终究也只是昙花一现。 现在大顺既有了海军,也能保证漕米安全了,广州作为贸易中心的优势,从各种条件来说,都远不如松江府。 长江比珠江更大更广不提。 广州附近也没啥特别优秀的货物,这时代都知道,【广州亦产丝,然若以本地丝之粤缎、广纱,黯无光彩、色亦不足。用吴丝,方得光华】 既是这样,那把丝从吴地运到粤地,再在这里纺织出口,不就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吗? 而伴随着松江府这些年贸易的发展,本地生丝所需尚且不足,而广州出口又被松江府抢了,单单纺织一项,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更不要说别的了。 刘钰遂问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那走私鸦片的贩子道:“走大庾岭商路的。如今大庾岭商路已经萧条,之前江西瓷要走希江,然后过关五岭到广州再行出口。现在江西瓷不走大庾岭了,直接向北走长江,往松江府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在那边又不认得许多人,也无门路关系,哪里抢得过吴人?自国公辟松江府为口岸之后,日渐困顿。” “国公不会不知吧?” 刘钰坦然自若,点点头,道:“我如何不知?” 国家的政策变动,往往会影响数十万人的生计,不只是漕运如此,贸易也是如此。 大庾岭商路,源于始皇帝征百越岭南时候修的基础。到唐朝时候,张九龄又修缮完成。 可以说,这条商路,类似于大运河。 只不过,大运河沟通的是北方和江南。 而大庾岭商路,沟通的是岭南和两湖。 不管是大运河,还是大庾岭商路,某种程度上,都承担着维系国家的统一、不使产生离心的重要作用。 但这些年,随着刘钰上台主持对外贸易政策,实际上是悄悄地把大庾岭商路给彻底废了。 只不过因为不关系漕米问题,所以和废大运河不同,并没有立刻引爆诸多问题,也没有在朝廷内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实际上,影响颇大,应该说影响了几十万人的生活。 无非这不是运漕米的大运河,这里的“百万漕工”,朝廷并不是很在意。 最开始,广东缺米,纵然丰收,也仅够半年之食。 所以,两湖地区的米,走大庾岭商路,一路到广东。 而刘钰上台主持贸易后,发展航海术,打造海军,开辟海运,使得广东现在吃的都是南洋米,而不再是两湖米。 他无意间就废掉了大庾岭的大宗稻米贸易。 至于剩下的,就更不用提。 生丝、茶叶、大黄、瓷器、棉布等等,也不需要走大庾岭商路去广东了,而是或者就近、或者改变方向去松江府了。 这里面随便一项,影响都在三五万人上下。 比如茶叶。 历史上引起了北美独立事件链的波士顿倾茶事件的武夷茶,加工中心在崇安星村,闽北地区。 大顺这边,前期因为台湾问题,以及时代惯性,以及荷兰等国在奥斯坦德茶叶事件之前没有直航、澳门在各国直航之前是最重要的茶叶中转地、各国要到三十年前才纷纷直航贸易等因素,茶叶的出口地也一直是广州。 形成了历史惯性。 而想要把闽北的茶叶运到广州,需要在闽北装箱,用人力运到江西上饶的运河口镇。 再从运河口镇,运到鄱阳湖。 而实际上,鄱阳湖才是大顺的茶叶中心。 除了福建的武夷茶外,两湖江西等地的茶叶,也是在鄱阳湖地区加工——除了西欧贸易,还有蒙古雪山等国内贸易所需的茶砖,以及俄国贸易所需的茶砖。而且西欧那边也不是只喝武夷茶,要在这里配两湖地区的其余茶货。 这里的加工中心长年累月,也有技术优势,北上南下都方便,所以这里成为了加工中心。 然后,去西欧的茶,在鄱阳湖分包,转赣江、过南昌、到赣州。 到了赣州后,沿章水到大余,走旱路,经挑夫挑着过大庾岭商路,去韶州,再经北江到广州。 单单对西欧出口的茶叶一项,靠此吃饭的挑夫,就有五万余人。 这五万人肯定也得养家糊口,稍微折算一下,就相当于至少二十万人的生计。 伴随着刘钰上台主持贸易,贸易中心北移松江府,茶叶运输路线自然而然也就发生了改变。 在刘钰牵头下,商会和贸易公司领头,以股份制的形式,开辟了一条新商路,修了运河和道路,连通了闽北和闽江,直接到福州。 从福州装船后北上松江府。 朝廷当然不会出这笔钱,商贾们没有人牵头也不可能搞股份制基建。 但是,这个基建投资是有利可图的。 茶叶省去了极大的运费。 大顺这边又搞外贸半垄断,并没有因为运费降低就内卷降价出口的情况,单单是省出来的运费,两年就够把投资的成本收回了。 既然能走运河和新商路去闽江,谁还挑着走那么远去广州呢? 仅仅茶叶贸易的路线转移,就影响了男女老少一二十万人的生计,其余的瓷器生丝粮食等,又要影响多少人呢? 这当然并不是他因此就可以贩卖鸦片的理由。刘钰听他一说大庾岭商路,内心唯一感慨的,便是“都是百万漕工,终究这关乎京城漕米的漕工,和岭南边陲的漕工,不是一回事啊”。 至少,朝廷对此可是不甚在意。 可能是,朝廷算了算,觉得真要是这些人起事,镇压一番杀了,其实比安置他们要省钱的多。 这个走私贩子的这些话,并不能引起刘钰对他的丝毫同情,只是让刘钰意识到,岭南问题也该提前布置一下。 京城在华北;经济重心在江南。即便废了大运河,华北和江南地区也是紧密联系的。 岭南地区的定位,又该是什么?才能保证南北之间的紧密联系?又不至使之快速衰落? 这个时代不可能有香港了。 要不要,通过朝廷的力量进行调控干预,将广州定位成“沟通本土和南洋的中转地、南洋米贸易的集散地”?最起码,容纳一些无地的失业人口做工。 还是说,保持原计划不变,仍旧通过国家干预,将所有的经济上的重要地位都让给松江府,包括南洋米集散和粮食期货等贸易,仍旧集中于松江府,搞出一个金融中心和工业中心地位? 想了想朝廷对诸如粮食期货之类的新事物的态度,以及皇帝猪圈养猪的心态,刘钰略作犹豫后,还是狠下心来。 心道:岭南百姓的命运,还是自发去下南洋吧。不衰败穷困,哪有动力自发下南洋? 第五七八章 不得其时 心虽狠下来,但老百姓不是被人操控的木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自会有自己的想法。 从一开始,刘钰心里就清楚,从自己把大顺的海军建起来、贸易中心转移到松江府的那一天开始,岭南的农民起义就进入倒计时了。 几十万因为原本贸易转运而为生计的人失业、原本手工业用苏丝湖丝搓粤缎广纱的“中产”也陷入贫困,加之本来就有的主客矛盾,起来反抗是早晚的。 从明朝开始,广州作为贸易中心的地位一直到各国在松江府建立商馆之前,都没有被动摇。 百余年的惯性,大量依附贸易中心而生活的人口,在贸易中心转移到松江府后,生存肯定是成问题的。 这对岭南地区是一场巨大的社会动荡,只是不显山露水的,寻常人也看不到贸易中心北移的巨大影响。 但是,现在大顺中央财政还没有问题、军队刚刚经过军改,应该说这场可能的起义是必然不可能成事的。 黄淮地区虽然也经历了废漕改海的变动,但那里作为朝廷的统治重点地区,在皇帝下决心治淮之后,应该不至于酿出来大规模起义。 土地兼并,需要男劳动力佃活,养不活孩子肯定优先溺死女婴,黄淮地区的男女比例都快到130比100了。 光棍造反,可真是全无后顾之忧,饿了便结伙吃大户,抢到东西就回家。 平时为民、灾时集结为军,战斗力不是很强。 只要大顺中央财政不崩,手里有个几千万两的存银,就算黄河改道,黄淮地区不至于出大事。 朝廷手里这点钱,其实没办法同时应付两个地方的“百万漕工”。 放任岭南地区,而将有限的财政放置于黄淮,确保中原稳定,从封建王朝统治的角度来看,是一招“好”棋。 皇帝终究是皇帝而已,起义了,肯定屠。 屠完了,收容收容残余的,借着战乱的大量死亡缓解一下土地矛盾——只需要算一笔简单的账就行,假设移民一个需要100两白银,而100年白银足以武装一个线列兵。100万两白银,可以移民一万人,但要是武装军队,屠戮镇压个十几万人不是问题。 屠戮十几万青壮,剩下的老弱病残也成不得事,或者饿死,或者逃亡途中死掉,杂七杂八加在一起,轻轻松松解决一百多万人。 这是一个稍微算一下就能算清楚的账。 想到这,刘钰内心还是很感慨的。 盛世起义,可能后世史书上,连一句“沉重打击了封建王朝的统治”这样的评价都得不到。 可能唯一能得到的“有意义”的结果,就是让皇帝加深一下对人地矛盾和经济学基础的认可,强化对外扩张移民的决心。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某种程度上讲,刘钰觉得是自己造成的。 大顺和满清不一样。 满清末期的岭南起义,有一部分贸易重心北移到上海的因素,以及外来商品对旧经济的冲击。 是被动的。 而能被动的原因,是打不过。 打不过,说明腐朽到顶了。 腐朽到顶,又使得起义难以平定,最终中央集权崩了,又无人能够重建中央集权,为后续的各路军阀混战新的五代十国打下了基础。 也导致了将来工农的武装割据,可以在夹缝中生存的客观条件。 然而大顺这边,是主动的。 主动的原因,是海军建起来了,不用担心被人劫了漕运,国势正盛。 国势正盛,意味着统治能力很强。 统治能力很强,意味着平定起义非常容易,不会出现黄巾、黄巢之后的局面,朝廷中央不可能崩。 朝廷中央不崩,意味着反动势力仍旧强大,将来要推翻也就更加艰难,也完全没有武装割据之类的机会。 这种盛世,是不可持续的,因为始终没有解决最根本的土地问题。土地问题不解决,王朝的统治基础就是小农经济,一旦新兴阶层的力量危及到小农经济的稳定,有着巨额财政基础的大顺就会以雷霆万钧之势进行反动。 岭南、黄淮,这是两个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 但是,刘钰看来,未得其时。 如果王后拖个三五十年,拖到新兴阶层的力量已经有掰腕子的实力时,再引爆这两个点,直接将大顺王朝爆的摇摇欲坠,或许能简单点。 然而,这两个最可能引爆的点,一个被治淮和刘钰给皇帝弄来的大量内帑银稳住了;另一个很可能会在数年之内爆开,而数年之内大顺朝廷的力量不但不会削弱甚至可能达到了顶峰,轻而易举就能平定。 明末的情况,是问题堆积在了一起,太多了,集中爆发了,不好解决了。 大顺这边,则是本有可能把大顺的朝廷炸的摇摇欲坠的各种问题,被分散、分批解决了。并不会影响大顺的统治,而且新兴阶层的力量此时也严重不足。 刘钰也没办法去和岭南失业的大量百姓说:为了民族的未来,你们忍一忍,等二三十年后新兴阶层成长起来后再起义。你们为王前驱,沉重打击和动摇旧统治阶级的力量,从而为新兴阶层踏上历史舞台铺路。 鸦片贩子对刘钰发的那些无耻和无理的怨言,提醒了刘钰,从现在开始,很多事情都和从前不同了。 而他也意识到自己现在陷入了一个近似无解的怪圈:想要往前走,就需要皇帝的支持;皇帝支持的前提,是皇帝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让皇帝感觉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需要刘钰需要不断加强皇帝的力量、至少让皇帝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加强;皇帝的力量被加强,又严重威胁将来歧路时候的变革…… 以至于现在如此的难受。 自己这个一直试图给大顺挖坟的人,却生生把可能威胁动摇大顺统治的反抗力量,一个个“加速”逼出来,不会一起爆发,而是分批分次且在王朝盛世的时候解次序解决掉。 大顺的情况如此特殊,只怕将来的新旧对抗,要比原本历史上更血腥更残酷,也更艰难。 这几年就总是时不时涌出一种无力感,一种脆弱的失败主义情绪,时不时就会弥漫在他心头。 今天这个鸦片贩子的几句话,说起岭南商路衰落的问题,让他内心再一次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的无力感。 旁边随同的官员看到刘钰在那沉默,不免觉得奇怪。 广东节度使心道,虽然这鸦片贩子的话,听起来似能自圆其说,但其实根本不值一辩。兴国公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杀的人数以万计,不说征战事,单单一个狮子国移民,因之而死的南洋唐人也有万余不止。 兴国公到底在想什么?可绝不是因为这个鸦片贩子的几句话吧? 猛然间,广东节度使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一般,内心暗惊道:不好! 这厮嘴里胡说,他罪必死,倒不必提。 可他说的大庾岭商路事,这几年确实颇多无业流民为贼寇。 怕不是国公担心,将来真要是这边出了事,以至于民乱四起,而有人效《流民图》故事? 到时候,将岭南民变的原因,全都归结于国公身上?借此将其推倒? 又悄悄看了眼在那沉默思索的刘钰,越发觉得是这么回事。 再一想,更觉心惊。 心道这鸦片贩子,非是本地口音,又如此嘴硬。说出话来,亦非是寻常奸徒所能说出的。 莫非……莫非这里面竟是神仙打架?或是这人背后竟有什么人物?原本实在广州做生意的,待松江府兴起后挤不过去,便做了这等勾当? 甚至连被抓该怎么说的话,也是有人教唆的? 这要是行刑的时候,叫喊起来,亦或是继续审下去审出什么问题,可就麻烦了。 我一小小节度使,虽也算是封疆大吏,但相较朝堂上那些真正大人物,可着实谁都招惹不起。 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得只怕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他也不知刘钰想的是天下事,自以为所虑的是朝堂勾心斗角事,略略慌乱之后,便定了心思。 “国公?国公?” 几声轻唤,将在那沉默皱眉的刘钰唤醒,本来皱着的眉头在内心烦躁的低沉中,强行展开。 “国公,此贼的话,简直强词夺理。国公不必介怀。商路尽归松江府,乃自然之理。之前聚于广州府,才是逆天理而行事。此天理,非人力也。” “况且,若真是活不下去,行作乱之事,倒也说得过去。但此贼贩卖鸦片,他说的这些就毫无道理了,不过强辩而已。” “此等人,国公又何需与他辩驳?下官以为,叫人割了他的舌头,免得到时候乱说。” 刘钰微微一怔,不屑道:“他这番狗屁话,哪有什么道理?我只需几句话,便叫其哑口无言……” 广东节度使却轻拉了刘钰一下,两人走到无人处,才小声道:“国公,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屁话,可恨之处非在其贩卖鸦片,而是将岭南事尽归于国公。” “我刚才虽说,此天理,非人力。但,若如大河决口,淹死了人,是一回事;这主动挖河,淹死人,又是另一回事。” 第五七九章 无用功 他这么一提醒,刘钰恍然,心道果然仲贤和贞仪不在身边,很多事自己还是想的少了。 又看了看广东节度使,忍不住问道:“此事若真实说者有心呢?我岂不是非要查到底?你却要让人割了他的舌头,你就不怕我觉得你也是背后的人?” 广东节度使笑道:“国公,有句话,下官斗胆明讲。” 说完,他看了看刘钰,没有犹豫,说道:“于国公的角度,心恨国公的人,多了去了。国公至今无事,在于圣眷。” “是以,下官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问清楚,不如根本不要问。明枪易躲,暗箭其实也易躲。有陛下圣眷,暗箭根本伤不得国公。” “到时候真闹僵起来,朝中也不好看。” “官场上之前有个笑话,说国公好治不病以为医。今天这个事,不是不病,而是有疾在腠理。真要是闹的大了,都知岭南商路衣食所系事,届时朝廷是管?还是不管?” “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便可以不管。” “知道,不给假装不知道的机会,便不能不管。” “到时候,岂不是把国公架在火上烤?而且,到时候烤的,又何止是国公?” “松江府事,通商之事,陛下是支持的。” “古人云: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下官斗胆,诉说私心,到时候闹得不好看,下官怕也难免被牵连。” “下官虽不才,年轻时候却也多读激昂边塞诗篇,朝廷拓土开疆,下官心中也自欢喜;下官也不至迂腐无知,不知道打仗需得用钱。朝廷这几年税不加增,打仗的钱何所来?” “故而这商贸事,下官也是支持的。是以,下官觉得,这件事,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论鸦片走私之罪,不要牵扯更多,淡去就是。” “届时表奏陛下,暗里早做准备,或是探查、或是查办、或是安抚、或是赈济。总之,不要出事,就是最好的。” 广东节度使以非常丰富的大顺官场泥潭经验,耍了个花枪。 有些事,可能危言耸听,但一旦危言耸听的话成了现实,那之前觉得这是危言耸听而不屑一顾的人就算是犯了错。 岭南那些失业的大庾岭商路“漕工”会不会出问题? 这一点,广东节度使不敢确定。 如果说,没有鸦片贩子的这番话,都好说。 出了事,镇压就是,除非是自己贪赃枉法激起的民变,否则朝廷不会因为有民变就治罪的。 但如果鸦片贩子的这番话闹得人尽皆知,他作为广东节度使,就得公开上奏以自保,免得将来真出了事,就要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些“风言风语”上奏。 可这么搞,自己就相当于被那些要搞刘钰的人当枪使了。 关键是看皇帝的态度,现在显然是支持刘钰的诸多贸易政策的,到时候真要是把问题归结于朝廷的贸易政策上,这就是打皇帝的脸。 虽然不是他这个广东节度使打的,但他牵扯进来,将来皇帝看了心里也必犯膈应。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私下上奏提一提这事,朝廷直接派人去查办,看看民情是否严重。 若能防患于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也圆了皇帝面子。 因为这件事是无解的。 真要是出了事,难不成朝廷再把松江府关了,挪回广州?那大庾岭商路的这些人的生计解决了,松江府延伸出的商路的人不是还要出问题? 闹起来之后,最大的结果也就是让皇帝脸上无光,借机攻击一下刘钰。广东节度使想的明白,要想办,皇帝早办了。既不想办,这时候拿这个说事看似是在攻讦刘钰,实则就是在抽皇帝的脸。 到时候就算自己没有这心思,皇帝也多半怀疑,自己这个广东节度使是不是故意掺和进来、故意把问题搞的大家都知道没办法假装不知道的?那可就黄泥巴掉裤裆里,说不清楚了。 本身,查鸦片这个事,皇帝已经足够安抚广东节度使了。 查的是澳门,但抓的大量的人都是广州城的。真要是皇帝生气了,这不是现成的理由吗? 你个广东节度使是干什么吃的?在你眼皮子地下走私鸦片、贩卖人口,你都看不到? 广东节度使心道,鬼知道陛下知不知道商路改变引起的问题。这要是根本就知道,不想闹的不好看,也舍不得花钱解决,我却来揭皮,这不是不开眼吗? 至于刘钰这边,他劝刘钰的这些话,按他的理解,就是“君子欺之以方”。 倒不是说欺骗,而是和君子可以讲道理,讲大义。 虽然朝中很多人反对刘钰,但就其人品,大部分人内心其实也认可他是个畸形的君子,算是一个求道践行的人,只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抓着他想要干正事的心态,就可以用为了干正事来说服他。 是以他说服刘钰的思路,总结起来其实就还是:国公要办正事,固然要防备小人背后捅刀,但现在捅刀并无意义,所以一切为了办正事,剩下的就不要深究了。深究下来,会影响办正事。 待其说完,刘钰只是笑了笑,心道这等狗屁倒灶的事,我也真是懒得管。 现如今北边要修淮河,要废漕运,要解决那边的百万漕工。皇帝估计这时候也真是不想闹的脸上无光,知道了不管就不好,假装不知道就可以不管。 自己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皇帝多半也觉得自己不要主动生事。然而刘钰心想,我压根就没准备生事,这点屁事勾心斗角,并没有什么用。有这心思,不如看几天星星画月相图呢。 自己心烦的,是将来在埋葬王朝的时候,会不会流更多的血。哪有闲心去搞这种阴谋诡计? 哼了一声,冲着一旁啐了一口,只道:“罢了,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叫人割了他舌头,不要弄死,到时候还可以在断头台上起个以儆效尤的作用。” 广东节度使暗松了口气,忙道:“国公以国事为重,在下佩服。” 刘钰嘿了一声,又道:“但他的话,也提醒了我。” “呃……” 广东节度使有些愕然,心道就算提醒了你,你能怎么办?如今广东又不是没有海关,也不是禁止西洋商船来,而是地利所至,松江府一开,西洋船便不来此处了。 除非逆天理而行事,强制关了江苏、浙江、福建的海关,逼其非要来广州不可。 但自己只是大顺的广东节度使,又不是唐末藩镇的广东节度使,名字一样,可实际上就是个干几年就去别处的流官。 虽也多为自己考虑,但心里多少还有那么点社稷情怀,逆天理而行事,实有损朝廷利益。 利弊权衡,还是不要再折腾为妙。 刘钰却没有说以行政力量扭曲贸易路线、发展广州贸易的事,而是说道:“如此一提醒,我倒是也要提醒一下节度使大人。” “如今朝廷既下了南洋,正是鼓励下南洋的时候。非比以往。” “现如今又取消了丁税,摊入土地,人口流动也与各州府税收无关了。” “你既为广东节度使,日后还是要多鼓励移民事。” 广东节度使想了想,苦笑道:“国公,这话与我说说,也就罢了。” “于情于理,于大义,我都该说,国公所言极是。为了存百姓嘛,广东地贫,下南洋就是让百姓找条活路。” “但情、理、义,只说天下几人记得?便说这取消丁税事一出,各地人口暴涨,难不成真的就是短时间内生出来的?还不是与税无关了,这人口就不必隐瞒了。” “鼓励移民一事,也是类似。说情、理、义,都该如此。但若无政绩考核,谁人能真上心?” “费大工夫,又无政绩,几人肯干?下官便实说了吧,天下官员,又有几个能为存百姓的?朝廷真想下南洋大迁民,那就将迁民和政绩挂钩,以作考评。” “当然了,国公也清楚,一旦将这个事与政绩挂钩,自然又会出一些破家败门的惨剧。” “有利有弊,国公自权衡。” 他这么一说,倒是稍微提醒了一下刘钰,便问道:“你说这个政绩挂钩,是什么意思?” 广东节度使道:“下官就随口一说。譬如南洋广阔,就画出一地,为广东代管。如若台湾府归福建类似。” “代管之处,便归广东政绩。以人口、耕地、垦殖等等为考核。甚至沿海各县、各州,亦各自画出一片地方。” “如此一来,本身丁税取消,人多了各地官员便觉得是麻烦了。若能以政绩挂钩,考核升迁,我看移民便快。” “只是,坏处就是会出各式问题,比如增税、摊派、强制迁民等等。” “关键还是没钱。朝廷其实默许地方摊派,这就容易出事。届时必然借机加大摊派不说,也恐会搞出强制迁徙之惨剧。” “是以我说,有利有弊。说到底,朝廷又不拨钱,遇到好官,合理摊派、士绅捐献,还行。但好官太少。” “真要这么干,后果国公也知道。” “故而,与政绩考核挂钩,会乱当地百姓;不考核,只说道理,又无什么用——迁民要钱,助捐摊派,迁民南洋,却无功绩,除非真心为了百姓的人。但这样的人怕也不多。” “因之,国公鼓励也好、不鼓励也罢,除非改变政策,否则无用。本身丁税银子已经摊入土地了,朝廷下南洋之后也不禁止百姓去南洋求活,我看区别不大。” 说罢,看了一眼刘钰后笑道:“国公必知道,凡事无钱不行。朝廷给钱,好说。但自明以来,朝廷的政策就是不给钱,足了国税之后,地方所用不足,便默许地方摊派、加增。这便是症结所在。” “只要朝廷不给钱,又不和政绩挂钩……呵呵,哪个官员会闲着没事,摊派当地,引得民怨沸腾,却送贫苦百姓下南洋?” “然而只要和政绩挂钩,下官敢保证,三年之内,必出民变!破家毁庭,摊派无度,借机敛财,惨不忍赌。” 第五八零章 滑不留手 能做到一省节度使的,自不是书呆子。 不过有些话也不要说得太明白。广东节度使虽然说鸦片一物有大害,但他也不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提前发现控制住就好。 即便皇帝让他查办,那也只是该查办查办、该上疏表态说此物大害就上疏,在它看来事虽大,却好解决。 他和刘钰说这些的言外之意,就是朝廷的税法有问题,这才是朝廷真正要解决的大事。 本身若能延续一条鞭法,完善一下,确保朝廷征税之后,地方不再加征,然后中央和地方分税,这就很好。取消徭役,完善募役法,配合取消丁税,正合适。 但他不会说出来的。只要说出口,就要得罪人。 得罪的甚至不只是那些利益相关的人。 甚至可能直接得罪皇帝:这么搞,肯定要明面上加税。哪个皇帝不想着史书上记一笔,轻徭薄赋、三十税一?但地方所需不摊派、算在国税里收上来再分,就不可能三十税一。 从明朝开始就知道,朝廷一直在搞君子远庖厨、掩耳盗铃那一套。但就和琉球问题一样,谁闲着没事干揭开这画皮啊? 堵上耳朵、假装不知道。 当三十税一的好皇帝不好吗? 干嘛要当十而税一的暴君? 现在他这么和刘钰说,其实要说的更明白点,就是在提醒刘钰,不要做“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美梦。 户政府又不给钱。 地方怎么鼓励迁民?鼓励有个卵用?靠鼓励能游过大洋、鼓出种子耕牛? 再者说了,就户政府收那几个子儿,稍微遇到灾荒和战争就不够用,估计也给不起。 现如今那鸦片贩子把蒙皮揭开了,几十万人的生计要解决,之所以要低调处理,不还是考虑到朝廷根本没钱吗?到时候不低调处理,也不给钱,朝廷的脸往哪放? 广东节度使心道,这事虽说我觉得是对社稷有好处,并不认为迁回广州是好事。但惹出来的麻烦,毕竟不是我惹出来的。现在你却叫我帮你解决这些无业百姓下南洋的事,你又不给钱,我怎么解决? 又想,反正我话说明白了,好处坏处都说了。你要是真急眼了,要上疏陛下搞政绩考核挂钩,到时候激起民变,那也和我无关,我可是提醒你了。 总之,情面给到了,事情我不办。 朝廷承认贸易中心北移,确实出现了无业流民生计问题,我可以办,地方加派一些税,给他们解决了。 朝廷不承认这件事、假装不存在,我就不管。出了事朝廷出钱镇压,反正不是我摊派加税引起的,责任找不到我头上。 要不然,朝廷不承认有事,我却主动加派税去解决,万一没解决了,出事了。那到底是你的责任?还是我加派税导致的?那可说不清。 事情没办之前,应该先把锅分清楚。 不然,便是,宁无功,毋有过。 哪怕户政府就明说了,没钱,不拨钱;内帑也说了,没钱。只要皇帝或者天佑殿,或者你兴国公背这个锅,自己就可以办这个事。没钱,大不了加派嘛。 但既不给钱,也不背锅,自己是断然不办的。 再者说了。 商路变动、贸易中心北移,好处谁拿了? 大部分好处都归于内帑了,在广东留了一堆烂摊子,按理也应该是内帑出钱。 总不能说,好处内帑和入股的勋贵们拿了,然后烂摊子让户政府太仓国库银子收拾吧? 这本就不合道理。 况且国库户政府也不出钱,那岂不就还是让他们这些“基层”地方官来解决?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事,他们这些地方官“乱摊派”,是不是正好就是个平息民怨的借口? 借地方官之头颅一用不提,曹孟德最起码还汝妻子吾养之呢,这要是被借头了,只怕妻子都要戍边流放。 这就不是虎兕出于柙的问题,而是刺人而杀之说非我也兵也的问题。 这种话,点到即止。 刘钰也不好意思树大旗、讲道理。因为这种事一旦开始讲道理,那大顺的合法性就没了——你大顺有这么原因、那般理由,大明难道就没有这般原因、那般理由?怎么不见你李自成、李过、高一功、李来亨老老实实体谅朝廷? 是以,大顺自复京城鼎定天下后,对一些事,都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态度。 这是大顺特殊的政治正确。 从当年的“帝不甚暗”开始,对前朝也不甚抹黑,甚至主动擦屁股,洗白。就拿最寻常的漕运来说,大顺之前有没有默许“冲南不冲北、保漕不保民”的情况? 谈道德,那就没有大错、小错,只有对与错。 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么“君子远庖厨”,“假装不知道”,“非朝廷不爱民,实在是朝廷不知道,加入要是知道了肯定就解决了,然而不知道”,就是这种别扭的政治正确下,最为流行的做法。 是以广东节度使一来是就说很多事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怕凭着政治敏感性就能觉察到那鸦片贩子背后有问题,但当鸦片贩子说到大庾岭商路后,涉及到朝廷装聋装瞎的体面,这事就不能深究。 至于刘钰异想天开地想要让地方鼓励迁民,广东节度使更是直接告诉刘钰,别幻想了,没用。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好处你们拿了,出了事我们地方上担着,我们是不会做的。 所以内帑、勋贵、户政府或者江苏省不出钱,那碍于朝廷颜面,我们就假装广东根本没有因此产生的流民和失业。 你要非说有,非要点破这件事,那你出钱——或者,不出钱也行,出六政府、天佑殿带大印的公文,让我们地方自行办理,加派、助捐,将来出了事也和我们无关。 刘钰被广东节度使委婉地喷了一通后,无奈自嘲道:“是故,韩非说: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陛下不使我任地方事,正是这样的道理啊。是我异想天开了。” 广东节度使听刘钰说的这么正式,忙道:“国公心系百姓,关心则乱,这是好事。只不过,国公久在军中,或与商人打交道。这地方上的事,着实难办,与军中、商贾大为不同。” “非我等不办,实是挟太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国公素有智谋,或可以不寻常手段解决,亦未可知。下官只是说,以下官愚钝的思虑,所能想到的两个办法,都各有利弊,做起来极难。倒不是说这事就一定解决不了,只是我不知该如何解决而已。” 给刘钰足够的台阶后,刘钰本想着趁机说说人口买卖的事,但想了想,觉得现在也不是时候。 广东节度使滑不留手,除非自己公开说,鼓励变种的人口买卖,把大锅背起来。 否则只要澳门的三个案子办了,广东节度使和地方官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这种违背大顺政治正确的话,刘钰也没法说,尤其是皇帝找借口惩治葡萄牙和英国商人的节骨眼了。 而且,刘钰觉得,就算说了,以现在看来这滑不溜秋的广东节度使,也肯定是面上点头,心里却琢磨着只要皇帝没松口、没用公开的文书支持,自己也不会办,免得沾上事。 这时候不好说什么,也只好又回到了审讯的地方。 几个卫兵早已经动手,把那个鸦片贩子的舌头戳烂了,拖到了后面。 刘钰又叫人提审了其余几个数额较大的,这回倒是没有刚才那个鸦片贩子那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虽然他们知道自己必死,但必死,和死前受非人的折磨,还是不同的。 几套刑具一摆,才上到夹棍,一个个就是问什么答什么了。 刘钰来之前,广东节度使牵头,已经审过了。 但广东节度使审问的方向,和刘钰想要的方向,还是有偏差的。 刘钰审问的方向,主要还是葡萄牙人、英国人那边的情况。问上线为主,因为他的真实目的是借机搞葡萄牙和英国商人。 广东节度使审问的方向,主要还是下线为主。因为广东节度使的目的,是揪出来罪犯,真正的治理鸦片问题,防微杜渐。 审问的结果,也和刘钰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 纯粹走程序正义的话,英国东印度公司还真是没法弄:按照供词,确实有英国货。英国货,也确实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但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会用自己的船装,而是让非公司的商人装货。 而且,在给他们货的时候,还会让他们写一份“声明”,声明这些鸦片不会往中国销售,因为中国的法律禁止售卖和抽。 至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人是往中国卖的呢?呵…… 葡萄牙这边就简单多了,几个主要供货商都是葡萄牙人。而且葡萄牙没有一个实体公司,都是私人行为,从理论上说,私人行为不牵扯国家,不能说因为一个某国人犯罪了,就彻底禁止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来本国。 这就是葡萄牙和英国,此时在鸦片贸易上的最大区别。因为英国有个垄断的公司实体,非公司员工很难参与东方贸易,一旦被抓到,那就是公司实体的责任,完全可以把公司禁了。 然而,这都不是问题。 因为,大顺的法,和他们的体系完全不一样。英国人始终没明白一点,皇帝说你们可以贸易,你们就能贸易;皇帝说你们不能贸易,你们就不能贸易。至于你们是个人行为,还是公司行为,根本无意义。 大顺没有《航海条例》之类的东西,但若需要,皇帝写几个字就行了。 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第五八一章 县令 提审了几个国内的走私贩子接应者和下家之后,刘钰问道:“涉案的这几个葡人和英人,都抓了?” “在澳门或者广州的,都抓了。不在的,便没抓。防御使带兵来的,澳门本地葡人军头虽有几条枪,但见了大炮和军舰之后,就只是嘴上抗议了一下。” 广东节度使觉得这很正常,象山县的县官都能管得到的地方,省级的防御使、节度使,还带着兵来,这些人哪里敢说什么? 至于该如何处置,广东节度使也没觉得这有什么该考虑的,杀就是了。大顺是属地管辖,自来如此。 这些人,肯定是要杀的。 但刘钰要做借机生事的举动,杀人不是目的,目的还是折腾葡萄牙和英国。 当然不能把事办死了。 办死了,那也简单。真追究起来,英国东印度公司肯定要被驱逐出境,禁止贸易。 然而暂时来看,这并不合事宜。 早晚要打,但现在就给他们驱赶出去,英国这边也会劫船以报复。两边隔着大洋,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刚与荷兰这边完成谈判第一阶段的大顺肯定吃亏。 不过该吓唬吓唬,还是要吓唬吓唬的,至少要在欧洲那边,给英国和葡萄牙极大的压力,迫使他们拿出东西交换。 大顺想要的东西,自然是“武装中立同盟”,需要英国和葡萄牙承认。 既然谈判,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是大顺下南洋之后,反倒不如大顺随时可以威胁南洋的时候,更容易与荷兰谈判,必要自己让出利益不吃独食方可。 真要是直接驱逐了事,后面就没法谈了。 和绿茶勾搭一样,得若即若离,而不能一下子就断了念想。得让对面觉得,使使劲儿还有机会。 除了这些之外,再就是借这个机会,使点手段,确保今年中荷的联合贸易,能够吃下除了中瑞俄三国合作的波罗的海贸易圈外的欧洲大部分东方贸易品份额。 确保今年来一个开门红。 这就需要扣押葡萄牙和英国的货船,而且是以非常正当的理由,谁让你们搞鸦片贸易呢? 为了给出一个足够明确的态度,刘钰觉得自己和广东节度使都不应该直接去和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和英国人谈。 一来身份不对等。这本来就该是香山县县令甚至县丞出面的事。 二来刘钰是全权处理此事的,他一出面,就必须要表态、定性,这就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于是刘钰问道:“这香山县的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官声如何?机变如何?” 广东节度使也知此事关乎国朝体面,不可能一个国公一个节度使封疆大吏,来去和一个小小澳门这边的人直接谈……那要是果阿那边的人来了,岂不是非得皇帝亲自谈了? “这香山县令,官声不错。办义学、兴水利。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临海省份的,是安徽宣城的。” “姓张,名汝霖,字云野。若国公要严办,选此人最为合适。倒不是说他办义学兴水利之类的。” “而是此人到任之后,捐资家财,修了宋末枢密副使、越国公张世杰的墓。并捐资买地几十亩,做守墓人年节祭祀之用,以飨崖山投海之忠魂。” “墓成,作文以祭之,文辞知心,于当年崖山海战之事悲切之情满溢。昔者澳门有葡人作奸犯科,他亦素来严办,华夷之分,极是清楚。” “是以,国公若要严办,可面授此人。” 听广东节度使说这香山县县令专门修过张世杰的墓,刘钰忍不住赞道:“倒的确是个心有大义的人。至于他做官的水平如何,我又不管这些,倒无所谓。但既是在数百年后到任于此,便先修张越公之墓,也足见此人对葡人态度了。” “且叫他来,我面授机宜。” ………… 门外,张汝霖有些惶恐地等待着刘钰的传唤。 作为香山县令,本来就有管辖澳门一些事的权责。结果澳门出了这么大的事,惊动朝廷、天子震怒。 若说节度使大人,那还能说无暇管控。 他这个香山县县令,却是难辞其咎。 眼皮子底下,出了买卖人口、贩卖鸦片这样的事,从节度使、防御使等人来了之后,他也一直忙里忙外,也算是一种将功补过。 要说朝廷会不会处置自己,现在还不好说。 但很快就会知晓了。 张汝霖觉得,兴国公此番来,定是要斥责自己几句的,那自己的命运就可以知道了。 从斥责的态度上,就能揣摩出上面的意思,到底是要处理自己,还是认为这件事和自己关系不是很大。 终于等到了里面传唤自己的消息,一直紧张不安的张汝霖反倒是轻松了一些,觉得是死是活,总归是可以知晓了,也实在好过这种整日惴惴的日子。 进去后,磕头拜见,张汝霖悄悄看了看刘钰,心想同样是三十多岁的人,人家生下来那天要做的官就比自己大,自己混了这么久才是个县官,哎…… 对刘钰,张汝霖还是心存一些敬畏的。 非是敬畏他的名爵官职,而是因着刘钰收复西域、挫败罗刹、使僭越倭人称臣等事,着实畅快,足以佐酒。 虽然对刘钰其余的一些举动,比如兴办新学、不学圣人之言之类的行为,非常反感。 但中和之后,还是敬畏多一些。 大顺的合法性就源于保天下事,又多兴那些慷慨激昂诗文,儒学道统上虽没有完全立起来,但也是立让辛弃疾和词的陈同甫为标杆。 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还是有不少情怀壮烈之辈的。虽然年纪已是而立不惑时候,年轻时候的冲动渐渐散去,可偶尔还是会涌出一些。 不至于到没见出师表必泣涕的程度,但修修张太傅的墓碑、听到大顺复西域臣倭奴的时候纵酒而歌还是做得到的。 张汝霖心想,若朝廷真的治罪,倒也算是圆了心中一愿,竟能见到复西域臣倭奴的兴国公。 “罪官香山县令张汝霖,拜见兴国公。” “张汝霖,你为香山县令,又兼管澳门事。澳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之前竟一点风声不知?别处也就罢了,当年陛下下旨禁行鸦片的时候,便以广东为重,因着这里一直就是贸易口岸。此案子还不曾办完,我也不好说你到底是不是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这样,非要严办不可!” 前面的都是套话,不管怎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斥责是必然的。 后面的话,却让张汝霖听到了一丝生机,心思一转,暗道:这,莫不是说,若是我没收人家的钱,便不严办? 想到这,心下更是轻松了一些,忙道:“国公明鉴,下官也知鸦片之害,更知陛下谕旨。监察不严,着实有过。但若说下官收了钱,那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知道,若是收了钱必死,也无需说什么以命担保。但说,士可杀,不可辱。若让下官顶着一个收钱默许鸦片贩卖害国害民的名声,下官当真是死不瞑目。” “下官亦曾感叹,这澳门,自该收回就是。若收回,又哪有许多事?商贾言利而无德,唯利是图,下官只求此事之后,收回澳门,关闭贸易。天朝岂可专以利行事?” 刘钰不置可否,心道妙极,正是自己要用来吓唬葡萄牙和英国的人。 沉吟片刻,刘钰问道:“依你之见,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回国公,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收回澳门,封闭澳门所有教堂,驱赶夷狄传教士,不可使之乱我国政,又生异端邪说。入教之辈,皆不祭祖先,忘却祖宗,与夷狄无异。当行驱离。” 刘钰暗笑,心道怪不得干到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县官。当初那白云航,也是靠着教案起来的,但他可圆滑的多,在福安的时候那是揣摩上意赌一把,大办特办简在帝心,到文登之后却又手段圆滑,你不如也。 若朝廷真要收回澳门,此番哪里会是这样的阵仗? 不过,这也正好。 “嗯,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自该如此。不过,此等大事,也非是澳门本地议事会,以及军头有资格跟本官谈的。” “朝廷自有法度,要是澳门出了事,也自该你这个香山县县令去训斥、质问,是这样的道理吧?” 张汝霖连忙点头,心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下官明白了。国公此番来,是因着这鸦片、人口、传教等事,非只澳门一处。而是遍及广东、福建,非一省、一县之事,是以非要国公出镇。” “但澳门事,本事下官分内之事。训斥,交涉,亦该是下官去办。若由国公和节度使大人去办,倒是损了国朝颜面。区区芝麻大小的澳门,如何竟能得国公训斥?” 刘钰嗯了一声,说道:“正是如此。我出镇来办,不是来办澳门的,而是协调各地。澳门的事该谁管,朝廷是有法度的,就该你香山县来管的。你自去办,顺便和他们讲清楚,想和我谈,他们不够格。一个兵头、都头,直接和天朝国公、节度使封疆大吏谈,成何体统?” 刘钰心道我正是要把小事化大,大事化巨,方才便于拖延时间到季风过去。我既唱红脸,变得有人唱个白脸才是,节度使还是太大了,唱白脸容易把对面吓崩了以为彻底没戏,你正合适。 第五八二章 恐吓 然而张汝霖虽然明白了刘钰的意思,心里仍旧有些不解。 “国公,下官以为,这件事的根源,就在于澳门。如果收回澳门,即便再有传教士想来,也不方便,更没有去学汉文的地方。在别处私自上岸,也很容易被抓到。无有澳门数典忘祖之辈带路,他们如何能够深入四川江苏福建等地?” “但收回澳门,却又非是下官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够决定的。” “是以,下官秉公处置,实在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啊。便是训斥训诫解决,又有何用?” “以下官所能做的,就是依律,该杀的杀、该抓的抓,然后再将澳门葡人英人头目训斥一番。除此之外,再做更多,就是擅启边衅、无视朝廷了。” 刘钰笑道:“所以,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剩下的事,你不在其位,便不用管。什么事你所在之位该做的、什么是你所在之位不该做的,若是连这个也用我教你,我看你也别做这县令了。” 张汝霖似乎明白了朝廷的意思,又似乎还是不能理解朝廷的态度。按他所想,这种事,完全就是一狱吏足以的事。朝廷却把国公派来,这事显然不是处置处置这么简单,怕就怕自己误会了朝廷的意思。 但国公既说在其位、谋其政,意思就是让自己站在一个县令的角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虽不懂朝廷到底要干什么,可至少知道了自己要怎么办。 心里有了底,又见刘钰并没有对他大加训斥,知道自己的官位说不定还能保住,只要自己做得好。 欢喜之下,行礼拜谢后自退了出去。 一出了门,绕到远处,香山县县衙的小吏衙役等都在这里等候。 朝廷这一次查办,抓人什么的,根本没用香山县县衙的人,怕的就是里面有内鬼,而是直接调动了防御使手里的机动部队。 然而现在人也抓了,基本上问出来的香山县县衙的合作者也都清洗了,剩余的这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但基本上可以确定没来得及、或者说还没有机会参与其中。 张汝霖看看街道上上的阵仗,险要处都是大顺的机动野战部队在站岗防守巡查,心道若不收回澳门,何需如此阵仗? 要是朝廷直接让自己查办,自己匹马单枪入澳门,也足以叫这里的葡人首领听话。自己虽无子龙之勇,但自己是朝廷命官,背后是个刚收复了西域压服南洋的朝廷,这些葡人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原本没有这些士兵控制澳门的时候,他底气就壮,葡人和唐人争端杀人的时候,他都是直接把葡人抓到香山县县衙去办。 如今又有了如许士兵,更不能堕了朝廷颜面。 遂叫人命澳门的议事会、兵头、耶稣会会士、主教等几人前来,他自要摆出县令大人的气态。 县衙的几个人轻车熟路地去通知那几个葡人来见县令,早有懂葡萄牙语的本地人做通译,跟在张汝霖身旁,以便传译。 ………… 澳门的葡萄牙和英国人这边,现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 一开始广东节度使亲来、舰队封锁了澳门船只出入、军队开入澳门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出大事了。 好在议事会和兵头以及主教的脑子都很清醒,根本没有高喊诸如这里是葡萄牙领土、要让士兵们殊死战斗之类的话,而是乖乖地让出了炮台等战略要地。 一个节度使都能如此,如今大顺朝廷直接派了个更重量级的人物来,这些人自是觉得简直是天都要塌了。 怕不是,大顺这是要收回澳门吧? 澳门的葡萄牙人,有本地派、有葡萄牙派,两边本不是一条心。 但,无论本地派还是国家派,对澳门意义的认知却是一致的,至少他们都认为澳门很重要,不能被收回。 对国家派而言,澳门要是被大顺收回,意味着葡萄牙可以就此彻底离开东南亚、缩回到果阿了。 葡萄牙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在东南亚还是有殖民地的,尤其还控制着产黑檀木的帝汶。 但是,若是澳门被收回,大顺又取代了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占据了马六甲和巽他,缺乏澳门的中转,那些地方就可以直接扔了,根本守不住而且完全就是赔钱货了。 况且,以大顺对天主教的态度,岂能容葡萄牙还在东南亚?看看吕宋,同为天主教的西班牙,大顺的幕后外相那么讨厌英国,不还是在詹金斯耳朵战争中为英国提供补给和港口吗? 至于本地派,那就更不用提。澳门除了产几条鱼外,什么也不产,甚至粮食都不够吃。 之所以能发展,还不是靠着大顺的货物,发展贸易? 丢了澳门,等于他们手里的贸易线,全都被大顺接管了。 人家买货的,认的是丝绸瓷器棉布,而不非是葡萄牙人的丝绸瓷器棉布,谁带货去就和谁贸易,至少东南亚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一支能保卫关税的海军。 如今大顺这阵仗,摆明了是要收回澳门啊。甚至是担心广东节度使不能镇得住,直接把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派来,这是个从俄国打到荷兰的强人,这不表明了要是交涉不成就准备一波把连同帝汶等地之内的葡萄牙东南亚殖民地都吃掉? 这人可是刚指挥完吞掉荷兰殖民地的作战,经验丰富啊。 越想越是这样,一个个早就慌忙了爪。 刘钰来到澳门之后,就迎接的时候见了面,被训斥几句之后,再也没见到。更添了心中惴惴。 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刘钰把他们郊区,宣告收回澳门,驱离出境的消息。 而是等来了香山县县令的召集。 议事会、兵头、主教、耶稣会的人哪敢怠慢,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县令召见的地方,潜身缩首,不敢高声。按照之前就一直如此的规矩,双膝跪地来见县太爷。 张汝霖看着这一群澳门管事的人,心里也是无奈。 抓人的事,防御使帮着干了。 审问的事,节度使领了皇命查。 处死判刑,自有出镇的国公来管。 他能干什么? 心想国公既让我在其位、谋其政,即便朝廷要收回澳门,这命令也不是我下,那我岂不是只剩下给他们上课了? 先是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大意就是前朝见你们落水可怜,特许你们在这里晾晒货物;本朝大度,也不曾驱赶你们。然而你们却恩将仇报,不但不思回报圣朝,反而走私鸦片、拐卖人口云云。 他这一通臭骂不要紧,把这些人全都吓坏了。他们又不知道,这是刘钰让他在其位谋其政,而抓人审判的事又轮不到他,他就只剩下这点事能做了。 在这些葡萄牙人和耶稣会会士听来,这分明就是要收回澳门的前奏。 按这个逻辑,自己这些人,分明就是伊索寓言里农夫怀里的那条冻僵的蛇嘛。 忘恩负义。 这时候做官的,尤其是科举出身的,都是读书读出来的。真要是说话,就算空无一物,都能连说几个时辰不重样,况且又是这种大义在身、舰炮在侧、言之有理的情况? 从这些人来了,就开始挨骂、上课。一直骂到了天色将晚,却还不够。 “今日天色暗了,你们暂且回去。待明日,继续前来,本官自要开导开导尔等!” “临走之前,本官再赋诗一首,赠与你们!” “耶稣不怪生衰汉,玛窦何心唆故明。圣代即今殷未雨,百年淫蔓一洗空。” 这些人心里烦躁,本就担心澳门的命运,又被人居高临下地上了一整天课,甚至明天还要再来。 这诗做的水平极差,不懂汉学只能听通译直译的心道这也就是在你们大顺这要是在欧洲非要上火刑架不可。 懂汉学的传教士觉得这啥玩意儿啊也配叫诗?再说,这说的耶稣跟什么妖魔凶兆、朱厌化蛇似的,汉统衰落、王莽酿祸,和耶稣降临有个啥关系?只是时间巧合了一点点而已…… 可即便如此,一个个也只能拜谢,嘴里称是,慢慢退出。 等回到他们自己的地方,全都苦着个脸。 他们现在着实也是无计可施。前朝天启年间,对付对付荷兰人,还能凭借海岸防御打一打。他们可不会傻到真的要和面积广阔、刚以雷霆之势把荷兰从东南亚彻底驱离的大顺对抗。 尤其是土生的葡萄牙人,见多了大顺香山县的县官执行死刑的场景,也不是没杀过葡萄牙的商人、水手、黑奴之类。 他们对中国还是有所了解的:在澳门起兵对抗,那叫谋反,领头的是要被凌迟的。 现在大顺又不给出明确的态度,但听起来却又根本就是要收回澳门的样子,这时候说什么也都没用了,一个个只能唉声叹气。 县令那首即兴诗,简直如同明讲了,都把耶稣扭曲成朱厌化蛇这样的凶兽,一出天下凶了。又说要把百年藤蔓一扫而空,这不明摆着要连根拔起吗? 根是哪? 根可不就是澳门吗? 和那些出于利益、贸易考虑的人不同,耶稣会这边考虑的更多。 他们对大顺要收回澳门这件事,可以说是所有在澳门的欧洲人中最为担忧的。 澳门,是中华教区的根,如果澳门也丢了,他们在中国的传教就彻底完了。 日本没有澳门,所以日本这些年除了在荒岛上还能找到当年流氓的切支丹教徒后裔外,已经没有天主教徒了。 传教所需的钱财、传教士要学中文的最佳地点、和大顺宫廷打通关系、培养华人传教士,这些都需要澳门作为中转。 不然,随便去个地方,直接就被官府抓了。 今日去听香山县令张汝霖训斥开导的人里面,也包括前些日子和刘钰套过近乎的蒋友仁。 他虽然是新来的,但天主教有内部组织和品阶。他是巴黎圣叙尔皮斯神学院的毕业生,毕业就是干部,起步就是六品执事;在南锡进修几年后,就升到七品司铎了。 放眼澳门,在天主教干部体系内,即便他是新来的,那也是可以直接参与这种会议的。 他在大顺禁教之后,仍旧被派来中国,是负有特殊使命的。 是耶稣会在大顺禁教之后,进行的一种新方法的尝试。 这种尝试,也算是延续了利玛窦的那一套:以科技为饵,以数学天文为食,引诱士大夫亲近,从而慢慢传教。 只是,那时候半本几何原本,就足够引诱。现在,却不行了。 耶稣会的会士,确实要进行一定的科学教育。然而之前派到中国的那些耶稣会会士,科学素养不能说不高,只是在科学圈里属于二三流的人物。之前二三流人物就能引诱朝廷,可现在二三流人物已经不足用了。 本来耶稣会在大顺禁教之后,试图和大顺这边辩经,说清楚传教的好处,但大顺这边直接给出了拒绝的理由:天主教廷一天不松口,中华教区的人士任命由大顺礼政府负责,一天就不可能允许传教。别处,大顺不管。但在大顺,教皇的话,必须没有礼政府的话管用,否则一切免谈。 在正式方法碰了一鼻子灰后,耶稣会认为,既然现在大顺创立了科学院,开始重视科学了,是不是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呢? 蒋友仁是法国人,天文学导师还是俄国科学院天文系的负责人,是否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耶稣会以这种方式重返中国? 耶稣会和多明我会不同,耶稣会认为,想要在中国传教,必须要走上层路线。上层同意、同情、许可,下面就好说了。否则,就只能秘密传教,效率太低。 现在来看,谁是上层?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了天主教釜底抽薪的一击,以至于连用科学为饵这一招都不那么容易用了?这事明摆着的。 然而,刘钰见到蒋友仁、蒋友仁把推荐信拿出来后,刘钰直接和旁边的人说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这就一下子让耶稣会极为被动。 现在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士,是分层的。 早来的一批,也就是在禁教前就来的一批。当时在科学界就是二三流的人物,现在其实差的更远了,因为几十年的时间,数学天文等进步极大。 六十年前来华的那一批耶稣会成员,所掌握的科学知识,本就不是当时的世界前沿。六十年后,更是被甩的完全落后了。 禁教之后,大顺朝廷和教廷打了好几年嘴炮,没干正事。 一直到蒋友仁来这边,才算是耶稣会在确定不可能靠嘴解决禁教问题后的一次新尝试,通过各种关系,在各个大学挑人,找当时一二流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培养指导,然后再来中国。 也就是说,当年两千年前的半本几何原本,就能被当时的士大夫惊为天下奇书。 而现在,不会微积分、不懂万有引力、不知道星表月相、不知道土星环木卫四土卫五这些东西的传教士,已经没资格在大顺尝试上层路线了。 第五八三章 看懂了史书的传教士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总和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如同蒋友仁是耶稣会会士,同时也是一批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的弟子。 而在他们看来,刘钰既是大顺的勋贵和幕后外相,同时也是个科学圈里的人物。 于是等到蒋友仁等一批尝试新路线的人来到澳门,接触到大顺这边的更多情况后,便有些绝望。 蒋友仁在翻越了一些大顺这几年出版的科学类书籍后,觉得自己的水平比禁教之前的传教士肯定是高出许多。 但要说能打动大顺的兴国公,让他出于对科学的支持从而允许耶稣会再度入京……怕是痴心妄想了。 他受到的专门面向中国的特训,是天文学。找的理由,也是参与15年后的金星凌日观测、确定日地距离这件大事。 但是,他来到澳门之后,翻阅了这几年大顺科学院的一些期刊册子之后,发现大顺毫不掩饰地在搞月相图,试图打破英国航海钟对经度定义权的垄断。 一群搞月相图的人,哪怕今年就有金星凌日,大顺都能抓出来至少三五十人参与观察测算。更何况15年后,又得有多少人有能力干这件事? 利玛窦来的时候,拿出几何原本,天下独步。 蒋友仁自觉,自己的天文学和数学水平,比利玛窦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然而,想要达到利玛窦那种天下独步、士大夫皆以为大才的水平,自己却要能做到独自解决费马大定理、独自解决任一大于2的整数都可写成三个质数之和这样的问题,才有可能。 不是自己比不过前人,而是目标受众的水平比之前高多了。之前整天啃白菜,偶尔吃块肥腻的猪淋巴结那也是美味;等着吃惯了山珍海味之后,谁还能再去把猪淋巴结奉为美餐? 针对大顺特殊国情特训的数学和天文学,没办法用来做机会。 那剩下的,就更别提了。 不是说水平不够这么简单,而是剩下的,完全就是“异端”、“谬论”、“扯淡”、“妄图篡夺神的伟力”了,这是耶稣会不可能踏足也根本不可接受的东西。 比如蒋友仁看到的一些威海、松江府等地新学的教科书,主要是《通识》、《自然》等,完全既是在摧毁宗教的基础、亵渎神的伟力。 比如豌豆故事、比如沧海桑田泥沙淤积出的中原、比如原子分子……前者分明是在试图触摸上帝才能管控的力量,不管真假,本身这就是不对的。 蒋友仁倒是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能流利背诵《圣经》的人,并不能自己一片空白地独自写出《别的什么经》,能写出来的无一不是一时人杰、搅动世界的人物。 同样,这些接受新学教育的孩子,你问他们豌豆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发现证明的,他们可能也就讲个故事。但他们却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 蒋友仁觉得,大顺已经没救了,已经是上帝抛弃之地了。他们已经开始向孩子下毒手,自小灌输那些魔鬼言论了。 可怕之处,就在于“常识”二字。 教徒的常识,是七天创世。 这些被灌输了魔鬼言论的孩子,他们长大后的常识,却和七天创世一点沾不上边。 和儒家士大夫,还能讨论讨论玄之又玄的道、太极、气、理。 和这群人,讨论什么?讨论为啥双眼皮单眼皮?这是上帝才该掌控的力量,是凡人该讨论的吗? 本来耶稣会的目标,是扭曲概念、鸠占鹊巢,把上帝之类的词借来用,取而代之。 现在耶稣会试图走动的“大顺幕后外相”的这条路,人家根本就不给鸠占鹊巢的机会,大肆宣传魔鬼言论,根本不谈什么太极、气、理之类的东西,甚至自己扭曲了“道”、“自然”的概念。 关键是,人家根本也不争辩。 而是利用权贵的权力,直接灌输下一代。 武功绝然的国公,手里又有钱,皇帝又宠信,纵有反对的,却也没什么用。 天文学和数学,不够优秀,不能鹤立鸡群;其余常识,则根本是魔鬼言论,自己根本不可能比魔鬼更优秀吧? 那还怎么渗透? 在福建事件之前,蒋友仁只是觉得前路艰难。 福建事件配上鸦片事件后,加上刘钰直接说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的话后,蒋友仁就直接绝望了。 他认为,耶稣会一直试图走的上层路线,已经失败了。 在多明我会因为中国礼仪问题发难之前,耶稣会走的是“忒修斯之船”计划。 一艘船,木头全换了,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上帝之类的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但本意悄悄替换,中国的上帝,还是原来的那个上帝吗? 本想着借着以耶补儒的机会,把儒家的很多东西换掉,如同佛教染宋儒一般,本也是外来宗教,悄悄在本地扎根。 等着日后如同佛教那样,使得百姓不觉得这是外来的东西,到时候再传播真义。 如很多士大夫信徒之前所言,佛教不能杀生吃荤,而天主教不能纳妾,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比较容易守住戒律,也多有君子之德。 然而,这个忒修斯之船计划,被那群搞异端审判所起家的多明我会,搅合黄了。 教廷开会讨论,支持多明我会,否定耶稣会的变通,认定上帝、祭祀祖先等,皆是异端行为,不可用。 忒修斯之船计划失败后,耶稣会研究了中国后,发现中国问题的关键,在于皇帝。 皇帝问题的关键,在于继承人。 而继承人问题的关键,在于混入皇宫。 混入皇宫问题的关键,是大顺需要历法、天文学和数学知识。 于是开启了上层潜移默化影响计划。 这个计划之前还算是比较成功的,大顺要绘制地图、要改进历法、要对外交流,正需要人。耶稣会垄断了对外交流的途径,也利用了英荷两国傻呵呵地劫舟山、抢货船的行径,隔绝了新教。 甚至利用在皇宫教授数学的机会,试图影响过继承人。 其实他们的运气已经不错了,耶稣会曾经试图在皇子继承问题上站队的,但是一些久在中国的传教士觉得这是一部险棋,一旦走错了就万劫不复,是以并没有在继承人问题上站队。 这就是运气了。 要不然,更惨。 他们根本不懂中国皇帝。 也根本不懂紫禁城的权力欲望。 哪怕你支持的皇子登基,上位之后,想的也不是如何感谢这些传教士,而是想着他妈的他们今天能支持我,明天我儿子继位的时候他们岂不是也要站队。 皇权岂能容忍外部势力插手? 别说外来传教士了,帮着皇子登基的大臣,事后翻脸不认,被杀的不也有的是? 反过来,你支持的皇子失败,新皇帝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持大义:朕的兄弟勾结夷狄,朕要驱逐夷狄传教士。 正愁找不到“兄友弟恭”的借口呢,这不是白送到眼前的大义? 即便他们运气很好,没有在继承人问题上站队、支持、笼络,然而新皇帝登基后没几年,仍旧还是选择了禁教。 本来也就还好,虽然禁教了,但还有转圜的余地。因为还有很多传教士,凭借着天文学数学知识,在皇宫里任职。 然而,几年之后,大顺内部出来个奇葩,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把皇宫内的传教士也基本肃清了。 皇帝当然信得过自己人,之前用,只不过是自己人里没有这样的本事,现在自己人里也有这样的本事,那干嘛还用外人? 这奇葩用的是釜底抽薪之际,直接抓住了传教士之所以能在宫廷的根源,从根源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现在,忒修斯之船计划,和上层影响计划,全部失败。 又想搞借科学之名渗入计划。 但这个计划的重要执行者,蒋友仁自己,都觉得必然失败。教廷那群人,根本就老了,根本就不知道现在外部世界的变化有多大。 一个已经试图绘制月相图的大顺,缺耶稣会的这么几个半路出家的天文学士吗? 当真是刻舟求剑,以过去的大顺来制定现在的计划,若能成功,便见魔鬼了。 他澳门的这几年,他读了很多的书,参阅了日本那边岛原之变的历史,也看了大顺开国的一些历史。 在多明我会那边提出在闽东赣南传教、要与在苏南浙北传教采用不一样的方式、因地制宜之后,蒋友仁也受到了启发。 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在中国传播正信,就需要采取一种大胆的、前所未有的方法——来一场中国版本的岛原殉教大起义。 既然,大顺开国就是武装反抗成功的;既然,中国并不是只有富庶的沿海地区,还有大量的贫困地区,为什么不在那里传教,利用中国贫民渴望公平、天下归公的想法,依靠宗教组织起来,尝试推翻现在的朝廷,取而代之呢? 利用很久很久前在那些高卢部落传教的经验,帮着盖房子挖井看病,拿出在底层活动的韧性,放弃上层路线,走下层路线。 至少,他觉得,这似乎是现在看来唯一可行的方法。耶稣会的新尝试,其实已经宣告失败了。 只是,即使是这个唯一可行的方法真的能得到支持,也需要一个澳门,作为提供资金、训练唐人教徒深入内地的基地。 他们这些人,即便能张口子曰闭口古训,也即便能如白多禄一般闽地赣南方言说的和当地人一样,可他们终究肤色就叫人感到排斥,必要以唐人教徒深入内地方可。 他观中国史书,发现以平民身份而成皇帝,或是掀起一场天下大乱的,比比皆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与欧洲截然不同,既如此,何不因地制宜? 第五八四章 东学西渐的诡异产物(上) 然而蒋友仁知道,他自己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某种程度的“异端”了。 这种奇葩异端想法,和他来澳门,或者说,和整个大顺这些年的变化,息息相关。 第一个促使他产生他不自知的异端想法的起因,是因为大顺科学院的建立。 因为本身他来华的目的,就是希望以科学知识为钥匙,重新打开耶稣会返回大顺的大门。 故而他对大顺科学院的情况很关注。 而大顺科学院秉持的“法统”,是莱布尼茨的那一套科学院体系,使用的又是俄国科学院那一套外籍院士带本国助理搞研究、本国助理带大学生搞研究、科学是为了应用的模式、是为了技术技术为人类谋福祉。 而不是像英国那群人研究纯粹的、为了科学而科学的、以全面认识自然为最高目的的科学。 是以,大顺这边,算是很标准的莱布尼茨这一科学院体系的。 自然而然,一些莱布尼茨的文章在大顺这里都是很容易找到并且流传的。 本着要了解大顺的科学院,才能从科学院入手打入科学院的目的,蒋友仁当然读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书。 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莱布尼茨的《神义论》、《单子论》之类的文章。 神义,由这个词本身,也能知道意思。 这当然是个老话题,老到不能再老的那种。既然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世间为什么会存在恶呢? 而这个时代,机械论、原子论又大行其道,但却解决不了世界的连续性、统一性,也不能解释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关系。 莱布尼茨提出了单子论,试图调和和解决这个矛盾,最后通过非常严密的推理,得出了一个结论: 为什么有全善、全知、全能的神,世间仍旧有恶呢? 在创造世界的时候,一定有无数种模板。 既然全知,便可能设计出无穷个可能的宇宙。然而只能有一个宇宙存在,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所以,全知者肯定是经过比较之后,觉得这个是相对来说最好的那个了。 刨除掉神之类的概念,大致就是说宇宙诞生之初,就设计了一套规则,然后后续的一切都按照这个规则演化。包括生命,也只是这个规则之下演化出的必然。 可能有圆周率是3,或者圆周率是4甚至5678的宇宙的可能,但最终选的是我们这个圆周率是3.14的这个……而这个,是比较之后最好的那个。 而至于善与恶,则大致是说,恶是人的有限视角的认识,而在全视无限视角下,这其实也是一种善,或者说是合乎秩序的,而秩序本身站在全视视角下就是善的。 这就需要一个完美的政府,来让恶人必然受到惩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惩罚恶人,就是给人类一种模仿全善的救世主惩恶的机会,这么看,这些恶在更广阔的视角下不就是善吗? 某种程度上,就类似于是个“上帝大棋党”,神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你得用更高的、大棋的视角,来看你们这些凡人有限视角内的善恶。 只有这样,才能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这是蒋友仁受到的第一个冲击。 第二个冲击,源于澳门的特殊性。 从明朝中期东西方贸易开启,澳门的特殊地位,以及前朝的贸易政策,都使得澳门在很长一段时间极度繁荣。 这种极度繁荣,也催生出了一个问题。 耶稣会要传教,传教需要钱,在澳门怎么解决钱的问题?当然是靠贸易。 耶稣会作为宗教改革期间的耶稣连队,又发三愿,不得经商。 但情况特殊,权宜之计,东方教区视察员来转了一圈后,允许耶稣会适度经商,筹措经费。 但是,经商这种事,要么就一直保持不得经商的条例,要么一旦开了口子那就能把这口子撑的无限大。 从一开始的入股日本生丝贸易、到后来的耶稣会专门准备了耶稣会自己的商船、再到垄断安南地区的贸易额……越干越大、越干越大。 蒋友仁和澳门当地的教士聊天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这边教士浓浓的钱财味儿。 而他来澳门之前的欧洲,也处在新时代的边缘,一切向钱看正在取代封建时代的等级身份。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对新时代的隐忧。 天主教是禁止偶像崇拜的,这也是中华礼仪之争的重要原因,祭祖祭孔之类都算是偶像崇拜的范畴。 蒋友仁则在反思,偶像崇拜,是不是这个偶像必须是人呢? 抽象而具化后的资本、金钱、财富,利润,是不是也是一种偶像? 新时代人们都利润、金钱的追捧,难道不是一种特殊的偶像崇拜吗? 站在他接受的学院经学体系的逻辑思辨基础上,在产生了“崇拜金钱”是不是也是一种偶像崇拜的疑惑后,他又开始思索更多。 而这种更多的思索,也来源于时代的变化和大顺的贸易政策。 他发现,澳门的衰落,和大顺的贸易政策,息息相关。 如果大顺放开贸易,那么澳门就会衰落;如果大顺封闭贸易只留下澳门,那么澳门就会繁盛。 而在澳门的繁盛期,传教士以繁盛期的澳门,解读为“我们的文明更为优越、所以澳门才如此繁荣”。 然而,伴随着大顺的贸易重心北移到长江下游;伴随着英法荷瑞各国都在大顺的岸上开办的商馆,澳门瞬间衰落了。 不但衰落的肉眼可见,而且还沦落到以贩卖人口和走私鸦片为生了。 蒋友仁不是搞经济学的,他是传教士。 所以,他的视角,也还是那个金钱崇拜的引申问题。 即,“我们的文明更加优越”这个概念,具象之后,算不算一种不自知的偶像崇拜?崇拜对象是我们西方文明自己? 如果不是偶像崇拜,而只是一个事实,那么澳门就不会因为大顺的贸易政策或是繁荣、或是衰败。 而这不是一个事实,而是自我认知产生的一种不合理的相信,那么这显然就是偶像崇拜啊。 谁说偶像崇拜的偶像,一定得是人呢? 而这个崇拜的基础,不正是金钱吗?因为之前赚钱,所以才敢说优越,那这不还是一种对金钱、财富的偶像崇拜吗? 他心中的第二个冲击和思索,源于欧洲已经开始的新时代,最终在大顺贸易政策驱动下的澳门这个特殊之地,萌芽成长。 他在澳门受到的第三个冲击,则要追溯到明末的思想大混乱,以及大顺击败了满清,以保天下之名结束乱世之后,对前朝问题的反思。 简而言之,就是,前朝差点亡天下,得有个什么玩意儿背锅。 谁来背这个大黑锅? 自然是理学,当然,也有批判说是理学衍生出的心学的。总不可能让儒家这个总体来背这个大锅吧? 也就导致了大顺这边,理学破,而新学不立的情况。虽然有官方意识形态,但官方推崇的那些,缺一个半圣来整理成体系。 一时间,很多儒生都认为“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开启了直接读先秦经典的风气,认为后世注书明显是掺杂了私货,要直接看原文,看先秦古籍,不要去看宋儒的注解。 这种风气,根源就是差点亡天下的反思。 而这种风气,也带动起来了先秦古籍的大量传播。然而,先秦书籍,又不是只有儒家的,还有诸子百家的,尤其是先秦时候诸子互喷的文章居多。 蒋友仁在儒学之外,尝试着也看看先秦其余学派的文章,然后就看到了韩非子的书。 韩非子说:在他们那个时代,巫祝经常祝愿别人,长生千秋、万寿无疆。但使人多活一天的应验也没有,也从没指出过该怎么才能长生。 所以当时人们看不起巫祝,逐渐不信这些鬼神之事。 又说儒家的学问也是如此,从不说该怎么办,只说“要是听从我的主张,就可以如何如何”;但又不谈具体如何才能治理好国家,具体怎么办。 不谈现在如何才能治理好国家,反而说一些过去治理国家取得的功绩;不去考察官府法令这样的事务,却都去称道上古流传的美谈和先王就的功业。 韩非子就喷,说儒家的行为,和那些祝人长生千秋的巫祝,有啥区别?这不就是现实里的巫祝吗? 一点也不应验,也没有可操作性。 净说一些上古时候谁也没见到的事。 当然,韩非子的这篇文章,本意是喷完了墨家喷儒家,最后得出结论:民众愚昧,征收钱粮的赋税,为的是把它们用于救济灾荒、供养军队保卫国家,百姓却认为是朝廷贪婪。是以,民众的认识是靠不住的。治理国家的时候顺应民意,是不行的…… 但是,这文章是写给君主看的。 在传教士看来,自然是另一种视角。 蒋友仁觉得,韩非子说儒家的那些东西,很像是也在说天主教。 而因为天主教认定华夏这边是偶像崇拜、崇神贪财、且又非常现实,所以蒋友仁剑走偏锋地得出了一个不算是奇葩的结论: 想要天主教在大顺真的传播,就得摆脱韩非子说儒家的那个问题。 天国,是看不见的,就像是三代之治一样。 这个非常现实的民族,比如之前对传教士的优待,源于传教士能带来数学和天文学知识,而不是内心真正信仰。 皇帝都如此现实,那么民众岂不是更加如此? 这便恐怕需要一个人间的实体,确实让他们看到了天主教行、可以,才有可能大量地去信天主教。 而现在,走皇帝路线和上层路线都走不通了,没机会。 那么,先要搞出这么一个人间实体,要咋整呢? 第五八五章 东学西渐的诡异产物(下) 蒋友仁在澳门这段时间,受到的这三个冲击,可以说是大顺的特殊性导致的。 而他受的第四个冲击,就和大顺的关系不是很大了。 得赖到他们耶稣会自己身上。 从利玛窦开始,就一直试图把借用华夏古文里上帝的概念。 即便后续被教廷禁止了,但是耶稣会这边还是一直试图这么办,并且一直在尝试和儒家辩经,从耶教那一套来解释上帝、太极、气、理的概念。 这当然对蒋友仁也产生了影响,他本就是耶稣会的人,又是专门来中国的,而且还是在大顺明令禁教之后来中国的,对这一套东西可谓是相当熟悉。 在前三个思想上的冲击产生之后,某日夜读《尚书》,读到汤誓一文,念到“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的时候,猛然一悟。 随即翻阅《旧约》,“百姓在埃及受的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因监工的辖制所发出的哀嚎,我也听到了。我下来,正是要救他们脱离苦难的……” 翻完《尚书》,就看《旧约》,加上耶稣会内部一直以来对上帝这个汉语词汇的解读,让蒋友仁的脑子里一阵浆糊。 脑子里下意识地想到的,就是《易》里面的词: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本身从利玛窦时候开始,就在争夺上帝这个词。而一旦按照利玛窦以及后续的耶稣会教士这么理解,那么,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出埃及,和汤武革命,是否都是一个意思? 只是在巴别塔让各地语言不通之后,产生的不同版本? 而精神内核,其实是一致的? 故事可以不一样,但只要精神内核一致。 圣经本身,旧约中的一些故事,是否只是一种现实政治的隐喻? 夏桀不忧念民众、舍弃稼穑,夺农功之业,以敛财货,劳遏民力。于是商汤见夏氏有罪,听从上帝旨意,不敢不正。 这和出埃及相较。 是否其精神内核,可以认为,汤武革命、出埃及记,都是受压迫者按照上帝的命令进行的一场革命? 能对着《尚书》、《易经》把《圣经》理解成这样,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异端了,而是异端到可以直接上火刑架然后挫骨扬灰的水平了。 歪到天际、飞到天外去了。 蒋友仁对那天晚上猛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自己把自己吓得好几天没睡着觉。 可他内心的想法,又实在不敢跟别人说。 这种话,没法说,这已经不是耶稣会上帝、祭祖祭孔这么简单了,而是简直要让自己精神崩溃信仰崩塌的可怕想法。 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迷糊,便多看书。 看了一堆先秦古籍,蒋友仁从墨家的“兼爱”中,又坚定了诸多他内心已经萌芽的种子。 在先秦古籍中的兼爱,是功利的,目的性非常明确,兼相爱、交相利,通过彼此的爱,达到彼此得利的目的。 而耶稣会的这些会士,一方面儒家经典看得多,一方面本身就反对墨家的那种爱,是以蒋友仁在这其中寻找他所理解的爱,与先秦异端的爱之间的异同。 看了半天,只觉得,他们耶稣会理解的爱,和先秦异端的爱,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的爱,是无偿的、没有功利性的。 为什么会有他理解的这种区别呢? 蒋友仁觉得,翻看圣经,经常可以看到神对那些弱者和受侮辱者的偏爱。 弱者、穷人、受侮辱者,从他们身上是得不到好处的。 因为神这样去偏爱那些弱者、穷人、受侮辱者,所以这种偏爱,造就了他们的爱的无偿性、无功利性。 人要模仿上帝的善嘛。 这就是他所理解的,他们的爱和先秦异端的爱说不通的区别——人间的一切行为和情感都是神构建的,神偏爱弱者穷人和受侮辱者,所以构建出的人间的爱就是得不到好处的、无偿的、无功利性的。 既然爱的定型源于神对弱者、穷人、受侮辱者的偏爱,那岂不是更加印证了他内心萌发的那种极为可怕的异端想法? 出埃及记在这个时代的解读,就是受压迫者、弱者、穷人、受侮辱者,按照上帝的旨意,去进行一场革命?因为上帝的旨意贯穿在书中了,无一不在印证着这一点,祂偏爱这些人…… 再配上他受到的莱布尼茨的影响,连祂若偏爱这些人,为什么却让这些人受苦这个悖论都解决了——受苦是为了有机会按照上帝的旨意去干大事,这是上帝下的一盘大棋。 这种可怕的想法不断地折磨着他。 自我的精神折磨,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精神崩溃。 要么豁然开朗。 蒋友仁的结局,是豁然开朗。 而豁然开朗的契机,则是由于大顺下南洋的军事行动。 在下南洋的军事行动前,刘钰途径邦加岛的时候,从那里即将暴动的锡矿矿工中,拉走了不少的组织者。 这些组织者中,有几个也是天主教徒。而且还是死硬分子。 当初刘钰把这些组织者抓走,不是因为同情他们,刘钰看来他们要走的那条路纯粹扯淡。 而是担心他们起事不成,那些大顺下南洋之后相当优秀的基本盘、兵源、人口,被他们这种纯粹扯淡的路搞得提前被人屠戮干净了。 是以当时把几个领头的全都抓走,直接瓦解了邦加的矿工起义。如今大顺下南洋之后,刘钰学英国人当年的殖民手段,以强制买断的方式,让那些矿工合作自己去干锡矿。 这便一下子为大顺赢到了邦加矿工的民心,使得大顺在马六甲附近有了一个非常稳固的兵源地和基本盘。 而当初要是由着那些人起事暴动,恐怕这些人早就被屠干净了。 当初抓走的那几个死硬头目,那叫叫徐圭、教名保禄的,就是个死硬天主教徒。为了不离教,连秀才身份都不要了,被刘钰抓去船上干苦役,领着去欧洲见识了一圈,结果想法并无太多改观。 从欧洲回来后,刘钰就把他扔到澳门了。 结果这一扔,就扔出了奇妙的化反。 当初在邦加抓的那个叫徐圭的头目,本就是秀才,水平是有的。又是个死硬不退教的,还被刘钰抓着去欧洲转了一圈。 回来后,那些非教徒的矿工头目,都被刘钰放回邦加了。而徐圭因为宗教问题,是不可能被刘钰放到邦加的,只能扔在澳门。 澳门本也没几个秀才,去过欧洲转一圈的秀才更少,就这么一个。虽然是革除了功名,但却不能清除脑子里的学识。 这么一来二去,自是和苦学经典的蒋友仁认识了。 那时候蒋友仁正是自觉自己误入歧途走入异端的时期,两人见面之后相谈颇多。 一个被革除功名的天主教徒前秀才,嘴里虽然还是死硬的做教徒的言论,但骨子里其实还是传统那一套。 又在矿场干过,又很天下不公,嘴上念基督心里想的还是三代之治天下大同井田均田那一套。 另一个是被这奇葩的东学西渐所影响,自己走火入魔的耶稣会传教士。 这两种思想的碰撞,配上大顺土地兼并、千年前就允许土地私有买卖的特殊国情,大约能搞出什么奇葩诡异的东西,也是非常容易猜想到的。 只是,徐圭和蒋友仁的相遇、思想的碰撞,还顺带解决了另一个他们奇葩异端非常关键的问题。 天主教关注的,是救人。 这是蒋友仁心中萌生出的异端想法里一直没解决的问题,他想搞地上天国,但这种行为的救人,和他们教义中的精神意义上的救人,并不是一个意思。 然而徐圭凭借他特殊的生活阅历、骨子里还是传统那一套而不自知的扭曲思想,在和蒋友仁讨论之后,把这个问题也解决了。 徐圭说:自己既做个秀才,也当过矿工,还去过欧罗巴,见识了挺多东西。 那人穷,比如大顺的佃户、矿场的奴工、欧洲的那些手工厂工人,到底是上帝的旨意呢?还是另有原因,有人扭曲了上帝的旨意? 蒋友仁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但之前也和徐圭悄悄讨论过他脑子里被奇葩的东学西渐影响的异端想法。 徐圭就说:佃户并不是想当佃户,也不是上帝的旨意让他们如此生活。是因为有人扭曲了上帝的旨意,才导致他们不得不接受佃户生活的。怎么扭曲的呢?把土地归位私人所有,满足自己的贪欲,使得整个天下都扭曲了。 在这种扭曲之下,不是佃户主动要当佃户,也不是上帝非要他们做佃户,而是他们不做佃户就没法生活,不得不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那么,让他们有自己的选择,有能够依照上帝旨意选择生活的选择权,是不是天主教意义上的对人的拯救呢? 蒋友仁是被莱布尼茨的那一套神义论、宇宙唯一挑选出来的最好的那个、规则早就定下了自然演化那一套所影响的。 因此听完徐圭这么解释后,他觉得大有道理啊。 对啊,佃户、矿工、欧洲手工厂的那些雇工、巴达维亚糖厂的奴工、英国羊吃人造就的那些罪人,不是他们主动选择这样的,而是世界被一些人的贪欲所扭曲,对金钱和利益搞偶像崇拜,导致的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的不得已选择。 若能让他们有选择,才有机会真正选择聆听上帝的旨意。 这么想,当然是宗教意义上的救人啊。 于是,这个救世和救人的关系,也就这么解决了——救世,就是救人。 天主教和儒家,都是反对新时代新兴阶层的。原教旨的儒家,也是反对土地兼并的。 但他们的反对的方式,是往回倒。 现在也根本没有往前走反对的社会基础、物质条件。 可想而知,这俩人在一番畅谈之后,搞出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多半还是禁欲、教士加井田、教会取代三老、周代官营、劳力交换、十一归公这一套东西。 很扯淡,很反动。但……很煽动人心。 尤其是大顺只是主动搞了个贸易中心北移长江口、还没有搞工厂制冲击小农经济,就在岭南造成了几十万人生计影响的新时代曙光时候。 第五八六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一) 东学西渐、西学东渐,和大部分文化交流一样,都必然有个问题:既有精华的交流,也有糟粕的交流,有时候又是精华和糟粕混杂一起的。 有句话叫想要某某,就会得到某某的一切,大抵也是差不多的。 徐圭和蒋友仁关于大顺这边特殊的天主教的讨论,便是如此。 不能说全是烂的,有些事朝廷不管,自会有人管。反动并不一定全是坏的,只是个中性的描述词。 均田归公之类的口号又不是第一次喊,连北派的儒家都有很多人试图恢复井田制,折中下来也是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 然而朝廷又不管,也无力管,这自然就给一些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天主教不经过华夏特色的魔改,很难传播开。毕竟华夏不是文化荒漠般的美洲和黑非洲,是有非常灿烂且深厚的本土文化的,激烈碰撞之后的妥协,当然会搞出许多奇葩的东西。 往回退是必然失败的。 但历史是不容假设的。 每一次简单的几个字可以总结的历史经验教训,在大顺这种人口体量下能被记录为经验教训、此路不通的,估计至少也得波及几百万人口、死个大几十万人。 寻常一州一县几万人规模起义的事,根本连上史书的资格都没有。 问题就摆在这,朝廷想解决,理论上也不是不能解决。 但现实就是既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更没有手段解决。 况且岭南这事还不是简单的、非常传统的单纯的土地问题。而是新时代之下所出现的特有问题,之前是几乎没有过的。 类似的情况在中国大地上也上演过一次,海运兴起导致的西域衰落,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并不是之前统治的核心区,最终的结果也就是西域的价值下降,明王朝对西域的兴趣不是太大了,已然是标准的赔钱货了。 这一次却发生在王朝的核心区,岭南如今当然是核心地区。而且还不只是农民问题,更牵扯到几十万因为贸易路线变更而失业的非农业人口。 这些问题,蒋友仁和徐圭都不知道,他们没有这样的视角,也没有去做一次社会调查。 蒋友仁只是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徐圭也对此非常支持,认为若以澳门为基地,在这里培养一些唐人传教士深入内地,的确是个好办法。 西洋人的模样会招致警惕,官府也容易出手抓住。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发展成多明我会在福建那般,当地百姓挖地窖誓死保护传教士的。 而这个想法的前提,恰恰就是澳门不能被大顺收回,继续作为一个窝点,远远不断地对内部进行侵蚀影响。 蒋友仁的视角里,澳门问题,关乎耶稣基督在大顺的未来。 自然,在经历了这一次被香山县令训斥之后,蒋友仁担心恐怕澳门不保。 是以,他觉得,无论如何,这一次最好的可能,也就是彻底和鸦片贩子、人口贸易割裂,只要能保住澳门,那些都是可以、或者说理应抛弃的。 保住澳门,是最高优先级。 这一点,他和澳门的议事会、军头、教会等,无可非议地达成了共识。 ………… 与这些或是为了贸易、或是为了财富、或是为了传教等等目的,觉得无论如何要保留澳门的这些人不同。 英国东印度公司对澳门是否收回,毫不在意。 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这一次搜出的鸦片里,有半数是英国在印度那边弄的。 虽然搞了挺多形式上的东西,程序上似乎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没有关系。 然而。 道理这东西,和国力息息相关。 若大顺国力弱到英国觉得劳师远征也能打的大顺满地找牙的程度,早就不废话派兵兴师问罪了:中国凭啥扣押我们的货船、凭啥没收合法的鸦片? 然而现在国力别说劳师远征来大顺,就算在印度打,英国也占不到便宜,这时候哪还敢扯这些话? 虽说程序上做了诸多的保险,又是让鸦片贩子写声明不会往中国卖、又是悄悄告诉鸦片贩子出了事是你们自己的事别把公司抖出来。 但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全权代表法扎克莱,这个中国通却明白,这些东西,在大顺根本就是扯淡,毫无意义。 道理有个卵用?大顺这边正在大张旗鼓地组建对欧洲的贸易公司,显然大顺这边是借机生事,来限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嘛。 大顺得傻到什么程度,这时候讲什么程序正义,说此事确实和东印度公司无关?然后开开心心地让英国继续贸易,抢走自己人组建的西洋贸易公司的贸易份额? 况且主管此事的,在法扎克莱看来,还是大顺这边最狡诈、最阴险的官员。和傻,实在太远。 英国东印度公司当然不在意澳门,也不在意传教,不在意人口买卖,甚至可以弃军保帅暂时停下鸦片贸易。 然而,对华贸易却绝对不能被打击。 当年乔治·安森事件之后,都知道刘钰对英国有种不知理由的讨厌,甚至以至于有英国人怀疑过刘钰就是个隐藏的天主教徒,站在旧教的角度亲近法国。 法扎克莱当年在广州负责坑荷兰、法国、瑞典等国的东印度公司,掌握了颇多在大顺活动的基本技能。当年各国使节入京的时候,他也是力主多送礼,并且将一万多英镑的银子用在公关送礼上。 法扎克莱倒是认为刘钰是个秘密天主教徒的想法纯粹无稽之谈,但他知道刘钰对英国的态度可确实是不太好,还知道刘钰和法国人走的很近。 他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伴随着松江府开埠,大顺为了便于管理,各国商馆总代理不能有的在澳门、有的在广州、有的在松江。再加上本身长江中下游利于贸易,英国商馆也早就签到了松江府的上海县。 按理说,审问,需要时间。 但实际上,福建教案是个意外突发情况,可鸦片问题是大顺这边早就盯上的,为的就是让中荷联合贸易公司今年在欧洲贸易上来个开门红。 是以,刘钰这边刚在前往澳门的途中,大顺从松江府大营里调集的军队就开进了上海和松江府,查封了松江府的商馆。 一则因为孩儿军在澳门那边的密探,早就抓到了英国人的把柄。 二则因为皇帝觉得,证据这东西,就根本不是问题。就算真的没有,孩儿军的手段也能整出英国人参与鸦片走私的证据。 在大顺,只存在皇帝想不想要证据,不存在找不找得到证据。甚至,国内的事,有时候并不需要证据,莫须有那都是给面子。 先扣住松江府的商船、查封商馆,至于证据以后再说。 在天津的英国公使,也赶忙来到了松江府,试图处理此事。 在和公使讨论这件事该怎么解决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法扎克莱并没有对大顺破口大骂,也没有大谈大顺这边的法律丝毫不讲证据。 而是对着英国国内的一些人,开启了口吐芬芳模式,而且骂的这些人,还都不是政治家,而是一些“文人”。 “丹尼尔·笛福,就是个写小说的。他唯一可以被称道的地方,就是创作了《鲁滨逊漂流记》。” “作为一个小说作家,在小说界或许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但笛福懂个屁的商业和贸易?” “笛福说,伴随着1700年的东方棉布禁止法案,伦敦、诺维奇、坎特伯雷的纺织工人失业现象消失了,重现了过去纺织业的繁荣。” “然而,他根本不懂,商业和工业的发展,需要竞争!” “那些懒惰的纺织工人,没有了印度和中国棉布的竞争,只会愈发懒散、并没有继续改进纺织技术的动力。” “这样下去,英国的纺织业怎么能够进步?从长远看,废弃棉布禁止令,加大对东方棉布的进口,才能促进我们国家的纺织业的进步!” “我可以负责任的说,笛福他收了那些纺织作坊主的钱!作为一个作家,用无耻的笔墨,损害了公司的利益,损害了正直的、从事商业的人民的合法利益!” “这些写小说的作家,利用他们在公众中的知名度和话语权,收了政治献金后为他们幕后的主人摇唇鼓舌,严重干涉了国家政策的制定!” “还有创作了《格列夫游记》的乔纳森·斯威夫特!他根本就是一个爱尔兰的独立分子,是个一直致力于削弱不列颠王国的托利党人!” “他懂什么叫贸易?什么叫关税?他却利用自己的名望,反对茶叶关税的降低。公司没有给他钱,所以他不会为公司说半句好话!” “他明显是法国的间谍,鼓吹和信奉的都是科尔贝尔的那一套本国替代计划。” 这些话,当然是当着英国驻华公使的面喷的。 喷的这些话,基本就是东印度公司这些年无与伦比的怨气。 这两个人,在英国有很大的话语权,因为他们是在审查法案之前就有大量读者的成名作家。在这个纸和笔的、信息没有去中心化的时代,这些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在民间拥有很大的力量。 虽然说,东印度公司理所当然也花钱雇人,比如雇佣了一些人撰写了《贸易论》、《论取缔关税对国家经济发展的益处》、《呢绒布与棉布之异同》等等文章。 但是,雇佣的这些人名望不够,根本没有取得极大的影响。 和后世一些人的错误认知不同,东印度公司在一开始,是标准的买办公司。 至少到现在为止,东印度公司都拒绝将英国纺织品带到中国,因为每年会给公司带来至少20万英镑的损失,还不如直接用白银买——白银外流,那是英国的事,不是东印度公司的事;被强制往中国运呢绒,损失的是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公司要不是被政府逼着采买一部分呢绒,宁可空船来中国。 四年前东印度公司游说的议员,在国会上的发言,也是力争“取消棉布关税,增加竞争,才能促进国内纺织业进步。否则关税保护只能养一群不思进取的纺织业主和纺织工人”。 他们的理由,用的也恰恰是刘钰鼓吹的那一套: 【通过上述证据,我们可以清晰且直观地看到,因为东方棉布贸易,使得我们的亚麻布和呢绒的价格,下降了12%,使得人民获得了廉价的布料,提高了英国人民的生活水平】。 【而伴随着1700东方棉布贸易禁止法令,我们可以通过数据看到,呢绒和亚麻布的价格明显提升,极大地损害了英国人民的利益,使得人民要为身上的衣服付出更多的先令。并且促成了伦敦、坎特伯雷等地的呢绒纺织业主不思进取的颓废,养活了太多的懒惰的工人。】 事实上,在英国有资格、有工业实力可以自由贸易、对外输出工业品的时候,很快就把东印度公司解散了。 想想也能知道,一个依靠“垄断东方商品特许经营权”的公司,怎么可能会是本国工业发展的助力?用屁股想也能知道,这是个阻碍——一个特许专营进口棉布的公司,会支持本国的纺织业?真当股东都是为国家之崛起而不求私利的圣人呢? 法扎克莱狂喷的笛福和斯威夫特,他们对舆论的引导,让东印度公司每年损失的贸易额超过400万英镑,1200万两白银。 至少。 这只是法扎克莱一个简单的最低估算。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借助这两个人——一个是死人、一个是爱尔兰人且为托利党还支持爱尔兰独立,都不可能站出来辩驳——来表达对英国政策的不满,并希望驻华公使能够将这些话转达给国内。 因为,很明显,大顺要借助鸦片问题,在大顺尝试开启主动欧洲贸易的时候,来打压东印度公司。 而大顺之所以打压而不是与东印度公司合作,其原因,在法扎克莱看来,就是因为英国有太多像笛福、斯威夫特这样想法的、鼓吹本国工业发展和本国工业替代的“误国”文人。 这是俩典型。 …………ps:历史上,东印度公司关于棉布贸易的争取,挺蛋疼的。雇人写的那些东西,也真是捡到鬼了,尤其是鼓吹棉布进口有益的那本《贸易论》,我感觉连初中生都难说服。买办公司花钱买枪手、搞游说,很正常。但水平着实次了点。 笛福有本关于中国的小说,叫《月球记事》,手法确实高超:里面的中国,科技强大、道德高尚、远超欧洲。但其实,都是因为月球文明的帮助——讽刺,这样的中国,得去月亮上找,现实里根本不存在。 这是很标准的英国式讽刺,不过最根本的目的,还是“借古讽今”,来反对当时欧洲打着“中国为什么这么强大是因为绝对君主制”的风气:嫌贫爱富,然后觉得一切都是制度原因导致的心态,古来有之。 他反对中国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对东印度公司买办行为的愤恨,觉得英国应该发展自己的纺织业,自己的制瓷业。而且当时中国货代表着高大上……笛福的心态,我觉得非常容易理解,很常见朴素,稍微带入一下,外国货横行、本国货被人视作低端、审美趋向另一个文明,就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八零后很容易感同身受。 东印度公司当然对他恨得牙根痒痒,历史上,笛福也凭借自己的影响力,三番五次试图推动“棉布彻底禁止进口”法令。东印度公司当时都快哭了,能不恨吗? 当然,历史上,这不是满清主观上的发展贸易导致的,而是千千万勤劳的织工、瓷工、采茶女等劳动人民打下的客观底子,坐在家里收钱都能收的笛福这样的人心态破防。 主观和客观一定要分清楚,劳动人民的功劳和腐朽统治者的功劳,一定要分清楚。 就像故事里的大顺一样,统治者知道个锤子的关税调控、保护本国工业?但问题是底子在那摆着,就算海关零关税,西洋的呢绒也卖不动啊,所以可以说大顺以高超的贸易手段,保护了本国纺织手工业的发展吗? 这就像是盛赞一个继承了亿万家产的人,盛赞他经商有道、目光敏锐一样。可问题是他哪怕是个白痴,一样也可以亿万家产啊。18世纪的中国,就是这样,哪怕是晋惠帝统治,也绝对是出口额第一、贸易无限顺差。真心的你上你也行、司马衷上都行,坐在家里等着欧洲人来送钱,需要啥能力啊? 第五八七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二) 法扎克莱说笛福就是个写小说的。 可能或许真的不懂贸易和经济。 但笛福的眼睛看到的事实,就是在东方贸易之下,伦敦、诺维奇等传统呢绒纺织工业区,急速衰落,大量的纺织作坊破产、大量的工人失业。 而在东方棉布禁止法令生效之后,这几个地区的纺织业确确实实又恢复了活力,大量的工人重新找到了工作。 法扎克莱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级雇员、500磅以上的中高级股东,他当然站在公司的角度来看英国国内的政策。 笛福挨骂,是因为印度和大顺的棉布。 斯威夫特被他骂,则是因为大顺的茶叶——公司希望降低茶叶关税,从而获得更高的利润,但议会给否了,拒绝了东印度公司的提案。斯威夫特在其社论中,辛辣地讽刺了东印度公司,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而这个提案,是当年瑞典东方公司改组时候,英国东印度公司给刘钰的承诺,以获取刘钰放弃和瑞典合作的价码。 但这个承诺,并未达成。 现在,后果已经浮现。 法扎克莱不傻,英国公使也不傻,伴随着商馆被查封、商船被扣押,以及大顺大张旗鼓组建西洋贸易公司这件事,他们当然知道这是大顺在搞不正当竞争。 问题是,凭什么大顺与荷兰合作? 而不是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 挨了一巴掌之后,东印度公司先反思了自己为什么挨打。 既然鸦片问题显然就是幌子——早不管,晚不管,在本国西洋贸易公司组建的时候管? 那么得出的结论,就是国内的政策不利于贸易,使得英国东印度公司并没有为中国的出口创造最大的价值,所以中国方面才选择了与荷兰合作而不是与英国合作。 为什么英国东印度公司并没有为中国的出口创造最大的价值呢? 因为英国国内奇葩的关税保护、以及更加奇葩的茶叶高关税制度。 为什么英国会有棉布的关税保护? 因为英国的工业资本家“寡廉鲜耻”,为了自己的利益非要搞工业,不让英国人民穿上更便宜、更好看的印度和中国棉布。 所以,逻辑是这样的: 如果英国放开关税,那么凭借英国的舰队力量、对大西洋贸易的控制权、北美殖民地,东印度公司就能从中国进口现在二十倍的棉布、三十倍甚至一百倍的茶叶。 这么大的贸易额,再凭借英国的海上力量,摧毁荷兰、瑞典、丹麦的东印度公司,全然垄断东方贸易品。 大顺还敢轻易断绝和英国的贸易? 会把大顺逼到主动去欧洲开辟贸易吗? 这不是国内那些工业资本的错,是谁的错? 当然,这种事,理论上是有两种解决方法的。 其一,改变英国国内的政策,签订《中英友好通商条约》,敞开关税,大肆购买大顺的货物,增加中英友谊。中法之间的友谊是不会长久的,因为法国有自己的工业,而且很多和大顺冲突,包括瓷器和丝绸。 其二,舰队堵在大沽口,攻下紫禁城,摁着天朝皇帝的脑袋,逼着大顺断绝与瑞典法国丹麦葡萄牙西班牙普鲁士奥地利的贸易,只能和英国贸易。不同意就给一巴掌,打到同意为止。 然而,理论和现实,总是相差过远的。 所以,理论上的两种解决办法,实际上只有一种解决办法。 因为……东印度公司现在超过一半的利润,来自于茶叶、瓷器、丝绸和大黄。 在大顺借鸦片问题搞“不正当”竞争的情况下,不要想着靠道理说服大顺,也不要指望去抗议说鸦片走私的船和东印度公司没有法律关系就逃过一劫——这一点,法扎克莱非常清醒——所以,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给大顺足够的承诺,让大顺认可英国贸易的潜力,从而不会把他们驱逐。 现在的东印度公司,既不是拿到印度之后收土地税的东印度公司,也不是英国已经爆发了工业革命且孟加拉大饥荒之后印度本地纺织业崩溃时的东印度公司。 而是一家利润和中国息息相关的、标准的买办公司。 而这,也意味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现在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拿去年来到中国的一艘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来说。 这艘商船,来到中国,携带了英国的绒布3533长匹,成本价,也就是在英国的采购价,是62000英镑。但在中国销售之后,所得白银,是167000两白银。 算上英镑和库平银两的兑换币,利润率,亏损11%。 还有26600短匹的长厄尔绒,成本价,61000英镑。销售之后,所得白银,是18万两,不算运费,弄个平,亏损才3%。 大顺唯一大量需要呢绒、且不会赔本的的地方,是海军,但海军的呢绒都是买法国的。 本来为数不多赚钱的,是从明古鲁和印度弄来的铅和胡椒,但问题是伴随着大顺下南洋,自己控制了铅、锡、胡椒,现在这些东西也不挣钱了。 呢绒赔钱,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里面,牵扯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纺织商的关系、牵扯到议会讨论、牵扯到东印度公司要履行的销售义务、牵扯到没有那么快拿到现金不得不走三角账以货抵账等等,这个不提。 只说一家公司,卖本国货不赚钱甚至赔钱、买外国货才赚钱的情况下,被断绝买货渠道,会怎么样? 偷偷搞的鸦片贸易,为的就是搞到现金。法国还有美洲人参能换货,英国除了鸦片还能拿出什么? 大顺是吞金兽,只吃金银铜和一些奇葩货物。 这便是刘钰用人参挑唆英法在北美开战如此顺利的重要因素,也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悄悄搞鸦片走私的原因。 东印度公司周转的利润,急切需要中国货物运回去盈利。 现在竞争已经很激烈了,法扎克莱不久前得到消息,连普鲁士这个海上弱鸡,都被腓特烈二世授权组建了“埃姆登普鲁士王家江苏中国亚洲公司”。 这种情况下,国内还各种掣肘,还不放开棉布关税和茶叶关税,公司的资金周转已经相当困难了。 一旦被大顺打击贸易,会怎么样? 而这一切的根源,不还是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不能给大顺带来足够的出口额吗? 若东印度公司对英国政府没有怨气,那反而是见了鬼了。 东印度公司当然不知道刘钰对英国反感的真正原因,但却大约猜到了刘钰没有选择与英国合作、而是选择与荷兰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英国的纺织业工业资本家、以及本地的贵族圈地养羊的农业地主,他们的实力足够强大,都能出台棉布法令,也能逼着东印度公司不得不买一些英国呢绒——比之被自己的商业和金融资本毁掉工业基础的荷兰,不可同日而语。 法律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 东印度公司的这点商业资本,不是英国国内的工业资本和土地资本的对手。而荷兰的商业资本和金融资本,能把荷兰的工业资本打的抬不起头。 这就是两者命运的区别,也是两者一个可以和大顺合作、一个被大顺打压的原因……之一。 在法扎克莱看来,如果英国放开关税,最多三年时间,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毁灭英国的羊毛纺织业,并且彻底摧毁刚刚起步的棉纺织业。 一旦将其摧毁,公司只是买大顺和印度棉布的利润,就能让公司资产翻几番。 而且,也将极大地提升在大顺这边的价值,使得大顺不敢轻易打击英国东印度公司,怕影响本国出口。 如果这样,这完全就是一个可以谈判的筹码了——以英国的舰队力量,控制大西洋要道,打击各国的对华贸易,从而让英国东印度公司成为对华贸易额最大的那一家。 在确保控制了东方贸易后,英国东印度公司就有了和大顺谈判的筹码:垄断市场,以关闭市场来恐吓,也是一种谈判筹码。甚至可以让大顺默许东印度公司走私鸦片。 你要是不买我的鸦片,我就不买你的丝绸棉布。虽然不可能做,但最起码可以拿出来谈判了。 现在,谈什么? 连筹码都没有,有什么可谈的? 你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买茶丝瓷棉,自有荷法瑞丹普葡买,缺你一家吗?你现在买的茶叶,连丹麦都不如,你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法扎克莱当然准备要立刻前往澳门,求见刘钰。英国公使可能也要前往扬州,请求见皇帝,但皇帝是否同意就难说,总归见刘钰还是简单一点。 他也根本不准备扯什么那些程序上、理论上英国东印度公司无罪的借口,他知道这样只会激怒大顺。 他是准备求饶认错,可以认可被罚一笔钱,可以确保日后严加管控鸦片贸易,可以写保证书。 但问题是,仅仅这些,足够让大顺回心转意吗? 是否,还要给出一些承诺:请先不要打压英国东印度公司,且观后效,公司有办法游说议员,放开茶税、棉布税、瓷器税? 这,正是法扎克莱拿着一个死人、一个爱尔兰托利党指桑骂槐的原因。 他希望英国公使能够正视且郑重地看待此事,并且抓住这件事的根源,从国内解决。 而不是试图单纯地讲道理。 公理战胜强权的世界,现在并不存在。 而且英国现在也没有制定公理、就说鸦片合法的实力,连打个西班牙的美洲还费劲呢,哪能让“公理”覆盖到东亚? 所以,他很郑重地向公使说道:“公使先生,请相信我。这件事想要真正解决,不在澳门,也不在紫禁城,只能在威斯敏斯特宫。无论如何,请您将中国的情况,详细且细致地传回伦敦,让他们清醒一点,不要产生诸如詹金斯的耳朵这样幼稚且可怕的想法。” 第五八八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三) 英国公使对法扎克莱的说法,只能部分性地表示赞同。 而且赞同的原因,大部分还是后半句关于“不要再来一场詹金斯耳朵事件”,对华宣战。 大顺倒是的确打不到泰晤士河去,然而现在英法在印度还在势均力敌地摩擦呢。 这时候大顺把舰队开到印度,英国这福气可真是不小了——世界第一第二大陆军强国、世界第二第四或者第五大远洋海军强国、国库岁入世界第一第四,两大强国在印度伺候一个英国,这福气谁能消受得了? 不过,威斯敏斯特宫的事,英国公使觉得还是不太可能。 或许,茶叶税问题能稍微解决一下,棉布税是绝无可能的。 英国可不是荷兰,英国圈地、地租暴涨,全指着羊毛纺织业呢,单单是贵族这一关就过不了,更别说已经崛起的工厂主了。 茶叶税,公使觉得确实该解决了。 动辄80%甚至140%的关税,这不明摆着给走私贩子送钱吗? “法扎克莱先生,我当然认同您对中国的特殊性的了解。但是,棉布问题,这是不可能解决的。如果您认为,您需要向那位公爵做出承诺,我建议您不要在棉布问题上做出保证。” “承诺却又不实现,这反而会更加激怒那位大人。” “您知道的,他对我们国家,本来就有一种莫名的讨厌,或许是出于法国人的挑唆,但原因不重要,他讨厌我们这一点,你我是有共识的。” 公使考虑了一下后,又道:“我认为,以那位公爵对贸易的理解,您不需要说太多。他当然会明白,降低关税后的茶叶销量,并不是现在走私茶加上合法茶的总和,而是必然比这个多的。” “我个人认为,在茶叶问题上,威斯敏斯特宫的那些人,应该会达成您想要的结果。” 法扎克莱心想,哪怕只是茶叶关税解决了也行啊,真要是降低关税,买茶的人肯定暴增,即便降低了关税,可关税收入反而会增加。 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坐在威斯敏斯特宫的那群动物们,真的会明白吗? 而且,东印度公司不想招惹中国,可架不住国内的一些人,试图拉政治资本,提升自己的影响力,以最坚决的口吻鼓动开战——开战是不可能的,但却可以提升这个人的政治资本和影响力,最终也会把诸如懦弱等词汇送给国王。 毕竟,某些政客认为,想要在上议员得到影响力,要么舔国王,要么去民间反对政府获得资本。 二选一,别无他法。 这就是个完美的机会,喊再多也不会开战,毫无风险也不用担责任,却可以得到民间许多人的认可。 让民间觉得,这才是完美的下一任首相。硬派、提气、不妥协、勇于开战。 就怕到时候变成不可控,从鼓吹对华开战,转为焚烧中国丝绸棉布、砸碎中国瓷器、以咖啡和啤酒替代茶叶,那东印度公司可是要受巨大损失的,并且将极大地影响公司日后的盈利。 而这,是极有可能的。 纺织商和大地主贵族,出于对棉布的反对、对羊毛织物价格的保护,会鼓励烧毁丝绸棉布。 那些贩卖代尔夫特陶和梅森瓷的,巴不得整个欧洲都把中国瓷器砸了。 西印度群岛那些种咖啡的、本国的啤酒商,也会放下当年咖啡馆事件的分歧,团结一致地反对茶叶,并用非常冠冕堂皇的保护本国产业的名义。 政客为了影响力鼓吹开战、这些商人或者资本们拿钱煽动,恐怕东印度公司真的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法扎克莱也是两面为难。 说这全是中国的责任吧,说大顺这边无理查封他们吧。可能会引起国内的反顺情绪。 继而引发反对东方货、支持国货运动。 说这不是中国的责任,是公司咎由自取吧。 国内很多人本就看着东印度公司垄断贸易眼红,这还不得趁此机会大肆攻讦,至少也得放开董事会管理权,让政府监管,免得再犯这种走私鸦片的大错。 而政府这边的态度,其实也是一直想要控制东印度公司的。事实上早在而三十年前,议会就尝试过,以免将来尾大不掉。 所以成立了一个名字很像的“英国东印度贸易公司”,希望两家对抗,打破旧东印度公司一家独大的局面。 但……在英国,没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旧东印度公司直接出钱,买股票,总共才200万英镑600万两白银的股本,轻轻松松买到控股权。 所以这一次承认公司咎由自取,议会那群人肯定会抓住机会,加强对公司的控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东印度公司的处境也就非常艰难了。 当本国的工业不行的时候,以转运贸易为唯一盈利手段的公司,必然产生和国内工农业资本之间的矛盾。 这种矛盾是否可以转化为密切的合作? 可以。 前提是工业能力急速进步,击溃孟加拉的棉布丝绸、江苏省的棉布丝绸、江西省的瓷器,然后东印度公司从买办转身一变成为帝国主义扩张世界市场的工具。 以廉价商品摧毁一切万里长城。 成为工业资本的附庸,做扩张的马前卒。 做不到这一步,东印度公司就是一个“试图以东方棉布扼杀本国纺织业”的买办。 买办和本国工业资本,是有天然矛盾的。 英国又恰恰不是荷兰,不是一个金融资本把工业资本自我摧毁的国家,相反英国的工农业产值相当高。 高到从一开始,刘钰就没指望过英国能买办化,而认为只有空心的荷兰才有机会买办化。 法扎克莱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公司、为自己的股份做些什么,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或许,公司该转变一下思路了,否则即便今天逃过一劫,将来呢? ………… 久后,带着深深不安的法扎克莱来到了澳门。 终于得到了拜谒许可后,迎来的是刘钰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法扎克莱唾面自干。 他也没有找太多的借口,主动承认了公司的错误。但不找太多借口,不代表不找借口。 他承认的错误,是公司没有完善监管,使得那些鸦片流入了中国;而不是公司根本就是有意想用鸦片换白银。 刘钰也没有说什么诛心之论,而是根本不论这责任该怎么分,就直接一通臭骂。 不过,骂的都是空话。 倒也完全没提要取消东印度公司在华贸易的权利之类。 一个字都没提。 这种空话,反倒让法扎克莱更加的不安,浮想联翩。 毕竟,当年大顺下南洋之前,也是和荷兰笑嘻嘻的,甚至都没断绝荷兰的贸易。 越是笑嘻嘻,反倒越可怕。 刘钰看着在那不发一言紧张不安的法扎克莱,心中暗自想笑。 他自然痛恨鸦片贸易,但现在看来,问题不大。 千余箱的销售量,想要禁绝非常容易。海关自主权和舰队巡航权都在大顺自己手里,只要严办,最多也就是更小规模的,出不了大问题。 本来面对英国人心态就轻松,现在法扎克莱又是这种主动认错的态度,刘钰对自己布好的圈套,信心十足。 所谓圈套,其实就是大顺之后既定战略的一部分。 即印度的“上党归赵”计划。 这个计划有三个关键点。 首先,便是让北美的价值提升,让法国有动力在北美投入更多的资源,使得美洲天主、新教、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甚至可能将来的中文,乱成一锅粥。 这个关键点,通过人参贸易、以及大顺没有封禁东北导致本土人参基本灭绝的历史因素,解决了。 人参现在这么贵,可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大顺的明末ptsd导致的历史必然。疯狂移民东北,就那点人参,哪够挖的?挖没了,可不西洋参价格就上来了嘛。 他也就是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叫人写了论文,说明西洋参不是来自南洋炎热地,也是来自辽东苦寒地的,所以温性凉性之前是啥就还是啥,功效一样。 这就使得法国在确定无法同时在亚洲、加勒比、北美、非洲发力的时候,不得不选择战略收缩,放弃一些战略方向。 然后,就是印度的英法之间的力量对比问题。 杜普莱克斯是有能力的。 他的土兵计划很不错,他对印度中央集权集权崩溃后藩镇林立的现实也有清醒的认识。 甚至,法国在印度的军队,也真的比英国能打。当然,仅限陆战,海军一言难尽。 虽然前期因为制海权的原因,法国先胜后败,在印度不占优势。但反过来,英国也确实没啥能力攻城,尤其是不靠海无法得到海军支援的法国堡垒。 欧洲马上就要停战了,那么怎么才能让法国人觉得,英法在印度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转变,已然不值得在印度浪费更多精力呢? 那就需要英国增强在印度的力量。 最后,就是问题已经发现且分析了,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怎么让英国增强在印度的力量呢? 答案就是让英国东印度公司感到危机,让他们不得不考虑,假设大顺在将来真的断绝了贸易之后,以现在公司的经营状况、盈利方向来看,怎么才能保证公司不会如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样崩溃呢?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崩溃,源于大顺下南洋。 如果只是断绝荷兰和大顺的贸易,荷兰东印度公司是垮不了的。 一来香料贸易才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立司之本。 二来……大顺的商人,当然,全世界的商人都这个鸟样,唯利是图。 大顺关闭对荷贸易,荷兰在巴达维亚照样搞中转贸易,照样有人往那边送货,即便大顺的海商不悄悄送货,葡萄牙人也得乐开花——澳门的黄金岁月又回来啦,又能往巴达维亚转送茶叶生丝啦! 但英国东印度公司就不同了。 和后世臆想出的东印度公司是英国工业资产阶级对外扩张的急先锋的印象迥然不同。 刘钰眼中看到的、真实的东印度公司,在纺织品上,绝不是指望着卖英国呢绒挣钱的,而是把印度和中国棉布运回英国发财的。 然而伴随着1700棉布法令和1720年加强版的棉布法令,东印度公司在印度贸易上的收入锐减。公司的大量利润,来自于中国贸易中的丝茶瓷。 如果大顺现在就凭借下南洋的成功,借着鸦片事件禁绝与英国的贸易,可以说,英国东印度公司就会立刻爆出经济问题。 英国东印度公司,是东南亚竞争的失败者,是被荷兰赶到印度去的。他们公司连香料这个基本业务都没有。 只要让英国东印度公司觉得,头顶上悬着一口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他们就不得不一步步走入刘钰提前设计好的陷阱。 第五八九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四) 这个陷阱,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甚至刘钰可以明白着和英国人讲,让他们开卷考试,他们依旧无计可施。 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家股份制公司。 公司要盈利。 要回馈股东,要给股东分红。 以利润为导向,这是总前提。 英国东印度公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 那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先上车的人,把门焊死了,防止后面的人上车。 公司缺钱,就得靠从荷兰发行债券来募集资金,而不是增发募股。 英国这边,之前英国的利息比荷兰那边高得多,一直到这几年才降到了5%左右,之前根本没办法像荷兰一样以极低的利息发行债券。 是以他只能扩大募股,不断增加整体股本。 为什么非要增加整体股本呢?因为公司需要大量现金。 为什么公司明明盈利,还需要大量现金周转呢? 因为大顺这边只要金银,不存在用货换成银子再买丝茶的情况。 一次周转就是两年,而且公司还要面临各国的竞争,之前在广东福建都进行过好几次各国公司之间的贸易竞争了,这都需要大量的现金。 既不能学荷兰东印度公司发低息债券,又不能和法国一样用人参和海军呢绒换钱,那就只能增加股额了呗。 刨除掉王室占有的股份,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人数极多,成分复杂。 有头衔的、至少是爵士衔的,有5%左右;有骑士头衔的,大约是15%。 而持股比例中,在3000两到15000两之间的,大约占了30%。 应该说,东印度公司自己的这些股东,在英国政治中,也有很强的话语权。 其实放到大顺也一样,能投资3000两到15000两左右的中坚力量,这身家,岂能没有话语权? 这些话语权,不能撼动英国的羊毛贵族地主工业资本家的联合体,但除此之外争取更多的扶持和政策倾斜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股东,当然需要盈利。 他们把钱投出去、投入到东印度公司,可不是为了让英语传到亚洲的,而是为了过年的时候拿红利的。 想拿红利,公司就得赚钱。 公司赚钱,现在又和大顺的贸易绑定,至少绑定了50%以上的利润,要是直接砍掉,一个这么大的公司直接掉了50%的利润来源,公司当然会出问题。 而且,之前公司还刚刚拿到了续了二十年的垄断权,因为之前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当中,东印度公司和政府达成了交易——公司买300万两到600万两的国债,现金支付;而议会要把公司的垄断权延长,并且保证不会再搞什么“东印度贸易公司”这样的幺蛾子。 当时要打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正缺钱呢,自然同意。 现在新续的二十年的垄断期才刚开始,公司股东岂能愿意公司不盈利、自己拿不到分红? 可刘钰明显又是在借助鸦片问题找茬,即便今天还能允许在大顺贸易,一旦明天又翻脸了呢? 所以,公司在这种威胁之下,必须要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 那么,就如同刘钰和皇帝说,缺钱没钱治淮治水移民,就去印度收税一样。 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眼中,新的、肉眼可见的、短时间能见效的、且可以避开大顺断绝贸易威胁的利润增长点是哪? 显然,印度嘛。 奥朗则布一死,中央集权一崩,缺钱就是找印度,这已经是此时世界的共识了。 波斯人这么想、阿富汗人这么想,大顺这么想,英国自然也这么想。 摆在眼前的atm,谁能拒绝这个诱惑? 在欧洲,大顺还需要和法国继续合作。 是以,刘钰之前在印度把法国一顿坑,因为他不能让法国在印度赢。 法国在印度赢了,大顺和法国的同盟也就到此为止了,大顺没办法干涉太多的欧洲事,只能吃印度。法国赢了,中法冲突不可避免。 怎么让法国“体面”且“满怀感激”之情地退出印度、让大顺接盘呢? 那就是让英国不断增加在印度的投资。 这就像是两个人坐在赌桌上,不断加码,法国人要么跟、要么滚下牌桌。 跟……刘钰确定,法国跟不起。 一方面,是法国的海军力量不足以四面出击。 另一方面,就是刘钰和法国展开的人参貂皮贸易,使得加拿大和北美的价值剧增,如果不能四面出击只能二选一的话,是选北美?还是选印度? 这种二选一,这在法国第一艘以加拿大冰块压仓、装着西洋参和貂皮以及五大湖“东珠”的船来到中国、顷刻售完的那一天开始,就已注定。 刘钰常说一句话: 当年后金鞑虏能用辽东的人参貂皮和东珠,养几千兵;法国用五大湖加拿大的人参、貂皮和东珠,养几千北美驻军,不是问题。 先卖几船人参珍珠,闷声发大财。反手武装个几千印第安盟友。英国也武装印第安人?但是不用怕,大顺派点人去给法国的印第安盟友接一接牛痘,英国的印第安盟友赢不了法国的印第安盟友。 他杜普莱克斯设想着在印度培养土兵、搞征税,靠土地税来养东印度公司,让法国倾向于印度。 设想是正确的,但问题是前期的投资,谁来出? 法国在经历了20年的经济危机后,投资不振,都觉得土地最保值,资本怂起来不敢冒险。 论画大饼,当年约翰·劳画的密西西比大饼,不比你杜普莱克斯画的更香? 结果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听了大饼破产无数,今天再听大饼就把全部身家压上? 听一个尚未可知、而且刚刚还被英国人暴打的印度土地税大饼;为啥不去投资那个已经见到真金白银的加拿大人参貂皮淡水珍珠大饼? 英国不断在印度加码,他杜普莱克斯纵有本事,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怎么加码? 到时候,法国人当然也别无选择,选北美不选印度,笑嘻嘻地把在印度的城市交到大顺手里,把大顺拖下英法战争的泥潭。 这是要给法国人留体面、保持中法的“友谊”。就是阳谋。 等到法国人明白过来的时候,也只能按照刘钰给他们规划的路线走。否则还能怎么办?哪怕明知道这是被坑了,脸上也得挂着笑容。 而对英国东印度公司来说,刘钰的这一手,仍旧还是阳谋。 刘钰这些年一直在搜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资料,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股权构成、分红比例、利润来源都有详尽的数据。 在这个数据之下,刘钰站在东印度公司股东的角度,去考虑公司如何增加利润,视角也就非常清晰了。 刘钰可以确定一件事。 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其贸易模式来看,历史上的1770年代是个分水岭。 从被荷兰人赶出东南亚,到1770年代之前,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盈利,靠的是买印度的棉布运回英国销售,英国的呢绒和棉纺织业费拉不堪,根本不足以抵挡印度棉布。或者,是用印度的棉布,偷偷摸摸绕开荷兰人,去东南亚换香料,再把香料运回欧洲。 从1770年代到其解散之前,其在印度的盈利模式,变成了从印度买棉花,送回英国纺织成布匹,再把英国布匹运回到印度,卖钱,再买棉花——这正是刘钰最想要的模式。 当然,这只是印度方向。 而在中国方向……只能说,刨除掉鸦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盈利模式一直没变,买中国货,去欧洲换银子,再把银子拉到中国,再买更多的中国货,再回欧洲卖更多的白银。 现在的大顺,不是那个被动的、只能被人刺激一下反应一下的草履虫式的天朝。 而是一个试图掌握贸易主动权的天朝,故而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中国方向的贸易,捏在刘钰手里。让你赚钱,你就能赚;不让你赚,你就不能赚。 而看印度,1770年代开始,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盈利模式的转变,一方面是英国工业革命的开启。 另一方面,原本也是小农经济的印度,在那一年,瞬间崩了。 为啥小农经济和原本发达的手工业这么容易就被冲开了? 倒也简单,可偏偏大顺学不了——来场孟加拉的大饥荒,饿死个两千多万人,直接把小农经济崩掉,达卡的纺织工饿死了六分之五。 这边小农经济1769年被天灾搞崩了,那边1769年英国发明了水力纺织机、骡机,珍妮机刚开始推广、飞梭已经普及。 恰有天时。 时也? 天命也? 大顺不能学的原因,倒不是说皇帝心肠好,而是大顺要出这样的、能把小农经济和手工业直接搞崩的情况,大顺的百姓岂肯做安安饿殍? 肯定是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他没记着当年孟加拉爆发了大规模起义,但他知道这要是发生在大顺,肯定大起义。 所以刘钰必须要在60年之前,也就是十几年之内拿下印度。 所谓君子远庖厨,孟加拉的灾难,可不是他呼风唤雨搞出来的干旱。 正愁大顺的新兴阶层可能会招致小农破产造成大起义呢,这不是天赐之时?一个绝佳的市场,一个绝佳的转移工业化带来的本国小农破产的机会。 工业革命,总要伴随小农经济瓦解造成巨大灾难,不是大顺的,就是印度的。 他当然会很善良仁义地不学英国人那么凶残,适当的救济还是要救济的,不可能像英国人那样在2500万受灾人口中发放了27000两白银的救济,折合每个人发了个铜板;但适当的救济,也不妨碍小农经济的瞬间崩溃。 但在此之前,他又必须要打通欧洲贸易,确保在70年代之前,大顺的新兴阶层不断发展,积累足够的技术、资本和工人,以至于那一天到来瞬间就能爆出产能。 不可能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没有之前的积累,就无中生有地迸出来这些产能和工业力量。这需要前面打好基础。 这是环环相扣的,错一步,都走不出天朝的怪圈。 到了印度这一步,由英国东印度公司现在的盈利组成,刘钰设下的这个圈套,也就让英国人和法国人不得不钻了。 英国东印度公司肯定明白一件事,公司现在50%的利润,在于刘钰的一句话。 所以,刘钰要做的,只是施压、恐吓、然后使点手段,让英国东印度公司不得不考虑改变利润构成。 他身上有前科。 有面上与荷兰仍旧笑嘻嘻、接着背后就猛插一刀下南洋的前科。 故而,刘钰在施压、恐吓之后,只需要大度地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继续在华贸易,就能让英国东印度公司心神不宁。 会怀疑,刘钰是不是有准备使坏水,使得英国东印度公司继续扩大对华贸易,使得英国东印度公司更加依附对华贸易,从而将来切一刀,像对付荷兰东印度公司那样,让英国东印度公司因为资金链破裂瞬间破产。 法扎克莱拜谒刘钰,刘钰只是笼统地臭骂了一顿,并没有提一句诸如要“断绝贸易”之类的、非常明确的话。 这反而比他直接那“断绝贸易”来恐吓,更吓人。 第五九零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五) 法扎克莱没听到刘钰要断绝贸易,心里着实害怕刘钰这是憋着什么坏,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插一刀。 他在大顺这些年,一直关注刘钰。发现刘钰是个非常会选择时机的可怕“幕后外相”。 对俄国的领土谈判恐吓抓的是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和瑞俄战争的时机;下南洋,抓的是荷兰卷入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时机。 他着实是怕,刘钰又在等什么时机,来波大的,直接把公司给收拾了。 刚才被刘钰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的娘,法扎克莱尽量假装心平气和,小心翼翼地问道:“公爵大人,众所周知,您是一个支持贸易的人。我认为,伦敦公司和贵国还有相当大的合作前景。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错误,请您宽恕。” 刘钰呵呵冷笑一声,盯着法扎克莱看了一阵,才道:“你问我支不支持贸易,我当然是支持的。但贸易,也得符合法令啊。天子明谕,禁止鸦片贸易。你们不要说什么大顺的法管不到印度之类的话,然后把我批判一番,说我长臂管辖。” “罗刹国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身为沙皇,比你们一个小小公司,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那伏尔加河的土尔扈特部诸帐事,不也得问问天朝的意见?” 法扎克莱忙道:“不敢,不敢。鸦片一事,公司确实有责任,确实监管不严。我们日后一定加强监管,不会再出这样的情况。” 说着,心想,我已说了日后加强监管,你若真要断绝贸易,便要说没有日后之类的话。 到底是否断绝贸易,给句痛快话吧。要不然,我这心里悬着,实在难受啊。 等了半天,也不见刘钰回答,又悄悄抬头看看,见刘钰在那慢悠悠地喝茶,一脸轻松。 好半天,刘钰放下茶碗,缓缓道:“说真的,我不是很愿意和你们英国人打交道。主要你们说话跟放屁似的。” “上回跟我说,你们正在游说议会,要放开茶叶关税,以后茶叶购买量激增数倍。” “傻老婆等汉子似的,我眼巴巴地等着这些年,我等着啥了?你们游说了半天,成果呢?” 法扎克莱有些心虚,只好道:“大人,您要知道,丹麦人、荷兰人卖的茶叶,很多都是我们英国人消费的。所以,您应该把他们的茶叶量,算在英国市场内。” 他避开了敏感的中国瑞典联合贸易公司,不好说你们也走私,只好拿这两家说事。 刘钰嘿了一声道:“亏你还是做生意的,账是这么算的吗?茶叶不是必需品,是嗜好品,你懂伐?” “死贵死贵的,大不了不喝,大不了喝咖啡可可,非得喝茶叶啊?你们关税那么高,要不是有走私茶,我们的茶叶出口量会明显下降。这怎么能算在你们的市场里呢?” “这玩意儿不是馒头大米,不吃就得死,不得不买。你们英国是没有经济学吗?” “我今日也懒得开导你,只说你们当初的承诺没兑现啊。我手里可是有账目的,你们要是没走私的话,这几年的茶叶购买量并没有增加,反而下降了!” 法扎克莱低头不语,心道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废话,欧洲正打仗呢,能不下降吗?我们的船还总被劫,适当削减一点贸易额,也是正常的。 “大人,您知道我们的苦衷。不列颠自有国情在此,与天朝迥异。便是国王,亦不能一人决定关税。这关税问题,牵扯颇多。还请大人在给我们一些时间。” 刘钰摇头道:“你们啊,成不得事。我问你,当初欧洲开战在即的时候,议会是不是让你们买国债了?你们为什么不拿出点钱,直接推动茶叶关税?既无远见,今日事还有什么可说?” “要只是不兑现与本官的承诺也就罢了,你们还走私鸦片。别跟我扯那些废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心里清楚,没必要非要找些理由减轻你们的罪恶感。” 说罢,刘钰微微一笑,念了一句他会的为数不多的英文念白。 “to be,or not to be。” “beic的生存还是毁灭,在我,不在你们。” “我们有句古话,叫投鼠忌器。法扎克莱先生,你们公司做的好失败,连让我们忌器的资格都没有。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断绝和英国的贸易,对天朝毫无影响。你们连丹麦人都不如。” “你为什么不反思反思自己呢?反思反思,为什么你们公司的贸易额,连丹麦都比不上?” “我曾经对英国寄予厚望,我和别人说过,英国的潜力很大,哪怕法国的人口更多,但因为政策和产业的问题,英国的潜力才是最大的。” “可你们辜负了我的期待。” “你好好想想,你们是新教国家,法国是天主教国家,一比零;你们没有丝织工业,法国有丝织工业,二比零;你们喝茶,法国人喝咖啡,三比零;你们有海上优势控制贸易线,法国海军一言难尽,四比零。” “这么大的优势,你们却把我逼成了一个对英国反感的人,你们好好反思反思,你们到底错在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哎……” 刘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完,长叹一声,法扎克莱也在反思中叹了口气。 如果一开始中法交流,是出于俄国这个共同敌人,还说的过去。 那之后呢? 法扎克莱也觉得,是英国做错了,错失了一个最佳盟友的机会。 英国是一个抽象的整体,将这个抽象的整体具体化,家里干纺织厂的,与家里是搞东方棉布进口贸易的,他们在纺织品关税问题上的态度是一致的吗? 英国很多人是挺直了腰杆子的,从不认为大顺和法国走的过近、以至于可能制裁英国,是英国自己的问题。 他们也没有反思,英国当初要是主动贴近大顺,说不定今日就不会被贸易制裁所威胁了。 他们认为,英国的纺织业、制陶瓷业的、咖啡和啤酒产业的发展,必将和大顺发生矛盾。除非自己把自己的工业全都拆了,否则早晚要和大顺产生诸多龃龉的。 但还有很多人,腰杆子本身就不是直的,比如法扎克莱,以及东印度公司的诸多董事。 他们面对这样的问题,首先是先反思自己,英国是否哪里做错了,才导致大顺或者说刘钰对英国的态度如此不满? 而且在他听来,刘钰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当初说好了,公司可以游说议会,放开进口关税。可结果自己失言了,不但没有游说成功,反而导致了棉布关税又加了许多,那人家大顺能高兴吗? 这可不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吗? 在法扎克莱看来,英国明明有机会轻松地赚钱,日子过得要比现在更好,却偏偏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要是当初就放开关税,不但可以垄断整个欧洲的茶、丝、瓷、棉布,还可以在大顺下南洋之后拿下全部的香料欧洲专卖。 英国总共多少人口呢?靠做这种贸易,不也一样可以发财吗? 想到这,他内心先自觉有些理亏,气便不壮。 “大人,请您一定要知道,公司对关税的态度,绝对不是英国议会内一些人对关税的态度。而且您也要清楚,英国是个广阔的市场,英国也有能力扩大大顺贸易品的销量。” “我认为,我们双方应该达成一致,在这个问题上做出诸多努力。” 刘钰哂笑道:“诚意呢?空口无凭,我需要一些诚意。而不是像上次茶叶关税一样,给我画一张大饼。” 法扎克莱其实已经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如果大顺这边说要因鸦片问题罚款,他也认了。只要数额不是太大,股东们也会同意。 他不觉得这是跪不跪的问题,而是如果断绝了对华贸易,损失更大。只是明末时候的贸易额,为了打开贸易许可,在日本就花了六七万两银子请李旦等人疏通关系。 现在的贸易额增长十倍百倍,公司半数的利润都来对华贸易,若能交罚款了事,反倒是有利的。 既然刘钰询问诚意,法扎克莱心思一动,问道:“大人认为的诚意,是什么呢?或者说,我们要做什么,才能展现我们的诚意呢?” 一直垮着个批脸,即便笑也是嘲笑的刘钰,一瞬间转换了情绪,眼神明亮且满怀期待地说出了一个单词。 “chronometer” “我想要这种可以抗住海上波涛颠簸、抗住潮湿环境冷热交替仍旧走时准确的钟表!” “回去,利用公司的影响力,搞到一支这样的钟表,无论是大钟还是怀表,都可以。” “你能搞到,我就可以请求陛下,给你们开具一个继续经营、只要不再贩卖鸦片等违禁品,至少二十年的许可证。” “钱,不是问题。两万英镑的奖励,我来出。” 法扎克莱愕然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chronometer?” 然后摇摇头。 “大人,这是管制品,一级管制品。如果我们搞到了这个,舆论哗然,会认为我们是出卖国家利益的人。这将严重影响我们在国内的经营。” 这东西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这个时代,纵横七海的基石。是谁有资格规定哪一条才是零度经线、且日后全世界必要以此为共识的国之重器。 以后世来看,此时谁能生产走时准确的表,就相当于后世的gps系统。大顺这边搞月相图,实际上也就是搞一个东西和此时的gps分庭抗礼。 纵然法扎克莱希望保住对华贸易,却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犯原则性的错误。一旦被曝光,东印度公司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第五九一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六) “大人,恕我直言,您想要的诚意,在我看来,意义不大。” “地球的大小已经确定,海图会实时更新,很多都是公开的资料。贵国延续我们的航线,不再需要付出成千上万海员的性命,就有了稳定的航线。” “东南亚地区,贵国更是继承了荷兰人在这里一百多年的海洋制图积累。我不知道您这样渴求此物,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心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要,大顺的月相图星表制作,在欧拉等一批人加盟之后,在与法国俄国这边的科学院合作之下,已经快要完成了。 但欲所求者,必示以不求。 刘钰对英国东印度公司还是有些忌惮的,他说没有“投鼠忌器”的资格,其实是瞎说。 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他很投鼠忌器。 因为信息差的缘故,有些事,法扎克莱并不清楚,但刘钰知道;而法扎克莱知道的事,刘钰基本清楚。 刘钰所惧之“器”,其实挺多的。 比如还在欧洲的齐国公要参加奥王继承战争结束的和会,要提出武装中立同盟构想,这需要英国承认。 比如彻底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切割,荷兰本身已经退出了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大顺的货船可能遭到英国的劫持。 甚至刘钰可以确信地说,法国人对大顺在澳门搜出鸦片这件事,必然内心高兴无比,巴不得大顺和英国彻底闹翻,法国就能拉到一个极为坚定的真正的战时盟友。 对大顺和不列颠两国政府而言,英国东印度公司和大顺西洋贸易公司,都是双方谈判的筹码。 而印度问题,是东印度公司的事,和英国政府的关系虽有一些,但不是很大。 这是两码事,要分开论。 刘钰内心的底线,给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出的底线是:这件事,是否要断绝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在于皇帝。事情报上去,但皇帝会表示继续查,以确定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这件事中的责任到底有多大。 实际上,也就是拿着东印度公司做人质。 到底有多大的责任、到底要不要断绝贸易以示惩戒,不在于东印度公司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在于同样可以拿着中荷贸易公司做人质、拿着是否承认武装中立同盟做筹码的英国政府,是什么态度。 英国政府若是承认武装中立同盟,不去抢劫中荷贸易公司或者叫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 那么,英国东印度公司在鸦片贸易中的责任,就不是很大,至少没查出来严重的责任。 如果英国政府不承认武装中立同盟,甚至抢劫中荷贸易公司或者叫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 那么,英国东印度公司在鸦片贸易中的责任,就非常大,而且一定可以查出来非常严重的连带责任。 皇帝一天不下结论、金口玉言把这件事定性。 东印度公司的问题,就只能是暂时没找到证据,不是已经无罪释放的结案状态。 嫌疑人,暂时没找到证据;和所有证据都证明无罪。 这是两回事。 这种博弈,在于一个主动和被动。 大顺先扣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货,然后主动传给英国政府,让他们在武装中立同盟问题上让步。 主动权在英国。因为大顺先露了底。 大顺先扣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货,然后英国政府主动来谈判,拿武装中立同盟问题做筹码。 主动权在大顺。因为英国先露了底。 做事,是先发制人,后发至于人。 谈判,是谁先坐不住,谁就陷入被动。 至于航海钟问题,只是刘钰需要一个从宽处理东印度公司的理由,至少是让东印度公司觉得可信的理由。 同时也是通过东印度公司,给英国政府释放一个信号。 东印度公司作为连接大顺和英国的战略情报的传递者、作为英国对大顺战略情报的搜集者,有些东西,需要做给东印度公司看。 不然就是抛媚眼给瞎子,人家根本看不到。 严格来说,这不是一场类似于之前针对荷兰或者俄国那样的战略欺骗,只是为了传递某种信号,让英国政府不要在武装中立同盟和贸易问题上找麻烦。 刘钰当然知道东印度公司不可能搞来航海钟,本身现在就那么一个现货,装在战列舰百夫长号上,现在还没有返回英国。就算回去了,就算木匠再做一个进化版的h3,这种限量品,东印度公司那里搞得到? 再者说英国有非常严格的技术管控,76年搞出蒸汽机,一直对外严格封锁,各国都是绞尽脑汁才弄到的,英国此时的行政能力非常强,控制力远非大顺可比。 他只是想要借这个事,传递一些东西。英国那边,能听懂的,自然听得懂;听不懂的,也没必要听。 法扎克莱说清楚了航海钟问题的难度后,刘钰面色稍微舒缓了一点,便叫法扎克莱先起来,又叫人上了茶。 法扎克莱欠着屁股歪坐在椅子上,心想看来你真的很想要这东西。但就算我能搞到,也绝对不会给你。大顺的仿制能力,一旦拿到手,公司的价值还剩下什么呢? 既是你真想要这东西,倒是可以虚与委蛇。只说这东西难搞,却不说一定搞不到。只有没搞到手,公司才有价值,搞到手了,公司就没价值了。 到时候,能否贸易,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正好如今公司也没有什么能够牵制你们的、威胁你们的手段。 关键是,你要这东西到底干什么用呢?如果只是在亚洲地区,贴着海岸走,或者跳岛,根本不需要这东西啊。 象征性了润了几口茶后,法扎克莱又道:“大人,航海钟一物虽好,但于天朝的实际用处,却并不大。大人若是急需一些地方的海图,公司亦可以用这些海图,作为诚意。” 刘钰心道你倒是会做买卖,西印度群岛那边的人给我海图吧,还算是有诚意。你们东印度公司的海图,我要有个卵用?下南洋拿了荷兰积累了百余年的情报资料、水文测绘,南洋印度地区的海图,比你们东印度公司还全呢。 他哼哼一声,表示不屑,随后讲了个现编的故事。 “之前我派人去南半球寻找将来观测金星凌日观测岛屿的时候,我们的探险队找到了一座小岛。便问了一些手势可以简单看明白的问题。他们回答的时候,也是用点头或者摇头作答。” “但是呢,事后我们的探险队就发现,完全不对。后来才知道,原来在这个岛上,点头是否定、而摇头却是肯定。” “我现在和你说话,要决绝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类似这样的问题。有些事,我们的认知是完全不一致的。所以往往产生了诸多的误解。这是文化和思维方式决定的异处,我想你应该也能感受到。” 法扎克莱虽不明白刘钰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时候,我和贵国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很多都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对同一件事完全不同的理解造成的误会。” “但大人应该是了解我们的。” 刘钰笑道:“我了解你们,可你们不了解我啊。在真正谈一谈beic日后命运问题之前,我要先和你讲清楚。” “我不是商人。” “我是大顺的兴国公,朝廷大员,我是官。” “大顺也不是不列颠,贸易决定了不列颠的兴衰,却决定不了天朝的兴衰。” “但,你是英国人,又是商人。很多事,你的思维根本不足以与我共语,站的层次、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向,都不一样。” 法扎克莱连忙道:“大人所言极是。小人乃腐草之荧光,岂明天空之皓月?古人云,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此之谓也。” 刘钰呵呵一笑,摇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且不敢自比皓月炎阳,况于吾?只能说,譬如一堵墙,有人眼中这是白色、有人眼中这却是三尺见方、有人眼中这是泥巴的。难道说,认为这堵墙是泥巴的,便可以认为这堵墙是白色的人说错了吗?” “在说清楚我是官、而你是商这件事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问你个你肯定明白的问题。” “你既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管,颇懂商业事。” “那我问你,国民财富到底是什么?白银又是什么?你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就知道,我说我是官而你是商,你我之间的思维差异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刘钰的问题,不是针对法扎克莱的,而是希望通过法扎克莱的口,传给英国政府的。 他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只是法扎克莱这个商人的解读,必然是有问题的。 法扎克莱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刘钰意料之中的回答后,得到的却是刘钰笑着摇头的态度。 “这就是你我之间身份差异造就的、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完全不同。” “天朝和你们不同。实际上,天朝在宋朝时候,就已经尝试发行纸币。甚至在前朝初年,纸币是真正的法定货币。” “白银在那时候,只是商品。和尿壶、瓷器、盘子、白面、丝绸,没有什么区别。” “某种程度上讲,是因为你们将大量的白银运到天朝,促使了天朝的白银货币化。” “而反过来,因为天朝的白银货币化,又促进了东西方贸易的急速发展。” “对朝廷而言,白银是财富的象征,但不是财富。军队、政府,百官、救济百姓,吃的是米麦、穿的是布匹。白银,只是一个等价物,大家都认可的等价物,可以换大米白面、可以换布匹草药的等价物。” “哪一天朝廷不用白银了,换成纸币,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问题就来了。天朝和你们贸易,换回来的是一堆白银。这些白银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甚至哪天如果我们采用纸币的话,那我们要这么多白银有什么用?” “内部纸币流通,完全没有问题。” “外部……外部倒是可以用白银,但问题是我们能买到什么呢?如果我们从你们那买不到东西,国内又不需要白银作为货币了,那我们要这些白银做什么用呢?” “你想一下这个场景,天朝国内完成了纸币改革,白银除了作为装饰品金属外,剩下的作用就是对外贸易。因为你们肯定不认天朝的纸币,只认白银。” “可是,我们能从你们那买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买不到吧?凡能买的,天朝地大物博,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棉布比你们的呢绒好、玻璃比你们的平板也不差,瓷器比那些软瓷代尔夫特陶更不知道好多少,木料我们自己有、粮食我们自己种……” “我们的白银,每年超量的顺差,对外花不出去怎么办?没有什么值得买的、或者想买的却又买不到,怎么办?” “在你看来,财富就是白银、黄金。” “但在我看来,或者说,站在天朝天子、朝廷、官员的角度,所谓国民财富,就是供给国民每年所用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 “朝廷收税,可以收白银,也可以收粮食、布匹、盐巴、铁器,只不过白银方便交换。但换成纸币、交子,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如果这样理解财富,我是否可以认为,和你们贸易,你们得到了丝绸瓷器棉布茶叶,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而我们得到了一大堆白银,可天朝的白银花不出去,那么这本身是否是一个天朝国民财富流失的过程呢?”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却是一群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搞股票的、投机的。这不太对吧?” “西班牙人根本不会做事,就因着挖到了银矿,便一个个穿着最华丽的中国丝绸、用着最高端的瓷器,这就让我感觉有些问题。当然,朝廷也是这个态度,是以,有些事,可能要变一变了。” 第五九二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七) 刘钰说的如此“有道理”,法扎克莱却用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经验,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冒出来一个成语。 南辕北辙。 心道你一边说对外贸易换来一堆白银是国民财富流失。 一边却又大张旗鼓募股千万两组建西洋贸易公司。 这何异于一个人要去南方,却往北驾车呢? 你的话,当真是一句不可信。 固然,我们英国是没有什么值得你们用白银买的东西,白银在这种“不平等”的国家贸易里,对大顺而言确实不是有效的国际货币。 但,难不成荷兰就有什么值得买的? 只怕你们不但不反思用你所谓的“国民财富”换取一堆“没用的”白银,还要变本加厉加大走私力度哩! 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很明显地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刘钰这些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不少,加上他说的这些话……他自己都不怎么太信,这是标准的立靶子自己打。 把重商主义,扭曲成重贵金属主义。然后再把他自己用重贵金属主义伪装的重商主义批判一番。 见法扎克莱如此颜色,刘钰也不急着让他立刻相信,而是又道:“当然了,民众的普遍认同,是货币流行的基础。但是,我说朝廷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变,甚至可能要恢复纸币,当然知道推行困难,然而却不得不做。” “你们英国有拥有发钞权的英格兰银行。日本有石见银山。西班牙有波托西银矿。奥地利有施瓦茨银矿。法国也有约翰劳推行的纸币。” “可天朝有什么呢?既没有大银矿,也没有大金矿。国家不能控制货币,对外贸易完全成了天朝的发钞银行。” “从前朝中期开始,通货膨胀、通货紧缩,交替进行。三十年战争,白银输入锐减,立刻就出了大问题。战争结束后,米价又开始腾跃,折银比例节节降低。” “若将天朝如今的白银岁入折合粮食,看似比之前朝多得多,可实际上折算之后和前朝的岁入差毬不多。” “然而,这几年物价又基本稳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但也不是无稽之谈。 大顺实际上只有理论上的发钞权。 至少,在云南铜矿开发之前,连铜子、通宝这样的钱,都得看日本那边的脸色。有段时间没有日本的铜,铸钱都是问题。 铜都如此,更不用提金银矿,天朝更缺。相对经济体量,本国那点金银虽也不少,但肯定不够。 天朝的白银货币化,纯粹是国际贸易发展、东西方贸易导致的。若没有东西方贸易,要么纸币配铜钱、要么仍旧是实物税配丝绢做钱。 刘钰说,对外贸易是大顺的发钞行,从理论上讲倒也不能算错。 这些问题,对于经历过20年经济危机,经历过牛爵爷改革币值金本位的法扎克莱而言,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刘钰最后提出的那个问题,让法扎克莱从一开始觉得刘钰纯粹是“stank tones,fun of foolish talk”,渐渐思索又觉得貌似确实“国公高见”。 最后的那个问题,实际上是个很简单的经济学问题。 在大顺每年巨额白银顺差是个不可辨驳的事实前提下,大顺的物价却保持基本稳定,这证明什么? 简单地、粗糙地讲,证明每年进入大顺的巨额贸易白银,和大顺手工业品的增长速度基本持平。 法扎克莱明白刘钰说的潜台词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对外贸易出了什么问题,大量的白银不再涌入大顺,而大顺的手工业增长率维系不变,会带来什么问题? 显然,通货紧缩。 通货紧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天能买10斤米的白银,放到地窖里存着,明年就能买12斤米、后年可能买15斤米。那干嘛还花钱呢?那干嘛还投资呢?你投资的回报率,跑得赢白银升值吗? 有资格花钱的,岂不是都把银子窖起来,不去花钱了?那必然要出大问题的。 法扎克莱经历过欧洲的通货膨胀,也经历过短暂的通货紧缩,各种奇怪的问题在20年席卷欧洲的经济危机中——包括不理性的狂热投资、股票违背任何经济学原理的暴涨——都已经上演过了。 他好像能够理解刘钰说的“我是官,你是商,思维方式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大顺真的出现了类似的白银货币问题,这么大的国家,肯定是要出大事的。 而大顺,又确确实实没有发钞权。 云南铜矿的那点铜,用于发钞,跟不上这几年暴增的经济增长。 一旦对外贸易这个“大顺央行”不发钞了,大顺的经济就要出问题。 “公爵大人,您虽然讲的有道理,但却不是未雨绸缪,而更像是杞人忧天。天若塌了,自然要灭亡,这么想是一点没错的。可现实是天怎么会塌呢?” “贵国的海外贸易,怎么会赚不到白银呢?” 刘钰摇头,叹了口气道:“世上万物皆无永恒,贸易优势更是如此。我是去过欧罗巴的,考察过里昂的丝织工厂,也见过梅森的瓷器,更研究过欧洲各国的棉纺织产业发展。” “我对将来,并不乐观。尤其是英国,拥有十三殖民地的上等棉花,又搞出了飞梭和混纺技术……技术暂时不会,总可以学。将来一旦赶上了,天朝的大量出口还能延续下去吗?” “你要知道,文明交流会带来技术爆炸的。不可能永远防住瓷器技术偷窃、茶种外流、提花机等器具被人私自出口等问题。” “曼彻斯特的棉麻毛混纺品,如果质量达到一定的程度,是不需要在价格上完全和松江布持平的。” “关税、运费、资金周转、天朝的利息年息,这些都使得曼彻斯特的棉麻毛混纺品,只需要天朝棉布130%的价格,就可以让天朝棉布彻底卖不动。” “那一天,现在当然不至于。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 “况且,任何一个清醒的、有政治头脑的人都明白,欧洲的这一次战争尚未结束,下一次战争就已经开始酝酿了。海上矛盾、神罗内部的矛盾、殖民地矛盾,这次战争一个都没有解决。” “一旦再有一场不亚于三十年战争的大战,天朝出口锐减,白银瞬间通缩,天朝怎么办?” “我是官,是朝廷大员,白银在我眼里只能是货币而不是财富。你认为,这还是杞人忧天吗?” “朝廷,或者说政府,关系的是屹立不倒,是稳定,是延续。而不是去关注今天棉布的利润是多少、明天香料的利润为几何。” 法扎克莱对此十分赞同,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刘钰说的“官、商”之别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虽然大部分是刘钰希望他理解的意思,但这种理解至少还是有能讲得通的道理在里面的。 法扎克莱也不认为自己有很强的政治头脑,但对刘钰说的下一场战争正在酝酿、现在就算停战也只是一场各国舔舐伤口的休战这个问题,颇有同感。 公司肯定要和法国在印度继续争夺的,这毋庸置疑。 北美、加勒比、非洲的矛盾,一点不比法国亚洲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矛盾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刘钰说了一个在东印度公司看来非常可怕的场景,那就是伴随着各国的技术进步,使得各国的商品价格在扣除了关税和运费之后,趋于相似。 对一家英国的贸易公司来说,英国货比中国货便宜也好、英国货比中国货贵也罢,都是可以接受的。 东印度公司可以接受曼彻斯特的棉布,比松江府的棉布便宜也更好,打的松江府的织工一个个饿死在家里。 也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比曼彻斯特的棉布更好,打的曼彻斯特的织工一个个去北美种植园当契约奴。 唯独不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和曼彻斯特的棉布,彼此价格在互相的八成左右。 在国际贸易的资金动辄以一年季风为周期的时代下,按照英国的利息水平,八成左右其实就没啥赚头了。 这种情况是否有可能出现呢? 法扎克莱虽然内心对刘钰的每句话都很警觉,担心刘钰又在诈他,搞各式各样的欺骗。 然而刘钰说的这些话,都是正确的实话。 没有谎言,没有诈术,顺着这个思路去思考,的的确确就能得出和刘钰一样的结论——只要脑子正常。 刘钰在制造焦虑。 只是制造焦虑的他,本身并不焦虑。 却用一种道理上必然焦虑情绪,把焦虑传递给别人。 法扎克莱站在公司股东的身份角度,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种焦虑,不得不去考虑公司的未来。 在大顺下南洋这件事之前,各国东印度公司不会产生过多的焦虑。可以互相对抗、可以互相使诈。 但从未有人想过,一个偌大的、资产上亿的、延续百余年的、在金融市场可以影响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巨型公司……能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闭、一无所有。 至少,在大顺下南洋之前,人们会想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欠债、可能某年不能兑付足够的股息、可能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财政问题、可能会出现董事会的内斗。 却从未有人想过,曾经那个跺跺脚欧洲贸易都要抖三抖的巨型公司,在短短半年之内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直到这一刻,欧洲很多商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荷兰东印度公司给人们带来的这种稳固的感觉,只因为不远处的那头巨龙,之前一直睡着了。 当巨龙沉睡的时候,并且拿刀子戳两刀都不醒、只是扭扭身子的情况下,人们分析问题的时候就会潜意识地觉得这东西死了,就是个背景板。 就像所有人考虑问题的时候,都不会去考虑太阳万一熄灭,我这件事还不能做成一样。在太阳从未熄灭过、几千年来每一个明天都会照常升起的常态,让太阳的存在成为了某种背景板。 之前的天朝也是一样。 对各种各样的东印度公司的各种市场信心,也是源于天朝只是个背景板的前提。否则,没有人会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信心:这么大的利润,旁边就是一个上亿人口的大国,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金融信心?怎么会募集到足够的股票?怎么能发行债券还有人买? 二十年前,这头巨龙忽然一下子醒了。于是,瑞典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容纳半数的中国股份、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夜之间崩溃。 这种焦虑从中瑞合作开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夜崩溃达到顶峰。而焦虑的背后,就是不能再把天朝沉睡当成太阳照常升起一样的常态。 这就好比,假设欧洲人现在于大顺周边发现了巨型的、堪比波托西的金银矿。这时候,开矿的说发财了,要在欧洲募股。如果天朝是醒的、并且欧洲人的思维认可了天朝是醒的,那么这个矿要是能募股到一个银币,便可以自信地说这一个银币绝对是托。 之前欧洲投资界对荷兰英国等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信心、投资信心,只能证明一件悲哀的事实。 从他们来到东南亚的那一天、并且香料最高得到过1400%利润的时候仍旧获得了大量投资的那一刻,整个欧洲都在潜意识里认为,天朝是死的、睡着了的,并且将此作为常态且认为不可能醒过来。 第五九三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八) 社会意识,总是落后于社会存在。 一场剧烈的变动、战争,会加速社会意识跟上社会存在的脚步。 大顺在亚洲下南洋、在欧洲干涉俄国政变,就是催生这种社会意识跟上时代脚步的军鼓。 大顺的对外战略,需要一群脑子好使的敌人、至少是一群意识到“时代变了”的敌人。 否则,恐吓、威慑之类的办法,就用不了。 这就好比之前来伶仃洋的乔治·安森,那就是个标准的对社会的认知落后时代的人。相隔数万里的大洋补给线、大顺的战列舰已经开始巡航亮肉、自己舰队的水手因为坏血病死了三分之一,这种情况下开着一艘破百夫长号居然还在伶仃洋牛哄哄,这不是没意识到“时代变了”是什么? 和这种人,怎么打交道?正常思维完全没用。 当然,在下南洋事件之后、在俄国政变之后,欧洲各国已经开始逐渐改变了对世界格局的认知。 英国东印度公司算是最先受到这种冲击的。 只是,还不够。 现在,刘钰用另一种方式,唤醒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内心的焦虑。 这就是在逼着东印度公司发散思维、开创思路、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不但要让法扎克莱焦虑,还要让法扎克莱将这种焦虑,传递给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以及任何一个投资在500磅以上的股东。 你们不想赔钱、不想将来一夜破产,最好就是转变转变思路,看看好望角以东的亚洲地区,哪里还有利润增长点。 比如说……雪域高原以南、南洋以西的某个地方? 比如说,公司的利润增长点,应该放在于某富庶之地收税上,而不是单纯的贸易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多远算远? 刘钰这是远、中、近三位一体的焦虑。 近,有鸦片事件悬而未决。 中,有大顺开辟了中荷合作贸易,理所当然会打压竞争对手。 远,有技术交流导致的技术爆炸,最终会导致单纯的东西方贸易无利可图。 自然,这种引导,有利有弊。 引向印度,也意味着吕宋问题可能要在几十年后才能解决了。这种焦虑,必然会让英国放弃吕宋,转而集中力量于印度。不会捧着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的。 而西班牙作为潜在的“反英同盟”的准盟友,真要是英国把吕宋还给西班牙了,那就短时间内还真不好动手。 但这种利弊,从稍微长远来看,也不是问题。南洋既下、印度既服,孤悬海外的吕宋,早晚的事。 有所得,便有所失。 在这种焦虑引导下,刘钰面前的法扎克莱果然沉思起来。 虽然脑子里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法扎克莱: 小心,小心!你眼前的这个人是个魔鬼,他的话不可信,他骗过很多人,想想锡兰移民吧、想想瑞俄战争中俄边境谈判吧、想想荷兰东印度公司倒闭吧! 然而,这个声音之外,还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是的,你眼前这个人是个魔鬼,但他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依靠的也不是谎言。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接受锡兰移民计划,又能怎么样?屠又不敢屠、救济又不肯救,暴出大起义的结果就是大顺提前出兵,锡兰移民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多活了三五年,多赚了几百万两白银;俄国不接受边界谈判又怎么样?瑞俄战争爆发,若真不接受,大顺难道不会出兵西进吗? 这两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回荡,法扎克莱的内心越发紧张和恐惧。 眼前的这个人,很随和,脾气很好,虽然刚刚因为鸦片问题骂了半小时的娘,但现在依旧文质彬彬地请他喝茶。这个人并不残暴,也不以杀人和战争为乐。 但这个人背后却蕴含着一种叫人与他为敌时候莫名恐惧的力量。 未知。 法扎克莱心想,你的每句话,好像都不是假话。 可你说的每一句真话背后,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目的。 然而,偏偏你的每一句真话,让我们自己思索,最终总能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想不通这一点,法扎克莱的内心始终不安。 而且,更加的不安的,便是一开始本能地警惕刘钰说的话可能是谎言、蕴含着某种阴谋;然而在本能地警惕过去之后,认真思考,却又觉得每句话都是真话,叫人无法辩驳且合乎理性的真话。 法扎克莱紧张之余,不免多喝了几口茶,滋润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的喉咙。 在长久的思考之后,法扎克莱终于问道:“公爵大人,您的话,无疑是非常有道理的。站在您的角度,或者站在您是国家高级官员和内阁成员的角度,您思考的方向是无可指摘的。”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您把‘航海钟’作为我们诚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刘钰仍旧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看过一部书吗?是你们英国人写的。” “叫《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 法扎克莱当然知道,也可确定刘钰不是要用航海钟去找乌托邦群岛,这是浪漫的幻想家才会做的事。 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浪漫。 于是他点点头,表示这本书自己当然读过。 但只表示读过,却并不对此书发表任何政治上的见解和意见。 刘钰则用舒缓的语气,引用了里面的一句话。 “绵羊本来是很驯服的,所欲无多,现在它们却变得很贪婪和凶狠,甚至要把人吃掉,它们要踏平我们的田野、住宅和城市。” 引用完这句话后,刘钰笑道:“我们天朝呢,玩的比你们早点。村社什么的,解体比较早;井田制什么的,都完了两千年了。也没有什么公地可被圈、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村社的公共土地。君子庶民的等级分野,早就名存实亡了。” “我们天朝,一直以来实行的,是最为标准的土地私有制制度。自唐朝均田制瓦解之后,土地自由买卖,自由租赁,国家都不能干涉。” “当然,我们也没有你们那边的村社的传统地租,传统在金钱利益面前,一文不值。我们千年前证明了这一点,你们最近的圈地运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你一定对伦敦街头游荡的失地农民,印象深刻吧?当然,你们有《济贫法》。” “从《济贫法》问题上,就能看出来天朝和你们英国在一些问题上的重大分歧。” “这有助于你们理解天朝,什么是天朝、天朝存在需要做什么,以免我们彼此之间产生诸多误解。” 他借着济贫法的问题,逐渐把问题引到了土地问题上。 或者说,引到了英国和大顺在“抑兼并”问题上的巨大分歧。 英国在前朝嘉靖二十九年,就开始征收济贫税了。 这是一种标准的资产税,按照土地多少、房产多少、产业多少来征收,以资产总额决定要承担多少济贫义务。 从经济学的角度上讲,这种税,以及这种济贫制度,实际上就是一种“鼓励兼并”的调控。 比如一个自耕农,有100亩地,假设要缴纳10两银子的济贫税。 一个农场主,有10000亩土地,要缴纳1000两银子的济贫税。 那么,济贫济的是谁? 自然不可能济到自耕农、小生产者的头上,他们是纳税的。 而是要济到穷苦的人身上。 理论上,没有工作或者工资过低,才能享受到济贫补贴。 原本在农场打工,工资肯定比济贫法规定的最低工资高。 但是,很显然,农场主会选择降低工资,把工资降到济贫法规定的工资更低的程度。 比如说,原本在农场打工,一个月赚5钱银子,而济贫法固定月薪4钱银子才能领到济贫补助。 农场主一看,这不简单吗?我把工资降到3钱银子一个月,打工的每个月能领3钱银子的工资,还能领2钱银子的济贫的面包补助、房租补助等等。 你我我好大家好。 这就等于什么? 等于对大农场主、大产业主、大资产者来说,这就是脱裤子放屁的循环:我缴纳的济贫税,最终通过工资调节,等于我根本没交钱。只是把我该付的工资,一半以工资的形式、一半在政府那走了一圈以济贫补助的方式,发给雇工。 而对自耕农、小土地所有者、小手工业从业者来说,这就不是脱裤子放屁了:我是自耕农,不可能专门去雇人干活,但济贫税我还得交。 很显然,这推动的是什么呢? 推动的,是自耕农破产、小手工业者破产。 推动的,是农场规模扩大兼并土地、工场手工业打败小手工业者。 推动的,是底层使劲儿生孩子,然后工资越发的低,要么去做工要么当契约奴。 如今,英国正在酝酿新一轮的《济贫法》改革,但改革的方向,从经济学原理来看,仍旧是以“鼓励兼并、鼓励工场业、消灭小农、消灭小生产者”为方向。 反过来,大顺这边,实际上也在酝酿一场税法改革。 然而,以松江府准备试行的“十一税”国库地方分税改革来看,大顺的税法改革,实际上是一场“抑兼并”的改革。 通过明确的十一税,砍掉在自耕农、小农、小生产者身上的摊派、地方加派、徭役力役等。 这次改革砍的这一刀,实际上是砍在了士绅身上,因为他们有合法的避摊派避力役的能力。 也就是说,之前每年全国至少大约一亿两的有形或者以劳役模式的税收,其中2500万的国税土地税,是按照土地均摊的;而剩下的7500万的地方税,实际上是全压在了自耕农、小农的身上的。 现在,理论上如果税法全国推广,则是将全国的总土地税收定在7000万两,国库依旧按照之前的拿走2500万,剩下的4500万归地方。但,这7000万两的总税额,是均摊在全国土地上的。 这就使得自耕农不容易破产、小农经济更加稳固、男耕女织的模式更加持久,且更能抵御冲击和天灾。 两种税法改革的区别,也就是英国和大顺之间的最大区别的一个体现。 大顺无论哪个皇帝,至少在出发点上,绝对不敢实行“鼓励兼并”、“鼓励小农破产”的政策。 当然,执行下去变成什么样,那又另说。 刘钰和法扎克莱说,天朝早就完成了圈地运动,也不是完全瞎说。毕竟,陈胜吴广是与人“佣耕”而不是“佃耕”,没有村社公地和井田公地,都是私有土地的话,怎么圈?当年先秦村社的公地,又归谁了呢? 只不过,可以理解为,农业技术进步飞快但工业技术没达标,最终这一步走完,可工业技术上的进步却又不足以让城市和工厂容纳那么多人,但农业技术却早已达到欧洲16世纪的水平,于是最终搞出的租佃制和小农经济。也促使讲仁义的儒家魔改,以及复井田在汉朝的农业技术水平下就成为一种反动了。 应该说,要是英国圈地运动继续进行,却又没有美洲泄压和工业进步,人口继续暴增,早晚也得走到小农加租佃这一步。 这是一种妥协,给底层的巨量人口一条差不多恰恰饿不死的活路,否则就是你死我活。英国砍完国王脑袋那段期间的掘土派运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刘钰讲这其中的区别,其实就是想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给英国政府传递一个信号,以及让英国政府更加“了解”中国。 甚至,似乎像是一种委婉的示好。只不过似乎碍于法国的存在,不好说的太明确。 这可以称之为“鸦片惩罚外交”。 所谓,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之下,危机就在眼前。 大顺正在上一个巨型的、耗费几千万两的治淮工程;大顺要考虑国内改革,要解决国内的诸多问题;大顺的武装中立是绝对真心的武装中立,因为大顺在解决掉国内危机之前,无余力继续扩张。 当然,他不能说的这么直白,所以他要提航海钟问题——以让英国顺理成章地做出判断:大顺下南洋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移民区解决国内土地问题、是为了拿到去往南半球大陆移民的跳板。 鉴于赤道无风带的存在,必须要借助洋流,这就需要借助东太平洋的岛屿,搞三角跳。 而太平洋茫茫,岛屿狭小,没有大陆,缺乏航海钟找不准经度,就没法三角跳。 这玩意儿,岛屿不是美洲大陆,甭管经度,航就是了,总能到。 岛屿稍微偏离点纬度,又不知道经度,说不定一场风暴就特么飘到美洲去了,没法三角跳。 刘钰当然就是在扯淡,他对南半球移民的事,寄托在将来的“大顺版的、但是真有金子的南海和密西西比公司”上,但这个蛋在英国东印度公司面前却扯的很圆。 第五九四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九) 这个圆圆的蛋扯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仔细叼啄打破细节。 刘钰抓住的点,便是“官”与“商”思维方式的区别;以及大顺和英国的国情差异。 面对内心虽然仍旧对刘钰充满警惕,可实际上已然是信了多半的法扎克莱,刘钰也就终于提出了一个显露出朝廷“有些无耻”的方案。 东印度公司是很无耻的。你要是不无耻,他反倒觉得你在骗他。 “你们商人啊,要考虑的,是把每一个银币都花在利润率最高的货物上。” “而对一个从秦汉到现在不知道换了多少朝代的天朝,要考虑的,是把每一个银币都花在能够千秋万代、稳定国内上。”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天朝有着巨大的贸易顺差。可是天朝真正想买的东西,你们又不***如航海钟;天朝根本不想买的东西,你们却又非常想要***如鸦片、呢绒。” “我这个人,是最讲道理的,也是最喜欢公平的。讲道理,按照公平原则,你们的航海条例一天不作废、你们的东印度公司对亚洲贸易的垄断权一天不取消……” “按照公平原则,那我们便可以也设置对等的航海条例,任何非天朝的船只禁止在天朝卖货;我们也可以授予对西洋贸易的垄断权,禁止其余国家参与。” “不能说,你们一边搞着航海条例、一边授予对东方贸易的垄断权。却又觉得我们驱逐你们不合理。我就问一句,我们在伦敦能不能开商馆?我们能不能直接把船开到泰晤士河口卖货?” 法扎克莱是英国人,理所当然地有他们民族标配的双标价值观。 但现在刘钰以势压人,他也不好按自己认为有理的那种道理来解释,只能讷讷地嗯、啊了两声,既不说合理,也不说不合理。 见状,刘钰哼道:“如果你不想要公平,你就得制定规则,并且维护这个世界体系的规则。” “你们的这种贸易体系,允许你们垄断、却不准别人上你们家卖货的体系,当然是不公平的。不是说这种不公平的东西就不能实行,但前提是,不列颠有能力做地球的天朝,制定如此规则,并且愿意为此规则履行义务,维系此世界规则。” “问题是,你扪心自问,不列颠现在有这个能力吗?不要说在亚洲,便是在大西洋,是否能做到一言九鼎?连个西班牙都打不过呢,你们距离天朝还远着呢。” 这番话不是鼓励英国,而是在给现在的世界贸易格局定性,定性为正义和非正义。 既然你英国搞航海条例、搞行政授权垄断,便不要叽叽歪歪指责大顺这边搞行政授权的垄断,也不要说什么大顺是“不正当”竞争。 你们你们自己都没有定义什么是“正当”。 如果说,英国现在废弃了航海条例、不搞任何形式的关税保护、不以行政命令维护垄断,而大顺却封闭与英国的贸易,行政授权垄断,那么某种程度上大顺算是“不正当”竞争。 只说现在,既然“正当”就是弱肉强食、就是重商主义、就是关税保护、就是行政干涉垄断。 那么,大顺的贸易政策,不但正当的不得了,而且还很仁义地没有对英国的任何商品征收类似于英国茶税和棉布税这样的关税保护政策,简直都有点宋襄公之仁了。 法扎克莱被刘钰如此数落,连带着羞辱英国,内心虽然担心自己“不卑不亢”被大顺断绝了贸易,可还是忍不住轻声反驳了几句。 “公爵大人,您对公平的理解,可能是错误的。” “比如说,贵国故事里的云里金刚宋万,与三寸丁谷树皮武大,一起去看戏。但是,演出的人,很‘公平’地在他们的身前,立起了一围八尺高的帷幔。” “对云里金刚宋万来说,身前的障碍是八尺;对三寸丁谷树皮武大来说,身前的障碍也是八尺。” “所以,您觉得这是公平的吗?” “贵国的棉布、丝绸、瓷器等,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优于英国。这时候,你说要公平竞争,难道是公平的吗?” “当然,我不支持不列颠的关税政策。但我站在一个理智、中立的角度,我认为的公平,和您认为的公平,并不一样。” 刘钰哈哈笑道:“你理解错了一件事。你要明白,在英国,因气候土壤等因素的存在,无论怎么种咖啡,都绝对没有爪哇的咖啡好。” “正是这种差异,才促进了贸易的产生。” “实际上,分工、地域、贸易、擅其所擅,各国各有分工,才是最为有利各国人民的。” “英国既然纺织不行、瓷器不行、种不了茶叶,那为啥非要干呢?为啥不能发展特色产业,不能放弃纺织业、不能放弃工业呢?这是其一。” “其二,中英两国的贸易顺差问题,能不能解决?是不能解决?还是不想解决?” “我说过,天朝收到了大量的白银,这些白银却无法在对外贸易中花掉,使得百余年间产生了巨大的通货膨胀。问题就在于天朝买不到东西、钱花不出去。” “请注意,是买不到东西,而不是说天朝是你们故事里那些有收集亮闪闪金银癖好的多拉格,纯粹有收藏金银的奇葩癖好。” “我们想买东西啊,我们要把白银花出去。可你们不给机会啊。” “我们想买航海钟、想买航海钟的全套专利、想买平板玻璃技术的全套细节、想买英国制碱工厂的全套方案、想买英国偷来后改良的西班牙长绒羊、想买英国培育的一些不准出口的马匹。我们不但希望花钱,还希望花到贸易逆差哩。” “可你们根本不卖啊。” “按你说的,武大郎为啥要去和宋万比谁的个子高呢?为啥不去比谁的馒头炊饼蒸的好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图穷匕见的意思了。 法扎克莱自我理解了一番,觉得刘钰这显然是话里有话。 似乎,无非是在暗示他:你们东印度公司要是能游说国会,放开技术管制,那么你们贸易的事,这都好说。 但你们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不好意思,鸦片问题你们有大罪,违背了皇帝的圣谕,我们不得不封闭英国商馆、驱赶英国商人。 这就是所谓的此一时、彼一时。 法扎克莱觉得,之前时候,大顺不是不想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甚至也盼着东印度公司能游说议会,放开茶叶棉布之类的关税。 但现在,大顺这边走了一条谁也没想到的、与刚刚激战完的荷兰合作的路线——也就是合伙走私。 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对放开茶叶关税之类的兴趣不大了。甚至,继续发展下去,西洋贸易公司怕不是还要盼着英国继续搞茶叶关税呢。 要是走私茶和合法茶一样便宜,谁买走私茶呢? 若是早十年,放开茶叶关税,说不定中法同盟现在都瓦解了,中英同盟说不定都建立了。 十年之后,大顺却已经根本不提关税问题了,而是转向了技术保护问题。 只是,因为刘钰说了好多“官”、“商”意识上的区别,法扎克莱觉得某种程度上,刘钰未必不能继续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 毕竟,按照刘钰理解的“国民财富”与他所理解的国民财富的区别,增大出口意味着工业规模上升,也就意味着创造的财富上升——这里的财富不是法扎克莱理解的金银财富,而是刘钰说的“生产的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总和”。 这两种财富观的区别,就使得法扎克莱认为,还不是完全丧失了机会。 只要,摸清楚大顺真正想要什么、他们是怎么理解财富的,便有机会顺着去做一些让大顺感到可以接受的、高兴的事。 至于说英国放开技术保护,法扎克莱内心当然是支持的。 本来嘛,在欧洲一月份起航、七月份到松江府、十二月返航、七月份回欧洲。将近两年的时间,结果去的时候基本是空船,只能装一种商品,那就是白银。只有返航的货船,是有利润的。而返航的利润,要均分在两年内。 如果,在欧洲也能装一些特殊的、大顺急需的、利润极高的货物,公司的利润当然也就翻番了。 当然,这些货物得是在大顺合法的。鸦片倒是利润也高,但在大顺不合法。 但难点恰就在这: 如果东印度公司想要说服议会,需要东印度公司的体量足够大,给予股东的分红足够多的、参与入股的人足够多的、能够给王室带来的利润足够多的、能够花钱游说绑定公司利益共同体的人足够多。 如果公司不转变思路,却又意味着,如果公司想要足够大、足够赚钱、足够分红,就需要说服议会,放开大顺所需的技术商品的管制、放开茶叶棉布关税。 这就像是如果要达到b,必须要做到a;而想要做到a,第一步是达到b。 这是一个闭环。 法扎克莱内心渐渐涌出一种想法。 公司想要发展,就必须跳出这个闭环。 是否有另一种思路、暂时跳出对华贸易的依赖,可以使得公司的规模继续扩大、足够赚钱、足够分红,以至于在议会中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如果有,那么,这个增长点在哪呢? 第五九五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十) 从始至终,刘钰一句关于“印度”的词汇都没有提。 提的最多的关于殖民的问题,反而是南大洋的巨大岛屿。 然而,法扎克莱的脑海里,却在思索中,不断地涌出关于印度的词汇。在考虑公司内外交困之下新的增长点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刘钰一个字都没提到的印度。 在他潜意识里已经相信了刘钰“官”、“商”思维方式之别的背景下,他把公司的未来,便寄托在了印度上。 关于南大洋的巨大岛屿,东印度公司没有丝毫的兴趣。 也正是因为刘钰孜孜不倦地讲清楚了大顺和英国的区别、政府和公司的区别,法扎克莱就很容易相信刘钰话里话外暗示、教唆、引诱的一些东西。 的确,南大洋的巨大岛屿,或者说地球上唯一的一块“新大陆”,公司没有任何兴趣。 公司是要盈利的。 那破地方无利可图,要之何用? 弗吉尼亚公司,当年在北美,好几次差点破产解散。 最终,是烟草救了弗吉尼亚公司。种植烟草可以销往欧洲,获得利润,公司活了,弗吉尼亚殖民地人口多了。 而南大洋的新大陆,公司要之何用? 就算那里土地肥沃,可赤道无风带、距离太远、完全没有可贸易的文明等等因素,就算能种烟草,也无利可图,更不要说听闻那地方好像也就适合种小麦棉花和养羊。 在人参贸易之前,整个加拿大,都不如一个海地值钱。 同理,在烟草贸易之前,整个北美最肥沃的土地,也没有一个澳门值钱,更不要提爪哇和苏拉威西、班达、安汶了。 但是,对大顺来说,那偏偏就是无价之宝。 没有大量的人口、没有本土文明、却有四季分明的气候、水草肥美的土地。 大顺每年赚那么多钱,既然没有收藏金银的癖好,那么花在哪里最值呢? 政府不是公司。 政府花钱的目的,也不能是盈利为目的。 这就非常容易理解为什么大顺要拿鸦片问题,来索要航海钟、长绒羊之类的东西。 逻辑非常清晰。 非常通顺。 在刘钰讲清楚了政府和公司的区别之后,有些东西的推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 而这个顺理成章之外,刘钰不断地讲大顺的土地问题、讲东西方的地租问题、讲东西方不同的土地生产方式问题,也就在不断暗示法扎克莱:其实,收税是最赚钱的。 如果,将政府考虑成公司。 那么,每年的盐税、土地税、人头税,这是毛收入。 军队开销、边疆守备、治水、救灾、赈济、官员工资,这是支出。 毛收入减去支出,就是利润。 然而,政府不是公司、公司也不是政府。 所以,公司比政府的利润更高。 因为可以省下边疆守备的开销——在法扎克莱看来,假如英国东印度公司殖民了大顺,所有边疆区都可以扔了,只留下最富庶的省份即可。 可以省下治水、救灾的开销。 可以省下赈济的开销。 这么一算,如果大顺是一家公司,其每年的利润额,如果完全利润最大化的话,完全可以达到几千万两白银的利润。 而且,这个利润又几乎不受市场影响,且不受价格影响。 如果以日本那边征税征到四公六民,即40%的税率。 那么,十万亩土地就能征收大约4万两白银的税作为利润。这是非常高的利润了,也就几个村子的土地。 尤其是刘钰与他讲了一些关于蒙元统治时期的土地税政策、包税制度等等后,这种思路也就更加清晰了。 由以上,可以理性地推断出来,这个利润增长点需要以下特征。 首先,不能是一百年前的北美那样的地方,地广人稀,根本没法收税。 相反,要有足够的人口、成熟的已经存在了税收制度的地方。并且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使得土地税可以征收的足够多。 其次,不能是大顺这样的、完整的、强大的、中央集权还能轻易筹措3000万两白银兴修水利的国家。 相反,必须是中央集权已经崩溃,战斗力很差,地方分散无法集中力量的国家。 再次,不能是中国这样的,动不动就起义的民族。比如当年华人水手暴动反杀西班牙吕宋都督、比如不久前的爪哇糖厂起义、以及比如如今朝廷的开国之路就是一群造反的百姓。 相反,这个族群必须是温顺的、不会剧烈反抗。 用中国的一句古话讲,这叫“按图索骥”。 这种按图索骥式的思考之下,某个地理概念的名称,似乎在法扎克莱的脑袋里冲着他招手,并且说道:“没错!正是在下!” 不但正是在下,而且还是一个让英国东印度公司名副其实的地方。 否则,像是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一样,哪里算是印度公司呢?分明是中国公司嘛。 这种仿佛冥冥中天注定的感觉,更让法扎克莱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而随后,刘钰的又一番“威逼利诱”,更让法扎克莱确信弄清楚了这一次“鸦片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少,他觉得自己弄懂了。 刘钰在说完中英贸易顺差过大是英国自己的问题后,也就顺势提出了一项特殊的贸易订单。 “当然,我理解你们的担忧。你们觉得,天朝的仿制能力很强,担心运过来几次货之后,天朝自己仿制了,你们也就无利可图了。” “对此,天朝当然也是有诚意的。” “比如,可以花费足够的钱,来买专利和几件样品……你懂的。” 说着,刘钰狡黠地笑了笑。 法扎克莱当然懂,意思就是买办的回扣。 刘钰缓缓地伸出三根手指道:“钱,不是问题。我也知道英国的情况,不管法令是因何修改的,亦不管是不是你们的功劳。总归,30万英镑,十件经测试合格的样品、专利技术。” “花多少钱搞定,那是你们的事。我们要是找私人去搞,那是间谍行为,反倒不容易得手。” “你们毕竟是英国的公司,30万英镑怎么花,剩多少,那是你们的事。” “鉴于你们贩卖鸦片的问题,毕竟倒了一手,不是公司直接来办的,还是有些‘道理’可讲的。” “这件事是否要将你们驱逐出去,还需要朝廷做出定夺、礼政府这边最终评定。” “此事颇为麻烦,我估计也需十年时间吧?” “我就先把鸦片的事,添油加醋地如实上报,最终结果如何,我也做不了主。” “在此期间,每年我会付给公司一万英镑的经费。为期十年。等到货到手后,我会直接支付剩余的尾款。你知道的,我是有偿付能力的。” “此外……” 刘钰从桌上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法扎克莱,上面都是一些大顺希望由东印度公司那里购买、走私、或者是说服英国议会允许对大顺出口的一些特殊货物。 各种货物的价格,都很高。 这些货物都有利可图,这种超高的定价本身,正是因为英国政府的技术保护。 真要是放开了行政管控,几头羊、几匹马、几张图纸、几块钟表,就算钟摆是金子做的、钟壳也是金子做的,又能几个钱? 在法扎克莱接过小册子,或者说技术品管控清单之后,刘钰用手指摆出一个十的字样。 “十年时间。公平、公正、公允地审理清楚鸦片责任问题的时间,是十年。当然,责任清楚了,也不是不可以另有说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如果说,英国东印度公司能够在十年内达成这些交易,我想,贵公司在天朝的信誉、在天子陛下那里的形象,都会得到提升的。到时候,只要不继续搞鸦片贸易,不搞一些违禁品,完全可以放任你们继续贸易嘛。” “况且说了,我对英国的市场还是非常看好的。说不定,哪天你们就放开茶叶关税、棉布关税了。这对我们的手工业发展,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你呢,可以把我的意思,明确地转达给公司高层。当然,你个人的好处我也不会少了你的……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一年在公司忙里忙外的,累够呛,赚几个钱?完后财务又查账、又审核,弄不好还去董事会和伦敦法院告你。” “你搞好了这几单生意,你就是把钱都买了国债,靠利息,下辈子都能赚的比你在公司拿工资高。” 法扎克莱看似很高兴地点点头,内心却想,中国人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十年时间…… 十年之内,公司如果想要为了继续发展,必须要明白,中国贸易只是暂时还能做,且只能保证十年。十年之后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公司必须要有危机意识了,必须要尽快召开董事会,转变思路,开拓新的利润增长点。 必须要明白,一些延续了很久的事,并不是理所当然、亘古不变的。 时代,变了。 这十年的机遇期如果把握不住,那公司就彻底被中国人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或许中国人十年后会卸磨杀驴,或许不会。 但公司的命运,不能寄托在中国人的“或许”上,必须要把握在自己手里,及早摆脱对中国贸易的依赖。 只有这样,公司才有和大顺讨价还价的资本。否则,被人扼住咽喉,怎么讨价还价呢? 当然,茶税问题、这也需要尽快解决。解决了茶税问题,提升茶叶收购量,也可以促使大顺投鼠忌器,这也是一种把握命运的方式。 但最终,公司最好还是不好和中国产生太过密切的联系,至少要确保,哪怕中国这边真的断绝贸易了,公司也不会如voc一般瞬间崩溃。 “公爵大人,您的意思,我会尽可能完整地、明确地传递给公司董事会。并且我个人保证,公司会努力对技术品出口管制、茶税等问题,尽全力游说。” “我是没有资格觐见陛下的,我也希望公爵大人能够在天子面前,说清楚,公司已经认识到监管不严的错误,并且保证不会再犯此类错误。” “而人口买卖、传教等问题,我个人可以保证,公司绝对没有参与。公爵大人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我国早已经脱离了罗马教廷,并且在传教问题上绝对不像天主教那样狂热。而人口买卖问题,公司不但不会参与,也可以保证,不会买任何途径的华人人口。以免造成……误解。” 他说是误解,实际上的意思是口实。 法扎克莱心想,锡兰的事,我们记忆犹新,同样的错误绝对不会犯两次的。我们不但要不给你们口实,更是要小心你们这些族群的人在我们的殖民地有任何增加。 第五九六章 英人目睹之怪现状(一) 从刘钰那里离开时,法扎克莱的脸因为长时间的假笑,已经有些僵硬。 回到住处,法扎克莱提起笔,像往常一样,将这一次澳门之行开始的见闻,记录在日记之中。 ………… 【12月4日。晴。澳门。】 这位中国的公爵大人,以其一贯的无耻,和如同腓特烈二世一般的声名狼藉的信誉,采取了无耻至极的不正当竞争手段。 看来,公司今年的财务报表会非常难看。 他说,鉴于天朝一直以来的办事效率,以及这件事需要递呈皇帝最终决定,公司所有在澳门、上海和广州的商船,都将被扣押一段时间。以严查确保里面没有私自携带鸦片、或者出示足够的证据证明船上的任何人都没有从事鸦片贸易。 我尽力说清楚了公司的问题,但这位公爵大人不为所动,并且用政治的黑暗性来解释这件事: 他认为,如果不严查的话,将来万一有证据证明公司商船私藏了鸦片、或者船上的水手和员工有直接参与鸦片贸易的证据,那么他将被他的同僚、以及朝廷的其余官员攻击,说他很可能收受了贿赂。 为了他的官位和家族,为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受宠,他当然不会在意公司几百上千股东的利益。 这让我想起来我国的议会里,互相称呼政敌为苏格兰马贼、爱尔兰盗匪。以及詹金斯耳朵事件中,那些指责反对开战派的人都收了西班牙银币贿赂的故事。 看来,世界是相似的。 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体系,以一种可以明确区分对错的道德来治国,我想只有极端派和更极端派存在的空间。 无疑,这对公司不是一个好消息。 2月份季风期一过,如果仍旧不能开船扬帆……恐怕今年的茶叶和生丝利润,都可以说再见了。 【12月7日。阴。澳门。】 可怕的消息传来了,东方人的野蛮实在让所有文明人感到震惊。 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公爵大人,作为处置此次澳门事件的钦差,勾诀了罪犯名单。 实际上,与其说这是处刑,不如说这是一场屠杀。 324名和鸦片贸易有关的人,包括且不限于走私者、私运者、提供器具者、开鸦片馆者,被判处死刑。其中240名中国人,剩下的84人里,有12名同胞。但是,我无力拯救他们。 不但如此,残忍的血腥公爵还给我送来的观瞻邀请,说给我留了一个好位置。 除了这300多个可怜人外,多明我会的一些人也被判处了极刑。 其中,以白多禄为首的多明我会会士13人,被判处炮决。而他们在福建、苏州等地建立的地下教会组织的许多成员,被判处流放到澳门。 这些天主教徒大部分都是穷人,他们和当年五月花号的清教徒不同。实际上,他们连凑钱逃离这个恶魔国度的能力都没有。 可怜的澳门。耶稣会会士当然没有五饼二鱼的神迹,这些不断被流放过来的人口,会让澳门变成地狱的。 然而,耶稣会和澳门主教,又不可能选择不接纳他们。只是,站在商人的角度,我想知道,耶稣会是否有能力救济他们、保证他们最基本的生存? 【12月17日。晴。澳门。】 今天是首批处决的日子。我被“邀请”去观看,的确是个头排的“好”位置。 不得不说,中国是个崇神的民族,他们的偶像崇拜情节非常严重。如果科学、力学这样的东西被证明有效,他们也会像崇拜神一样去崇拜这些东西。 今天的首批处决,采取了新的处决方式。这种处决方式,也证明了我们一直以来的看法,对理性和科学的崇拜,也是可怕的。 一个大约20英尺高的木台,上面用滑轮组结构吊起沉重的断头刀,断头刀是斜面的。 至于为什么是20英尺高,血腥公爵的一个学生,用一种非常自豪的语气告诉我,这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这样的高度,才有足够的动能,保证每一次端头的干净利落、而又不会损害断头刀。 至于为什么是倾斜的,这个年轻人也用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力学原理来解释。 我从未想过,有人会把科学用在这种地方。实际上,他们就是将科学作为一桩新的神来崇拜,这和他们拜庙宇、龙王、财神、祖先,没有任何的区别。 甚至,他们会把科学的应用,看成另一种形式的神的显灵。 在京城的科学院,他们研究科学的目的,说的很清楚,是为了应用。并且延续了莱布尼茨的论调,多次对英国王家学会那种“为了科学而科学、为了研究世界的普遍真理”的那一套,嗤之以鼻,并斥之为“沦落为某些贵族阶层的消遣”,比如一些研究各种蘑菇的论文。 明显的功利主义。和他们拜神一样,渴求的不是创世的真理,而是诸如降雨、天晴、丰收之类的东西。 不过,血腥公爵的这个学生,对断头台有另一种解释。并认为,这是一种仁义。 认为以科学的方式处决死刑犯,比我们欧洲的火刑、车轮刑、分尸、绞刑更为人道。 会让罪犯死的毫无痛苦。相对绞刑和分尸,这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进步。用他的话说,这叫仁。 按照他的说法,对白多禄等人的判决是处以炮决,实际上是更仁的。因为这样的痛苦更小。他从力学的角度给我讲述了炮弹出膛的速度、击碎人体的速度,并得出结论:炮弹的速度,是依靠20英尺高的断头台下落的速度的四十五倍。所以,在死与未死之间的最痛苦时间,也是四十五倍的差距。 我讽刺地问他,是不是发明更为有效的、杀人更迅速的武器,也是一种他所理解的仁? 但他不但没有把这些话当做讽刺,反而眼神中流露出特别的光彩。 他说,相对于被铅弹击中的人体而言,那种无法救治但一时又死不了的痛苦,若是发明一种威力更大、击之即死的枪械,无疑也是一种仁。武器只是工具,他不能决定战争是否开启,所以他只能尽可能解决战争中的痛苦。 有这样的想法,难怪他会用科学来解释断头台的优越性。 这种风气是可怕的。在他们的科学院,或许也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才制造出了在他们看来更为仁义的舰炮、榴弹炮、装填速度和滑膛枪一样的膛线枪。 可怕的民族。 不过,在观摩了处决之后,在一定程度上,我认可那位血腥公爵的学生的看法:确实,相对于斧子、铡刀、火刑、绞刑、车轮刑来说,这种处决方法似乎确实更为人道。 切口平整,过程迅速,毫无痛苦。 这场处决还要持续数日,还包括日后在广州城的一些处决。今天的处决结束后,血腥公爵告诉我,日后再有贩卖鸦片的,通通如此。 我只能表示,公司以后一定加强监管。 我还能说什么呢? 【12月25日。广州。阴。】 中国人选择了主降生日这一天,在广州城对白多禄等传教士进行处决。他表现出了一个虔诚者应有的英勇,甚至在死前还在规劝那些将他绑在大炮上的迷途羔羊迷途知返。 并说主不会怪罪他们,他们只是执行了异教徒皇帝的旨意。 愿他的灵魂安息,去那水草肥美之地。 【12月26日。广州。晴。】 “信西洋人的神,不能得永生。” “信科学,能不得天花。” 这是他们在处决了白多禄等传教士后喊出的口号,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对立,实际上我们也并不是不相信科学。 显然,这种人为制造的对立,是为了用一尊新的神,取代可能的真神。按照血腥公爵的说法,在地里除草最好的方法,是种松树,而不是蹲在地上去薅草。 血腥公爵很清楚科学是什么,但他却故意把科学扭曲成一种神明。显然,他试图用类似传教的手段,迅速传播这种观念。 不得不说,这种人为制造的对立,是有效的。但他忘记了理性崇拜会带来灾难,让人以为拥有了可以窥伺天道神力的力量,认为天道是可以总结出规律的,并且顺从这种规律去做就好、违背这种规律去做就坏。这是妄想。 然而,他们发明的接种某种神奇之物而预防天花的方法,已经在江苏大城市、军队里推广了。 据说,日后皇帝宫廷也要推广。因为十多年下来,确实证明了百分百的有效,且没有什么危险。和欧洲一样,哪怕是宫廷,孩子能够活过五岁,都是值得庆贺的大事。 今天这是在广州城进行推广,大量的官员和豪绅带头,给他们的孩子接种豆苗。 他们对十二年前肆虐的那场天花记忆犹新。 无疑,这又将是一场有效的政治宣传。 他确实种下了一片松树,来预防再长起来的杂草。 虽然说,他这么做,确实救了很多人。 但里面的政治味道太浓了,可见他缺乏一颗真正仁义善良的心。 不能因为他真的救了许多可能染天花而死的人的性命,就说他是一个好人。 因为他的目的是邪恶的。 他拒绝在澳门推广接种,虽然他的理由是人手不足,京城已经认可了有效性,要把大量人手送去京城,以扩大影响力,为后续的推广助力。 但我认为,他是想通过一种对比,瓦解信仰。 大量的人口拥挤到澳门,商业衰败,住房紧缺,城市脏乱,很快将会瘟疫流行。天花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制造一种对比。那些执行他意志的人,一定会下地狱。 虽然我厌恶他的残暴阴暗,但我不得不也去接种豆苗。 第五九七章 英人目睹之怪现状(二) !go 【12月27日。广州。晴】 给我操刀种痘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和大部分所谓的“实学”子弟一样,他是一个与周边的读书人格格不入的人。 事后,出于感谢和礼貌,我和他聊了几句。 他说自己是学的最差的那批人,所以用来做这种工作,每个月赚不到几个钱,但总比之前的生活要好一些。 通过聊天,可以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实学”家庭。 他的哥哥也读过书,在陆军的炮兵服役,前年就被调往了川西高原,据说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平叛战争。 不过战争的规模并不大,朝廷只是调集了一批精锐的榴弹炮兵。 我问他学习实学的原因是什么? 和我预想的一样,这是一个功利的民族。 他的回答是一开始中午有一顿饭,并且有机会从事一些还算不错的工作。而且他的母亲因为会纺纱,这几年出口贸易很好,至少能够养活他读书到十二岁——这是一个残酷的分水岭,考核不过,就没有前途。而十二岁已经算作大半个劳动力了,家里不会养闲人的。 他在十二岁的考试中考的并不好,但也不坏。至少相对于那些回家的人,他还算是幸运的。 我试着询问了一下他是否理解在做什么,他用我完全听不懂的奇怪的道理解释了一番为什么接种豆苗有用。我笑着问他自己理解吗?他说就是这么教的。 然后他给出了一个非常难以反驳的理由——他哥哥作为炮兵,虽然学三角函数,但在打仗的时候却不会用到,而只需要背表即可。 我说,所以,为什么要学呢? 他说,先生就是这么要求的。 我说你喜欢学数学吗? 他说不喜欢,但是不学就只能回去做苦工,甚至没有种地的机会。因为他家根本没有土地。 我试着问了他一些关于《孟子》的章节,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会背的没几篇。我想,怪不得他们这种人是边缘人,连我这个外国人都不如。至少,我还有自己的字、号。 我问他的梦想是什么。 他说,好好工作,攒钱,娶媳妇。然后,赚一些钱,将来去课堂里描绘的、南半球的那片四季分明的土地耕种。 那里暂时没有地主,所以只要有力气,就可以开垦足够的土地。 他希望自己死前,有一些儿子和女儿,有100亩土地,并且有两头牛和几匹马。 神奇的是,这个根本背不了几篇《孟子》的可怜人,却可以理解经纬度概念,并且理解冬夏颠倒——他们以京城为零度经线,当然不会以别的地方,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是他们通识课的内容,我完全不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即便他希望前往那里,但是理解经纬度概念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我问他知道英国在哪吗? 他很机械地背诵了一段东西,包括我们的首都、和欧洲是否有陆路可通、殖民地。 以及……一个非常专业的词汇:黑三角贸易。 我说,知道这些,并不能让你发财。 他说是的,但是一旦学了,就很难忘记。而且,一看到我,就想到了三角贸易。 我不得不和他解释东印度公司所从事的业务,与奴隶贸易并不是很有关系。 我更希望他一看到我。 或者,看到任何英国人,就想到彬彬有礼、绅士、优雅。但他想到的却是黑三角贸易。 【1月13日。阴。冷。上海。】 松江府的天气有几分伦敦的感觉,至少冬季是这样的。 今年公司的业绩,也会如同今天的天气一样。 码头上公司的货船,仍旧被扣押着,看来已经不可能赶得上季风了。 相反,他们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正在兴高采烈地装配货物。 每一个抢买到了股票的人,都兴高采烈。 他们用贪婪且期待的目光,看着一箱箱的茶叶、生丝、大黄、丝绸、锦缎、瓷器、棉布、木器、漆器、药材、高档消费品装箱。 愿一场风暴,让他们血本无归。 除了那些常见的货物外,这一次他们也装配了一些特殊的货物。 比如一种特殊的药物,实际上没人知道这种药物到底是什么,只是知道这种药物非常昂贵,可以非常有效地缓解心脏的病痛。 这是科学院的产物,是血腥公爵主导的机密项目。 哈,我很怀疑,一群致力于如何有效杀人的人,怎么会研究出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他们垄断的,我们即便想要贩卖,也拿不到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殊的产品,诸如专供出口的、在法国贵族女士中颇受欢迎的一种高档化妆品——蛤蜊油。 用蛤蜊壳盛放,据说可以非常有效地滋润皮肤,且预防皲裂。 还有一些高端的、带有各种花香的肥皂。如同苏州的面点师傅雕琢过的高端造型,主打的就是贵族市场。 此外,还有几十箱高档的、面向贵族狩猎运动的压缩气泵枪。非常稳定,射的更准,而且不会有炸膛之类的危险。做工很细致,价格也很昂贵。 很难想象,二十年前,他们还需要从法国那里进口燧发枪。二十年后,他们已经开始出口精致的贵族狩猎枪械了。 我刚来广州的时候,几块玻璃就能贿赂当地官员。而现在,用玻璃作为贿赂,只会惹的官员勃然大怒,认为是一种低贱的羞辱,是瞧不起他。 显然,血腥公爵的话是对的。技术交流会促成技术爆炸性的进步。 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正确的、不是谎言。可他说的每一句实话背后,都隐藏着他真正要做的目的。 他说的是实话,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公司确实需要考虑技术进步之后无利可图的下一步打算。 但是,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呢? 从码头上来看,他们在尽可能地扩大他们的商品规模和种类。 这更加让我感到那位公爵的可笑之处,他声称的国民财富观,和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是灰衣主教和白衣骑士的区别那么大。 即便是放开竞争,公司想要垄断茶叶也根本做不到。这恐怕需要巨额的资本。 况且,他们就是生产者,血腥公爵作为高级官员,可以不动声色地让我们拿不到想要的茶叶。 但这也不是绝境。 议会应该认真讨论茶叶关税的问题,只要取消了茶叶关税,公司还是可以破解困境的。 商馆的人并不知道我返回的时间,也没有派马车来接我。好在有成熟的有轨交通,我支付了铜板,在拥挤的从码头到市区的车厢里,听到的最多的还是这些中国人关于贸易的讨论。 二十年前,并不存在股票这个词,但现在车厢里的每个人都在讨论。连拉车的马匹的马蹄声,都不能掩盖住他们的讨论。 在即将靠近市区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车里这些人讨论了除股票、利润、资本、回报率之外的东西。 他们在讨论一本最近在江南市井中非常流行的、翻译过来的我国的小说。 《摩尔·弗兰德斯》 实际上,丹尼尔·笛福销量最好的小说,是《鲁宾逊漂流记》。然而,在江南市井中,这本书并没有流行起来。 相反,这本《摩尔·弗兰德斯》却很流行。 我试图理解为什么江南市井没有流行《鲁滨逊漂流记》,如伦敦街头那些幻想着出海发财的人一样热爱,但我并没有能力理解这个差异产生的原因。 据我所知,这本《摩尔·弗兰德斯》有两个不同的版本。 就像是他们中国有两种《西厢记》一样。 一本是有诸如绣鞋儿刚半拆,腰儿勾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以及事前垫上白手帕,事后将染红的白手帕拿出来观摩,春罗原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的版本。 一本是至少可以大方阅读的《会真记》。 这本《摩尔·弗兰德斯》也是一样。 一本是基本忠实于原著的翻译。 另一本是所谓的“加料”版。我有理由相信,翻译加料版的,很可能就是一群在荷兰跟着那位无耻公爵搞小报的那群人。 事实上,也正是后一个版本,导致了这本书的流行。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真正原版的并无几人阅读。 或许,这对中国这边的小说而言,是一种新奇的形式:完全以女性的视角展开,以女性自诉的方式,描绘了她令我作呕的一生。 而这种女性视角自诉的形式,为那些添油加料者,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发挥机会。 这个在监狱里出生的女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堕落的,娼、赌、骗、偷、嫁,以及自己的某一任丈夫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利用女性视角的优势,将其一步步走向堕落的心理描绘的非常微妙。 再加上许多人喜闻乐见的细节,那种慢慢地堕落的心态描写,无疑是这本书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如对于第一次的描写,实际上我们也会用非常隐晦的词汇——而那本忠实于原著的翻译者,只用了四个字,女人的【最后特权】——但另一个版本却用了四页纸和大量的拟声词来描写。 这完全不是原著的内容。但却凭此“洛阳纸贵”。 不过今天在车厢里发生的讨论,非常的有趣。 有人说,故事里的这个女人,简直是人尽可夫。最终却获得了种植园,安享晚生,这不是一本好书。结局应该是烂死在妓馆里。 可也有人反对说,这就像是《水浒》,依着规矩,这世道便没救了。这女人虽然偷、骗、嫁了无数次人,但难道不是因为这是监狱出生的她能改变命运的唯一办法吗?否则一个英国监狱出生的女人,可否有一丝一毫地机会,弹钢琴、说法语、跳舞、穿海狸皮的皮草呢?又是什么导致了她母亲被关进监狱呢?难道她母亲不想好好生活吗? 支持两方的人在车厢里发展到互相辱骂。这让我很难想象,因为一本明显的、应该被严查封禁的、明显过多笔墨于床上和姿势的、下三滥的书,看过后会产生这样的政治学感慨。 本来只是因为书里的缘故,最后发展到了松江府女子因为做纺织自食其力而导致出现的诸多问题。 不过最后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因为有人上来售卖报纸,上面关系到一些期货物价的消息,大家又开始放下分歧,和谐地讨论投机的事了。 看来,赚钱,可以弥补很多的分歧和仇恨。 是啊,中国人刚刚抢走了荷兰人经营了一百多年的殖民地,可不也是转身荷兰人就与中国人合作了吗? 呸,毫无廉耻心的荷兰人。 【1月14日。阴。冷。上海。】 公使先生并没有得到觐见大皇帝陛下的允许。 大顺朝廷给了一个非常外交辞令的理由:朝廷正忙于日本国将军王的册封事宜。 日本国的幕府将军老了,决定将位子给自己的儿子。按理说这只是他们本国的事,甚至只是幕府自己的事。 但伴随着之前的伐日战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大顺帝国并不干涉其内部的问题,但法理上却需要大皇帝的册封。 这与我们的政治体制并不相同,但以我的理解,更像是一位联邦体系内都承认的君主,各藩属国更像是自选的、宗主国不得干涉的总督。 在天下体系内,中国是王畿之地,日本国在经过伐日战争后,是藩属。 很幸运,我们排在了五服之外的之外。是夷狄。 所以鉴于亲疏远近之关系,朝廷现在没时间搭理我们。 皇帝更认为,这等小事,交由兴国公去办理,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实际上,这完全是香山县县令的职权范围。 公使大人在扬州府逗留了几天,礼政府随行的官员也在忙着日本的事情,或许是皇帝暗中有什么指示——公使连行贿都竟然被拒绝了。 看来,皇帝根本不打算和我们打交道。或者,因为我们贩卖鸦片的事,在大皇帝的眼中我们是不值得交流的罪犯。 于是公使先生就不得不返回了。 “中国人还没有封闭天津的使馆这松江府的商馆。而且法国商馆也没有买鞭炮庆祝,至少现在还没有买。我想,这值得庆贺。” 公使先生在见到我后,这样自嘲。呵,法国人。 我也只能将我与那位邪恶公爵会面的过程告诉了他。 全部。 包括邪恶公爵私下里引诱我偷窃技术、许诺给我足够英镑的事。一方面是出于我的爱国心;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他只找了我一个人。 凭良心说,他许诺的英镑确实会让大部分人动心。 但我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并不是能够凭我一人之力可以得到的。 最稳妥的方法,还是通过正常途径,经过议会许可。我只拿我应该拿的那部分好处费,这就足够了。 公使先生在听完我的转述之后,和我一起痛骂了那位公爵的无耻,不正当的手段。一直骂到我们的词汇不要说一位绅士,就是爱尔兰人听到都会羞耻于语言竟会如此肮脏的地步。 但骂过之后,我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于不列颠王国来说,不应该忍受这样的屈辱。 但对不列颠王国的利益来说,却不得不忍受这样的屈辱。 我坚信,他们拿到不到证据,证明我们直接参与了往中国销售鸦片的证据。 但公使并不这么认为,大皇帝陛下的禁卫军,他的儿童禁卫军团兼秘密警察,完全控制了港口里停靠的商船。如果需要,他们完全可以摆出二百箱鸦片。 如果真的被栽赃,议会只会解散我们的公司,而不是因为我们就开战——为詹金斯的耳朵而战,我们是为了得到中美洲,至少看上去是有机会的。但是,为了鸦片而战,有什么理论上我们可以夺取到的东西吗? 【1月15日。阴。冷。上海。】 昨晚上和公使先生讨论了很久,凌晨才睡。但早晨七点钟,就被人叫醒了。 翻译转达了一下某位官员的意思,2月4日,会有最后一队商船前往欧洲。中国方面询问我们是否要跟船回去一些人,把问题说清楚。他们很“仁慈”地表示,我们可以派人免费搭乘他们的商船,即便是去印度,也可以在锡兰换乘。 议会需要我们这些驻中国人员的意见,公司董事会也急需我们的第一手情报。看来,我们必须在2月4日之前,达成一个一致的意见。 我应该配合公使,撰写一份简单但却能够明确说清楚的中国考察报告,以期让议院的那群动物们,了解一下真实的东方的世界。但愿他们那比狒狒大不了多少的脑袋,会做出正确的判断。!over 第五九八章 英人目睹之怪现状(三) 【1月16日。上海。阴。冷。】 在讨论正事之前,我们还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商馆的正常运转出了问题。 很多雇佣的中国人为我们工作——我们向来都雇佣一些本地人,当年在日本的时候也是雇佣当地的武士在商馆工作。然而同样的问题也再次上演。 就如同当年日本国对我们表现出冷淡态度的时候,很多在商馆工作的武士另寻他路。这里的中国人也一样,包括我们的中国厨师,他们都传闻我们犯了大罪,可能会把他们株连。 而对厨师来说,中国有句话,叫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他从不担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在商馆工作只是因为我们给的银币比别处多。相对于可能要被株连的风险,多出的银币并不值得他冒这样的险。 之所以之前没有走,因为他们知道我去了澳门见那位公爵。在他们看来,或许我会成功。然而等我回来,在门口监视我们的士兵并未离开,他就知道我失败了。 我尽可能和他讲清楚,我们现在只是“嫌疑犯”,而不是已经确定的罪犯。他将信将疑,不得已,我又许诺给他每个月涨几个银币,他才同意留下。 一些往我们商馆送补给品和蔬菜水果的商人,鉴于门口监管的士兵,他们也不敢随意进出,怕惹麻烦。 好在,当地的官员和我有一些交情。我请求这位官员出面解决,送了三瓶威士忌和一些上等的长厄尔羊绒布给他,并且攀谈起当年的交情。这才得以解决。 我和这位善良的、通情达理的官员之间的交情,要追述到很久以前了。当时那位公爵大人还不是公爵,这个官员当时只是在海关负责一些特殊的审查和统计工作——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那位公爵大人提前派来统计各国东印度公司的进出口货物量、规模、种类的。 这个官员当时问我,说是公爵大人讲过一个牛顿被苹果砸的故事。他想知道,苹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什么味道?并且愿意出一笔钱,搞一些苹果树。 公司特意运来了一批上好的果木苗。实际上,中国人现在吃的苹果,都是公司带来的果木苗。 一批被种在了纬度适宜的文登州,栖霞山。那里是血腥公爵起家的地方,在那里很有威望。另一批被尝试种在了苏北地区的一些河流泛滥留下的荒地中。这两种苹果我都尝过,不得不说,栖霞山的苹果比苏北的苹果好吃多了。 只是,苹果的交情,只能保证我们的补给不会被切断,却不足以保证我们的贸易能够继续。 他们把这一次美洲和欧洲作物的流入,称之为“第二次张骞凿西域”。这种物种交换从前朝就已经开始,不过苹果对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今天我又谈起来苹果的交情。 那位官员说,如果我们送来的是玉米、南瓜、番薯、土豆之类的东西,或许能够让朝廷对我们更好一些。朝廷首先要保证百姓吃饭,不是吃上苹果,而是一天能吃三顿饭。 他说我们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如果前朝时候不以传教或者强制贸易为要求,而是读懂中国的需求,献玉米、番薯、土豆等新谷,献祥瑞于陛下,解天下之饥荒,只怕贸易早就开启了。 哪怕不献新谷,而是献如狮子、长颈鹿、鸵鸟之类的异兽,一样可以。 我对此表示赞同。的确,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这个帝国的行事逻辑,用我们的习惯思维来套用这里,所以不断地遭受着失败。 但是,机会已经过去了。 那位官员和我小酌了几杯,酒后他说,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要做的不是去后悔,而是去吸取教训,避免下一次犯同样的、只是形式不同的错误。比如看到刀刃去摸一下出血了,下一次看到剑刃觉得这不是刀刃于是又摸了一下,那就是不知道总结事物的规律了。 和明显,这也是一个新学系,或者他们朝廷里称之为新学党的。 他们的思维方式很诡异。他也只是个算不上大的官员,像他这样思考问题的人,已经很多了,而他不是最优秀的,所以只能在这种地方做个六政府编制外的特殊的小官。 我对他的建议表示感谢,但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他的意思是,朝廷想要芝麻,你却送个西瓜,这就不对。朝廷想要新谷异兽,我们却送来宗教和呢绒,这当然也不对。 送礼和讨好别人,要以别人的需求为准,而不是自以为是。 但,我想了想,觉得这很难。 如果说,在之前,献新谷、异兽等祥瑞,是朝廷想要的。 那么,现在他们想要什么呢? 我想,他们想要的,就是一些技术,航海钟之类的东西。 这是公司能力之外了。 我仿佛开玩笑一样地说,现在什么东西能打动朝廷呢? 他说,钱。因为他觉得朝廷有新气象,皇帝陛下是要做千古功绩的,这就需要钱。然后他说我们公司不但送来的钱少,还走私鸦片,当然毫无价值。 我笑着说如果鸦片能够合法贸易,征收关税,不就有钱了吗? 他却说,但凡是地里能长出来的东西,就不存在靠关税赚钱的可能。中国要的,只有地里长不出来的东西。他反问我说,从北极到赤道的纬度、从雪山到峡谷的高度,从西域黄沙到江南水乡,从白山黑水到爪哇南洋,请问有什么东西是在这里种不出来的? 我对此无法反驳,是的,鸦片也是地里面种出来的。别处能种的东西,这地方也能种。如果这地方种不了,那么地球上就没有可以种植的地方了。 回想了一下苹果事件,我越发表示了赞同。实际上,在上次所谓的为将来金星凌日测量而进行的探险考察中,他们就带来了一些南美的植物,在他们的最南端省份种植。 橡胶、金鸡纳等,也都已经在台湾和海难种下了。就像苹果一样,迟早会铺满的。 临走的时候,出于礼尚往来的因素,他送了我几盒上等的烟卷,以及几块鲸海北极地区的海象或者海狮海豹之类的油脂为原料的香皂。 我感到有些郁闷。 之前我们可以用玻璃、机械表之类的东西作为礼物。而他们只能回以丝绸等。 可现在,他们却用简单机械生产的烟卷、以及制碱业衍生的香皂等回礼;我们却只能赠送酒、呢绒布…… 显然,他们的天然碱不足以支撑他们日益发达的玻璃制造业和油脂加工业。或者说,是因为玻璃制造业和油脂加工业和对鲸海地区野兽的捕捉,推动了他们制碱业的发展。 他们在北方有制碱工厂,但是怎么制作的是秘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用食盐作为原料。 因为他们有高昂的食盐税,所以才选择将工厂放在用盐量较少的地方,以防止他们不去生产,而是拿着朝廷特批的盐引去倒卖食盐。毕竟相对于生产,垄断的食盐走私更赚钱。 有一点可以确定,鉴于盐税在财政收入中的比例,我国肯定会比大顺更早废除高额盐税。 【1月18日。上海。晴。】 前往日本的册封使团已经抵达了上海。这一次大顺帝国派出了规模空前的册封使团,规格极高。 天津卫、威海卫等地的舰队也在上海集结。一支在大西洋上都足以纵横的舰队,将同册封使团一起行动。 6艘74炮战列舰、15艘巡航舰组成的册封使团舰队,让我嗅到了浓浓的威慑味道。 舰队会走一条很老的航线,他们将先前往琉球,然后再由琉球前往日本。鉴于琉球国这几年的表现,“宽仁”的皇帝恢复了琉球的王爵,这一次也是顺便去琉球告知的。 我想,这其中的意思,更多的是出于他们的天朝体系来考虑的:琉球虽小,亦在天朝体系内平于日本的王爵。只要天朝体系还在,天朝就有义务存续祭祀。同时也是在告诫各藩属国:做得好,就是王爵;做不好,琉球也不是没被降等过。 当然,在这个册封日本将军的日子之前,先恢复琉球的王爵,实在是有些特殊的含义。 他们的舰队,就是保证这种特殊含义能够被日本所接受的武力保证。不过,日本幕府还是乐于接受的,因为他们甚至要依靠大顺海军的力量维系锁国政策,保证各个藩国不会和大顺展开走私贸易,以压制他们的力量。 与其说是锁国政策,不如说是幕府试图独占关税和贸易收入。 日本国彻底失去了大海,大顺的舰队明确警告过日本:舰队规模,也是礼制的一部分。 陆军无所谓,你们愿意养多少武士就养多少武士。 但是,舰队不在此列。 他们将舰队超标,定了一个非常严重的、但是在天朝体系内非常有威慑力的罪名:僭越、逾制。 大概,皇帝把舰队的桅杆,当成了他冠冕上的冕旒。 僭越和逾制的罪名,非常严重。 大顺帝国在威海卫、天津卫、伶仃洋的舰队主力,保证了他们可以惩罚这种犯罪。 实际上,海军这种东西,只有第一是有意义的。第一之下,都是暂时没有沉没的存在。 在此时的风帆下,我认为可以把地球分为两个海域。 太平洋和大西洋。所以,可以存在两个第一,因为遥远的距离,使得二者不可能发生倾尽全力的海战。 大顺帝国在太平洋上的绝对优势,使得他们有资格作为太平洋的天朝。 这一次册封,我们这些“五服之外的蛮夷”里,最高兴的就是法国人。因为大顺的册封使团携带的礼物里,有大量的人参、珍珠。 大顺已经明确地向我们传达了大皇帝的态度,对我们在北美攻占路易斯堡表达了严重的不满。大皇帝说他不想干涉外夷之事,但我们走私鸦片,让他很不高兴,而且在圣谕发布之后还不收敛。所以他会拒绝购买英国商船的人参——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我们不归还路易斯堡,就算我们挖到了人参,他们也不会买。 贸易什么、禁止进口,这是各国的自由。但实际上,这正是中国的无耻之处:除了卖给他们,我们还能把人参卖给谁呢? 如果不卖给大顺,那么人参就是毫无价值的草根。路易斯堡和加拿大的价值也就锐减了。 日本也喜欢人参,但我很清楚,就算我们去了日本,也会被幕府那边派兵赶走的。 这关系到东方帝国体系内的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名分。 大顺帝国可以让德川氏为幕府,也一样可以帮助其余的封建国解散幕府。而大顺支持德川氏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吧。 大顺掌握着儒家意识形态的解释权,说幕府合礼,能找到其合礼性;说不定哪天就有博学之士上书其不合礼,那就不合礼。 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经验。 一定要在殖民地扶植名不正言不顺的,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和我们站在一起,压迫国内其余势力。 回想公司在中国的失败,我认为,我国应该建立专门的、培养殖民地人才的学校,考察殖民地的文化、信仰。 了解他们,才能统治他们。 这是从王国到帝国的必经之路。 第五九九章 英人目睹之怪现状(四) 【1月19日。上海。晴。】 我不得不说,公司的大部分人都是蠢货,根本没有什么头脑。 大顺对日本的册封,引起了我们的讨论。 当然,我们讨论的重点,是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在日本失败,最终全面撤出日本。 在这种时候,当然是担心公司在中国也遭受和在日本一样的命运。 公司的参赞等人,完全不懂我们为何成功,也不懂我们为何失败。 他们认为对日本贸易的成功,是由于三浦按针。并认为法国在中国的成功,因为白晋等传教士。 实际上,他们完全是错误的。 但有一点可以讲清楚,我们在中国面临的问题,和当年撤出日本的情况,是相似的。 只有找到真正的原因,才能知道我们到底如何才能留下中国。或者说,公司的未来,到底该往什么方向努力,该如何改变公司原本的业务。 公司的大部分人,都夸大了三浦按针的作用。 我可以明确的说,公司在日本的成功,与公司在日本的失败,与公司的努力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公司在日本的成功,是因为那些天主教大名在关原之战中基本站在了另一边。而公司在日本开展业务的时候,恰逢大阪之战即将开打,大量的天主教大名追随丰臣家。 我们不是旧教国家,所以德川氏找到了我们,试图与我们合作。 公司得到的第一批订单,就是200斤用来制作火枪子弹的铅。随后增加到4000斤。 以及得到了大约二十门大炮的订单。 可以说,公司在日本看似成功的原因,与公司的努力毫无关系。 完全就是日本方面的需求。 大阪之战后,不再不需大量的铅弹、钢剑、大炮,公司的业务就飞速萎缩。 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公司在战后,拿不出日本所需的上品。而在战前,许多天主教徒站在了丰臣家那一边。 我们能卖的,荷兰人一样能卖,而且质量更好。 我们不能卖的,荷兰人也能***如香料之类。 公司在日本根本就没成功过,看似短暂的成功,不过是大阪之战的战时需求。 一旦战争结束,公司撤出日本是迟早的。 我们在东南亚竞争的失败,已经注定了我们在日本贸易的失败。谁是东南亚贸易竞争的获胜者,谁才能在日本站稳脚跟。 荷兰人证明了我的观点。 21年我们与荷兰合作炮制平山常陈事件;23年安汶岛屠杀,荷兰人对我们动手;23年末我们就退出了日本。 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们能卖的呢绒卖不动;我们之前有大量利润的铅块,战争结束后卖不动;日本人想要的香料,我们弄不到。 所以,有没有三浦按针,是否影响德川家向我们购买火枪用的铅块?是否影响日本战争结束后,不再对铅块有大量需求?是否能影响我们的呢绒是否畅销? 如果能,那么他的作用巨大;如果不能,那他的作用有多少呢? 同样,在中国问题上,难道不是一样的原因吗? 我们能做的事,其余贸易公司也能做。 公司只有拿出“我们能做的、其余东印度公司做不了、我们无可替代”,才能取得对华贸易的真正优势。 否则,大顺把我们驱赶,不要说影响其经济,就连单纯的对外出口都无法影响。即便他们没有西洋贸易公司,瑞典丹麦法国普鲁士也会高兴地分走我们的份额。 而我们能做的、无可替代的一样东西,既是茶叶关税。我国的喝茶人口,是欧洲之冠。甚至可以说,包括瑞典丹麦在内的大部分公司在中国买的茶叶,都流入了我国。 只要解开这一点,那么公司就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以茶叶关税向中国讨价还价。 而现在呢?我们手里有任何筹码吗? 只有先降低关税,才能用提高关税做筹码,讨价还价。 现在关税这么高,我们是没有任何筹码的。 可偏偏,议会的那群蠢货,根本无法理解这一点。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就应该从荷兰那里学到足够的经验。 荷兰人能够在日本站稳脚跟的原因,是他们得到了东南亚。 我们如果不能降低茶叶关税、却还想要在中国贸易中站稳脚跟,就需要得到印度。 足够近的距离,才有足够大的贸易额。从英国到大顺,棉花粮食都是无利可图的,因为运费和周转;而如果我们离得足够近,即便是棉花粮食这样的低利润的商品,也有利可图。 我说,不要再在中国这边做任何努力的尝试,毫无意义。 我说,要解决中国贸易的困境,要么在孟加拉解决、要么在西斯敏斯特宫解决。 总之: 【中国贸易的问题,无法在中国解决】 然而,他们却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 呵,一群蠢货。 甚至还有蠢货认为,应该再去告御状,说明白这一次澳门的鸦片贸易和公司没有直接关系,要大顺官员学学法律,弄清楚责任关系。 甚至,有蠢货建议,在皇帝过些天可能来松江府的情况下,绕开军队的监视,去拦路告状…… 我很震惊! 躲开监视的军队,去拦截皇帝的御驾? 去和皇帝讲什么犯罪的直接关联和间接责任? 上帝啊,公司为什么会派这样的蠢货来中国? 敌在利德贺街! 【1月20日。上海。天气未知。】 我拒绝参加那些蠢货的讨论。躺在床上一整天。如果他们真的做出了弱智的决定,我只能选择在2月4日跟船离开。 我可不想在中国的监狱里度过一生。 公司内部当然可以存在争斗和勾心斗角,但却不能因为派系缘故,派一些根本不懂东方现实的人来中国。 他们用在美洲、非洲、甚至印度的经验,来套用中国。 这是对每一位股东的犯罪! 【1月21日。上海。天气未知。】 我依旧拒绝出席他们的讨论。不过公使先生站在我这边,他认可我的看法,看来至少他们不会做出极不明智的决定。 无论如何,我要给董事会写一封信,并且中途需要印度方面的建议。 这件事,只有通过召开股东大会来决定。 幸好,公司的股东大会的特点,决定了我很有胜算。 根据1689年的垄断授权法案,公司董事长不再由政府任命——以此,作为迎接荷兰人做我们国王的条件。 他不答应不再由政府任命董事长,我们便不认他做国王。 之前的国王对我们的控制太紧了,我们必须把他赶走。荷兰人乐于接受这样的条件,我们也乐于要一个这样的国王。 同样,当年的垄断授权法案,也进行了针对他们的修改。 公司只有持股1000磅以上的人,才有推选董事会成员的权利。 只有2000磅以上的、且必须在英国出生的人,才有成为董事会成员的权利。 但是,无论有1000磅的股额,还是1000000磅的股额,都只有一票。 这可以保证,自我而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皆无票权。 王室、大贵族、地产所有者、大投机商,他们在董事会的推选中,无论拥有多少股本,也只有一票。 而那些穷人,小职员,出资低于1000磅的,没有任何资格参与公司管理。 只有这样,才能让公司的董事会,由一群稍微聪明一点的、脑容量大于野兽的、靠自我奋斗而成功的精英商人们控制。 也确保了公司不会被王室和政府控制,拥有真正的自由。只要不是垄断授权法内的义务,公司无需去做。 这也保证了,公司真正掌握权力的董事会: 既不需要狂热爱国,搞出类似于詹金斯耳朵事件的表态——出于利益支持对西班牙开战的,是在西印度和美洲有贸易的;而主导舆论态度的,却是那些低级的、没什么钱的狂热的人群。本公司的董事会制度,杜绝了被狂热主导的可能。 也不需要事事听从政府和国会的统治,避免了法国或者西班牙那样的情况——主导他们贸易的,是政府。而政府总会给公司添加太多的国家义务,比如培养海员、比如履行军事义务、比如捐款、比如移民等。 这一点,大顺的贸易公司也存在,而且更加严重,比如要履行军事义务、要履行培养海员水手的任务、要配合作战提供后勤支持等。 或许,区别就是大顺的货物不愁卖,否则他们这么沉重的非商业义务,一定难以为继。 大顺的商人很羡慕我们公司的制度。 可惜,他们没胆量、也没能力学我们,绞死自己的皇帝,请一位外国人来当天子。 我们的制度优势,可以确保一切以盈利为目的。 依照委任状第七款之规定,我这样级别的公司高级员工、且持股1000磅以上的人,是可以提出召开股东大会、改组董事会提议的。 只要董事会半数通过,即可召开董事会,讨论公司转型之问题。 依据1726年之新授权法,公司董事会可以自行制定法律、开设法院、制定税收政策。这已经为公司的转型铺垫好了一切。 现在,需要的,就是我这样的、以及在印度等地的公司高级职员,写一份非常明确的企划书,说明公司转型、加大在印度投资、摆脱对中国贸易的依赖、以及这么做将为公司带来高额利润即可。 既然我们的制度优势可以确保一切以盈利为目的,那么我这份建议书的出发点,也应该完全以盈利为目的展开说明。 我认为,只要外面还在开会的那些蠢货还没有做出真正愚蠢的决定、使得中国方面勃然大怒把我们全部抓紧监狱,我就有机会通过股东大会和董事会的方式,调整公司的战略。 影响公司转型的,只是很多人的思维定式。 谁说,一家公司盈利,一定要靠贸易或者生产呢? 收税也可以盈利啊。 荷兰人都知道,如果股票投机和炒作可以盈利,那么盈利就好,为什么非要贸易和生产呢? 我想,我应该能够说服他们,对华贸易的利润依赖,会让我们陷入voc一样危险的境地。 毕竟,我是公司里最懂中国的。当年的茶叶事件和对荷兰公司竞争,我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不知道印度方面,会不会有一个真正懂得印度看似阔大,实则不堪一击的人呢? 但愿印度方面的公司高级员工里,有一位我们自己的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第六零零章 英人目睹之怪现状(五) 【1月27日。上海。小雪。】 很高兴公使先生说服了公司在中国商馆的大部分蠢货。我们至少不用担心触怒天朝皇帝而被驱逐了。 对这个东方帝国不了解的人,根本不明白一群“夷狄”绕开官员和监视的军队,直接拦皇帝的御驾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故事里仿佛一个骑士庄园大小的中国——可悲的是,欧洲大部分对中国的臆想,是以骑士庄园那么大为想象的,皇帝动辄走遍他的领土体察民情。 公使先生认同我对茶叶税问题的看法,但印度问题我并没有和公使先生商量。 他询问了我关于荷兰与中国和解一事的看法,我的回答非常干脆:立刻放下仇恨和怨气,选择与中国合作,是荷兰从我们共同的威廉殿下去世到现在为止,所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个决定。 公使先生担心中国方面会不会如法炮制voc解散事件,并且担心将来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的东印度公司。 我不得不向他讲述了两个中国故事,一个叫刻舟求剑、另一个叫守株待兔。 或许,中国方面也会有人犯这样的错误,但至少那位公爵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告诉他,荷兰的选择对荷兰来说是绝对正确的,恰恰是因为没有我国东印度公司所要面临的困境——荷兰不会有棉布禁止法案。 分散的行会力量,不足以撼动阿姆斯特丹那些金融家、投机商、贸易商人的存在。 我们则不同。 我没有直白地解释我们的不同,因为公使大人也是有爵位的贵族,有自己的土地。 我不好说的太清楚,羊毛和呢绒贸易,支撑了英格兰的土地地租。而谁敢动英格兰的土地地租,谁就会被贵族们反对。我们东印度公司面临的困境,实际上是工业资本的作坊主和土地贵族们一起来压制我们,我们很难胜利。 这或许会触动公使大人的敏感的尊严——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为祖国、为荣誉、为贵族的荣耀、为忠诚、为情怀而工作和从政,坚决不肯承认他们是为了地租而奋斗。 实际上,伦敦街头悄悄流传的小报、社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沃波尔政府主导的间接税改革,之所以遭到前所未有的反对,根本原因是因为英国的大部分土地的经营模式,是依靠农业雇工来完成的。 首相试图讨好土地贵族,降低农业税、提升间接税。但实际上,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深入了解英国的土地经营模式。 他犯了和我们在中国外交与贸易上一样的错误,自以为是。 间接税酒类等消费税的提升,意味着农业雇工成本的提升。 在大量土地采取农业雇工制的时候,提升间接税消费税,等同于提升雇工成本。这是中国故事里的朝三暮四、朝四暮三。 反对沃波尔的许多人,只是因为波沃尔的改革增加了他们的雇工成本,使得土地收益降低。但他们决绝承认这一点,并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不会提及他们的利益受损——来反对这一项政策。 这和中国的士大夫们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对改革的反对,从来不会承认是因为改革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而是用各式各样的圣贤先王的借口。或许,唯一诚实的,是宋朝的一位士大夫大臣,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承认了。 公使先生无疑也是这样的人,我还是不要揭开这一切比较好。 但我还是尽可能说清楚了英国与荷兰的区别,已经大顺帝国为什么不可能用对付voc的方式来对付我们。 血腥公爵搞垮了voc,荷兰人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中国递出的橄榄枝。 而如果血腥公爵搞垮了我们beic,我们议会的选择,将是彻底断绝对华贸易和对印贸易,并且伦敦将上演一场烟火表演,庆祝此事。 我们那些可爱的、与羊毛呢绒价格决定地租高低的贵族们;那些慵懒的、不知进取的、只知道依靠关税保护来保护他们利益的纺织业工厂主,充斥着两院。 他们在我们的人失去了公司的支持后,会立刻出台更加严格的进口管制法令,切断与东方的一切贸易。 对那些地租贵族、纺织从业者来说,东方贸易给他们带来的,只有地租下降、呢绒销售困难。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我们现在无法往中国销售除白银之外的任何商品。不只是中国,实际上我们连日本都难以售出什么。 血腥公爵可以在欧洲到处兜售他那可笑的自由贸易理论,但除了荷兰没有人会搭理他的。甚至他最亲密的欧洲盟友法国……或许,不应该用甚至,而应该用尤其!尤其是他最亲密的欧洲盟友法国。 血腥公爵没有就鸦片问题对我们进行深究,而是恐吓我们,一部分原因,或许也是因为他不愿意放弃英国和北美市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鸦片有种特别的痛恨,从他随意勾诀了三百多人的死刑就能看出。 公使先生并不能轻松地理解这一切,是因为他没有看太多这几年中国这边流行的、一些关于贸易、商业问题的小册子。我在松江府看了很多,不得不承认,他让我学会了用另一种视角来看待世界。 这些小册子是很容易说服别人的,至少公使先生就很容易被我说服,认可了我的想法。即,公司不会重蹈voc的覆辙,中国人也不会用对付voc的方法来对付我们。 此外,我们在此前战争期间每年700万英镑、2100万两白银的军费,也让中国人不会生出任何试图以武力解决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国虽然只有中国百分之五的人口,却有比中国更高的军费。 而且我们只有60000人的陆军,他们庞大的陆军,以及内陆边防的需求,使得他们无力维系庞大的、庞大到跨越大洋能够战胜我们的海军。 我们可以收到17%的土地税,而他们还在为3%到5%的土地税能否收齐而发愁。 我坚信我的判断,大顺帝国要整合他们的内部,进行变革,而无力继续扩张。对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来说,如果能像我们英国一样,收到17%的土地税,这将比任何贸易都赚钱。 不管是他们现在正在讨论的淮河治理工程、移民计划,还是这一次大张旗鼓地威慑日本、恢复琉球王位等,都是在试图消化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试图重整他们的天朝体系。 相对而言,安南、朝鲜、缅甸、暹罗……这些国家,更应该感到担忧。我可以预感到,在这一次册封日本之后,他们的舰队还将前往这些国家,以便让他们近距离地观察一下大皇帝陛下的“冕旒”有多么粗大。 事实上,这种趋势已经很明显了。 或许是对军功的渴望、或许是看到血腥公爵因军功封爵的羡慕,已经有很多人借着琉球问题,残忍地掀开了一些他们之前一直假装不知道的事实——不管是越南,还是暹罗,还是缅甸,他们的国书或是被知道真相的人润色的过的、或者如同日本之前一样自己试图搞朝贡体系并把每一次长崎贸易来船记载为唐人来贡。 这些东西一旦被揭开,就不可能假装不知道。而之所以被揭开,是因为新兴的军事贵族们,渴望军功,封侯拜相。 血腥公爵打开了东亚和东南亚的潘多拉魔盒。 既然兴国公可以因为军功封公爵,我们为什么不行? 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当许多年后他们回顾这一切的时候,会如同血腥公爵自己说的那样:历史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1月28日。上海。阴。】 给公司董事会的建议和分析,我已经基本写完了。但我在斟酌,一些话是否适合公开? 股东大会推选董事会,这种事,那些写小报、匿名社论、讽刺小册子的人会如同苍蝇一般飞来。 有些话是可以公开的。有些话是不能公开的。 但这些话,必须让董事长知道。 可我怎么确定,谁会被推选为董事长呢? 董事长和董事会的政策,直接决定了公司转型的成败。以及公司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努力。 以及,能募集多少资金。 南海公司能够募集巨额的资金,因为我们的乔治国王,担任董事长。 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可以募集巨额资金,因为皇帝的宠臣,担任监管委员会总监。 托利党人南海公司的失败,拖累了我们。 如果我不把大量的计划、野心说出来,我们就没有足够的资金。 国内因为南海泡沫的影响,对这种投资持慎重态度——这也是公司现在暮气沉沉的原因,公司的股东们,虽然逐利,却趋向于更稳妥的方案。 而更稳妥的方案,就意味着我们不敢轻易地脱离对华贸易利润的依赖。 这种舒适的常态,使得我们丧失了进取精神。 相反,法国人在印度要更加强势……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而把大量的计划、野心公开出来,这又会引起我们敌人的警觉。 在野心和计划之外,我们还要面临一个问题。 托利党、辉格党、国王殿下、威尔士亲王殿下、小爱国者、乡村理想建设派,我们该站在哪一边? 公司的游说,公司培养的议会席位,应该为公司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头苍蝇一般,只在乎与公司有关的议题。 我们需要政治上的盟友,而不是只靠金钱的游说。 因为公司如果转型成功,意味着公司在印度的政策,将面临巨大的分歧:以公司盈利为主?还是以他们所谓的国家的整体利益为主? 这是棉布禁止、还是允许这个议题的变种,只不过不再是棉布了而已。当公司不再依靠棉布贸易赚钱、而是依靠土地税赚钱的时候,新的问题也必然来临,他们会像棉布问题一样,打着为了国家整体利益的旗号,迫使我们不能以最大化盈利为政策。 对公司而言,任何形式的监管都要避免。每一次对人类的自由的侵犯都以“必要”为借口,这是奴隶的纲领。我们只对股东的利润负责,没有义务去考虑所谓国家利益的必要性。 在国家授予了我们垄断权、并且保证我们的垄断权之外。国家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对公司的政策进行干涉。 第六零一章 罗马和迦太基 【2月2日。上海。阴。】 后天就是帆船起航的日子,今年最后一批大顺的商船。 他们抢走了我们今年的贸易额,使得我们的商船只能停泊在港口内,船上的货物要面临潮湿、虫蛀、鼠咬的风险整整一年。 令人作呕的不正当竞争。 可我们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反制,因为我们拒绝任何一艘大顺的商船绕开我们公司,进入泰晤士河。 而且,大顺也没有任何兴趣从我国进口可以进口到的货物。 血腥公爵辱骂我,说我们这是双重标准,他说我国根本禁止大顺的货船进入才是不正当竞争。 显然,他不懂不正当竞争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允许大顺的货船进入,是因为我们有国会授权的垄断权、有航海条例。我们是合法的不允许他们进入。 而大顺扣押我们的货船,是不合法的,因为他们允许我们贸易。 而且没有证据表明是公司这个主体法人从事了对大顺的鸦片贸易。我们是分包给散商的。 按照法律,大顺只能制裁那些散商,没有理由制裁公司。 显然,这个野蛮的国度缺乏最基本的法律常识。 可惜,我和他们讲不了道理,他们也野蛮地依靠武力,根本不讲道理。 窗外,那些渴望着今年发财的中国商人和投资者,敲锣打鼓地进行着祈福,祭祀他们的奇怪海神。 鞭炮声持续不断。 我的心情非常不好。虽然早已经知道了这种可能,但当季风期马上结束、确定了一切结果之后,即便提前预想到了这种可能,仍旧在事情最终落幕的时候感到了无比的郁闷。 荷兰退出了战争,普鲁士也退出了战争。显然,战争即将结束,今年将是战争之后的第一年。 可以想象,他们船上的货物,会获得令人嫉妒的利润。 欧洲市场的香料,依旧还是被垄断的。只是从荷兰人,变为了中国人。 那位整天高呼自由贸易的邪恶公爵,对此事缄口不言。真正的自由贸易,应该是允许各国的商船,随意地在东南亚采购香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何私自采购香料运出马六甲以西的行为,都会被抓捕判刑。 这让他对我们的斥责,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任何一个有道德的人,或者自诩为有道德的人,面对这种情况,都应该放开东南亚的香料垄断,允许各国商船自由地采购香料。 然后,再来质问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开关税贸易、为什么不允许大顺在伦敦开商馆。 可他没有。 呵,政客的丑陋嘴脸。 【2月3日。上海。晴。】 最终,我还是决定将我对公司未来的一些机密的建议,写了几封信,寄送给不同的、我认为可能被选为董事会成员的人。 并恳请他们,以绅士的荣誉保证,不论如何,在不成为董事会成员之前,不能将里面的机密内容公开。 否则,这将严重损害股东和公司的利益。 我们这边派了七个人返回,三个人前往印度,四个人回伦敦。他们将会如实地描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慎重地告诉他们,不要激起任何的舆论情绪。任何的舆论情绪,对公司都是不利的。 如果,不能开战并且获胜,那么舆论情绪最终的结果,就是被一些肮脏的政客利用,来扩大民间的影响力,从而获得上议院的影响力。 对公司,毫无好处。 最终,只会演变为对公司垄断权和贸易品关税问题的争执,而这些东西恰恰是应该极力避免的。 公司在取得印度方面的绝对优势之前,都应该拒绝引发任何关于对华贸易问题的议会辩论。 只有公司取得了足够的胜利、获得更多的财富、让更多的人因为公司发财,公司才能开始在议会主动挑起议题。 现在,公司面临极大的困境,需要尽可能避免事情被讨论。 我给公司董事会的建议,就是公司在政治上,应该提前布局,提前效忠。 至少,要私下里接触威尔士亲王,并且提前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小爱国者们搞好关系。 那些小爱国者们非常聪明,他们知道即便国王殿下与威尔士亲王如何的不合,最终成为国王的终究还是威尔士亲王。 提前和这位亲王交好,意味着将来政治上的一帆风顺。 我们的国王已经快要65岁了,即便身体很好,终究要蒙主的召唤。即便现在威尔士亲王非常不受国王殿下的喜爱,但没有人能撼动他的顺位。 我们的王储殿下经常在公开场合宣称:【我的父亲是一个顽固、放纵、吝啬而严峻的军纪官,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昏君】 可以预见,一旦威尔士亲王登基,很多现任的内阁大臣都要被撤换。 并且一定会严厉批判他父亲的外交政策,以此划清与父亲的界限。 这正是公司需要注意的地方。 一位是四十岁、正值壮年的王子、第一顺位继承人;一位是年近七旬的国王。 没有理由怀疑,我们的国王一定会走在王子的前面。 而且,我们都知道,威尔士亲王竟然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只他可以说英语一点,就使他的地位无可撼动。 当然,我必须提醒公司董事会的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转变思路。 当公司真的准备将印度的土地税作为利润增长点时,就必须要考虑到,实际上,我们和国内圈地贵族的矛盾,实际上是可以化解的。因此我们才可以转而支持威尔士亲王,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贵族们。 如果不能理解公司模式的转变、不能考虑到公司财政报表中的利润构成比例即将发生改变,就不能够及时地转变思路,从而为公司带来巨大的隐患。 一旦我们将土地税作为重要的利润收入,意味着我们不再需要进口大量的棉布在国内销售——棉布问题,是我们和那些圈地贵族以及纺织业主之间的最大问题。 公司要学习的对象,不再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而是大顺——建立完善的文官体系、税收体系、税制体系。 通过学习他们的科举制度,选拔公司内部自己的文官体系,并且使他们成为合格的地方官,完成和大顺地方官一样的最重要的任务,征税。 公司的这种转变,董事会应该了解、并且要比其余股东更先明白这种转变带来的变化。 这意味着,我们和圈地贵族实际上站在了一起。 他们投资,我们分与利润,同时我们不在执着地追求棉布进口贸易,这将极大地缓和我们与国内敌人之间的对立。 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的敌人,将从圈地贵族转为议会的那些人。那些所谓要以国家利益为主导的人。 他们可能加强希望议会拿到监管权,影响公司、控制公司。 他们很可能以国家利益为借口,不准我们在印度竭泽而渔地收税,而是试图将印度打造为符合国内那些工业主们想要的印度。 严重地压榨,将损害他们的诉求。 但不严重地压榨,将影响我们的利润。 对国内的那些工业主们而言,他们希望我们控制下的印度的农民,手里有钱去买他们的商品。 但对我们而言,我们希望控制下的印度的农民,手里有钱交税。 要知道,收税是利润率最高的商业模式。没有之一,因为一旦建立了统治,就几乎是零成本。 如果他们手里还有钱买东西,只能证明一件事: 我们的利润率,还有提升的空间。 如果有钱买他们的呢绒,为什么不把这些钱直接交税呢? 公司必须明白公司的这种变化,才能够明白我们现在转变在议会游说和支持人选的重要性。 一旦公司确定了印度土地税计划,就不要再在棉布等进口禁令问题上继续鼓吹和花钱了。那只会制造敌人,并且绝对不会成功。 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围绕在威尔士亲王身边的那些人,其政治理念,也是对转型后的公司非常有利的。 威尔士亲王身边聚集的,都是对现任党魁不满的、准备推翻现任内阁的、或者对国王不满的人。 他们自称为爱国者。 他们的精神领袖,是博林布鲁克子爵。 他为这些自称的“爱国者”们,撰写了纲领性文件《爱国者们应有的君主观》。 他是个支持君主制的人,并且认为两党的党争政治,是现代堕落的根源。议会沦为了“敲鸡蛋是从小头敲、还是从大头敲”的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无趣之地。 应该组建一个以国王为中心的、没有党派之争的政治模式。 君主作为万民之父,应该超越党群之上。 万民之父,应该在道德的榜样出现,引领各个阶层走出腐化堕落的泥沼。 我们可以预想,支持这些想法的,都会是什么人。也可以预想,一旦被爱国者们包围的威尔士亲王登基,内阁的政策会变成什么样。 但这对我们,未必是一件坏事。 因为爱国者们,是“蓝水政策”的坚决拥护者。而我们,是“蓝水政策”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英国的基石是商业。或者说,贵族们地租的基础,是商业。没有商业,就不会有圈地养羊,也就不会有高额的地租。 所以,英国的一切政策,都应该围绕着“保护商业”,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比如扩大陆军、参与欧洲的战争泥潭——而是不断地裁撤陆军,维系更多的海军。 如果说,之前我们的棉布进口,导致了我们和爱国者们的关系紧张。那么,公司如果转型成功,我们和他们完全可以和解。 只要不动羊毛和呢绒,我们的关系就会非常好。故而,我们提前投资、支持威尔士亲王和他身边的爱国者们,是有极大好处的。 蓝水政策的精髓,就是土地——羊毛——呢绒——商业——投资——殖民。 这是我国贵族和别国最大的不同,他们的地租收入,和商业息息相关。 而蓝水政策的国家外交政策,则是【预防任何形式的世界性君主】的产生。任何试图某种形式上做世界性君主的国家,都将是英国的敌人。 英国不需要任何一种形式复活的罗马,英国需要一个破碎的世界。 在这之前,这种政策的最大敌人,就是法国。 按照子爵的论述,现在的世界,是【两种文明中心的战争。是世界性君主的扩张模式,和商业中心下的扩张模式的,两种文明之间的战争】 【英国应该增进自己的海洋力量,并在关键的时刻释放出来。比如对世界的力量格局有重大影响的大事发生时,英国就该站出来,使用最强大的海洋力量。】 【这样,英国就能成为世界分歧的仲裁人;自由的卫士;平衡的维护者】 【这两种文明的斗争,就是要防止法国成为世界性的君主,成为新时代的罗马】 【英国需要一个破碎的世界,并阻止任何试图整合世界的力量】 这些文章,是在大顺下南洋之前、大顺参与了俄国政变之前写的。 现在,我们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世界性的君主,未必只有法国人才有潜力。如果整个世界是很久前的欧洲,中国才是那个最有可能成为罗马的世界性君主。 他们的扩张模式,尤其是下南洋、伐日本,也是标准的世界性君主的扩张模式。 但同时还要注意到,大顺在荷兰、瑞典、俄国事务上的干涉,却又挤占了我们的位置:他们在成为世界性君主的同时,还有余力去成为世界分歧的仲裁人、平衡的维护者。 当我们把目光从欧洲投向世界;当大顺开始干涉欧洲,我们就应该认识到,谁才是那个罗马。 这就使得我们一旦摆脱了对华贸易利润的依赖,就可以以此说服深受其理论影响的威尔士亲王殿下时代的议会,支持我们在印度的扩张。 我们在印度的扩张,就不仅是单纯的为了公司的利润了,而是可以蒙上一层神圣的、保卫英国传统的世界均衡的光环。 而不是将有限的精力,陷入到欧洲的泥潭。 也可以使得公司将来可以获得更多的海军的支持。 毕竟,我们的国王殿下更爱他的汉诺威,甚至反对蓝水政策。 无论从什么角度,公司在确定转型之后,转而支持爱国者和威尔士亲王,都是绝对有利的,也将为公司赢的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实际上,我所建议的一切,其根源就在于一个词。 变。 公司的转型,转型,是个非常沉重的字眼。 政策的转变,转变,就不得不考虑已经在荷兰、瑞典、俄国、法国频频调停扩大影响力的大顺,不再是一个东方故事的背景,而是从睡眠中醒来了。 如果董事长不明白“变”,继续去争取毫无意义的棉布问题,不去理解公司的利润构成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那么公司被议会控制,将是可以预见的。 如果内阁和国王不明白“变”,继续把目光盯着最有可能成为罗马的法国,却忽视了那个论人口和面积已经罗马的帝国,那么就会丧失“商业中心论”这个唯一能够与“世界君主论”相抗衡的武器。 易。 穷则变。 变则通。 通则久。 第六零二章 南洋大开发(一)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已经简单处理完澳门事情的刘钰,在马六甲海峡的龙牙门附近的新据点旁,和被他邀请来南洋参观的豪商们说出了和法扎克莱在日记里一样的话。 远处,大量的荷兰战俘正在那里施工,营造新的城堡要塞。 大顺是个仁义的国度,并不是抓他们来服苦役的。而是他们得自己赚船票回去, 这年月靠风帆舰从马六甲把人送回荷兰,可不是一笔小钱。 他们又不是荷兰政府的雇员,荷兰政府当然不会出这笔钱。 他们是东印度公司的员工,问题是东印度公司虽然法理上还未解散,但已经破产,哪有钱送他们回去? 既如此,自是要在这里干活赚钱了。荷兰人称之为债务奴隶,大顺称之为劳动赚船票,差毬不多。 大顺没有选择将旧马六甲作为南洋都护的中心,而是选了附近不远的此时称之为龙牙门、狮子城的地方。 这所以选这里,也是有其深刻的现实因素的。 归根结底,也还是一个“变”字。 伴随着大顺的商船吨位越来越大,从原来的二三百吨可称大舰,到现在如自由贸易号等动辄千吨的大型商船,原本兴起于小船时代的马六甲河口处的马六甲,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龙牙门附近有天然的深水港,马六甲河又不是长江珠江能沟通上游流域、整合贸易区,那马六甲的优势也就不复存在了。 而且这里航道往南有破碎的岛屿,非常适合建一个扼守海峡的要塞区。 此时的大顺肯定不如天朝时候的日不落,能拿的出一亿一千万盎司、大约6000万两黄金把这里打造成所谓的“东方直布罗陀”。但皇帝给个二三十万两白银,先弄出港口还是做的到的。 这里将作为前出舰队的基地,旧马六甲城则作为一个普通的军镇,不会驻扎舰队。 因为大顺攻克马六甲的时候就发现,那破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作为要塞区,河口分开军事区和市区,实在是太好攻了。 这边荷兰战俘还在修筑港口要塞,那边大顺的巡航舰已经开始了在海峡的例行巡航和缉私。 被他邀请来的这些商人们,看到巡航的战舰,以及这个险要的海峡地形,对下南洋投资一事,心里踏实多了。 既然朝廷花钱在这里搞工程,那便是说朝廷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别的他们不知道,但却常听刘钰说过海防要塞和军港要塞群要花多少钱,这可不是可以轻易被放弃的那种堡子。 他们也知道,刘钰这一次邀请他们来南洋、甚至连澳门出了那么大的事,刘钰都没有多在澳门停留依旧来南洋,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在南洋投资。 这几日他们也见到了舰队、军队、驻扎改编后的归义军、朝廷不断往这边运送的大口径要塞炮,这些都是坚定他们“如果有利可以投资”的东西。 但,是否有利,这才是关键。 “穷则变。变则通。” “我亦知此穷非彼穷,要说那种穷,你们肯定不穷。但要说另一种穷,就另有说法了。” “朝廷在政策上的态度,其实也不用我说,你们心里也知道。抑兼并,这是长久之国策。” “如今松江府也要试行真正的一条鞭法,折银到平均亩产的十一税。所为者何,你们也该清楚。” “总归,朝廷确信,随着人头税平摊入亩,如果再按照之前的征税方式,地价太低,租子太高,兼并必要加剧。” “你们都有钱,特别有钱。朝廷怕就怕你们把钱都去买地,到时候贫者无立锥之地、你们阡陌相连。” “可话又说话来了,你们搞贸易赚了钱,这贸易额总是有限的,赚的剩下的钱便是拼命山珍海味,又能吃多少?盖房子屋子,还有礼制不能僭越逾制,又能花多少?” “钱,总得有地方去。若还是老想法,赚了钱就买地囤地,那便是不知变了。” “在天朝做事,切忌,逆天而为。” “天,何为天啊?” 那些提前被刘钰透了风声、朝廷准备让他们承包漕米的,其实内心已经有底了。 南洋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全是茂林,相反,在爪哇北、马六甲等地,还是有一些平坦地形的。而且很多都是稀树草地、草地沼泽,并不全是他们想象的全然是那种雨林茂密之处。 这附近的土地就极好,虽不及爪哇沃土,但也是平坦无比,略有些泥水。 就拿最低承包的万亩来说,一万亩土地才多大? 5里长、5里宽的见方,就是一万亩了。一个时辰能围着一万亩土地跑一圈,绰绰有余。 别的开发他们暂时不考虑,但朝廷出钱让他们承包的漕粮,肯定是赚钱的。 一万亩,一年三四熟,再加上若说爪哇那样的火山灰地,一万亩土地一年怎么也能产个十万石稻米,折下来就是十二万两白银。 投资开垦出来后,雇佣三五百人,就足以。尤其是在大顺科学院那边承诺可以搞出来简单的蒸汽脱粒机之类的器械后,更足以了。 这东西当然不是那种收割机,只是省了用连枷锤稻米穗子的过程,无法移动,只能集中使用,恰恰也正适合这种种植园模式。 商人们也清楚,朝廷能同意刘钰的漕米买扑制,只是为了方便管理。 从六百万百姓手里收六百万石漕米,与从几百个大商人那里点对点拿几百万石漕米,其难度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有运河的时候,往往是运去400万,实则乱七八糟收了4000万不止。 商人们如今亲眼看了南洋的情况后,更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说别的方向的开发和投资,他们还在考虑。 刘钰又道:“其实,雇工的模式是多样的。当然了,天朝是不允许有奴隶的,不过,你们可以搞契约长工。” “澳门三事,确实夷人买奴是其一。但关键不是‘奴’,而是‘夷人买’。你们懂了吗?” 这些人连忙点头,都道:“国公这么说,我们心里就踏实了。要真论起来,比如说,我雇个人,只管吃喝,干七八年,承诺给他一些农具、几块份地……就怕有心人真算起来,便说这就算奴。” 刘钰笑道:“这你们且放心。只有一次性把一辈子都卖出去的,才叫奴。分天、分月、分年卖的,怎么能叫奴呢?明明是雇工嘛。不想干了,可以走嘛。走了就得饿死,不得不回来,那也不是你们逼着回来的,怎么能叫奴呢?” 一种豪商都说确实。心想既是朝廷是这个意思,那便好说了。 给这些商人吃了定心丸后,刘钰又道:“做买卖,尤其是做大买卖的,这就必须得知道天下大势。就好比你们在松江府炒辽东黄豆的期货,必是要派人去辽东盯着。是丰收?减产?绝收?冰雹?水涝?这不是都要看的?” “下南洋也是一样。就记住一点,朝廷现在也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关键时候。” “不变不行了。” “治淮、治水、改税制,还不是因为百姓苦的久了?” “均田、井田之说,说了千年了。这几年更是甚嚣尘上。可若是能办,朝廷早就办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既不能均田、井田,那么人越发多、地却不加增,你们说,朝廷对移民南洋一事会是什么态度?” “朝廷十余年前开始尝试把人头税摊入到亩税中,所为的正是今日。少了人头税的麻烦,当地官府也巴不得你们把当地无地百姓都运走。” “朝廷希冀、地方官支持,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没有空承诺,而是拐着弯地将一些事实说出来,实际上这是根本毫无逻辑的事,被他安在一起非要假装其中有内部逻辑。 让这些商人按照他的引导,自己推断出朝廷肯定会在南洋问题上管的松一些。 而且刘钰说的也很明白,朝廷没那么多钱搞官方移民,有限的那几个财政收入的钱,要稳固基本盘。南洋是基本盘吗?肯定不是基本盘,在这上面朝廷是不可能花太多钱的。 这一番看似有逻辑的道理,确实说的这些商人频频点头,越想越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刘钰把住的他们的脉,便是现在大顺也存在一个松江府资本过度的情况,他们急需一个地方投资他们的资本。 这里面固然要看朝廷在土地政策上的能力,能否解决“地价低”的奇葩情况。但大顺一直以来抑兼并的态度,也使得松江府过度集中的资本确实没什么好地方去。 大顺没经历过20年的经济危机,也没有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这样的事——不过就算有也没有什么卵用,投资者根本不长记性,郁金香距离南海才多少年,不也一样不长记性吗——所以现在他们其实也急需一个资本投资的方向,而且是大额的、能容纳上千万的方向。 否则难说出什么奇葩的投机暴雷事件,再弄得跟英法在20年出事后似的,直接吓得几十年不敢再开放股份制公司,那就白折腾了。 工商业富集资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这速度,是小农经济为主体的王朝根本承受不住的,如果完全不抑兼并的话,过度发展的工商业的富集资本速度,会直接把周期律缩短一半时间。 快到刘钰都感到有些震惊的地步。 对日贸易、对欧贸易、南洋贸易、北方铁矿入股开发、虾夷开发、玻璃制造业、鲸海捕杀鲸海豹等动物衍生出的油脂加工业……每年上千万两的欧洲和日本白银流入,几百万两国内存量白银的富集,刨除掉皇帝的和他的,大部分都进了这些人的腰包。 历史上广州十三行的那群人,往往也是二三十年时间,一家最多能搞将近3000万两白银的总资产。 大顺比之十三行,多了许多贸易渠道和投资渠道,包括日本方向,以及一些新产业如玻璃制碱冶铁之类的工业,这种资本富集的速度更是惊人。 原本历史上只有欧洲白银,而且还是被动被人赚走了二道贩子的钱。现在是强迫日本开关、适度新兴工业投入,可谓是直接超级加倍了。 大顺倒是没有十三行,但问题是所谓的充分的自由竞争,到最后肯定还是走向垄断,最终赚大钱的还是这么些个人。 而且引入了股份制之后更是直接少了内卷,直接一步飞升成了联合商行,资本雄厚,散商哪打得过? 这些“抓住了时代风口”的人,实际上在大顺成立西洋贸易公司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对外出口。 西洋贸易公司的成立,也只是让他们从坐在家里数钱,变为走出去卖货的海运利润也拿到手而已。 现在是时候把这些资本,引导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了。靠所谓看不见的手,在大顺,很容易手向国内的土地兼并上去。 刘钰现在算是真正体会到为什么皇帝都要抑豪强、迁茂陵、重农抑商了。 宣言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换成大顺的情况,就是工商业在不到二十年里所富集的金银,够靠种地卖粮食攒多了钱再买地的地主干一百年。 偏偏自秦以后土地就能买卖了,到均田制彻底瓦解之后,只怕皇帝都要面对这么一个头大的问题:在土地可以买卖这个大前提下,怎么防止大商人把地都屯到自己手里? 但土地能自由买卖,这是个大问题,大顺也根本不敢动。 再说也没法动。 各派儒学倒是给出了诸多方案,从井田到均田再到公田再到赎买,五花八门。然而仔细一看,都是扯犊子,没有一个有可操作性的。 估计,这也是“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这种想法长盛不衰的原因。明明生产力水平还不够格,却在土地制度上先千年前就踏出了半只脚。 既然无法解决生产力提升、让资本往工业上跑这个问题,那就不如来个退步,以退回井田时代为最终理想。 再说就算工业起步了,只要土地还能买卖,那不还是有大量资金往最能保值的土地上跑吗? 刘钰这一次邀请这些商人来南洋,探讨南洋开发的问题,也真是被逼到没办法了。 他不解决这个问题,皇帝会帮他解决的——既然这么肥,既然担心往土地兼并上跑,朕抽出刀猛割些肉,不就解决了? 第六零三章 南洋大开发(二) 和这些商人说清楚朝廷的态度后,刘钰又在龙牙门,邀请了这些商人看了看这里的驻军操演。 也是在告诉这些商人,放心大胆地在南洋投资,没有任何问题,有这些军队保护,不会存在大顺取代荷兰这样的情况,被别人取代。 确保了投资者最起码的安全保障后,刘钰就和这些人谈了谈大顺准备开发南洋的模式。 整体来说,就是以种植园做“城”、以种植园周边为“野”。 因为大顺与荷兰有着巨大的不同,南洋之前不属于荷兰,而是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但现在,南洋属于大顺朝廷,而不是大顺根本不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南洋公司。 再加上南洋的土地问题错综复杂,这不是被人屠杀干净的北美,而是连村社都还没完全解体的、大量外族人口密布的地方。 是以,土地问题,要由大顺朝廷来解决。 或是买、或是抢、或是骗,总归这不是这些商人能碰的。 一来是任由这些商人去碰,肯定会激发诸多的矛盾。商人无底线。 二来就是这些商人相碰,也不容易。他们手里没军队,没军队还想搞地? 是以,朝廷会用各种方法,从南洋搞到土地。 搞到土地之后,会划分成不同的区块,租赁给意图开发南洋的人。 租期可以设定为一百年。 南洋的人口迁徙,主要有两个方向。 自发迁徙的,比如闽、粤等地,或是投亲靠友的、或是宗族有认识人的,这个不提。 朝廷也根本不管这些人,愿意来就来,来了编户齐民,该缴税缴税就是了。 另一个,就是被雇佣来的人。 现在刘钰推动的,就是这一种。前一种以宗族纽带来的,他也根本管不到。 这样一来,巨型的种植园就会密集成百上千的人口。 这些人口平时也得有些消费,那么就会以种植园为中心,出现小贩。 至少贩卖些针头线脑、吃喝拉撒、小吃、药物之类。 估摸着,酒馆、妓院之类的东西,肯定也不会少。 以种植园为中心,慢慢周边会形成村落。而这些村落,或者是在种植园干满期限的人会就近选择耕种、或者是闽粤地区的人自发朝这里迁徙。 总之就是以各个大种植园为中心,在南洋逐步形成一种“星辰漫天”的结构,而不是之前那种几个大城市华人才多的局面,彻底改变当地的族群比例。 同时尽可能吸纳大量的移民,缓解大顺内部的人地矛盾。 从成本上来讲,黄淮地区是最便宜的。在那种灾害频发、人口却早就超过土地承受能力的地方,招工十分简单。 不说极端点的等到灾年给个馒头就行,随便给点钱,或者许诺一天吃三顿饭,也足以募集到足够的人口。 除了种植园之外,一些矿区也会承包出去,除了特殊的金银矿之外。金银矿则是按照烟台地区的模式,朝廷监管之下,按百分比抽走一部分。 大顺既然想要在南洋站稳脚跟,就必须意识到大顺与荷兰的巨大不同,或者说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巨大不同。 东印度公司可以搞强迫种植制,大顺不会搞。 因为大顺不准备在南洋搞内部垄断,当然外人尤其是欧洲人是不准在南洋买香料的。 大顺最熟悉的,还是土地税制度。 比起纯粹追求高利润的强迫种植制,大顺最熟悉的土地税制度才是最适合大顺的。 也只有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南洋村社的解体。 用一种加速的方式,使得村社的村长之类,抢占公地,成为第一批地主。 同时因为大顺这边根本不缺人,所以还要考虑怎么让南洋容纳巨量的人口。 那么顺理成章地,这种种植园制度也就成了最优解。 南洋值钱的、可以获利的咖啡、可可、橡胶、棕榈、椰子、棉花、靛草、茜草等等,不要用强迫种植制。 而是任由原来的村社按照之前的传统,该种大米的种大米,他们愿意种啥就种啥,朝廷根本不管。 按时候交亩税就是。 这些值钱的作物,交由大顺资本组织的种植园来种。 当然,已经确定要做基本盘、要进行激烈土改、要彻底把教士贵族阶层一扫而空的万丹地区除外。 西爪哇,将是大顺在南洋的军镇基本盘,不能单纯考虑利润问题。 同时,因为大顺这边贸易的发展,使得种植园的这些作物,既可以销往欧洲,实际上也能够在沿海经济发达富裕地区卖一些。 加之舰队、军队的需求。 以及棉花、靛草、茜草之类工业化必须的原材料等,可以保证这些大种植园肯定是有利可图的。 甚至包括椰子,也可以用来榨油,配合制碱业发展起来的一整套甘油、皂等产业。而不是用来喝椰汁。 总之,朝廷那群旧学官僚,对南洋的定义,就是容纳日益增多人口的地方。现在取消了人头税,多出来的人都是“一文不值”的多与人,在他们看来,巴不得都滚蛋才好。 而新学系的军官官员们,对南洋的定义,是原材料产地。他们秉持着内外有别的态度,会严查南洋的工业。 可以允许有可可加工、咖啡加工、榨油、榨糖等产业。 但是,一根铁钉、一把铁锹、一支火枪、一团针线,都要从大顺这边运来。 对刘钰而言,这种大种植园模式,则还有另一个目的。 如果说,英国工业化的第一步,是纺织业。反过来,催生了蒸汽机的使用、发展。 那么,大顺工业化的第一步,不能用纺织业,就得另辟他法。 蒸汽机现在已经可以用的,纺织机、纺纱机之类的东西,还没有。 但谁说蒸汽机一定要先用在纺织业上,才能发展壮大呢? 没有纺织机,蒸汽机依旧是个动力源。 用来做鼓风机的动力,可以;用来做锯木头的动力,可以;用来榨糖、加工可可、榨油、搓棉花籽、提水,这些都可以。 而且比如榨糖之类,原本就有简单机器,只不过是用牛马来推动。换上蒸汽机,直接就能上,而不是像纺织业一样,搞出蒸汽机还得搞出纺织机。 同时,刘钰不得不考虑机器使用对小农经济的影响,所以他迟迟不敢在纺织业上发力。 但是,南洋的种植园里产的东西,大部分和大顺的小农没有任何冲突。 大顺的气候,只有很少的地方能种植这些东西,而且基本还没有种的。 蒸汽机先大规模应用在南洋种植园,可以完美避开对大顺内部小农经济的冲击影响。 在印度拿下之前,在大顺搞纺织业引领的工业革命,就是死。 那将是肉眼可见的、比鸦片战争之后的冲击更为严重的冲击。 毕竟那时候还得跨越大洋运过来、欧洲的人力成本还高呢,还加上运费和百分之五的关税。 现在这可是家门口生产,那冲击将会数倍有余。他可不敢动。 国外的工业品,会造成冲击。难道国内的、松江府苏州府等地的工业品,就有特殊魔法,不会造成冲击? 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既然已经在前朝就完成了白银的货币化改革,同时征税又是征收的白银,老百姓就指望着那点棉布换件衣裳、缴点税呢。 这是个破衣裳都能拿当铺当钱的年月,老百姓手搓的那点棉布,有时候真就是救命钱。 能不动就先不动,动了就要在实力不足的时候准备应对天平天国级别的农民起义。 大顺的国情就摆在这,资产阶级要战胜封建地主头子李家王朝,不在于资产阶级能否推翻封建地主,而是看封建地主和新兴阶级,谁能解决农民土地问题。 这一点,也是和欧洲截然不同的。 大顺李家肯定不能解决。 但可以抑兼并、重农抑商、反动销毁工业,这最起码是个办法。 甭管是不是将来必死,至少现在不死。 皇帝的思路非常简单:朕解决不了新时代下的农民问题,那朕往回退不就得了? 是以,刘钰的思路就是在对大顺小农冲击最小的地方,先推广开蒸汽机的应用,养出一个造蒸汽机的工厂。 或者说,机械加工的工厂。 有足够熟练的工人,等着拿下印度之后,可以瞬间产出足够的蒸汽机,以及各种奇葩的机器。 不要慢刀子割肉,要趁着天灾导致孟加拉小农经济崩溃的瞬间,直接把印度的棉布手工业和丝绸行业彻底打垮。 反正天灾也是天灾了,再加点工业冲击,也就那么回事了。挨了三刀再挨一刀,怎么也比三刀刀伤好了再来一刀强。 在此期间,大量的种植园、南洋矿业需求的蒸汽机,也将极大地催动冶铁、采矿、采煤等行业的发展。 而想要有人用蒸汽机,就得搞种植园。 傻呵呵地学荷兰,搞强迫种植、地租纳贡,这是直接往中世纪实物税上退了。 而且,分散的小农,村社,可能用得起蒸汽机? 同时搞强迫种植制,还会影响种植园的收益,也会激发严重的反抗,实无必要。 那点蝇头小利,荷兰这样的纯粹商业思维的国家搞搞还行。 但凡有一点脑子、有一点工业思维的,都不可能搞。 看似一开始赚了,实则赔大了。 大顺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南洋公司。 南洋问题,不需要向股东负责,只需要向朝廷负责。 朝廷不是股东,所以不会天天盯着财务报表,非得眼前这点利益不可。 只要不赔钱……而且显然也赔不了钱,朝廷就不会搞强迫种植制,反而按照大顺的惯性,必然更喜欢收土地税。 当然,朝廷这边,也会扶植这些产业。 包括正好朝廷把学实学的一堆认识字、有学问、但又不能科举当官的人,扔到这边。 在此之前,对他们进行种植业的特殊培训。因为之前识字,所以肯定比不识字的培养起来容易。 一群识字、却又被社会边缘化、又完全没有科举做官机会的人,整天在大城市晃荡……在皇帝看来可不是啥好事。这要是谁造起反来,可是不用担心垄断识字的儒家士大夫忠君爱国不参与了,有预备役识字的造反群体了…… 顺带一些退伍的军官,也可以扔到这边。能管一个连队的,来种植园管几百个人问题也不大。 对朝廷来说,迁徙了一些“多余”人口;扔走一批识字却又没法科举做官的有知识的人;顺带给一些退伍军官谋点福利。亦算是一举三得了。 第六零四章 南洋大开发(三) 商人们被刘钰所描绘的未来熏的如痴如醉,他们并没有任何的怀疑。这种不怀疑源于将近二十年的正确正确再正确、胜利胜利再胜利的威信积累。 刘钰说这个是有利可图的,并且一二三四五都讲的清清楚楚,也就解开了这些人内心的诸多犹豫。 他们对投资这件事本身,绝无犹豫,这些年来早已经习惯。 但投资选择能否盈利,就必须要犹豫,这也正常。 有些话,刘钰只需要点到即止。这并不代表这些商人就听不明白话里有话。 后世的人,可能很难理解这个时代这些大豪商们的心情——看着自己库房里的白银,发愁。 愁的原因,是他们还是清楚朝廷是怎么回事、也大致清楚朝廷对商人的态度。 他们也担心自己海量的白银,最终沦落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要说这种愁,又是扭曲的。 既然担心,那把钱捐了或者送了呗,没有钱不就不愁了?然而他们又不肯。 觉得这是用自杀,来保护不被别人杀死。 刘钰的南洋开发计划,算是给他们的白银找到了一个出口。 转化为各种产业,而不是纯粹的白银,这样看起来能安全一点。 产业嘛,不能立刻兑现成白银。 只当是为儿孙准备的遗产就是了,自己辛苦忙一辈子,也知道死后只需三尺宽,还不是为家族儿孙准备的? 刘钰说在天朝做事不可“逆天而行”,他们也明白,意思无非是“要知道朝廷希望你们把钱用在什么地方”。 明明朝廷不想你们疯狂在国内买地制造兼并,却非要疯狂买地,那就是不开眼了。 少不得朝廷就得杀鸡儆猴。 他们和西洋人接触的多,自然羡慕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模式,英国朝廷根本没有一丁点监管权,连总督、军队、法律都是自己制定,自己选拔。 荷兰东印度公司他们更羡慕,连账目都不用公开,十七人董事会自己在小屋里就把一切都安排了,荷兰政府也不准查账,连面积比荷兰本土还大的南洋总督人选都得看董事会脸色。 但大顺可不行,他们自是觉得,朝廷可没这么“讲道理”。 而且他们觉得,刘钰可不是刚在澳门表演了一下什么叫“莫须有”吗?朝廷真要找事,不存在没有道理,总能找出理由的。 现如今既是朝廷有意让他们把钱不要往国内土地上投,而是鼓励往南洋投,这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却还不知深浅非要捂着钱趁着灾难囤地,那纯粹就是嫌自己家钱多了。 好在这些年众人倒是达成了个共识,跟着兴国公,肯定有肉吃。人家赚还是赔,都是提前讲清楚。 现在既说这南洋投资的长期回报率,当在百分之十几,又讲清楚了几种大种植园产物的销售前景,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在他们已经不犹豫后,刘钰最后一番“拔高”的话,又赋予了他们一种特殊的“神圣”性,叫他们更加放心。 “自汉武以来,历朝历代,除蒙元之外,未有对商贾工商如此宽纵的。蒙元那是没本事,治国理政需得技术,他们不会,只得粗放。本朝可非是不能也,是不为也。” “为何?” “武皇开边意未已。” “天朝允执厥中,无非东南西北。” “武皇有开边之意,却又忧户口减半穷兵黩武之议。是以,当从西洋人那择其善者而学之。” “西北西南,你们肯定是不肯出钱的。那就只能调动朝廷的财政力量。” “鲸海南洋,却有利可图。朝廷财政就不必出钱,允你们取利。” “此正国家之大略。你们日后亦有拓土攘夷之从功。” “总之就是,不赚钱却不得不花钱的地方,比如治水、赈灾、开边、西域等,朝廷出钱。” “赚钱还能顺便开拓的地方,你们出钱。” “赚钱,但是会危及社稷安稳的……你们最好别往那投钱。你们要真是不服气,想试试说我就投了,能怎么样,那也可以试试。对吧?” “为啥非要成立公司,为啥非要让你们几个占住风口?一句话以蔽之,好管。” “几十万士绅,朝廷肯定没法查他们侵田夺地、明察秋毫。” “百十个、最多几百个豪商,孩儿军还是盯的过来的。你们说,是吧?” “其实这也算是在培养一批财阀……” 一众商人毫不在意刘钰说的最后几句话,这是基本事实,他们不用感叹。而是对刘钰给他们加上了一个“拓土攘夷之从功”的名声,这就非常值得感叹了。 这便叫名利双收。 如果这真是国家大略的话,至少在皇帝死去之前,貌似不用担心太多。 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天底下,除了曲阜孔家,哪有二百年不倒之大族? “国公且放心,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我们这般做到百十万身家的,亦算是商贾中的‘进士’了。该有的脑子还是有的。” “我们也想了,真要是‘逆天而行’,指不定哪天财产就被助捐了。如今既是能赚钱,又可为武皇开边尽一份绵薄之力,如何不肯?我们也是识抬举的人呐。” 刘钰笑道:“如此最好。也省却许多麻烦。朝廷也是讲道理的,只是不讲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那种道理。总之,让钱动起来,你的钱才安全。” “我带你们来南洋,这也正是皇上的意思。陛下要幸松江府,接驾之事你说你们是不是得出钱?便是就算陛下非是那种铺张之人,官员也不摊派,你们说你们自己出不出?” “陛下的意思,便是那扬州盐商的钱,赚的是百姓的。这松江府的商人们,赚的是倭国的、西夷的。其中之别,是要分清楚的。既如此嘛,有那接驾的钱,倒不如多迁一些百姓往南洋。” “所谓,救急不救穷。这捐几个钱、蠲免、救济,是为救急;而使之迁南洋,是为救穷。” 商人们闻此一说,赶紧流程性地冲着北边流涕感激口呼万岁。 走完了流程,商人们心里也算是踏实了。 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和两淮的盐商尿不到一个壶里,朝廷对他们和两淮盐商也是区别对待的。 历史上盐商肯定是富得流油的。原本历史上,满清乾隆年间,六十年时间,根据约算统计,两淮盐商的纯利润,包括盐场场商和运商加在一起,最高估计有5亿两,最低估计也有2.2亿两。平均下来,一年六七百万两白银的纯利润是有的。 按照估算,年运行成本大约是1600万两白银左右,最低估计的利润回报率,也在年均40%左右。 大顺的人口增长更多一些,盐商的收益只高不低。 这种属于官方的消费税的行业,肯定和官府关系密切,一般人也没机会干这个。大顺吸取了前朝藩王的教训,对盐引问题管的还比较严,使得盐商赚的也确实更多。 但赚得多,而且这种钱属于是朝廷让你赚的,这就必然导致盐商需要经常性地“报效国家”。 自愿的、非自愿的、自觉不得不自愿的……总归,每年百十万两银子是得出的。 若是赶上了灾年、修水利之类,出的更多。 这是没得商量的事。 松江府的这些商人,相对两淮盐商来说,属于暴发户。是近些年忽然冒起来的。 之前当然也有对外贸易,但之前没有形成这种垄断式的规模。再加上奥斯坦德事件之后,包括荷兰在内才大规模在岸上开办商馆、发展直航贸易。 也就二三十年的时间。 而刚开始兴起,就被刘钰用股份制的形式,来了场快速的大鱼吃小鱼,基本完成了对外贸易的“非行政授权的”、经过“充分自由竞争”的垄断。 很多跟着刘钰起家的商贾,现在身价百万有余,可二十年前也就是个几万、十几万两的身家。 他们崛起的太快、太突然,刘钰又一直在朝中撮合,使得朝廷从一开始就尝试转变一下思路。 并没有采取薅羊毛的方式,皇帝也允许让刘钰尝试引导这些暴发户们将用于拓边。 正常来说,如果没有刘钰鼓捣这些年,基本上这些外贸商人,也最终会盐商化。 或是成为朝廷的金库,或者每年需要按时报效国家。 现在刘钰把盐商搬出来作为比较,又拿皇帝南巡问题说事,只是希望商人们的脑子清醒一点。 反正朝廷是要下南洋的。 朝廷没钱,你们有钱。 你们要是不下南洋,朝廷非要下南洋,朝廷又缺钱,但是朝廷有枪。 刘钰也是在吓唬他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开拓本身就是违背了大顺的历史惯性和常识的。 面对西洋各国,采取坐地收钱的十三行模式,才是朝廷惯性下最可能采取的管理手段和控制手段。 刘钰希望这些商人能够明白,走到今天这一步来之不易,不想当整天被朝廷薅羊毛的盐商,那就做点让朝廷感觉你们还有用的事。 皇帝不喜欢钱,对钱没有兴趣。只是皇帝要干的许多事,需要钱来推动。这些商人要搞清楚,如果能用钱把皇帝想干的事干了,皇帝也未必非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把钱收到内帑和府库里,然后再花出去。 想保持这种盈利比盐商有之过而无不及、但是朝廷并没有像对待盐商那样对待松江府新兴阶层的状态,就必须办一些事。 开发南洋这件事,算是新兴阶层和皇帝之间的一种不可明说的君子协定:不劳陛下脱裤子放屁把钱收到内帑府库再发下来办事,我们会“自觉”地办成陛下想办的事,而且效率更高。 皇帝允许他们在其南巡的时候去南洋,就是皇帝的表态。 而松江府大营的两万野战部队驻军、商人完全不能插手的威海卫天津卫舰队,就是此协定的监督人。 当然,此君子协定的最终解释权,归皇帝所有。 第六零五章 南洋大开发(四) 不管是从未来的盈利性、大顺政权特殊的商人地位、盐商的“珠玉在前”,亦或是其余的种种原因。 总归,开发南洋这件事,已经成为了这些商人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 刘钰的信誉还在,赚了当然好。 赔了……赔了就只当报效了。 比起盐商每年百万两的持续性报效,这一次开发南洋,刘钰估计一次性就能投入上千万两规模的资本。 除了对专门对口的如咖啡等西洋贸易品,或者朝廷买办下的漕米外,刘钰也在其中牵头,尽可能完成上下游产业的整合和沟通。 这种大规模的投资,当然不可能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章法。 这里面,仍旧需要大量的学实学的学生,进行海量的计算,以及刘钰主导的对未来贸易的预估。 纯粹靠看不见的手,非得出大事不可。 比如种一堆咖啡,结果多了卖不出;或者现在好卖,但不久欧洲必然又得再来一场战争,大顺本土又不喝咖啡,那就砸手里了。 又比如种一些棕榈绳麻,结果不足跟上海军扩建计划所需,到时候又缺了。 还有一些现在看来无利可图,但实际上数年之内必然大有价值的橡胶之类;亦或是伴随着与绝密的大顺印度计划息息相关的金鸡纳树产业等。 还有和军装颜色息息相关的茜草、靛蓝;欧洲战争英法开战下茜草红、靛青蓝的出口额猛增…… 等等。 这些都需要提前规划。 靠看不见的手搞破产和转向新产业,动辄就得十几年时间。尤其是一次对外贸易要以两年为周期的现实下,更久。 只不过,虽不靠看不见的手,朝廷也并不出资搞官办。 一来朝廷没钱做这种数年的长期投资,二来大顺的行政效率和基层控制力搞官办定会搞得一塌糊涂。 商人们出资,刘钰主导的工商部负责制定规划,保有一定的自由余量。 同时也不进行荷兰东印度公司模式的那种强制收购,而是允许他们自行售卖,甚至可以如辽东黄豆或日本大米一般,搞期货。 之后在龙牙门的几日,基本上就是刘钰拿着成麻袋堆积的书页,分发下去。既算是讲清楚这些产业的用途、规模、规划;也算是找个机会给这些商人们上一点“政治经济学”的课程。 商人们会经商。 但真的未必懂经济学,尤其是大顺这种极为特殊的环境,赶上海外贸易的风口,坐在家里都能收钱收麻了的特殊性,这些商人的水平到底如何,刘钰心里也真没底。 大顺至今为止,算上这次,已经算是有了两次“朝廷干涉引导下的资本转移”。 一次是鲸海、虾夷开发。 通过强迫日本开关,盘活了东北亚贸易,靠虾夷在日本畅销的海产品、以及日本的稻米商品化期货化,完成了快速的对虾夷的移民。 通过玻璃制造业带动的灯油进步,通过海军订单的油脂肥皂,以及后续的对西洋出口的甘油硬脂酸产品,推动了鲸海的大型海洋哺乳动物捕捉业,也盘活了海参崴等地的粮食商品化。 那一次的从江南到东北的资本转移,前前后后大约投入了七八百万两。 江南和京畿的投资者们,早已经收回了成本。 而这七八百万两的投资,也促使了后续移民的增多,使得移民成本急速下降。 可以说,这样的人口移民规模,如果是朝廷推动的官方移民,没有五千万两下不来。 没有商业盘活,就会和刘钰去永宁寺时候看到的那些村落一样:狗彘食人食,却穷的没钱用。 这一点,刘钰和皇帝是算过账的。这些年鲸海虾夷地区的移民成果,才是皇帝能够同意由朝廷军队开路、商人跟进的方式开发南洋的重要原因。 因为与鲸海地区移民几乎同时进行的,是西域移民。 而西域移民只能由官方主导,无利可图。 在朝廷花费、移民人口数的强烈对比之下,过于震撼。因为成功、且同时存在对比、且对比实在过于强烈,所以皇帝才敢尝试着往前迈一步。 航海术的进步,使得资本转移和流动成为可能。 实际上,也杜绝了明朝的一种怪病:江南商人和士绅集团贴在一起,搞江南本位主义。 航海术的进步,也使得废漕改海成为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放心大胆地任由江南的新兴资本集团折腾,不用担心大运河断绝之后的南北分裂问题。 这一次搞的资本投资转移,规模比上一次要大的多。单单是朝廷漕米的一年买办费用,就赶上了鲸海虾夷开发的投资量。 而这种巨额的资本投入,又因为种植园模式的缘故,使得尝试发行纸币已经成为可能。 当然不可能是面向全国的,而是以南洋为根基、松江府为据点、天津等地先设置兑汇除的方式,逐渐铺开。 大量的雇工进入种植园,他们一无所有。 而投资种植园的这些人,白银要买的东西,大部分都在松江府可以批量买到。 南洋所需的各种日用品,一部分是本地产,大部分却都是从大顺批量购买的。 这种特殊性,使得先连通种植园、松江府、海军、新兴工业的纸币,完全可以尝试。 如果是闽粤的自发性移民,这种纸币显然是难以被接受的。 大顺在南洋的征服,将以经济和货币为主、军事为辅。 这些,都在南洋大开发的计划之中。而且伴随着南洋开发,作为原材料产地,朝廷也会很容易接受以纸币作为赋税:钱能花出去、买到想买的大宗物品,再不济也能兑换白银。 英格兰银行,起源于给政府办国债;阿姆斯特丹银行,起源于大额贸易兑付;法国纸币,源于耍赖赖国债。 大顺都没法学。 国债,大顺根本不存在,借不起。 海外贸易,大顺纯粹的顺差国,兑票根本都用不上。 至于国家发行学宋交子、元明纸钞,就大顺一塌糊涂的财政,这么大的基本盘,一年那么几个吊钱入国库,连准备金都不够。这要是不贬值到起飞,那就真没天理了。 大顺要办的银行……实际上起源于对外贸易,只是将“央行发钞权”,尝试着从欧洲商船那,拿到自己手里而已。 在明朝中期完成了白银货币化和税收白银化之后,对外贸易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大顺的发钞行。只是现在把这个发钞行,具体化了而已。 本质上是和旧时代的小农经济切割的。 以新兴的产业、新兴的工业、新兴的商业,新兴的海军、以及新兴的南洋漕米,先作为流通的基本盘。 盘子现在看来,已经足够大,可以保证稳定流通。 ………… ………… 十月。 江苏和往年一样,又遭灾了。 自从大宋绍熙五年黄河夺淮至今,不遭灾的年份少。 少之又少的少。 历史发生了许多改变,但天气却不是人所能改变的。 原本的历史,史载,这一年,两淮吕四等20场水灾。11月3日,阜宁等20州、县、卫水灾。11月15日,常熟等19州、县、卫潮灾。月初,上元等15州、县、卫旱灾。 秋,大风雨,海溢。江淮民间田庐多漂没。仅山阳、桃源两县的流民,就有将近12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统计,因为当年的知县设置了粥场,清点过人头。 实际上,几乎每年都是灾难年。 史载第二年,依旧是荒年,大旱加大疫,连无锡这种富裕地方,都“乡城无不病之家,死者以万计”。 第三年倒是不旱了,也没有海潮倒灌了,但是来了波更大的。黄河决口了。 “死者万余”、“死者枕藉”、“流民二十万”、“备漕米白银准备赈灾”之类的字样,应该说,几乎每一年都必有。 此时。 江苏射阳河岸边。 这里本是大海,绍熙五年黄河夺淮之后,泥沙愣生生把海岸线向东推进了180里,使得这里成为了一片陆地。 没人会在这时候感叹沧海桑田,包括读书人出身的县令。 数万饥民木讷地蹲在地上,尽可能一动不动,稍微动弹一下都是饥饿状态下的难事。 只有赈济的粥熬好了之后,他们才会站起来去弄一碗粥。 灾民们情绪稳定,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每隔几年就来上这么一次,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听天由命就是了。 大水灾淹死了许多人,但聚集的这数万灾民却没有一丁点哭声。 死几个家人而已,很正常的事,哭什么呢? 不远处的粥场中,阜宁县令正在迎接几个客人,但听起来,显然发生了一些争吵。 “半大孩子还行,再小的肯定不能要。老人我们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人家是找人去干活的,不是去给别人养爹娘的。我跟你明说吧,人家巴不得全要爹妈都死了的光棍儿,这样最省钱。要不是国公强制要求一定的女人数量,女人都不准备要。” “船就那么大,上一个老人,就得下一个青壮。这是没得商量的。这不是到了那能不能养活老人的问题,而是上船运人本来也得花钱。” “南洋,离这远着呢,可比从这去京城远得多。船上多装一个人,就多一分麻烦。那你说人老了,万一死在船上了,是扔还是不扔?” “扔,这不合情,当子女的肯定要入土为安。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海军里当年因为人死了是埋压仓砂还是扔海里的事,也差点闹过哗变。” “可,不扔,坏了、臭了、传病了,咋办?” 阜宁县令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知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来“收人口”这人有勋,见官不拜,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听说是因为手受了伤,这才安排了这样的营生。 阜宁县令对迁民之事,倒是欢迎的很。如今人头税掺进了地亩,这些人多了,全是麻烦,毫无收益。 几乎年年赈灾,在这里做县令都是苦差事,熬日子,安排好灾民问题,可以优先升迁的。赈灾的钱粮,也不是不能贪墨点,但是代价有点大。同样的数额,在别处也就是个革职;动赈灾款,就是个死。 灾民多了,对他这个县令来说也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朝廷对这里也基本上就属于是“年年蠲免”了,连“青壮都跑了、没人种地,定额的土地税收不上来,所以不让走”这种情况都不需要考虑。 南洋在哪,县令只是有个大概印象,知道在南边。但具体在哪,具体多远,他是读圣贤书考科举考出来的,对此也不知晓,只是知道挺远的。 想想这么远,还要赶风期,确实是多带一个不能干活的就是多占一个地方。 “那好吧,我与他们说说。你且说说,在那边干,都什么条件呢?” 第六零六章 南洋大开发(五) “条件什么的,那都好说。最起码一条,到南洋干活能吃饱,这还不够?” 来收人的退役军官给出了一个让灾民实际上并无法拒绝的条件。 此时的世界,在后世看来是极端魔幻的。 遥远的地球的另一端,马萨诸塞州的契约奴隶们,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暴动,以抗议他们每天只能吃龙虾。 以至于殖民地政府不得不出台政策,每周农场主不得给奴隶吃三次以上的龙虾。 北龙虾、南西瓜。 大洋之隔的这边,大顺这些并不是奴隶或者契约奴隶的良民百姓,却在眼巴巴地盼着一碗救济的粥,每个人的碗都不用洗,只是舔就能舔的干干净净。 刘钰早就和那些商人说过,在大顺招人去南洋,尤其是黄淮地区,根本不用考虑所谓的“趁灾年”。 因为自从黄河南走之后,苏北以及苏南北部,几乎每年都是灾年。人们不会把太阳照常升起,作为一个“天赐良机”,只是作为一个必然的背景。 这里的尴尬之处,就在于自发下南洋去不成、垦蒙闯关东又太远,尴尬的位置使得这里“多余”人口,只有大批死亡这一个办法。 这里的烂伤疤,从宋朝开始到现在,历朝历代都没有想着解决的。现在大顺终于要开始解决这个问题,用的也是看起来颇为无情的手段。但现实就是这样,大顺一个黄淮百姓的命,真的没有均价150两的黑奴的一条腿值钱。 不过,饶是如此,人一旦吃饱了,总还需要一些梦想。 弗吉尼亚公司的种种经验,大顺这边都是可以借鉴的。一起啃玉米南瓜的时候,都满足;一旦有足够的玉米南瓜了,公司也只能把地分掉,搞租赁收租来确保公司利润。 最终还是要分一些土地作为“希望”的。 来收人的人贩子便又讲了讲吃饱饭之后的一些待遇。 前三年是没有工资的,前三年的工资就当抵船票和这三年的伙食费了。 三年之后,开始有工资。 但是伙食费还是要扣除的。 或者,可以选择不扣伙食费,分一小块土地,伙食自理,每天去上班赚工资。 前者算是雇工制。 后者其实就是变种的农奴制。 因为分到的小块土地,只能保证基本的生存。 种点南瓜、红薯、木薯之类的,保证饿不死。然后每天去种植园上班,赚钱用。 不得不说,干一行的人,思想都是相似的。导致了上百万爱尔兰人因土豆死亡的制度,他们并没有学习过,只是无师自通。 这也是那些决定下南洋的人和刘钰博弈的结果,他们认为纯粹的工资制,工资最低要保证人饿不死,甚至还要保证他们家里其余人饿不死,这样成本更高一些。 但如果分一小块土地,让他们自己解决伙食,但不可能依靠种地完成向自耕农转变的积累,那么各个种植园就连伙食费都免了。 这些人也能接受更低的工资,降低成本。 这么多种植园,肯定是要有统一的监管法令的。 双方博弈之下,刘钰倒是不在乎,这些人的命运在他们自己手里,先把他们运过去,日后自然会想办法争取自己利益的。 应该来说,这些种植园的生活,比起巴达维亚的甘蔗园糖厂,还是要好一些的。 毕竟那时候都是无居留许可证的,老板会用去荷兰人那举报去服苦役,来吓唬那些人接受最低工资。大顺占了南洋,鼓励迁民,至少这一点上行不通。 而且,种植园模式,解决了“小农是一个个分散的土豆”的问题,成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一起劳作,想搞点什么事情、传播点什么思想,也容易。 既是存着命运要靠自己斗出来的想法,刘钰也没有搞一些施舍或者赐予式的福利制度。 最终定下的条件,对这些投资者都相当有利。 包括每年的死亡指标,只要保证别太离谱就行。 把这些条件和阜宁县令说了后,又拿出来了拟定的章程,白纸黑字的东西。 阜宁县令一页页地把这些章程读完,颔首道:“亦算是以工代赈了,这也是好事。这里自宋以来,年年穷困,年年都有乱子。若能去南洋活下来,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那你准备要多少人呢?” 人贩子道:“我先带1500。人一次不能太多,沿途也要准备粮食,不然走到港口都是问题。除了这里,江苏处处遭灾,别处的人也要,分批去。汇集一处,再出海。” “今番去不成的,过几日又会有来收人的。看这架势,估计要明年春上水才能下去。整个冬天都是好风,正是下南洋的好时节,倒也不急。” “朝廷不是已经调拨了一批粮食赈济吗?撑到明年四五月份是够了吧。” “不过,我来的时候,可是被嘱咐过。清点人头,可不能报虚数。” 县令明白,这是朝廷怕两边报虚数,怕虚数空出来的赈济粮被合伙分了。遂道:“你我也不熟识,你按你们的规矩来,我按我的规矩来。咱们就老老实实,数多少人,数清楚了,交割一下。签字画押,免得日后说不清。” 人贩子也点头称是,又道:“如此就要劳烦大人了。这里面一些事,还是得要大人帮办。只是不知三日内可能办完?” 阜宁县令一听这话,忍不住笑着摇头道:“你这是在军中久了,哪里知道军中的事和地方的事有多大的差别?三日?我看,三十日能办完,就算是烧高香了。” “有道是,破家值万贯。这地方虽地盐碱,又多水旱,可一些人家里还是有那么二三亩地的。人一走,地怎么算?” “还有,但凡愿意走的,哪个不欠债?这地方,能过的不欠债的,必不肯走;肯走的,必欠着债。士绅们躲水灾自有去处,可家里人却在这盯着呢,欠了债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债怎么还?” “一县之事,鸡毛蒜皮,非是军中令行禁止可比。” 人贩子忙道:“此事那边不是也想到了吗?国公的意思,地就以田皮、田骨分开。走的人拿走田骨契……现在就算卖,也根本没人买。田皮就转赠别人先种着,将来再说将来的。若是那边做的好了,谁肯回来要这一亩两亩的地?不够船票的。” “要是人就死在那边了,也没个后代啥的,就这样了。也省事。” “而欠的债嘛……朝廷不是有法律吗?高利贷最高也就翻番,县衙就给撮合一下,写好欠条,放人走。将来再还呗……其实大人也知道,留在这也还不上,将来利滚利。” 阜宁县令心道,上面出个主意,下面跑断腿。三亩两亩的小田,最是麻烦,夹杂不清。 你们上面的上下嘴皮子动一动,我们办事的可是要忙了。 至于说欠债的事,嘿,这叫什么事?县衙来担保?县衙来担保,怎么保? 我们倒是无所谓,反正人头税摊了,少一个人、多一个人,对县里毫无影响。 可债主们不放人,又来啰嗦,这麻烦岂不全压在我们身上了。 就算是朝廷,也只说有灾荒了救济救济。可也没敢说,灾年一到,欠债就直接取消啊。 朝廷不来说这话,得罪人的事却我们来做? 县令捋了捋胡子道:“国公那边交往的,都是些大买卖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看,你们既不肯垫付欠债,那是不是可以把债转到你们那,你们帮着从工钱里扣出来?” “我也知道你怕麻烦。但事呢,就是这么个事。不欠债的,那是日子能过下去的,谁肯走?但凡肯走的,十个里面有七个,都欠着钱呢。” “那边都是大买卖人,先把钱垫上,日后从工钱里扣呗。” 人贩子摇头道:“这肯定不行啊。这边把债还了,去了就死了呢?” 县令哎了一声道:“若是这样,我这边就真不好放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里面有超了大顺律的利,把超的利扣了便是,可也不能说直接全免了啊。我这边是真无所谓,人头税都没了,我留人什么用呢?可这边的债主……” 略顿了一下,县令只好道:“阜宁虽小县,又穷,多灾。可也不是全都是沿海这种盐碱地方。西边城里,也是有几个举子的……” “国公不是寻常人,是以国公觉得此事简单。可我们这些人,难啊。要不……我和他们再说通说通?按你说的,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就算愿意,几年还钱呢?这也得说明白,你说是吧?” “真要不还,谁来作保?总不能为了那几分银子,去南洋要债吧?” 人贩子忍不住骂道:“不是都学过圣贤书,讲仁义吗?” 县令无奈道:“修桥补路那是善举、灾年捐钱赈灾那也是善举。但该收租子还是要收租子、该放贷还是要放贷的。这是两码事。” “你之前拿军饷,也不好说忠君爱国便不要军饷不是?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收了租子,等着灾年的时候再拿出一些救济,才是善举、仁义。直接不收租子,那叫天下读书人怎么活?” “便是最激进的颜习斋的均田井田之想,也说了,考上科举的还是可以保有土地收租的。只均考不上科举的地。” “收租放贷,理所当然。这是天底下的规矩,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没说给改了啊。” “这怎么能和仁义混为一谈?” 第六零七章 南洋大开发(六) 人贩子无奈道:“这人要是死了,也没后代,债问谁要去?都这样了,若不下南洋,有几个活的?” 县令却道:“这不是朝廷准备了六十万石米,准备救济吗?也没那么容易饿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凡有条活路,谁肯死呢?” “要不,你回去和国公说说?我估计,也非是本县这般,其余地方也是如此。” 县令是打定了主意,这事他可不做这个保人。 反正是这个县就这样了,自己这个县令一不怎么贪、二也算是还有点前途,在这种灾祸频发的县做官,只要做的四平八稳,那就可以考评得上。 现在灾民吃的也不是他的米,甚至不是县里义仓的米。暂时吃的县里的米,朝廷截留下的漕米,明年就给补上了。 他反正是不着急。 这事,谁推动的,推给谁。 要不,朝廷出个明文:下南洋的,债务全免。那也行。 人贩子见县令这边不松口,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也信,这事肯定不是一个县特有的,保不准各处都有这样的事。 想了想,只好道:“那我这章程也交给大人了,大人这些天给这些灾民说说。先把要去的统计出来,另分出来。等我过来挑选便是。” “那我先回一趟松江府,国公正在那呢,我先回去说说?” 县令点头道:“这你放心。本官也知下南洋乃救穷之举,自要上心去办。国公或去找州牧、或去找府尹、亦或直接找节度使,总归有个条文,我这边也好办。” 人贩子无可奈何,知道这么靠下去不是办法,再三拜托了县令,匆匆回了一片繁华的松江府。 数百里之隔,一个繁荣锦绣,一个灾民若鬼,饶是这些人贩子都上过战场,一时间也有些不太适应。 人贩子求见刘钰的时候,刘钰正忙着在商讨制定关于银行的事,听了大致一说,也只骂了句他妈的,只能先把手里的事放下。 迁民移民不是个简单几句话,说南洋好,便一下子人都游过去这么简单。 今年江苏的灾,比往前要大一些,这把人从各个县收来、沿途保障吃的、送到港口、集中清洗、种上牛痘。 然后还要将不同县、不同村的人都打散了,尽量避免同村同姓抱团。 这些都需要提前布置。 这事又是前所未有的“商贾赈灾”,他这个国公,还得凭着自己官方的身份,和各处打好招呼。 又得三天两头处理朝廷的事,忙明年漕米的收购准备,别明年正式废漕,结果第一年米就出事。 本来心情就烦躁,一听的本来觉得挺简单的事,结果在这上面卡住了,心情顿时燥到了极点。 从苏北……或者也算是苏南回来的一众人贩子,就没有一个顺利的。 总归就是一句话。 朝廷改了人头税,官员肯定无所谓。 但是,朝廷也就假装是管着所有百姓,实际上大部分的百姓还是属于一种特殊的“分封”制,根本没法动。 今年的确有大灾。 也的确人死了,债就算没了。 可偏偏朝廷大张旗鼓地救灾、蠲免,皇帝更是直接先蠲免三年。 一时半时,人死不了,蠲免之后又大有赚头。 恰恰最愿意走的那些人,一个个肯定是穷的叮当响,早被债务绑住了。但凡能活下去的,不欠债的,也不愿意去未知的他乡。 大顺开国时候倒是搞过减租减息,但这些年过去,又恢复到了日本搞公四民六的封建主都羡慕的地租水平了。 听完各路人贩子给出的问题,刘钰心里烦躁,也只能在他们面前先压下火气,只道:“此事是我少虑了。” “这样,你们先回去,先统计。欠债的也好、田里纠纷的也罢,只要愿意去,只要合格,通通先登记。” “剩下的事,我去办。“ “时间不等人,十一月风正好,到明年三月就不行了。你们也都是海军出来的,知道四月份,南洋就到雨季了。现在毛都没有了,便是那里热,也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建起来才是啊。年底之前,必须先把人送过去。这事拖不得。” “你们先去办吧。但也不要……呃……不要硬顶。毕竟你们海军出身,到时候再好几个县的士绅联名,告我跋扈、纵容你们跋扈,我又得一大堆麻烦。” 这些各种原因退下来的军官,官职都不算高,属于营连级的军官。说是海军,更多的还是陆战队的,大部分都是灾民堆里挑出来的。 一个个脾气其实都不怎么好,而且大部分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缺胳膊少腿才给安排的这么个活。 刘钰只能仔细叮嘱他们,别到时候一言不合,拿出战场上那套风气,掏出枪就给两下子,到时候又是一堆破事。 几个人贩子听刘钰这么叮嘱,忍不住嘀咕道:“还是南洋好。那边的事,办起来就简单。要么拿枪办,要么拿刀办……” 刘钰撇撇嘴,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我为啥非要往外头搞?万丹这种地方能土改,国内却动一下就一堆麻烦。 我要是能把国内的问题解决了,我有毛病啊,非要往外走?只要国内问题解决了,单单这体量,这内部市场,还用得着琢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行了,如今不是在南洋了,也不是在日本。天朝自有国情在此,莫要说这个说那个。” “你们这就先去吧,时间紧,我也不留你们了。” “万事开头难。开了这个头,日后就好说了。虽说你们现在也不是军官了,就是拿钱给人干活的人贩子,但你们也得知道,办这件事往私里说是行大仁义善举;往公里说,是天朝拓土南洋你们也出了份力。” “去吧,去吧。” 一众人贩子都起身拜谢而出,也不敢耽误正事,又都纷纷回到原本安排的“片区”。 等这些人一走,刘钰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忍不住摇摇头。 的确,是自己想简单了。 后世包身工制度,能盛行,源于包工头出钱把,把人包了。日后包身工的工资给包工头,而且大部分招女工,属于是“养在家里的赔钱货”,还不如卖几个钱呢。 现在下南洋,招的都是青壮劳力。这一走,基本就是把一家子弄走。真正在乡村统治的那些人,肯定不会放人的。 大顺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包括债务等,都是如此。 而且就算没有债务,或者自己把欠债问题给解决了,估计少不得闹出来父母投河自杀不给儿女做拖累、母亲摔死婴儿确保有上船资格逃离苦海的事。 眼下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大顺体制的特殊性。 虽然说地方官和当地士绅有联系,而且是圈内人。但因为对上负责的制度,只要上面有话,下面就好说。官员就不会管什么所谓交情了,毕竟不是封建主,而是流官,干几年走了,谁特么认得谁啊? 自己想把这件事粗暴解决,直接找上级官员就行。上级官员一句话,下面就压住了。 不过,真要论起来,这事本质上就是大顺的资产阶级和大顺的地主阶级的第一次交锋。 这钱,该谁出? 论理,应该是谁雇人,谁来出这笔钱。既是新兴阶层雇人去南洋搞开发,提前把债给结算了,也不是不能让人干活还债。 这是一种理。 还有一种理,则是欠的这些钱根本就不合理。粮食是你种的吗?麦子是你割的吗?你都不劳动,凭啥无偿占有劳动果实?直接不用还、烧了借据,了事。 但这个理,这时候刘钰肯定不敢说。 既不敢说,那就得按照现有的理来论。 现有的理这么一论,这官司打到哪去,也是新兴阶级该把这笔钱给出了,然后多干几年还债就是了。 但问题是下南洋的死亡率高,这一点他们心里也清楚。 巴达维亚当年建城的时候,年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六十,一批批的人来、一批批的人死。直到把城建起来、沼泽弄好了、城市体系建起来了,死亡率才降下来。 现在从头开拓种植园,死亡率必然高到离谱,尤其还是一些从黄淮区,算是北方的人去的南洋。 这就导致新兴阶级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看似合理的条件:替雇工先把债还了,雇工要多干十年,看上去新兴阶级赚了。 结果人刚到,嘎一下染了疟疾、登革热、热病、出血热、霍乱、麻疹、风疹、痢疾等,就死了,这不赔了吗? 他们不接受,就可以继续拖。 这不是如同搞西洋贸易公司那样的、看上去就知道赚钱、去晚了就没机会的事。 而是机会就在那摆着,很多人巴不得先看看别人是赚是赔再跟进了。 刘钰好容易用各种手段,搞出了这么个热潮,总得维持住。 现在出现斗争了。 理所当然,刘钰现在肯定是站在新兴阶级的那一边。 甭管有没有理。 他得做出个样子、至少做出个姿态:有争端,不要怕,我向着你们。我罩着你们。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大一些。 这个姿态都没有,日后的事就更难办了:各新兴阶级一看,哦,看来还是买地囤地转科举传家,更稳妥啊。 两边的斗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假如日后工业发展了,包身工制度,两边是没有斗争的;这种开发南洋要走青壮劳力、解体旧乡间体系的事,两边才会出现斗争。 这事,既要耍无赖解决、让新兴阶级看到自己站在他们那边,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来人,准备车马。我要去一趟金陵,拜会节度使。” 第六零八章 南洋大开发(七) 金陵,是法理上大顺江苏省的省会。 不过,实际上大顺的江苏也是散装的。金陵的江苏节度使,在松江府的对外贸易快速崛起之后,实际上并管不到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和松江府这四个要尝试实行新政的府。 而实际上,安徽节度使,其实也暂驻在金陵办公。然而实际上金陵却又不属于安徽省。 大顺在安徽省份划分的问题上,秉持一个非常简单的军事原则:安庆和南京,不能在一个省。 安徽节度使手里拿着安庆;江苏节度使手里拿着南京。 之所以安徽节度使暂时要常驻金陵,其实还是因为运河、治水、黄淮的缘故。 因为这三件事,需要安徽省和江苏省——刨除掉松江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四府的江苏省——来协作处理。 再一个,松苏四府经济虽发达,但政治地位因为历史惯性很低。前朝南直隶的缘故,问问扬州府、淮安府、徐州府的人,你们的省会是哪啊?他们一般也回答,肯定是改回旧名金陵的南京啊。 以及,实际上从前朝到大顺一直延续的一种潜规则政策:黄河决口、保北不保南、保北边的漕运不保南边的百姓。这都使得需要一种特殊的行政规划,保证安徽和江苏的政府班子能够保持足够的距离,维系和中央的一致步调。 所以,实际上,大顺在江南地区,其实真正意义上是三个省。 分别是节度使驻地在江苏省省会的安徽省;没有名正言顺的节度使但实际上直属中央管辖、政策有些特殊化的松苏四府;以及其实更应该叫黄淮省或者徐州省、但因为前朝南明都城和安庆南京不能在一个省的江苏省。 刘钰不是江苏节度使,他更像是皇帝派出的一个特殊的“镇守太监”,在松苏四府有办事能力。 但理论上同属于江苏省的淮安、海州等地,他在那说话没啥用。再一个他是大顺官场内认定的“废河派”,那边的官场非常厌恶他,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这和广州因为刘钰的折腾导致对外贸易中心地位不保不同,广州那边能够真正意识到是松江府的崛起导致了岭南商路萧条的人不是很多;但废运河政策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实质上直接撕裂了苏南和苏北,这是江苏官员看在眼里的事。 甚至,很多人眼里,是刘钰一人废掉了苏北的繁华区,运河沿岸几个七八十万人口的此时世界意义范围内的特大都市。 这种情况下,刘钰要解决苏北的问题,只能去金陵找名为江苏节度使实为淮海徐州节度使的江苏节度使。 除了江苏节度使,刘钰还得去见皇帝派来出镇、负责协调救灾、治水、治淮、废河政策的黄淮都督。这个黄淮都督和刘钰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官差不多,不是常设的,而是朝廷派来出镇协调的。 现在淮河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大略已经定下;废弃运河、原本的漕米货币税化的政策也已定下;要治理黄淮的方针成为皇帝这一次南巡的首要目标。 种种情况下,才搞出这么一个黄淮都督。只不过,黄淮都督的府衙,并不在金陵,但现在为了协调两省力量的缘故,暂时恰在金陵。 黄淮都督不管太多民政问题,主要还是解决漕工问题,更接近个军事干部,是负责挑选遴选漕工,加入名为厢军、实则可以叫工程兵部队的厢军。 以及,最最重要的,维系废河政策必然带来的、可以预见的混乱,甚至是起义。 黄淮都督都是刘钰这边的贵族大院子弟圈子里的人,皇帝搞这样的非正式的任命,就是为了贯彻要治淮废河的意志。但和刘钰虽然都是武德宫、良家子,或者叫“开国列侯老战士”子弟,然而两边的关系又不是太熟。 不过两人也能搭上话,阿尔泰山一战定西域之后,在西域那边干的比较好的就是他。 鉴于这种大圈套小圈、勋贵列侯老战士子弟和科举官僚之间的矛盾、避嫌两个实际上捏着大顺之癌和大顺钱袋子米袋子的人直接接触的缘故,刘钰也只能公事公办,打着去找江苏节度使的旗号。 松江府距离金陵倒是不远,提前派人快马通知,各种繁文缛节自不必提。 仪式一过,入了厅堂,刘钰也就开门见山地说起来他面临的问题。 “都督、节度使,二位实不相瞒。陛下这边委我督办此事,这边实在是难办,不得不来求一求二位了。” 现任的江苏节度使夹着烟,点了点烟灰,看着刘钰求人的神情,心道你倒是滑。这好处全是你们苏南的,事却叫我们苏北来办。这钱既是肥了南洋、说到底肥的是苏南四府的商贾,他们却不出钱,反倒是叫坑苏北的士绅? “兴公,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若说简单,特事特办,都是为了社稷长远,苦一苦当地士绅。倒是也没什么。” “但要说难,我只问,这下南洋一事,是不是只有今年?若不是只有今年,明年又下、后年还下,难不成次次都是特事特办?” “是以,说到底,这里面还需一个章程。但这个章程怎么出,就是难点。” “若是兴公说,就此一次。那下官现在就可以督办此事,或以劝解、或晓大义。” 江苏节度使又缓缓背了一段古文。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兴公自是践行此道的。让商贾得利,于是商贾踊跃迁民于南洋。此正子路赎人之大智。” “然于苏南学子路、却于苏北学子贡……这便不好吧。” 刘钰也是厚脸皮,笑道:“商贾皆小人,四民分野时候,最贱。小人言利。士绅皆君子,四民分野时候,最贵。君子言义。” 这个听起来非常正确的话,惹的在场的几个官员全都笑了起来,都知道刘钰是在讲笑话缓解一下气氛,才说这么扯淡的话。 笑过之后,刘钰才道:“是以说,我此番要来金陵。正是因为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才要出个章程。” “此番的事,事从急,特事特办,确实好说。真要为此一次,我也不必来一趟金陵。” “但这个事吧,又不好朝廷来出规定……不然倒显得朝廷竟要走旧路一般。如今风声便有些不好,我想诸位也知道。” 这话正说到关键处,众人神色渐渐慎重起来,知道刘钰的意思。 大顺开国之初的一些政策,士绅是厌恶到极点的。最后的妥协,也是大顺能坐稳天下的根基。 有些事,不好说的太清楚,不然太难听。比如开国时候的奴兵起义,满清到了之后,把分田烧地契的奴兵起义者削鼻割耳,要求退还土地给士绅,为士绅做主。那这些士绅是支持满清呢?还是支持和奴兵站在一边的大顺? “邑之士大,走乞师于‘王师’”,又不是一处两处的事。“平叛”之后还高调评价为“夫有天地,斯有君臣”。 反顺复清的一些口号,又不是没存在过。也就大顺碍于面子,要讲保天下的大义,拿曲阜孔家做个靶子,挂个微管仲的羞辱牌匾,剩下的便不太好把这些事摆在明面上讲太多。 现在大顺又要深化一条鞭法、又在文登州尝试了永佃推广,还要在松江府等高十一税改制,天下风声四起。 有说大顺又要回到旧路上了,有说可能日后真的要减租减息甚至永佃了,更有甚至甚至觉得大顺已经完全被北儒影响要搞均田井田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朝廷再正式出个政策,说迁徙的百姓所欠债务,一笔勾销,这不得天下士绅大哗? 如今看似大顺对外战争耀武扬威,实则内部一大堆问题。眼看又要改革、治水、动运河淮河、尝试改税制等等,这时候惹出事来,确实不好处理。 讲道理,有李过当年留下的列侯子弟学校,完全不同于士绅科举的体系,理论上大顺也不怕所谓的“罢考”之类的事。 但也只是理论上不怕,可不是真能说“还有这等好事”之类。 这属于威慑性力量,和核武器一样,只能吓唬人说要用。 但最吓人的时候,恰恰只在发射之前。 一旦真要用了,就得做好伤筋动骨、甚至舍得一身剐的思想准备。 在场的都是官场里打熬出来的,也知道大顺的国情在这摆着,一个个哪能不明白刘钰这话里面的东西? 见刘钰这样说,黄淮都督也出来略略和稀泥一般地支持了一下刘钰。 “兴公所办下南洋之事,确实利民利国的千秋之事。我读过兴公的一些书,知道此事意义。” “黄淮之事,治水只是治标。下南洋,虽未必是治本,却也的确可以解决一些问题。” “陛下此番派我来,正所谓,欲办成事,便要快刀斩乱麻。治水、治淮、废漕等事,确实需要特事特办。” “但是吧……废漕、治淮,治水等事,也就是三五年、最多十年就能消除影响的。下南洋,却不是三年五年的事。今日痛快了,日后就难办。” 第六零九章 南洋大开发(八) 这话是废话,等于啥也没说。 原则上支持…… 原则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支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反对。 但原则上支持并没有什么用。 原则上支持、具体问题上卡住,和大顺搞得对起义抽象上肯定、具体上否定的套路一样。 黄淮都督又道:“兴公言,天朝地十亿亩、人口二三亿间。便是真行了均田之策,人均也就三亩地。” “南方我去的少,所知不多。但我知这北方,一亩地若种粮食五谷,也就百十斤一年,多了二百斤。” “你我都是肉食者,虽不鄙,却也和那些百姓不同。百姓吃不得肉、又舍不得油,一天吃五谷三五斤,也就堪堪够饱。” “只说,就算均田了,其实天下人还是吃不饱的。”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无非兴修水利,变旱田为灌田,使得亩产百五十斤,升到二三百斤。” “亦或就是迁民移民于外,垦殖新田。恰这南洋又是一年多熟。” “是以圣天子要治淮,又要移民。” “此真大计,自是要办的。” “我的意思,办法可以慢慢来,可以慢慢想。但今年的事,先解决了。” “夏日不易行船,今年的事解决了,还有半年可以考虑。” 这算是真正帮了刘钰一把,但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 黄淮都督直接把这件事,上升到“社稷长久”的大义上,众人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反驳。 如今儒生的一大问题,是不喜欢搞数据分析,脑子里想东西往往都是拍拍脑袋。哪怕号称要务实的一些古儒,他们讲均田的时候,也是一拍脑袋,户均百亩,从没算过户均百亩到底够不够?大顺还没有达成完美小农极限、百亩土地牛马一头的家庭水准的基础? 但他们也不笨,真拿出来数据,他们也能看懂,也知道触目惊心的可怖和危机。 人口和土地问题的分析,官员们看过刘钰的数字,也甚至被那一套用来坑日本的人口学说影响。 现在朝廷取消人头税,明摆着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迁民是皇帝想要办成的事。谁也不好不开眼,这时候反对。 江苏节度使也只好道:“下官一开始变说了,这件事若只求今年,那也简单。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此事一出……虽你我知道,此事是为百姓、为社稷。但一些愚钝之辈,难免觉得,朝廷竟是偏向商贾。” “兴公若能解决商贾的事,想必也不会来此。我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国公去解决商贾那边,国公肯定觉得我是在推脱。” 之前看似在说废话、和稀泥的黄淮都督此时接话道:“这件事,无非一个利字。” “要么,商贾损利。” “要么,士绅损利。” “二者只能选一个,这就是难办之处。” “除非,商贾也不损利、士绅也不损利。或者,让这种损利之事,隐的深一些。” “我看,这件事要解决,不在江苏,而在庙堂之上。” “若说,商贾不损利、苏北士绅也不损利。那就国家损利,以债为税,户政府兜底,蠲免。” “或者说,让这种损利之事,隐的深一些,那就看兴公的手段了。” “无非,东墙西墙。” “蠲免是陛下的恩、田税是户政府的钱。恩出于陛下,钱嘛……兴公想办法从南洋,补给户政府,户政府也不会反对。” “所以我说,这事,也只能在庙堂解决。” 江苏节度使闻言,心道你们这些打仗出身的,办点打仗、治水、修河之类的事还行。 地方上的事,你们想的这办法,完全不知道下面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蠲免?怎么蠲免? 按债,国家兜底蠲免? 敢这么弄,就能弄出个新产业来。明明就五钱银子的债,他们能报出来十两。再说这需要多少小吏,才能查清楚? 这不就是士绅优待免役的翻版? 不按债,区域蠲免,只要看中了就可以直接带走? 那要蠲免到什么时候?下南洋不是一日两日的,一年蠲免、五年蠲免,百年还蠲免? 江苏节度使心里嘀咕着,心想要说这件事,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其实就是断了朝廷的赈济。 把百姓逼反。这样债务就清了。 招安之后,再卖给南洋。 可这种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可不敢往深处想。 看看刘钰似乎正在那思考这个提议,江苏节度使摇摇头,还是开口点了一下,示意这个办法也不行。 根本问题就是皇权不下县,县以下的人口,其实不是大顺人,更像是各地士绅的人。朝廷若有能力监管到债务明确,基层也不会糜烂至此。基层都糜烂至此了,还幻想着能把债务整理清楚,这不是做梦吗? 在说完蠲免不行之后,江苏节度使又道:“若不讲补偿,只按照特事特办来做,今年做了一次之后……” “国公、都督,你们可想过后果?” “既是钱可能收不回来、放出的贷可能因为下南洋就没了……只怕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要成片饿死。” “甚至,可能出现民变。” “本朝没有推广青苗法的能力,士绅实际上维系着青黄不接时候贷款给佃农贫苦的事。” “既没有青苗法,又逼着士绅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借贷于贫民,这不是引着苏北大乱吗?” “到时候,吃大户、砸粮仓,还好说。” “就怕有心人做出大事来。本来就因为废河一事,颇多不满,到时候黄淮糜烂,又恐坏了天子要治淮废河的大事。” “之前我说,这就是个子贡、子路赎人的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苏北地区素有传统,青黄不接时候,也多吃大户。少了还好,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知道百姓苦极。” “但若多了,朝廷肯定是要管的。” “不管,便寒了天下士绅的心。” “真要是欠债不还去南洋,那就真是火上浇油了。” “国公、都督,安稳为第一要务。长久看,移民迁民是大利,是安稳治本之法。但未必到长久,恐怕就先乱了。” 这一番话讲完,刘钰和黄淮都督全都沉默了。 黄淮都督终究是个带兵出身的人,总是过于喜欢以力破巧,尤其是伴随着大顺军改之后的战术变革,这种思路更是深深影响了军事贵族的思维。 什么碉楼城寨,不要讲这个阴谋那个计策,把炮弄上来轰就是了。 什么智计百出、诱敌深入,把部队拉过去结阵抗就是了。 战略上要讲技巧,战术上就是一力破万巧。 尤其是要么打西南、要么打西域,真就是这么粗暴。千余兵加几门炮,往西域的几座棱堡城里一蹲,什么这个部族、那个圣裔,外面成千上万叛军也自岿然不动。 野战就是摧枯拉朽。 西域那种地方,更是需要一股子狠劲儿,方能镇得住。 自然,用在需要暴力手段保证推行的治水、治淮、废漕等问题上,这是块好钢。 皇帝也想明白了,除非恢复运河、废弃海运,否则怎么弄都会不满。 既然根本问题不能解决、不能更改,怀柔就毫无意义了。 那还不如直接暴力点。 然而在这种细腻的地方民政上,思路就明显不对路了。 刘钰则是为了给新兴阶层站台,也为了南洋开发的第一步顺利些,希望这件事迅速解决掉。 万事开头难,要是开头就遇到这样的麻烦事,那南洋可真就要搞“奴隶制”了。 一群包工的,在各地收人,然后送到南洋做工还钱给包工的。由包工头和种植园直接联系,包工顺便监工,钱直接到包工头账上。这或许会成为新兴阶层最乐意接受的办法,省了许多麻烦。 可那南洋就彻底离心离德了,说不定最多十年八年之内,就再上火山大聚义了。 想了想,刘钰心道,既要让新兴阶层迈出这一步、又不敢动国内的士绅,那就只能自己吃亏了。 好在大顺的百姓……便宜。 要真是百十两一个,就南洋所需的人口,他就算想自己吃点亏,那也吃不起。 江苏节度使说的没错,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今年强制免除了债务,那么明年就会出现民变,而且责任还得是出台政策的人担着。谁也不肯冒这个险。 因为这毕竟不是一次性的事。 要说先把今年顶过去,明年派人去各地驻扎,提前收人,到时候成批往南洋运行不行? 也不行。 那样怕是会出现变种的“逃奴”事件。 欠了士绅债务的佃户,想去南洋,就会往收人的地方跑。而各地士绅,就会往收人的地方追…… 那收人的地方,可就真成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了。 旧社会已经足够魔幻了,大顺没出“逃奴法”,或者“逃人法”,已经算是奇迹了。 到时候别在因为这种事闹得太大,把大顺逼出来“逃人法”,那就真是恶心到极点了。 而且矛盾也会过早地激发出来,朝廷这边也难说会怎么办。甚至可能因为“逃奴”这件事,演化成一场大争端。 大顺没有奴隶。但,欠了士绅的债、一辈子还不完的人,满天下都是。偏偏不欠钱的自耕农是绝对不可能下九死一生的南洋的。 第六一零章 南洋大开发(九) 两淮这个从南宋扒黄河便出现的帝国之癌,到现在真的已经是很难在现行体制下解决了。 不只是年年遭灾这么简单,而是这里几乎已经是中世纪农奴化了。 历史上蒙元忽必烈时候,就有大臣上奏两淮的问题。当然是站在大儒的角度,指出这里的地主和佃户的关系不正常,佃户要结婚必须要给主户送礼。不送礼就不准佃户之间结婚,主要问题还是“不给主家交结婚税就不能结婚,但人又扛不住欲望,是以男**奔,大伤风化”。但以后世的眼光来看,结婚就要给主人送钞贯布帛,这不就是除夜权税吗? 北洋时候,这里铁打的老爷直接烧死过县长;满清时候,这里的县衙立着碑文:佃户一经业主呈控,即刻追拿,从严重办。哪怕到解放前,土改的干部看着黄淮苏北,都要感叹“从社会形态上来看,苏北和苏南差了一个时代”。 这里面有其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特殊性。和满清末年黄河决口北上,导致的捻子横行问题不同。 两淮地区从南宋开始,出现的问题是社会急速分化。不考虑运河财富、不考虑商业,只说农业。 因为常年灾害,所以,没有富农、小地主的生存环境。不只是小地主和富裕自耕农因为天灾、税收制度、漕运、劳役等原因破产这么简单。 而是一旦遇到灾年,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怎么办? 吃大户,问大户讨当年孔夫子被困陈蔡时候借的米……但是,真正的豪强地主,家里有打手、官面有关系,除非是大起义,否则吃不动、吃不得。 于是就只能吃富裕农户的、小地主的。时间一久,这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正常农户、正常地主。 大的不能动,灾年越来越大。 穷的依旧穷,灾年也就吃口饭。 中间的,彻底被消灭。 被天灾消灭。 被豪强吞并。 被底层吃穷。 使得两淮地区要么是豪强。 要么是穷的欠一屁股债的佃农。 而且基本完成了劣绅化,因为好士绅在这根本混不下去。要么变劣;要么阶级滑落。 自耕农或许也就20%左右,没有帝国最稳定的中间阶层了,只看黄淮地区的比例,感觉大顺好像马上要完了似的。古典帝国搞到不足40%的自耕农、半自耕农,那就基本上可以宣告周期到了。 因为天灾频发、因为明顺一脉相承的奇葩税收“仁政”三十税一,使得这些佃农只能依附豪强地主生活。 大地主又要防备吃大户,所以要高墙大院。 佃户基本上人身依附地主,要不然除了要饭这一条路外,也没别的出路。 因为这里既不能闯关东、也不能垦蒙、还不能赶苗拓业、更不能自发下南洋。 这是华夏的腹心区,周边除了大海,并无空地。 为了生存导致的人身依附,这里的社会关系已然退回到了中世纪。比如烟台地区的地主,敢说要租地先让我睡一下你媳妇,当地的佃户心一横,心道去你妈的吧,老子渡海闯关东去;比如广东附近的沿海地区的地主,敢说让佃户说话要注意避自己的讳,不小心没避讳就绑起来打个半死,当地的佃户多半一刀子捅进去,下南洋闯台湾去也。 但这里能去哪呢? 这里在封建朝廷的中央集权没崩的时候,还能维系一个基本的秩序。一旦中央集权崩了,这里最容易出现两种模式:宗教组织的反动道门;或者地方豪强大地主带头当土匪祸乱一方。 这里不要说和江南不一样,就是和此时的河南、关中、京畿等地都不一样。最起码,大顺当基本盘的几个地方,自耕农的比例还是有一个封建王朝鼎盛期该有的比例的。 这里则完全崩了。 黄河南流导致的天灾频发,是这一切的重要诱因。翻开江苏志,就能发现苏北地区在封建王朝时候,几乎是每年都灾、三年一蠲、五年一免、七年一赈。 朝廷也根本无力管。哪怕只是单纯的天灾,如此频发的程度,也可以想象自耕农和小地主必要阶级滑落。 往好了说,这里的环境,使得这里的百姓,是下南洋意愿最强烈的地方,没有之一。 给条活路,他们才不管什么九死一生。 往坏了说,这里退回到中世纪一般的人身依附,想要利用这里的人力,就要花好大的力气。 暴力手段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但在不造反的前提下,用暴力手段收拾这块糜烂之地,就需要一些手段。 而且,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即便要收拾这里的劣绅地主,也需要大顺朝廷在淮河治理工程和废漕改海彻底完成之后。 在此之前,需要详细的准备工作。 虽然因刘钰而死的人以十万计,对移民南洋50%的死亡率都觉得无所谓,但总体上是个比较仁善的人。 所以要么不解决,看着这里每年照常魔幻,假装看不到;要解决,就来波狠的,来波大顺开国以来的牵连最广的大案,杀个万把人。 该善良的时候,一定不能不善良,下手一定要狠。 他在松江府听那些人贩子说了这边的情况,心烦意乱之际,已经是动了杀心。如今和颜悦色来求江苏节度使办事,江苏节度使又把地方上的诸多难做的情况说清楚,这杀心便更盛了。 于是脸上更加和悦。 见这件事各方能说的都说了,已然陷入了僵局,坚定了杀心的刘钰笑道:“徐州黄淮地区,自宋以来就是个难办事的地方,我也知道。” “刚才节度使既说了这里放贷的问题,我这些年也赚了些钱,便想着做些善事。这就需得诸位大人帮帮忙,看顾一下了。” “诸位大人觉得,在几县,效荆公旧事,搞青苗法行不行呢?当然啊,不是朝廷出钱,也不是地方府库出钱,我自来解决钱的问题。” “不说多吧,照看几个县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人手我自招募,不走公账。日后若是债还不上,就下南洋做事抵债如何?” “既然下南洋的问题在债,日后废了漕运也不在役法,无非就是债的问题嘛。与其问别人借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不如借年息15%的低息青苗贷。” 江苏节度使愕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黄淮都督皱眉道:“兴公,都知你富,但这里是个无底洞。便是富足如你,也填不满啊。” “放贷给佃户小农,根本收不回本。一场水灾,就一无所有了。就算想还钱,那也还不起。” “而且,你放15%的低息贷,若不需要太多抵押,诸多穷户多半立刻要从这里贷钱去还旧债。” “去南洋,能不能赚回来这些钱呢?我看是未必的。这里面的坑,实在是填不满的。” 刘钰叹息道:“我岂不知?只是此事若朝廷办,肯定不行。朝廷或有更好的办法,但朝廷不用。这青苗法,更不可能用了。若说为了赚钱放贷生息,复《周礼》旧制,不好处理;但若为了救济百姓,这又治标不治本,实是没有这么多钱。” 他说的更好的、朝廷不用的办法,无非是重走旧路。 要么均田。 要么永佃加税改。 提税,才能更好地维护小农经济的稳定性。三十税一的国税和随意的地方摊派政策,只会导致小农破产加速,这一点朝廷不是没有明白人,很多人看的很明白,但并不敢说的很明白。 有时候,政策导致的后果,往往是违背常理和直觉的。 而青苗法朝廷不能用的主要问题,是因为历来小农就是最差的贷款方。即便后世,银行也更愿意和大企业打交道,而不愿意和小农打交道,很容易出不良贷款。 朝廷若行青苗法,收不回债咋办?县官带着衙役,去扒房子牵牛?就算扒房子牵牛,也得有牛可牵才行啊。 是以这个办法朝廷就根本没法用。 江苏节度使适才的愕然,也正因如此。 这明显是个天坑,家财万贯都要赔个底掉的天坑,节度使从不认为刘钰傻,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这位靠贸易工商富有百万的会不清楚? 要说出于好心、善良、仁义之类的,那就实在不得不叫人震惊愕然了。 真有人信仁义? 还是说这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江苏节度使见黄淮都督也劝了,自己似乎也要适当展示下善意的态度才是。 “国公,此事虽系善举,但……穷是救不完的。如今朝廷要棉将近二十个州县的钱粮,若先在这二十州县之内试行,自然是利民救民的善举。只是,苏北多灾,只恐钱都打了水漂,到最后什么都没解决。” “我在这也说句实话,善举虽好,却也要量力而行。若国公觉得去南洋真能赚回来,便做;若赚不回来,便不要做了。” “至于国公若做,我自是支持的。不止我支持,各地地方官也必支持。此等善举,又能助灾民明年垦殖资本,自是好事。” “年息15%,亦是自古未有的仁义之贷。” “《周礼》言:远郊二十而三者,万泉期出息一千五百。甸稍县都之民,万泉期出息二千。如今两淮乃甸稍县都之民,竟可得万钱千五之息,实大仁大义之举!” “至于说还不起债就下南洋做工还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既不违背《大顺律》,亦不违背天地良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反正……此事国公自决。只要国公要做,我无二话,绝对支持。甚至可以叫各县批拨仓廪暂用,做青苗仓亦可,不收一文钱。” 刘钰忙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但今年的事,还是要从速解决。既然节度使担心今年强制平债,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出民变。那有这等青苗之贷,明年的事便不用担心。今年的事,还请特事特办。” 第六一一章 南洋大开发(十) 江苏节度使对刘钰的办事能力还是信任的,知道刘钰不是那种耍无赖的人。不可能说就为了办今年这一件事,日后就不管了,假装说说要搞青苗贷,结果人没影了,第二年闹出民变来。 真要搞出事来,他这个节度使就要当到头了。到时候朝廷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是不是他这个节度使平债,导致的百姓借不到贷了? 如果刘钰真的能搞青苗贷,当然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最难的也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熬过那段时间,基本也就稳定了。 无非就是朝廷的赈济、蠲免,无法覆盖广大农村。说到底,还是得靠地方士绅承担一些底层稳定的事,比如放贷。 是以朝廷在放贷问题上,根本硬气不起来。大顺律写的明明白白,利率不能超36%,但实际上利率高的离谱。然而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朝廷又不放贷款,青黄不接的时候借高利贷总比饿死强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晚死两年是两年。 只要可以确定刘钰真的能在几个县搞青苗贷,而且资金绝对够,那特事特办就是小事。 官府出面干预,就说不准因为债务问题不放人,愿意去南洋的通通带走,债务不说取消,只说日后能还就还、还不上人死了那也就身死债消了。 今年等于就是赖账了,以官方力量强制压服。 “国公既若,我如何不信?今年的事,没问题。只是不知国公这青苗贷,要铺多大?” 刘钰只说先在几个县试行,主要就是今年人贩子收人的几个县先试着搞一搞。 “如今也只能在这几个县先搞一搞。钱这东西,物价平稳才有用。灾年还是要看粮食、种子之类的。” “这几个县,我有把握把粮食、种子都运进来。再远的内陆县,做起来就难了。” “而且,下南洋才是治标治本之法,若离海太远,远行数百里,其中消耗的粮食也多。” 点了几个县的名字,既是今年的灾区,也是距离海岸港口比较近的地区。 江苏节度使频频点头,心道钱和粮的区别,你就都想到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青苗贷不能只贷钱,钱这东西要是买不到米、种,意义不大,控制粮、种的人就会抬高价格把钱收到自己手里。 刘钰又道:“不但要有钱、有粮,还要有针头线脑、铁器农具等,都可以折钱借贷出去。这个诸位就不必担心了,我在鲸海、文登那边,搞过类似的东西,做起来不难。” “但主要还得诸位大人的支持。若无你们的支持,日后难免会惹一些麻烦。这又不是在鲸海时候,我为节度使,一言堂。日后若出了麻烦,还望节度使给地方上打个招呼。” 江苏节度使忙道:“这倒好说。这青苗贷虽与官府无关、而且一定要与官府无关。但毕竟是利民之计,下官心里自有分寸。” 一边应承着刘钰,一边心里想着,只要你这玩意儿别挂官府的名就行。 只要不挂官府的名,一切好说。到时候收不回来钱,你或是把人地占了、或是把人妻女卖了,那是民间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官府来干这事就不好了。 反正你只要别让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闹出事来,我这边都好说。反正我是大顺的节度使,又不是晚唐的节度使,干几年就走了。 至于说你担心当地豪绅使坏,那也大可不必。他们欺负欺负百姓还行,谁闲着没事干动你的产业啊?这虽不是你军政一把抓的鲸海,但秩序还是有的。 只是…… 他又仔细看了看刘钰,心道,只是,这下南洋真的就这么赚钱?搞15%这种简直和做善事施舍一样的低息贷款,那南洋得赚多少钱才能补足这里面的亏空? 只听说他们好像要在南洋种地,种地也能这么赚钱了?难不成……难不成兴国公在南洋挖着金子了?若不是挖着金子,实在想不出怎么能赚到钱啊。 他心里嘀咕,觉得是不是要派人去打听打听南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真要是足够赚钱,自己也投一些才是。 然而,刘钰并不是很在意赔了还是赚了,甚至也没打算真的让那些人还钱,包括将来做工还钱。 这当然知道这明显是个赔钱的买卖。 而且是会赔的底掉的那种。 况他对这种赔钱维护旧制度的善举向来嗤之以鼻。 只不过,来之前就存了杀人的心思,便要提前准备一手。既是那些人让他一时不痛快,那他也只能叫那些人再没有机会痛快或者不痛快了。 苏北的种种问题,或者说那些制造问题的人,他要解决解决。 造反有造反的解决办法。 制度内有制度内的解决办法。 与其说这是个好心的青苗贷,不如说是一个想办法让权力下到县乡以内的间谍机构、调查机构。 既然前人智慧可以搞《流民图》。 为何他就不能依照前人故智搞《劣绅谱》呢? 很多行为,即便是在大顺,那也是重罪。 而且刘钰把准了皇帝的脉。 既然皇帝花了几千万,准备治理淮河。能不能治好先不提,废弃漕运又治理淮河,显然是希望这里的统治能够安稳下来。 想要安稳,就得动土地。 动土地,就得想办法。 大顺的根基是小农,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黄淮地区这块帝国之癌,不是只靠治水能解决的,皇帝也清楚。 尤其是这里的兼并和士绅问题,因为天灾、水旱等问题,比别处更严重的情况下。 怎么解决? 均田太吓人。 但刘钰负责找罪状,到时候控诉一番,告发几千人,来一场牵连甚广而又在大顺之内名正言顺的大案,解决掉皇帝花了几千万两治淮之后想解决的土地问题,皇帝自会支持。 既然文字可以为大狱的名目。 那么自然也可以有别的名目,兴起一场大狱。 理由总能找到。 关键就在于皇帝的态度。 如果皇帝自己的心态半死不活,就彻底放弃黄淮区了,那无论怎么做都没意义。 既然皇帝投进来这么多钱,皇帝肯定也想解决黄淮地区的诸多问题,只要把握准这一点,就可以兴起一场大顺建国以来最大的大案。 甚至,可能到时候皇帝还巴不得刘钰“深知朕心”,搞出这么个大案子呢。 刘钰也算过时间。 松江府等地的十一税改革,稳定下来大约要四五年时间。 挖通淮河、解决漕运、彻底废漕,大约也是四五年时间。 南洋漕米可以稳定供给、可以保障足够的安全,也大约是三四年时间。 一旦松江府等地的十一税改革结束,淮河基本挖通了入海口、漕运彻底废掉、南洋米已经稳定的时候,就可以引爆这桩案子。 趁着剧烈的变动,完成两淮地区的税制改革。靠类似文字狱的手段,弄出个劣绅案,连抓带杀加牵连,一次性搞掉几千人在历代王朝的大案里也排不上号。 而且到时候,皇帝手里捏着“大义”——朕真不是为了土地问题办他们啊,也不是为了打压豪强办他们,更不是为了黄淮稳定办他们。 朕是因为他们逾制、僭越、伤人、私刑、强抢佃女、以佃为奴、强占土地、超利放贷等等原因办他们的。 对刘钰的“道”而言,这也是为后续的松苏区工业发展和南洋开发,提供一个稳定的人口后方。 这几年搞青苗贷,赔钱肯定是赔钱的。 但运气好、若是没有太大的天灾、淮河能基本解决水患搞出灌溉区、南洋米能够稳定的话,赔也就赔个四五年。 四五年后,赔不赔的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土地只是重新分配一下,瓦解黄淮的地方豪强地主,并没有触及土地的所有权法变更。 该私有还是私有;该能土地买卖还是能买卖。 每年重新一无所有的小农数量,依旧足够松苏工业区的工人需求和开发南洋的人口运载量。 大顺想要走工业化这条路,和英国肯定要有区别的。 英国是可劲儿圈地制造劳动力,大顺则是要尽可能困住农村不要搞出太多“劳动力”——在工业能力不足以承载那么多人口之前,英国圈地流落城市的那些人,在大顺有另一个叫法:流民、起义军主力。 按照那套圈地的廉价劳动力的说法,明末大起义的时候,劳动力绝对廉价,都不用给工资,给顿饭就能干活。问题是就把现在的英法荷普等全加起来,吃得下明末一个河南省的“廉价劳动力”吗? 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 即便两淮重新小农化了,每年新破产的人,也足够用了。 当然不能指望两淮作为消费市场。 农民对土地爱的深沉,一旦有了希望,一定会想办法攒钱买地,而不是迅速消费。 青苗贷之前在民间的深入,佃农在获得土地后也会尽可能积攒现金准备买地,这就使得依托南洋、松苏手工业区的纸币,完全有机会通过青苗贷机构的存在感,迅速深入到两淮地区。 税制改革,增税降摊派,会让地价增高。地价因为增税降摊派,以及小农负担减轻而升高,会让土地年收益率下降。土地年收益率下降,资本才容易往工商业上跑,而不是疯狂买地。 有些事,也真不能怪地主商贾。极端情况下二三两银子买一亩地,收六八斗米的租,将近40%的年收益率,傻子才投工商业、傻子才买英国那种5%年息的国债、傻子才投伦敦东印度公司11%的固定年息回报呢。 单是这两点,之前赔的那些钱就不算赔了。 哪怕是单纯的商业角度,这也是大赚,以纸币取代贵金属,纸币大量流通,作为发钞行的股东,会赔吗? 一旦信誉建立起来,以南洋、松苏为根基,以两淮农民为蓄水池,纸币就可以适当超发,盘活经济,尽可能减轻对欧美白银的依赖。 反过来,朝廷的漕米,改为税银买办,朝廷也不用担心收上来纸币花不出去。 因为纸币最先流通的地方就是出漕米的南洋;而漕米税银最多、缴纳纸币最多的地方,又恰恰是苏南地区。 这样一个稍微畸形点的、以大顺定都京城但京城不是经济中心而导致的循环就算搭起来框架了。 至少纸币朝廷也能收、也能用,剩下的那就好说了。 如此,刘钰完全没必要真的要求那些下南洋的百姓,在给种植园主还完了船票钱之后,再给自己还债。 看上去他就是个冤大头,做善事。但他不觉得这个是做善事,而觉得办个大顺第一大案,株连几千人,解决黄淮农奴化问题,才算是个善事。 不管是江苏节度使,还是黄淮都督,都没法想到刘钰动了杀心。他们要么觉得刘钰纯粹是恻隐之心发作、钱多的闲的;要么就是觉得南洋真能赚大钱,这要是能不赔,定是挖到金子了。 第六一二章 南洋大开发(十一) 许多年后,当两淮苏北渐渐摆脱了极端农奴化的困境,人们不再迫切下南洋时,传唱起了一首名为《无向南洋浪死歌》的歌谣。 第一批历经了下南洋苦难的人们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个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的下午。 劝君莫要下南洋,南洋恰似鬼门坛。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 百般道理微末处,赚钱吃屎都艰难。中介只说南洋好,赚钱如水一般舀。 口似表子嘴一张,亲朋不可信其言。到处骗惑人来去,心中只赚中介钱。 千个中介无好死,分尸碎骨绝户延。几多人来信其谈,抛却坟墓与祖茔。 光棍单身还做得,无个父母家眷连。涓定吉日与良辰,弃屋离乡泪连连。 南洋远于万里外,做工劳作顶船钱。家眷妇人船倍价,各人路银记心田。 大船还在港口据,又等好风望好天。也有等到二三月,期间吃住做工还。 顺风相送倒容易,不到一旬至南洋。踏上爪哇就知惨,先见坟堆三百联。 各人打算寻出路,或是雇工或长年。可比家乡卖牛马,张嘴看牙敲骨镰。 少壮之人价稍高,一月算来银两钱。四十以外出头岁,一年只堪算半年。 自己无帐任蚊咬,自己无被任冻寒。欲求己身衫裤换,只能记账买布缠。 年头算来年尾去,算来又欠雇主钱。欲走奈何账未还,再做一年二两钱。 大年三十人祭祖,心中想起刀割般。上无亲侍下无子,就在主家过大年。 初一歇到初四止,除扣费用钱一千。抢劫不过亦如是,南洋各处尽皆然。 人讲南洋出谷米,亲自食来泪汁咸。一餐饭无百粒米,全是木薯南瓜填。 木薯烧心难入口,依旧吞得下喉咽。食得多来怕胀死,食得少来力活难。 妻女若随无事做,无奈接客以换钱。野夫入屋丈夫接,屋外只坐乌龟禅。 不论男人并妇女,每年千万入植园。千误万差在当时,不该信人闯南洋。 李陵误入单于国,心怀常年汉江山。我今至此也如是,黑发及为白发掺。 心中欲逃无盘缠,做工一年又一年。三年船资十年债,十年老去仍欠钱。 归家若说南洋好,必是花娘表子言!叮嘱乡亲并父老,切莫信说南洋好。 每有子弟非要来,乱棍断腿锁屋还。一曲悲歌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当然是很久很久之后的歌谣,唱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去南洋,就是实质性的债务奴隶,只是大顺不准有奴隶,于是不能说他们是奴隶。 一辈子都还不完说好三年船资的债务,其实也有些夸张,但也只能算是略微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距离造谣倒还差了挺多。 雇主总有各种办法,叫你欠钱。 之前邦加锡矿上的手段有的是,那都是可以借鉴的“优秀”管理经验。巴达维亚糖厂虽没了居留许可证问题,但只要思路对,总能发散思维想出新手段。 每年若能余下钱,那简直可以算作是会计瞎了眼了。 木薯里面有氢氰酸,他们不知道原因,只是知道木薯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死。 但于现在,他们既不知木薯是什么,也不在乎吃了会不会死。挨饿的时候,粪坑里捡到的烂地瓜,已经完全乌黑了,苦的叫人直干呕,也没说吃了就都死了呀。 此时此刻。 这些灾民并不知道在南洋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只是凭那些“人贩子”舌灿莲花的语言,早已经因为绝望和常年天灾而无神的眼珠,重又有了人的光彩。 当然,这时候的“人贩子”,和许多年后小农稳固时出现的“中介”,并不是一种人。 但这时候说的这些话,和将来要说的那些被称作“必是花娘表子言”的话,也没什么区别。 “去吧!南洋可是好地方。那里的大米,一年能种三季,只要撒上点种就能收。” “也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个时节、那个节气。你在这,春上一场寒,错过了节气,今年就完了。可到了南洋,什么节气、什么日子,都不用记。” “去了就干三年的活,顶坐船过去的船资。干完三年,债还清了,到时候愿意继续干,就继续在种植园里干。” “不愿意干了,那就再干几年,攒下资本。买点地啊、自己种点啥。只要有力气,那里的一亩地顶这里十亩,难不成还能饿死了?” “而且,干个几年,主家给你们存着钱。到时候,分给你们一块保证饿不死的地,哎,到时候你们自己盖个小房子……南洋那可暖和啊,破树叶子遮着雨就比这里强。完后自己种点什么,够自己吃的。缺钱了,就继续在种植园里做几年工。” “你们吃过椰子吗?你们吃过菠萝蜜吗?你们吃过芒果吗?南洋那里,满山都是,就算去山里捡这个吃,也能饿不死。那菠萝蜜的果子,就像是白糖……呃,你们没吃过白糖,那苞谷秸秆总啃过吧?比那甜的多……” “去了那,好好干几年,房子、媳妇、地,啥都有了。就算娶不着咱汉家女,找个当地的夷女,那也不愁。” “夷女一样能生娃。该有的洞都有。” 人贩子唾沫横飞地讲着南洋的种种好处,没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只抓住两件事。 现在。 未来。 现在吃饱。 未来希望。 现在吃饱是奢望。 未来希望在眼前。 许多年后,当《无向南洋浪死歌》唱起的时候,两淮地区的社会形态、小农生活,已经和现在很不一样了。 而现在,即便如同后来这浪死歌里唱的那般,对这里的人来说,那也是充满希望的生活。 至少,比现在要强。 这些百姓从出生到现在,上一次感受到“希望”的感觉,还是小时候饿的时候哇哇哭,母亲会哺乳自己。那可能是他们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希望大部分时候能满足的一段日子。 从那之后,一直到今天,才算是又一次在内心燃起了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们不在乎椰子还是菠萝蜜,甚至丝毫不关心比苞米秸秆甜许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在他们的想象中,或许就是橡子、柿子之类的东西。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吃,只要是满山都是,那就饿不死。 而且那里居然没有冬天,不用考虑四时节气。不用如这里一般,一场秋雨、一场春寒,一年的收成就剩不下多少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 更更更重要的,便是只要去了南洋,这边欠老爷的印子钱,一笔勾销。这一点是官府作保的,虽说是把债记下,按照《大顺律》,最高额两倍做账目,日后偿还。 但一个个都想着,还钱?还个屁! 便是这一点,就足够他们愿意去南洋了。 虽说按照他们粗浅的认识,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那边的老爷也未必就比这边好多少。 但想着,这边都他妈这样了,再差能差到哪里呢?总不能吃人喝血吧? 不远处,阜宁县县令看着这些被鼓动起来想要去南洋的灾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是个还算是有些良心的人,觉得让这些百姓有条活路当然是好的。 如今朝廷蠲免,日后据说要行深入的一条鞭法,募役做工,这杂役可免除,再加上几乎年年蠲免,自己这个县官其实也就是个“救灾指挥者”。 别的县官还要琢磨琢磨,怎么把今年的国税收齐。他在这里干了五年了,就一年没有蠲免,但税却也减半了。干县官干到没有实践收税的程度,也足见这地方的悲剧了。 如今让这些百姓去南洋找活路,还不用县衙出钱,当然是好事。 但好事之后,节度使下书给府尹、府尹下书给他,示意“佃、主之债不可阻碍下南洋之事”。 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府尹,都没明说这些债一笔勾销。 就给了一句“不可阻碍”这么四个字,看上去是要个县发挥,但各县能怎么发挥?还不就是赖账? 一头是国公、都督、节度使、府尹;一头是本地士绅。 选哪边,这也不需要选。 无非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头没尾的只说什么不可阻碍,却又不明说怎么办,这在官场内也属正常,县令早已习惯。 唯独真正担心的,还是今年的债免除了,明年士绅不放贷了,怕是要出大事哦。好在能指望的,也就是国公的信誉,真能把这青苗贷办起来。 否则,怕是自己这乌纱帽就要不保。 不出事,怎么都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出了事,府尹说我就说让你们不可阻碍、自行解决,可没说让你们弄得士绅不肯借贷啊;府尹说完,节度使也能这么说。 一头是赌刘钰守诺,要担责任;一头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苦的久了。 能做到承担这个看起来风险不高的责任,已经算是官场里数得上来的好官了。 人贩子在那处置灾民和百姓,县令则要应对县里和这些人有债务关系和租佃关系的士绅。 有关系的都请过来,阜宁县县令只劝道:“这些事,只当是你们助捐了。” 几个士绅看了看供灾民躲雨的简单窝棚,心道这些人在这里避雨的窝棚,我们还出了些钱呢,这怎么还助捐两次? 再说了,助捐,朝廷还给表彰呢。这回钱明显是要不回来了,说什么日后若有命活着必定还钱,那还还个鬼啊? 官家却不知,有些事能做一次,却做不得第二次。今次做了,日后管叫官家好看! 心里虽这样想,诸多怨,可毕竟也不敢说出来。朝廷的中央集权还没崩,还管得住这里,前几年刚出了一个大案,朝廷的态度在这些士绅看来,很是讨厌。 但碍于朝廷现在手里有钱有兵,却也只能把这股子怨气埋在心底。 第六一三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 几年前,也是有灾。 临县的百姓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就带人去吃大户。可吃了许多年了,能吃的动的富裕农户和小地主,已经不存在了。 这些农民居然“胆大包天”,打起了真正大户的主意。 人家那大户是生员,那是儒林官面上都有关系的人,眼见这些百姓要吃到自己家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人把为首的三十来个百姓全抓起来。 当着那些百姓的面,挖坑活埋。 百姓一盘散沙,见领头的被活埋了,如何还敢再吃?遂作鸟兽散了。 这事,算是黄淮地区社会状况的一个分水岭。 如果朝廷不处置,那么以后就会有学有样。 但朝廷几年前刚打完准噶尔、日本,兵锋正盛,完全看不出要崩的架势。这生员也知道,活埋百姓其实是犯罪,于是勾结地方官,给扣了个罪名: 【聚众图谋、心怀不轨、歃血为盟、欲效陈吴事】 结果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只靠地方上肯定是可以瞒住的。事就出在皇帝之前派了一些人来两淮,为将来治淮废漕做考察工作,外来的那些考察的官吏听说了这件事,定了一个“此事必有蹊跷”的评价,给报上去了。 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员活埋了三十来个老百姓而已。 可大、可小。 说小,百姓都吃大户、抢粮食了,生员把他们活埋,以儆效尤,只要扣个罪名,其实在大顺似乎也混弄得过去。 说大,那就真大到不行。 这事闹到朝廷,六政府天佑殿这边讨论了一下,皇帝也没说太重的话,只说了句“当读开国事。” 这一句话,就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大顺起家的过程,注定了对这种事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态度,这涉及到当年“太祖”是义还是寇。 官员一听皇帝这句话,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办了一场不算太大的案子。 杀了一波。 这也算是暂时止住了黄淮地区彻底沦为不受中央管辖的地方士绅一手遮天的风气。 也算是刘钰确定皇帝在淮河砸钱之后,会支持他在两淮搞大案的一个原因。 士绅一看也明白了,事得悠着点。 活埋是不行的。 这算是朝廷划了道红线啊。 而且这件事又才刚过去不久,朝廷的办事效率和杀人凶狠程度,给这些人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当然,朝廷的意思,可能只是在黄淮区宣示一下中央政府和《大顺律》的存在感,告诫一些当地不要做得太过分。饿死归饿死的,但你一个生员把三十多人活埋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啊。 但他们看到的,则是朝廷想要收拾自己的时候,只要中央集权还没崩,收拾自己这些人和杀鸡没啥区别。 生员、牵连的县令、府尹,说剁就剁,办案的钦差连部队都没带,坐在堂里下了个命令而已。 是以虽然对朝廷的一些做法相当不满,觉得朝廷偏向小百姓,可这种不满也不好说出口。 也知道自己在乡里算是一霸,但距离指着皇帝的鼻子告诉皇帝要与士绅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的级别还差了点。 如今县令一句话,只说债务按照大顺律,两倍满息,记账放人,他们心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的太过。 虽说百姓苦,他们还觉得自己冤呢。 自己一没偷、二没抢、灾年还捐钱盖草棚熬粥米、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放贷给百姓度荒年,朝廷倒好,就一句话,把众人的债免去了? 这去南洋的,可都是青壮。 那边倒是不傻,老弱病残一概不要。 这些青壮走了,剩下这些老弱病残,有什么用?修缮房屋、挖掘壕沟、修整田地,难道指望这些老弱病残来做? 几个士绅看着整理出来的、摁了手印的两倍债,心中感慨万千。心道,这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啊。非得叫朝廷看看,若无我们放贷,民间会乱成什么样,朝廷才知道我们有多重要。 只当是来日方长,且看将来。 县令也猜到这些士绅心里大概打的什么主意,但他心里有青苗贷的准儿,并不害怕。 这青苗贷是个无底洞,日后真撑不住的时候,自己也就不在这了。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事也是一样,兴国公大话都喊出来了,成不成的,也得把这青苗贷延续三年。 三年后,王八才这这个县做县令呢。 虽说他和刘钰互不统属,也不是刘钰那一派系的人,更没有上下级关系,但考虑到明年开春的青苗贷,阜宁县县令还是发挥了一下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节度使能想到这次“赖账”之后,第二年地方乡绅就不放贷了,阜宁县县令当然也想到了。 但节度使还有个没想到的事,那就是如果青苗贷真的实行了,可能会在今年把乡绅打个措手不及。 但乡绅可不是没有对策啊。 土地多在他们手里。 不借我的钱?去借低息的每年15%的青苗贷? 行啊,那这地你今年也别租我的了。 有本事让那青苗贷,给你们变出来地吧。 谁借青苗贷,谁就没地种!只看到时候是谁跪着求饶,哭着离开。 再者说了,就算要给国公留点面子,那也可以提一提租子嘛。 你敢放多少贷,我就敢多少多少租。利钱上得不到,从租子上补,看你的钱能撑几时。 阜宁县令久在地方,深知地方乡间之事,更知两淮与别处不同。这青苗贷在京畿、关中等地,或许还能铺开,那里毕竟还有不少自耕农。 可在这,人家手里捏着土地,就算你要争一口气,只怕把家产都赔进去,最后也得求饶认输。 强龙不压地头蛇。 为免此事发生,他要保证至少在自己任内,不要出事。自己任内估计还能干二三年,日后的事不管,可就要先考虑一下这二三年的事了。 在和这些乡绅讲了讲大义、社稷、千秋、治本、仁善之类的废话之后,县令便道:“如今朝廷蠲免了本县三年的钱粮,为了便是灾后重建,复闻鸡犬。日后县中事,还要依赖诸位乡绅之力啊。” “待过些日子水退去,不去南洋的各家还要回各自居处,争取明年春上能种上粮食,勿要影响明年收成才是。” “这一次走了不少人去南洋,空出的佃地当有不少。这些空出的佃地,本官倒也不管。” “但本官看,就以今年之前的租佃为准,蠲免这三年之内,不可易佃,以使各家习惯过去的土地劳作,快些恢复生产。” “三年之后,既没了蠲免,你们的租子如何调整,那本官也就不管了。你们觉得如何?” 士绅知道恢复生产,是大灾之后各地官员评议是否有能力的一项重要指标。三年的蠲免,得益最大的,也的确是这些有地的。 蠲免的是国税,而一些地方用役之类,也轮不到他们。就算真摊派到他们头上,他们也能转嫁给租种他们土地的百姓。 听县令提及租子的事,本来心里一慌。不想县令的意思,只说蠲免这三年,就不要改变原本的租佃状态,一切照旧如常。 并不是说出了要免债之外,竟还要减租。 就是维系正常的租子水平,士绅们一口答应下来。 “自然,自然!大人尽管放心,朝廷蠲免钱粮也正是为了百姓。我等自要体察朝廷苦心。一切租佃事,皆如从前,不敢轻动。” “那就好啊!那就好。”县令语气很重地说了两声好,又道:“天灾、人祸,朝廷明察秋毫。” “若因天灾起流民、民变之事,那谁也没责任。” “可要是赈济也下拨了、蠲免也蠲免了,却还出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我们这些地方官的责任了。” “你们心里知道就好。如何做,本官也不需教你们。” “若这三年无大灾,朝廷蠲免期间,我希望本县鸡犬相闻、人皆乐业。若无大灾,又有蠲免,却还出事,本官就少不得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乡绅们忙忙点头。 县令看看乡绅,再看看那些眼里流露出活人般色彩的百姓,心道难啊,麻烦事还在后面呢。自己只能是能拖一年是一年了,明年若真出了事,免不得要申令常佃之事。 又想着刘钰这些年东杀西讨赫赫威名,心道兴国公啊兴国公,我看你非要在这两淮,栽个大跟头不可。 ………… 远处,人贩子身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跪在那,不断地磕头。 年轻男子的旁边,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披头散发,满脸都是灰泥。 胸前因着这场灾,早已经干瘪。 女人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盛赈济米粥的碗,用口喝一点粥,仔细咀嚼碎了后,一点点度进孩子的嘴里。 年轻男子不断磕头,磕的地咚咚响。 “大人!老爷!您行行好,让我们上船跟着去南洋吧。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人贩子也是灾民出身的海军,看着这一幕,心里也难受,却还是道:“规矩就是这样,我是当兵出身的,凡事讲规矩。” “就算没规矩,这种孩子也不能领。就说大人坐海船,都能把胆吐出来,此去南洋万里,这孩子若经风浪,定是活不成啊。” 年轻男子哭求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真实死了,是他命不好。大人也是穷苦人出身,也知道,咱穷苦人家,养孩子没那么麻烦。” “孩子也不耽误我家里她干活。” “孩子找点干土,放土堆里就行。拉了、尿了就在土堆里。晚上回来喂喂就成。” “一点也不影响干活啊。” “老爷,大人!您行行好,让我们也跟船走吧。求求你了!” 人贩子叹了口气,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拉尿都在沙土里和畜生没啥区别。甚至还不如畜生,猫还知道自己挖个坑把屎尿埋上呢,小孩子懂个啥呢? 只是从军之后,自己阶级上升了,这才算是家里用褯子了。 可他依旧摇摇头。 “只要喘气的,都算人头。国公说,他可不想看着,拉了百个人,到地方只活了十个。死多少,是有指标的。” “若无指标,那可不乱套了?规矩定下来,跟打仗一样,是为了活更多的人。你这孩子太小,但也是喘气的,到时候算人头、算死亡指标也得算里头……指标……指标是军中话,意思就好比,100个人,只能死20个,死多了就得罚钱。” “说真的,小孩子有几个能活到成年的?我听我妈说,她一共生了八个,最后就活了仨。” “咱们都知道,如今这年月,八岁以下的孩子,都不能算活着,只能算暂时喘气。” “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子孙满堂,八岁的没名。说哪天死,哪天就死了。这要占死亡指标的,我那主家肯定不要。” “我也难办啊。” “你就是把头磕破了,我也没办法啊。伙计,你再磕头也没用,我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别说磕破这点血,断胳膊少腿我都见的多了。说不行,就不行。” “你看我这也残废,人家是看国公的面子给我找点活做,看我为国家流过血挂着勋给我谋个生路。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啊。” “这年月,谁活着也不容易啊。” 第六一四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二) 跪求人贩子的年轻人姓张,贱名皮绠,是个典型的黄淮贫苦百姓。 所谓典型,便是与别处大大不同的。穷,这算不上典型,别处也有穷人。 别处有句话讲,叫破屋值万贯。但对黄淮泛滥区的典型穷苦百姓来说,破屋一点都不值钱。 他们浑身上下,全家老小,最值钱的东西,是个“地基”,大概可以理解为宅基地。 经常发水,房子这个概念并不持久。 但是,历代老祖宗留下的祖屋,一定是建在坝埂子高台上的。 今年填填土,明年被冲了。后年再填土。大后年再被冲。 就是,地面建筑建了也是白费,经常被水冲。再说也盖不起好的。 但是,地下填起来的地基,寻常大水也很难彻底冲垮。 这就算是传家宝了。问问黄淮区的百姓,传家宝是啥?必然就是自己家的老宅子,而且不是说老宅子的地面建筑,而是下面的基石。 说值钱?其实一点都不值钱。 说不值钱?没有这玩意儿,连盖个房子都难,今天有明天冲的。 除此之外,张皮绠还有什么? 大概,除了欠主家的债的借据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媳妇,是之前父母还在的时候,用他妹妹换的。妹妹换老婆、顺便妹妹还是自己的大舅哥家的嫂子。孩子管他妹妹叫姑姑也成,叫舅妈也行,随便叫。 哦,对了,张皮绠家里还有一条破船。这也是黄淮区每家必备的东西。一旦发水,还能坐着小船活命呢。 后世常流行的一种说法,叫你穷是因为你懒。这句话放在张皮绠身上还真不合适。 他一点都不懒。 可依旧穷。 不但穷,而且还欠一屁股债。 眼看已经还不上了。 自己家里祖传下的那点地,打不了多少粮食。那就得租别人的地。 租地,就得交租子。 交租还不算完,这年月,租地都得“卷”。 别人租地,有每个月要请主家吃顿饭的,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一年几次次。或者家里有媳妇比较漂亮的,请主家睡一睡,尝尝鲜。 张皮绠一来不想把媳妇让主家尝鲜、二来他媳妇也不咋好看主家也没啥意愿。所以他属于那种非常典型的“农奴”。 主家家里有什么活,他需要去劳作。比如挖挖水渠、修修围墙、修修坝埂子之类。 若有志气,只说什么咱俩是租赁关系,你我是平等的,我凭啥要无偿给你干活?那有志气当然是好的,但可以选择饿死。 地里产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吃,不租地也根本活不下去。 张皮绠这样的人,其实不怕大灾,怕小灾。 大灾还好,朝廷会赈济。自从大顺得了天下之后,在赈灾问题上出的钱,确实比前朝多了许多,毕竟大顺知道有灾不赈的后果。 真要是大灾,有了赈济,至少也还饿不死。甚至不算利息的话,欠的债还能比平时年头少点。 怕就怕那种小灾。 朝廷又不赈济,完后地方官还得征发劳役去干活。征发劳役是要脱层皮的,这一点和黄河运河地区又不一样。 黄运地区,理论上朝廷要贯彻一条鞭法,也就是“募役”,花钱雇人干一些水利工程。 其实朝廷给的,是一个月二两银子。但到了地方之后,也就剩下一人一两二三钱。 而那里的土地兼并还没到非常严重的地步,是以比如一家普通小农家庭,被摊派了这个活,正赶上农忙时候,知道去干活肯定赔死。 于是地方上也默许:点了你的徭役,你可以花钱雇人去干。一个月一两二,你不愿意干,自由比你还穷的人愿意干,你自找人就是了。 但张皮绠在的这地方,还不是黄河、淮河这样的大河区。而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朝廷是不可能走中央财政拨款搞这条河的水利工程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户政府收那几个钱,维护黄河和运河都不怎么够,怎么可能拨钱修什么根本没什么名气的射阳河。 中央不拨款,地方官也得修啊。年年发水,这谁受得了? 地方官也不能拉出来金子,所以还得摊派。 摊派,不是国税,是地方税。地方税、杂役,士绅是优待减免的,这叫“贵贱之别”。在前朝开国典籍中,这是作为贵贱之别的重要体现,是儒家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像是杂役,让士大夫去干泥腿子的活?去修河堤?这不是有辱斯文吗?和泥腿子干一样的活,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而且就算没有明文减免,地方官增加摊派,士绅也完全有理由觉得这是乱收费,告一状就得让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 士绅说的也没错,国税我按时交齐了,也别说我偷税漏税,国家就规定了三十税一,我该交的钱交了,凭啥说我是偷税漏税?地方摊派,我凭啥要交?你这摊派,有户政府的文书吗?有天佑殿的公文吗?有皇帝的圣旨吗?今儿交了一两的摊派,明天再来十两呢? 全国十亿亩的土地,2000万的亩税国税,一亩地就摊0.02两白银,折合大米3斤。 虽然地方有一定的截留,但也肯定不够花,但一些事地方官又不能不干。徭役摊派下来,主要就摊派在张皮绠这样的小老百姓头上。 要摊派的事多了去了。 有官员来检查,消费得摊派;运送粮食交国税,粮食不能自己跑到太仓里,这需要摊派人手,得运过去;修河堤,这需要摊派;交税熔铸成银锭,有损耗,那也得摊派;驿站有官员经过,理论上官员随从和家属都得自己花钱、驿站只负责官员个人,但理论上吴三桂还该为本民族的利益而奋斗呢,所以地方官真能让人家自己花钱? 故而张皮绠的老婆不好看,他居然还能租到地、还能活这么大居然还没死,可见他不但勤快,而且体格还很不错。 但问题是这么勤快,依旧欠了一屁股债。 人贩子说南洋千般好、万般好,在张皮绠看来,就一句话最吸引人: 南洋,能靠劳动致富、改变命运。 似乎,只要有力气,肯干活,就能从雇工变为半雇工半自耕;然后再阶级跃迁到自耕农;再跃迁到地主;再跃迁到种植园股东;再完成原始积累,成为种植园园主,然后上升到松江府大资本家。 当然,此时的张皮绠所能发挥的最大的想象力,也就到成为“自耕农”这一步。 但,这已经足够吸引他了。 毕竟,听起来,那是个劳动能改变命运的地方。 按张皮绠所想,自己今年才十八。去了南洋,干三年或顶船资。然后再干三年干到24,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积攒下本钱,自己开五六年地,到30的时候,有个四五十亩土地,牛一头,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 张皮绠觉得,就凭自己这一把子力气,平日在主家干活都能得一句主家“皮绠真能做”的夸奖,若能有些资本,就算暂时买不起牛,一把锄头,只要天天能吃饱饭,便也能楞生生每天刨出半亩地,也能赶得上小半头牛了。 将来若有个四五十亩地,种上二亩地棉花,老婆在家里纺纱织布,孩子每年过年都能换件新袄,这日子那还不是让当神仙也不换? 不想当自耕农的佃农不是好佃农。哪怕是出去做工,那也只是“曲线自耕”。 南洋这种地方,不怕人有梦想,就怕人没梦想,觉得在哪都是苦哈哈地活着,何必跑那么远? 这正穿了张皮绠的心。 跪了半天,哭求了半天,对面人贩子就是不松口。待那人贩子说完他自己刀山血海也见过,心硬的很后,张皮绠知道在这跪着也没用,只好带来老婆暂时退到了后面。 这边就收1500个人,多了不收。这边聚集了十一二万等着水退、天天喝赈济粥的人呢。 好在有八岁以下小孩的不要、有老人必须赡养的不要;有病的不要;身体不好的不要;年纪四十的不要;和主家签了长契的不要。 虽然不少人想去,但真正选中的也没几个。 人贩子可能是以前挑过兵,非常专业。见着人就先捏开嘴,看看牙;然后朝胸口怼两拳,试试咳嗽不;敲敲膝盖,摸摸骨头。 和牲口市挑牲口差不多。 这边比苏南农村唯一强点的地方,就是因为气候因素,血吸虫病的感染率,比长江沿岸地区要低一些。 是以虽然这样或者那样的要求、这样那样的不准,这1500人的名额,眼看就要满了。 张皮绠心里着急,听说今年可能还会再来要一批人,但也可能要等明年。明年自己是死是活都难说呢,这哪里等得到明年? 再说明年孩子也不到八岁啊。 瞅了瞅妻子怀里的孩子,咬咬牙道:“要么,淹死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那边再生就是了。” 妻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刚刚喝完米汤的婴儿幸福无比,还不知道此时生活有多残酷,已然睡下。小手在睡梦里还一抓一抓的,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嫩嫩的脚丫虽然脏兮兮的,却在灰突突的地方露出一抹婴儿才有的白嫩。只要不哭,煞是喜人。 张皮绠的老婆看了一阵睡着的婴儿,也没有犹豫太久。嗯了一声,点点头,觉得还是淹死吧。 第六一五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 大顺整体上的道德水平,在封建王朝里还是挺高的,并没有如晋八王之乱时候,明文出台过法令允许互相换孩子吃的情况。 士大夫对溺婴之俗,也颇多声讨。 但架不住民间觉得这很正常。年景好就养着,年景不好就溺死呗,要不还能咋办? 张皮绠的老婆年纪不大,没有啥熟能生巧的经验,但小时候也见过母亲溺死自己的弟弟妹妹的事。 因为比较正常,所以根本也没有留下诸如心理阴影之类的情况。反倒还要感谢感谢老天爷,自己出生的那几年年景不错,自己也没被佘化龙他老婆收走。 可能要是吃自己的孩子吧,还真下不去手,所以要互相换一换,吃别人家的。 现在这情况,就算好心,把孩子放在这不管,不亲自溺死,那也没人要。最后活活饿死,那还不如直接溺死呢,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张皮绠也算是心疼老婆,虽见老婆点头了,也知道溺死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实在有些舍不得。 想了想,只道:“你先在这等着。” 说罢,自己瞄了几处地方,挤过去,找到了一个和他情况有些类似的一家人。 不是一个村的,也不认得,只唱了个好,问道:“要不咱俩把孩子换换?我家里那个怕是下不去手。其实我也下不大下去手。大哥你看行不?” 另一家人也没犹豫,嗯了一声道:“成啊,但就是怕这边淹死了,那边也不让去。伙计,我刚才看你在那求了半天了,要不你先去问问,就说已经把孩子弄死了,他让不让上船?” 张皮绠一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点头道:“那成,我去问问。” 拨开人群,又来到了人贩子旁边,依旧跪下道:“老爷,我这回没孩子了。我俩能去了不?” 人贩子皱皱眉,看了眼张皮绠,哎了一声,也没摇头也没点头。 “伙计,这事说真的,我是真不想让你去。你说我让你去了,到时候这不是显得我们鼓励杀子杀父母吗?” 张皮绠跪地咚咚又是几个响头道:“老爷,俺听主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大户,见有人牵着羊过堂要去杀了祭祖。就说自己不忍心。所以说老爷不去后厨,怕看到杀羊。这就是良心。” “但老爷也知道,溺个孩子这不正常的事吗?便你不管,就不溺了?假装看不到,良心就好受了?” “你不收我们,你良心是好受了。可我们这一家子,指不定明年就全死了。一年能活几个人啊?” “咱就是去干活的,又不是要选孝廉、立牌坊。再说了,我们也没杀爹害娘。老爷,您行行好吧。求求您了。” 人贩子低头看看跪在那的张皮绠,打量了一下,知道是个干活的好力气。又想着国公那边要求男女比例,至少得到一定的数目。 其实那边也给了他们一些钱,因为女人这时候就是物品,父母可以卖,丈夫和公婆也有权力卖,那些没嫁出去的年轻女人要说上船走去干活,父母那边还真不一定放。 给点钱才能放,就当是卖了。 给的钱倒是不多,但能省出来一个就能得一些回扣。 他也是个善良的人,见张皮绠都这样了,觉得虽然说自己要把他收了,这就是在黄淮地区日后鼓励溺婴。今年这样,明年还有想去的,便想着在人贩子来收人之前,就先把孩子溺死。 可终究还是心软,心道罢了,就收了他吧,当是行善积德了。 “这样,你不能在这边等着,我不好直接收你。直接收你,显得我像是鼓励溺婴一般。事后惹一身骚,我倒没什么,别到时候连累国公。你知道南边的十里铺吧?” 张皮绠摇摇头。 “我不是这地界的人。而且我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几次服徭役都跟着人走的。剩下的时候就在乡里做事。” 人贩子楞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心道是了,自己没当兵之前,不也就以为村子三十里就是天下吗? “那你往南边走,沿着路,那边有两棵大榆树。在那等着吧。” 张皮绠赶紧又磕了几个头。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小的还有个事儿……其实,我下不去手杀自己家的孩子,是和别人换着杀的。老爷能不能把他也带上?” 人贩子嘿了一声,苦笑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倒还有心思管别人?行吧,但你不能再多人了。再多人的话,我到时候可不收你。去吧。” 咚咚咚…… 张皮绠又猛磕了七八个头,这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希望的神采。 回到自己老婆身边,见老婆还在那抱着孩子刷刷地抹眼泪,张皮绠咬咬牙道:“他命不好。下辈子命好点,托生在个老爷家里就好了。” 说罢,一把将老婆怀里的孩子夺过来。 他老婆几乎是天性般地站起来,想要把孩子抢回去。但起的太快,又饿的久了,眼前一黑,终究没站起来。然后木木地颓然坐下,看了一眼最后还在熟睡的孩子,狠狠心,把头扭了过去。 张皮绠抱着孩子,来到刚才说好的那家人旁边,将人贩子的话小声嘀咕了一遍。 两家换了孩子,张皮绠抱着别家的孩子来到河边。那孩子恰巧没睡,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可能是这几个月都在躲灾,到处是人,倒也不怕生人,眼睛只看这张皮绠。 张皮绠被这孩子的目光看的心里有些发毛,心想要不放在地上,生死有命得了。 要不,就弄个木头放水里飘着吧。 人家唐三藏他妈也这么干的,却也没耽误唐三藏成佛。 低头寻摸木头的时候,却一下子想通了。心道若犯了大罪,都是死,怎么还有凌迟和砍头呢? 砍头就一下的事,凌迟却疼好几天。 自己小时候也挨过饿,那挨饿的滋味,可真是难受。就这么放着,如今大家都遭了灾,便是不遭灾,那乱葬岗里也有的是孩子,谁家缺孩子啊? 到时候不就是在这活活饿死吗? 反正这罪自己也已经担着了,自己何必要学那些老爷远后厨的事? 低头又看了看这孩子,张皮绠小声道:“娃啊娃,下辈子投个老爷家里吧。但就算投在老爷家里,那也未必活。听说有个老爷生了俩女娃,都给淹死了。第三个还是女娃,这回不淹了,却点火烧。说这女娃是赖上他家了,之前淹死还来、淹死还来,这次烧个魂飞魄散,下次别来了。” “你别恨我。我爹娘也淹死过好几个我的妹妹弟弟,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小,不知道。等你大了就知道了,这种事太正常了。” 默默嘀咕了几句,虽然这确实很正常,在这个社会正常到不得了,但张皮绠心里终究还是有点良心,不是很舒服。 终于狠下心来,来到河边。猛然提起婴孩的腿,倒着一提,左手狠狠地打在了婴孩的屁股上。婴孩吃痛,张嘴就哭,趁着婴孩大哭吸气的功夫,心一横,狠狠地伸进了河水里。 回到那边后,将另一家人叫过来,等到快晚上的时候,又排了两碗粥。 自己喝了半碗,剩下的都给老婆了,晚上还要走路去找大榆树,自己喝半碗也能撑到。 刚死了孩子的他老婆,捧着碗,把粥喝干净,把碗底也舔了个干干净净,收拾了一下仅有的家当,将那几个碗放在包袱里。 他们当然没读过外国的一个故事,贵妇人见死了孩子的女农奴在那喝白菜汤,惊呼你孩子死了,你不伤心吗?怎么还能喝下去汤?女农奴给了这个贵妇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的理由。甚至好像是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白菜汤里可还有盐呐! 张皮绠要的两碗粥里没有昂贵的盐,但粥里却藏着力气,能走到大榆树下,能去南洋呐。 天渐渐黑了,月亮虽残却还亮。 张皮绠那另一家人,悄悄地顺着路往南边走去。到天快亮的时候,张皮绠忽然跪下,朝着父母坟茔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去南洋了。等我回来给你们修个好陵。爹、娘,保佑保佑我们。这几年你们在那先饿着,等过几年我有钱了,供些好的。咱供猪头、供条大鱼。” 两天后,饿的奄奄一息的四个人,终于等到了人贩子的队伍。 这两棵大榆树是找到的,但要不是经验丰富,还真认不出来这是榆树。榆树的树皮早就被扒光了,因为榆树的树皮有黏液,可以混着一些糠或者棉壳之类的东西,这样因为有了润滑,所以咽的时候容易点,不划嗓子。 树叶也基本没了,好在还留了一些老叶子,四个人吃了些老叶子,才算是挺过来了。 等着队伍来了之后,这才算是好起来了。 当兵出身的这些人贩子,以及一些参谋出身的人帮着组织,沿途准备了吃饭的地方。 每天走多远、灾民能抗多久、灾民能走多远、吃饭大约多少人、需要准备多少饭、怎么防止堆积在一起无法保障食物,这些都是科班出身的参谋的基本课程,即便是灾民,也一样走的很有章法。 张皮绠跟着走了几天,就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一开始喝粥,虽不饱,但也比之前多。 几天后开始吃干的,糙米配红薯,居然还有咸菜呢。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就知道每天跟着队伍走。也不记得走了几天,渐渐闻到了大海的味道。 然后就看到了一片草屋,在那边挨个登记,领了一块写着数字的小牌子。他也不认得这些军中用的奇怪数字,拿了小牌子后就和老婆分开了。 男女不能在一条船上,女的坐别的船,到了那边再见面。女人那边自有女人在管,而且女人会在上船前就发衣裳,张皮绠这才放心。 不等进木屋,所有人把衣服都脱掉,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了南洋发衣裳,旧衣裳都得烧。” 也没给任何理由,就是这么个规定。随后被驱赶着去海边洗了澡,然后一个个被逼着用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水洗头。 张皮绠只觉得洗完了的头皮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烧了一般。一群人光着身子,几人一组进了木屋里。 然后就是一群拿着鞭子的人告诉他们,不准随地拉尿,要去厕所。随地拉尿的就打,但不是用鞭子打,而是用棍子打。 他们说鞭子打容易外伤,可能会发炎,到时候死在船上就不好了。 这群拿着鞭子的人一共就讲了两个规矩。 第一条就是不准随地拉尿,否则打。 再一个,便是宁可渴死,不准喝生水。到了南洋随便喝水就是死,到那边自有人负责烧水。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规矩了。在等船的期间,也就一件怪事,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褂子的人,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刀,说是发起来后就不得天花了。张皮绠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孩子都淹死了,也都走到这里了,人家说啥就是啥吧。 他觉得运气还好,没等几天,天也晴了,风也对了,便见到了几艘从未见过的大船。 上了船,船舱里用白灰画出了一个个小方格。下面铺着一堆干燥的沙子。 小方格不大,将将够躺着,也还够翻个身。 船舱里,密密麻麻地堆着人,塞的满满当当。 “各人睡各人的方格。不准占别人地方。吐的时候往自己的格子里吐,不准吐别人那。” “不准打架。” “三十个人一组,看着那上面绑着的尿桶没?拉尿在桶里,轮番去倒。” “最好别有病。不然为了大家好,也只能扔海里了。” 管事的话还没讲完呢,很多人已经开始吐了起来。 张皮绠一开始还把身子下的砂子挖个坑,往坑里吐,再埋上。 可等到后来,连坑都懒得挖了,随便吧,反正光着身子呢,到时候洗洗就是了。 第六一六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四) 感觉要把黄胆都吐干净的时候,船终于停下来了。 “到南洋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这些光着身子、被晕船折磨了十几天的苏北汉子,听到这话后纷纷要站起来。 然而几个提着棍子的人冲进来,朝着几个起身最快的人就是一顿打。 “谁叫你们乱动的?到了地方也不能乱动,一会挨个下船!明天还要把你们这一路吐的砂子都弄干净,铺上新的砂子。” “现在,一排排地往外走!” 靠着棍子对秩序的维持,张皮绠这样的人虽对陆地充满了渴望,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轮到他们这一组下船,才敢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直照再脸上,让这些在船舱里闷了十几天的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乖乖,这都十一月了,咋太阳还在头顶上呢?” 第一次见到热带冬季太阳位置的张皮绠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了看太阳,好奇地发出了惊叹。 上船的时候还是冷飕飕的冬季,现在却是热烘烘的夏天。虽然光着身子,但也不是很冷。 和上船之前一样,下船之后,也是被驱赶到一个大的简单的木草建筑群内。 晚上吃的是土豆,这个可以管饱,每个人能吃多少吃多少。 第二天又被在船上把那些已经恶臭的砂子清理出来,然后清洗了船舱,撒上了石灰,又添上了新的砂土。 之后大约七八天,都是在这种小屋里蹲着。晚上蚊子像是要吃人一般,每天晚上院子里焚烧的驱蚊虫的草烟都不会断。 衣服仍旧没发,据说是这里只是个中转站。到了这里后,把重新分配。将人混杂开。 同一个村的,尽量不在同一个种植园;同一个府的,尽量在同一个种植园,因为方言问题。 有媳妇的、没媳妇的,也要根据种植园所需劳动力的不同分开。有些种植园需要女的,有些则基本不需要女的。 七八天的时间,张皮绠没有了晕船的困扰,算是吃了这些年吃过的最饱的几顿饭。 干的有土豆。 稀的有南瓜汤,有时候还能有几粒米呢。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从稀拉拉的汤水里舀出米粒的行家,不是穷人出身是根本不会这项技能的。勺子在几十人吃饭的大锅里搅动,技术好的人只需要搅动记下,然后猛力一提,就能让勺子里都是米粒;而技术不好的,则往往只能喝米汤。 可以说,暂时来看,生活是幸福的。 除了闷热的天气、晚上叫人恨不得把肉割下来的蚊虫,别的都还好。 几天后,张皮绠知道这里叫椰林城,原来叫巴达维亚。他们并不是在城区,而是在郊区,等着第二批人到齐之后,会将他们分拣出来。 根据身高体魄、家庭籍贯、有眷无眷,分到不同的地方。 至于自己到底要来种什么,张皮绠还不得而知。 自己的老婆在隔壁的营地里,那里都是些女人。旁边有军队驻扎,但是当兵的并不急着骚扰这里的女人。 听说一来是管得严,上面专门打了招呼;二来是这里当兵的一般都花钱买老婆,从正经人贩子的那花几个月的饷银,卖契什么的都齐全、父母文书都在,日后麻烦少。 人贩子在灾区收,赚个差价。很多人贩子当年在鲸海时候就是干这一行的,轻车熟路不说,各路关节也搞得通。 不过这些张皮绠并不知道,他只是关心自己将来到底要去哪、到底种什么东西。 这么一直忐忑地等了七八天的时间,第二批人也来到了这里。和他们一样,也是光着身子,进来后先清洗船舱,然后清洗自己,最后还要搭建屋子。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管理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些穿着军装的人也开始在周边出没。 张皮绠也是第一次见到南洋驻军,从衣服颜色、模样来看,看起来和在老家见到的军爷差不多。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南洋驻军头上戴的不是红缨毡帽,而是一种木头旋出来的像是毡帽的帽子,脖颈子地方带着一个布帘子。听说是用来防这里的蚊虫的。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军官在营地里转悠。养成了上厕所习惯的张皮绠又一次就在厕所旁边看见了几个当官的军爷,吓得他赶紧让到边上。这些军官一边走,一边在说些什么。 “国公说,要把这种成千上万人规模的海运,当成一种演练。我看只从运人和后勤上来看,咱们比那些西洋人要强一些。我估计,远的不敢说,只说南洋,四五万人规模的后勤和运输,是没有问题的。” “今年第一年,就搞得不错。沿途补给、停靠、粮食准备这些,都很不错。我听说,英国人远征,这后勤准备就出了大问题。人还没上船呢,先死了几百个。” “既然咱们这边去公司的那群退役的,都能搞出这个规模。军中要搞,规模肯定比这个大。” 另一个军官则道:“扯淡,这有什么用?南洋根本打不起来四五万人的仗。海军要是顶得住、防得住,最多也就是三五千人规模的仗。打打那些小国就是了。海军要是顶不住,你一个人都运不过来,那不就和咱们打荷兰人一样了?海上一灭舰队,各个岛全成孤岛了……” “至于不用海战的,跟打万丹似的,那不是随便打?就打了一场野战,随随便便就碾过去了。这种演练,要我说就没啥用。真要去远的地方,比如跟英国人似的从英国运兵到吕宋,咱们做的也未必好。肯定不一样。” “除非打安南、暹罗、缅甸什么的,或能用得上……但我看也打不起来。真要打的话,咱们不得扩军?总不能从北方京营调部队来这湿热之地吧?” 几个军官一边闲聊,后面跟着几个人,提着个书本,东瞅瞅、细看看,不时写点什么。 张皮绠对这些话基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这些军官在这里干什么,但总感觉这里和家乡不太一样。 不管是当兵的帽子,还是军官说的那些他根本没听过的词,都觉得怪怪的。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也或许只是因为新来到南洋这个和家乡完全不同的新环境的原因,总觉得不太一样。 等这几个军官走远,远处营地里的钟声响了。张皮绠不敢怠慢,匆匆往自己睡觉的屋子那跑,若是钟声停了还不到的话,就得挨打。 等跑过去后,木屋前已经稀稀拉拉地站满了人。 一些穿着衣服的人站在前面,一些拿着纸笔但从打扮上一点不像儒生士绅的人在那等着。 “点到自己号的,到这边来!” 等人到齐之后,穿衣服的人喊着一些数字,这些数字是每个人发的小牌子上的数字。虽然张皮绠不认得,但却背的熟,他是张三六三。 每天吃饭睡觉前都会有人按照这个点名,这些天他已经记得熟了。 等了好一阵,点到了他的名号,他赶紧朝着那边走过去。和自己一起来的那一家人,并不和自己在一处,也不知道安排到了哪里。 这边的人也没见到自己村子的,全都打散了。 点完名字后,张皮绠又重新被装上船。这一次没有上次那么折磨,只两天的功夫,就下了船。 下船的地方在一处河口,有个小村落。村子里的人都涌出来看,张皮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人,矮小又黑黢黢的,说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旁边又是一堆木屋,这一次进木屋之前,终于发了一身衣裳、一套被褥、一套蚊帐,以及一个葫芦水壶。 “葫芦水壶是主家送你们的,上工之前都得装热水,不能见水就喝。” “衣裳、被褥、蚊帐,先都记在账上。主家心肠好,不算息。” “咱们先把账算明白了啊。之前的船资、吃喝,你们一共需要干三年的时间。” “三年之后,愿意在这干的,工钱按照一个月六钱算,一年加上贴补,是八两银子。包吃住。” “干完三年后,给你们分小片份地,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要是不用包吃住的话,有长工、短工之分。短工按天算钱,到时候再说;长工的话,一个月是一两三钱银子。” “在这之前,吃用什么的,也都记账、走钱。咱们也是明账,不超过二两就不算息;超过二两了,按照2分的利算息。日后做工还就是。” “有媳妇的,话说在前头,一个个管住自己。真要是怀了孩子,影响干活了,主家可不用。每天每个人有定量,完不成定量就别想拿工钱,到时候怀了孩子完不成定量,你就只能赊账养老婆吃喝了。” “三年之后,若分了份地了,还完账了,到时候也就随你们了。到时候想攒钱盖房子也行,都随你们的便。” “一百人一个工头,先有人教你们怎么干。丑话说在前头啊,没还完账之前,吃不住苦就跑,这地方可没地方跑去。林子里都是毒蛇猛兽,离了大伙,蚊子都能把你们吃了。” 第六一七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五) 在张皮绠看来,是士绅家里的管家样的人物说完了这些规矩后,他便见到了自己的工头。 说是工头,年纪也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出头的样子。 说话也是北方口音,虽然口音略怪,但张皮绠也还能听懂。 晚上学会了怎么扎蚊帐,每每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天才亮,就被叫起来吃饭。 吃饭的地方,张皮绠看到了自己的老婆,这才放心。 他老婆穿了一身新的棉布衣裳,和几个女人在那做饭。 张皮绠去问了两句,才知道他老婆现在是厨工,主要就是负责烧水、做一些大锅饭。 “倒是个好活,饿不着她。” 给了这个一个评价后,张皮绠吃饱了早饭,就被工头组织着开始了种植园生活的第一天。 烧荒。 砍伐。 烧出灰来,烧没了草木,然后种东西、修水渠、挖田埂、栽木苗。 工头也不干活,就是告诉张皮绠等人怎么干,监督着,晚上数数人头之类。 第一个月就是在大规模点火,到处烧树林。烧之前要先搞出来防火带,据说这好大一片都是主家承包的产业,日后这边的地里肥力没了,就在没烧的地方重新烧出来新地。 就这么过了能有一个多月,张皮绠还是不知道这里到底要种什么。 烧荒后的土地非常肥沃,一场大火也将大部分的草都烧死了,地上厚厚的一层灰。 看起来不像是种庄稼,因为他们要拿着锄头修田埂,宽度也不像是种庄稼的架势。 直到有一天,张皮绠在那干活的时候,一群奇怪的人来到种植园里,在种植园里说了会话,张皮绠才知道这里种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只不过也只是知道个名字,不知道具体什么样。 那天他正在那里挖田埂,慢吞吞地磨着工,每天的定量,张皮绠觉得要是给自己干,能干定量三倍的不止。 但既是给别人干,干那么快也是干三年、干的慢也是干三年,只要恰恰卡在定量上就行。 给主家做工的时候,得个“真能做”的评价,那是因着舂米之类的事,舂完了事。 张皮绠和大多数一起干活的人一样,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心里却精明着呢。觉得若是干的多了,怕不是这定量明天就得涨? 正磨蹭着呢,几个穿着打扮有些奇怪的人就在他旁边,指指点点这片土地。第一天来的时候像是管家样的人物,跟在这几个打扮奇怪的人旁边。 为首的一个,也是带着一个木头芯旋出来的盔帽,颈后也带着被张皮绠等人戏称为“屁帘”的防蚊颈帘。 身上背着一个帆布包,脚下穿着一双古怪的鞋。张皮绠这些年已经知道,这种古怪的鞋叫橡胶靴,据说能防蚂蟥,还能防水。 旁边几个随从似的人物,手里提着一些看起来像是捕鸟捉虫的工具。还有几个身上背着枪。 旁边还有人牵着几匹马,马背上卷着一个毛毡毯子卷成的卷,上面还有一些古怪的防雨用的披挂。 管家模样的人很讨好地递过去了烟,穿着古怪的那人接过去道:“你们老板既信得过国公,要干这个买卖,我自然也是给国公打了包票的。油棕这东西,确实三五年才能挂果,但只要挂了果,几乎年年都能收。” 管家模样的人道:“其实我这心里也没底。您是科学院的大人,说什么我们自是信的。但养着两千多人,三五年后,一年吃喝拉撒加上工钱,就得四五万两银子。这东西,之前这边也没人种过,荷兰人也不曾听说有种这个的……” 穿着古怪的那人道:“荷兰人每种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他们种过乌桕吗?我作为科学院探险队的,这几年跑了好多地方,专门就是找这种能种、能赚钱的东西的。” “一年四五万两,你怕赚不回来?不可能赚不回来的。我在非洲那边研究过,这东西一亩地产油比豆子、花生、胡麻、菜籽都多。而且挂果许多年,稳赚不赔。” “不只是能吃,更主要的还是一些工厂要用。你知不知道随着鲸海那边的开发,捕鲸的、捕海豹海象的,熬了大量的油脂,这才催出来肥皂、蜡烛之类的产业发展。” “但捕杀那玩意,终究跟不上用。豆油太贵,菜籽油也不太行,这东西产量大,又能吃、又能做原料。没个赔钱。” “你要说种咖啡什么的,还得看西洋人的脸色,不知道卖的出去、卖不出去。还要和加勒比那群开种植园的竞争;或者种甘蔗,不但要面临西洋人的竞争,还有广东、福建、台湾等地的也在种。” “但这东西,如今就没人种。而且国内也卖得掉,这东西肯定有赚头。” “你们也好好弄,我评科学院博士就指着这东西呢。要不我不是白在非洲跑了那么久?有什么种植上的问题,我来解决。每年我都来查看。” 衣着古怪的人蹲下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道:“爪哇的地,就是肥啊。你们只管种出来,榨油到时候也用不到笨办法。我带着半船的油果,回去自有师兄们帮我搞出来烧煤榨油的机器,也不难。” “你知道那些在鲸海捕鲸、海豹之类的,弄一船油,卖多少钱?三五年的投资而已啦,我也就是没钱,我要是有钱我就自己干了。” “我跟你讲,你得看日后的形势。就看着天下形势,蒸汽机一物,必会大兴。一旦其大兴,则蜡烛、灯油、润滑这些东西,都得跟着大兴。这些东西一大兴,做工的人多了,肥皂之类的也卖的多了。” “若是看不清形势,只看眼前,等着大兴的时候在做,那黄瓜菜都凉了。先干的吃了肉,后干的也就喝口汤吧。” “这玩意儿怎么种,怎么栽,我都写成小册子了。工头都是实学学农学出身的,字总是识得的,学起来也快。按着办法种就是了。” “这几年,一直到挂果前,我都会在椰城,有什么事找我就是。对你们来说这是赚钱,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关系我的前途和奖金呢。” “我跟你们讲,等南洋这边的油棕种起来后,那些搞菜油的士绅土商,非得恨死我不可。我在那边蹲了这么久,我是绝对有这个把握的。不管是产量、压榨、还是运输,都能打的沿海各处的菜油哭爹喊娘。” 这样的把握一说,管家模样的人也松了口气,笑道:“我不是不信你们,科学院的,都是有真本事的,我也是学过实学的,知道里面深浅。这也不是我问的,是主家叫我问的。估计是心里不踏实呗。可又不好去问国公,倒显得不信国公似的。” “好说一年四五万两银子的成本,本钱着实是大。估计心里也是虚,还是种棉花、靛草什么的,心里更踏实一些。” 一旁在那磨工的张皮绠这才知道自己要种的这东西叫油棕,不知道到底什么样,但是榨油的。 听的半懂不懂,听懂的地方却是暗暗咂舌,心道乖乖,这一年四五万两银子的本钱。原本在家的时候,也不知那几个大户老爷,家产加起来有没有四五万两? 那可不是四五万钱,而是四万五万两啊……想着这个之前从没听过的巨额数字,张皮绠心里惊诧不已,心想这里果然和家里面不一样。 却不知这种能榨油的东西,到底长个什么样?张皮绠心道我见过菜籽、见过芝麻、这几年也见过花生了,这东西倒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听这意思,竟是从好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他也不知道所谓非洲到底是哪,心中一开始还有些好奇,但随着日后日子越发繁忙,一开始心中那点好奇也就渐渐散了。 这里种植和在家里不一样,本以为种是麻烦事,不想一直干了六七个月,都还没轮到种栽呢。 要么就是做穴、要么就是挖水渠、要么就是引水沟,和家里那种种地的方式完全不同。上千人被主家雇着,几个月时间愣生生把一片烧荒后的林子,弄出来一片道路纵横、水渠布满的好地方。 每每看到这,张皮绠心道,自己要是能有四五十亩这样的地,水利齐全,土地肥沃,种上粮食,这辈子还愁? 可惜,这地不是自己的。若是自己干,怕是一辈子也挖不出这样的大渠、小渠、水沟、田埂。 也不知日后分到的份地,能不能用现在主家的水渠引水用? 上等的水浇地,竟不种粮食,张皮绠觉得当真是浪费了。 等着水渠基本修完、田埂基本弄完,张皮绠觉得总算可以歇歇了。那边已经开始培苗了,看样子真的是一种树。 种树嘛,种上估计也就不怎么用管了。现在水渠都修好了、地也整理的差不多了,之前又听说得三五年才能结果采摘。 便想着,三年还债期,实际上自己就剩下栽树苗这个事要做了?只要把这个做完,那不就能歇上一阵? 然而,很快,事实就证明,主家花钱雇他们,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歇着呢。 冒着下雨天,趁着水湿,挖好了坑把培出来的树苗栽上。 以为就能歇着了,结果栽完了树苗,又得在树苗间的空地上种一些苜蓿草。 等这些苜蓿草种完,又要给主家盖羊圈、马棚、仓库。 等着这些东西盖完了,苜蓿草就要收获了。 收获完苜蓿草,又要晒干。 晒干后要打捆。 打捆后要运走。 忙完了苜蓿草,又要重新把地锄一遍。然后再种新的。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似乎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 每天要干的定量,也是逐渐增加。 每个月都有死的,或是这种病、或是那种病、或是蚊子叮、或是蛇鼠咬。 每年十月份到过年期间,都会来一批新人,然后重复来了死、死了再来新的过程。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新奇的东西不断在种植园出现, 比如。 他们的工作里,多了一项把煤运到往水渠提水的蒸汽机房中。 或是渐渐的,种植园周围出现了小贩。吃的、喝的、酒馆、烟草、女人。 实在忍不住想吃点好的,便去工头那先支点钱用,给的也不是银子、更不是铜钱,而是几张纸钞,却也真能用。 但在张皮绠眼中,这些新奇的东西并不会引来他们多少兴奋,甚至与他们无关,也并不会让他们要做的事少一些。 只是渐渐习惯了那些新事物的存在。 就像是习惯了这里的太阳总是高高的在头顶一样。 似乎,不管是种植方式、劳作方式、新的机器等等,都和过去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一样。 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对自己来说,好像又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第六一八章 归来 在大顺大规模开发南洋的第二年。 端午刚过,刚刚处理完一起奇葩的涉外贸易纠纷的刘钰,洗了把脸,准备前往码头迎接从欧洲回来的齐国公一行。 南洋来快船已经先行返回,通知了这边齐国公等人已到南洋的消息,预计今日抵达。 与之一同回来的,还有西洋贸易公司的第一批货船。他们在大顺开发南洋的前一年出发,在大顺开发南洋种植园的第一年冬天抵达欧洲,然后今年返回。 到底赚了多少、到底拿到了多少的利润率、以及欧洲战局的情况、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后的和谈中大顺发起的武装中立同盟,这些有什么的结果,这一次也该全知道了。 身旁在那记录的办事员还在那等着记录刚才那场涉外贸易纠纷的处理意见,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因为要处理的这个贸易纠纷实在是过于奇葩,叫人哭笑不得。 格罗恩岛的安德罗斯家族,委托普鲁士埃姆登王家公司,在大顺这边给烧一批定制瓷器,要把家族的家徽弄上,作为家族宴会用的瓷器。 欧洲的盾徽乱七八糟,颜色古怪,这家族的管家可能脑子也有点问题,直接画出来就行的事,结果用字母在图样上标注出来“红色”、“蓝色”、“紫色”之类。 又为了图便宜,找了一家烧瓷的作坊。这烧瓷作坊是家新作坊,师傅手艺倒是可以,跳槽单干的,但是哪懂洋文啊? 于是把那些“红色”、“蓝色”之类的单词,给作为图案弄上了。 数量倒是不多,六百来件。但这家作坊是个小作坊,新成立的,也算是头一桩对外生意,这六百多件瓷器可是关系到这家小作坊的存亡。 自然而然地,普鲁士埃姆登公司不收,说这和我们给的图样不一样;烧瓷作坊就说扯淡,明明一样,你看这字母,我们哪一个描错了? 这种屁事,前所未有,大顺律肯定没有,都得归刘钰来管,不断地完善贸易和对外问题的诸多章程。 其实这事也不是出了一次了,十几年前其实就出过一次类似的事:荷兰委托烧的一批瓷器,图案审核的时候,审核人就在图样的下面,写了句“同意”,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结果烧瓷的时候,就把“同意”这个单词和审核人的签名也一并烧上去了。 如今又一次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叫人哭笑不得。或许,这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之间交流所必要出现的情况吧。 洗了一把脸的刘钰随口和那个办事员道:“你记一下,出个通知。告诉各国,图样问题,去贸易处那边,由专门的翻译给弄清楚之后,再往外承包。让贸易处组织个小部门,科级,招六个办事员,专门负责图样、翻译、美工、合同等问题。” “告诉普鲁士埃姆登公司,这是他们的问题。中国烧瓷师傅当然不懂洋文,但是眼睛都是一样的,分得清红色蓝色紫色。他不直接画盾徽颜色,弄个单词,这怪的了谁?如果他们不同意,直接用他们公司的押金强制执行。” “还有,以后所有合同,一式两份。拉丁文一份,中文一份。法语也行。剩下的都不行。” 办事员将记录下的东西复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又问道:“国公,英国东印度公司又派人来,询问是否可以解除对他们的监视?” 这是每个月都会来这么一次的月常,刘钰算算日子,便道:“行,告诉英国东印度公司那边,我知道了。别的也不用多说。” “是。” 得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办事员知道恐怕还要拖下去,心里有数了,就匆匆退下去了。 刘钰这边洗漱,换了衣衫,自叫人准备仪仗,前往码头迎接。 他这边一到,当地大大小小的官员、海关的官员,也都到了。 这些官员的身后,就是西洋贸易公司的股东们,实际上他们的心情比这些官员还要着急,甚至着急的多。 对西洋贸易公司能不能赚钱,这一点他们这些投资人没有任何疑虑。但凡不是暴利,这些西洋人也不可能冒着这么高的死亡率每年都来。 只是,到底会有多高的回报率?坐地收钱和把货卖到别人家门口赚二道贩子钱,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一想着这种超高的回报率,一个个心里都压不住痒痒。 加之大部分往南洋投资的种植园,要等二三年才能真正看到回报。而且很多回报,也和与西洋的贸易息息相关。 尤其是那些种咖啡、可可的。这些东西,大顺这边基本不喝。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喝的。 可可是作为一种“安神、补阳”的药物,加上一堆茴香、八角、阿尼斯之类的奇葩配料,纯粹的药味。 咖啡众人也根本喝不惯,大顺没有咖啡馆,但有茶馆,一样承担了西欧咖啡馆啤酒馆的一些政治意义。 一众人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这等着,想着一个个投进去的银子,莫说眼睛发酸,就是脖子硬了,那也等的住。 等刘钰一过来,这些商人都赶忙行礼,刘钰见这些商人的神情,笑道:“不必紧张嘛。我不是说了嘛,从南洋来报信的快船上,给的消息虽简短,却也非常明确。” “上善!” “至于具体多少利润,那得等船到岸之后,让会计清点核算。况且到了南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今从南洋到松江,和小孩子从妈妈肚子里找往外的路一样简单。” 刘钰内心丝毫不担心这一次贸易的事,他捏准了荷兰的情况,而且既然回的是上善,显然贸易极为成功。 荷兰的商业渠道在那摆着,软资产至少值1000万两白银,走私渠道又是现成的,不赚钱才有鬼了。 商人们心急如焚,见刘钰泰然自若,却也难以安心。 虽说的轻巧,但事到眼前,难免会生出各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 像是诸如阴沟了翻了船,从欧洲到南洋都走回来了,结果在南洋回来的路上沉了? 这种不怕万一的想法,伴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也是越发的壮大。 这时候,在前面观望的人喊道:“看到船桅杆了!看到船桅杆了!” 这一声叫喊,顿时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都知道即便看到了船的桅杆,距离船真正靠岸、距离核算账本,还有很长的时间,但至少可以心安了。 刘钰坐在那慢悠悠地歇了一阵,一直等到下午,船已经渐渐靠近,南洋那边护送的舰队已经开始鸣炮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迎接的仪仗也开始忙碌起来,几个西洋贸易公司的大股东和董事会成员,也被特许跟在刘钰后面。 几个士兵抬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下面有巧匠制作的锁,船队的账本会放在这个玻璃罩子里封存,等到开股东大会的时候公开账目。 当然,刘钰作为监管者,会提前拿到一份。便于内部审核,以及提前验算,外加里面还有一些皇帝垄断的小金库的特殊官窑的高等瓷器的利润,那不是商人能弄到的高端瓷。 岸上的大炮也开始鸣炮致意迎接,这里有上好的码头,船可以直接泊靠,不需要像是出使琉球那次,还需要大量的劳役去用小船拉过来。 蒸汽机驱动的绞盘,已经取代了拉绳索靠岸的人力,大顺的蒸汽机使用,总是用在一些奇葩的、对过去的旧有一切影响最小的地方。 伴随着船越来越近,小船开始将大船的绳索拉到岸上。挂好在蒸汽机驱动的绞盘上后,大船开始慢慢靠近到码头。 第一艘船肯定是齐国公等官方人员乘坐的船,这是毋庸置疑的,大顺还是要将尊卑贵贱和官商先后的。 待仪仗都准备好了后,齐国公下了船。与之前不同的,或者说体现出大顺对海外贸易重视的,就是紧随齐国公后面的捧着账本的人。 公司的人自去查看了箱子上的封漆和蜡印,十几个人做了见证证明这东西没有问题后,再打开岸上士兵捧着的玻璃罩子,将装着账本的箱子放入到玻璃罩中。 军队护送着账本先行离开,将账本安放在公司总部大楼内,再贴上官方监管委员会的封条。 做完这一切,商人们才算是真正放心。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账本问题,这一点他们和英国荷兰瑞典人打交道多了,很清楚那边做假账的情况。 至于别的,这些大商人也算是大风大浪见过的,做生意嘛,有赚有赔很正常。只要账目清楚、利润公开,那他们就安心了。 虽然如此大张旗鼓,很有些形式主义,但这种故意为之的形式,有时候比实质更重要。 公司这边的形式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刘钰等大小官员迎着齐国公一路先回官舍休息。 刘钰对公司是否盈利一事并不担心,但他也依旧心急,急于知道欧洲的情况。 齐国公坐了许久的船,加之年纪也不小了,精神并不是很好。 虽然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刘钰就几次想要张开口问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直走了快一半,齐国公忽然道:“你倒是渐渐沉稳了,竟能沉得住气?我看你好几次欲语还休,本想着直接和你说,但想着看看你到底能忍到何时。能忍到现在,倒也可喜。” 听齐国公说的如此轻松,刘钰笑道:“坐船终究遭罪,虽不比海员,但海上无趣、风波不止。岳父大人一路疲累,我纵有心,也觉得事情都已经定下了。就算知道,也没办法更改了。几次想问,总算还有些修养功夫,忍住了。” 齐国公哈哈一笑,伸出个大拇指道:“你且放心,你关心的事,基本都是好消息。” “我亦算是不负天子所托,在亚琛和会上讲了些话,这是我天朝第一次在这种和会上发言,应该说,我不辱国威。但应该用不到不卑不亢这个词。因为和咱们的关系还真不算大。南洋问题不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范畴之内,那是咱们与荷兰国的事,不谈这个,也不需要他们承认,我最多也就是扯扯淡,谈什么反海盗、反私掠。” “要说也有些难堪,恰似一群太监在那说要禁了妓院。” 这个比喻颇俗,刘钰想象了一下一群没有私掠能力的国家在大会上疯狂支持反海盗、反私掠;而海盗和私掠强国如荷兰英法西等一言不发的场景,也觉有些可笑。 大概,这就像是后世一群无核小国,建议全面销毁核武器的感觉吧。 不过听齐国公这意思,应该是很顺利的。 “对了,岳父,丹麦国的事,你办了吗?” 齐国公笑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这种事,最简单了。” 刘钰大笑道:“妙极!眼看就是新茶收购的季节了,正要掐一掐丹麦人。去岁禁了英、葡,今年再禁丹麦,我看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啊。拉一派、打一派,这贸易便可做大。” 他连齐国公到底是怎么搞得“欲加之罪”都没问,因为毫无意义,只要想要理由总能找到的。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且这种事也就是在欧洲那边走个形式,其实在大顺连个形式都不需要。既没有议会,也没有国会,说禁谁就禁谁、说禁鸦片就禁鸦片。 主要还是天朝的面子,讲究个名正言顺。这就需要找个理由,至少记在史书上的时候,有个理由。 早已经等不及的刘钰,马上把远处的海关总队的军官喊来。 “去丹麦商馆,维持秩序。海关的人也立刻过去,告诉他们,所有货物加增25%出口关税。至于理由,会由他们的公使转达给他们的!” 第六一九章 无妄之灾 海关总队的军官得了令,立刻领着人去了丹麦商馆。 这是新组建的一支部队,主要处理外事和贸易问题。人数并不多,但在大顺本土,这种部队也用不到几个人。 百十号人呼啦啦地朝着丹麦商馆那边走去,有了上次英国、葡萄牙商馆被查的事,商馆区附近的人已经是见惯不惊。 看着海关总队的士兵带着枪过来,手快的看热闹的已经下了赌局,猜猜这一次是要查办哪一家的商馆。 经过刘钰整治的海关,如今也是行动迅速,效率出众,专业的会计和审查小吏,跟着海关总队的后面,进了丹麦商馆。 丹麦商馆的负责人一脸懵逼,看着荷枪时代的士兵把商馆一围,顿时楞在那了。 丹麦是个中立国,也没和大顺有什么冲突。 最近的殖民地在印度的特兰奎巴,远得很,大顺下南洋和丹麦也没什么关系。大顺攻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殖民地城市时,丹麦亚洲公司还特意发了个声明,公司严守中立,拒绝交战双方在其殖民地泊靠、补给等。 怕的就是荷兰人跑过去,大顺找麻烦。丹麦人听说大顺这边的行事风格有些霸道,好像是西域的一些异教首领逃亡中亚,大顺这边直接派人逼着对面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便怕大顺到时候找借口把特兰奎巴收拾一顿,当真是滴水不漏。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丹麦更是直接选择了中立,和大顺的敌人荷兰、亦或盟友法国都没交集。 大顺在瑞典王位继承人问题上站俄国,丹麦也就顺势退步,给足了刘钰面子。 论贸易额,丹麦这个亚洲公司或者叫东印度公司,在一众东印度公司里也算是大顺的优质客户了。 至少在茶叶进口上,比英国东印度公司还要多。丹麦公司顶着个东印度公司的名头,实际上印度的贸易额只占30%,剩余七成都是和大顺的贸易。 按照西方此时盛行的“重商主义”观点,丹麦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大顺最好的合作伙伴。 丹麦也没什么可以往中国运的东西,一开始倒是还能卖点钟表和音乐盒,但在英国商人总结出一条名为“往中国输送任何可复制的工艺品,都意味着本国工匠失业”的规律之前,大顺的钟表业已经在发展起来了。 历史上,这条商业规律,总结于18世纪中后期,因为“伦敦和伯明翰发条制造商遭受了惨重的损失”,而之前,这些发条商制造的音乐盒之类的东西,是可以直接作为交易期货票据的。 而在大顺主动吸取外部技术的背景下,这条规律比历史上早了二十年就出现了。 除了丝茶瓷等老几样几外,实际上大顺还垄断着一种“冶金工业”的高技术含量的拳头产品。 西洋人称之为“tutenage”,实际上就是锌合金,这一点也是此时的欧洲各国无法生产的——前年柏林科学院的化学实验室主任马格拉夫,刚在实验室炼制出来。但实验室炼制和大规模生产,不是一回事。 丹麦是最早做锌生意的欧洲国家之一,哥本哈根一直也是欧洲重要的锌合金交易中心。因为丹麦人最早和锌商人签订了订单,把控了很大一部分货源。 除了白银,丹麦基本没什么往中国运的东西。 而且丹麦觉得,自己在大顺的地位很稳固。 丹麦人觉得,自己承载着一种“经销商”的身份:锌合金、茶叶,这是丹麦公司的主力产品,而这两项产品都不是在丹麦销售的,而是面向整个欧美市场。 从这一点看,大顺怎么也没理由找自己的麻烦才是。 总归,不管怎么看,丹麦亚洲公司都是一个似乎非常听话、且非常合作的大客户。 这在几家东印度公司里,是不多见的。 刨除掉盟友性质的法国,英国葡萄牙有鸦片问题、普鲁士贸易额太小、西班牙有宗教问题、奥地利的公司作为公主继承的条件解散了…… 种种条件下,大顺海关总队的士兵荷枪实弹进入丹麦商馆的时候,丹麦商馆的负责人是愕然且崩溃的。 通译连忙迎上去,行礼之后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海关总队的军官一边挥手示意士兵先查封仓库,一边道:“国公吩咐,自有缘故。具体如何,自有丹麦的公使转达,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转告一声商馆馆长,就说自今年开始,丹麦的一切货物,不管是进口还是出口,一律增加25%的关税。” “加税?” 通译大惊,现在连普鲁士都跑来做生意,各国都在搞直航贸易,都在试图打破几家公司的垄断,这时候加税? 一下子加25%的税,虽不及伦敦的茶叶关税要的狠,但这也直接摧毁了丹麦公司的利润啊。 “对,加税。原因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军官并不解释原因,而且他也真的不知道原因。 丹麦商馆的负责人又恳求着问了几句,然而得到的回答还是如初,自有在天津的公使转达原因,这边只是执法。 “请问,此事是否只针对我们丹麦公司呢?” “应该是吧?我只是接到了先查封丹麦商馆的命令,并无命令叫我去查办别人家的商馆。” 说话间,带着记事本的海关人员就拥到了丹麦商馆仓库的门口,开始清点里面的货物。 丹麦商馆馆长眼看着一箱箱的货物被要求拿出订货单,想着25%的高额税,真真有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 各国现在都在争相出口,只听说有出口补贴,还真就没听说哪国搞什么出口税的。丹麦商馆的馆长只觉得自己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可叹息之余,心里却也没什么办法。 丹麦人的第一次探险,从广州拿回货之后,第一次跑,路不熟、货不明白、荷兰作梗、英国打压,再加上死人抚恤之类,依旧得了11.7%的纯利润。 自从找到了“对英茶叶走私”、“保证锌合金交易中心”这两个财富密码之后,公司的利润率更是一路飞升,升到了26%的纯利润。 这在欧洲,已经算是极高的利润率了。 丹麦王室给予公司绝对的垄断权。 任何非公司的丹麦人都不得私自前往亚洲贸易。 任何非丹麦公司的船都不得携带东方货物在丹麦卸货。 加上公司可以直接用茶叶期货,在英国走私商人那获得低息贷款,以获得资金周转。 可以说,对华贸易就是丹麦亚洲公司的根本。 现在被加了这么重的出口关税,公司怕是要完啊。 丹麦商馆的人心急如焚,可也不敢做什么,只能顺从地把订货账目交出去。 隔壁的英国商馆里,法扎克莱幸灾乐祸地看着丹麦公司被大顺海关查封。 他当然有幸灾乐祸的理由。 丹麦公司的茶叶整天往英国走私,英国东印度公司烦不胜烦。奈何外贼易防、内贼难防。 和丹麦公司勾连走私的,当然都是英国人。 而且很多还是前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大部分人的资本还是在印度拿到的第一桶金。有的是靠在印度买到了宝石、有的本身就是参与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 英国这边抓都不好抓。 本就是公司出身的,在公司赚了钱,然后搞对公司不利的走私。 内行无比,全都门清,甚至不少都是公司前辈,这怎么抓? 比如捐助了大学,以至于大学用其名字命名的伊胡利·耶鲁,这就是法扎克莱的前辈,公司前驻印办事处负责人,茶叶贸易拿到的第一桶金,拿到第一桶金之后才转行干奴隶和走私贸易的。 虽然英国商馆还未解封,但今天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而不是之前明确否定的回答,以法扎克莱对中国的了解,觉得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其实意味着今年的贸易可以正常展开了。 他是没有什么“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情的,觉得大顺今天可以找个由头查封丹麦商馆,明天说不定又会再查封英国商馆什么的。 从大顺查封丹麦商馆这件事上,法扎克莱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了。心道刘钰说话就如同放屁,什么国民财富是生产的总物品、什么白银太多没什么用,纯粹扯淡。 明显的事,大顺这边找理由查了英国和葡萄牙,转头又来查丹麦。 理由? 想到理由二字,法扎克莱不屑地啐了口唾沫。 心道,理由?理由无非是大顺想把转运的钱自己赚了,如今有瑞典人俄国人与他们合作,大顺已经不需要第二个波罗的海的“分销商”了。 丹麦人早就应该看清楚这一点,主动和大顺合作,拿出一部分股份让大顺这边持股,或许还有活路。 可看不明白,今天被查封,那实在是太正常了!任何去试图讲道理、找理由的人,就像是荷兰人拿着他们认为有道理的海洋航行自由理论去让英国放弃航海条例一样。 幼稚。 凭着这些年和刘钰打交道的经验,法扎克莱总结出一套非常有效的猜想逻辑。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瑞典商馆,心道,中国人在塑造一种意识,跟着中国合作就能赚钱,而且越赚越多。作为这种典型,会被政策支持,而在大顺政策决定一切。瑞典人运气好,荷兰人丢了东南亚,或许也是一种好运气吧? 第六二零章 开眼看世界 这边丹麦商馆被暂时性查封,那边就开始不断响起来鞭炮声。 放鞭炮的有瑞典人,也有中国人。瑞典人放鞭炮自然是因为丹麦公司加了出口税,意味着瑞典公司可以抢占丹麦的份额;而中国商人放鞭炮,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之前查办了英葡,现在又找茬丹麦,如今西洋贸易公司的第一批货船已经返航,几种刺激之下,西洋贸易公司的股票价格暴涨了一波。既赚了钱,看着自己手里的纸,昨天还一百两,今天变成了一百二十两,当然值得庆祝。 与丹麦人合作的中间商,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找到了丹麦商馆。 他们的嗅觉足够灵敏,所以要“按合同办”,问问丹麦商馆委托他们收的货物还收不收?不收的话,是要按照一定数额给予违约赔偿的。 丹麦商馆无计可施,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刘钰,希望刘钰能给宽容宽容,不要讲契约精神,要考虑到丹麦公司的状况。 一下子加百分之二十五的出口关税,等于丹麦的茶叶、锌、瓷等紧俏货物,很难争得过的中国参股的瑞典、荷兰。 茶叶贩子们认钱不认人,都是干走私的,这走私茶加出口税加的和英国正规渠道的茶差不多贵了,谁还买高价走私茶? 但市场就在那摆着,丹麦人空出来的份额,自然是被中国、荷兰、瑞典瓜分了。 刘钰在彼得堡拉了俄国入伙,波罗的海贸易区的主导权其实已无悬念。俄瑞矛盾缓解之下,这等于就是把丹麦孤立了。 反正刘钰想的明白,丹麦本国市场狭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论战斗力,先解决瑞典、俄国的围堵再说吧。最近的殖民地特兰奎巴,实际上也就是大顺嘴里的菜,孤零零的一处殖民地,对大顺毫无威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就是柿子挑软的捏,先弄一个完全没能力对大顺进行报复的国家,一点点夺回贸易主动权。 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命令,决定了一家资产数百万两的大型跨国公司的兴衰,这其中靠的就是大顺千万百姓的辛勤劳作,使得大顺有资格搞贸易禁运。别的不敢说,但只论丹麦的话,和有没有海军并无关系。 几日后,在股票期货交易中心附近的大茶馆里。 坐在这里的商人或者投机商们,三五成群,点了茶点。 卖报、卖火柴、卖香烟的小孩子蝴蝶穿花一般在茶馆里穿梭,忙碌的就像是采蜜的蜜蜂。 茶馆老板这几日生意好,脾气也好的多,遇到那些嬉皮笑脸来讨块客人剩下的点心的小报童,也只是骂两句踢两脚,并不驱赶,任他们把客人剩下的点心吃掉。 新进来的客人点了茶水后,便问道:“今天都有什么新闻啊?” 卖报火柴烟卷的小童听到问题后,忙道:“头条是朝廷把漕工编了厢军,今年冬季枯水的时候要开挖淮河,朝廷要解决自宋……” “这也配叫头条?谁关心这个?我说的是贸易的事,有什么大消息没有?” 商人们对报纸上的这条消息并不关心,这与他们也没啥关系,就算淮河今年再发水、洪泽湖直接溃堤了,那也淹不到松江府啊。 报童翻了翻,道:“有了,今日有一份《丹麦亚洲公司历年海关出口清单》,是国公那边放出来的。” 商人一听,掏出几张最小额的纸钞道:“对嘛,这才是大事。再来一盒火柴,一包南洋烟。不用找了,剩下的你买糖吃吧。” 报童熟练地道了声谢,递过去客人要的东西,心道这几日客人们可都很大方。 商人撕开南洋烟上面印着“已缴税”标志的印花,顿出一支,手摸出一根白磷火柴,熟练地在桌角上一划,摇晃了一下手腕,翻开了报纸。 大顺的基层管理能力不强,也就只能在几个特殊地区收到烟草税,松江府无疑是重中之重。 主要还是这边有钱,有人手,查的严。别处根本管不过来,各个村庄也买不起,多半都是自己种自己抽。 很多事,习惯了也就那样了。尤其是一群走私烟草的,被当众鞭打行刑流放南洋做苦工之后,这里的人习惯的就更快了。 松江府的这些人也没感觉到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是一种仿佛温水煮青蛙一样的过程,今天新点这个、明天新点那个,渐渐也就熟悉了很多之前不存在的存在。 买了报纸的商人看了一眼上面的海关清单,顿时就被那些枯燥的数字吸引了。 这些可能是士大夫最不重视的枯燥数据,但在这些投机商、商人眼里,就是灿灿的金、闪闪的银。 随着来到茶馆的人越来越多,今天这份印有货物清单的报纸,便有那么点“洛阳纸贵”的意思了。虽然有点有辱斯文,和文采无关,全是铜臭阿堵。 不知道是哪一桌的人拍了一下桌子道:“妙啊!这丹麦公司一被加税,咱们的西洋贸易公司和中瑞贸易公司不是要发一笔?” “我看国公今天放出来这消息,这是给过几天公开账本造势呢。显然是大赚了啊。” “本就大赚,这是赚上加赚!” 几句话,茶馆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常坐这里的,都是些投机商,专门从这里面搞消息的。 “哎,你们说,是不是朝廷准备撤资了?国公放出消息,拉高一股的价,朝廷要把手里的那些股份变现钱?毕竟朝廷现在正用钱呢。” 这想法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驳。 “怎么可能?现在正是风头日上的时候,细水长流,这可是个下蛋的金鸡。朝廷哪能卖金鸡?” “对啊,对啊。你看,这丹麦公司的货,被咱们吃了。今年发货又能加不少的量。明年的股息还得涨。这时候往外卖,那可不明智。” 大多数人都支持后者的意见,那个觉得朝廷要撤资的,也觉得自己有点笨了。心想倒也是,哪有这样的好事?朝廷要是现在撤资,撒出来多少,这边就能吃多少。 奈何国公管着,他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往外撒? 另一个商人敲着报纸道:“你们看看,欧罗巴那边打仗,倒是肥了丹麦这样的中立国。这几年出口的,明显比前几年高了一半以上。听说齐国公在丹麦遇了事,其国大臣多有不敬之语。我看,这就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要我说,就该把这些洋夷都赶走,咱们又不是没船、又不是没水手,朝廷凭啥让他们把钱都赚了?” 这商人发完牢骚,又问道:“哎,诸位,你们听说没有?英国商馆昨天放开了,朝廷说日后再查,暂时允许他们做生意。英国馆长去国公那纳了保票,以后英国这边的商馆调动要和国公那边打招呼。” 旁边一个喝慢茶的笑道:“没影响。现在虽然才五月,新茶才下来,距离起风还有半年。但出了这么档子事,谁头那么大,和英国人做大买卖?我倒是听说,是福建那边的茶商来求国公,说是英国人今年若再不买茶,他们就要一堆茶。让国公看在那些搓茶雇工的面上,放英国人一条生路。” 这谣言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最起码能自圆其说。 茶馆是个非常适合传播谣言的地方,而这种谣言内部的逻辑,则算是大顺特色的一种启蒙运动。 利益,经济,利润,逐利,阶层,雇工,农夫,海商、坐商,每一次政策变动、贸易变动带来的谣言,总是掺杂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经济分析。 让这里的人逐渐习惯了一个道理: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为了投机、经商、抛售、收购,这里的商人不得不关注国外的局势、历史、文化、政治。 而有意无意地关于阶层利益考虑方式的引导,也叫他们在各种各样的谣言中,逐渐熟练地掌握了一些完全不同于法国启蒙运动的思维方式、思考方式。 法国的咖啡馆里,争论的是神学衍生出的天赋人之权概念,靠类似于几何学的定义和公理向外延展。 大顺的茶馆里,争论的是英国茶税政策对福建茶农的影响、是漕米货币化政策对米贱伤农问题的讨论,靠这些年潜移默化影响下的阶层利益分析向内衍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身处其中的这些人,并不知道这种潜移默化的引导,甚至完全感知不到这种潜移默化的引导。 靠着种种“听起来确实有道理”的分析、谣言,逐渐将一种听起来有道理的、对世界的解释慢慢灌输进来。 毕竟,世界万物,有无数种解释。而大顺需要的那种解释方法,恰恰就隐藏在这些或真或假的谣言和分析中。 至于此时,处在无声细雨中的这些人,感兴趣的不是方法,而是结论。 是大顺决定继续和英国贸易这个政策,会得出什么结论?对他们而言,是赚?是赔?是否有可投机的方向? 这才是他们最关切的东西。 而要关切这些东西,就不得不去了解英国的政治制度、荷兰的政治制度,然后才能慢慢体会和此时大顺的区别。 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暂时只是简单的贸易利润问题。 丹麦公司被加了出口关税,对贸易大为有利。 那么,英国公司被允许继续贸易,是否对贸易有害呢?之前一直传闻的英国将要降低茶叶关税的消息,会是真的吗?明年的武夷茶期货,是屯还是卖? 第六二一章 此刻非彼刻 “这位仁兄说的,我看八成是真的。前一阵朝廷不是出台了政策吗?” “南洋种植园,不得栽种茶树。茶种不得去南洋。各地海关、马六甲舰队,也要严查茶种出境问题。” “当时就有人说了,南洋种植园不得栽种茶叶,其实还是‘百万漕工’之忧。若在南洋、锡兰等地栽种茶叶,则福建、两湖茶农如何活?” “而且这还不只是茶农的事。还有那些发包的、运货的、运输的。这些人朝廷也得给他们找活路不是?” “是以,我看福建那边可能真有人找国公了,希望放英国一条生路,免得百姓无可衣食。” 众人联想到前些日子朝廷新出的关于茶种的海关政策,越发觉得其中大有道理。 若在南洋搞种植园,肯定比现在更容易赚钱。毕竟英国人喝的都是便宜茶,大规模搞茶园,定向出口,又省却了许多陆上的运输费用,确实更赚。 但朝廷毕竟还要考虑,这钱,该让谁去赚。 让开种植园的大商人? 还是让福建采茶的百姓? 显然,朝廷选择了后者。 顺着这个思路,商人们又讨论起来英国后续贸易的诸多可能的变动。 他们既是关注这种事的商人,自是要关注一下英国的政策。荷兰国、丹麦国、瑞典国的茶叶都卖给谁了?这一点他们也得知道。 他们还得知道,欧洲要是要打仗,那么铅和锌就会涨价;也知道英国和法国在北美开战,人参就会稀缺暴涨。 一些广东商人不会不记得一个很特别的影响,因为法国船用冰块做压舱,几乎把广州城一些窖冰的产业挤黄了。结果因为英法在北美开战,互相劫船,以至于广州城居然夏日缺冰。 这些东西,他们知道发生了,然后有人会告诉他们为什么会发生。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为了投机需要,为了商业需求,西洋文史类书籍的翻译越发的多。 而这些商人自然也渐渐明白了,西洋贸易公司和瑞典公司每年那么多的茶叶,到底是卖给了谁。 自然也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关乎他们利润的,不是是否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继续贸易,而是英国的茶税是否会被取缔。 同样是大顺的商人,海商、金融投机者、坐商、生产商,在英国茶税问题上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这些海商、投机商,是支持英国高茶税的。 对他们而言,英国高茶税,造就了西洋贸易公司的茶叶利润。 反之,英国放开茶税,英国又有航海条例,西洋贸易公司带的茶是没办法竞争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就像是丹麦亚洲公司,在这件事中的遭遇一样,他们无论如何都在拿货问题上竞争过大顺的商人集团。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况且就资本丰盈程度而言,是地头蛇、地头龙还两说呢。 但对大顺的坐商、茶叶贩子、加工商而言,他们是盼着英国放开茶税的。 英国放开茶税,对刚刚尝试把握贸易主动权的海商不利,但对坐商和茶叶贩子,大为有利。 作为茶叶生产商,把茶卖给东印度公司,和把茶卖给大顺自己人的西洋贸易公司,有区别吗? 并无区别。 甚至,因为海商集团逐渐垄断,实际上是压低了茶叶收购价的。尤其是这几年,又是制裁英葡、又是查办丹麦的,大顺崛起的海商集团几乎是傲气无比地告诉那些茶叶商人:就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留着明年当旧茶吧。 而对茶商来说,最快乐的日子,恰是那几年市场“充分竞争”时候,忽然插了一杠子的奥斯坦德公司主动挑起茶叶收购垄断贸易战的时候,英、荷、葡、奥,四国竞相加价、拆台、送礼、囤货。 只是这种充分竞争很快分出了胜负,从充分竞争到垄断,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 同样一条政策,就如同朝廷不久前颁布的禁止种植园茶叶律,有交手称快者、有如丧考妣者、有怨恨朝廷者、也有对朝廷感恩戴德者。 在大顺查办丹麦商馆、对丹麦加增25%出口关税的幸福中,英国商馆被允许贸易、以及对英国是否会放开茶税的担忧,成为了一片笼罩着这些海商头顶上的一朵乌云。 ………… 于此同时。 海商讨论欧洲各国政策、丹麦人心急如焚、英国人幸灾乐祸的时候,齐国公正在那和刘钰说着此番欧洲之行的过程。 丹麦的事几句带过,无非是丹麦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齐国公随便找点茬,弄出点外交纠纷,撂下狠话,甩下脸子走了就是。 齐国公是为数不多知道大顺要“在印度收土地税贴补国内用”的人之一,和刘钰说起欧洲之行的事,也清楚刘钰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最关注的英国问题。 “守常啊,这一次鸦片的事,并没有对英国下死手。但英国那边会不会真的放开茶税?这里面的道道,我虽不是很懂,却也明白简单的道理。若放开茶税,咱们这几家公司的茶可就不好卖了。” “现在,西洋贸易公司、中瑞罗刹联合贸易公司,茶叶都占了好大的利。很多也是往英国卖的。” “现如今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我也投了不少钱在里面,等着收益呢。陛下估计也放了不少钱。” “在欧罗巴那边的时候,我倒是专门打听了一下英国的茶税风声,听说英国现在在茶税问题上,也是群魔乱舞。” “东印度公司雇了不少人,整日写甚么社论,论取消茶税的好处;也有人一条条反驳,只说取消茶税的坏处。” “依我见,这倒是党争之相。” “各寻枪手,皆言大义,英人党争之乱,我看近在咫尺。” 刘钰笑道:“岳父大人看的没错,这就是党争之相。争到最后,也都争的魔怔了。鸡蛋敲大头,还是敲小头?便如宋时新党旧党之争,凡胜者,必要全盘否定。哪怕旧党新党的一些政策也并非全然恶政,依旧要否。” “英人还有世子党、还有逊王党、还有如今的英王党。争也正常。至于说茶税一事嘛,这倒不用担心。” 这一点刘钰心里倒是非常有底。 历史上,英国对资产阶级的支持,那真是全民买单的。 废除茶税,总税额不变,这就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如果说“高效集权”这个词可以使用,英国无疑是最适合的。 英国政府按照窗户收钱,在明亡不多久的时候,靠窗户税,就能收400万两白银。相当于两年的辽饷,这在大顺或者大明是不可想象的,也根本收不出这笔钱。 这应该也是促成英法的18世纪建筑的玻璃风格不同的一个原因,英国是按照窗户多少收税的;而法国是按照玻璃宽度收税的。 所以法国的玻璃风格细长一些,而英国那个时代的窗就大一些。 历史上为了对东印度公司的资产阶级进行扶持,英国加征了窗户税。 用窗户税,来补取消的茶税。 也就是说,靠英国中产阶级全民买单,来扶植东印度公司不垮。 这种扶植力度,应该说是大顺这边的商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什么叫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啊。 但,彼一时、此一时。 1766年吃了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和现在没吃孟加拉的东印度公司,都叫东印度公司,但不是一回事。 1766年打完七年战争、打崩了法国殖民体系,威望正高的英国政府;和现在被指责是“神罗诸侯”、被爱国者党攻击、被法国一波捅穿了比利时丢了荷兰这个传统盟友的英国政府,都叫英国政府,但也不是一回事。 所以刘钰可以断定,英国国会绝对不会通过放弃茶税的法案。 刚打完仗,正缺钱呢,这时候放弃茶税,从哪补? 从中产那补,全民为东印度公司买单? 就现在英国国王的声望、父子矛盾、德国人还是英国人的质疑,肯定是不敢的。 况且现在的东印度公司,还没有被英国政府重视到割中产的羊毛来救的地位。 赚多少钱,决定公司的价值。连孟加拉都没拿下,公司游说集团的力量,还不足够。 而且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就是刘钰挑起来的北美人参战争,使得殖民地豪商和英国政府之间的离心度急剧增加。 走私贩子和北美豪商,是个高度重合的阶层,这时候敢放茶税,除非是英国几百万人里没有一个人才、议会里蹲的全是头脑不健全的狒狒了。 想了一下,刘钰笑道:“我估计,这事最终还是朝三暮四的解决办法。英国那边可能会先放出风来,要取消茶税。但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定会放弃,等于是收买北美人心的筹码吧。” “我既逼他往印度发力,自是要吓唬吓唬他们。不吓他们,他们定不下决心。至少这几年,走私贸易不用担心。” “这几年,闷声发大财是最好的。” 齐国公对闷声发大财当然是支持的,他自己就入了不少股呢。 思考了一下刘钰对英国政策的推断,齐国公又道:“如此说,今年西洋贸易公司的茶叶,可以加量?至少要把丹麦公司空出来的这百万两的货加上?” 刘钰笃信道:“加,大可加得。不吃独食,但吃大块是没啥问题的。反正经瑞典还是经荷兰,对咱们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区别。” “反正英国现在减不了茶税,东印度公司只能琢磨印度了。咱们就坐山观虎斗即可。不用急。今年不但要加上丹麦原本的货量,还要再加一部分货呢。我给他加到25%的税,丹麦人运回去就要赔钱了,看着吧,过一阵他们得来求着我让我吃下他们定的货,否则他们就跌赔给那些供货商违约金。” “既是与荷兰合作了,那荷兰人当年在巴达维亚扣国朝海商的船、逼着国朝海商降价赔本销售的手段,也该学一学嘛。” 反正这些年刘钰和荷兰人打交道,是没见过什么鼓吹的黄金时代巴伦支精神,倒是各种脏手段看了个遍。 第六二二章 战前舆论准备(上) “我看这是好事。既是朝廷遣你监管,商人们需得见到利润攀升才能支持监管。只要英人不废茶税,这对朝廷加强对这些商贾的管控,也有极大的好处。” 齐国公想了一下又笑道:“总不能指望着一群才知道这西洋参不是产自酷热南洋的人,去和那些搞了一二百年贸易的老油子对抗。要是指望他们对抗,非要把老本都赔进去不可。” “我此番去欧罗巴,所见所闻,只觉若论对产业经济之管控,欧罗巴有大宋之风,本朝万万不及也。法人之统制经济,方有可能出荆公这样的改革,我朝是做不到的。” “禁海之策,我看这东西方区别倒是不大。丹麦英法等国亦禁自行前往亚洲贩卖,而得垄断之利。其与前朝三宝下西洋而又禁民间片帆下海内帑独得香料之利,有何区别?” 刘钰对此并不是完全赞同,但想来以齐国公自小接受的教育,能看到这一步亦算是难得了。 但齐国公有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各国其实都在搞某种程度的禁海,都在搞垄断,而且都是行政力量直接干预的。 欧洲人,尤其是新教国家,自来双标且无耻,这一点刘钰这几年多有领教。毕竟最先收拾的荷兰,就是个新教国。 我可以禁海禁私人贸易、我可以航海条例、我可以禁止你们的货船在我国卖货。 但你不能不允许我们收货,也不能不允许我们割让你们的舟山、抢澳门,否则你们就是有罪的。 这种思维方式,不只是此时大顺人难以理解。 就算到了后世,中国人依旧难以理解。 以至于一些人读到后续屈辱的时候,很多人会以为,“只要开放贸易,英国人就要乐开花了,就不会打我们了”。 先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但现实却是英国连续两次出台禁止东方棉布法令;最高征收了220%的茶叶关税;英国东印度公司对任何非公司的东方货船直接击沉。 所以这件事的本质,就是真的被忽悠瘸了。 相信他们有一套非双标的、统一的、普遍的评价标准。 老马在1840年代就说,英国所谓的“自由贸易”的本质,就是一种垄断。一旦当“自由贸易”威胁到他垄断的实质时,他将必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由贸易”。 鸦片战争的根源不是因为自由贸易,而是因为“清政府禁止种植罂粟”,使得外部鸦片可以造成实质上的垄断,因为本国不让种。 刨除掉鸦片的罪恶属性,如果单纯把其看做商品,一旦放开随便种,一个四川省就能打的英国货没人要,事后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甚至都不用四川出马,当时一个云南就够了。 就像是182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在国会上控诉【在此前二十三年间,公司被强制往中国销售的纺织品和五金,为公司带来了1688103英镑的损失】。 公司董事可是在国会上的发言,总不可能20年国会的人39年就全死了吧? 所以英国人知不知道就算零关税,他们的纺织品和五金也卖不出去呢? 还是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要找个自由贸易的理由卖实质垄断的鸦片呢? 奈何老马1840年代说的一针见血话,后世百余年依旧没人听,也没人信。反倒是先反思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以至于挨了顿打。 好在看过老马的书的某格鲁吉亚人反思的结果,是“落后就要挨打。但是我们不愿意挨打,绝不愿意”。 总算没反思成因为不自由的贸易所以挨打活该、打得好。 英国人知不知道中国禁止鸦片呢? 马戛尔尼能成为使团代表的原因,是他前面的查尔斯·卡斯卡特在来华途中病死。 而卡斯卡特使团来华之前的首相训令中,明确指出【如果商约中规定不得运输鸦片,你必须答应。千万不要冒着丧失其他重大利益的风险,来抗争这方面的‘自由’。】 【我们在孟加拉的鸦片,应该在东部海面‘分散曲折的贸易机会上’寻找出路】——什么叫“海面上分散曲折的贸易机会”呢?只能说,不愧是出过莎士比亚的文字,可以把走私说的这样委婉,别具“朦胧美”。 【假如割让给我们建立商栈的土地,应该选择在北纬27度到北纬30度之间,因为听说优良的茶叶就产在这个纬度区间】 所以英国人很清楚鸦片贸易是被禁止的,不但清楚,而且清楚的那种清楚,所以才要选择“东部海面上分散曲折的贸易机会”。 英国人知不知道中国这边纺织品卖不出去呢? 当然知道。 但为什么还能卖出去呢? 因为一个字。 卷。 1767年,东印度公司曾找到供货商潘某,说如果你能把呢绒卖掉,我可以从你这收茶叶,不从别人那收。而且给你加价,每担茶叶给你加一两银子。 潘某算了算,就算把这些呢绒赔钱卖了,只要英国人从自己这里拿茶叶、而且每担茶叶多给一两银子,那么自己还是赚的。 所以历史上潘某靠着这种卷,卷到被《cote paris》评为18世纪初世界首富,家族白银能买特拉法尔加海战的英法舰队。 至于为什么不能团结起来一起涨价呢? 这……大概也是中国这边的资产阶级的特色吧。所以新井白石在长崎,用个简单的二桃三士之计,就能挑动的宁波帮、漳州帮、福州帮放弃铜的定价权,让给日本定价。中国的资产阶级,就是一群非得有个强人扶着的阿斗,缺了铁腕强人用皮鞭抽打,就是全世界最费拉的布尔乔亚。 为什么东印度公司非要带呢绒呢? 因为要讨好国内的工业资产阶级,免得他们再攻击公司是买办,所以宁可赔钱也要带呢绒,大不了从茶叶上找补嘛。 好比你是议员,你又是开呢绒作坊的。你跟东印度公司说,你不带我的呢绒去中国,我就在议会提提案,说你们是买办。那还能咋办?带呗。 于是,纺织工人有了工作、工业资本往中国卖出呢绒、在议会上放东印度公司一马、东印度公司一边说自己赔一边赚了钱、茶叶供货商潘某也卷赢了同行成了18世纪世界首富。 大家貌似都赚,那这里面的钱,到底是谁出的呢? 看似是喝茶的英国人出的。 但实际上也并不是。 就算东印度公司没有承担呢绒赔本销售的义务,他就会良心发现降价吗?有些东西的价格不取决于成本,而取决于购买者能出多少钱。英国济贫法的房补,就是个绝佳例子,房补加多少,房租涨多少。 里面唯一遭受损失的,是中国的纺织工匠。 本来正常价格的英国纺织品没人会买的,但架不住有人赔本卖啊。 谁他妈能想到,1767年在中国卖的英国纺织品,比他妈在伦敦工场的出厂价都低? 英国政府为什么明知道茶叶贸易导致白银外流,还要在查尔斯·卡斯卡特使团训令中,将茶叶贸易放在第一位呢? 因为那时候,【茶税每年能为政府提供325万英镑的税收】,已经不少了,折合1000万两白银,够三年辽饷了。 这和现在大顺逼着日本开关,幕府明知道“金银如骨,不可再生”,但依旧支持的原因一样。因为能给幕府提供巨额的关税收益。以建立起对其余诸侯的绝对优势。 当撕开隐藏在外面的迷雾,看到本质之后,很多事要解决起来,就非常容易了。 不是卷吗? 那就一步到位,直接“充分竞争”到垄断的地步,垄断之后还怎么互相卷?你能搞独家垄断的东印度公司,我便搞不得? 不是双标吗? 那就去荷兰质问为什么荷兰能在中国建商馆,大顺不能在阿姆斯特丹建商馆?因为议会的法律授权是神圣的?那简单,天子的授权也是神圣的,打一顿夺回南洋占据锡兰侵入印度,一波把荷兰势力从长崎推到波斯。 不是非要买茶捆绑呢绒吗? 那就垄断,把小商人全压死,要买茶叶拿现银,呢绒一件不要,就算海军用也只买法国人的。你要能从别处搞到茶叶,明儿当地的地方官就得被穿小鞋,国公带着节度使都去打招呼了,啥叫官僚对上负责制啊? 不是鸦片要寻找海面上分散曲折的贸易机会吗? 直接先来个鸦片案,明确告诉英国人,别找分散曲折的贸易机会了,否则大顺就要闭关锁国啦,高呼白银不是财富而国民财富是总生产品。 他这一手以魔法破魔法的手段,当然需要朝中的支持。 至少,对“联法反英”的政策要绝对支持。 实际上,以此时国内来看,单纯从贸易角度讲,英国是个远比法国更好的合作伙伴。 英国茶税,更是会让皇帝在内心天平上产生某种游移——如果英国取消茶税,扩大了茶叶销售,皇帝为什么不学宋朝制度、或者俄国大黄专营制度,把茶叶对外出口全捏在自己手里,专卖给英国呢?英国茶税都能收1000万两每年,大顺皇帝捏死茶叶专卖权,也不能少赚吧? 如果英国贸易额激增、皇帝又拿到了高额茶叶贸易利润,为什么要和英国开战呢?法国人搞国产替代,穷吊一个,啥也不买,为啥不帮着英国打法国呢? 谋求海上霸权,就需要投入巨资搞舰队,而舰队是没办法镇压在国内日后可能发生的农民起义的。如果英国贸易额激增,为什么非要自己搞舰队去欧洲开拓市场,甚至打一仗呢? 以前刘钰自己垄断着外部信息,尤其是在刘钰打脸传教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确掌控着大顺的对外政策。 但现在,随着交流的增多,尤其是这一次齐国公访欧归来,刘钰已经完全无法垄断外部信息了。 这时候,他就需要趁着齐国公从欧洲归来这个契机,把“联法反英”这件事,从单纯的经济问题,转为一个在大顺政治正确的“政治问题”。 趁着齐国公说到欧洲各国的海贸政策,刘钰这些年收集了不少英国人的黑材料,这时候便笑道:“所谓闭关、禁海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趣事。” “前明崇祯十年,英人威德尔带着舰队来华。当时便说【中国闭关自守,有条件地对葡萄牙人开了一扇门,但这扇门对英国是加锁封闭的。我准备利用葡萄牙人的那扇门,去谦卑地去敲门】。” “【当然,如果敲门被享以闭门羹,我将破门而入!】” 刘钰说完便笑。 齐国公愣了片刻,可能是一时间觉得这话太过震惊,竟没反应过来。 随后,才仰头开怀大笑起来。 “崇祯十年,破门而入?哈哈哈哈哈……这英人威德尔倒是敢想。” 第六二三章 战前舆论准备(中) “怪不得当年乔治·安森来这边,守常你对英人如此厌恶。之前只觉得那不过是因为贸易利润之争,原来根子竟是在这?” “前朝崇祯十年……呵,这一百多年过去了,英国人此番在欧罗巴和西班牙人开战,且都闹了个大笑话。水兵还没等上船,先病了三分之一。去个美洲且只能维系2000人的远征,百年前却想破门,倒是可笑。” “我在欧罗巴时,法王时常给我讲英人自大且令人讨厌,不可信任。我只当那是英法世仇若如吴越……这么一想,倒似非是虚言。” 刘钰正色道:“岳父大人,此事虽可哂,但不可不防。” “上一次岳父大人往欧洲,走马观花,未必看得到太多。” “此番岳父大人一驻数年,期间又参加亚琛和会,就没感觉咱们和欧罗巴诸国,尤其是新教国家诸人,实难沟通吗?” “很多时候,说话如鸡同鸭讲。相反倒是和那些旧教国家,竟多少还能讲明白一些道理。” “我说的这鸡同鸭讲,不是说语言不通、典故不明。” “而是……怎么说呢?” 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齐国公却是一拍手道:“我正要说这个,确实如此!鸡同鸭讲,鸡同鸭讲,此言大善。” “绝对不是语言不通典故不明,而是很多事明明道理是这样的,他们却以为是那样的。” “就像这一次,这不是因为禁教的事吗?我这边的人就说,天朝数千年来,不曾信什么陡斯之神,却亦是礼仪之邦、君子之风。” “我本以为,本朝禁的是旧教,这新教国家该拍手叫好才是。结果呢?” “他们却言:【人未受基督恩典,未蒙圣灵感化,所成就的善功,既不是因信耶稣基督成就的,就不能得神的喜悦。反而它们既不是照着神的旨意和命令成就的,未免仍是属于罪恶的】。” “我手底下的人便拿你说,便说你搞出接种牛痘之法,挽救万人性命,而你又不信义,所以你的所作所为也要下地狱?” “不信义之前,做好事,反而是更坏的?” “他们竟说是……你得下地狱,而且比别人罪恶还大,因为你不信神,你做的事,你种痘救人,不是照着神的旨意和命令完成的。不但是罪恶的,而且还是魔鬼的引诱……” 齐国公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当时争辩的时候,齐国公见势不对,赶紧把自己这边的人带走了。 因为这边的人说上头了,说完刘钰觉得可能分量不够,准备把尝百草的神农、燧木取火的天皇、以至于现在的天子都加上。 齐国公当时一听这话就知道,就算加上天子,再有功德,那也是“下地狱”的命。 这话是要搞出外交争端的,大顺又没有能在欧洲报复的舰队。 齐国公觉得到时候被人诅咒天子一顿,“君辱臣死”,自己非要在这边跟他们拼了不可,否则回来可就没法交代了。他倒是不怕死,估计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好容易搞出来的贸易局面,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出岔子。 是以赶紧把话刹住。 他和旧教的人打过颇多交道,大顺禁教之前,一大堆耶稣会的传教士在宫廷工作,还有几个三品官。 这些旧教的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但可没新教这么极端。而且一直在往本土化上靠。 齐国公哪见过新教极端化的因信称义这一套啊,当死彻底懵了。 心说这他妈不是扯淡吗?完全就是鸡同鸭讲的感觉不说,如今被刘钰这么一提,又提到“闭关”、“禁海”之事,竟是一下子想通了不少。 心下隐隐明白刘钰说的那种“鸡同鸭讲”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以为普天之下有道理,大家都是人,是人就得讲道理。到这边,直接分成是人、不是人、信义是人、不信义不是人了。 那还讲个屁的道理? 刘钰听齐国公讲完这个事,笑道:“此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国公可知道本朝龙兴时候,欧洲正因为新教、旧教打仗?” 齐国公点点头,刘钰又道:“国公是否知道,如今不管是本朝,还是日本,儒生欲变革,必要言称先秦,语必孔孟?” 齐国公又点点头,随后明白过来。 “你是说,物极必反?所谓新者,必要比旧者更旧?凡变革,必要言称古训、言借古训?” “新者实则旧之旧,必要比旧者更旧、更信、更极端?” “按你所言,这不管是基督,回回,改来该去,只能越改越极端?若不言古,便不可撼动现今,只有言必称古,方可撼动现今为异端邪说?” 刘钰嗯了一声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若不提古训、圣人,为何能说现在的说法是错的?既说现在的说法是错的,就必要比现在的做法更古、更原。” “其实也不知是基督、回回,便是本朝所兴明教,若行变革,也必先古。想要变革的君子,必要比现在的君子更像古时的君子,才能变革为新。” “这新教,着实比旧教更原、更极端。” “只是,自明末起,与明教高士所争者,皆为旧教徒;而至本朝,朝中为官者也为旧教徒。是以本朝少与新教国家打交道,不知其极端之处。” “他说我救人越多,下地狱越惨,正是此等道理。而若旧教,倒是还会加几句,我的行为倒像是个圣徒,奈何蒙了心并不入教。” 他这么说倒也是倒因为果,因为耶稣会的人要走上层路线,要在中国混,总不能搞因信称义那一套,对着皇帝、高官说你们不信非要下地狱不可。 耶稣会那群人还是很明白大顺的皇权是什么意思的,敢那么说别说试图传教了,肯定直接凌迟了。甚至在往欧洲的信里,也说皇帝其实已经算是半个基督徒了,做了很多好事云云。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旧教的确也不是好鸟,但从利玛窦到之前在大顺官场混的那些传教士,只要不谈上帝,士大夫还能和他们交流。 齐国公这次和新教打了打交道,顿觉之前他觉得厌恶到极点的旧教,竟他妈可爱了几分。 本身大顺一边禁教,一边盟法国,很多人就感觉有些不理解。但经这么一对比,一下子似乎就理解了。 法国固然不是好鸟,但其余的那几个更坏。 刘钰借着刚才说的前朝崇祯十年的事,又道:“其实英国人这等想法,着实正常。” “我给岳父大人捋一捋哈。” “英国、荷兰这些新教的,自己搞贸易保护,自己搞禁海政策、自己搞航海条例、垄断授权。完后大明崇祯十年就指责天朝闭关。那我去泰晤士河卖货行不行啊?很明显不行嘛。” “我上次去荷兰,我说你们荷兰国能在天朝开商馆,为啥天朝不能在荷兰开商馆?他说的那些道理,和你刚才说的【人未受基督恩典,未蒙圣灵感化,所成就的善功,既不是因信耶稣基督成就的,就不能得神的喜悦。反而它们既不是照着神的旨意和命令成就的,未免仍是属于罪恶的】的道理,是一样的。” “好比说,按咱们的道理,你饿了来我家吃饭,吃了几天,我说我没钱了,要去你家吃饭。这不很正常吗?” “但他们的道理呢?那就不是人与人的道理,而是人与畜生的道理。” “这就好比人和耕牛,耕牛干活可以。但耕牛想吃粮食,就不行。咱们这些不信义的,根本就不是人。” “不让牛吃粮食,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和不是人的,怎么能讲人的道理呢?” “所以我蒙主的恩典,来你家做生意,你就得开门。你若不开门,你便是罪恶的,要下地狱的。” “但你来我家做生意,不行,因为我蒙主的旨意不给你开门,你来开我的门,就是罪恶的,是要下地狱的。” “所以我说,完全是鸡同鸭讲,讲不明白道理,根本原因就是你觉得是人与人的交流,在他们看来是人与畜生的交流。” 这几句话,让齐国公着实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回味着那句“不让牛吃粮食,不是理所当然吗”,连声道:“对对对!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就是这种感觉。明明没道理的事,他却说的理所当然。” “这几年我在欧洲,和那些新教国的人打交道,就是这种感觉。完全讲不了道理。就像你说的商馆问题,我自然也是惯常地说了你说的那些,他们给的回答,就是这种感觉。” “你若不说,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齐国公的这一次欧洲之行,确实产生了许多想法。 他第一次去欧洲,那是走马观花式的观察。 那一次去欧洲,只是一种类似于汉朝听闻西边有个罗马,自己未必是唯一文明的那种感觉。 既不是那种天朝上国看啥都觉得是蛮夷。 也不是那种被欧洲人击败之后,由极度自负转为极度自卑的那种“道心破碎”的感觉。 而是一种纯粹的平等视之的感觉。 等着这一次去了欧洲,齐国公并不是如上次一般走马观花地去看,而且加之受了刘钰许多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一次在欧洲数年,所见所闻,都让齐国公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基本上就是刘钰刚才讲的前朝崇祯十年的那种事的模板。 齐国公很难说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或者说,他现在并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双标】。 但大部分事情,都和刘钰讲的那个崇祯十年的英人故事差不多。 崇祯十年的这件事,对此时大顺的人来说,可笑的地方倒不是“夜郎自大、可笑不自量”。 不自量这种事,虽然可笑,但不是那么可笑。 而是,一个有航海条例的国家,一个禁止东方商船直接停靠其国港口卖货的国家,一个有行政授予垄断地位的东印度公司的国家,为什么会觉得别国选择不和你做生意就是错的? 齐国公觉得,这一点他就很难理解。 这件事只是个其中之一,实际上齐国公这一次访欧之行,很多时候都有这样类似的感觉。 就是觉得“说不通道理”。 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或者说华夏文化培养出的那种基本道德和是非观,在欧洲那几个新教国家是完全说不通的。 华夏文化是一种奇特的普世帝国的文化。 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标准,甭管这套道德标准是不是全是对的,亦或者是不是符合时代。 只说用这种道德标准去评价人的时候,是一个单一标准。 外面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君子还是小人,也是用这一套标准。 甚至自己也是笃信这种单一标准的。 比如司马家,得天下的过程有点那啥…… 所以只说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后人听说祖先夺天下的过程,也是趴在那羞愧的哭,说如此国祚岂能长久? 亦或者说是西洋传教士,只要做的符合这边的标准,依旧可以得一个“利子”的评价。 但齐国公在欧洲这一圈转下来,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但他又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如今被刘钰这么一说,当真是说到了心坎里。 尤其是这几年大顺一直在喊让欧洲各国允许大顺开商馆,而且觉得自己早就让他们建商馆了,按说自己去那边建商馆很合理才是。 可对方回绝的理由,就是这种理直气壮的理所当然不应该。 气势上,理直气壮地拒绝倒没啥问题,本来就是没屁清清嗓子闹点动静,大顺也没指望扯淡就能扯到在欧洲开商馆。既要拒绝,气势上不能输,也正常。 但,那种“理所当然”的内涵,那就有些让齐国公感觉非常别扭。 应该说,一边是因信称义、一边是因义称信,导致的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正常交流。 第六二四章 战前舆论准备(下) 对新教国家的“诋毁”,刘钰也就是点到即止,无非就顺便再说了说新教国家的美洲殖民地原住民都死光了这点事。 天主教当然也不是啥好鸟,但有一说一,旧教殖民地的人确实没死光。 五十步笑百步,偏偏有时候是真能笑的。 他说的这种“人与畜生”的感觉,也算是解开了齐国公在欧洲这几年一直心存的诸多疑惑。 回想这几年在欧洲的点点滴滴,那些有意无意中的文明冲突的细节,一个差不多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也渐渐在齐国公的脑中成型。 同时也似乎更加理解刘钰为什么早早就把目标定在了那些新教国家,不管是荷兰还是英国,甚至在计划中要被推到英国那边的普鲁士。 齐国公心想,似乎按这个说法,这些新教国家更极端,更容易拿别人不当人? 然而这普鲁士倒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太过拿人不当人当畜生的事,暂时看着挺正常的啊。 将这个疑惑一说,刘钰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道那都不是看做人和畜生了,直接往肥皂上奔了,连畜生都不是了。 苦笑了半晌才道:“普鲁士?且看将来吧,若它能在这场纠结了儒、旧天主两姐妹、东正罗刹的反新教大同盟活下来,日后也未可知。” 渐后,齐国公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守常啊,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你要拉的合纵连横,倒是有些意思。” “等于是拉上东正、旧天主、本朝名教,对抗新教?” “可见你对新教着实警惕啊。你觉得其实天主教威胁反而没那么大?” 刘钰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是也不是。” “我自警惕天主,但天主教成不得事。教条颇多,便难在本朝传播。东正更不必提。” “但于新教,这就另有说法。” “凡有圣人之学,欲要变革,必称复古。” “所谓新者,往往就是极旧。” “也非是欧罗巴如此,本朝、日本、朝鲜,其几道新学,或者‘宋儒不灭、真儒不兴’;或言‘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那他们到底算是新学?还是旧旧学?宋在春秋之前,他们要回先秦之学,却称自己是新学;而在先秦之后的宋学,倒成了旧学。” “代之以新教、旧教,虽不一样,道理却是一样的。改新、改新、越改越旧,越改越原。” “倒是旧教,日后可能会出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事,不知道会把经文解成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更老的东正,多半也就儒教化了,封个衍圣公置于皇权之下;更近的新教,反倒最可能原教化,最是狂信难改,半点动不得。” “耶稣会这边,和东正教,走的都是‘附儒辟佛’的路子。但听起来新、便觉得似乎一定更宽容的新教,是绝不可能走‘附儒辟佛’这条路的。” “哪种危害大,不好说。可能附儒辟佛,比狂信狂热危害更大,藏得更深。” “但因各有教廷、牧首管着,其实也是戴着枷锁。若不本土化,便难传播;若本土化,其内部又不许。” “是以其在美洲等文明原始之地,或许传播。但于本朝,实则极难。” “此其一也。” 齐国公对此倒是不担心,挥手笑道:“附儒辟佛的路子,倒真是这么回事。但也就是赶上了好时候,自前朝末,便多有大儒觉得宋儒为释家所污,非要正本清源,否则被天竺释家所染的儒学不改,早晚必要重蹈明末之祸。” “利玛窦倒是会见缝插针,抓得一手好时机。但再这么附儒辟佛,有些东西终究是冲突的。” “他是附儒辟佛,然后重注六经,重解上帝之名号。但那些反宋儒、为祛除释家所染的,岂能分不清这个?” “祛了旧污、却添新染?” “无非就是本朝对宋明儒学破而未立新,却少个大儒破后立新悟道。但越是这么僵着,他们想要附儒辟佛就越难做。” “你这么说,确实有理。本朝只要禁绝,罗马教廷依旧尚有指示,便难传播。” “我于法国时候,法国有号伏尔泰者,闻天朝禁教,亦言:天朝的天主教徒是听皇帝的?还是听教廷的呢?若是听教廷的,哪一个皇帝会允许自己的臣民侍奉另一个皇帝呢?” “既有此等道理,确实还是可以管住的。其二呢?” 刘钰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其二,而是问道:“岳父大人觉得,佛教、白莲弥勒,此二者哪个为大患?” 白莲教那是造反专业户,谁都反,这问题齐国公只笑了笑,连回答都没回答。 刘钰又道:“新教所谓因信称义、各印经书,自旧教脱离,没有教廷管束,其实很容易走向由佛而为白莲弥勒的路子上去。” 说到这个,齐国公不由吸了口凉气,细细一想,似乎好像确实有可能。 齐国公虽然去欧洲次数颇多,从罗刹到法国,东正旧教新教国家全都去过,但要说真正分清楚这几个教派间的区别,却是极难。 不过,大顺既然禁教,烧毁的圣经版本可是不少,从表皮来看,很多大顺的大臣还是很容易“分清”这几个教派的区别。 当然,只是表皮的区别。 聂斯托利派翻译的圣经,叫《真经》、《旧法》。 旧教内部派系,也有两种不同的译法。 耶稣会翻译的名称是“上帝”。 多明我会认为上帝是异端,用的“陡斯”。 折中派既不想反教廷,又希望本土化,用的是“天主”,取《史记·封禅书》里的“一曰天主,祠天齐”的天主一词。 但天主这个词其实也被否了,因为有人把司马迁的《封禅书》翻译到了罗马那边,天主后面还一句“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淄南郊山下者”。 要是用天主这个词的话,便等于说淄博南边的山才是天主圣山,所以实际上天主教这个说法理论上也并不存在。 东正教翻译的时候,尽可能避开这些问题,用的是“道”、“神”这种概念,约翰福音开篇是“太初有道、道即为神”。但很快,也被上面否了,因为用“道”这个概念,按照西方的词汇,有点偏重于希腊那一套了。 至于新教的经书,此时还并未翻译。 齐国公想到之前禁教时候的东正、天主的那些翻译问题,以及由翻译问题引发的诸多争端,似有所悟。 似乎,刘钰的意思是说,这都是一群咬人的狗。 但东正、旧教,是被链子锁住的。 哪怕利玛窦那样的人,抓住了明末反思儒学被释家所染的机会,大肆搞本土化替代的“正确”路线,也被教廷紧急叫停。 单单一个“天主”、“上帝”、“神”的翻译该用哪个词,旧教这群人就挣了快一百年了。 而新教,则像是一群没有链子拴着的疯狗。不一定能搞成什么样。 这也就是刘钰说的“佛教”和“白莲弥勒”的问题。 大顺对天主教不视之为邪教,只是视之为文明冲突,禁教是皇权和罗马教廷之间的争端,文化对抗体现在儒家士大夫和传教士争夺“道”、“天”、“上帝”、“太极”、“气”之类的解释权上。 这和白莲弥勒不一样。 不过刘钰也不只是在危言耸听,实际上打着改革革新、实在原教复古的新教,是非常容易衍生出诸多奇葩教派的。 这时候还没有新教传教士的翻译版本圣经。 但历史上新教版本却闹出过一个著名的本土化魔改按例。 比如新教讲究的是各国自行翻译圣经,不会出现明末天主教那种到底是上帝、神、还是天主的争论。 于是,新教第一版把圣灵,翻译成圣神风。 结果被否了三位一体的太平天国本土化发挥了一番。 既有圣神风,为啥不能有圣神风雨雷电露五大法王呢? 遂有圣神风法王杨秀清、圣神雨法王薛朝贵、圣神电法王韦昌辉……凑齐了风雨雷电露五大法王。 如果死板地用天主教规定的“圣灵”,而不是风雨雷电露五大法王,也根本传播不了这么快。 这就是个类似于佛教转弥勒的例子。 中国很特殊,是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所以,特殊到历史上凡有“国际”总部,直接干预的,必然失败。唯有“国际”总部不管,这边本土化发挥,方能产生极大的影响。 甚至包括当年的佛教,也是本土自行解决了“比丘需要十个比丘戒师才算正式、但本土一个比丘都没有,土办法解决从0到1”的问题。 东正、天主,都有国际总部,形式主义的教条很严重。 这一点,刘钰算是针对大顺国情,准备对付新教诸国的一大杀手锏。 如果说,前面说的“人和畜生”的区别,只是叫皇帝感觉不爽,但觉得人和畜生、人和老虎是有区别的,毕竟此时天朝甚强,完全不必担心被新教诸国送去地狱。 但这个“佛教转弥勒之虞”,那就是针对大顺皇帝的特效痛点了。 而且,这里面的道理,确实是一点就通的。 有链子拴着的狗,也没链子的疯狗,完全不一样。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问题,就是刘钰在法国说的那一套“中国和法国,将是君主制最坚固的堡垒”之类的说辞。 实际上,中国和法国,怎么看都像是一波干碎王冠绝对没人敢拾的激进共和最坚固堡垒。 而此时看起来似乎更不那么君主制的荷兰、英国,反而可能是君主制最坚固的堡垒。 英国、荷兰搞成现在这种制度,并不是新教、旧教的缘故。 但是,一个人手掌有红晕则肝有病;两个人手掌有红晕肝还是有病……那到底是不是会叫人产生某种猜想,觉得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呢? 这就是一个摆在皇帝面前的思考。 刘钰不会去思考这些东西,齐国公也不会思考这些东西。 但是一旦把新教和荷兰英国制度强行联系在一起后,皇帝必会去思考。 应该说,在大顺禁教、英国也能用放开茶税做筹码的背景下。 刘钰的“人与畜生”、“佛转弥勒”、“英荷制度”这一套素质三连,将会极大地影响皇帝做出判断。 那些不知情的西洋人,说刘钰是大顺的“幕后外相”,实则刘钰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 自己最多也就是个类似于法王路易手底下那个“国王的秘密”的小圈子外交国务的成员而已。 真正决定大顺政策走向的,还是皇帝。 他只能引诱皇帝,却无法自行决定。 这一点从始至终他都想的很清楚,田贞仪说想要做事就要摆正心态做“阉党”,便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素质三连的加持下,联法反英,就不只是印度的财税、贸易的争端,而是更加上了一种“神圣同盟”的特殊光环。 俄国、法国、中国,这三个君主制最“坚固”、看起来最不可能发生革命、最不可能皇冠落地的国家,将联合起来,展开对英荷模式的“神圣围剿”。 而且,看似大顺禁绝天主教,但实际上这种禁绝反而加深了和法国的联系。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为法国后续驱逐耶稣会做了一些铺垫。 因为齐国公说起大顺禁绝天主教却又联盟法国的事,谈到了法国国王的态度。 “以我观之,本朝驱逐耶稣会、多明我会,法王嘴上虽不说,但心里未必不支持。” “本朝说的明白,只要教廷允许天朝教徒祭祖、拜神、祭周公儒庙。效和尚道士度牒制度,由礼政府监管本国天主教徒,由礼政府任命中华教区大主教而非归罗马管,那么也不是不能允许传教。” “法王路易也多次问我,本朝是如何解决‘大儒携大义而欺帝’这个问题的。” 刘钰笑笑,问道:“岳父大人如何回答的?” 齐国公也笑了,摇头道:“我能怎么说?法国人囚过教皇,本朝降衍圣公为奉祀侯、主祭周公、仲尼替颜回,依次往下降。立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的匾羞辱、开国公侯自成武德宫体系分庭抗礼呗。” “当时我便说了,即便佛陀复生,来到本朝,亦要老老实实做个伯爵必要在奉祀侯之下。” “且,要么世袭,要么由礼政府加封挑选弟子继承。” “你也知道,因为其好美姬、宠爱妾的事,法王当年被主教扣下忏悔,强迫其认错。此事,我在法国这些日子,法王提了不止一次,可见心多有恨。” “本朝禁教之法,法国民间大儒名士如伏尔泰者,亦是支持;而其宫廷之内,法王的态度亦是如此,虽不明言,但以我观之,他日法国必也会有类似之事。” “我此番去,陛下也正要我看看法国对本朝禁教驱逐耶稣会一事的真实态度。本想着要多结好,以备长远结盟之用。如今看来,似无甚问题。” 刘钰哈哈大笑道:“本来就不会有问题。法国与那鲁密国亦曾结盟,能有什么问题?” “岳父此番回京,陛下面前,还是要说说新教诸国的事啊。” “朝中多有人言,说我是最喜欢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英人不是什么好鸟,鸦片的事,现在确实不严重。真要严重了,必深恨之,方知其狼子野心。” “然而我宁可好治不病以为功,也不想等着真的病的厉害了再做杏林事。” “伐日如此,征准如此,此番联法、夺印、反英亦是如此。” “吾宁被人嘲笑好治不病以为功,也绝不想学伍员非要悬头证明自己说得对。” “宁在史书上扣个好战求功、屡开边衅、求利无义的帽子,也不做被人感叹悲剧可惜的千古诗篇常客。” “万请陛下知西洋国势日盛,不可停战舰建设。自古京长安者,未有不经略西域的,今南洋既定、漕米南迁,马六甲为玉门,春风当度,不可反复犹疑,必应定死国略不当修改,任那些人大义如雪反对如潮。” 第六二五章 觉醒(一) 齐国公知刘钰一时半时走不开,他要在这边处理完账目问题,再带着皇帝内帑投资的利润回去。 不过齐国公手里也有一批白银需要带回去,就是大顺在荷兰发行的第一笔国债,叫淮河水利建设债。 年息6.5%,鉴于是中国的皇帝或者说是内阁六政府借钱,此时中国在欧洲的富庶形象使得荷兰金融资本并不担心大顺这边还不起钱。 而且借的也不是很多,区区700万两而已,为期十年,每年支付年息的一半,十年后支付全息,可延期。 每年大顺只需要支付20万两左右的利息。这比每年的蠲免相比,还是便宜;而且若能修好,蠲免省了许多不说,一些三等田成为一等水浇田,税收也能收回来。 这种国债,其实只要按时付利息,根本不用还本金。而且可以预见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6.5%的年息,在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都算是高息了。 伴随着大顺与荷兰展开了合作,以及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大量的闲余资本伴随着战争结束无处可投,这种在大顺算是白捡一样的利息,在阿姆斯特丹变成了了炙手可热的长期投资。 齐国公也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商人无义”,荷兰的金融资本对大顺夺取东南亚的行为,伴随着大顺与荷兰展开合作,这些人对大顺的态度并不仇恨。 这也是荷兰的特殊国情所决定的。 某种程度上讲,产业资本,是有祖国的。 金融资本,是没有祖国的。 产业资本需要祖国的关税保护、舰队控制原材料、驻军控制海外市场。 金融资本……谁是县长无所谓,反正都是县长夫人。 历史上阿姆斯特丹的金融资本吸干了荷兰后,转移到了伦敦,最后转移到了纽约。 荷兰的产业资本,实质上已经被荷兰的金融资本打死了。 这是大顺与荷兰合作的基础,刘钰对能从刚结束双方战争状态的荷兰借到钱一事,信心十足。别说仗都打完了,第二次英荷战争的时候,支撑英国打仗的国债,超半都是荷兰人买的呢。 当然这是大顺第一次借外债,这件事还是很重要的,齐国公需要把这大把的金银运到京城去。 大顺是没有中央银行的,之前一旦急需用钱,用的办法就是让商人报效。各路商人报效一波,也能弄个几百万,但这一次皇帝只让盐商报效了一下,对海外贸易这个新崛起的资本集团并没有杀鸡取卵。 齐国公在外,却因为借债的事,早就知道这边要修淮河。想着这一次的大手笔,也知道刘钰这一次处理完账目把大笔的现金带回去,皇帝必会更加坚定支持海外贸易事。 但他还是有些隐忧,问道:“守常啊,我在去欧罗巴前,便有风声说要先解决周边诸国事。不说复安南吧,至少也要控制缅甸、暹罗等地,使之与南洋无异。如此得利又多、也不费事。你对此怎么看?” 刘钰道:“此事我已经回禀陛下,如鲸海故事。画地为牢,先圈四周、再定邻里。我的意思,就是先难后易,勿要先易后难。” “陛下圣明,正当先做难事。至于易事,或留之子孙、或日后再说。总归,我的意思就是在下印度之前,要安抚日、朝、安南等国。一些事,就可以如以前一般‘视而不见’、‘掩耳盗铃’。” “天下舆论,虽有开疆拓土盛唐之风是好事,但现在还是要多引导新教事。岳父倒可找枪手出书,谈谈欧罗巴之行新教诸国之怪异事。只叫天下儒林年轻人,将目光放在这事上。” “至于缅甸安南等国不敬、明贡暗帝等等事,掩耳盗铃即可。之前数百年都这么过来了,也不差这么几年了。” 齐国公也对“先难后易”这个战略颇为赞同,遂道:“如此,我心里有数了。至于欧洲诸国事、亚琛诸事,我也理应先回了陛下,再和你说。这个流程万万错不得。不过,细节不谈,整体上你心里有数就行,一切顺利。” “嗯。我知道了。那岳父就休息几日,便回京吧。我这边去处理一下账目分红事。估计要在一个多月后能回去。”刘钰盘算了一下今年要处理的大事,估计也就这么多,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两边说好之后,齐国公又在松江府休息了三五日,自乘船往天津。 送别之后,西洋贸易公司的第一次股东分红大会就正式召开了。 现在的西洋贸易公司还处在监管阶段,实质上就是刘钰把握大方向,整体模式类似于前朝内阁制:董事会类似内阁,或者秘书,处理一些细节问题,制定计划,大方向需要刘钰签字同意才能执行。 这种制度能够被支持的原因只有一条,那就是让他们赚到钱。 这是荷兰那边的经验。 当有50%年息的时候,voc十七人绅士团可以连公司账目都不公开,联省议会要求,股东会联合起来反对联省议会,质问联省议会闲的没吊事为啥非得公开账目? 当有20%年息的时候,董事团屁的权力都没有,只有分红权。十七人绅士出台政策,没有任何董事团成员提出质疑。 当只有10%年息的时候,董事团的其余董事就会质疑十七人委员会的权力,要求改组董事会。 这条经验,也算是葡萄牙和英国被抓鸦片问题;丹麦商馆被欲加之罪增25%出口关税的原因之一。 这一次股东分红大会,要开大约一旬的时间。有资格参会的,都是入股在3000两以上的。再往下那些散户,也不是不能来,但没有桌椅,只能自备小板凳了。 六月初一天一亮,公司总部大楼那里就已挤满了人。 海关总队的士兵早早就在那维持秩序,今天是黄道吉日,大大小小的股东昨天就没睡好。 心里一直装着的最重要的分红问题,今天就要揭晓。 虽然知道肯定是赚了,但到底赚了多少,并不知晓。有人猜今年能赚15%的,也有人猜可能没那么高。 因为之前刘钰说过军事义务的问题,也说过最低年息分红的问题,所以有人猜测,刘钰这算是提前给众人“接了牛痘”,让众人有个心理预期。 不过大部分大股东,心态还是比较轻松的。 主要是大顺这几年新开发的市场,迅速被瓜分干净了。 钱要生钱,才是资本。 实际上这些大股东的投资方向并不多。 日本贸易资本已经饱和,挤不进去了。 南洋开发,真正的大高峰要等到三五年后那些投资巨大的种植园真正见到利润之后。 买地,朝廷又诸多限制,而且这几个大股东实际上是被孩儿军的探子盯着的。皇帝都说的很明白了,下江南修淮河募款,不用你们的钱,是为了让你们在外面挣钱的。但要是真有不开眼的,给脸不要脸,非把这些钱投到囤地上,那就别怪朝廷展示一下什么叫“四民之中、商人最贱”了。 多数人盯不过来。 但这些个身家百万的大股东,可是盯的严实。 国内其余产业的市场,因为小农经济,和村子地主经营小工商业的缘故,实际上并不大。 能投资的铁矿、煤矿、机械制造等,这几年也只是缓步发展,并没有井喷式的迅速发展,能投的方向也不多。 淮河正在修水利,倒是很多荒田在修完水利之后会变成好田。 然而朝廷不准这些商人插手。 准备把那些水利增值的土地作为国有地,在淮河地区搞出足够的基本盘“官田永佃不得卖”的类似均田制的自耕农。 一方面为了赚回来荷兰人债务的利息,另一方面也是朝廷在废弃运河国策之下,必须要保证南北之间的陆上稳定,要准备置至少五万户官田永佃农,主要是退役士兵。 本来商人想着,朝廷修淮河缺钱,真要是确定修淮河了,也可以投资买荒地,朝廷得了钱,他们也得了地。 奈何大顺依旧是严重的抑兼并、保小农国策,坚决禁止大商人在“畿内”搞任何形式的土地开发。 包括收地搞大田经营种棉花,农场经营,也坚决禁止。 所谓畿内,是个非常明确的概念:嘉峪关以西、松辽分水岭以南、广西以北、到东海。 过了松辽分水岭往北、西域、南洋、鲸海、虾夷等地,若有本事,就是买一百万亩地去开发,朝廷一个屁都不会放,反而会该给政策给政策、该减免三年减免三年。 这种情况下,这些身家最厚的大股东们,其实是被逼着只能往工商业、而且还是刘钰允许的工商业上投了。 也因而,种种限制之下,他们的资本其实没有太多地方可去。这也造成了松江府这个特殊的“迁茂陵”政策下的畸形之地,贷款利息是逐年下降的。 贷款利息逐年下降,大商人们对利润率的底线也就逐年降低。 大顺算是“亡羊补牢”了一波。 在人头税摊入土地税、国税君子远庖厨政策地方摊派导致土地价格暴跌、地租猛涨、自耕不如佃的背景下,依靠出台的种种政策,至少将松江府一代的大豪商能接受的利润底线,从30%,降到了12%左右。 这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只是在松江府畸形有效。 因为松江府已经实行了十一税改,国税从三十税一涨到接近九税一,极大地减轻了自耕农的负担。 亩税涨了,自耕农的负担减轻了,松江府的土地所有权涨价了,地租已经最高达六成了,不能再高了,投资土地收益率下降了,钱开始往工商业上走了。 这些商人也知道和朝廷对抗的结果,更明白大顺保小农以稳江山的政策,都做到上百万身家了,也都是人精了。 这种情况下,这是大股东、大豪商们,对这一次分红利润虽然也期待,但至少昨晚上还睡得着觉。 反正是赚了,再不济还有刘钰承诺的最低年息。 第六二六章 觉醒(二) 等到太阳升高,吉时已到,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好久。 洋溢着期待神情的股东们,依次进入到总部大楼的会场,按照各自的桌号坐下。 分红大会要开十天呢,可能要到最后一天才会公布这一次的利润。但他们也知道刘钰是要做一些政策上的解释的,这一点也正是他们比较能够接受朝廷管制的原因。 在商言商,谈的都是利润,不谈大义、不谈社稷。 但即便在商言商,政策上的分歧也必然存在。 短期利润。 长远利益。 如何取舍,这都需要在股东大会上说清楚。 台上,巨大的、放着账目本的玻璃柜子摆在那,那些记载着金银数目的账本,仿佛发出一阵阵神圣的光辉。 很快,会堂里渐渐安静下来,刘钰却没有先说欧洲贸易的事,而是先在身后的幕板上写下了“武夷运河”这四个字。 写完这几个字,刘钰便先说了茶叶贸易在整个对外出口中的重要性,然后拿出了非常详实的数字,来引出武夷运河的问题。 “二十年前,武夷山的茶,要先走江西,去鄱阳湖分装,汇总两湖茶。” “装箱,或走北线,经漠北,到北海,去莫斯科。” “或走南线,走大庾岭始皇帝故道,去广州。” “至少在武夷运河修好之前,我统计了在广州茶叶的平均价格。” “武夷茶,每担是39两银子。” “功夫茶,是63两。” “松萝,是76两。” “熙春屯绿,是120两。” “咱们先不提这些茶,在欧罗巴能卖多少钱。就先说,这些茶原本在广州的出关价。” “如今运河修完,别的不提,只说这武夷茶,不用走到鄱阳再南下,而是经运河走闽,装船来松江府分货。” “如今,只需要20两银子,就能拿到货。” “咱们在欧洲不搞零售,只搞批发。” “自有专门的商团负责零售,这都是荷兰人牵线的。卖给谁……那咱们就不管了。” “这就是咱们要分一杯羹给荷兰的原因。荷兰有个叫vout之子的组织,专门就是干这个的,总之就是咱们只管批发,高效的走私贩……呃,高效的商业集团vout之子,可以保证咱们明年再多一半的货他们也能卖掉。” “一担武夷茶,这一次拍卖是100两银子。卖给大客户,也就90两。” “毛利润,450%。” “当然了,要是之前没修武夷运河呢?这毛利润也就100%,虽然也挺高,但这一上一下,差的可就大了。” 当刘钰给出450%的毛利润时,会场里顿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450%的毛利润啊这可是。 之前他们这些搞坐商、行商的,哪能赚这么高的利润? 30来两一担卖给外国人,都知道茶叶暴利,却实实在在没想到真能暴利到这种程度! “怪不得那些西洋人不远万里来这里呢。真是无利不起早。” “嘿,要不说西洋人各家都组织贸易公司,不准别人插手呢。这要是充分竞争了,比压价的话,其实运到那40两一担,这生意也照样做得。” 欢呼之后,一群人在那嘀嘀咕咕,掩饰不住兴奋,大声讨论起来。 刘钰隐约听到“压价”这个词,脸上有些难看,心道你们怎么就老想着压价竞争,就不能想着垄断赚钱呢? 等着欢呼声渐渐停歇,刘钰道:“我说这个武夷运河的事,是为了说什么?是为了说,监管是重要的。” “我说你们都是一群废物,被千千万万勤劳的老百姓养废了,之前坐在家里就能收着钱,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利润、什么叫竞争。这话虽难听,但这话就摆在这。” “这茶叶贸易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吧?你们有谁说把大家伙组织起来,出资修运河,让茶叶降低运输成本的?” “我等了二十年,实在等不下去了,实在是受不了你们的无能了,没办法,只好出面组织起来,好说歹说,把运河修起来了。” “如果朝廷不监管,不给你们定政策,你们依旧只能拿100%的利润,拿不到450%的利润。我这么说,没错吧?” 在场的人早就习惯了,刘钰经常说他们是废物,被老百姓养废了的一群废物商人。 这话虽然难听,但在这一次巨大的利润面前,众人谁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计较。 嘴上不说,可有人心里也不是不觉得太难听。 有人心想,国公这话说的就难听。 之前卖茶叶是怎么回事?现在是怎么回事?那能一样吗? 修条运河,大几十万两银子,大家互相之间竞争猜忌,你卖40两给荷兰人,我就可以压到39,这种情况下谁能投资去修运河? 就算修完了,让不让别人用? 不让别人用,你自己吃独食,那大家不联合起来搞死你? 让别人用,就算收过船费,得什么时候能把本钱收回来? 有心里觉得不爽的,自然也有心里自我反思的。 一些商人被刘钰骂的多了,也确实反思了一下。 之前刘钰骂过他们,说茶叶全世界独一份的产地,除此之外,别无他家。这纯粹天然的垄断优势,能被西洋人拿走提货的定价权,说你们是废物冤枉你们了吗? 如果说运河问题还能反驳的话,那这件事很多商人是真的无话可说。 实际上在刘钰出手组建贸易公司之前,大顺商人是处处溃败。 在日本,被日本拿走了日本铜的定价权。 在广州,被西洋人拿走了天然垄断的茶的定价权。 这就真无话可说了。 铜,日本是生产方、大顺商人是购买方。 茶,大顺商人是生产方,西洋商人是购买方。 总不能说,各种各样的原因,使得购买的时候拿不到定价权、出售的时候也拿不到定价权吧? 生产、购买,这两者可是极端对立的,按说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这个拿不到、另一个必然能拿到才是。 除了无能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如果说,当年在巴达维亚被扣船,被荷兰人逼着低价赔钱卖茶,那是朝廷无能。但坐在家里,手里把持着天然垄断,被人拿捏成这样,这就真说不过去了。 有些事,刘钰真的是觉得可能中国的资产阶级先天不足。如果说,大顺之前搞自由竞争的贸易,使得内斗频频,互相压价。 那满清搞十三行,几乎已经是小圈子垄断了,依旧还是定价权被西洋人拿在手里、还要被迫卖呢绒。 这就真的挺难理解的,刘钰前世活那么久,是真没见过垄断行业能被人轻易拿走定价权的。 在又一次刺激了这些商人、让这些商人内心遭受了自信打击之后,刘钰见这些商人面色已经没有不好意思、而是被他常骂以至于习惯后,无奈地笑了笑道:“之所以要先说武夷运河的事,便是要说一些公司的成本开支,是非常重要的。” “运河、运输,这是一部分。” “香料的垄断、护航、巡查、缉私,这也是能够赚钱的必要投资。” “驻军、军费、堡垒。” “造舰、大炮、土改。” “在阿姆斯特丹修港口、在开普修补给站、维系几艘战舰的护航规模、在茶叶产区安排检查封箱封条。” “种种这些,都是开支。你们觉得,是不是必要的呢?” “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说,包括之前的对日本的贸易公司,也必须要承担一定的军事义务,正因如此。” “这些开支,本就是保证450%毛利润的基础。没有这些开支,也就没有这么高的利润。” “这一点,我是必须和你们说清楚的。” “按说,我来监管你们,只要保证利润、保证我承诺的最低年息,这就够了。” “但总有一天,我不可能一直监管。我希望你们能够成长起来,董事会日后做决定的时候,要适当地向前看。” “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不要只看今年的利润、明年的利润。不要只看投资运河要花几十万两银子,却不想想修好之后能得到多少钱的回报。” “我知道,有人觉得,每年抽走百多万两的银子,给朝廷,建海军、修炮台,很多人觉得冤屈。” 说到这,很多人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内部关于每年要被朝廷抽走百多万两银子搞海军建设,的确很多人心有不满,觉得朝廷又在吸商人的血。 这种不满,刘钰心知肚明,是以今天先用武夷运河,让武夷茶的利润从100%涨到了450%这件事,说一下必要开支的重要性。 让这些被勤劳的劳苦大众惯坏了的、养废了的商人阶层,不说回到先秦时候“奇货可居操控政治”的水平,最起码也得达到“财阀对内残忍、对外扩张”的水平。 如今大顺的工商业发展,走的其实就是国家扶植财阀的路子。 已经渐渐兴起了几大财阀。 对日贸易财阀集团;南洋银行业和种植园业财阀集团;造船机械采煤冶铁财阀集团;海外出口财阀集团。 朝廷有股份、勋贵王公有股份、皇帝内帑有股份。靠着皇权的支持,授予一些便利和垄断权。 搞垄断性质的大财阀,既便于朝廷控制,也便于集中力量。 做财阀,得有做财阀的觉悟。最起码财阀得知道什么时候得舍得花钱、什么地方的钱不能省。 当财阀若是当成内残外忍的水平,那就真是扶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当四民最贱的那个就行了。 大顺是个讲究“道理”和“名正言顺”的国度。刘钰既然选择了监管,就需要和这些人讲明白道理,在商言商,只从单纯的商业利润的角度去讲。 至于说商业利润之外的东西,比如加强对南洋的控制、为大顺找一个人口泄压阀、为将来战争准备战列舰等等这些,他并不提。 他希望将来有一天水到渠成,等到对英开战的那一天,这些被寄予财阀希望的大商人们,会是全大顺最支持开战的那群人。 甚至,会用低息回报买足够的战争国债。 若能做到那一步,也算是他们有了自我的阶级意识,至少有了做统治阶级的觉悟——为自己是统治阶级的国家承担义务。 什么时候能拿出地主阶级镇压农民起义那般积极的阶级觉悟,去搞对外扩张、对内煽动,什么时候这群人就算是真的觉醒了。 但现在来看,距离拥有这样的意识还早,还得一步步地培养。现在就整天琢磨着永禁齐行叫歇、请朝廷放开土地购买等。 既是个漫长培养的过程,刘钰也就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往深里说。 在众人沉默了一阵后,刘钰笑道:“罢了,来日方长。今日是公司大喜的日子,我就不这么煞风景了。点到即止、点到即止。刚说的有些沉重,现在便说说和茶叶有关的、令人高兴的事。” 他回身在幕板上擦去武夷运河字样,又写了两句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第六二七章 觉醒(三) “你们猜猜,在陛下征伐罗刹,我前往永宁寺拓取碑文之前,在伦敦,这最是寻常的武夷茶,多少钱一斤?” 商人们猜到既然刘钰这么说,这价格一定比现在要贵。 但贵多少,却很难想象。 武夷茶,不是什么好茶。倒不是说武夷没好茶,而是说专门往西方大宗买卖的、被特指称呼的“武夷茶”,并不是什么好茶。 论起武夷山的好茶,几十两、上百两一斤的也不是没有。 但若论特定的出口武夷茶,这些商人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七嘴八舌地给出了最高的价格,是三两银子。 按现在的收购价来算,三两银子,这就是1000%的利润,这已经突破了这些商人的想象力极限了。 当然,这些商人并不知道,当年肉蔻和丁香,在欧洲最高有过5400%利润的。 现实的离奇,使得因为知识缺乏而妨碍的他们的想象力,难以想象出来。没见过鲸鱼只见过牛的人,最大的想象力也就是比牛大一圈的怪兽。 刘钰针对三两银子一斤这个数目,笑道:“数对了,但量不对。” “三,没错。但不是两,而是英镑。” “武夷茶卖国2磅18先令一斤。20先令就是一英镑,折合三两白银。” “也就是说,武夷茶那时候卖到9两银子一斤!”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过骇人,这些做买卖的,心里很清楚出口的武夷茶都是些什么货色。 西洋人根本不懂喝茶,真正的好茶他们也不会买,这种特指的、专门出口的武夷茶,几乎是大顺市场上最低级的茶叶之一。 现在于松江府,不算关税的话,其实一钱多银子就能买一斤。就算上船税之类的,往多了算,2钱银子一斤,那这也是4500%的利润。 许是太过骇人,很多商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仔细体会这种翻几十倍利润的概念,难以想象。 然而也有一些商人,看着刘钰身后幕板上写的那两句诗,若有所思。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茶叶,尤其是武夷茶,若一直维系在9两银子一斤的价格,怕也没多少人买吧? 若能垄断,价格实际上就是自己在定了。 一些商人心道,国公说这个,怕是说关于该怎么定价的问题吧? 他是觉得,现在一些东西的定价有些过高了? 台上,刘钰缓缓道:“我猜诸位也想到了,这定价过高,未必是好事。当然也不是说定价过高一定是坏事,这得辩证地来看。” “什么叫辩证的来看?这个我先不说,你们听我说完茶叶、香料的价格问题,自己想想。” “大约也就是陛下征伐罗刹的那几年,茶叶价格在欧洲忽然暴跌。” “暴跌,不是腰斩那么简单,而是从将近十两银子一斤,跌到了一两多点一斤。” “如果咱们不去欧洲做生意,而是只做行商、坐商,这肯定是好事。” “我想,这里面有些岁数大点的,应该有印象,大约也就是本朝征罗刹那几年,西洋人买的茶叶量忽然暴增。原先多的也就是买个六七十万斤,那几年之后,几乎每家东印度公司都要买上百万斤。” “是这样吧?” 这些股东里面,成分复杂。 有之前搞对日贸易的、有之前当西洋买办的、也有一部分跟对了人鸡犬升天的。 一些之前专门做西洋买办生意的,对这件事可谓是印象非常深刻。 只不过之前都多想,现在被刘钰这么一提,顿时想到,可不是嘛。 恰恰就是天朝征伐罗刹,在黑龙江与罗刹开战的那几年,西洋人买茶叶的量暴增了数倍甚至十倍。 之前不理解是什么怎么回事。 现在看看幕板上写的那两句诗,似乎明白过来了。 若茶叶依旧七八两银子一斤,那真是没多少人喝得起。纵然欧洲有的是金山银山,淌了这些年尚且没淌干净,但想来十两银子一斤的最次的茶,那也不是寻常人喝得起的。 刘钰刚刚说,价格定的高低,到底是利还是弊,要辩证的去看。 这些商人当然不知道什么叫辩证的去看,但他们觉得,之所以忽然降价,肯定是有原因的。 果然,刘钰道:“你们也知道,现在欧罗巴正在打仗,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崩了,家无男丁,只有个公主。” “应该说,咱们的茶叶能够卖的多,得非常感谢神圣罗马帝国的这位先帝。” “甚至说,咱们现在卖茶叶,能有四五倍的利润,也得‘感谢’这位神罗先帝。” “大约是我去黑龙江的四五年前吧,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神罗先帝,组建了奥斯坦德公司。你们一些之前做行商生意的,应该有印象。昙花一现,也就存在了七八年吧?” 这个在历史上没泛起什么太大浪花的公司,在此时这些商人的记忆里还存在着。刘钰这么一说,很多人立刻想起来了这家公司。 二十多年前,忽然有几条船来到了广州。那时候,商人们见识到了法国旗、英国旗、荷兰旗,但新来的这家公司却打着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旗帜。 这些记忆的碎片被唤醒之后,很多事情便联系到了一起。 正是大顺对罗刹开战的前几年,这家新冒出来的公司,忽然出现在了广州。 然后,茶叶的销售量开始暴涨。 再然后,大约也就是大顺征讨准噶尔的那几年,这家公司忽然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 若不是刘钰提醒,他们都不知道,原来这家公司所属的国家,就是现在欧洲战争互相劫船导致西洋贸易公司第一次做买卖就大赚特赚的那个战争导火索的奥地利。 这些过去存在过的、似乎没有什么联系的事情,渐渐在这些商人的脑海中逐渐织连起来,隐隐似乎已经找到了茶叶为什么降价、以及为什么刘钰说要感谢这位神罗先帝的原因。 “咱们有句话讲,叫破鼓万人捶。” “还有句话,若要去调戏尼姑,多半要说,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这哈布斯堡家族组建了奥斯坦德公司,第二年便赚了钱。瑞典、丹麦等国一看,便是这种心思:就连奥地利都能靠海上贸易赚钱,我如何赚不到?” “那之前搞海上贸易的,都是英、法、荷、葡这些传统的海上大国。这就好比周边如朝鲜、安南等国,会觉得,有些事,天朝能做,我们可做不成;可要是琉球国竟也做成了什么事,只怕朝鲜、安南等国便想,琉球都能做,我自也能做。” “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这奥地利陆战尚可,海上实不及丹麦、瑞典等国。之前英荷葡等国做这贸易,他们只能干看着,自知能力不足,英荷能做,自己未必能做。” “及到这奥地利也做成了,丹麦等国心里便有数了。” “于是乎,雨后春笋一般,各国都组建了自己的对华贸易公司。你们应该有印象,就是天朝征罗刹前后,大批的新公司的货船来到了广州。”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这奥斯坦德公司,来到广州就盯上了茶叶贸易。那时候茶叶可还是七八两银子一斤的暴利呢。” “英荷一看,这还得了?” “可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七八两银子一斤的茶,一年也就能卖个百十万斤。不可能那么多人买。” “现在被这奥斯坦德公司横插了一杠子,按照七八两银子一斤的价,最多也就百十万斤的量,那年欧洲却一下子有了七八百万斤。你们说,咋办?” 都是做买卖的,这问题一问出来,所有人都瞬间就有了答案。 咋办? 降价呗。 茶叶不是金银,放个十年八年也没事。 新茶、旧茶区别还是很大的。 而且这玩意儿占着资本,不赶紧回笼资金,下次来广州靠什么买货?一旦断裂,只怕公司就要被其余的竞争对手打垮。 那自然是原本能卖七八两一斤,现在往死了降价,至少别砸手里,能回多少钱是多少钱了。 但还有些人想着,那奥斯坦德公司如昙花一现,等着那公司的商馆都没了之后,好像茶叶价也没涨回去。 这么一想,肯定是这些公司发现,降价之后,依旧有利可图,所以才都选择了降价才是。 那之前是没想到降价反而赚的更多? 还是说,想到了,但不敢做呢?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的吧? 台上,刘钰说完地对哈布斯堡家族的第一次“感谢”,又说道:“事后,大约是本朝征准噶尔那一年吧,这神罗皇帝因着生不出儿子,为求各国承认其女儿继承,不得不把奥斯坦德公司解散,以作为英、荷等国支持他女儿继承的筹码。” “我说的第二个‘感谢’,就在于这个解散。” “这么说吧,奥斯坦德这地方,距离英国伦敦,也就相当于从松江府到苏州府这么远,甚至可能还不如。” “你们猜,如果他要是生的是儿子,要是不解散这个公司,英国会不会被逼的取消茶税?” “你们要知道,今年英国的茶叶关税,是125%。荷兰之前是盟友,碍于情面,其国又弱,不能做的太过分;那瑞、丹等国又太远。” “那你们想想,若是松江府的茶,收125%的税;而苏州府的茶,免税。你们猜,管得过来吗?” “就苏州府到松江府的距离,只怕他要是生的儿子,怎么也不取缔奥斯坦德公司,怕是英国早在本朝伐日的时候就要降低茶税了。” “英国降低茶税,对坐商、杭商来说,倒是好事。可对咱们这些做海上贸易的,那可不是好事啊。现如今,西洋贸易公司第一年的茶叶,就有450%的毛利润,而且一下子就是上百万斤的量……” “往远了说,还真得说,得亏这送子观音给哈布斯堡家送去了个闺女。” 第六二八章 觉醒(四) 虽然这两声感谢,在刘钰嘴里,油腔滑调,很有些戏谑的滋味。 但对这些尝试着开拓对欧直接贸易的商人而言,这两声感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就如同在大顺卖不出去咖啡一样。 若是从零开始,恐怕这茶叶也会经过百余年时间,才能在欧洲卖的这样好,普及开来。 如果说,这前人栽树,是葡萄牙人种下的种子。 那后续最重要的浇水,还真就是前些年昙花一现的奥斯坦德公司浇的。 不但因为恶行竞争,浇出来一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使得茶叶在欧洲的销售量,由原本的几十万斤,上升到现在的一两千万斤。 更因为生闺女的事,使得英国至今还没有取消茶税。这是西洋贸易公司,甚至说,是大顺和瑞典合作迈出向欧洲贸易第一步的基石。 在场的人很清楚,瑞典人就是搞往北美走私茶叶捞金的,也因此才会被大顺轻易卡住不得不和大顺分股合作。蓝旗国多大、人口多少,这些人心里是有数的。那点人口却买那么多茶叶,除非蓝旗国的百姓把茶叶当白菜萝卜用。 其实与瑞典合作的价值,不只是赚钱。 更是让瑞典人死了上百人、沉了许多船探索出来的航线航路,大顺没花一分钱、没死一个人就拿到手了。 从种种这些来看,在场的商人觉得刘钰戏谑的这两个“感谢”,其实也真的应该“谢一谢”这哈布斯堡家族。 这种戏谑之后,刘钰又道:“如今前人栽的树,咱们乘着凉。别的不提,只说这茶叶一项,其实咱们的公司已经完全有能力垄断了。” “垄断吗,大部分情况下,无非两种。” “一种是自由竞争,砸钱,降价,砸到对方破产,然后垄断。” “另一种嘛,叫行政干预。” “咱们老祖宗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英国可以行政干预授予垄断权、荷兰可以、法国可以、瑞典可以、丹麦可以、普鲁士可以、葡萄牙西班牙都可以,为什么本朝不能行政干预授权垄断?” “用不用,那另说。” “就算不用行政干预的垄断,靠砸钱、靠资本比拼谁的血厚,咱们也一样赢。” “那么,假设我们拿到了垄断权,你们觉得,这茶叶应该是继续降价?还是垄断之后涨价呢?” 降价? 涨价? 看起来,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然而,在场的人都清楚,这其实是一场考验。 刘钰作为监管者,实际上对将来董事会的成员任命,有绝对的建议权。虽然说,朝廷的监管不会持续太久,按照之前的说法,是步入正轨之后,依旧会有监管,但不会是如现在一样,爹味十足,以至于连进什么货、卖多少钱、怎么装船等等都要审核,都要管。 然而,一旦将来不监管的这么严了,谁来做这个头? 谁来当这个董事长? 理论上是董事会成员选出来,可若朝廷不点头,这就很难做。 看起来,涨价还是降价,只要回答涨还是跌即可。 可是,这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东西。 商人们想着刘钰刚才讲的茶叶往事,心想铺垫许多,这便是提醒我们:是涨,还是跌,必要抓住道理。 只有抓准了道理,找到了做这种大宗生意、宏观角度的道理,才能决定公司将来是发展的好还是不好。 在场的人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事,是作为“反面教材”来讲的。 从香料定额、到瞎逼提价导致被巴西丁香木替代、再到无序扩张蔗糖业出现危机、再到公司不扩大股本而发债运营等等,都是反面教材。 这些反面教材的背锅者,就是voc的十七人绅士团,也就是真正的董事会常务董事。 他们的决策,导致了公司经营困难。虽然有多重因素,但至少有几个问题是绝对躲不过去的责任。 茶叶涨价还是降价,一旦走错了步,可能就会严重影响西洋贸易公司的利润。 毕竟这是大几百万两的大宗生意。 桌上的人嗡嗡讨论了一阵,很快就各执一词。 也有人站出来陈诉自己的观点,刘钰面上看不出喜乐,只是让众人去评说。 有说应该涨的、有说应该跌的,还有说应该不涨不跌的。 涨还是跌,那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真正有意义的,还是“为什么”要涨?或者“为什么”要跌? 一直讨论了许久,终于有个二十七八岁、在这群人里算是年轻的商二代站出来,冲着刘钰行礼后道:“国公,恕在下愚钝之言,国公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我猜,国公是故意为之。” “在下亦学过几何学问,国公这个问题,就像是说一三角形,一条边是1,另一条边也是1,那么第三条边有多长?” “国公给的条件不足,在下觉得,无法回答。” 旁边的商人一怔,远处的则纷纷将头扭过去看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姓陈,名亨,字介生,是家中幼子。 其父早些年是跑日本生意的,他大哥当年去小仓走私,被日本人用炮轰死了,当初大顺伐日的时候,其老父还跟着前往日本,为儿子办了法事,战争期间更是负责军中后勤事。 如今年事已高,便观其诸子,选了接受了新学教育的小儿子接班,怕其余儿子不服、兄弟不睦,是以老人归于幕后,台前只让这个儿子来做。 在这群商人集团里,陈亨属于是“日本贸易系”的,年纪虽小,但凭着家里之前积攒下的基业、以及提早抱上了刘钰的大腿,并且在对日战争中靠着辅助军需辎重发了财,亦算是商人中和朝廷走的最近的一批人了。 众人也知道刘钰的性子,不是很在意繁文缛节,故而见陈亨说刘钰给的条件不足无法回答,倒是不担心他,只是不知道他语出惊人,竟要怎么说? 这有几分像是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下面有学生却说老师出的题有问题,自然而然会吸引“全班”的目光。 很快,这些人都转过头,看着刘钰,心说国公怎么说? 刘钰也只笑笑,说道:“你说说看,什么叫条件足?” 陈亨虽年纪不大,却能被老父顶着其余兄弟的压力选中做继承人,自有胆魄。此时挥洒泰然,说道:“在下读过国公当年在文登时候的一篇文章。是讲关于永佃和亩税问题的。” “当时文登州州牧白大人要搞人头税改革,大人便派人去做了考察,写了那篇《文登州地亩税赋考察报告》。” “里面用详实的数字写了文登州的总亩数、总赋税、人头税轻重、亩税轻重。百姓的人均亩数、徭役繁寡、粮价几何、平均负债等等。” “由此,才能算出来,亩税人头税改革,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哪些人得利、哪些人受损。” “在下读过之后,方知道理只在这些数字之中。是以,这茶叶价格,是涨、是跌,不是靠这里张张嘴。” “而是要拿到欧洲百姓的种种数字。” “现在喝茶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月赚钱几何?茶叶消费在他们赚的钱里占多少?” “欧洲做工的,一个月赚多少钱?种地的,一个月赚多少钱?” “做工的有多少人?种地的有多少人?经商的有多少人?做官的有多少人?” “做工的是否喝茶?” “如果不喝,价格降到什么程度,他们可以喝?” “种地的是否喝茶?” “如果不喝,价格降到什么程度,他们中的富裕者会喝?又降到什么程度,不富裕的也会逢年过节的买上一些?” “降价降到什么程度,能卖出多少货?” “降价多卖出的这些货,所得的利润,是否比之前更高?” “这些东西,一概不知。” “这与一些人坐而论道,连望远镜都不会用,却谈什么道法、宇宙、太极之类,有什么区别呢?” 陈亨说到这里,刘钰已经频频点头。 旁边的商人见刘钰频频点头面露喜色,心里忍不住道一声哎呀! 尤其是一些专门琢磨“上有所好”的,更是茅塞顿开——顿开的,不是这等道理。 而是他们专门买了蒸汽机,像石狮子一样用,不伦不类的放在自家园林里当摆件。 有时候宴请刘钰吃饭的时候,便会烧开蒸汽机,让蒸汽机提水。有人甚至传言,说国公久经沙场,所以喜欢硝烟味,这烧煤的烟味国公喜欢云云。 除了这等此时全世界最奇葩的景致——唯美的江南园林的佼佼者,往往在假山竹林碧波菡萏间,挺立着冒着浓烟的烟囱——还有诸如改家中的仆从为雇工制复其本名;昂贵的园林花园里留出土地不种花草而是故意种粮食或者奇葩植物;出门不乘轿子坐马车……甚至还有奇葩的好好的园林青石路非要铺上铁轨,任其生锈。 暗地里,刘钰对这种怪现状,讽刺为“楚王细腰奇葩版的【洋务运动】”。 这些“上有所好的【洋务运动】”爱好者,此时听到陈亨说读刘钰写的小册子,竟能让刘钰频频点头,心下如何不懊悔? 心道,原来不但要在圆子林间摆上蒸汽机冒烟玩儿,还要多读读那些新学的书哩……而且,看似读书比买机器还重要呢。 第六二九章 觉醒(五) 刘钰对陈亨的想法很是赞许,对大多数商人他嘴上虽骂的多,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可以理解他们。 社会意识落后于社会存在。 这些商人的思维,还没有从行商、坐商、买办的思路,适应他们新的、对外扩张抢占市场的社会身份。 一群之前坐在家里收钱的人,要求他们去了解欧洲的市场行情,也着实是强人所难。 欧洲市场茶叶卖多少钱、有多少人喝得起,之前和他们无关。 之前他们只关心,欧洲从他们手里买茶叶定什么价。 现在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才第一次前往欧洲返航,也算是大顺第一次主动把货物往欧洲卖。瑞典不算,因为瑞典大顺这边没有绝对的主动权。 这一次西洋贸易公司的船,是正大光明地在阿姆斯特丹停靠的,是大摇大摆在荷兰七省的拍卖会上拍卖批发货物的,也是真真正正卖了一批期货券的。 一旦自己把握了主动权,就要考虑更多的问题。 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和奥斯坦德公司竞争茶叶垄断权的那几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赔了不少钱,但对当时的大顺商人来说,这种赚和赔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依旧按照正常价格批发茶叶。 现在身份转变了,就必须要考虑这些情况了。 老朽一辈指望他们转变想法,太难了。 只能把他们熬死。 现在提出这些想法的,是年轻人,这就是个非常值得庆贺的事。 陈亨见刘钰点头赞许,又道:“国公自来不做这种空谈事,想来国公这么问,肯定早已派人去搜集了那边的情况。若不然,国公是不会问的。” “国公不妨那那边的情况说出来,这样大家才能判断到底是该涨价,还是该降价。” 一众商人恍然大悟,心道是啊,国公做事向来不讲空谈卦算,他既然这么问,自是有道理可论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钰笑着点点头道:“说的没错。但问题是,这是我这个监管者该做的事吗?你们董事会是干什么吃的?如果我不说话,我不去做这些事,你们怎么办?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这就跟养孩子似的,你说襁褓之中的时候,要照顾的无微不至。等着长到二十了,还得告诉孩子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吗?” “从和瑞典合作开始,从对日贸易开始,至今也快二十年了吧?也该长大了吧?” “不过现在就事论事,我就将搜集到的那边的情况和你们说说,你们自行判断。” “英国现在和咱们差不多,一样是个主要以种地、养羊为主的国家。他们圈地之后,不是租赁小块维系社会稳定,而是雇工制。那些无法做工的、用不了的人,要么去死,要么出海,要么去城市做工。” “既说卖茶叶,那就要说这足足几百万人的农业雇工。应该说,此时英国任何一个农业雇工的日子,过的都比天朝大部分的百姓强。啤酒肚,笑意满满的脸,算是标配吧。” 说着,他拿出了委托田平在英国那边搜集到的数据,不得不说,英国的农业雇工和大顺的佃农,完全是两个阶层。都是农民,或者都可以叫农民,但真不是一回事。 “我给你们念念。” “英国养羊、种地,所以雇工最贵的时候,是割草和收获的日子。工资是按周结算,这是西洋人神创世的说法,一周就是七天,一个月是四周。” “割草的时候,一个熟练劳动力,一周的工钱大约是10先令。一个月下来,大约是30先令,也就是1.5英镑,折合大约五两银子。” “农闲季节,长工嘛,农闲季节也得发工资。那时候低一些,平均下来是6先令一周,一个月是24先令,大约是3两四五钱银子。” “我随便举一个普通农业雇工的一家收入,你们自己算算,茶叶定价应该怎么算?” “一家住在莱斯特郡马基特哈伯勒地区的一家农业雇工。” “家长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做活老手,一年做长工,加上做计件,忙的时候加工钱,干份外的活,一年收入是大约35英镑,100两银子吧。” “大儿子十九,年轻火力壮,但论干活,还是不如二十七八到三十七八的壮年。所以一年能能拿到大约26英镑。” “二儿子十六,一年能赚22英镑。” “小儿子十四,干点杂活,一年是10英镑。” “他老婆养羊挤奶,一年能卖个3英镑;再加上农忙时候打打零工,一年能收入个大约十英镑。” “每年农场主还给发福利,啤酒、煤块之类,积攒下来,一年也能卖个三五英镑。” “这就是一家挺普通的农业雇工,但凡有点产业,也不至于给人去打工。这一年下来,一家人的收入是多少呢?” “一家人收入大约100英镑,300两银子。我就不提本朝了,就说之前对日考察的时候,日本一家过的算不错的、家里雇人干活的地主,你们猜一年能不能专300两银子?能不能保证每天吃上大米饭?” 这几个简单的数字,彻底让这里的商人震惊了。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刘钰这么热衷于跑到外面做生意了,真的是国内的老百姓实在是买不起太多的东西。 一年一家雇工的收入是300两白银,这实在是让这里的商人难以想象。 他们虽然不务农,但也知道,大顺“中产”的标准就是当兵,一个月加上吃喝算下来大约3到4两银子,一年折合50两白银。 而这种收入,已经足够让许多百姓趋之若鹜了,因为给的实在太多了。甚至一些朝廷官员对于给当兵的一个月三四两白银的月饷也多有微词 刘钰没问大顺的农民如何,只问了隔壁的日本。 很多人是做日本贸易的,很清楚即便日本乡间的“乡贤”,也真的未必能保证顿顿吃大米。 而如果一家一年能收入300两白银,至少顿顿吃大米是吃得起的。 这样一说,在场的商人就明白过来了,这茶叶到底是该降价还是涨价了。 四口人,一年300两白银,折合一家一个月收入在25两左右。 如果一家人的月收入在25两,那么显而易见,七八两银子一斤的武夷茶,肯定是不会买的。 如果降到一两多银子一斤,应该说,对月收入25两的家庭而言,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奢侈品。 ……但是,如果降到5钱银子一斤呢? 恐怕,并不会增加茶叶的出货量。 之前喝茶的依旧喝,因为买得起;之前不喝茶的,依旧不喝,因为之前也不是买不起。 当然,这是大顺定的价格。 实际上,英国的茶叶市场,还有很大的“开发”空间。 因为今年英国的茶税是120%左右,正规渠道的非走私茶,价格仍旧过高,严重制约了英国的茶叶消费市场的增长。 在场的商人不是傻子,只要正确引导,给出数据,他们自然会得出正确的推论。 虽然他们不懂经济学原理,但就如同拉瓦锡没发现氧气之前是不是地球上的人都不用呼吸呢? 只不过,这些商人们在短暂的梳理推论之后,一个个面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数据能推出正确的道理。 但是,数据本身是不是准的呢? 刘钰开口说出的这组数据,实在是有些太过骇人了。 商人们按照大顺的国情,心想国公莫不是算错了吧? 一个佃农,一家一年能收300两银子? 天朝莫说佃农,便是有个三五百亩土地的乡绅,一年收得到三五百两银子吗? 这英国是有金山呐? 还是有银海啊? 包括提出这个问题的陈亨,都觉得刘钰说的是不是有点太扯了?这天朝和英夷的百姓生活,已经有这么大的差距了吗? 再说这也根本不合理啊,种的是金子吗?一个人一年能种出来一百两银子?要是连一百两银子都种不出来,怎么可能雇人还给100两? 这组数据,实在是冲击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一时间难以接受。 “国公……莫不是这统计有错?一家佃农,一年能挣这么多钱?” 刘钰哈哈一笑,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这冯梦龙的《警世通言》,有这么个故事,说是有一日王荆公写了一首菊花诗,言: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苏学士见到后,觉得荆公纯粹胡扯,你家菊花会落得满地是花瓣啊?遂提诗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没去过黄州的人,不会明白黄州的菊花什么样。” “同样的道理,你们怎么就觉得,这英夷的农民,和本朝的农民,是一样的‘菊花’呢?” “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同样的地主,英国的地主就支持对外扩张;而本朝的士绅就总说穷兵黩武反对扩张呢?” “难不成,真是人的缘故?英夷的地主就武德充沛,本朝的士绅就软弱不堪?” “英国的纺织业,都赶不上一个苏州府。真正说话有力的,还是地主,怎么就不一样?” 这听起来是政治,但实际上还是商业,是利益。 刘钰回头将幕板上的两句诗擦掉,重重地写下了司马迁的名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让大顺的人理解圈地运动是很难的,因为村社、公田,在春秋晚期就完全解体了,实际上在两千年前已经走完了圈地运动。 让一群在土地早就私有买卖的国度生长的人,去理解什么叫圈村社公田;让一群在土地早就私油买卖的国度生长的人,去理解为什么要争取土地所有权归个人而爆发的一波又一波的起义。 确实很难。 但这一步略过之后,剩下的问题,这些商人理解起来就容易了。 英国特殊的环境,造就了一群特殊的地主。 地主——羊毛——呢绒出口——地租——西班牙金山银山却没工业能力——海军确保呢绒出口——羊毛涨价——地租增加——维系地租上涨——继续扩张卖呢绒。 从根源上讲,依旧还是逐利。 而对大顺的士绅而言,这就不一样了。 士绅——战争要花钱——花钱要从他们身上收税——北部边疆区对他们而言一毛钱都不值。 依旧也是为了捍卫自身利益。 出发点一致。 国情不同。 导致一致扩张,一个保守。 对江南士绅而言,大顺对罗刹开战、征伐准噶尔,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西域的土地,白给他们,他们都不想要。就算在那投钱搞开发,弄出一堆粮食棉花来,怎么运出来卖钱?卖不了钱,粮食除了喂狗还能干啥? 但对英国地主而言,因为詹金斯耳朵开战、因为航海条例开战,这好处可就大了。 市场扩大——英国呢绒出口量上升——羊毛价格上涨——地租上升。 这不是什么民族性武德充沛、也不是什么儒家文化新教文化的区别,而是阶级利益的驱使。 对大顺的士绅而言,对外扩张,地租会上涨吗? 更近一点说,坐在家里就能收生丝茶叶的钱,为什么要扩张呢? 英国不扩张,法国的羊毛、荷兰的呢绒、西班牙的羊毛、德意志诸侯的呢绒,都会挤压英国的呢绒产业,使得英国地主的地租收益下降。 大顺不扩张,士绅的地租会下降吗? 反倒是,江南士绅眼中的朝廷武德充沛、对外扩张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伴随着大顺控制南洋和东南亚,大顺改变了漕米转收货币税、大顺航海术的急速发展,松江米价从一两降到了7钱,士绅的地租货币化核算之后,还比之前下降了…… 他们要是支持对外扩张,那可真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第六三零章 觉醒(六) 理论上,可以收回佃地、改稻为桑。 但儒家的思想,是不理性的,而是人道主义的。 理性,是血腥的,且血淋淋的。 这么搞,就是在逼着上亿的佃农家破人亡。 刘钰举英国农业雇工的例子,其实也是为了和这些人一直说的“国内根本没有市场”,不是一句虚言。 国内没有市场。 想赚钱,只能往外打。 国内的百姓是真的达不到在农场做工一年收入100两的程度。 没钱,衣食尚且无法满足,怎么可能去消费呢? 也是为了让这些新兴阶层觉醒阶级意识,大顺的对外扩张,不能依靠士绅,只能依靠现在可能要出现的、扭曲的、勋贵和商人联合的财阀集团。 只有他们,对外扩张才是有利的。 按照刘钰举的数字,某种程度上讲,马戛尔尼说的“在中国农民脸上,绝难见到英国农民那样的啤酒肚和红扑扑的脸庞”这句话,实在正确的不得了。 但是。 这里面不只是马戛尔尼用的春秋笔法。 实则,拿出来详实数据的刘钰,也玩弄的春秋笔法。 因为,在英国、在法国,和在中国,农民这个概念并不一样,情况也不一样。 很多人带入的是中国农民的地位,去想象欧洲农民一定过得比工人惨,所以农民就是英国收入最低的阶层了。 在场的这些商人,听到“农业雇工”这几个字,想到的就是他们熟悉的大顺佃农。 然而,这就是一种谬误。 事实上一直到鸦片战争时期,很多英国工人的梦想,都是做工赚钱,然后去当农民。 而此时英国一名教师的工资,一年其实只有大约15英镑,大约是成手的农场雇工的一半。 英国的农业有其特殊性,英国的贵族和地主也有其特殊性。这种特殊的联系性,使得英国的土地收益很高。 加上圈地运动,土地税高且济贫税反补贴给农业雇工导致自耕农破产等因素,使得英国大农场的人均劳动面积远高于大顺。 甚至应该说,是高几十倍。 平均来看,1000英亩的土地,也就是大约6000亩土地,平均用的雇工人数是38.5人,折合每人要劳作150亩。 英国实际上是三圃制,三分之一春耕、三分之一秋耕、三分之一休耕。 加之,英国这边的羊毛出口,使得放羊实际上比种粮食赚钱。 这就使得平均每个农业雇工的劳动量,基本上达到了小农的极限——100亩。 也就是说,如果大顺平均每个劳动力,有100亩土地,那么恰好就是自耕农的极限。 如果大顺平均每个劳动力,也有100亩耕地,那么日子过得自然不会差。 然而,现在……10亿亩土地,两三亿人。 实际上按照汉唐时候的生产效率,恢复曲辕犁、牛耕、耧车、水车等,某种程度上讲,其实只需要一千万劳动力,也就是大约6000万家庭人就够了。 如果以理性的思维来看,剩下的两亿人都是“多余人”。 中国如果复刻英国的制度,那这2亿的“多余人”,只能全部杀光。 华夏几千年的道德,以及现在的现实,不允许这么“理性”。 这些“绝对理性”上的“多余人”,也得活着啊。 在这些人也得活着、大顺又不可能土改的情况下,这就是在逼着新兴的工商业集团,对外扩张。 实际上,刘钰在引诱。 因为他举得这个例子,也不是真正的平均情况。 而是拿特殊地区的最高水平,来说这是平均情况。 实质上英国的平均情况,比这个要低。 这家人属于是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一小片土地,而大部分农业雇工的家庭年收入,其实在30英镑左右,大约100两白银。 不过,即便这样,英国的农业雇工的收入,比大顺的中等农民年收入要高。 当然,这里面还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英国的农业雇工需要自己用工资买饭,英国的面包价格大约是1.5便士一斤,相当于3两银子买160斤面包;而在大顺,3两银子能买360斤大米。 因为美洲白银的开发,使得欧洲经历了价格革命,整体物价大约是大顺的2倍到3倍之间——一中世纪夸特小麦,8蒲式耳,大约400斤,售价是50先令,8两白银;而大顺的小麦价格,以白银计算,恰好是英国的三分之一。 实际上很快英国的粮价就会暴涨,暴涨到一中世纪夸特小麦最高到120先令,也就是18两银子的程度。这也就是英国后来谷物法定在一夸特4英镑不准进口、防止降价的根源,利益相关,因为工商业的势力顶不过贵族地主。这个夸特是中世纪的400斤大夸特,不是后世那种25斤的小夸特。 只是,不能说【英国的100两,不如大顺的20两】。 平均家庭年收入100两白银的、真正的、不是被刘钰春秋笔法挑选出来的农业雇工的生活水平,或许真未必如年收入20两白银的中等农民家庭。 《红楼梦》里有一段,刘姥姥说【五分一斤,十斤五钱……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也就基本上这样的庄户人了,毕竟农业雇工没有土地,吃喝用度都得自己买。 但虽然生活水平,100两的英国雇工和大顺中农差不多,可实际上对工商业来说差距就大了。 雇工要买吃的、买衣服、买鞋、买这买那。 大顺的中等农民,吃的自己种,穿的自己纺。 况且,如刘姥姥那样的、亲家父辈当过京官的“庄稼人”,是多少呢? 故而,对大顺的工商业而言,英国最底层的农业雇工,依旧是“活人”。 而大顺中等农户以下的百姓,只能算是工商业眼中的“牲口都不如”,连被统计成数字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们最多过年买条红头绳。 牲口最起码还能剪毛卖钱呢,如今一斤上好的西班牙长绒羊毛,还要6钱银子呢。 一头失踪多年被抓到的羊,剃下来了54斤的毛,30两银子呢,够在灾年买三五个大闺女了,真就人不如畜。 英国的600万人口的消费能力,如果大顺的那些中层农户、贫农、佃农也算是“人”的话,及得上大顺6000万人。 就像两淮地区一样,年收入达到英国底层农业雇工水平的,一个千把人的村子能有三户不? 在这种情况下,不说别的什么工业品,就说茶叶。 大顺的二三亿人,市场已经饱和了。 想要内部市场扩大,只有土改一条路,让百姓有钱消费。 而不是把六成的租子给地主,因为地主也只有一张嘴,他能收一千人的租子,但却不可能一年喝一千斤茶叶、穿一千匹布。 土改的目的,是纯粹的理性。 土地收益降低,才能使资本流向工商业。 百姓有了土地,才有消费能力,才有内部市场的扩大,反过来促进工商业发展。 不走这条路,不说别的,大顺连10%利息的国债,都在国内借不到。 而这条路,又是默认不可能走的。当年李自成走了一半,就走到九宫山了,大顺李家自己不想死的话,自然不敢动。 既然默认这条路不能走。 那么,自然也就只剩下对外扩张这一条路了。 所以刘钰用一个特殊的英国农业雇工的例子,来当做平均数,以此来引诱新兴集团的对外扩张欲望。 因为,按照这个数据,如果打开欧洲市场、打开英国关税,单单是茶叶贸易,就能扩大十倍不止。 刘钰要引诱他们自己做出推理:造舰,是为了利润;扩军,是为了利润;开战,是为了利润。 士绅可以反对开战,因为他们确实没好处。 但新兴阶级必须明白,只有对外扩张,才能得利。 同样,谁支持开战,谁出钱,简单的道理。 大顺对外扩张,不可能用户政府的太仓银,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用不起,也按理不该用。 要不然,就得在国内夺权、土改、消灭地主。进行一整套的改造,打烂一个旧世界,再愣生生按照资本的诉求,创造一个有内部市场的新世界。 哪个难度更大呢? 不言而喻。 对外扩张,简单多了。 持续多年一亿两白银投入海军,足够控制欧洲的东方贸易品垄断,打开欧洲市场。 而一亿两白银想要彻底改造这个国家,消灭地主、分配土地,可能也就宋江方腊王庆田虎那样的动静吧。 现在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刘钰面上说的是茶叶定价问题,实则说的是“去吧,去西方,那里是流着奶油和蜜的土地,那里有你们最想要的东西——白银!” 此时只是对这些商人集团进行觉醒教育,而这种觉醒教育持续下去,必然会产生一个非常可笑的结果。 一直高喊着自由贸易的大顺海商集团,会因为英国真的取消了茶叶高关税,而选择对英开战,理由是自由贸易。 到时候就会演变成一个笑话。 为什么对英开战? 因为英国高关税保护,没有自由贸易。 战争的起因是什么呢? 因为英国真的要取消高茶叶关税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英国的市场太诱人了。 诱人到刘钰说英国雇工的生活,已经让许多人想着干掉英国东印度公司了。 伴随着刘钰讲完英国雇工的生活水平,大顺西洋贸易公司,与英国东印度公司之间的矛盾,至少在董事会、大股东层面,已经迅速激化,不可调和了。 陈亨问的问题,只是单纯的商业定价问题。 但当这个问题被刘钰用这种方式阐述之后,这就不再是个单纯的商业定价的问题了。 看着幕板上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话,这个原本单纯的商业定价问题,已经逐渐演化为“我们怎么才能卖更多的茶叶”这个问题。 是“我们”。 不是大顺。 谁代表大顺? 对大顺的茶农、坐商、行商来说,英国取消茶税,是值得放炮庆祝的好事。 而对大顺已经逐渐崛起的海商财阀集团来说,英国取消茶税的第一天,公司的股价就会暴跌。 如果大顺是议会制,伴随着英国取消茶税,会看到茶农坐商行商搓茶的工业资本的代表反对开战;而海商集团则鼓动开战,并且肯定会炮制出类似于“张二麻子耳朵”的事件,煽动舆论,鼓动情绪。 当然,这是双向的。 一旦要是大顺的生产力水平不如英国,立刻就会出现逆转: 大顺的茶农、坐商、工业资本,会要求大顺保护本国人民的利益;而海商集团,则高呼自由贸易会促进竞争,放开关税,加大进口。 此时这种倾向已经很明显了,在刘钰略微夸大地说完英国雇工的生活水平之后,会堂里所有人都已经没有兴趣去谈论该“涨价”还是该“跌价”了。 而是都在讨论,怎么扩大对英国的出口。 既然英国这么有钱,怎么才能让他们多买我们的东西呢? 这就不是一个茶叶该怎么定价的问题了。 第六三一章 绑定(上) “我们应该在英国卖更多的茶叶,还有其余的货物。” 原本是讨论茶叶日后如何定价的问题,到此时已经完全跑偏。不过这种跑偏和一开始讨论茶叶定价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 渐渐把话题引向了这个方向,刘钰心中暗喜。虽然贸易和抢钱有很大的区别,但有些地方和抢劫一样,在更富裕的地区抢劫效率更高。 在实质垄断的情况下强行要求对方开关低关税贸易,就是一种“合法合理合义”的抢劫。毕竟这事儿,换种角度,就可以叫“为了英格兰人民的喝茶自由,让英格兰人民喝到更便宜的茶”。 话题既引到了这里,能说的可就多了,时间便过的飞快。 第一天的股东大会就在一片对欧洲贸易的美好愿景中结束了。 等到傍晚散会的时候,商人们都对之前对刘钰提出了质疑的年轻人徐亨夸赞几句。 徐亨问的刘钰喜笑颜开的情况,众人眼睛又不瞎,都看在眼里。心想他家本就是最早搞对日贸易的,当年伐日的时候又颇多出力,如今年轻一辈里又出了个这样的人物,徐涛那老头子的大儿子死得倒是巧。要是当年不死在小仓,兴许还出不了这么个小儿子接班呢。 徐亨终究年轻,没那么多城府。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喜欢被别人夸奖的年岁。 父亲选了他当家族的掌门人,自也是一心想要表现的好点。只不过在这种股份制合作的情况下,自己想要表现的好,还真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往刘钰身边靠,得刘钰几分看重,便胜过许多。 志得意满地受了人一通夸奖,脚下像是没了根似的飘回了家。他家不是松江府的人,只是后来搬到了松江府,买的好大的宅子。 回到家中,先去拜见了老父亲,虽然名义上把权交到他手里了,但老头儿暗地里还是足以一句话收回一切的。 进屋的时候,当年大顺伐日本时候还能跟船帮助后勤的徐涛,响彻着风烛残年的咳嗽声。 声带已经有些老化,呼吸间都能听到莎莎的仿佛拉风箱的声音。 “父亲,今日国公夸我了呢……” 当下将今日发生的事和父亲一说,徐涛听后,点点头。 “亨儿,今日说得好。我早些年初见国公的时候,便知这是个不喜欢空谈的人。你今日能抓住重点,实是我家的喜事,我这也就放心了。” “今日国公的意思,你可还听出来什么了?” 徐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询问他对今日刘钰说这番话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徐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父亲,我听国公这意思,好像还是说要扩大对外贸易?国公一直反对大家当坐商、行商,说这样毫无技巧,纯粹是勤劳的百姓织工让咱们坐地收钱,算不得本事……” 徐涛呵呵地笑了两声,招手让小儿子坐下。 刘钰今天的这番话,不同的人听来,能听出不同的意思。 徐涛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早年就是搞走私贸易的,为此还搭上了大儿子。 新井白石出台了贸易新令,减少日本的金银外流,顿时让那一年的出货量减少了一半以上。这才导致了徐涛让大儿子铤而走险,过马关海峡去走私,结果死在了海上。 大顺后来的伐日战争,他全程参与,作为贸易公司的代表,负责协调后勤。 他年事已高,这辈子也算是经历了太多。从当年的对日贸易拿到铜矿定价权,压的日本商人不得不赔钱卖铜以便从生丝上找补;再到被新井白石一个行政命令逼得儿子这个走私贩子被炮打死;再到对日战争打开日本国门,原本的走私成为了合法的贸易。 经历的多,也经历过走私转正为合法,经历过被一纸行政命令逼得走投无路的种种情况。 如今回望过去,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幽幽回味了许久,才对小儿子道:“国公今天说的这番话,你未必真的明白。我经历的多,这话我却听得明白。” “你也知道,你大哥死在了日本。说句不好听的,当时你大哥干的那叫什么?其实就是走私。” “问题是,这种走私,国公怎么看?” “你也知道,当年我跟着国公去签马关条约,也给你大哥做了做法事。国公也倒了杯酒,对你大哥的定义是【为日本人民能穿上更好更便宜的丝绸棉布而献出生命的自由商人】,还给立了个碑。” “国公一般不会轻易评价别人,但凡他评价了,可能他内心依旧不屑,但却在试图传递一种意思。用国公自己的话讲,这叫‘态度’。” “当年国公签马关条约的时候,还派人去祭扫了新井白石的墓,只说为他驳基督、而兴名教之功。实际上,国公懂儒学吗?便是懂,他也不近朱子学问。无非就是赞他当年为防金银外流做的种种手段,似有种恨生不逢时不能做对手的感叹罢了。再就是骗诱一下日本的儒生,以儒为勾连,使得日本儒生顺从天朝之统治。” “你觉得,若本朝丝、棉、茶等物,皆有舶来品竞争,国公还会高呼什么自由贸易吗?只怕他做的,要比新井白石还要过分。” 大儿子已经死了许多年,实际上徐涛连模样都已经忘记了。只是这些年亲身经历了大顺的海外贸易拓展,联想到自己之前的经历,对刘钰的许多做法,总比别人更能理解一筹。 徐亨没经历过父辈在日本贸易的苦涩,只是听说过当年的二桃三士之计之后,各家都要争相给长崎奉行送礼以求那么几张定量的贸易信牌。 听说过,没见过,也就完全无法理解父辈们当年的经历。 如今徐涛说起往事,延续至今,徐亨想想刘钰的政策和整日呼喊的口号,不由点了点头。 “确实,若真如父亲所言,国公必要做的比那新井白石更严苛。国公虽嘴上说,国民财富总和是生产的总消费品,金银只是一般等价物。但实际上,他对金银很看重。” “他虽批判重商主义,但实际上,他奉行的也是重商主义。只出口,不进口,关税保护。” 徐涛哈哈笑道:“亨儿啊,记住一句话。做皇帝的,最恨称帝的;做商人的,最恨其余商人。最恨重商主义的,一定是那个最奉行重商主义的。” “国公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他内心对英国的棉布禁止令怎么看?” 徐亨想了想,嗯了一声道:“自是支持的。国公以为,那样有助于国内的纺织业发展。国公不是总骂我们,说我们是被勤劳的农工惯坏的废物商人吗?他是不能不提农工的。他内心认为英国的棉布禁止令是妙招,所以才经常咒骂?” 徐涛觉得孺子可教。 “然也。凡国公骂的凶的,那便是真正戳到国公痛处的地方。国公常讲一句话,敌人骂我,那是我的荣耀。他每次提及荷兰人骂他卑鄙无耻、俄国人骂他凶狠狡诈、日本人骂他无耻至极的时候,都是眉飞色舞,挺胸抬头,红光满面,洋洋自得。” “反过来,他骂的那些人、那些政策,多半是真正让他难受的。” “所以十多年前搞对日贸易的时候,他骂新井白石骂的最凶,所以后来天朝伐日。如今他张嘴闭嘴都在骂英国东印度公司,如今又提这英国富庶,以我这七十年的见闻来看,国公心里这是动了杀机了。” 说到这,徐涛忍不住笑道:“你要知道,当年国公要对日本动手之前,那是跑到江户去参江户的,该跪的跪、该舔的舔,跪完之后呢?” “而这英国东印度公司,国公骂的最凶,还有鸦片这等国公极端厌恶的事。结果呢?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依旧让英国东印度公司贸易,反倒是拿‘无辜’的丹麦公司下狠手。” “他若是对英国东印度公司下重手了,尤其是趁着这一次名正言顺查鸦片的事下了重手,这英国东印度公司反倒没事了。” “可他没下重手,反倒高举轻放。旁人不知,我可是跟了他二十多年,亲眼见到他是怎么打开倭人国门的。” “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打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大的要来了。” 徐亨倒是还没往这方面想,他最多也就想着可以扩大走私规模,毕竟荷兰那边有专业而且成熟的走私分销团队,那个什么j.j.vout;amp;sons组织,据说路子特别野,走私茶能从波罗的海卖到南美,有各种欧罗巴的知名士绅参与,关系能一直找到各国王室去。 暗想最多也就是扩大一些和这些走私分销商的合作而已。 毕竟这和打日本不一样。 打日本,终究近,而且日本根本没有海军。大几百万两的军饷就够了。 打荷兰,那都要大顺的海军全力压上。 这要打英国,怎么打? 实在是不敢想象。 然而父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以之前的经验来看,至少以对日的经验来看,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之前可是整日骂新井白石,骂的那么凶,最终一波彻底推翻了贸易许可证制度。 如今更是三天两头骂英国东印度公司,之前伶仃洋的乔治·安森事件,更是暴露出一种“无缘无故”的恨。 然而现在却没有趁着鸦片问题好好处置英国人,被父亲这么一说,徐亨觉得确实有点问题。 第六三二章 绑定(下) “父亲的意思,是说国公准备对付英国人了吗?只是,会怎么办呢?” 徐涛笑道:“国公手段,我怎么能猜到呢?你知道打日本的时候,咱们家是怎么做的吗?” 这算是徐家的发家史,之前搞日本贸易、日本走私,最多算是个二三流商人。论影响力、财力,和扬州盐商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现如今,徐家却是大顺海外贸易集团中商人内的几大核心人物,尤其是和林家等联结姻亲,这几年海外贸易更是做大做强,早不是当年的地位了。 日本一战,是徐家命运的转折之战。那一战,徐家鼎力相助,负责协调后勤,还出钱劳军。 虽说固然有儿子当年走私被打死的因素。 但更多的,还是徐家抓住了机会。 “亨儿,记得,在天朝做生意,需得抱紧大腿,这是其一;其二就是一定要舍得花钱,花的多,赚得多。” “对日一战,咱家出力了。所以,一跃而起。” “怎么打,我想不到、你也想不到。但真要打,我也不懂这个外交、那个道理,只知道跟着国公走,准能发财。你投入一分,他必叫你见到一钱,国公是个最讲究立‘典型’的人。” “南洋种植园,为什么别人都不看好什么油棕之类的新东西,我偏偏要你拿钱建呢?有人笑我说这是在舔国公,这么说也没错,但大家都能明眼看到舔有好处的时候,舔便不值钱了。” “你既读书,自是读过《史记》的。可记得孝文皇帝怎么评价李广的吗?” 徐亨是读新学的,前四史也要学,而且这也算是千古名篇了,自是熟记于胸。 “孝文皇帝说李广生不逢时,若生于高祖时候,当封万户侯。” 徐涛笑道:“正是。武帝时候,他一生难封,而成事的,却是霍卫。国公对我们这些老头子的态度,就是如此,所以他整日骂我们,说我们是一群废物,只会坐在家里收钱。若生在别的时代,坐在家里收钱,也能收成巨富。但,如国公常言的,时代变了。” “他不喜欢坐在家里收钱的举动,所以谁能明白这一点,谁才能成事,否则就是李广难封。” “国公又素来喜欢立‘典型’,在贸易上,向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今还想要保守地坐在家里收钱的,国公必会叫其家破人亡。” 老人一番话,让徐亨顿时把之前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联系到了一起。 比如大顺下南洋之后,一些南洋巨富不愿意变卖产业迁徙到松江府,于是他们家族破败了;比如之前围绕着是走出去贸易、还是坐在家里收钱的争论期间,那些支持坐在家里收钱的那群人,被排斥在贸易体系之外,靠着股份制的巨额资本,几次涨价降价,就将那些人弄得家破人亡。 “父亲这么一说,令儿子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前都说国公慈祥、面善。虽然嬉笑怒骂,但不拘小节尔。也没有太多架子,最不喜欢排场仪仗……现在想想……” “哈哈哈哈哈……国公慈祥心善?”徐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的前仰后合,咳嗽不断。 徐亨赶忙端起茶送服下去,又轻敲了几下父亲的后背,待喘匀了气,徐涛顺了顺道:“国公和蔼不假,但要说妇人之仁的那种心善,我是一点没见到。都觉得他不怎么爱杀人,但他是从罗刹打到西域又打到南洋的,这话就说的没谱。” “不说战场杀人,只说这贸易上的事,日本如何了?荷兰偌大这么个快两百年的公司,被他不声不响地弄没了。便说国内的,运河百万漕工、大庾岭十几万脚夫,两淮数十万百姓下南洋、几万南洋唐人迁锡兰,都是谁一手造成的?” “他倒是真的不靠自己这样那样的关系、官场去杀人,甚至他都从没有对单独一个人下过手。” “但他常说一个词:路线。” “我不太懂这个词,但大约也能明白。” “什么叫路线?是坐在海关收钱、还是走出去贸易?是长痛不如短痛迁南洋,还是君子远庖厨任两淮灾死为常?” “这,大概就是我理解的路线问题。” “别走错路,跟准他。” “国公到底要走什么路,我自然不知。但现在,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国公肯定要对英国人下手,因为鸦片这件事上来看,这和他之前对日本人做的几乎一样。” “明白这一点,你便能明白很多事。不明白这一点,你就要成为国公说的那种‘被时代淘汰’的人。” 徐亨赶忙应了,却又道:“父亲想的虽有道理,但今天国公的意思,似也只是说要扩大走私。父亲这么想,是否有些过于‘激进’了。这对英开战,非比日本、荷兰,耗费巨大啊。” “儿子也知南洋地理,英国只有明古鲁一处,于本朝又不甚重要。至于英国,与那欧洲尚无陆路可通,其远在数万里之外。” “这打日本,需得登陆岛上,而进至其国城。英国如此远,恐似……” 对激进这种新学里的新词,徐涛这老者也已经是见惯不惊。 不过对儿子形容自己的想法过于激进,他倒颇为不屑,反倒觉得儿子保守。 在儿子说了好些这个理由、那般困难之后,徐涛只问了一句话。 “走私、走私。你哥哥也是干走私的,人家不让走私的时候,怎么办?” “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咱家是经历过这种事的,比他们更明白。” “把走私,弄成合法的,才不会出你哥哥被打死那样的事。走私怎么变成合法?” “看看日本就知道了。打一仗,然后就合法了,就不是走私了。” “你见过国公做什么事,喜欢被人捏着卵蛋吗?” 一时气急之后,徐涛又冷静下来,缓缓道:“如今咱家与国公,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国公的路线,是对外扩张,走出去贸易。这个路线又注定了我们很重要,换了谁,只要继续走这个路线,便不能动我们。你懂吗?” 徐亨点点头,这个道理似乎还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要知道,一旦路线转为闭关贸易、关口通商……你也知道国公常说的一句话,咱们都是废物,坐在家里收钱的事,有百姓勤劳而得的生丝茶叶瓷器,傻子都能赚钱。” “既然傻子都能干坐商,那么咱们还是不可替代的吗?” “既然不可替代,谁上都行,斗倒了国公、变换了国公的对外扩张路线,轮得到你我来当这个收钱的坐商吗?人家没有亲戚朋友?没有门生故吏?没有门人下属?” “国公说的一点没错,百姓勤劳而得的茶丝瓷,只要朝廷闭关通商,傻子都能赚钱。而傻子,是可以被人替代的。” “故而,我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倒不是说和国公这个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是和国公的路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只要不对外扩张,我们都是可以被替换的人。” “而国公的路线能否走下去,取决于国公能不能让朝廷赚更多的、比坐商通商更多的钱。” “走私,等于是卵蛋被人捏在手里。不提国公,只说我们自己,我们能允许吗?能接受吗?一旦被人捏了,对外赚不到钱了,那时候国公被人搞了,路线变了,你我算什么呢?” “到时候,谁管这边的事,谁就会派心腹人来做这一行。” “你以为国公一直在骂我们是废物,坐在家里傻子都能赚钱,是在说什么意思?” “是在告诉我们,真要是坐口通商贸易,轮不到我们来赚这个钱,懂吗?” “王大人的亲戚、李大人的侄子,能不能干这种傻子都能赚钱的口岸通商贸易?” “你是王大人的亲戚,还是李大人的侄子?” “你告诉我,到时候朝廷真要是搞口岸通商贸易了,坐在家里等着西洋人上门提货,这买卖难在哪?” “现在对外扩张,要新学出身的,得懂海图、懂洋流、懂经济、懂天文地理、懂欧洲局势、懂西洋语言、懂物价规律。” “更重要的,需要巨额的资本,不是几百万两,而是几千万两,那不是随便哪个大人就能出得起的。” “要是搞口岸通商了,需要懂什么?国公今日和你们讲茶叶价格问题,讲到奥斯坦德公司事件,我只问你,当年搞坐商贸易的时候,不懂这个,影响赚钱吗?” “现在搞主动贸易,不懂这个,就赚不了钱。我们不是傻子了,所以我们必须要保证那种傻子都能赚钱、李大人的侄子、王大人的亲戚都能赚钱的路线,不能走。” “这就得要我们必须跟着国公的政策,要建海军?支持出钱;要建开普的补给站?支持出钱;要搞巡航舰队护航?支持出钱;要对英开战?支持出钱。” “不支持出钱的,才是傻子。坐商轮不到你我,甚至轮不到如今公司的绝大多数股东,懂不懂?” “咱们之外,还有一群科举的士绅;还有一群武德宫的良家子。咱们算个屁啊,竟然以为口岸通商省成本是好事?的确省成本,赚大钱,可轮不到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可叹一些蠢货,连国公整天骂咱们说是废物、说当坐商傻子都能赚钱,到底是为什么这么骂,都搞不懂。还觉得心生冤屈……也不想想,国公到底在说什么。” 徐涛越说越是激动,徐亨听的冷汗直流,心里恍然大悟。 心想,原来一直说我们是废物、说坐在家里收钱傻子都能赚……竟是这个意思? 的确,若真的不主动走出去,关门通商收钱,唯一的难度,就在于赢了其余的货商。 而到那一步的时候,靠的不是公司的政策、靠的不是航海术的高明、也不是对经济学问的理解,甚至不是资本多少。 能否赢其余的供货商,只在于,你是王大人的亲戚,还是李大人的侄子,是王大人官大,还是李大人官大…… 如今这些股东里持对外扩张、加大成本投资持反对态度的人,确实都是蠢货。 反对之前,要先三省吾身: 我有亲戚是六政府尚书吗? 我有关系能靠到天佑殿吗? 我祖上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勋贵吗? 若都不是,傻子都能干的买卖,凭什么轮到自己呢? 对外扩张,必要搞股份制,集中几千万两的资本,垄断货源、切断海峡、巡查走私、供养舰队,所以大家才有机会和国公谈笑风生。 而若搞口岸通商,哪里用得着几千万的资本啊?一万两盖个仓库,拿到朝廷特许的通商批文,先拿西洋人的定金,那边州牧节度使打个招呼先拿货后给钱就成。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徐亨连声道:“父亲几十年见闻,果非我们这些年轻人能比。” 徐涛叹了口气道:“那是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哪知道当年我们是怎么当孙子的。怕就怕这二十年间,竟让许多人以为,现在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更可悲的,是那些经历过的,竟也傻乎乎地反对国公的扩军、加大成本的路线。” “哎……国公常说,屁股决定脑袋。可悲的是,如今股东里,好些人竟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 “反正你就记住这句话,公司所需的资本越多,我们越重要;公司坐地收钱根本不需巨额资本,我们就是臭狗屎。” “越花钱,越需要投资,我们越重要;越不需要花钱、越省成本,我们越不重要。” “公司若是需要三四千万两白银周转,我们就还可以安心,皇帝南巡就不问咱们收钱;公司要是需要一亿两白银造舰巡航开战补给,我们简直固若金汤、无可撼动;可公司只要三五百万两就能周转赚大钱,我们就离滚蛋不远了。” 第六三三章 老走私贩子的见识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老话,在这种新旧之交的时代里,未必正确。 只不过徐涛这种老头儿,属于是大顺商人中的特殊人群。 对走私、走私转正为合法、贸易、国家力量行政干预贸易之类的事,经历的太多,太容易理解这其中的道道。 大顺的对日贸易的海商,算是大顺商人中很特殊的一个群体,尤其是刘钰之前就搞对日贸易的海商。 他们经历过明末战乱结束、经济恢复,国家缺货币的时候,拿着朝廷的固定价去日本买铜。当过朝廷的买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国经济总量太大,是真的缺货币。而大顺的这些大臣,虽然不懂经济学,但也不至于混到跟朝鲜似的,要搞全面取消货币政策,只能去日本买铜回来铸币,以应对战乱恢复后的本国经济。 经历过日本贸易黄金时代最后余晖,掌控着铜的定价权,拿着比日本的开采熔炼价还低的铜块,因为日本商人可以用生丝来补这部分赔的差价——类似于历史上英国东印度公司让清朝十三行买办用赔本价卖呢绒,从茶叶上找。 经历过一夜之间日本收紧了金银贵金属出口的政策影响,不只是徐涛的大儿子走私被日本海防炮台打死这么简单,更有朝廷定死了铜价,以至于许多为朝廷办铜的官方买办在日本拿回铜定价权后倾家荡产的惨事——朝廷按照当年日本没有贸易信牌时候的铜价定的,而朝廷官僚向来反应迟钝,不会因为铜价上涨就说多给这些买办点钱。 最终经历了刘钰一手把“走私”变成“合法”贸易的过程。 他们对垄断、走私、行政干预、关税的理解,是和其余商人不同的。 因为说的好听点,他们是海商。难听点,就是走私贩子、海盗、上岸之后才是商人。 和那些坐在家里收钱的茶叶贩子,真不一样。 所以徐亨说,荷兰的那个j.j.vout;amp;sons组织可以卖走私品、路子野、效率高的时候,徐涛对此并不认为是长久之计。 因为他经历过类似的事。 当年日本那边也有专门的走私集团,但很快,那些走私集团垄断了出货渠道后,就会携路径以要价,压低了他们走私品的价格。 市场渠道垄断,依旧也是一种垄断。 这一点,徐涛虽然不懂专业的词汇,但他早年在日本贸易的经历,让他对此看的很透彻。 所以他认定,自己都能看明白的事,刘钰不可能看不到。 以他这些年对刘钰贸易风格的了解,知道刘钰是绝对不喜欢被人捏住卵蛋的,不管是供货还是销售,都是如此。 是以,早晚要打的。 经历过这么多,也使得徐家早早抱住了刘钰。 徐涛算是商人阶层中阶级意识觉醒比较早的那批人,理论上,所谓的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觉醒,指的是:作为统治阶级,制定符合资产阶级利益的法律,把权力和钱绑定,权力不能世袭、但金钱可以世袭,法律要保护商人的资产,允许最大程度的资本的自由。 但,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商人阶层中的聪明人,像徐涛这样的,心里是有点逼数的,看看松江府驻扎的两万野战精锐,这明显不现实。 所以大顺特色的商人阶层的阶级意识觉醒,到此时,只能到徐涛这种程度:海外贸易的规模和周转资金越大,自己的地位才能越稳固。 是爹味很浓的那种觉醒:士大夫是亲儿子,自己像是捡来的,自己这个捡来的儿子,得好好干,证明自己对家很重要,爹才能认可、疼爱、夸两句。当然爹要是全国人民,这就是公仆了;关键现在爹是皇权,是朝廷。 对外扩张的高额开支,不是现在残废的大顺中央财政体系能支付的起的,只有依靠股份制将众人的资本聚拢起来,才能支付下南洋、拓商贸的开支。否则,一年几千万两的开支周转能把皇帝的白头发都愁出来。 而一旦依靠股份制将民间资本聚拢,朝廷就不得不出台一些政策,保护这些商人的一部分权利。 包括这一次皇帝南巡,要修淮河,从盐商那里要了钱,但却允许松江府商人“滚”去南洋,错开皇帝幸南洋的时间,这就是一种态度。 这也就是徐涛对儿子说的所谓“与国公的路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然,这里面也有刘钰当年对日走私的一部分“功劳”。 徐涛有些话,“为尊者讳”,并没有全和儿子说。 他心里想着,真要是口岸通商贸易,会变成什么样,那可真是有现成的样板。 当年国公对日走私的时候,我们对战马、兵器、盔甲、兵书、地图、骑射武人之类的东西,碰都不敢碰。 谁碰谁死。 别的事当年海关都是收了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事是真的不行,要不然日本那边也不会开那么高的价码了。不但这边弄不到,连比大顺这边之前的海关更腐败无能的朝鲜那边,都没人敢碰。 国公一出马,有着官方身份,各路关系,战马地图骑射武人兵书图册,啥都敢运,谁人敢问? 所以是国公本事大,因而才能从江户那拿到将近四分之三的贸易信牌吗?要是自己也能运战马、兵器、兵书,而不被海关抓着杀头抄家,自己就拿不到长崎奉行的四分之三贸易信牌吗? 这是能力问题吗?这明显是爹的问题嘛。 这样的样板在这摆着,让徐涛对大顺要搞口岸通商会搞成什么样,心知肚明。 所以他是最为死忠于刘钰的对外扩张的路线和政策的。 不是因为他武德充沛、有开拓精神,只是单纯的明白自己的爹不是世袭国公侯伯子。 徐涛觉得自己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他希望自己选定接班的小儿子,能够明白,家族的利益到底在什么地方。 要么极端激进,极力支持刘钰的扩军、高积累高投入、适当相对低的年息回报率。 要么极端保守,把所有的股票家产变现,去乡间买地,耕读传家,从商人转型为士绅士大夫。 既不极端保守走转型士绅的路,又不极端激进走对外扩张的路,却一边当着商人、一边又认为最好还是口岸通商坐地收钱减少成本,那就真是脑子里面进水了。 在将自己的人生阅历融汇的这些见识传递给儿子后,徐涛最后问道:“你觉得,国公知不知道西洋贸易的利润率大约是多少?知不知道赶在欧洲战争结束前第一次办的西洋贸易会大赚?” 徐亨连忙点头,心道这还用说吗?连英国那边的阶层收入考察都做了的,哪能不确定会赚钱呢? 徐涛又问:“既然如此,以国公的信誉、和这些年投资的狂热,为什么他非要在西洋贸易公司成立前,定一个最低股息呢?他不定这个最低股息,以他这几年折腾的对日、虾夷、南洋等贸易来看,会募不到钱吗?” 徐亨沉吟许久,试探着回道:“父亲,国公是希望大家接受被其监管?做个承诺,以此交换?” 徐涛大笑道:“傻儿子啊,你真是不知道之前到底是什么样,把现在松江府的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了。” “交换?承诺?” “朝廷真要监管,需要你同意吗?你不同意,朝廷就不监管了?朝廷对盐商这么讲理过吗?” “你以为你是谁?士绅读书人可以罢考来抗议,可以哭庙,可以哭陵,朝廷不得不退一步。商人能干什么?朝廷凭什么和你讲道理?” 徐亨年轻,从长大接触商贸的时候,松江府就已经和别处不同了。 就像他学的另起炉灶的新学一样,没有验证、理论计算、实验讨论的过程,只是填鸭似的教他们引力、地球、豌豆、分子原子这些东西,使得他们自小就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他长大后的松江府,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情况,仿佛种种诸如有限责任、股份责任、股东权利之类的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似乎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就像是他觉得地球就是围绕着太阳转动是小孩子都该知道的常识一样。 然而徐涛不是在这样的理所当然的环境中长大的。 徐涛很清楚,朝廷真要监管商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给出个最低股息的承诺,来换取商人的接受,完全不需要。 只是一句话的事。 甚至,朝廷一句话,就能让松江府的对外贸易彻底完蛋,转移到广州、福建、漳州。 “国公之所以给出最低股息,并且询问大家是否能够接受,是因为他打心眼里就不准备把利润全都作为股息分掉,而是准备高积累、高投入。维系一个你我能接受的、食之有点味道但不是很有味道、弃之却绝对可惜舍不得的股息。” “你再想想,国公这些年在松江府都折腾了些什么?” “在国税增收取缔地方摊派之后,效仿荆公制度的青苗贷,在松江府也有了;青苗贷搞出来的第一天,就制定了松江府借贷要严查九出十三归的阴阳借贷,小农可以向青苗贷借;规定了松江府的地租最高不得超过四成;向看王八蛋似的盯着我们的金钱不准流向买地……” “这一切,都在逼我们不得不接受他给出的最低股息承诺。不接受,退了股,这钱就是死的。” “在国公搞这一系列政策之前,他给的股息承诺,我们多少有几分碍于面子接受。可现在,这就不是碍于面子了,而是心甘情愿兴高采烈的接受了。很难放高利贷、很难买地、就算买地地价也高租子又从六降到了四……这钱,要么搞西洋贸易、要么去南洋虾夷鲸海、要么投入到铁矿煤矿机械上,否则能去哪?” “前一阵不是办了个大案吗?有在名单上的人不信邪,非要偷偷在外省买地,结果被查出来了,结果怎么样呢?” “他有罪吗?《大顺律》哪条规定了,不能买地?可这边打了招呼,那边地方官随便一办,就是个‘强买强卖、趁灾掠田’的案子。” “你不要只看贸易公司这点事,你要把这几年松江府的种种改革连在一起看。二十年前,谁跟我说年息12%,我看都不看一眼,丢不起那人,没做过利这么低的买卖,我就算按照《大顺律》定的息放贷,一年还36%呢;现在呢?” 第六三四章 笑话 徐亨试着按照父亲说的角度,去联想了一下这些年江南地区的诸多改革政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几年江南几府尝试的改革,一些看上去和他们这些做买卖的没啥关系。 今天变个亩税、明天搞个青苗贷、后天往南洋送人、大后天改革漕米为税银、大大后天取消大米进口的船费…… 许多变化,看起来和工商业无关,甚至和这些搞海外贸易的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当这一切多了之后,后果慢慢显现出来了。 先是亩税改革,紧接着就是青苗贷。两者结合,使得松江府地方原来出现的“主不如佃”的情况,立刻发生了扭转。 原本大量的小自耕农卖掉自己的土地,去靠租士绅的地种。一大原因,就是大顺把人头税、其余杂费,摊到了土地里面,而士绅是可以免去杂役和大量摊派的,实际上国税的负担确实是按地收钱,但地方税的负担基本全压在小农身上。 亩税改革之后,地价上升,自耕农不再卖自己的土地,而是视若珍宝。 紧随其后出台的青苗贷,当然松江府的青苗贷和两淮地区还不一样,松江府的青苗贷是需要土地抵押的,只贷给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 纯佃农要么去南洋、要么去工场做工,不会给维系佃农这条活路的。 松江青苗贷的出台,使得松江府的自耕农更加稳固。 其实,也并没有使得佃农更加悲惨。 虽然,国税增加实质上是对士绅加税。 而对士绅加税自然转嫁到了佃农身上。 但是,这和此时英国济贫法住房补贴下的房租问题是一样的,如果不对士绅加税,士绅就会心慈手软降低地租吗?地租和加税无关,只和佃农的承受极限有关;房租也和持有房子的成本无关,只和租住者的承受极限有关。 这两手政策一打,至少在松江府以及周边地区,使得借贷利息急剧下降,土地收益率急剧降低。 这是“合法”的政策变动。 而“不合法”的手段,自然就是利用大顺开国之初紫禁城里那块“敬天爱民”的牌匾为大义,用各种手段杀鸡儆猴,打压在工商部名单上的豪商在国内别处买地投资。 这几套政策下来,这些一开始没感觉有巨大影响的海商,忽然发现他们的资本,被刘钰锁住了。 就像是挖了个水池,用各种手段堵住了别的缺口,只留下了三个缺口:定死了额度的海贸、南洋开发、新兴工业。 要么,往这边流。 要么,憋死在池子里。 资本要流动才有利润,肯定不想憋着。 原本还有土地、高利贷、囤地等几个缺口,现在这几个缺口,至少在苏南几府,被堵死了。 在刘钰名单里的豪商想带着资本逃离松苏,结果就是被扒了层皮,痛不欲生。 西洋贸易公司和对日贸易公司,作为大顺的“发钞行”,更是早就列入了改革范畴。筹备的银行,要求金银利润发兑换券,承诺随时可以兑现,但问题是这些纸币,现在来看通用范围只有苏南、南洋、鲸海,以及依托辽河和天津的煤铁区。 想换白银跑路,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虽说可以随时兑换,但兑换了干啥,得备案一下。 而这个银行的强制纸币兑换,又是以贸易的高额回报率为基础的,使得各路商人不得不接受:要么,放弃西洋贸易公司和东洋贸易公司的叫人眼晕的利润;要么,接受纸币。 实际上大顺这些年,只开发了一个云南的铜矿,缓解了小额货币问题。但大顺并没有超大的银矿和金矿,所以大顺每年增加的“货币”,可以说,全部都来自东洋贸易公司和西洋贸易公司。 刘钰也没有动存量,而是动的比较容易动手的货币增量。 东西洋贸易的货币增量,又是巨大的。 从明朝到现在,纯粹从外面流入的白银,已经达到了7万吨,折合22亿两。而在明朝之前,中国的总存银量,可能还没这个数的三分之一。 这还不算日本贸易的流入。 是以刘钰直接抓住了流入的关口,也就是的每年新增的白银都是以纸币的形式增发,而纸币现在又确保可以换到足额的白银,但纸币又不是全国流通的。 这类似于在松苏南洋等地,搞了一个“外币区”。而要在大顺其余地方花钱,要用大顺的本币,白银和铜,别的地方暂时根本不认纸币。 徐家这样的豪商,有钱吗? 非常有钱,身家数百万。 但是离开这几个特殊地区,就没钱。 而这几个特殊地区,可以说,不管是奢侈享受,还是吃喝嫖赌,都不影响。 要是苏南地区都满足不了了,那别的地方估计更不行。 既如此,也难说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 只能说,他们的钱不自由。 很不自由。 刚搞的时候,众人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影响。觉得拿着白银还有损耗、大额交易还麻烦,搞纸币兑换券当然更好。 可等到人们逐渐接受后,商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上面还有枷锁。 这些缓步进行的改革,当一件件都被联系到一起后,也就成了徐涛嘴里的那个反问。 “现在呢?” 一只有形的手,死死控制着这些海外贸易增值资本的流向。 因为这只有形的手的主人确信,要靠无形的手,这些增值的资本保管奔着土地和放贷去了。 但非全国流通性纸币这最后一道枷锁落下之后,就出现了徐涛现在感叹的这副场景: 国公说,在商言商,咱们要讲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本官是不会用官府手段强迫你们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事的! 反手就是一整套政策,让利益最大的买地和放贷难行。 只是先把狗脖子上拴上绳子,然后在绳子范围内,将其最爱吃的咸鱼和腊肉上抹了一堆辣椒粉和老鼠药,所以狗就自愿去吃剩馒头了。 不信可以去问问狗,是不是自愿去吃剩馒头的。 当然,这里面看似还有个问题,就是别处的狗,依旧可以吃咸鱼和腊肉。而且别处的狗,会看到这边只能吃剩馒头,不想来。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这也是个“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的特殊情况。 一来东西洋贸易是大顺的发钞行。每年的增值足够支撑大顺缓步的工商业发展了,其余别的地方的猫爱来不来,不差那么几个,自己在家乡买地收租放高利贷去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二来,虽说相对于买地和放高利贷,真要是高投入降低股息分红,算是剩馒头。但比剩馒头强的,就咸鱼和腊肉,剩下的还不如剩馒头呢。 三来,12%的年息,大顺投资的士绅或许还要捏着鼻子,觉得冤。可放在此时的世界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12%的年息,能被投资者把门槛挤破了。至少大顺不怕资本外流,反正刘钰不信哪个傻子会宁买自由的、5%的英国国债,也不买大顺官方监管的12%到15%的干涉股。 四来,大顺特殊的手工业畸形发达,人力成本极低,平均日工资是伦敦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粮食价格以白银计也是其三分之一,使得大顺只要打开欧洲市场的销路,资本积累就源源不断,已有的基础足够,而不需要别处士绅的投资了。 毕竟这是个棉布贸易战中,靠纯粹手工业,与英国蒸汽机从1767瓦特年对冲到1890年代,手工纺织业居然只崩了一半——手工纺肯定崩了,手工织却因为纺崩了纱便宜而大发展,以至于到甲午战争开打的前一年,南通土布居然靠着机器棉纱反推了一波几乎无关税的洋布——的神奇的勤劳国度。 【没有比下述事实个能说明我们的纺织品在中国的困境:在‘条约’签订后,实际上运往伦敦的生丝,用的是最上等的曼彻斯特棉布包装的。因为那是在江苏所能找到的最无价值的包装品——比他们本地人常用做包装的杭州粗棉布,还要无价值。】 大顺的特殊国情、特殊的货币发行渠道、特殊的资本增值速度、特殊的人力成本优势,使得这一套政策只能在大顺用,用在别处还真就不行。 用在荷兰,不要说搞这么“严苛”的管制政策,就是把不禁金银出口流动这一条改了,明天伦敦就成金融中心了。 大顺现行的工商业政策,是“朝廷允许商人赚钱、鼓励商人赚钱,但只允许商人在朝廷希望商人赚钱的地方赚钱”。 刨除掉这些政策之外,最后才是徐涛所说的“傻子是可以被替代”的,这是用官僚勋贵来吓唬商人,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点。 因为……这个只能吓唬,不能真的做。 这些政策的影响,有些是徐涛这样的商人能感觉的,有些是感觉不到理解不了的,有些是最不重要但却被这些商人以为是最重要的…… 但这些政策确确实实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徐亨顺着父亲提出的思路联想了一阵后,忍不住叹息道:“如今看来,国公对付我们,也是类似于他对付荷兰人的手段,逼着荷兰人不得不按他定好的步骤走下去。迁锡兰、成合作,而至于并无激战。实则结局早已在国公伐日本断了南洋糖销路的那一天就注定了。” “父亲不觉得有些害怕吗?这一步步的算计着我们,名诱实逼我们按他定好的路子走。” 徐涛反问道:“不然呢?你知道往哪走吗?你想走成什么样呢?” 徐亨犹豫了一下,见四下无人,小声道:“终究他是官,我们只是民。若如荷兰制度,我最是喜欢,我等商人方可为四民之首。” 徐涛倒是一点不惊,毕竟和西洋人打交道多了,商人自然心里羡慕荷兰的制度,很多人都想过。 遂笑道:“倒也简单,只是万事开头难。你只要吹口气,先灭了松江府驻扎的两万良家子,再灭了天津威海旅顺的舰队,然后灭掉驻扎京城的七万京营野战新军,这就算开了个头了。” 第六三五章 自觉(一) 只当了个笑话,笑过去了徐亨欲效荷兰制度的想法,徐亨自己也跟着笑了笑,觉得想一想还是可以的,真要做是没胆子的。 想着父亲的话,徐亨觉得日后确实还是要跟紧兴国公的政策,对外扩张对徐家肯定是有好处的,如果父亲的话讲的确实有道理的话。 “父亲,明日要讨论香料问题。现在基本上都知道,国公的意思,是要降低香料的价格,准备当年的茶叶事件一样,在欧洲打一场价格战。靠压低降价,夺回被巴西香料占了半壁江山的香料市场。” “这事大家的看法不一,不过国公应该还是会讲道理。他喜欢尽可能用道理把我们说服,而不是用监管者的身份强制去压。” “只是……压低价格,肯定会让大家的红利短期降低。而且这种事,到底要投入多少钱,谁也说不准。” “靠压价打价格战,就是比砸钱。但父亲也知道,国公说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问题。他们可以靠发低息的债券,维系高额的支出周转。本朝是没办法发债券的,因为利息和利润差不多。” “按父亲说,我肯定该支持国公。但这其实也是得罪众人,因为没法发债券,只能扩大募股,这对大家来说都不利。原本一万的利,一百个人分,现在变成一万五,却二百个人分,公司是壮大了,但现在入股的这些人肯定不满。” “日后要推选董事会成员,国公又说将来就不监管了……咱家是不是不应该得罪他们呢?” 徐涛沉吟片刻道:“你之前说的一句话,很明白。国公是官,你我是民。对你我商人来说,利润决定一切;但对国公而言,这西洋贸易公司,其实就是一个特殊的、类似于西域都护府的东西。” “朝廷的目的,终究还是扩大公司,你我的利润根本不在朝廷的考虑之内。国公考虑你我的利润,主要在于朝廷希望我们投钱,商人言利,朝廷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不得不考虑我们的利润。” “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如果朝廷不出面,也就没有南洋,更没有英国东印度公司被查封两年、丹麦公司被加税的事。” “离开朝廷,你什么都不是。你连货都卖不到欧罗巴去,别说欧罗巴,就是近在咫尺的日本,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也知道。” 他既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担心得罪其余股东而不支持,只是说了说公司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希望儿子能够清楚,公司看似很强,实则全靠朝廷在后面撑着。没有朝廷,公司屁都不是,甚至根本没有讨论香料定价的资格。 跟那群股东搞好关系,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将来推选董事会的时候,自己家族能够被推选进去。 但徐涛觉得,刘钰就算说日后不监管了,这董事会的人选,朝廷就真的一点不干预吗? 只怕未必吧? 朝廷真能放任这么个庞然大物毫无监管? 这个监管委员会现在看来,什么都管,将来就算放弃了一些监管,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管。 不说别的,只说公司本身是没有军队、舰队、制定法律的权力的。这一点,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都不同。 朝廷手里拿捏着南洋驻军、拿捏着舰队,这监管到底是否持续,只怕是个根本不用考虑的问题。 而就算不考虑军事问题,只说政策问题,朝廷一个政策,就能决定公司今年的贸易额暴增一个丹麦亚洲公司的存量。 那么,朝廷能让公司暴增,也随时可以让公司生不如死。 刘钰讲过英国平行东印度公司的事,徐涛却明白,这种事也就能发生在英国。在大顺,只怕根本用不着走到成立平行公司来遏制的地步,甚至就算成立了,也不可能出现成立当天就被旧公司买走了股权实现控股。 既如此,监管……不监管,或者考虑靠拉关系博将来董事会的人选,怕真没什么必要。 就算国公高风亮节,怕也会扶植一派,在董事会里打擂台,而不可能让他们这群商人自己做主。 徐亨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心想无非是说要紧跟国公,不用去考虑其余人的看法。如此说,自己也就知道明日该怎么办了。 ………… 第二日一早,徐亨来到会场后不久,桌上就被发了一本名为《荷兰香料贸易之得失》的小册子。 一些早来的,已经坐在那开始看了。 距离正是开会还有一段时间,徐亨也没有去和别人聚堆,询问询问他们对今日讨论香料问题的看法。 实际上,其余人也没有。 或者是真的不私下讨论,又或者是昨晚上已经悄悄讨论过了,但至少现在凡是认字的都在那默默地看着那本小册子。 徐亨也和其余人一样,拿起那本小册子看了起来。里面都是用白话写的,通俗易懂,小册子也不厚,整体上也就是围绕着荷兰的香料政策得失来展开。 只看了几页,从一开始的序章,徐亨就看出来了,看来日后要改变香料的垄断模式这件事,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今日会有多少人反对? 看了眼会场上的自鸣钟,距离正式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徐亨心道还是把这本小册子看完吧。 大约三十多页的小册子,一个半小时时间,足够看完。 但和徐亨一样,大多数人看完一遍之后,忍不住又翻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地读。 不少人越读越是频频点头。 徐亨自己也是如此,第一遍读完,读了一个大概,便觉得这里面的道理着实说得通。 里面没说西洋贸易公司日后要行什么样的政策。 而是说了荷兰的香料贸易政策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这样又导致了什么后果。 句句都在提荷兰,没有一句说大顺。 但读完第一遍之后,却处处都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对比。甚至是自发就想到了很多荷兰实行的政策,对大顺而言,实在并无必要。 因为里面将荷兰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分析出来,可顺着这个“为什么”来反观大顺,就觉得大顺这边根本不需要考虑荷兰这边要考虑的问题。 咕咕、咕咕…… 自鸣钟响到九点的时候,有人摇了摇铃铛,叫人安静下来。、今天来的人,比昨日更多,后面挤的满满当当,很多人都只是投资很小的小股东散户,有些则根本就是一些新学毕业的学生,等着去南洋工作、或者等着今年冬天的西洋贸易公司雇员招聘考试,好奇之下过来旁听的。 徐亨看了眼台上的刘钰,将余香满口意犹未尽的小册子放下,心道国公果然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今日的事,看来已成定局。 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看完这小册子后,是觉得没办法从道理上反驳国公。 自然,这就如同国公昨日讲的英国“佃农”的事,按照他的数据,确实能推出国公想要的道理。只不过,这数据到底是真是假,那就难说,可不信还不行,因为除了他之外,并无别人去做这种似乎没什么用、但实际上却有大用的事。 台上,等着众人都安静下来后,刘钰便问道:“桌上的小册子,你们未必都看完了。既如此,我先给你们念一遍。念过之后,再给你们半小时时间,你们互相论一论。” 台下的徐亨听刘钰开始念小册子,听了一阵,发现刘钰真的就是在照本宣科,便没有继续听,而是翻开小册子,去看中间几段特别标注的荷兰的特殊情况。 这里面没提一句大顺。 但看完之后,徐亨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刻舟求剑”这个典故,觉得刘钰终究还是在说,不要学荷兰人的政策。 荷兰人的政策只适合荷兰,却根本不适合大顺。 这里面举的,是丁香和胡椒的价格问题,以及围绕着这个定价的根本原因——小国的悲哀。 要么,就不搞垄断。 要么,搞垄断就不要想着既要垄断、又担心别人的竞争。 小册子里,用了一句话来形容荷兰东印度公司: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小姐心,丫鬟身。 比如丁香,又是屠杀、又是砍树、又是建堡垒,为的就是垄断。 真的拿到垄断权之后,十七人委员会又怂了。 担心最低十几倍的利润,会让英国看着眼红,所以好容易垄断完了,又怂的主动降价。 为什么主动降价? 因为利润太高,怕太招人嫉妒、太叫人眼红,以至引诱英国人抢夺,导致军事开支增加,降低利润…… 那早干什么呢?在花大价钱垄断、屠杀、砍树之前,就没想过这个事吗? 还有胡椒。 胡椒公司是靠打价格战,打赢的。 按说打价格战打赢了,拿到了垄断权之后,就该减少出货量,从而提升胡椒价格了吧? 结果又是担心英国这边眼红,吓得明明已经靠过量倾销打赢了英国和葡萄牙商人,结果十七人绅士团自己怂了——理论就是只要我自杀,那么别人就无法杀死我——然后继续维系胡椒的低价和过量销售。 所以折腾了一圈,意义是什么呢? 想要垄断的高额利润,所以投资巨大去搞竞争、屠杀、砍树。 真垄断之后,又不敢承担垄断之后被人看着眼红的反击,自己主动降价。 当然,垄断和降价,都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里面的考虑,其实反映了荷兰国力的衰落,不只是绝对衰落,还有相对衰落:乌龟先跑两步,兔子在后面追,乌龟觉得和之前的自己对比,其实跑的也不算慢了,但相对于那些兔子,就越差越远了。 这里面当然没提大顺,一句话都没提。 但徐亨看完之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天朝拿到了垄断权,需要担心他国的武装入侵南洋而选择降价吗? 或者,是降价还是涨价,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吗? 至少,在南洋,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第六三六章 自觉(二) 等着刘钰在上面照本宣科地念完,便给了众人半小时的讨论时间。 徐亨一旁的一个之前曾做南洋生意的,问道:“介生啊,昨日我们都没听懂国公在讲什么,唯独你见识卓越,当真是青出于蓝。” “今日国公这小册子,你可看出来什么了?” 徐亨闻青出于蓝之语,心中暗喜,却仍道:“您过奖了,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今日国公给的这小册子,似乎在讲一些我们都能理解的道理。国公的意思,一直都说,今天降价是为了明天赚更多。” “国公一直说,葡萄牙的巴西那地方,也适合种植香料。而且葡人再从南洋锡兰撤走之前,就携带过去了木苗。所以我看国公的意思,就是靠公司的资本雄厚,准备在香料上低几年利润,先把葡萄牙的香料挤垮?” “我听说,那巴西等地,人工颇贵,非是这里能比。降价到一定程度,咱们依旧还有的赚,只是赚的少一些。而葡人在巴西的香料种植园,必是撑不住的……” 徐亨只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不想那商人却笑道:“介生啊,这降价垄断的事,我看也没什么人反对。我们这些老头子,虽是老朽,但也知道什么叫先赔后赚。” “看了国公小册子里荷兰定价的事,我倒是别有感叹,想到了一些别的事。” “哦?您想到什么了?” 徐亨没想到旁边这岁数五六十的商人居然完全同意降价倾销确保垄断地位一事,心里不禁好奇这老头儿想到的到底是什么。 老商人笑了笑道:“这荷兰人担心丁香价格过高,而致英人觊觎,于是主动降价,务求英人不要觊觎。” “可当年,我去巴达维亚卖茶叶,去了之后就被荷兰人扣住,一连扣了半年,逼着他把茶叶用赔本的价卖掉。” “这英人远在万里之外,荷兰人尚且惧怕至此;而天朝就在巴城千里之内,荷兰人竟丝毫不担心。” “现在想想,南洋尽在手中,货船直奔荷兰,天子一怒,各国公司颤抖俯首,当真是恍若隔世。”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呢?” “国公这小册子,真叫我心里难过,想到好多过去的事。” “一想到英人没说话,荷兰人自己便吓得不敢定高价;再想到这巴城距离天朝如此近,荷兰人之前竟毫无防备、毫不在意。” “你知道,被人轻蔑的那种感觉吗?连防备你都不防备你的那种感觉,你们真的是难以体会的。” “我久随国公,因国公而富。可真正叫我死心塌地追随国公之路的,就在当年国公一句话,叫荷兰人不得不将巴城唐人迁至锡兰。因为他真的怕你了,所以才要考虑你的感受,你的意见。” “想想那时候,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 这事徐亨当然知道,小声道:“听说是对天赌誓,说这辈子再不去巴达维亚做生意。” 老商人苦笑着仰起头,想着过去的事,许久道:“是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对天赌咒吗?因为我们从未想过,朝廷会出面帮我们商人。我们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 “所以我们只能对天赌咒,尽显无能。” “现在呢?若是我们受了欺负,会先去对天赌咒吗?我们必然会放下句狠话,然后来找国公诉说、求朝廷做主。” “从当年的连想朝廷都不敢想,只能对天赌咒;到现在觉得再出了类似的事,第一个想着去找朝廷。” “从当年荷兰人扣我们的船,丝毫不在意天朝就在旁边;再到现在我们抢了荷兰人的南洋,他们还要喜笑颜开与我们合作贸易。” “你们这些小伙子哪里经历过那种呀。” 徐亨没经历过,也真的无法有这种当年跑南洋的老商人的共情。他真的难以想象,这些当年在巴达维亚对天赌咒这辈子再不去巴达维亚的老商人,知道大顺通知荷兰东印度公司把人往锡兰迁荷兰人就听话照做时候的感觉。 这些老商人不是感慨自己当年只能哭天抢地、无能赌咒。 而是感慨,英国人屁都没放一个,荷兰人竟然担心丁香价格更高,引来觊觎,主动降价。 可天朝就在南洋边上啊,这么多年,荷兰人竟从未考虑过天朝的影响,仿佛天朝就像是一块幕布。 只是个真实存在的死物。 徐亨很难理解这些老商人“恍若隔世”的感叹。 但他脑子里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祖国,这个新学里出现的词汇,好像真的是有意义的。 也或许,之前新学里学的那些东西,只是灌输性的教育,和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忠君为义之类的话,区别不是很大。 大概就类似于“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因为要孝顺父母。” 而现在,看过荷兰香料的定价问题后,再联想到大顺暂扣东印度公司、给丹麦亚洲公司加税的事,对“祖国”这个概念,徐亨有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因为要孝顺父母”的利益相关的感触。 他不是搞工业的,不是搞纺织之类的。 而且就算搞,现在大顺的工业资本家,也很难从利益的角度去理解祖国这个概念,因为大顺真的没有机会用加关税的方式来保护本国工业。 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机会感受,这种不同于以往的华夷之辩的帝国主义扩张式的爱国主义教育。 徐亨学的那一套,把爱国作为一种“所不虑而知”的“良知”。 此时良知的含义,和后世不同。 如同孝顺父母理所当然,徐亨接受的新式灌输里,爱国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虑而知”的良知。 但这种良知,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将这种良知和自身利益结合起来,这种良知才是长久的、坚挺的。 虽然徐亨不能理解老海商的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触。 但这些年新学教育种下的种子,却在这一刻渐渐萌发。 国家是什么,他渐渐有了一个有些清晰的认知。 国家是什么? 国家,在他眼里,就是当海商们只能走私的时候,国家出兵打开日本国门,使得走私成为合法。 国家,就是当荷兰人垄断香料的时候,国家出兵攻下南洋,让本国商人垄断香料。 国家,就是当西洋贸易公司要打开欧洲市场的时候,国家出面搞了鸦片案、不敬案,查封了英国商馆、给丹麦商馆加了高关税。 国家,最好就是他们赚取更大利益、保证他们得利的一个工具。只可惜国家不完全是他们的,因为国家现在不准他们在国内趁着灾年买地,也不准他们放高利贷。 今天这个小册子上,写着荷兰人拿到了丁香垄断之后,惧怕英国人觊觎,主动降价一件事,更让徐亨渐渐明白,国家对他们这些大商人的意义。 其实刘钰一直瞧不上这些海商,觉得他们都是潜在的买办阶层。他心里始终带着偏见。 一旦外国货能够在国内赚钱的时候,这些人一定是最先当走私贩子、买办、给外国人带路的。 不只是他们如此,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也一样吗?逼的英国纺织业多年面临着印度和中国棉布的打压,甚至造就了一波大失业。 荷兰商人,生生逼死了本国的工业,最终毁灭了荷兰,拍拍屁股去伦敦了。 然而,现实又是如此的讽刺。 在大顺,最先觉醒了帝国扩张式爱国主义的,既不是手工业者,也不是小市民,更不是工业资本,而是这群刘钰眼里的潜在买办阶层。 大顺极为特殊的入超贸易地位,极为发达的手工业,极为特色的垄断产品,使得这群人走向了一条与英国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都不同的路。 英国东印度公司赚得是本国的钱,卖的是印度和中国的货。 而大顺的这些海商,欲当“买办”而无机会,他们甚至找不到几种商品,能够赚本国的钱。 即便能赚的,如西洋参、貂皮,那也是本国真的没有替代品,丝毫不与本国的手工业冲突。 欧洲的扩张式爱国主义觉醒,最早的参与者,是小市民、行会手工业者、工业资本,甚至贵族。因为他们面临着邻国的巨大竞争,包括贵族种的粮食,养的羊,都要和他国竞争。 而大顺,先觉醒的,却是这些被刘钰视作买办后备军的海商集团。 因为……英国的贵族,要面临普鲁士贵族、法国贵族、波兰贵族的羊毛、粮食竞争。英国东印度公司,却要面对本国工业资本、羊毛纺织业的竞争。 然而,大顺海商,要面临的,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英国航海条例、丹麦亚洲公司的竞争。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引发他们和本国手工业、工业竞争的外来商品。 他们是大顺最早直面这种国际竞争的,也是最早切身感受到这种竞争的。 春江水暖鸭先知。 而反倒是本该是爱国主力的工业资本、手工业,却依旧没有感受过这种竞争。 对他们来说,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买他们的货,还是大顺西洋公司买他们的货,并无区别。 甚至茶商们最怀念的日子,反倒恰就是跑南洋的海商们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奥斯坦德公司挑战荷英茶叶垄断事件,以及巴达维亚扣茶船事件,是在同一年。也是那一年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正式开始了直航贸易——而那一年,茶叶生产者赚的盆满钵满。 士绅们最怀念的日子,恰恰是大顺没有全面下南洋的日子,因为那时候的米价能让他们的租子更值钱。 这种近乎魔幻的阶层觉醒顺序,甚至是魔幻到家的买办后备军成为了最先觉醒扩张式爱国主义的,也算是一种时代的幽默吧。 一群买办后备军,被本国勤劳的百姓、两千年积累的强势手工业,愣生生逼成了最先觉醒了爱国扩张主义的一群人。 刘钰给他们的评价,一点都没错。一旦外国货反压了本国货,这些人就会使最先带路来毁灭本国工业的一群人。 荷兰人证明过了、英国人证明过了,甚至于另一个时空鸦片百年的历史也证明过了。 不过刘钰倒是很善于把握,觉得这些买办后备军历史上对国内能有多狠,如今情况特殊,对国外就会有多激进强硬。 第六三七章 自觉(三) 或许是一万次说教不如一次现实做事;亦或许千百年来重农抑商为商必要联官的传统导致的。 让刘钰有些始料未及的,如“考察市场、根据消费人群定价、扩大贸易额”这样的“商业正途”,这些人着实是差了许多,缺乏意识。 但是,“勾结官府”、“国家干涉”、“朝廷支持”之类的“歪门邪道”,竟是一点就通,甚至不点就通。 其实想想倒也是,就像是当年的琉球封贡的“刻舟求剑”事件一样。 那么多随贡使去的商人,之前就没考察过政策对贸易的影响、也没考虑过解除海禁导致琉球特殊中转地位消失,不去思考供需关系,于是带了一波琉球王根本吃不下去的货。 但是,在首里城作乱放火,给封贡大臣贿赂,借天朝威势去逼琉球王,让琉球王把货吃下,那可是顺手就来的本能,不需要有人教。 现在这种情况,也几乎类似。 对欧洲市场的需求考察、定价考察,需要刘钰教他们,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但在香料问题的小册子上,隐晦地点了点国家对贸易的干涉、如今实则各国都是武力为后盾决定贸易是否兴盛的道理,这些人竟不需要刘钰解读,一个个全都了然。 真的是传统的官商关系,使得这些道理,不点就通。 等着讨论的时间一过,刘钰刚要借着荷兰国香料定价的事,说说如今这时代,国家的实力是贸易“自由”的支柱、国家没有实力连垄断涨价都要前怕狼后怕虎时。 不想这些商人一个个自觉地慷慨陈词。 “国公,这些道理我们如何不懂?” “就是,谁家做大生意,不要和官府打交道?这在国内,我是本州的,便要靠着本州本府的关系;他是外州的,便要靠着外州外府的关系。” “算到国际上,这官府便是各国的朝廷,没啥区别嘛。” 不但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而且还现身说法。 有说当年对日走私事的,有说当年在琉球首里城逼着琉球王吃下全部货物壮举的,有说去巴达维亚被扣船被迫降价惨剧的。 当真是听取帝国主义叫声一片,琉球国弱,遂被人欺负;荷兰国强,遂能欺负别人;日本国之前尚能自主关税,遂有贸易信牌之制;大顺打下了南洋、合作了瑞荷,故可给丹麦商馆加税。 这些道理,可比昨日去研究什么市场、供需、定价、利润之类的道理,简单多了。 之前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之前合作垄断之前,哪一场内部商战不是都要找朝廷官员站台帮忙? 听着这些商人们自觉的陈词,刘钰竟是一时语塞,愣在那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本以为难点在于让这些商人明白,自由贸易此时就是个空想,各国贸易实际上都是国家力量的竞争。 而至于一些商业逻辑、市场考察、定价决策,反倒是实打实的道理,普遍适用的真理,这些人接受起来更简单。 哪曾想彻底反过来了。 “呃……本官要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这香料定价,若只以在商言商来算,倒好说。我主要是想说……不过,我看这不必说了,你们竟都明白。倒是省了许多口舌。” “看来,你们是太多衙门的力量了。稍微把衙门变换成国家,倒也完全说得通。” 下面的商人都在那笑,有人道:“国公这话说的,这外国的衙门就不是衙门了?那当年我们在长崎,不也得给长崎奉行送礼吗?再比如这英国衙门,就国公说的棉布禁令的事,我看就是给的钱不够。给的钱够了,这也一样可以改。” “衙门的道理,难道竟还有别国商人比我们更明白的吗?” 说罢,又有人笑道:“是啊,就国公说的这荷兰香料不敢涨价的事,我们可是见的多了。有些买卖,就真不敢露出太多的利,否则王大人、李大人的亲戚就要来夺这产业。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王大人、李大人换成英国,那得利太多担惊受怕的换成荷兰,无甚区别。官府靠的是啥?还不是靠衙役、靠军队?” 刘钰愕然许久,无奈笑道:“好吧,是我少虑了。竟是不知道本朝自有国情在此,这种事你们倒是门清。” “既如此,我也便说了。如今香料已经在手,涨价还是降价,我们说的算。但我们说的算的前提,就是朝廷在南洋的驻军足够强。” “之前我就说,要花钱造舰。而股息,除了留足明年收货的钱,还要多出一些做积累。包括驻军、要塞、军舰、海军。当然,也不至于竭泽而渔,只是不可能把总毛利,减去运货成本、减去进货成本,就全做股息。” “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本朝与荷兰国、英国也大不相同。” “这荷兰国、英国的公司,若是缺钱了,可以借债、可以发债券,给个5%的年息便可。本朝是无法如此的,因为5%的年息,一文钱都借不到。” “所以,本朝的公司,要么扩大融资,增发新股。” “要么,就只能从股息中增加积累,否则资本终究不足。” “二选一,你们选一个吧。” 商人们这一次当真是连思考都没思考,纷纷嚷道:“自然是选第二个。” “就是,我们选第二个,不要增发新股。若是缺钱,股息里多投入一些便是了。再说了,别处的人哪有这么多钱呢?” 甚至还有人喊道:“国公不妨到朝廷里说说,朝廷每给丹麦公司加一年关税,这一年借荷兰人的淮河水利债的利息,便我们出!若是朝廷能封闭了英国东印度公司、收回澳门、封闭各国商馆,或给他们加重税,这朝廷的关税损失,我们出两倍!” “一年满打满算7%的利,一年也就还40万两的利息。单单是关闭丹麦商馆,不说别的,但说这锌块黄铜贸易的利,一年就不止这些。还有茶叶瓷器呢?你们说是不是?” 这样“离谱”的、仿佛是和朝廷政策做权钱交易的想法,也是让周边叫好声一片。 刘钰赶忙说了几句场面话,说朝廷给丹麦商馆加税,实是因为丹麦有不敬之言语,莫要乱说。之前查封英国商馆,也着实是因为英国商馆走私鸦片,天朝是讲道理的,公事公办,非是你们想的这样是为了公司的利益。 场面话说了一堆,懂得都懂,心想这事儿谁不明白是咋回事呢? 但场面话之后,确确实实这么干了,朝廷也算是第一次为对外的贸易竞争出力了,这让这些海商和金融资本的联合体,还是可以感受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的。 按说这个时候,刘钰该趁热打铁,谈谈什么权利和义务的统一之类。 最起码,谁开发、谁保护;谁污染,谁治理的道理,用在大顺的贸易重心改变上也是个说得过去的道理。 岭南传统商路改变,导致的大约15失业、近百万劳动力家庭人口受影响,按说也该是松江府这些获利的人出这笔钱。 毕竟大顺现在的税收模式就是这么无能,国税收不了几个钱,地方政府要自己搞钱,广东那边肯定对这件事相当不满。 历史上买办横行的时代也是如此,原本是广东独家垄断买办产业,结果后来鸦片战争五口通商,上海开埠、福州运茶,使得广东的买办经济体系直接崩溃。 大概这也是后来所谓的广东人革命、苏浙人出钱这个历史现象的原因之一。 现在大顺这边的国税改革,还只是在苏南几府推进,广东现在因为贸易中心改变导致的失业潮,朝廷也不给钱,或者说也没钱。盈余的那点钱都投入到两淮了,按道理说,这十几万的失业安置,是得松江府这些得利阶层出钱才是。 但刘钰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的根本原因,也根本不提。 这些商人或许听说过,但刘钰不说,他们又怎么可能主动拿钱? 这和他们选择支持对外扩张可不是一回事。 对外扩张可以使他们得到利益。 而救助岭南的穷苦百姓,他们一分钱赚不到。 再说刘钰即希望借助他们的资本搞移民,现在移的也是两淮的百姓,如今自是只能先苦一苦大庾岭商路的百姓了。 终究,岭南百姓还有自发下南洋的机会,两淮是完全没有这种自发机会的。 往阴暗点想,甚至可能朝廷也明白,只是假装不知道。 皇帝八成算过,岭南失业百姓起事的话,杀光镇压屠戮,比起花钱把他们安置,要便宜的多,尤其是军改之后更是如此。 皇帝不提,朝廷不提,刘钰自然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主动把这个屎盆子揽在自己头上。 既不说岭南百姓的苦难是他们的责任,而这些商人又因为特殊的环境使得他们非常自觉地理解了“朝廷对外扩张和他们的利益高度一致”,今天这场本来刘钰就算给他们上一堂帝国主义教育课的香料问题讨论会议,也就在一片融洽祥和兴高采烈的气氛中顺利着。 第六三八章 南美贸易区 之后的几日,又探讨了关于印度贸易的问题、关于接手波斯荷兰东印度公司商栈的问题、关于公司利润股息最高额度和高积累政策问题、关于银行纸币与银锭兑换问题、关于开普敦设置补给站和马达加斯加海盗补给站问题;阿姆斯特丹荷兰股份分红问题;董事会要下辖商业情报机构问题;股东占股比例和职业经理人决策团分开问题等等。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对的。 但别人的政策要不要全学,需要具体分析。 就像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奇葩的“一人一股制”,不说本身这个政策就不对,标准的既不资也不封,是资本主义和封建行会的融合怪。 而且英国东印度公司这个政策本身,就是对了对抗政府议会和王室的,为的就是防止有高额股本的贵族攫取公司控制权,靠商人阶层的人数优势,搞一个以1000磅为基准线的对上平等、对下高一等。 然而大顺是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机会的,朝廷会认为这公司是要作死。 还有荷兰在东南亚的诸多政策,一方面是因为荷兰商人的短视,一方面也是因为荷兰在东南亚的人口不足。 大顺这边,既有刘钰在这顶着,不至于出现荷兰那种公司和联省议会政府五五开的情况;也不会去考虑东南亚的本族人口不足之下的特殊政策。 总之,这次会议的最终目的,也算是达成了,在公司制度上完成了“东印度公司模式的中国化”。 这一点非常重要。 因为哪怕是天主教、基督教这种所谓的天启普世宗教,没完成“中国化”这个转变之前,在中国都寸步难行。况于这种和之前的朝贡体系完全不一样的帝国主义殖民公司制度。 虽然一开始一众股东参与大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知道到底赚了多少。 但逐渐被种种“开眼看世界”、“辩证去看异同”的讨论所吸引,甚至逐渐淡化了那种迫切想知道赚了多少的心情。 一直到大会的最后一天,刘钰才非常高兴地做了西洋贸易公司第一次业务的财务报告。 成果喜人。 西洋贸易公司的主要盈利市场,主要分为四个区域。 南洋贸易区。 印度和波斯贸易区。 非洲和南美贸易区。 欧洲贸易区。 这里面最让这些股东料想不到的,还是非洲和南美的贸易额。 大顺在非洲并没有殖民地,但早在馒头奉刘钰之命前往瑞典考察航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和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接触。 等着西洋贸易公司正式成立,马达加斯加的海盗共和国自封的海盗王,约翰·芭蕉,也有叫约翰·普兰廷的,就开始了和大顺的正式合作。 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这一次插手非洲和南美,算是赶上了“时代红利”。 历史上,约翰·芭蕉的转型,要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之后。他转型的方向,是奴隶贸易。 至今,塞拉利昂海岸上还有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岛屿,普兰廷岛。当时塞拉利昂的奴隶都要在这个岛上分装,挑拣。 而他能够转型的重要原因,是詹金斯耳朵战争,英国没打赢,不得不和西班牙签订了《马德里条约》,英国放弃独家为西班牙殖民地输送奴隶的“义务”。 当然,他之所以从加勒比跑到马达加斯加,也是因为时代因素。 一来加勒比地区前些年正在严打,各国的有私掠许可证的私掠船、海军、巡航船,都要对付海盗,重拳出击,抓着就绞。 二来1720年左右,奥、荷、丹、瑞等国,都开始与中国进行贸易。而对华贸易就必须要经过马达加斯加附近的海域。 抢一艘东方货物船的价值,可比抢一艘加勒比货船的价值要高,而且这里还是中、欧这两个有能力围剿海盗的地区的“三不管地带”。 一些老海盗,不懂得转型,没有认清新形势,依旧还在加勒比地区混。死的死、完的完。 而约翰·芭蕉则及时转变思想、拓宽思路,跑到了马达加斯加。 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商人身份要高于海盗身份,是比上一个马达加斯加的海盗王鲍德里奇更有商业头脑的海盗商人。 上一任海盗王鲍德里奇是傻乎乎的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都不懂,看着奴隶贸易赚钱,脑子一热就直接抓马达加斯加本地的奴隶,结果被当地人赶走的。 新来的海盗王约翰·芭蕉至少懂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将马达加斯加作为狡兔三窟的一窟。 马达加斯加是有很强的海盗传统的,许多“优秀”的前行业内大佬,或是在加勒比卷不赢、或是老了在加勒比卷不动了,都跑过来留下过血脉。 之前马达加斯加的海盗,就试图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合作,因为最早一批在马达加斯加落脚的海盗,很多是北欧人——这些维京海盗的后裔,是加勒比地区的竞争失败者,既打不过荷兰组织的犹太锡安海盗,也打不过专业的英法私掠者。 刘钰早就盯上了这群人,之前就接洽过。 这些海盗的路子野、关系宽,借助马达加斯加的地理位置,走私路子非常广,毕竟要销赃嘛。 既然此人历史上能转型成为知名的南美奴隶贩子,也算是个优秀的“潜力股”。刘钰还拿出了一部分股份转卖于他,这约翰·芭蕉也算是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一个股东。 他负责西非海岸、南美地区的走私贸易,如今转型成功,他自建的“兰特湾海盗共和国”,已经改名为“兰特湾商业贸易共和国”了。 不但转型成功,而且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还迅速利用之前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尚未结束、英西战争还在继续打的机会,抢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南美和西非贸易。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很多棉布,是往非洲卖的,因为本国有棉布禁令。而大顺一方面以鸦片案为理由扣着英国船;法国在印度还在和英国死磕,使得英国东印度公司这几年根本没拿到足够的棉布。 趁着这个机会,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与马达加斯加的海盗合作,基本抢占了西非的棉布贸易品输入,以及西非部落的武器供应、铅弹贸易、铁锅等生活品。 南美那边,伴随着英西战争结束,曙光也已来临。 本来,西班牙也不是不允许英国贩卖奴隶,毕竟西班牙没有能力自己干这一行。 对王室来说,谁贩卖奴隶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得把税交了呀。 两边因为奴隶问题闹得不愉快的主要原因,还是英国商人有个不好的“传统”,老想着逃税漏税。 有一说一,英国商人喜欢偷税、走私这个习惯,从北美到东亚都是如此,真可谓是传统了。 一个奴隶要交33比索的“关税”,英国人不但不交,还拒绝支付给西班牙王室专营权费用。 西班牙王室的意思是,你看你独家垄断南美的奴隶贸易,这也算是我入股了吧?我以国家的行政力量入股,允许你垄断专营南美殖民地的奴隶贸易,这怎么也价值20万比索的股本了吧?我也不要分红,你就直接把这20万比索给我就行。 但英国人不但不缴纳关税,连说好的20万比索的股本也不给。 西班牙的殖民地贸易政策,其实和大顺之前的朝贡贸易有几分相似。 问题在于大顺可以这么搞,可以不准任何别国的船来南洋贸易,南洋一点东西都不会缺。 就不存在大顺无法生产而南洋需求的货——不管是什么,要是大顺没有,别处也没有。至于航海钟之类大顺自己产不了的,南洋也根本不需求。 而西班牙这么搞,就是对自己本国手工业啥水平没点批数了。 所以对王室来说,买外国货也不是不行,殖民地也得穿衣服、喝茶啊,交税就行呗。 关键是英国人又不交税,走私,欠着西班牙国王当初说好的20万比索的垄断金不给。 只要大顺这边搭上关系,保证交税,刘钰觉得还是有一定可能挤进南美市场的。 詹金斯耳朵之战,大而泛泛地去讲,是因为英西之间的贸易冲突。 按照英国人的说法,是西班牙人恶毒残忍地割掉了英国公民的耳朵。 但英国人其实没说实话。 靠着话语权只说了一半的真相。 实质上的导火索,是英国公司的首席会计师马修·普洛维斯,因为公司内部倾轧勾心斗角,叛逃到了西班牙。 公司首席会计师叛逃,对任何专门偷税漏税的公司都是致命的。 于是38年11月14号,西班牙政府正式通知英国奴隶贸易的承包公司、实质已经破产但股份被转移到英格兰银行和东印度公司的泡沫公司南海公司:交出历年来的奴隶贸易账本。 交账本,要查账,算偷税漏税,补缴税款。 割不割耳朵无所谓,关键是要查账本,这必然要煽动开战啊。 反正开战是政府出钱、百姓买单。 交账本、补税,可是公司股东出钱, 死几千丘八,甚至这些丘八还没出港口就先得了1000多坏血病,算得了什么呢? 南海公司又是托利党办的,正好可以借机攻击辉格党的首相,说他懦弱无能、对外软弱、出卖国家利益、放任本国合法公民被西班牙羞辱。 这些年刘钰搜集的情报,也算是摸清了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西班牙这边的贸易政策,所以他认定,大顺是完全有机会在南美贸易中分一杯羹的。 给王室20万比索,折合大约13万两白银,买30年的南美贸易权,就算不卖奴隶,这也赚飞了。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资本雄厚,莫说13万两,就是30万两,股东们也绝不会反对。 况且大顺西洋贸易公司,也根本不怕缴税。 西班牙王室这边,穷狠了,开的价是12.5%的关税,外加5%的纯利润。 这个看似高,但关税这玩意儿,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大顺这边的货,也绝对支撑得起5%的纯利润——做假账即可,朝廷可以出个关税单,然后再退税补贴。 就算不做假账,那也是天朝之前睡着了,没能力往南美运货。只要清醒了,哪怕不做假账,就西班牙王室开出的这个条件,对大顺的手工业来说都是包赚的,绝对可以承包。 大顺真不怕12.5%的关税,只怕不给停船靠港的机会。12.5%的关税下,大顺的货物依旧有极强的竞争力——96%的棉布税,金陵布、松江布依旧在英国能卖出去。 所以刘钰先和马达加斯加的海盗合作,趁着英西战争的机会,探探路。 也就是趁着英西战争的机会,填补走私贸易的空白,夺取被英国公司之前占据的市场。 一旦战争结束,就可以立刻转正。 因为已经有市场了。 该给钱给钱、该缴税缴税,而且西班牙这边的殖民地海关官员又是出了名的贪,大顺的商人最明白行贿的意义了。 毕竟,英西战争,大顺也是有资格掺和一脚谈判的——当初本想着让英国占据菲律宾,所以放开港口给英国补给,方便将来一波全打回来,免得和英国开战的时候还得碍于西班牙这个战争盟友的面子,不好对盟友下手。 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鸦片案一出,刘钰又在逼英国东印度公司转型去印度。 现在看来,英国东印度公司只要不傻,那么菲律宾这块烫手山芋是不可能拿在手里的。 原本拿在手里,意义重大,可以做打破荷兰香料垄断的触手;现在拿在手里,大顺有的是招对付英国人,断茶叶贸易一项,东印度公司现在就会很难受。 是以,大顺可以出面“调停”,终究,东亚、东南亚的事,现在大顺还是有资格说:在天朝传统势力范围内,没天朝点头,啥也办不成的。 英国在广州补给夺取吕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大顺下南洋,无疑将这个印象加深了。 如此一来,既先让转型的海盗集团趁着真空期,填补了非洲和南美走私市场的空缺,随时可以转正。 又可以拿着吕宋问题做好人,通过对葡萄牙的打击、暂时支持西班牙占据吕宋要求英国归还这两点,以及大顺的亲法外交政策、或者是和西班牙签订密约保证英西若再开战大顺给予支持的方式,拿到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的“合法贸易权”。 当然,现在来看,刚开始的贸易额不算太大,填补期,开支也大。 大顺是绝对不会贩卖黑奴的,不想沾这些将来要背原罪的东西,加之又是新来的,是以南美利润平均每年只顶替了开战前英国一艘大走私船的利润,大约28万英镑,约84万两白银。 其实毛利润更高,因为还向西班牙官员行贿了7万比索,大约4、5万两白银。 大顺这边也学习了一下荷兰人的手段,行贿写借据单,回来报销。 这在大顺行不通,大顺的官员会觉得这实在侮辱自己,求人办事送礼还得写收据? 而在欧洲似乎这边很流行,行贿得写收据单。 不过,因为是走私,虽然行贿了7万比索,实际上的利润率还是很高。 而且因为是直接从大顺拿货,不需要像英国公司那样先去伦敦交税再出港,实际上利润率要比英国人高不少,扣除掉运费和行贿的利润率,大约是65%。 而这里面还有西洋贸易公司的垄断专营费用要交给朝廷、海军建设捐助、港口建设、驻军开销等,虽然是在南洋或者大顺花的钱,但也要均摊在南美非洲贸易里,均摊之后的利润率大约是35%。 就算将来合法贸易,给西班牙王室5%的纯利抽成,关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个倒无所谓,依旧还能保持60%左右的毛利润,依旧是在扣除均摊积累后还是可赚的。 第六三九章 南洋印度贸易区(上) 如果说,西非和南美贸易,是这些刚刚开始开眼看世界的大顺海商们没有想到的。 那么,波斯、印度、南洋这些大顺接了voc盘的地方的贸易,则是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高利润。 之前他们看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账本,在荷兰公司里,南洋印度波斯贸易,赚钱,但成本也大。而且还涉及到中央派的十七人绅士、七省商会;与巴达维亚地方派的一些争斗,所以账目很复杂。 所以股东们倒是从未怀疑过可以盈利。 但当刘钰报出盈利数目的时候,他们大感意外。然而等刘钰说完这些比荷兰人盈利更多的因素后,又都觉得确实在情理之内。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能够在接了荷兰人的盘之后获得高额的利润,有大顺贸易的特殊性。 在荷兰人经手的时候,始终要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白银不足。 比如荷兰必须要去印度的苏拉特买棉布,再用印度的棉布运到香料群岛,换取各种香料。 而为什么他们不用松江布、金陵布呢? 不是因为松江布、金陵布比苏拉特的棉布差,也不是因为大顺这边的棉布比印度的棉布贵。 而是因为……白银问题。 在印度,可以用胡椒之类的香料,由买办中间商做周转。 比如印度的买办商人,可以收荷兰的香料、杂货、五金、针头线脑等,核算一下价格。 再用核算的价格,支付给荷兰人棉布。 这其中,是不用白银周转的。 但如果荷兰人要买大顺的棉布,就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怎么买? 此时全世界都面临一个问题,伴随着气候转暖、新作物交换,人口开始暴增。实际上,从18世纪开始,欧洲的人均食肉量就在下降。而食肉量下降,使得香料的销售受到极大的影响。 大顺的问题比欧洲更严重,人均吃肉量更少。 而富庶地区,比如扬州、江南等地,这里的菜系又不怎么喜欢香料。这是审美问题,扬州菜、苏杭菜,都是清雅为上品,并不喜欢香料的那股子太浓的味道。 这就使得荷兰早些年就试图往大顺推销过香料,但推销失败了。 再者,大顺这边的走私比英国更难管,大顺这边根本不缺香料,即便荷兰人垄断。 河南的胡辣汤,即便荷兰人号称垄断了香料,却依旧没断过。胡椒之类的香料哪来的?自然是大顺那些个手段高超的走私贩子了。 于是情况也就出现了:荷兰人在大顺买货,大部分情况下只能支付白银和黄金。 而在刘钰断绝了荷兰和日本的贸易之后,这个现金不足的问题也就越发严重。 荷兰人明明已经开始和大顺直接通商贸易了,但却不得不选择印度的棉布。 因为为数不多的白银需要购买无法替代的、利润率更高的茶叶、瓷器、生丝。 荷兰人算过,一块钱买布去南洋换香料,和一块钱买茶回欧洲卖,后者利润更高。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为数不多的白银要用在高利润的商品上。 同时,又因为白银不足等问题,使得荷兰不得不选择欧洲的一些日用品,因为在欧洲他们也可以用债券的方式进行周转。 众所周知,资本是趋利的。 如果欧洲的日用品、五金商品,真的可以在中国盈利的话,那么他们的贸易中一定会夹杂着大量的日用品,也就不会出现历史上182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国会中的那段发言:过去二十三年,纺织品和五金品销往中国,为公司带来的160万英镑的损失。 所以,可知大顺的日用品、五金商品,肯定是比欧洲便宜的。 然而,荷兰东印度公司明明距离中国更近,但却因为白银不足的问题,使得他们不能够用便宜的中国货在东南亚销售。 有限的白银,要用来购买利润率更高的货物。这就使得他们往印度和东南亚销售的小商品,是价格比较贵的欧洲货。 同时,因为巴达维亚的特殊政治地位,又使得所有交易都必须要在巴达维亚中转。 船要先来巴达维亚,配货分装之后去印度,换了棉布之类,再来巴达维亚分配,发送到各个地区。 有时候又不得不考虑货币不足的问题,不得已减少货物供给。 减少货物供给、又保持垄断,那么显然,必然会导致走私横行——西班牙给荷兰人上过好几次课了,自己货不足还非要垄断,这不是找着被走私吗? 现在大顺这边接了荷兰人的盘,至少在货源这个问题上,杜绝了荷兰面临的问题。 在货源提供上,大顺这边是绝对自信的。 甚至连中国短板的钟表业,历史上英国人都感叹过,往中国卖了二十年的高价钟表和八音盒,结果就是二十年后伯明翰的发条工匠因为二十年的外贸兴盛而多收徒工,然后二十年后集体失业。 再一个,巴达维亚对大顺来说,一文不值。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但对大顺来说,马六甲意义更大,巴达维亚毫无特殊性。 于是,大顺的货船,是在松江府直接配货,配货之后直接拉到南洋的各个城市、岛屿。 白银资本充足,同时又依靠纸币、依靠手工业品的绝对优势地位,建立起了纸币信用。 拉去、卖货、收钱;买香料,给钱。 不需要买办在其中加一层价,也不需要买办来周转白银,直接采取货栈模式:公司自己建货栈,收货、卖货都在货栈。 这一点也是大顺资本与荷兰资本之间的差别。 荷兰的利息太低了,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本规模一直不大,缺钱就发债券;大顺的利息太高了,使得西洋贸易公司成立的第一天,股本规模就比荷兰那边大得多,因为注定没法借钱,只能靠股本和利润积累,流动资金反倒更充裕。 大顺这边,也确实不需要面临荷兰的“白银紧缺”情况。 大顺的贸易是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搞出来逆差,海商们也不想这样——这对海商来说甚至不是一件好事,去欧洲装满货、回来的时候除了白银基本空着船,这一来一回是一买一卖,还是只卖不卖,利润区别可就大了,问题是海商们想了半天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带啥——但反过来的好处就是大顺不需要搞那种麻烦的以物易物的交易,直接用钱做中间媒介,而不是买办阶层做中间媒介。 单单是这一点,南洋这边的利润,大顺就比荷兰高出不少。 印度、波斯方面的利润,还要“感谢”荷兰人这几年打开的胡椒市场。 刘钰一直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委员会,也就是赶上了时代的风口,猪都能上天的时代。 就决策能力而言,但凡有点决策能力,也不至于导致巴达维亚甘蔗园无序扩张导致的华人反抗。 胡椒问题也是这样。 第二次英荷战争,因为航线被掐,导致欧洲市场的胡椒供小于求,价格暴涨到1.1弗洛林一斤。 十七人委员会一看,这价格不得赚飞了呀? 于是下令巴达维亚,使劲儿囤胡椒。 他就根本没琢磨琢磨,为什么胡椒价格在第二次英荷战争期间会暴涨。 如果说,头一次这样也还能理解。 实际上第一次英荷战争的时候,就出过类似的事,也是战争导致胡椒供小于求,价格激增,然后暴跌。 就算是条狗,第一次摇摇铃给口饭吃、第二次再摇摇铃给口饭吃,第三次摇摇铃狗也该知道铃声和饭有某种联系了吧? 能把这种联系总结成规律,并且说得通,就是科学。 十七人绅士团缺乏基本的科学素养。 在第二次英荷战争之后,让巴达维亚那边可劲儿囤胡椒,可劲儿收。 在第二次英荷战争结束的那几年,一度每年往欧洲运1000万斤胡椒。 然后还不收手,继续扩大收购量,终于导致了1680年胡椒价格跌到了历史最低点,由高峰时候的1.1,降到了最低点的0.19,这已经不是腰斩了。 十七人绅士团倒也不是傻子,就是反应有点迟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刹不住了。 按说这种情况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用价格战保证了欧洲市场上荷兰对胡椒的垄断。 既已经达成了垄断,按说就该减少运量,制造稀缺,准备涨价了。 但这时候十七人绅士团又怂了,觉得要是涨价的话,英国不得眼红啊?不得去抢夺东南亚啊?又打不过英国,还面临法国的威胁,干脆,就维系这个低价吧。 只要我足够便宜,那么你就不会眼红,不屑于眼红。 秉持着这种态度,前些年扩大收购量导致的产量,就不能像是丁香一样靠人为方式毁灭,那不是在引诱英国人抢夺吗? 这么大的产量咋办? 欧洲吃不掉、中国又不要、日本肉都吃得少也没听说胡椒配咸鱼的,瞅了一圈,那就只好往印度、波斯卖了呗。 在大顺下南洋的前四十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极大地拓展了印度市场,甚至使得印度人更喜欢吃各种香料了。 这就是一种为他人做嫁衣裳。 所以刘钰才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有形资产,没几个钱。股本也好,破公司大楼,各处的货栈也罢,这些有形资产根本不值钱。 但voc的无形资产,那是真的值钱。 几十年的时间,培养出了一种习惯、一个市场、以及一整套的贸易体系,这都是巨大无形资产,一波送给了大顺。 不同的问题要不同对待,有些要涨、有些要跌。 比如丁香,有巴西丁香木的竞争,大顺这边肯定是要扩大种植,以低成本优势,毁灭巴西的丁香木种植园,重夺欧洲市场。 但胡椒是没有良好的替代品的。 大顺也不怕英国人眼红来抢夺,根本不需要考虑涨价之后英国人眼红咋办。 所以大顺一方面接手了荷兰留下的印度胡椒市场,一方面将胡椒的出售价格上调了50%。 价格上调50%,可不是利润上升了50%这么算的。 一块钱成本的东西,卖两块钱,利润率100%;上调50%,卖三块钱,利润率200%。 这是一个正常定价。 而不正常的定价还在于大顺下南洋,对荷开战,导致世界市场的香料供给在两年内严重不足。 短期的价格暴涨,利润更是惊人。 毕竟囤货居奇、投机倒把、炒作垄断这种事,欧洲人更熟练。胡椒的价格这几年非常的高。 除了香料、棉布贸易。 还有锡兰被大顺夺占,改科伦坡为高浪埠之后,完成了对锡兰宝石、肉桂、槟榔的垄断。 锡兰槟榔,是印度染布的重要染料,印度人喜欢槟榔染的那种颜色。 虽然锡兰的宝石、肉桂和槟榔,都是皇帝独家垄断走内帑收入的,但因为要销售还得找贸易公司,所以皇帝和公司五五分成。 英法在印度开战,大顺又对荷开战,而大顺快速解决了南洋问题,使得大顺迅速完成了对印度市场所需的槟榔的垄断。 英法都不想在锡兰问题上得罪大顺,双方都很默契地将各自的力量从锡兰退出。本来也没啥势力,三两个肉桂工厂而已,得罪大顺不值得。 英法在印度的战争,互相劫船,使得大顺这边抓住了机遇期,狠赚了一笔。远远超出荷兰人经营时代的利润。 肉桂更不用说。 其余的香料,因为烟草、茶叶、咖啡等新嗜好品的冲击,使得销量降低。但肉桂恰恰相反,肉桂是欧洲人非常喜欢的往咖啡、茶、酒、糖甚至烟草里添加的香料。 新嗜好品的广泛传播,促使了肉桂销量的增长。 大部分,这些情况,都算是算准了时机、抓住奥王继承战争机遇期,专门搞的刘钰来诱惑人的开门红,利润自然高的离谱。 第六四零章 南洋印度贸易区(中) 这些都是单纯的、自由贸易意义上的纯粹商业问题。 包括战争导致的供小于求的涨价、英法争夺印度导致的大顺趁虚而入垄断一些商品的销售等等。 在纯粹商业问题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那就是对南洋的统治,大顺与荷兰的统治成本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明确一点: 东南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不是荷兰政府的。 南洋,是大顺朝廷的,不是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 由此才衍生出了诸多的差异。 荷兰人在东南亚的统治,一切为了垄断,一切为了利润。 大顺在南洋的统治,垄断,只是统治的副产品。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垄断,是要公司全额承担成本的。 大顺在南洋的垄断,作为统治的副产品,是有一部分国家财政支撑的。 而这部分财政支撑的海军、驻军、归义军、陆战队,不是为了南洋而专门设置的,是将来夺取印度、皇帝想收印度的土地税的副产品。 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还得发军饷,顺便就暴力垄断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非公司雇员,voc不欢迎他们来东南亚。 来干啥?来当私商,分走公司的利润?来当走私贩子? 东南亚是公司的,不是荷兰政府的。 所以巴达维亚的糖厂甘蔗园,八成是华人在干;各个岛屿之间的贸易,八成是华人在做;公司与土著之间的中介,八成是华人在当。 荷兰非公司员工控诉巴达维亚总督对华人太好而对本国人民太差,又不是没发生过的魔幻事件。 本族人口不足,中间阶层的媒介又被多加提防,这本身就是个极大增加统治成本的要素。 南洋是大顺的,不是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 大顺朝廷是鼓励百姓下南洋的,不然留在内地,人地矛盾,准备让好容易无害偶像化的铲平王,再出人间化身? 赶紧滚去南洋,去的越多越好,只要能去,啥政策都给,反正政策不花钱。 本族人口巨量,基本控制着经济中间环节和上层环节,统治成本就比荷兰人低得多。 荷兰的私商,有能力把货运到欧洲去销售。 大顺的私商,只能去大顺国内卖,资本雄厚的大公司在欧洲尚且站不住脚,私商凭什么去欧洲卖货。 荷兰东印度公司,重要的利润来源就是南洋。 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南洋只是个普通的货源地,论价值都比不上茶丝。 荷兰东印度公司,要以严苛的手段,控制丁香之类的产量,确保价格。因为资本不厚,只能增加单位利润。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资本雄厚,要以宽松的手段,增加丁香的产量,从而打价格战击溃巴西的丁香木,重夺欧洲的丁香市场,赶走替代品,重新完成欧洲香料市场的垄断。 在土著眼里的荷兰,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就是那几千驻军,首都就是巴达维亚。 而南洋是中国的传统影响范围,土著眼里的大顺,是个从西域到鲸海的巨大帝国。 土著眼中的荷兰,荷兰人吹嘘的自己大西洋上也阔过的舰队,既来不了,那就不存在。 所以是可以反抗的、有机会赢的。 土著贵族眼中的大顺,是无法反抗的,是赢不了的——反抗荷兰,意味着只需要攻下巴达维亚;而反抗大顺,意味着需要攻下大沽口、炮击紫禁城,否则就要面临泰山压顶一般的报复。 尤其是刚伐过日本,夺取南洋,炫耀了一波武力的、千年来听多了名字的天朝。 二者的心理抉择难度是不一样的。 荷兰公司的驻军,既是“卫所兵”、也是“京营”。 打不了大仗,三五千人的极限规模,使得往往一场起义、一场反抗,就要打个七八年,拆了东墙补西墙,兵力总是捉襟见肘。 大顺公司没有驻军,在南洋的驻军是朝廷的驻军,只是守备军。大顺真正的野战部队,另有规模。 真要是爆发了大规模的贵族反抗,正规野战部队可以迅速集结。大顺不用拆了东墙补西墙,只要借用一下广州、锡兰的野战部队即可。 这里面对公司而言的成本就大不相同。 荷兰东印度公司必须养兵,但不能养太多兵,否则养不起。 大顺朝廷必须养兵,平日哪怕不用,那也得养。 今天南洋打仗了,就把广东锡兰的兵调过去,公司只需要支付调动军队的开支,不需要支付平日里养兵的钱。 总不能说平日不用,朝廷就不养兵了吧。 军费的真正大头是平日养兵——这也恰恰是荷兰东印度公司选择极限压榨的原因,平日养兵也是花钱的,干嘛不打仗获取压榨利润呢,公司算计的明白着呢。 荷兰东印度公司眼中的南洋,是个一切为了赚取利润的殖民地。 大顺皇帝、朝廷眼里的南洋,是大顺稳定的泄压阀。 只要南洋能保证每年容纳足够的下南洋人口,能容纳十万,这省下来的统治成本,可就比靠竭泽而渔的手段榨取的那点点油水强多了——去年苏北水灾,救灾银28万两、漕米70万石,蠲免十几个州县三年税收,调动五千军队防止出事。 荷兰东印度公司,考虑的是怎么赚钱。 大顺朝廷考虑的,是怎么省钱。 尤其是赈灾、维稳的钱,这是大顺几乎全部财政收入的绝大部分用处。 荷兰东印度公司,赚钱才是盈利。 大顺朝廷,省钱就是赚大钱。 种种差异下,在巴达维亚周边,在西爪哇,这个荷兰人原本统治、被大顺接盘的地方,出现了强烈的对比。 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是非常搞笑的。 “先进的”、“自由的”、“商业的”、“进步的”、“资本主义的”荷兰,在巴达维亚周边,搞最落后的、农奴制变种、快退到奴隶制的“强迫种植制”。 所谓“落后的”、“集权的”、“小农的”、“封建王朝的”大顺,在巴达维亚周边和西爪哇,搞激进的、此时最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的土地改革:自由买卖、土地私有、按亩纳税。 当然,这在大顺的字典里,叫“均田”。 因为按照大顺理想化的统治模式,或者说历史造就的惯性,大顺对征服地区理想化的统治模式是这样的: 均田。 编户齐民。 里正负责收缴税。 官府进行统治。 没有豪绅、当地贵族来妨碍统治。 形成皇帝——六政府——地方官——里正保甲——一个个小农,这样的垂直模式。 包括在内地,这也是理想化的统治方式。 问题是内地士绅阶层盘根错节,没法动。 按此时的一些说法,叫“朝廷在中原吃了士绅一千年的屎,去了南洋还要受这鸟气,再去吃南洋土司的屎?” 内地士绅的屎,谁当皇帝都得梗着脖子吃,不吃不行。 这到了南洋,既没有科举出身的官僚关系,也没有开国功勋的土地占有,几十万华人百姓,多数都是底层。少数可以乘马车出入前总督府的高等华人又是根本不被信任的。 朝廷这边自是想都不用想,以万丹开刀,直接来了一场最激烈的均田改革。 最难处理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最容易处理的关系,是一群外来人,该杀的杀、该抓的抓,简单粗暴。 地方官是科举或者武德宫出身的,来到这一看,认得这万丹的这些豪绅贵族是谁呀? 找关系都找不到。 自小的儒学教育,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在内地只能喊喊口号,跑到这总算是有机会尝试了。 大量新学出身的年轻人如今也都成年了,一个个又识字,又不能参加科举。 妥妥的社会不稳定因素,皇帝巴不得都滚蛋去南洋当小吏,给个活干。 应该说,大顺朝廷眼里的西爪哇模式,在他们的视角看来,是一种儒学意义上的、变种的复古西周封建制。 大量的实学年轻人,是士,脱产。 城市及城市周边的华人,是国人。 本地土著,是野人。 只不过,不能井,而是均。 税收上去给政府,政府再发下来给这些“士”做俸禄,保证他们脱产。 国人是统治的基本盘,随时可以武装起来编入军队,而且也有大量的家庭从军,获得减免赋税的特权。 士,取代原本当地人的贵族、教士、地主等,对“野人”进行管辖,主要是收税、处置纠纷、劝农教耕。 诡异的是,这种模式出奇的好。 不但万丹地区的税收,足以保证多出来的这些“士”小吏的俸禄开支,而且征税效率远高于内地。 百姓也颇为拥戴。 连做买卖的小商人也非常开心,因为土改后的万丹地区的货物销售量,远高于其余地方。 朝廷也非常开心,因为不但保证了收支平衡,甚至还有许多盈余。 当然肯定也有不开心不高兴的,但不开心不高兴的,比如原本的当地贵族。 只是,要么死了,要么被送去虾夷做苦工了。 但这种模式也吓坏了国内那些叶公好龙的、喊着复古真儒,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的士绅。 皇帝也不得不出面公开表示:南洋与畿内不同,南洋模式绝对不会用于畿内。 新学出身的人,也只能在南洋做官为吏,或者去公司谋事做,绝对不会新开诸科,不会占原有官缺。 但既然万丹这边的尝试取得了成功,那么便可在大顺接盘的荷兰统治的西爪哇地区进行推广。 以土地税,代替强迫种植制。 以货币税,代替实物租。 以一条鞭税率,取消劳役,募役钱算在亩税中。 应该说,万丹模式,就是宋朝王安石改革开始的、到明中期一条鞭法、再到大顺立国之后的诸多改革的完全体模式。 没有士绅掣肘。 没有本地官僚士绅,导致作为外来者可以使用开国时候的极端暴力手段。 足够的非本地人和非土地拥有者出身的“边缘化”的读书人。 良好的海运条件和市场使得租税货币化。 大顺自身极佳的手工业基础,使得直接瓦解了这里小农的家庭副业。 土地足够肥沃、气候足够好、人均土地数量足够多。 极端迅速地推行政策,同时货币税收取纸币。 等等因素,都使得这里成为了大顺、大明甚至大宋想做但没做到的、完全体的小农经济示范改革区。 这种改革的隐含前提,自然是土地是归国家的,不是归村社的、贵族的,否则为啥向政府纳税呢? 而这个前提,实质上也就是一夜之间以暴力手段瓦解了万丹地区的旧土地制度,也为大顺这边出租土地建种植园等,打下了基础。 这个一夜之间,实则是荷兰人之前打下的基础。 荷兰人的商业活动,使得这里的村社土地经济已经到了瓦解的边缘。 只是荷兰人非要反动地走强迫种植制、而大顺则以本国的统治惯性往前推了一下。 而这,又是必然的。 因为大顺不可能把南洋,给某家公司,所以南洋是朝廷的。 朝廷的统治手段,就不可能出强迫种植制,朝廷根本不习惯这种方式,而更习惯分田之后收土地税。这是统治术惯性。 荷兰人在这里的人口不足,不可能搞这种垂直的直接统治,只能间接统治。 大顺在这里的人口相当充足,多余的边缘化的识字人口也被刘钰提前十几年搞得非常充足,完全可以直接统治。 殊途同归地讲,大顺在万丹的改革,既是理想化的北方儒学的均田派的设想。 也是历史上英国在七十年后试图在爪哇推行、但最终被董事会否决的爪哇改革的提前版。 最大的区别,就是英国构想的改革中,本地村社村长,作为政府的代言人。 而大顺,则是由大量不能科举的新学学生,作为政府的代言人,直接取消了本地村社村长存在的意义。 从指导思想上来看,二者都是以自由放任的经济原则来进行的。 究其本质,终究还是大顺自己的手工业生产能力,是此时全世界唯一一个有资格用这种指导思想指导殖民地建设的。 大顺有足够的信心,用北方的铁器、苏南的棉布、广东的杂货、江西的瓷器、江浙的丝绸,换取西爪哇的剩余产品,并且获得足够的利润。 同时,大顺在国内,经历过普遍性的改稻为桑、改田种烟之类的情况,地方官因为担心粮食问题,多次上疏,力求朝廷重视。 大顺经历过,所以明白,这里不需要管,农民自然会种植利润最高的产品,不但不会影响南洋的贸易品产出,反而会相对于强迫种植制增大产出。 不管是大明还是大顺,都是一个最“优秀”的自由放任主义的模板——因为土地和放贷收益率高,所以从大明开始流入到中国的欧美加日本的大约9万吨白银,都流向了土地。 完全符合自由放任的理论,看不见的手把钱都导向土地和金融放贷了嘛。 土地绝对的自由买卖,配上白银每年内流,再配上三十税一的奇葩低税率,连国家干涉的平粜法均输法市易法都扔了,再来个激进的“外币作为本国国币”的白银税改革,简直绝配级别的自由放任主义模板。 故而经历过地方官不断上疏要求注意严防“改稻为桑”、“改田种烟”等事情的大顺朝廷,虽然不懂这些经济学术语,但其实对西爪哇改革的前景非常清楚。 如果咖啡靛草足够赚钱,这些人自然会种咖啡靛草。 如果不赚钱,证明大顺在欧洲市场的开拓失败了。 反正,如果赚钱的话,大顺自然一点也不缺能把这些东西换到手的手工业品。 而且,对voc来说,南洋是公司的财产,尽可能榨取就行。 对大顺来说,南洋是朝廷的,国朝那些做手工业的百姓也是朝廷的,当然希望南洋也能利于这些做手工业的百姓。 既如此,为什么不这么改呢?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岂能沿用荷兰公司之旧制? 第六四一章 南洋印度贸易区(下) 这种大顺自有国情在此的情况,不只是在南洋表现出和之前的巨大差异,更是在锡兰印度这边表现得与众不同。 锡兰不属于南洋的范畴,也不是南洋贸易公司可以直接干预贸易的地方。 锡兰的宝石、肉桂、槟榔,实则算是皇帝的小金库。 大顺皇帝不算贸易公司的股份,还有两个小金库。 一个是高级的官窑瓷。 这些高级瓷,由外国的高级贵族提供图样,由实则是皇家垄断的官窑生产。 这里的高级贵族,指的不是那些中世纪就有的名门望族,如今是谁有钱谁高级。 这些专门外销的高级官窑瓷,为皇帝带来的不菲的收入。 西洋贸易公司也不可能去问皇帝收运费,实则皇帝就是白赚了这其中的差价。 再一个,就是锡兰了。 南洋的香料比较杂,商品比较乱。而锡兰,既是大顺前出印度的基地,也因为其出产的商品比较单一,而且还有一个“正统”的朝贡国。 大顺的传统藩属国理念,使得大顺和僧伽罗人的康提王国的关系,远胜于荷兰人与他们的关系。 康提的国王作为一个南印度来的外来户,可以想象,本地贵族的权势有多大。 国王选择振兴佛法,拉拢佛教僧侣,以教权压制贵族势力。 大顺这个非基督文明且和佛教关系还不错的国家的出现,以及大顺朝贡国体系内的“礼法”问题,使得僧伽罗国王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外援。 大顺朝贡国体系内的礼法问题,是“天下”这个概念延伸。天下,说白了,就是说大顺的道德观,在“天下”这个范围内,是普适的。出了天下未必管用,但天下之内肯定要管用。 贵族分权国王?这在大顺天下内的道理观里,肯定是不对的。 于是,一个要出于对天下概念的维护、一个正好需要一个强力外援。 一个是取代了荷兰人的新“殖民者”、一个是南印度来的根基不稳的王族。 一个是高举着反基督大旗的东方宗教守护者、一个是需要重振佛法加强中央集权的原始佛教国家。 亦算是一种天作之合。 至于所谓的民族主义反抗?更是没影的事。 历史上,僧伽罗民族的民族意识,恰恰产生于宗教。 是佛教与基督教的对抗,催生了僧伽罗人的民族主义。 是英国人要种茶叶,要拍卖僧侣的田产,使得僧侣阶层联合一致保卫自己的利益,反对西方的基督教势力。 而在这之前,很难说僧伽罗人有自己的觉醒的民族意识。 毕竟,之前有国王,是被贵族以“不能够善待外国人”、“和海边的外国人发生冲突”等理由推翻的。 指望着一群融合了原始佛教、特色种姓制度的人,觉醒民族主义,也确实是难。 至于说本地贵族对外来者的态度,实际上他们当初“邀请”荷兰人来对抗葡萄牙人的重要原因,就是荷兰人当初给的香料报价更高。 直到等着荷兰人真正站稳了脚跟之后,这些贵族才发现他妈的葡萄牙人、荷兰人都一个鸟样。 才感叹:“送走了生姜、迎来了辣椒”。 而且荷兰人还他妈的吃独食,抓走肉桂种姓,非要自己搓肉桂以节省成本。 贵族心说我就指着这点肉挂挣钱呢,当初说好了,你们自己定了个高价,到时候买我们的,我们才欢迎你们赶走葡萄牙人。 现在你们居然不问我们买,竟想自己吃独食,抓走我们的搓肉桂种姓去自己生产? 至于说僧伽罗人的底层……用荷兰人的话,这叫“我们应该多重用中、低种姓的人,他们对高种姓的不满,胜过对我们这些外来者” 而另一个很可能主导民族主义觉醒的僧侣阶层,大顺和他们之间就更没啥冲突了。 一来大顺是泛信信仰,也并不搞强制改宗,再说也没法改,本身也对佛教不那么反感。 二来大顺又不准备吞掉僧伽罗王国种茶叶,自然不会去动僧侣阶层的田产。只要不动他们的田产,僧侣们就非常乐于与大顺接触。 主要是大顺不可能傻呵呵地跑去锡兰种茶叶,本国两湖、安徽、福建的茶叶有的是,干嘛跑到这里来种茶叶? 历史上英国人偷了茶种,锡兰的高山地形又特别适合种植茶叶,这才选择了大量引入泰米尔人来种茶叶。 而要种茶叶,就得吃掉寺庙的田产,寺庙的僧侣阶层自然是会为了自己的田产和英国人不共戴天的。 既然不需要在锡兰种茶叶,那么高山地区的僧侣土地,对大顺而言,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而接盘荷兰的海边平原地区……这里面也得“感谢”葡萄牙人以及荷兰人的宗教政策,尤其是葡萄牙的宗教狂热强制改信政策,使得一堆高种姓贵族的土地占有者都跑去山里了。 大量的空闲土地,足够大顺的移民使用。 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些大量的空闲土地,才有了“巴达维亚华人迁徙锡兰做债务奴隶”的荷兰设想,因为他们发现泰米尔人的劳动效率不如华人,而锡兰的大量土地又被空置。 还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锡兰的农业环境很特殊,华人是最契合的。 狮子国的名号,中国早有耳闻,两汉时候这里就有了文明国家,而且还是个标准的以“治水和水利工程为主导的水稻种植业”国家。 以“治水和水利工程为主导的水稻种植业”国家是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使得僧伽罗一些民众习惯,在中国这个也有治水传统且要在锡兰沿海地区搞小农经济的外来者统治下,诡异的非常……合拍。 在沿海地区的僧伽罗人,非常适应大顺官员的统治模式。 非常适应在农闲时候服劳役修水利。 非常喜欢均田小农经济为主。 非常适应按时缴亩税的特色。 非常适应兴修水利是政权合法性的来源之一的西洋人很难理解的逻辑。 以及大顺虽然不是佛教国家,但当地华人至少见佛也拜,反正多拜拜没坏处。至少不像葡萄牙人一样,砸佛寺。 葡萄牙人和荷兰人不只是基督教这种一神教,更是破坏了锡兰原有的灌溉系统、水利工程。 其破坏程度,基本上等同于宋朝黄河南迁,导致两淮从《禹贡》中的上上田,混成了现在这种帝国之癌的程度。 荷兰人眼里的锡兰,就是肉桂和宝石。 大顺眼里的锡兰,如果以马六甲做山海关,则锡兰就是沈阳。 进可攻、退可守,没了沈阳,山海关也是早晚的,这一点对有前朝教训的大顺而言,还是看的非常通透的。 是以大顺就不可能只盯着锡兰的肉桂和宝石,毕竟肉桂和宝石虽然值钱,但大顺皇帝是天朝皇帝:问他更喜欢商业利润?还是更喜欢去印度收土地税? 肯定还是土地税让皇帝更喜欢,这是一种惯性。 一个和黄河、长江、淮河搏斗了几千年的民族,来到锡兰这种需要和季风引起的水患搏斗的国度,当真是如鱼得水。 此时没有国家比大顺更懂治水,更懂什么叫灌溉农业,什么叫水利工程、什么叫小农经济的水稻农业。 如果把锡兰做明末时候的沈阳,对天朝而言,这种边境前出基地最熟悉的操作是什么? 自然是屯垦。 修水利、复灌溉、分小农、积累粮食,几乎是一气呵成、毫无滞涩。 让大顺的科举官员去管如安汶、班达之类的“经济完全殖民地化、已然融入世界市场”的地方,他们还真未必管的明白。 他们确实管不明白,因为那些地方根本就不是小农经济,经济完全围绕着“卖香料、买粮食”的纯粹商品交易进行。 但锡兰就大为不同。 就算是大顺的科举官员,来锡兰当官,也一样可以玩得转。 因为要干的,就是大顺地方官的日常:治水、发劳役修河、组织劳力、征税、修水利。 而当地的百姓,也和班达、安汶、爪哇等地的百姓不一样。 这里的百姓对治水、发劳役修水利之类的事,也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这是几千年的习惯。 说的难听点,就大顺官员的平均水平,既管不明白更先进一点的商业资本主义体系、也管不明白更落后的村社不解体经济。 既头疼于类似于苏州府那样的织工齐行叫歇的未来,也头疼于土司贵族在本地拥有奴隶和绝对权力的过去。 但对管灌溉农业水利支撑的小农经济体系,有特别的心得。 官员对锡兰的百姓和旧制度,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锡兰的最高种姓叫“高维加摩”,理论上这是最高种姓,包括王族之都是这个种姓的,而这个种姓的最大特权,是种地,而且占人口的六七成以上。 剩下的,打渔的卡拉瓦种姓,只能打渔,不能种地,世代不易;搓肉桂的萨拉加马种姓,只能搓肉桂,不能种地打渔,世代不易。 号称最高种姓的“高维加摩”,天下以农为上,是以为最高,高于工、商诸业。然而占人口的六七成,穷的租地主的地、富的田连阡陌、最高级的统治阶层理论上也算在这个种姓之内、最穷困的佃户也在这个种姓之内。 锡兰的佛教没有太多印度那边的奇葩故事,虽然也说什么佛祖涅槃重生之类的话,但这里的原始佛教僧人更喜欢辩论,辩论的时候却又基本上保持着“不语乱力怪神”的风格,且也非常喜欢玄之又玄的扯犊子。 虽然肯定还是不一样的。 但毕竟在殖民者到来之前,是一个以灌溉农业、小农经济、水利集权政府为经济基础的族群。 这些经济基础决定了,大顺对统治这里,非常适应。 就像是大顺内部向来觉得,军改和海军证明了对付这种沿海细长国家有奇效之后,将来郡县化越南北部和朝鲜,会水到渠成,至少统治起来比在西域习惯多了。 不管是西爪哇还是锡兰,大顺都是统治优先,垄断只是统治的副产物。 大顺的选择也非常简单。 选择直接管辖的四军镇中心地带,才不会去搞什么因地制宜呢。 如锡兰这样的,原本是水稻农业小农经济为主的,那就好说。 如西爪哇这样,我不是很懂这种村社原始状态,那就直接把它变成我比较熟悉、非常了解的社会形态。 ……如果现实让我不熟悉,那就赶紧修改现实,而不是我去适应现实。 只不过大顺本来就是土地私有制、自由买卖、基本政府无干涉的放任主义政策——当然是被动的,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但凡有点强势政府的能力,也不至于国库收入和没有印度北美也不收税的英国差不多。 在国内确实引发了诸如土地兼、工商业不振、财富迅速集中之类的情况。 但在南洋,从商业利润的角度,却因为大顺自身的发达手工业,效果出奇的好。 虽然刘钰嘴上整天胡扯自由放任主义引申出的自由贸易体系,听起来和扯淡差不多。 但其实,某种程度上,大顺现在的这种对欧洲贸易状态,恰恰是自由贸易理论的祖师爷斯密·亚当等一批英国最早的经济学家所设想的最完美的中国贸易模式。 以后世整被打上“欧洲18世纪全面领先”这个思想钢印、打上“英国叩开中国国门就是为了自由贸易”这个思想钢印,来理解的18世纪对外贸易情况,是很难理解这个时代的。 甚至完全不能理解18世纪,中国商品将欧洲逼成什么样了。 更不可能知道法国东印度公司,历史上没有刘钰给他们指点人参貂皮贸易这个点子,他们要绕路去南美走私以获取对华贸易的白银。 以至于有一条专门的法国——秘鲁——中国——好望角——法国的对华贸易白银走私航线。 大卫·休谟这样的哲学经济学大佬,在这个时代,这么评价过中国的手工业: 【前往中国的遥远路程,是一种天然的阻碍……】 【假使中国只近在我们身边,如法国或者西班牙,那么我们所使用的一切都会是中国的。】 为什么大卫·休谟会拿中国说事呢,因为在亚当·斯密之前,也就大约是这几年,英国爆发了一场关于“自由贸易”还是“重商主义”的大讨论。 这个讨论的中心,就是围绕着中英贸易的。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第一次成功对欧贸易,更是直接加剧了英国的这场大讨论,使得自由贸易和重商主义,瞬间分出了胜负。 第六四二章 旗手 历史上,和休谟争论的图克,坚定地站自由贸易,并且认为: 【假如对华贸易能够畅通无阻,取缔东印度公司的专利专营,并且全面取消中国货物的关税……我们有理由相信,自由贸易会强化英格兰的领导地位,并且让中国成为英国工业品的市场】 争论的时间,也就大约是这几年。 而休谟给图克的回复,意思非常明确:扯淡,英国现在根本不配自由贸易。 休谟拿出了数字,详尽的数字,来证明中国货物的质优价廉,以及中国的人均存银量低于欧洲使得中国的人力成本更低,所以一旦放开自由贸易,结果就是【我们所使用的一切都会是中国的】。 而这,还是休谟高估了中国的人均工资得出的结论——他推断的中国的工资,是月人均140便士,1.75两白银。 但实际上大部分都是家庭手工业,没这么高的工资。 相反,这恰恰是大约一个中等农民家庭的家庭月收入,而不是人均月收入。 他忘记换算两边白银以粮食计价的实际购买力差异了。 图克是个牧师出身,只会喊口号,既无数字、也不考察,就是在1747年嗷嗷叫地喊口号,觉得取消东印度公司、取消关税,一定会强化英格兰贸易在世界的领导地位。 总之,数据没看到一行,就得出了一句【总之我们有理由相信】。 休谟虽然数据有误,但最起码有数据。 休谟很痛苦地在给朋友奥斯华特的信中,提到了他和图克的争论,认为图克是个“对上帝慈爱深信不疑的善良的期待者”,但缺乏对数据的基本了解。 并认为,如果不是距离过远,就算不考虑双方手工业效率的差距,那也需要一直到中国的人均拥银量和英国一致,英国才有最基本的竞争力——即中国的人均工资水平和英国一致,月均人均工资4.5两白银。 但休谟考虑到中国的人口基数,又绝望地表示就算把此时欧洲的白银都送去,也难达成这种工资平衡。 这里面关于重商主义和自由贸易的争论,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点,也是一个困扰了休谟一生的经济学上的疑惑。 按照此时的自由贸易论观点,认为理想条件下,自由竞争会带来一种均衡优势。 比如说,英国的纺织业被中国纺织业打败了,那么,英国的资本就会自然流向英国竞争力比较强的方向上。 比如冶铁?比如纺麻?比如造船。非得干纺织啊?资本会自己配置的。 不可能说中国啥都行吧? 不可能说中国纺织业强,那冶铁也强吧?总会有个不适合的、竞争力不强、我们英国恰好合适的产业。 针对这个想法,有人当时反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荷兰的贸易中间人的角色被他国取代,长时间经营贸易和航运的荷兰,是否能找到新行业来替代呢】 当然,在自由贸易和重商主义的争论中,关键是“替代”。 而有趣的是,在此时大顺存在的这个现实下,关键是“他国”。 大顺取代了荷兰,做东西方的贸易中间人。 这个问题,实际上一直被当时的几个经济学大佬思考着。 到亚当·斯密时候,依旧没有忘记思考这个问题。 而亚当·斯密是这么评价对华贸易的: 【假若不是路途遥远,和极高的税率,中国的棉纺织品和其他商品,将压倒我们的】 【假如贸易不受限制地发展,那么英格兰的棉织品和丝织品都难与东方的精品竞争】 于是,问题出现了。 亚当·斯密是自由贸易理论的祖师爷级人物,但问题是他又是个民族主义者。 他鼓吹的时候,英国的生产力水平是高于欧洲其他国家的,所以他鼓吹自由贸易绝无问题。 但他真正了解到对华贸易的数据之后,了解到棉布税率茶叶税率之后,他又不得不承认,真要是自由贸易,英国工业要完。 在面对对华贸易的问题时,有人就问亚当·斯密,面对中国商品,你依旧坚持自由贸易吗? 既要坚持自己的自由贸易理论,又要承认中国商品在自由贸易下会对英国工业产生巨大的冲击,亚当·斯密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 ——【那些资金不足的民族,如中国,应该把资金放在发展工业上,这是当务之急。而如出口、转运、航运业务,则交由那些资本充足的外国代理。他们应该把资金放在正在被他国挑战的工业上】 【由英国资本,承担中国货物的出口、转运和航运上】 【中国资本应该集中追赶工业】 【英格兰应该成为中国和欧洲贸易的中间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到了死胡同了。 他的理论不能说错。 但就这个问题,却已经拙劣地无法解释中英贸易问题了,这就是标准的顾左右而言他。 人家问他的,是你高喊着自由贸易,那么中国商品对英国工业产生了冲击怎么办? 他回答的,则是说我们可以不用断绝对华贸易,但我们也不买中国货,而是由我们来当这个中西方贸易的中间人,由我们来取代荷兰人的角色。 回答了质疑者的问题了吗? 回答了。 真的是符合自己的自由贸易理论吗? 符合。 但符合当时英国的现实吗? 扯淡。 人家的问题,是说真正的自由贸易,而不是他这种拙劣变形的“我们当中间人,我们不买,卖给别人”的说法——还有个关键问题他也逃避了。 即,英国的工业品是只卖给英国人的吗?欧洲市场呢? 英国工业品是只卖英国本国的吗? 只靠英国自己的市场,靠羊毛收地租的贵族,就得先把亚当·斯密给扬了。 按他所说,英国的未来,就是欧洲市场让给中国工业,英国全面转型第三产业,转型航运、转口、服务业? 当然,后世证明这是对的。 但,显然,在这当时,在英国工业革命还未发生即将发生的时代,是绝对不可能被接受的。 理论要指导现实,而当时的现实,不是说需要一个让英国工业完犊子的理论的,而是要让世界相信这套名为经济学的新宗教,确保英国利益的。 因为亚当·斯密的回答,就是标准的我都要: 英国相对欧洲发达的工业,要坚持自由贸易。 中国发达的手工业,可以让过剩的英国资本流向服务业、航运业,但不进英国,而是卖给别的欧洲国家。 但这种我都要的回答,是无法解决“中国的棉布在欧洲市场也会对英国工业造成冲击”的问题的。 他回避了。 而刘钰对大顺贸易政策的制定,恰恰是“完美地实现了亚当·斯密的构想”。 区别就是没用英国资本发展航运业,而是用中国资本发展的航运业。 并且他坚信中国不缺资本,而且此时工业也不是说很发达,也不是说很落后,而是根本用不着【缺乏资本的中国的当务之急是投入到那些被他国超越的工业上】 珍妮机大顺用不了,那是棉麻毛混纺的用的,大顺的棉布用珍妮机的线,织不出来。大顺要的走锭精纺机,距离问世还早呢。 再说了,缺乏资本,可以靠卖货积累嘛。吭哧吭哧把工业发展起来了,你们不来运货,反手加个关税,那不是直接内爆小农经济了? 历史上,1775年到1795年,20年间,英国东印度公司按照账本明账,一共从中国进口了5660万两的货物。 这只是进口报关价,不是卖价,而且只是英国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之外,还有丹麦、瑞典、法国、葡萄牙、荷兰呢? 大顺手工业者、茶商,吃掉进口的报关价白银。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吃掉转运的利润。 二十年几亿两白银,就这个时代的工业,啥建不起来呢? 18世纪末英国最大的棉纺织厂,阔里班克纺纱厂(quarrybank),初始投资3000英镑,9000两白银,很多吗? 就算翻10倍,9万两白银,一次去南美走私赚的够投仨。 亚当·斯密的理论是没错的。 历史也证明了他的论断: 英国的命运,是发展服务业;假若不是路途遥远,和极高的税率,中国的棉纺织品和其他商品,将压倒我们的。 但他身处的那个时代,以及他提出的自由贸易本质上是为了英国服务的理论,使得他在面临中国贸易问题的时候,无法回答。 忠于理论,则现实需求会否定他的理论。 忠于现实,他的理论无法解决英国怎么面对中国商品冲击的问题。 所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和稀泥。 而将亚当·斯密的设想,以及休谟困扰了一生的荷兰转型能干什么的问题践行的,恰恰正是整天高喊自由贸易、甚至把大顺去欧洲的第一艘商船都取名为自由贸易号的刘钰。 他背后的三万万勤劳的劳动人民给他打下了基础。 他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自由贸易的旗手。 这使得这场围绕着英国该自由贸易还是重商主义的诸多问题有了答案。 当荷兰的东西方航运业被“他国”取代后,荷兰怎么办? 显然,大顺正在做这个实验,可以发展服务业、走私以及相关业务嘛。 可以开旅店、妓院、餐馆;可以搞金融、投资、拍卖;可以做国际走私集团的窝点。 亚当·斯密高估了英国工业的先进程度,至少在他那个时代,英国工业品对中国商品毫无优势。 亚当·斯密低估了中国的资本积累速度,至少在他那个时代,能干的纺织厂之类,投资真没几个钱。 亚当·斯密的理论,基本是正确的。 只是错误的数据、低估和高估的现实,推出了错误的结论。 而这个错误的结论,又被大顺替换掉他设想的英国资本后,践行起来。 所以,刘钰才号称自己是自由贸易理论的最大拥趸。而且刘钰想看看,当大顺真的碎掉英国航海条例后,英国又该怎么评价自由贸易理论? 第六四三章 欧洲贸易区(上) 现在刘钰举起了自由贸易的大旗,而且本身自由贸易理论在英国流行的前提又是“远洋是天然关税”背景下的中国航运贸易被外国把持和关税打压。 如今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船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远航贸易,也就为英国此时正在进行的关于“重商还是自由”的争论画上了一个句号。 原本声势浩大的自由贸易支持者,瞬间被扣上了“卖国贼”的帽子。 伴随着大顺棉布在英国的走私,极大地损害了英国贵族的利益——茶叶就还好,不损害贵族的利益,但棉布会导致羊毛呢绒绑定的地租下降,严重损害贵族的利益。 英国还不是一个工业国,贵族依旧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只是因为之前他们的地租和工商业呈现出一种共生关系,一旦这种共生关系破裂,人们就会发现原来英国依旧是个贵族地主主导的国家。 历史上,这个画皮被揭开,是《谷物法》的确定。 而现在,这个画皮被揭开,则是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的大量货物瞬间充满了战后消费狂潮的欧洲市场。 曾和休谟论战,并且坚定支持自由贸易的图克,被人在公开场合讽刺。 “当然,您是一位虔诚的、对上帝慈爱深信不疑的善良的期待者。你当然会因为您的虔诚,为追求永恒的真理而选择殉道。” “但您是否有资格,让曼彻斯特的棉布工人、伦敦的毛呢工人、农场的农业雇工,为您所追求的、深信的永恒的真理而殉道呢?”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自由贸易将会毁灭英格兰的一切。而中国人甚至是不信上帝的、公开反基督的。您作为一名虔诚的牧师,却选择支持这些异教徒毁灭英格兰的学说?” 图克被逼到彻底退出政论圈,隐居不出。 而这场在英国爆发的关于自由贸易还是重商主义的争论,也以一种非常可笑的方式收场了。 重商主义的支持者,没有选择与自由贸易的支撑着进行理性辩论。 相反,他们认可、甚至公开支持自由贸易理论,认为“从理性和逻辑上讲,这是正确的、无可置疑的正确。” “但是,从现实上讲,这将毁灭英格兰的一切。从工业到乡间,都会陷入一场萧条。” 重商主义者没有选择辩经,而是抬出了现实的大旗。 是要永恒真理? 还是要英格兰? 也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在英国。 “我支持重商主义”,成为一句分量等同于“我周五不吃鱼”的话。 ……吃鱼不吃鱼,在伊丽莎白时代,类比于大顺开国的时代,其重量基本等同于剃发不剃发。 不只是英国人,大部分沿海的欧洲人都不会忘记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第一次出现在欧洲海面的那一年,对欧洲经济带来的震动。 也就是一年半之前。 那一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已经到了尾声,亚琛的和谈已经开始。 那一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葡萄牙商队,因为“鸦片案”,被大顺暂时查封了商馆。 那一年,是中荷开战导致东南亚香料在欧洲供小于求、价格暴涨、囤货居奇的最后一年。 虽然这不是中国商船第一次出现在欧洲,早在大顺征准噶尔之后,中国的商船就已经去过瑞典,以“儒家仁义的人道主义原则”,送在大北方战争中被俘后辗转到了准噶尔的瑞典战俘回家。 但这是第一次纯粹的中国的贸易公司组成的船队前往欧洲贸易,那时候与荷兰的谈判虽然成功了,但荷兰的股本资金还没没有注入,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货船也没有加入编队。 更重要的,是大顺在东南亚彻底击败了荷兰,在欧洲连续两次参与宫廷政变,由背景板成为真实活物之后第一次大规模出现在欧洲。 当时荷兰的一个名叫亚当斯的英国人,这样回忆: “庞大的船队在鸣礼炮之后,却发现一个尴尬的现实,那就是中国人船队中最大的两艘商船,无法在阿姆斯特丹泊靠。” “荷兰人已经五十年没有造新的战列舰了,他们的港口也已经很久没有停靠载重量如此大的货船了,港口已经淤积到了这种程度。” “虽然之前中国的外交公爵宣布他们的新公司会出资修筑荷兰的港口,但是清理需要一个过程,显然这时候距离完成还需要一段时间。” “中国的商船非常遵守法律,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海关人员的核算,并且用非常容易计算的西班牙银币或者荷兰的佛洛林支付了海关关税。” “事实上,我们知道,中国并没有银币,他们的官方单位是单位计算的纯白银,他们称之为‘两’,大约是三分之一英镑价值的白银。但显而易见,他们并不缺乏任何种类的欧洲银币,不管是英国、荷兰、西班牙或者是任何国家的铸币。” “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曾满怀期待地认为,他们将会从兑换业务中大赚一笔——参与印度贸易的人都知道,在印度,莫卧儿的总督们,授予我们欧洲人贸易权力的一项条件,就是我们带去的各种银币,需要经过他们的铸币厂重新熔铸之后才能使用,而阿尔乔特的王公铸币厂,常常会收取总价值7%左右的铸币税——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认为,或许可以从中国人的手里赚取与印度人收的差不多的铸币利润。” “然而他们失望了,中国人并不是携带他们官方的、以单位计算的纯银锭来的。而是携带了任何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铸币——我们并不缺乏你们的银币,事实上在我们的广州、松江等地,西班牙银币也是一种流通的货币,大额贸易的时候我们会根据含银量称重,而不是清点数目,那会浪费太多时间。一位负责交易的中国人这样说,显然,他们深知欧洲商人喜欢将银币的边角磨蹭掉银粉的习惯。” “在缴纳了关税、核算了货物价值之后,中国人将他们的货物搬运到了voc的仓库。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叫voc的公司了,中国人抹掉了voc原来仓库的雕刻,该用了他们的名称,以证明这是他们的资产。” “根据之前的谈判——当然,我知道的,都是公开的内容,至于秘密谈判的内容我是无从知晓的——这一批中国货物,将会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要照顾荷兰七省的利益,按照voc之前的一些旧规矩,按照七省各自的份额,让七省以固定的价格分到一部分。” “另一部分,则是采取拍卖制,但不会在七省分别举行拍卖会,而是只会在阿姆斯特丹举行拍卖会。” “与其说,这是中国与荷兰的谈判结果,不如说这个联省议会之间达成的一种都能接受的结果。”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如果采取拍卖制,那么荷兰省将会获得最大的利益。其余六省并不认为,与中国的合作,只有荷兰省可以得到利益。如果中国方面,或者说,荷兰省方面不接受之前旧规矩下的七省份额制,那么他们将坚决反对与中国贸易公司的合作。” “中国方面采取了折中的方式,承诺会拿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货物,作为份额。而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五,会进行拍卖。” “在协定签署之初,各省都不是很满意这个数字。但是当中国货船真正出现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其余诸省惊恐地发现,他们低估了贸易总量,低估了中国人的贸易额。” “他们并没有为中国人承诺的百分之二十五的总货物额,准备充足的资金。” “但所有人知道,这一次的贸易将会获得巨额的利润。因为中国人以反对鸦片为理由,无礼地扣押了英国和葡萄牙的货船、查封了商馆。” “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就这样在荷兰上演了。” “几年前,中国人对荷兰宣战,夺取东南亚,导致了voc破产,债券无法兑付,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市场陷入了寒冬。被称作荷兰的第二次灾难年。” “几年后,中国的货船抵达了阿姆斯特丹,直接让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市场复活,欣欣向荣,甚至在极端地时间内,提高了贷款的利率。” “各省的商会都在寻找银行家,借贷足够的资本,准备吃掉分给他们省的份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鸦片案和几年后再度堆积的香料会带来多少利润。” “中国人只接受白银、黄金、和铜抵偿价。他们认为,荷兰并没有值得他们往回运送的货物。” “于是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的寒冬过去了。” “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亲切地称呼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旗帜为‘寒冬里的侧金盏花’。” “因为他们公司的旗帜上,除了我们不认得的汉语外,还有两个我们认识的字母——a·h。” “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更愿意相信,a是春季之神阿多尼斯、金盏花的缩写;而h,是永冬hiems的缩写。” “甚至有人怀疑,a·h,是中国人的高度自傲,自认为自己就是阿芙洛狄忒的最爱,那个即便经历过死亡和堕落,依旧会在春天复活、永恒不灭的阿多尼斯。就如同他们的王朝,一次次寒冬的毁灭,又一次次春阳里重生。 “但事后我问过他们的a·h到底是什么意思。中国人告诉我们,这是他们新学里借用拉丁文的注音系统,并不是什么寒冬里的金盏花;也不是说意味着中国人来了,阿姆斯特丹的春天就来了;亦或者是他们对自己文明总会熬过寒冬春日复生的自比。再说他们表示谁认得这什么阿多尼斯是谁呢?” “其实,那是非常简单的两个字的拉丁文注音缩写——爱华。” “我试着发了发‘华’的音,至少,有件事值得高兴,他们应该不会太喜欢法语。” 第六四四章 欧洲贸易区(中) 这个叫亚当斯的英国商人所看到的,只是浅浅的表面。 实质上,内里大顺和阿姆斯特丹金融家银行家的合作非常愉快。 合作愉快的原因,和大顺下南洋导致阿姆斯特丹金融寒冬的理由一样。 因为对华贸易只能用白银,注定了需要银行业进行周转,才能拿到足够的资金开启贸易。 也正是因为这种周转,使得voc破产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货到了,虽然盈利,但不是货到的当天就能拿到钱的。 现在这种情况,只是过去那种情况的翻版,只不过大顺这边作为批发商,而那些走私组织、七省商会,需要大量的现金来购买大顺的货物,再卖出去赚取利润。 这当然就盘活了阿姆斯特丹的金融业。 很多走私组织,或者七省商会,他们是有销售渠道的。这些销售渠道,确保他们有足够的信用,从银行家那里借到足够的钱。 银行家也明白,这些有渠道的人,会赚钱、会盈利,不会带着小姨子跑路。 至少今年不会。 今年的商业前景是肉眼可见的,英国和葡萄牙人被大顺以鸦片案为理由进行打压,今年欧洲的货物缺口非常大。 而且利润会非常高。 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市场被大顺毁灭打击之后,又被大顺施展了复活术。至于更现实的大顺朝廷要修淮河而问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借钱这种事,反倒是小事了。 茶叶、瓷器、丝绸,就是信誉。 虽然实际上大顺与荷兰的合作,并不全部是大顺想要的,尤其是那个奇葩的七省额度分配政策。 显然这不符合自由贸易信念。 但荷兰自有其国情在此,想要合作,就得这么做。 大顺也是瞅了一圈,就荷兰这边的合作简单点。至少,不需要与荷兰的羊毛贵族地主、工业资本斗智斗勇,因为他们在荷兰已经不怎么存在了。 荷兰各省要份额,至少都想吃肉,无非是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口的事,是非对抗性矛盾。 而要是和羊毛贵族、呢绒地主、工业资本斗智斗勇,那就麻烦了。那是我要吃肉、你就得吃屎的对抗性矛盾。 当然给七省配额的价格,肯定比拍卖的价格略低,只当是给七省的实权摄政派买路钱了。喂饱了他们,他们就会愈发支持与大顺的合作。 七省的份额分完之后,各地的拍卖会是在那年的12月份举行的。胃口最大的几家走私贩子集团,几乎吃掉了大顺这边百分之七十的拍卖茶。 如j.j.vout;amp;sons这样的走私组织,当然是非常敏锐地抓到了商机。他们的主要走私方向,就是英国和北美。 实际上他们不止卖茶,还卖配套的茶具、瓷器、加勒比糖。 英国的茶税高、糖税也高,但北美实际上早已经习惯了喝茶,这不能不说是这群走私贩子的巨大功劳。 那一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深陷鸦片案,这对走私集团来说,可不是“今年他们被查封,要发财”、“明年他们解封了,我们就卖不了那么多”这么个逻辑。 而是完全可以趁着英国东印度公司深陷鸦片案,不但维系原本的走私茶市场,更是准备一步到位,抢占一些合法茶的空间。 历史上其实荷兰的走私组织,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评价挺低的,并且用过“无能”这个词来形容。 因为有段时间,泽兰省的走私团伙,能让东印度公司买他们的走私茶,再让东印度公司合作运回英国摇身一变成合法茶。 大顺这边则对茶市场并不是太关注,这是明星产品,也是地理垄断商品,而且已经有了非常广阔的市场。 与茶类似的出口几大件,基本都是如此。 茶、丝、大黄、绸、瓷、锌、白藤、金刚藤、硼砂、漆器,这些东西,都是如此。 要么是垄断。 要么看似没垄断、实际上还是垄断。 比如丝。 法国人重商主义最严重,是以法国不少人也希望断绝对华贸易,说就算段断绝对华贸易,我们的女人一样也有绸缎可以穿。 法国那些养蚕的也说,没错,我们可以。 但尝试过一次后,法国的丝织工匠不得不告诉法国那些养蚕的:不,你们不行。 因为法国人发现,原本他们的丝绸业确实能织黑色绸或者低端纱绢,但别的根本不行。 尤其是现在非常流行的白色,和伴随着商业社会迅速成为美的土豪金色,用他们自己的丝弄出来的白绸,就像是有人在上面涂抹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淡黄色污渍一般。 丝绸本来就是奢侈品。 奢侈品这个东西很特殊,都买得起丝绸了,还差加点钱买点质量更好的中国生丝的织品吗? 贵族要的就是个面子。他老婆穿这靓丽的洁白纱,自己老婆穿的黑不溜秋的本土纱,那也丢不起这个人啊,也不是买不起。 法国重商主义学者给法国出的主意,是不买中国丝,这样既盘活了本国的生丝业,也能防止白银外流。 但理论上是这么回事。 实践操作下来,则是不但没盘活本国生丝业,反倒是本国的高端丝绸织造业也差点完犊子。 这些明星产品,大顺这边是信心满满,觉得肯定行。连有低端替代品的丝都是如此有恃无恐,况于其他的? 大顺这边主要在意的,还是棉布贸易。这东西确实有竞争,而且还是你死我活的那种竞争。 因而希望走私贩子集团们,能够帮着大顺打开棉布的销售市场。 荷兰国的市场倒是好说,荷兰本地也没啥工业能力了。 被行会和工业资本视为救星的执政官被赶走了,现在商人资本集团和摄政才是掌权的,反正都是买,自然是买大顺的棉布。 但荷兰的市场终究还是小了点。 法国那边,出于外交上的战略利益,大顺也暂时不准备往法国走私棉布,不能见小利而忘义。 肯定就只能可着英国这边猛薅了。 荷兰的走私集团在看过货之后,则是一口答应下来,认为他们完全可以将走私棉布这种事做大做强。 但是走私贩子也希望大顺这边能够主动适应欧洲走私市场的特殊情况,并给大顺这边出了个主意。 走私贩子举了个例子,就说中国的货币,主币是白银,辅币是铜钱,那铜钱能不能造假呢? 大顺这边说肯定能,但抓到要杀头。 荷兰走私贩子就问,那如果多加铜,造的和真的一样呢? 大顺这边就说,造的和真的一样,也根本不赚钱啊。造假的目的就是多加便宜的锡、铅,造的和真的一样的话,赚什么呢? 荷兰走私贩子却说,这假的铜钱,你们造不出来真的。那假的英国允许的款式棉布,你们也造不出来吗?或者说,你们造出来的难道不是质量一样,但成本比他们允许的那种款式的棉布更便宜吗? 把假钱,造的比真钱还真,含铜量一样,那怎么能查出来是假还是真呢? 荷兰走私贩子认为,大顺的棉布当然好卖,也可以在欧洲市场打开销路。但主要是中欧市场,尤其是神罗市场,这是荷兰商人的传统势力范围,没有问题的。 但英国那边走私,就有点麻烦,容易引起警觉。 大顺的棉布质量太好,一看就是东方棉布。而英国现在也产混纺棉布,但是质量很差,一看就是英国货。 荷兰走私贩子表示,他们可以提供全套的技术支持,大顺完全可以投资一个专门的“造假”工厂,专门生产曼彻斯特那边的英国次等棉布。 只要保证价格比曼彻斯特那边的更低,他们就可以用假的把真的打败。英国人到时候别无选择,要么选择接受棉布、要么选择放弃棉布只能穿羊毛。 但棉布取代羊毛,在荷兰走私贩子看来,是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所以一旦英国选择连新出台的曼彻斯特棉布法案也废弃,那么英国的纺织业就会彻底完蛋,到时候也根本挡不住大顺棉布的倾销。 荷兰走私贩子说,当然这些好棉布还是可以卖的。但从长久来看,这种以假乱真的假货,先把英国刚起步的棉纺织业搞垮,将来利润才大。 既然说大顺这边又不缺钱,大顺的工匠又是欧洲闻名的【中国的工匠能以惊人的才能模仿欧洲人向他们展示的工艺品,他们能够熟练地仿制出提供给他们的任何图样】,那么造假完全不成问题。 这种造假,就不好查。 而松江府的棉布,就像是一个中国人混入英国当间谍一样显眼,太容易被抓获了。 这玩意儿和茶还不一样,茶体积更小,更容易藏。而且内陆的走私网络,他们也有,可以保证全程无阻。 能从伦敦,一直卖到费城。 但布匹太显眼,一辆马车能装数百斤茶叶,但装不了多少棉布。海上走进去容易,陆上的关卡不好过。 如果大顺能够仿造出英国的劣质棉布,那么他们就能保证将这些棉布运的满英国都是。 而且,还不会让大顺损失多少钱。 因为松江府的好棉布,依旧比曼彻斯特的劣质棉布便宜。而大顺造出来的假曼彻斯特劣质棉布,会和好棉布卖差不多的钱。 在中欧市场,完全不用担心假棉布损害了好棉布的销路,如果价格一样,傻子才买劣质棉布。 但在英国,因为棉布禁止令的因素,好棉布容易被查,劣质棉布更容易运输。 走私贩子认为,棉布和钱不一样,棉布要是造的和曼彻斯特的一样,那么真假是无法分辨的。 而且他们自豪地表示,他们有各种印花戳、税戳。 法国人在海关搞“锡铅锁”,箱子都要特殊印记的铅封封住以避免走私品,海关封箱时候用锡铅合金做成特殊的记号。 但法国人这个月的新防伪锡铅锁刚出来,他们这边就有对应型号了。 英国那边更不用提,棉布的票据、印花,他们都能搞到。 但关键是松江布一看就是外来的,而且陆上确实不好运。 茶叶不只是体积小,而是英国有正规茶,只要手续全,你说这是走私茶还是合法茶?长得都一样。 但英国没有合法的、大规模销售的纯棉布。 是以大顺这边最好转变一下思路。造劣质假货,不要靠物美价廉,这是行不通的。 第六四五章 欧洲贸易区(下) 只要肯钻研,方法总比困难多。 只是荷兰走私贩子的这番话,是真触及到大顺海商的思维盲区了。 不是说大顺的商人就温良恭俭让,买卖真公平。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里,充斥着前走私贩子,海贼,理论上该被绞死或者二十斤号枷的罪犯。 超三分之一的大股东的第一桶金,都不干净。非常的不干净。 杀人、放火、走私违禁品、行贿、抢劫、首里城武装赐贡、跪舔幕府叫陛下、给长崎奉行写上贡赋表之类的事他们都干过。 只不过大顺的特殊国情,阻碍了大顺走私人才的思路。 大顺走私贩子的思路是大顺的特殊国情所决定的。 阻碍他们走私的唯一原因,只是各国的防止白银外流政策。 货物精美且价廉,之前阻碍他们走私到日本的,只是日本的锁国政策。 我的货好,我的货价格更低,所以我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把货卖进去。 是这样的思路。 但荷兰走私贩子的思路,就和大顺这边不一样。 荷兰走私贩子走私思路,可不是天然的物美价廉的优质品去打败劣质品。 而是“以真乱真”。 就比如说中国的茶叶。 都是武夷茶,现在摆在你面前,冲泡之后让你喝,你说哪个是合法的?哪个是非法的? 甚至很可能,这两包茶,都是同一棵树上长的。 只不过,从法律上讲,一包就是合法的、一包就是走私的。 荷兰走私贩子的生活环境,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和大顺的走私贩子思路一样。 而大顺走私贩子的生活环境,也注定了他们与荷兰走私贩子的思路不一样。 荷兰走私贩子一针见血地指出,欧洲的问题,是处在一种重商主义的恶性竞争中,物美价廉并不是商品能卖出的第一优先属性。如果自由贸易理论是真理,那么都不用中国,二十年前印度棉布就已经摧毁英国的纺织业了。 当然他们也表示,自己是重商主义的受益者,自己内心信仰自由贸易的哲理,但旗帜鲜明地支持重商主义。没有重商主义,哪有走私贩子的美好岁月呢? 于是在这种环境下,他们对走私有一套“在欧洲适用、且只适用于中国走私”的特色路线。 欧洲又是无法复制的。 这种“以真乱真”的走私方式,有两个前提。 首先一点,就得能够仿制出、或者从各种渠道拿到和真品一模一样的货。 比如中国的茶、丝、瓷,被强制分成了合法和非法。 那么就能用以真乱真的方式。 其次一点,就是假货一定要比真品便宜。 茶就不用说了,逃开英国的关税,当然比合法品便宜;而棉布这个,又是只能中国做、他国做不了的。 中国可以做劣质的曼彻斯特棉布,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样,而且还便宜。 荷兰就不行了。 不说做不出来,就算做出来也绝对不可能比英国真品便宜。 那就没意义了。 总之,用黄铁矿冒充黄铜,固然会被识破;但用金子冒充黄铜,也一样会被识破。 所以荷兰走私贩子的意思,就是说你们大顺不要老觉得,自己是用金子去挤压黄铜,必然能所向披靡,经济规律现在打不过各国政府的行政命令。所以你们应该把金子去别处换成黄铜,我再卖黄铜进去,而因为重商主义关税保护,在英国黄铜能卖上金子的价。 荷兰走私贩子头目还表示,这个生意是为大顺量身定做的。 羊毛,大顺不缺;蒙古那边怎么会缺羊毛呢? 麻,大顺更不可能缺了,披麻戴孝的礼仪在这摆着呢。 棉纺织技术,大顺也不缺。 能造劣的,不代表能造好的。 而能造好的,必然能造劣的。 大顺想要在英国打开走私市场,要做的,不是技术升级,价格更低品质更高;而是应该技术降级,从优质布降级到劣质布。 大顺的走私贩子们也不是傻,只是受制于特殊的国情,思路不适应欧洲市场的特殊情况。 只是他们觉得哪怕是走私呢,也得是技术升级更好一些才是,哪能想得到要走私居然要先技术降级? 被荷兰走私贩子这么一点,顿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凡是英国能种的染料,大顺都能种;凡是英国能染的花色,大顺肯定也没问题。 现在,英国女工一天的工资,大约是6便士,一个月180便士,折合一个月二两半银子。在这大顺,是士兵卖命的月饷价。 价格也有的赚。 荷兰走私贩子手里自然有英国曼彻斯特棉布的价格。 蓝棉布每码14便士,条纹棉布每码15便士,低等印花棉布每码28便士,高级染花的则是50便士。 而大顺这边,质量和蓝棉布差不多的东西,这些贩子们的进价大约是17文一尺,成本价更低,就往高了算方便计算,算20文。 一码大约是三尺。 一两银子就算是一千个钱。 80便士是一两银子,一千钱,折合下来一便士是12文钱。 大顺这边的蓝棉布水平的棉布,价格是一码60文钱,5便士。 英国这边是一码14便士。 算来算去,其实和粮价差别也差不多,三倍粮价、三倍布价。 搞劣质替代和手工工场生产的话,加上运费,150%的利润还是很稳的。 虽不及茶叶的450%,但对大顺的股东来说,只要利润率超过50%就是可以接受的。 一年半到两年的周期,折合每年年息在25%完全可以接受。 如果不考虑技术进步,其实现在大顺这边也就赚个“价格革命”的差价。 真要是如休谟、亚当斯密等人设想的那样,各国的人均存银量经过充分贸易而大致平衡的话,大顺还就真不太好冲击欧洲市场,至少说没有“可以让欧洲纺织业彻底崩溃”的信心。 当然,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效率激增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说在现在技术不进步的现实下,价格革命的存在,使得大顺依旧完全可以在此时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上让欧洲纺织业彻底崩溃。 但前提,是能卖进去。 自由贸易显然不现实,那是童话世界。 现实世界既不存在,也就只有两种手段了。 走私。 或者摧毁其国家暴力机器。 刘钰是暴力开门自由贸易派。 荷兰走私贩子是微操技术流。 两者的手段虽不一样,但目的却是一致的,都在试图解决怎么“卖进去”的问题。 荷兰走私贩子有一点是看的非常清楚的:棉布取代呢绒,是历史大势。 如同金银取代贝壳、青铜取代石头。 把握住这一点的荷兰走私贩子,对这件事也是非常上心的,他们也希望能为自己的走私业务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 在商言商,从纯粹的商业利润角度,荷兰走私贩子非常看重棉布走私这套新业务。 因为那个历史大势,是荷兰贩子在比较了印度棉布、松江棉布、金陵布和曼彻斯特混纺棉之后,得出了结论。 此时英国上等的仿驼呢绒,一码才10便士。 而曼彻斯特混纺棉,算是荷兰走私贩子见过的棉布里面最差的,但却依旧最便宜还要15便士。 更离谱的,是英国对本国棉布是有“奢侈品税”的,每码还要加增3便士的奢侈品税。 同时,对中国和印度棉布,实行严格的管控。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曼彻斯特的棉布依旧畅销,而高档的仿驼呢绒一码要低将近8便士,依旧销量年年下滑。 呢绒适合做军装、大衣,确实笔挺。 但穿在身上是真的不舒服,而且染色也是个大问题。再说外套能用呢绒的,裤衩和贴身的也能用毛的? 棉布可以染各种花纹。 呢绒要么是纯色、要么是格子纹,哪怕后世,也很少见色彩特别鲜艳的呢绒染色。 英国东印度公司通过早期的中国印度棉布进口,为英国人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然后一去不返。 即便如此严苛的禁令、严酷的惩罚措施、甚至对本国混纺棉纺织品加增奢侈品税,依旧无法阻挡棉布的流行。 衣食住行,衣排在首位,知羞是人之始,同时也是稍微有点钱之后的开支大头。 英国的棉布开始抬头,也从侧面说明,英国人民手里已经有点钱了。虽然不多,但也可以放弃更便宜的呢绒、而追求略微贵一些的棉布了。 喝得起茶的,一定买得起棉布——这是荷兰走私贩子对市场的信心,也是他们对市场规律的摸索。 政府可以某种程度上对抗经济规律,至少暂时可以。 而走私贩子,却是必须要掌握经济规律的人,他们是此时对经济规律理解最深刻的人群之一。 除了对广阔的市场前景的预期外,还有一点,就是荷兰走私贩子的未雨绸缪。 英国茶税,是有可能被取消的。这一点,从很多年前英国就已经出现了争论。荷兰走私贩子很关注英国的政治动态。 一旦茶税取消,对走私贩子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 但棉布和茶叶不一样。 茶税可以取消,因为英国没有种茶的,没有几十万依靠茶叶工业生活的人。甚至和白银外流都无关,因为走私贩子一直在忙,造成了既定事实。只和政府税收有关。 但棉布税,是不可能取消的,因为背后不只是曼彻斯特刚起步的棉纺织业,还有英国圈地经济基础的羊毛纺织业。 今天敢取消,明天就出克伦威尔。 一个优秀的走私贩子,必须要懂得对经济规律的预判,懂得关税与他国阶级生存状况的关系。 所以荷兰最优秀的走私贩子,已经开始为“取消茶税”之后该怎么办,提前做了部署和准备。 只有必须高关税保护的行业,才是走私业务的重要利润增长点。 无关税、无走私。 这一次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抵达欧洲、同时伴随着鸦片案事件,让荷兰的走私贩子们非常担心,茶税的取消,近在咫尺。所以对棉布走私特别上心,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第六四六章 梦魇 荷兰走私贩子担心不无道理。 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直航、配上鸦片案事件,按理说确实会导致英国这边对茶税问题的思考。 但,道理,和现实的差距往往非常巨大。 与荷兰走私贩子所猜想的不同。 这一次西洋贸易公司直航、以及鸦片案事件,的确给英国带来的冲击。 但冲击的方向,更多的是落在宏观的情绪、政治、精神层面。 而更现实的关税问题,英国暂时并没有立刻去解决。 英国政府在忙别的。 伴随着《亚琛和约》的签订,持续多年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宣告结束了。 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命因为抗议荷兰背叛同盟而回到伦敦的作曲家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创作了《焰火音乐》组曲,并在格林公园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式。 庆祝期间,巨大的台柱倒塌,为这场本就让民众不满的“庆祝”,提前埋上了一层晦暗。 焰火表演只在伦敦小规模地举行。 以威尔士亲王为首的“爱国者”们的势力,也开始煽风点火。 整个英国都在询问,国王到底是神罗的选帝侯,还是英格兰的君主? 人们都在询问庆祝的原因。 询问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为英国带来了什么? 为什么值得庆祝? 普鲁士获得了西里西亚。 哈布斯堡家族保住了皇冠。 西班牙得到了帕尔马。 法国完成了荷兰的中立。 俄国拿到了补助金。 大顺拿到了东南亚并且与荷兰开启了合作。 甚至于波兰都拿到了十几万英镑的出租士兵的钱。 英国得到了什么?就值得庆祝啊? 保住了汉诺威? 可汉诺威和英国人有什么关系呢? 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尚且泾渭分明,远在欧洲大陆神罗内部的汉诺威,成为了刺入英国百姓和国王之间的一根无法去除的尖刺。 打仗是需要花钱的。 援助奥地利、给俄国补助金,也是需要花钱的。 可这些钱,花的却不是国王的内帑。 国王的长子、第一顺位继承人、威尔士亲王的身边,早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反对现国王的政客。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以这种形式收场,国王现在要面对的当务之急,不是中国贸易问题,而是和自己儿子的争端。 世子党其势已成。 战争、军费、付给哈布斯堡家族的战争援助、战前让东印度公司承担的紧急国债……现在战争结束了,大顺的货船也开到了英吉利海峡。 可是刚刚结束了战争的英国能怎么办呢? 难道未雨绸缪地选择开战,趁着大顺在欧洲立足未稳,将其推回去? 可打仗是需要花钱的。 唯一能够购买紧急国债的东印度公司是反对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在印度和中国的贸易,将会被中国掐死。 而最喜欢买英国国债的荷兰金融资本,又刚刚经历过阿姆斯特丹股灾,然后又将大量的资本借给了比英国多出2%利息的大顺治淮水利债。 多出的2%的利息,足够让荷兰人忘记什么英荷传统友谊。 剩余的资本,则要么涌向七省的中国货物拍卖会、要么涌向了走私集团、要么涌向了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荷兰预留股份。 大顺靠着国内百姓的极端贫困、被欧洲嘲笑的人均收入、极高的投资回报率,吸走了金融市场的大部分余钱。 这个时代,不是印钞机时代,而是贵金属时代。 金融市场的钱,就那么多。 大顺拿走一分,英国就缺少一分。 如果无法筹措到国债,那么就只能依靠加税了。 然而现在这种情势,焰火晚会被英国百姓和各路政论家讽刺到刚开始就结束的情势下,怎么加税? 不能加税,那么作为政府重要财源的茶税,怎么能取消? 英国不乏政治家,不乏经济学家。 甚至,茶税问题,也根本不需要多专业的经济学家都明白:关税不一定带来走私,但他妈的最高离谱到220%的关税肯定会有走私。 高茶税,损害的是英国百姓的利益,肥的却是外面的走私贩子。 然而。 道理是道理。 现实是现实。 现实就是,谁当首相、谁当财政大臣,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取消茶税,取消政府重要的财政收入。 明眼人都知道,这场刚结束的战争什么都没有解决。 这不是和平,只是一场不知道期限的休战。 英国和西班牙的贸易问题、和法国的殖民地问题、神罗内部的奥普问题……这三大火药桶,一件都没解决。 尤其是英法之间的殖民地冲突,因为大顺在里面和稀泥,使得英国这边毫无战果。 这种情况下,欧洲的几大矛盾,什么都没解决。 扩军、备战、在休战期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的背景下,是不可能削减税收的。 国王,在忙着对付自己羽翼丰满的儿子。儿子成天喷他爹是“昏君”,这回战争以这种形式结束,这个昏君的名头可算是摘不掉了。 老国王已经六十多了,毕竟历史上他儿子打网球打出了肺栓塞死了这种奇葩情况属于“特别偶然的意外”,老国王觉得自己肯定熬不过儿子。 双方的对抗迅速升级。 内阁,一半人在忙着和世子党身边的那些“爱国者”们对抗。 另一半清醒的,则明白休战期要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在下一场战争开始前,营造一个良好的外交环境。 外交局势也非常不利,大顺拉了荷兰进武装中立同盟,反手在丹麦扬言要对丹麦加关税这明摆着在拉拢俄国和瑞典垄断波罗的海贸易权。法国不提,西班牙还打着呢。这要是外交打不开局面,下回可就要出大事了。 从国王到内阁,或是出于不在意、或是出于没办法、或是忙于真正的大局,总之,对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直航和鸦片案事件,并没有投入明面上的过多关注。 但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对英国的冲击,却实实在在的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里面的背景很复杂。 既有大顺当背景板时代,英国因为之前“手工业自信”而产生的重商主义和自由贸易之争。 有关于议会制、国王权力、传统与现代、帝制与虚君的争端。 还有就是“宗教”还是“理性”、“以德治国”还是“以教治国”的争端。 而这三个派别,无疑都会拿大顺当稻草人。 和伏尔泰所描绘的英国与中国一样,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 关键是大顺太适合当这个稻草人了。 离得太远,货物却近,刘钰之前来欧洲就在那喊自由贸易,完后大顺又是帝制模板——当然是奇葩的模板,道德哲人王、绝对君主制、官僚内阁制这三个根本不搭边的东西,却可以随需要而在各路人马的嘴里自由变换。 真相到底如何,没人在意,重要的是借着中国说自己想说的。 好的是他。 坏的也是他。 关于“宗教”还是“理性”的争端,其高峰点,就是《格列夫游记》里指代“他们嘴里的中国”的慧骃国。 后世看来可能感觉不到这个慧骃国和中国的关系。 那是因为那时候的“中国”,不是真实的“中国”。 而是以威廉·坦普尔爵士为首的一群人所描绘的那个“已经超越了色诺芬的制度、柏拉图的理想国、莫尔的乌托邦以及哈林顿的大洋国等一切想象的体制,是以最大的智慧和理性进行统治的”的那个中国。 只是把乌托邦、大洋国、理想国,批了层皮,找了个现实里真实存在、但又摸不着寻常人看不到的国家而已。 毕竟在大多数人不能出国游历的年代,一个真实存在的强大国家,可比那些明知道不存在的乌托邦、大洋国,听起来要更可信一些。 而现在大顺渐渐走出了背景板,也就将一直没有分出胜负的自由贸易还是重商主义、理性还是宗教、加强君主权力还是继续削弱君主权力的争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这一次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直航欧洲,对那些反对者来说,应该说,就是一场梦魇。 既是自身的梦魇。 也是英国的梦魇。 越真实、越近、越在生活中随处可见,这种梦魇也就越发可怕。 所谓自身的梦魇,是此时英国很多人对中国的一种很特殊的情绪。 这个情绪,很难说清楚。 不是简单的商品冲击。 可以用此时已经死掉的一个人做例子,来理解此时英国一些人的心态。 比如写《鲁宾逊漂流记》的笛福。 这里面,有一个类似于“门前两棵树、一课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来分析作者为什么这么写的段子。 就是笛福在他的各种小说里,总会提到各种“陶罐”。 意识流文学的女性代表人物、写过《达洛维夫人》的伍尔夫,曾经评价说:他反复将一个普通的陶罐,置于读者的关注中,让我们透过这个陶罐看到了遥远的荒岛,和人类的灵魂深处…… 但实际上,为啥笛福老喜欢写陶罐、讽刺瓷器呢?真的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人类的灵魂深处吗? 不,其实,因为笛福在写小说之前,和朋友开了家陶器厂。 然后,那几年中国瓷大量进入英国,他这个陶器厂就…… 所以笛福这辈子都在狂喷中国瓷器,狂喷中国。 但凡他的小说,必有一段诸如“中国的技术其实很差,只不过因为他们的土好”、“瓷和茶就是吸血鬼”、“英国愚蠢的老百姓对中国那些傻里傻气微不足道的废物趋之若鹜”之类的话。 要不是就是描写中国人傻呵呵地用烧陶瓷的方法烧制房子之类的奇葩想象。 当然笛福死的早点,他死之前,大顺可能还在沉睡,被动当了波吸血鬼。 受冲击的产业,也限于英国的陶器业之类,不够太全面。 但这一次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货船直接开到了阿姆斯特丹,声势浩大的拍卖会连续上报纸的头条,这可就不只是干陶器厂的受到冲击了。 如果只是这样,这只叫冲击,还算不梦魇。 而梦魇,指的是大部分这些受冲击的产业从业者,利益相关人群,都是“自由贸易”的支持者。 包括笛福在内,他们都有一个近乎一致的观点: 中国不是一个奉行自由贸易的国家,所以导致我们的呢绒、陶器、羊毛等,无法在中国大规模销售。 而贸易,是普世性的、神圣性的,我们的货在欧洲这么好卖,却偏偏只能在中国用白银买货,肯定是中国不搞自由贸易的原因。 这才是他们梦魇的根源。 他们认为,一定是中国的贸易政策,导致了他们的呢绒、陶罐、羊毛等优势商品,无法在中国卖出。 这种自信,源于他们的羊毛呢绒在欧洲无往不利。 但在中国却遇到了只能花白银买货的、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情况。 新教徒很难理解【因为我们不行,所以我们不行】这个逻辑。 而是天然地认为我们很行,如果我们不行,一定是对面出了问题。 新教徒是不能不行的,因为他们是神选之人,神不选废物,所以必须行。 他们在之前的对欧贸易中,他们自己赋予了自由贸易神圣性。 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他们信仰的、普便适用的神性。 而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这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实则是逼着他们在“信仰”和“现实”之间,做出抉择。 这才是梦魇的真正含义。 要只是行业受到冲击,那不叫梦魇,那顶多是现实问题,不涉及到精神层面。 第六四七章 撒旦与震旦 中国人想要理解英国的这种梦魇,是很难的。 哪怕历史上甲午年败给了从未想过会败给的小日本,国内精英阶层的心态也不是这种梦魇,而是全面转向了“变则通”。 基本上,大顺这边的人,很难有这么魔怔的“虔诚信仰”,所以根本无法理解。 就算是传统的那一套行不通了,最多也就是由过去的极端自信,转向为全面否定。 不是教徒,真的很难理解这种“虔诚的信仰”。 更很难理解,当虔诚的信仰,与残酷的现实发生矛盾的时候,这些虔诚的信仰者的行事逻辑。 要弄清楚这个,首先要明白一点。即在新教的“义利观”之下,贸易是一种信仰。 即【贸易,是我们称之为法律、自由和财产的基础,是世界真正的基石】。 这里的贸易,并不是广义上的贸易,而是狭义的“我赚钱的贸易才能称之为贸易”的贸易。 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就会产生诸多疑惑,觉得他们说的好像有道理啊,贸易确实能带来好处啊。 之所以觉得一些话他们说的有道理,是因为他们语境里的“贸易”,和后世国人所理解的“贸易”,并不是一个概念。 就像是大顺的佃农和英国的农业雇工,又或者如同大顺这边人均一亩地的“贫农”和俄国那边48亩地的“贫农”;亦或者只交血税且自治的哥萨克农民和村社农奴的农民……名字一样,实则根本不是一样的玩意儿,用自己理解的、或者身边熟悉的东西去套,就会套出许多奇葩的想象。 而放在英国这边,这种信仰与现实的冲突,也就产生了一种“无逻辑”的拙劣。 亚当·斯密的那套“英国资本控制中国航运,由英国在中西方贸易的中介人”、中国货卖给欧洲英国不要的这一套“自由贸易依旧可以解决中英贸易问题”的拙劣逻辑是如此。 更之前的笛福叫嚣着“俄国要不是忙于打大北方战争,完全可以用10000士兵征服中国;30000名英国或奥地利士兵,或者10000名法国士兵,也足以征服中国”。 为什么要征服中国呢?因为“中国贸易的闭塞,违反了上帝的安排,违背了贸易的神圣性”。 如果一直这么想,倒也没什么。 只要讲道理,有一条清晰的逻辑、一个普遍的一致性的理论,对与不对暂不提,至少也算是一种理念。 而不至于出现齐国公感叹的“鸡同鸭讲”的那种情况。 但现实是笛福刚叫嚣完“中国贸易闭塞”,当年就发表社论,要求全面禁止中国棉布、全面取缔中国瓷器,遏制奇怪的中国风园林对英国传统的影响。 并由他的影响力,间接推动了21年的第二加强版《东方棉布禁止令》。直接理由是中国商品导致英国工人失业,导致伦敦等地的毛纺工厂饿殍遍野…… 他的建议站在英国的角度没错。 但前面刚高呼自由贸易,后脚就来这么一套,而且还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来,这就让大顺这边的人很难理解。 在松江府,刘钰和齐国公就探讨过这个“鸡同鸭讲”的问题。就是说中国人的脑子,无法理解新教国家的思维,也很难理解他们的逻辑。尤其无法理解“理所当然”的“理直气壮”。 这个根源出自其宗教传统的“神圣性”上。 因为神圣性,必须是普遍适用的,而不能是在这里有用、在那里就没有用的。不能说上帝在西方管事,到了东边就得让渡给玉皇菩萨河神山神之类。 这种“神圣性”,赋予了他们屠杀、侵略的“正义性”。 就笛福面临的这种情况,有没有一个单一的逻辑能说通? 当然能,舍弃神圣性,舍弃普遍适用性。 用和其宗教完全相悖的实用主义。 就挑明了说:穷则重商主义、达则自由贸易,我就是为了本国的利益着想,本国利益至高无上。 这样一来,不管是笛福,还是亚当·斯密的那一套中英贸易的拙劣解释,就都可以解释了。 但是,这就舍弃了神圣性、舍弃了普遍适用性,也就舍弃了“天赋的正义”。 那法国为了保护本国工业,该不该打击英国,是不是对的?显然是嘛,本国利益为上嘛。 印第安人反杀北美殖民者,剥掉殖民者的头皮,是不是对的?显然是嘛,本族利益为上嘛。 日本禁绝基督教,驱逐切支丹教徒,屠杀岛原教众,是不是对的?显然是嘛,本国利益为上嘛。 荷兰在安汶岛搞屠杀,抓了英国商馆的人,全都弄死,是不是对的?显然是嘛,本国利益为上嘛。 舍弃神圣性和普遍适用性,就要舍弃“天赋正义”,而舍弃天赋正义是要下地狱的,所以不可能舍弃神圣性。 大顺这边的高官来到新教国家,觉得鸡同鸭讲根本讲不明白道理的根源,就源于此。 这也就是为什么会出现这边高喊自由贸易,那边要求禁止棉布;这边高呼自由贸易,那边给出的方法看起来纯粹扯淡……类似的这种正常中国人根本无法理解的逻辑。 中国是找不出类似的词汇来形容这种逻辑的。 看起来,最接近的词好像是“既当又立”。 实际上差了十万八千里。 既当又立的前提,是内心知道“当”是不对的,否则还立什么立呢? 如果内心认为“当”是对的,而且虔诚地相信自己有资格“立”呢? 笛福到死都觉得,羊毛、呢绒、还有他念念不忘的陶罐,在中国卖不出去,是因为中国这边“违反了上帝的安排,没有自由贸易”。 但问题是,不管是大明还是大顺,哪怕是历史上的满清……说好听点是对贸易品和本国经济自由放任,说难听点就是压根没感觉到关税的重要性,更难听点就是根本不配叫中央集权政府以至于根本管不了。 统治者根本无法理解什么叫“重商主义”、什么叫“关税保护”——啊,积累贵金属还需要海关政策配合? 不对吧,明明不用啊,只要做生意那边自动就把贵金属送来了啊?甚至不让他们贸易,他们还送礼行贿非要给我送白银啊。海关的意义,不就是收税进国库的吗?关税居然还有别的意义?真是千古奇谭,闻所未闻。 曼彻斯特棉布,就不算运费,开虫洞传送门,最便宜的14便士、168文钱三尺。 质量更优的鲁西南土染蓝布,17文钱一尺51文钱三尺。 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模式,觉得如果自由贸易如果真有神圣性,那不是正好说明英国纺织品在中国卖不出去,体现了自由贸易的神圣性吗? 棉布、呢绒什么的,就还能理解,毕竟在欧洲卖的挺好的,盲目自信点,也能理解。 但他念念不忘的陶罐是什么鬼?怎么来的自信,隔着远洋几万里的陶罐,能在中国这个瓷器之国倾销? 现在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船,已经到了阿姆斯特丹。货物拍卖会的新闻整天在报纸上霸榜。 残酷的现实,让梦魇降临在他们的头上,信仰和现实的反差,使得一个个如同精神分裂。 大顺不再只是东方故事里的背景板。 不再只是贵族老爷建造的“sharawadgi”非对称美学风格的东方园林。 不再只是下午晒太阳时候喝的来自武夷山的红茶。 不再只是昂贵且华丽的晶莹瓷器。 而是一个走出了背景板,参与了俄国政变、煽动了荷兰政变、把货船开到了阿姆斯特丹的、从虚幻幕影凝聚成实体的这么个真实的国家。 而这个国家,恰恰又是他们眼里的“撒旦的完美杰作”。 按照此时英国新教的定义,中国是个【在耶稣抵达东方之前,就已经被魔鬼征服的国度。而这个事实最大的表现,就是他们的偶像崇拜】。 【耶稣会也是一群偶像崇拜的异端,他们将耶稣基督塑造成被人崇拜的神像,与孔子融合在一起。使得中国与罗马的偶像崇拜,能够携手并肩,并最终成为好朋友】 【在这一点上,耶稣会的那群人的‘智慧’,让中国的魔鬼相形见绌,他们携手捏造的杰作,甚至让撒旦本人都目瞪口呆】 【耶稣会和中国魔鬼形成了一个宗教大杂烩,使得这个融合体,比之前的纯粹的魔鬼更要糟糕。他们将耶稣基督的信仰,与异教徒孔夫子的道德哲学捆绑在一起,并正儿八经地给予了教义解释——这种传教方式本身,就是魔鬼的行径。也只有在这种早就被撒旦征服的民族,才会这样传播】 后世很多人听到“新教”二字,便觉得这一定更宽容、更进步。但实际上就如刘钰说的,或者在中国古代已经无数次上演过的那样,任何宗教改革,第一步必要复古。 新的,就是最古的。 新教,就是最原教旨的。 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正统,最接近本源本意的——所以天主教能出解放神学这种奇葩异端,但新教是出不了的。 恰恰又因为在大顺禁教之前,耶稣会垄断着对外交流,使得对这些新教国家相当不利。 这种现实因素,便造就了这种英国的这种说法——中国在耶稣传播过去之前,已经被撒旦征服;耶稣会这群异端,和中国的道德哲学混在一起,弄出了一个让撒旦本人都感到震惊的杰作。 和东方的信仰方式很不一样,东亚被人打一顿之后,肯定会觉得对方一定那都强,我们要好好学习他们,否则他们为什么那么强呢? 但新教教义里特殊的“因信称义”——如果没有信仰耶稣就开始做好事,那么一定下地狱,因为这是在替魔鬼宣扬——和中国这边的逻辑恰恰是相反的。 所以也就造就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 没错,大顺很强,他们的货物很好。 但恰恰,这证明了我们的信仰没错,要与魔鬼对抗,要战胜魔鬼,不要去被魔鬼所引诱——如果这个人不信教,却做了许多善事,那么就是魔鬼附身在引诱你。 换成国家也一样,如果这个国家不信教,却又强势,那么一定是魔鬼在引诱我们脱离正信,在这种关头我们一定要坚定,要更加确信我们所虔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这不只是大顺这边很难理解的东西,也更是加剧了本身如笛福那样的早就反对中国的那些人的梦魇。 越发坚信自己没问题,越发坚信对面是魔鬼引诱,这才导致了信仰和现实冲突的梦魇。 好处是,可以天然地给自己加上一层“正义感”——我们所做的一切,杀人放火、屠杀集中营、灭族屠戮,都是在与魔鬼对抗,我们是天然正义的。 因为我们天然正义。 所以你做不得好,那是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活该,这就是你们落后的根源。 如果你们做得好,那是你们被撒旦征服,在引诱我们下地狱——这个撒旦,可以随着时代进步,逐渐换成别的“令他们深深恐惧”的东西。 撒旦只是个用来吓唬人的神像,当随着时代进步,这个魔鬼神像不再那么吓人的时候,换个别的就行,但内核没变。 第六四八章 交出主动权 至于说此前英国内部论战中,以威廉·坦普尔爵士为代表的“挺中派”…… 其实和伏尔泰笔下的英国和中国一样,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中国”。 换成“乌托邦”、“大洋城”、“理想国”,都没啥区别。 借了个皮而已。 含沙射影。 以古喻今。 指桑骂槐。 基本都是这么一套东西。 而这里面,又恰恰有个英国国内阶层非常特殊的国情。 “保守派”这个词,并不是往回退,而是说试图维持现状。 支持自由贸易的、支持议会的、支持商人权利的,都是保守派——这在此时的大顺必然是极端激进派,但在英国就是保守派,只不过是保守派中的改革派。 而英国还有一个阶层,是反动派。这些英国的反动派,放在大顺,就是保守派。 他们的主张,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即:恢复王权、君权神授,别整天在议会扯犊子虚耗国力了。 除了反动派,还有激进派。 激进派的主张,是理性、自然哲学、反对宗教、道德治国。 在面对中国问题的时候,很奇葩的一幕出现了。 英国的反动派,与英国的激进派,合流了…… 这是因为此时的中国形象,都是他们自己虚构出来的,用皮做了个靶子,各取所需。 如果不清楚这一点,以自己对中国历史的了解,以为他们说的中国,就是自己所了解的那个,一定会感到不解。 《格列夫游记》的慧骃国,到底在讽刺什么? 【那么些马很好奇:既然你们人号称是理性的动物,那么自然和理性就足以教导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理性衍生出道德,那么,要宗教有什么用呢?】 在93年大风暴之前、在圣母院被改成理性崇拜圣殿之前…… 谁才是这些人幻想出来的那个“由理性衍生出道德、没有宗教的”的国家? 自然是那个【宗教仅限于引车卖浆者流,德学兼备的士大夫阶层并不信教,他们崇尚的是永恒的天道——the spirit of the world——而这无需庙宇、偶像或教士。在那里,理性与道德携手架空了宗教】的某国。 所以,他们是慧骃、是马,是动物,是畜生。 但,不是人。 反动派出于君权神授、加强王权的目的,挺中。 激进派出于理性自然哲学治国,根本不需要国教的目的,挺中。 于是双方合流,联手塑造出一个刘钰这样的不是大顺人的中国人都看不懂的中国形象。 那真是看过之后,三代惊呼、文王慨叹、周公堕泪、夫子高歌,万万神州尽尧舜。 还有一部分反动派,是和此时大顺的反动派的心态类似:随着时代进步、商业发展,导致人心不古、道德败坏、坑蒙拐骗、骄奢淫逸,所以要往回退。 往哪退、怎么退,这就需要一个“理想国”。 荷兰人没选择中国做稻草人,因为他们的精英阶层自己编过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承载了他们所构想的一切:政治、道德、精神、文化、民族。 但英国选了现实存在的国家,施加上绝美滤镜后打磨成理想国,承载他们所构想的政治、道德、精神、文化。 二者的区别,是社会意识依托于社会存在导致的。 荷兰阔过,阔的比较早;而英国现在还处在即将阔但还没阔的阶段,所以暂时还没编他们自己的巴达维亚神话。 等着哪天真的阔到了天下第一之后,肯定也会编造自己的巴达维亚神话的。 当然,他们肯定不叫巴达维亚神话,后世管他们叫“辉格史观”。 与荷兰神话的诞生与破灭一样,这一套东西诞生于拿战结束后,大英正式登基为地球天子的1820年代,恰如荷兰的巴达维亚神话诞生于海上马车夫最辉煌时代。 其实,不管是荷兰式的臆想一个古代的黄金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还是英法式的臆想创造一个现实存在且富强的外国,本质都是一样的。 这两种事,现在常见,以后也会常见的,并不稀奇,非常容易理解。 但此时,英国民间双方的论战,反动派、激进派、保守派,几乎三方都在拿着大顺说事,而且各有各的理由。就显得有些群魔乱舞了。 真的、假的、编的、想的,融合在一起,乱成一团麻。 只不过,是“巴达维亚神话”模式,还是“完美外国模式”,其实也从侧面体现了国家的国际地位。 既然英国此时还没资格用“巴达维亚神话”模式,也就使得三方的这场论战,很快分出了胜负。 至此,对待大顺的态度,对中国的评价,已经与事实无关啦。 已经是一个“吃鱼”还是“不吃鱼”的立场问题了。 “不吃鱼”的,是忠诚的。 “吃鱼”的,是逆贼。 大顺停靠在阿姆斯特丹的货船,就是压垮这场论战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前大顺是不主动贸易,全程被动当他们嘴里的“吸血鬼”。 现在这个“吸血鬼”苏醒了,自己张开翅膀飞到欧洲来了。 眼花缭乱的货物清单也已经传到了英国,那些看到了样品和价格之后的从业者,真的已经慌了神。 东印度公司出于利润优先考虑,是不可能买最好的东西的。再加上其国内政策的缘故,使得很多商品是不能进口的,进口也没法卖的。 所以大顺能换白银的货物,其实并不只是只有茶、丝、瓷,还有很多之前因为垄断贸易被封闭的其余货物。 并不是说这些货物要全卖到英国,才会对英国经济造成巨大冲击。 英国特殊的贵族地主与商业联合共生体,使得他们必须要保持规模庞大的海外市场。 大顺对欧洲主动贸易,也是对英国的一种毁灭。 一旦这个贵族地主与商业联合共生体被剥夺了海外市场,那么只靠英国的内部市场,是无法容纳这么大的产能的。 英国的人口在这摆着,工业实力也在这摆着,他的内部市场注定了靠内部市场是不行的。 只是,面对大顺的货船,和船上各色的物美价廉的货物,只靠“诅咒”和“痛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面对可能的倾销,英国可能不熟,但历史上的中国可是“经验丰富”,总结起来无非两种。 第一种,如袁大总统的叔叔袁宝恒,针对鸦片问题,提出的办法是: 【我们将大面积种植罂粟,用于抵抗英国的鸦片。武力无法确保海关自主权,则用本国货驱赶外国货,什么时候英国鸦片无利可图、无法竞争过本土鸦片、从而导致在印度的鸦片种植业破产了,什么时候中国再全面禁绝鸦片】 管不了洋人,还管不了百姓吗?洋人管不得,那就让洋人自觉无利可图退出去,再整治本国的鸦片,更容易一点。 但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于鸦片,无法用于棉布、瓷器之类的东西。 鸦片如果只看其商品属性,使得这玩意种起来,并不比种苞米、种麦子难多少。只要放开了,理论上确实是可以驱逐洋货的,不但理论上如此,现实也确实做到了。 只不过只做了第一步,第二步没做…… 但棉布不一样,或者说,工业品不一样。 这个办法,等同于“保持对外贸易的前提下”的解决办法——晚清是被动的保持鸦片贸易,因为敢关门就要挨打。 所以这个办法的本质,就是在保持继续对外贸易的前提下,让本国商品的价格低于外国,从而迫使外国主动退出。 也所以这个办法只能用在鸦片之类的东西上,不能用在工业品上。 敌人的倾销,会导致本国的工场破产,是不可能在竞争之下存活下来的。 如果英国真能把棉布的价格质量,搞得和后来晚晴北洋本土种鸦片那样的相对质量和成本,是可行的。 但如果能搞成这样,那还紧张什么呢?棉布又不是鸦片有危害,可劲儿搞啊。 但英国人看着棉布质量和价格的巨大差异,心里是有数的。 历史上蒸汽机1776年发明,百年后的1876年机织布的依旧无法彻底打败手工业土布。 甚至于伴随着二鸦结束,印度棉纱大规模进入中国、解决了纺纱纺线“效率”问题后,还迎来了一波本土布的回光返照,达到了5.78亿匹的旧时代最高产能。 这个办法行不通,或者说保持对外进口贸易这个前提的办法行不通,那就只能选第二种方法了。 第二种,是正统做法。 暴力机器。 确保海关自主权,加关税保护。 舰队能决胜于远洋,那就决胜于远洋。 舰队无法决胜远洋,那就退守海关炮台。 总之,加个罩子,把自己罩起来。确保没有外部影响和倾销的情况下,自己使使劲儿,追上外国货。 不提什么内部市场是否够大的问题,也不提什么缺乏欧洲市场的英国内部产能相对过剩等,那是后话。只说现在,英国政府的暴力手段,至少在此时,是无法用的。 兵法云:半渡而击。 现在大顺在欧洲就是一种“半渡”的状态。 立足未稳。 英国海军若是不惜一战,现在就全体出动,就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这几条船,全都得交代在这。 赌国运。 赌这么一打,大顺那边就怂了,再也不敢来大西洋贸易了。 然后双方和谈,英国取代荷兰的地位,大顺拱手交出东方贸易品好望角以西英国独家垄断权。 可刘钰狡猾的很,之前和瑞典合作探路,明明路都探清楚了,却一直窝在家里不动。 憋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双方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才忽然出手,试图在欧洲站住脚。 接着就非常无耻地解开了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的寒冬,使得大量的贵金属投资流向中国,不惜给到了7%的高利息。 然后又非常恶心地在路易斯堡问题上和稀泥,让英国王室这个“神罗选帝侯”的尴尬身份,无法在战后的怨气中加税。 没钱,没法打仗。 对英国来说,现在开战就是刘钰眼里的最后机会了。 只要现在不开战,刘钰就可以庆祝了——他所有有赌的成分的决策,到这里就算是赌完了,剩下的按部就班就是了。 因为刘钰在欧洲拉起了武装中立同盟。 时间拖得越久,大顺在欧洲的根基越稳,武装中立同盟的筹码就越大。 “中立”本身,不是筹码。 但“中立”前面加上“武装”二字,那就是极大的筹码了。 于是,英国的选择其实被刘钰锁死了。 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现在就开战。 要么,就只能把开战的主动权让给大顺了。 很简单,假如英法再开战: 英国人是选择“中国人的中立估计靠不住,奶奶的,顺便把武装中立同盟一起宣了吧”? 还是会选择“希望他们能够保持中立的立场,千万不要过分刺激他们,甚至不要给他们任何战争的借口”呢? 这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必须要信且必须一厢情愿地相信。 但,没有选择半渡而击赌国运,又促使英国人不得不落入刘钰的圈套中。 相信中立,并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而是要在不爆发全面冲突的背景下,在边缘地带抢占空间。 这个边缘地带,就是印度。 对英国来说,即便不谈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只说纯粹的国家地缘战略,伴随着大顺苏醒,印度的重要性迅速提升。 只要在大顺尚且中立,还在消化东南亚的时间,拿下印度,英国才有了和大顺在将来全面对抗的基础。 否则,就是各玩各的:只守在大西洋,中国货确实去不了英国,但却可以通过各种中间商去欧洲,而英国也无法对大顺进行任何实质性的威胁与反制。 而在经济上,感受到东西方纺织品的巨大差距,英国人确信至少30年无法追赶——30年,是英国人过度自信的体现——那么能打败东方纺织品的,也只有东方纺织品了。 而东方会纺织棉布且技术能和大顺对抗的,也只有印度。 如果棉布流行不可避免,且如果欧洲棉纺织业落后东方几十年,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控制印度,以印度棉布挤压大顺在欧洲的市场,维系英国的商业利益。 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当大顺的纺织品走入欧洲后,英国的呢绒出口肯定要下滑的,航海条例管得到本土和殖民地,却管不到那些欧洲国家买棉布。 既然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以东方商品打败东方商品,也就成了唯一的可选项。 至少,航运贸易的钱,还是本国在赚。航运贸易在发展,也就意味着航海业不会衰落,那就至少可以保证本土和殖民地不遭到倾销。 按说,这时候也有破局之法。那就是把印度全面放给法国,让法国和大顺爆发冲突,离间中法。 但,这不是优秀的政治家能做出来的决策,这得是先知…… 第六四九章 步步危机 听起来,欧洲那边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而且刘钰赌赢了,英国并没有选择赌国运,顶着刚打完奥王继承战争和民间舆论对大顺半渡而击。 但实际上,在刘钰看来,这对中国……不是对大顺,既是一个好的机遇,也是巨大的挑战。 抛开任何的预设立场。 排开任何的进步还是反动的批判。 只单纯从经济和财政角度看,就可以很容易理解大顺现在面临的巨大危机和挑战。 大顺本国没有大型的金矿银矿,但却采用白银和铜币作为法定货币。 意味着,本国没有白银发钞权,只有铜币发钞权。 去年,大顺铸钱局全年的铸钱数,是1048759660文,折合白银,104万两。 换言之,去年大顺的“央行”发钞量,是104万两。 而去年一年算上今年西洋贸易公司回流的资金,大顺的贸易顺差总额,包括日本、南洋、印度以及欧美贸易区总量,是4200万两。 也就是说,本国的央行发钞量,是涌入的外币的四十分之一。 每年有40倍于央行“印钞”数的热钱涌入,并且无需进行本币兑换,直接可以使用,甚至还是税收认可的币种。 本国中央政府的财政总收入,即明面上的白色收入,只有3000万两白银。 本国默许地方政府用摊派等方式,也就是所谓的灰色收入,支付地方开支。大约是中央财政收入的三倍到五倍,在一亿两三千万两左右。 这么大的国家,收3000万两的国税,傻子都知道根本不够。最多维系一下边疆开支和一次性军队,以及官员的工资。 稍微遇到天灾,就得国库见底。 明知道税不够用,还不加税,默许地方用劳役、摊派等方式,支付地方支出,君子远庖厨这一套,装瞎子不知道地方什么样。 白色收入,远低于灰色收入,必然导致统治成本激增。 现在还没崩的原因,是因为灰色收入之下,还有个如明末时候的那种行贿贪污的黑色收入,只不过现在黑色收入还没超过灰色收入而已。 任何有经济学常识的,看到这一组组数据,都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朝廷户政府一年的财政总收入,去掉盐税,赶不上进出口贸易顺差的一半。 本国的贸易顺差,每年进口的“外币”总额,比中央政府的财政总收入还高。 每年进口的“外币”总额,是本国发钞的40倍;每年进口的“外币”总额,是大约1.5个财政总收入。 就这种情况下,本国还完全没有政府干涉。 土地完全自由买卖。 法律规定的贷款最高利率是年息36%。 平均地租,是土地年收成的50%到60%。 士绅阶层可以“合法且合理”地“避税”,不是说他们不缴国税,而是明、顺体制是个很明显的小政府,中央财政的国税没几个钱,地方开支不够可以自行加派——从明废丞相到大顺的天佑殿改革,只是加强了皇权,加强了君主专制,不是加强了中央集权。 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不是一回事。 有个显著的对比,英国离谱的窗户税,夏天定下来要收窗户税,秋天就能把税交齐。 大明或者大顺,甭说三个月就能把新增的税种收齐这么离谱的高端操作,就说士绅欠各地的国税税银,三年能不能把欠款追缴齐了? 税都收不明白,也配叫集权? 还有个对比,隔壁明治维新的时候,有个吊毛的工业? 依旧还是农业税占了财政的绝对大头,5072万日元,占了财政总收入的88%,当时日元对标黄金,1日元是1.5克黄金,金银比价是1:16,大约折合8000万两白银。 六七倍于日本的耕地,国家财政的农业税收入却是明治土改后日本的四分之一。 假若没有倒幕战争、没有西南战争、没有版籍奉还,不动核心的土地问题,改来改去也就是个天保改革的水平,还真未必及得上被诟病的洋务运动。 刘钰对大顺的士绅阶层和地主恨的深沉,并不是因为“剥削”。 他现在是大顺新兴的资产阶级代言人,布尔乔亚怎么能谈剥削呢? 只谈“利益”、“收益率”、“资本流动方向”。 在资言资。 他是完全站在布尔乔亚的角度,对地主、士绅,恨的深沉。 恨到骨子里,恨不能彻底消灭。 大顺利润最高的两项投资,是土地购买,和金融高利贷。 他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要搞工业,要搞商业,要资本流动,要资金投入,结果大顺的士绅地主让他步履维艰。 工业、工业,都知道国家的未来在发展工业,可他妈的资本都往土地和高利贷上跑,怎么发展? 英国的工业革命活化石,阔里班克水力纺纱厂,年收益率是多少? 13%! 被英国惊呼“三倍于国债收入”、“前所未见的高收益投资”、“引领资本流向纺织业的启明星”。 大顺不说什么九出十三归的擦边球,就完全按照《大顺律》放贷,年收益率是多少?英国国债,基本等于规定的最高利息。 纺织业要达到英国那样的吸金效应,也就是英国人惊呼的“三倍于国债收入”,年收益率得达到108%。 啥实体工业的年收益率能达到这么高?开炼金房炼金子? 三十税一的奇葩政策,士绅免杂役、地方免摊派的脑淤血政策,土地的年收益又是多少? 前几年,极端条件下的松江府上海县,土地价格是2.4两白银一亩,地租是6钱白银一年,收益率40%。 一度出现了“主不如佃”的风潮,自耕农主动卖地去当佃户,逃避杂役和地方摊派。 不说极端条件下的当年的上海县,只说这几年大顺下南洋政策的苏北。 刨除地租之外,还有别的收益。 就近放贷是不是收益? 睡佃农的媳妇、女儿,免费,是不是收益?去窑街,还得花钱呢。 农闲时候,让佃农服劳役,修田埂、坝台、房屋、围墙,是不是收益? 要避主人的姓、名。要给主人的爹、甚至打死狗也得给狗守灵哭丧,上份子钱,是不是收益? 饿到要吃大户,三十多人直接被活埋,扣个“所谋不轨”的帽子,要不是被皇帝知道都没有任何惩罚,是不是收益? 这叫集权?这分明叫中世纪分封农奴制的土地自由买卖政策下的魔改版嘛。 关键是骑士还得履行封建义务,还得出兵呢,地主士绅只需要缴纳三十税一的国税而已,哪家的封建骑士的封建义务加封建贡这么低? 要是什么都不管,啥工业的收益率,能达到40%? 单个的布尔乔亚,可以转型,去当地主、去当高利贷放贷者。 刘钰作为大顺布尔乔亚的代言人,代表整个新兴阶层的利益,理所当然对士绅地主恨的深沉,恨到骨子里。 但凡土地问题、税收政策,稍微动一动,他这二十年时间干的很多事,就都是脱裤子放屁了。 可现在呢? 这边忙着搞对外贸易,转身就要担心巨额的白银流入土地,不得不搞纸币兑换券,尽量让热钱别往土地上流动。 和英国人斗智斗勇耗费五分之一的精力,剩下五分之四的精力全都在和土地斗智斗勇。 他不这么干,就只能学历史上满清酋长乾小四了: 乾小四带头贪污、受贿、索要、明抢、搞白手套代理人,用各种手段把对外贸易流入的白银拢到手里,再用战争、赈灾、修园子等方式花出去。 但那并没有任何卵用,不涉及根本,只是在修修补补维系小农经济。换个没那么有“政治动物”天赋的,立刻就露出原型。 再说,指望皇帝,就跟后世开盲盒似的。 ssr级别的刘彻、李二、朱元璋,几率太低。 甚至对中华帝国来说,在这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前,当务之急,不是抽中刘彻李二这样的卡,而是千万别抽到朱祁镇赵构这样的。 不能指望皇帝,刘钰又没本事在盛世造反,搞快刀乱麻的暴力土改,那自然是浑身难受。 天天看着士绅,就想着土地收益率、工商业收益率,眼里的士绅地主全都是经济学的地租符号。 刘钰已经动用了他几乎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且不限于: 皇帝直属的特务组织孩儿军,被用来监督这些海商集团的白银流向。 搞脱裤子放屁一般的白银兑换券,尽可能控制每年超过朝廷财政总收入的白银,不流向不该流向的地方。 反动透顶地站在“永禁齐行叫歇”的这一边,用压低人工成本,来换取工商业利润比地租回报略高,跪求资本去办手工工场。 动用封建贵族身份和勋贵关系,杀鸡儆猴处置将大量海外白银用于买地的“无罪”大海商。大顺律没有一条律法规定,不能买卖土地。 顶着士大夫士绅戳脊梁骨的骂名,在苏南地区搞十一税改革,减轻自耕农负担,提升土地价格,降低地租收益。 对大庾岭地区的几十万因为商业中心转移而失业的百姓掩耳盗铃君子远庖厨,明知道皇帝可能会选择武力镇压,也不主动提一句“谁开发谁保护”,让松江府的工商业集团多缴这一份税财政转移支付。 默许开发南洋的人口买卖。明知道那就是债务奴隶、契约奴,却不承认那是奴隶,而说是契约长工,以求降低南洋的开发成本、增加资本回报率,让资本不流向国内土地而流向南洋。 勾结西洋人,借贷西洋金融资本集团的白银,并每年支付7%的利息,却坚决不扶植“民族资本”,不问他们借20%年息的贷款。 每年赔二十多万两白银,在苏南搞青苗贷,力求降低苏南地区的放贷收益,从而让原本无人问津的12%左右的一些工商业,有人开始投资。 顶着违背“米贱伤农”的大义,搞南洋米进口,降低工商业成本,降低地主的实物租收益,变相提升相对的工商业投资回报。 明明是政府这边的监管者,却要跟孙子似的,哄孩子似的,哄着这些新兴阶层,达成“高积累、低分红”的公司政策。 这一次分红大会上定下的“高积累、低分红”的公司政策,他已经用了浑身解数。 搞了鸦片案、教案,封闭英葡商馆。 搞了丹麦商馆查封加税。 搞了一两年的香料贸易断绝的饥饿营销。 再配上南洋和印度地区的特殊情况。 用尽浑身解数的结果,就是让贸易的开门红,红的发紫,把利润率拉到一个极高的程度。 再把极高,变成较高,说是“高积累、低分红”,实则这个“低”也是相对来说的。 好容易打开的局面,看似无限美好,未来可期,实则脆弱无比。 这种好局面是极端不正常的,而且已经掏空了刘钰所有能动用的手段了。 朝廷没钱,六政府也不可能拿钱填无底洞一般的海军,只能靠商贸的高积累政策堆出来足够夺取制海权的海军。 欧洲战云密布,下一场战争可能在十年内开打,十年内是否能一直保持今年这种极高的积累率?能否攒下一支能够夺取制海权的家底? 这些问题,看似是海军的事,实则还是和大顺的土地、税收政策息息相关。 今年的分红年息,最终定下来,是17%。 这就是刘钰说的“高积累、低分红”的低。其实已经相当高了。 如果土地、税收政策有所变动,使得资本投资土地和放贷的利润率没那么高,实际上这个分红年息完全还可以继续往下降一降。 如果能够如英国一般,平均投资的收益率只有5%左右。 那么,对西洋贸易的回报率,只要能到10%,投资的人也会趋之若鹜。 而压到10%的分红年息,每年就可以至少多造几艘战列舰。 但现在,如果压到10%,那么西洋贸易公司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荷资企业了。 大顺不会有士绅、商人投资的,回报率太低了。 刘钰手里有一份英国和“土地回报”有关的情报,就能知道他现在面临多头疼的事。 英国在牙买加、或者巴巴多斯这样的生产蔗糖的地方,买一片100亩的种植园,大约是5700英镑。 而其回报率是多少呢?这一百亩的平均收益是500英镑——蔗糖有风险,小农无法承担价格波动,只能算平均值。 换言之,每年的收益率,是9%到10%。 而牙买加、巴巴多斯这样地方的种植园,是一等一的抢手货,是“拿整个加拿大都不换”的加勒比热带岛屿。 也就是说,9%的年平均收益率,就可以叫英国人抢破头。 而在大顺,9%的年平均收益率,抢破头就别想了,估计得靠政府强制摊派,才能被逼着经营,换一肚子不满。 大顺为什么能南洋大开发? 因为一个走私的黑奴的价格,是150两,报税的再加30两;一个欧洲契约奴,平均每年大约36两;而一个两淮灾民去南洋种植园大约是每年10两。 一个合格的欧洲水手,年薪120两;而最优秀的华人水手,每年年薪36两。 一个合格的欧洲商船大副,能跑亚洲的,年薪300两,外加一定的私货售卖额度,当然跑加勒比的便宜点,180两。 而优秀的懂数学、会几何、懂制图、几乎都会点法语或者拉丁语、将来可以无缝学习使用月相图算经度、基本上军舰大副级别的大顺商船大副,年薪是120两。 一艘350吨配炮的护卫舰,是8500英镑,30000两白银;而在大顺,同样规格的护卫舰、同样规格的配炮,已经被蒸汽机锯木和镗炮技术压到了12000两白银。 压到这种程度,靠着几乎就是契约奴隶制的“南洋迁民”,还有靠着朝廷的订单漕米,以及对欧贸易吃到全额利润,这才堪堪维系了下南洋“尚可投资”。 而根源在哪?终究还是地主、士绅的土地问题。 土地的收益率、地租太高了。 大顺都不用土改,哪怕能搞成三七五减租,这些烦恼就全没了,资本就会自发流向南洋、虾夷、鲸海、工商业和海外贸易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不知道出路在哪。 而是明知道出路、明知道问题在哪,却无能为力。 第六五零章 钓鱼 处理完公司分红,定下来高积累政策后,刘钰让银行印了给皇帝的分红和内帑收入的纸币,从忧愁中换了副嘴脸,朝着京城进发。 这一次他没有乘船走海上,这不是担心船沉了导致皇帝担心海运,反正他提的是纸币,船就算沉了也不会有诸如西班牙宝船沉没的传说,再印就是了。 他选择了一条最经典的路线回京城。 苏州府、扬州府、清河渡口、过黄河、沿河北上、过山东,回京城。 大运河马上就要废弃了,他要在大运河被废弃之前,再看一眼。 上次来清河口迎接皇帝,是初冬。 现在却是夏季。 最近天气还不错,按说正是繁华时节,但所见之处,总有种说不出的萧条。 还没进清江口,来迎接的黄淮都督,脸都绿了。 前些日子得了刘钰要来的消息,黄淮都督就知道不妙。刘钰是个喜欢到处溜达、考察民情的人。 这个节骨眼到处溜达,可是容易被人打死。 真要是闹出什么什么事,他这边可担不起这责任。 心道你说你海军出身,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坐船去大沽口吗?你说你走什么运河路啊?这不没事找事吗? 心里诸多不满,可面上也得过得去,只能将身边的心腹人叫来,挑了七八十号好手,吩咐他们跟着刘钰,务必保证安全。 寒暄过后,又引了几个刘钰认得的,如上次要豪言治淮、皇帝以“微禹吾其鱼”鼓励的廖寒辉。 由漕工编练的“厢军”里,里面也有一些刘钰的旧部,都是工兵出身的,如今编练厢军,正需他们。 黄淮都督自设宴款待,但设宴的地方却是在城外大帐,而不是清江口。 “兴公勿要怪我怠慢。若进了清江口,今天这顿饭就吃不痛快了。君子远庖厨,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 黄淮都督端起酒,先定下来今日接风的基调。有资格作陪的一些靖海宫老工兵出身的军官,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这还没开始喝呢,就先跟着劝道:“既为社稷,总有人要吃亏。一时之弊、千秋之利。国公勿要心哀。” 刘钰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道:“你们放心。这事既是我推动的,后果我又不是不知。八十万的清江口,用不了三年,可能只剩下八万人了。” “你当我来之前,会觉得我入清江口,竟会是鲜花铺道、民众竭诚欢迎,勃勃生机万物竟发吗?” “我倒是想的,全是楚霸王被困垓下、乌江自刎之事。” 说罢,他又斟了一杯酒,起身道:“治水非我所长,废漕改海、南洋命运,却与治水息息相关。这一仗,到底是垓下还是彭城,全都仰仗诸位了。请了!” 众人纷纷起身,陪着刘钰饮了这杯酒。 一旁作陪的廖寒辉忙道:“国公放心,我蒙陛下赏识,千钧重担,非要挑起。这治淮,是我的主意,是我的进言。某虽不才,却也有几分自信。” “如今雨大,只待天寒水枯时候,猛干数月,先通主干,日后支流灌溉水渠等慢慢修便是。” “秦汉时候,尚能修都江堰、郑国渠、乃至征岭南且能修运河。如今难道反倒不如当初了吗?” “今日我就把话说明白了。这洪泽湖、淮河、安徽水灾之事,每年都死了。今年治淮,肯定要死人,也肯定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运河两岸人口被波及。但,年年都死,甚至于某一日洪泽湖溃堤,便可以说此人而杀之,非我也,兵也吗?” “我……” 廖寒辉见刘钰的气色不太好,以为刘钰是觉得自己内心有愧,至少愧对清河口的八十万百姓。运河一废,这些人只能流落他乡,过去的繁华商业一去不返,乃至于淮安府都可能“泯然众府”矣。 他却不知刘钰的想法坚定无比,岭南大庾岭商路那样的事,他经的多了,哪还有这么脆弱的心? 只是廖寒辉的话没说完,黄淮都督觉得廖寒辉的话越说越不对,生怕激昂慷慨说错什么话,便忙打断,笑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战前动员。我当年接手兴公的西域诸事,便是去镇压缠回叛乱,也不曾说过这等慷慨激昂的话。实无必要,实无必要啊。” “如今银两充足,兴公保证海运的稻米粮食到位,科学院又有专门的高效炸药,虽不能用来打仗,有些危险,可炸土却是一流。” “那先秦两汉、隋唐都能做得的事,本朝缘何做不得?何必想什么霸王被困垓下之类,实无必要啊。” “你们只当只有你们担着干系?” “我来做这等最得罪人的事,你们可知此番治水,要淹几人祖坟?几人田产?陛下叮嘱我,只管去做,不要怕得罪人。可说起来,这等事……明面上没人会反对,暗地里又得捅我多少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在这件事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骂人的话,叫乌龟王八一条藤。” “可多大点事呢?兴公与我,还有在座的诸位,不少都是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便这点事,还值当如此感叹,竟似有留遗后事之态?” 刘钰本就有些麻木,真的是已经到了虱子多了不痒的程度。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今年能不能成,只看老天爷是否给这个机会,可怜可怜这些被淮河蹂躏了数百年的百姓了。 借着黄淮都督这番话,刘钰也道:“正是如此。多大点事呢?廖兄既是治水的行家,术业有专攻,你既自信,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趁着酒兴,不如将这治水图册展示一番,我也看看。” 廖寒辉点头应下,很快,一副巨大的地图就被挂了起来。 廖寒辉自端着一杯酒,来到图前,当真有那么指点江山的气度。 不过刘钰只觉得感慨,同样都是铁器农具,同样没有机械,同样的百姓,几乎差不多的生产力水平。 同样的工程,不同的组织能力,放到后世关于淮河入海的灌溉总渠,也就是一个地级市的动员水平。 同样是铁锹、土筐、清河口水平的枢纽,一个地级市展开动员,11月开工,5月完工。 而放在此时,需要举国之力,需要拿出一年的财政总收入,数年不能有大动作的举国之力。要调集全国的资源,南洋的米,辽东的豆,京畿的铁,松江府的钱,甚至还要去荷兰借款。 举国的动员力量,堪堪比得上日后的一个地级市。 前一世见多了大工程,此时廖寒辉虽然激昂慷慨,指点江山,刘钰却没那么兴奋,只是静静地听着。 入海运河通道,经过的地方,正是这几年下南洋人口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大灾的阜宁。 新河要从高家堰引水,走淮安、阜宁,然后入海。 日后,还要修一条三道堤,拦在黄河和新河之间。 按照廖寒辉兴奋的介绍,将会把阜宁等灾区,变成灌溉良田。 当然,虽然是在苏北干活,但其实最高兴的,应该还是安徽。 淮河水灾的一个重大原因,就是前朝加大顺的保漕运政策,使得洪泽湖越来越高,上游水流不畅,稍微下雨就必然发水。 下面堵住了嘛。 而且,不用保漕运了,从明朝就开始的“保北不保南”的黄河策略,也基本上可以废弃了。 不过,安徽的事,刘钰管不着。 但从廖寒辉的介绍里,刘钰心里一个“钓鱼执法”的计划,渐渐成型。 阜宁,就是上次大灾下南洋时候,逼刘钰不得不搞纯粹“扔钱”的青苗贷地方。 既然那里伴随着新河修好,要改成灌溉区,刘钰觉得自己这钱不能白花。 自己的青苗贷,在那边颇有影响力,毕竟算是个慈善组织。暗里却遍布耳目。 如今修新河要经过那,定是要动员那里的百姓的。 钓鱼执法,怎么钓? 刘钰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见廖寒辉说到了计划中的阜宁灌溉区,正在那说起前朝和本朝的诸多“恶政”。 “以往要保漕运,涝的时候,却要往田里排水;旱的时候,田里禾苗半枯焦之际,却要保漕运的水不可用来浇地。” “如今漕运被废,这新河修好,涝的时候可以排水,旱的时候正可浇地。这才叫河。” “若新河修成,连接淮安至阜宁,据我查算、清点,至少可增120万亩的水浇田。” 当廖寒辉的手指挪到了阜宁、射阳等地的时候,刘钰道:“这一段,必是要组织百姓,征发民役的吧?我看,只靠厢军,怕是不够。” 廖寒辉忙道:“正是。国公不问,我也准备说。还是要请国公出面协调,将粮米器具,走海路运送过去。” “那里正是这几年下南洋的主要地方,国公在那边也算熟悉。既是青苗贷能遍布各县,想来粮米器具也无问题。” “今年无灾,我的意思是……” 他看了眼刘钰,终于道:“我的意思是,欠了国公钱要下南洋的百姓,能否拖延到明年三月再走?” “十月开工,若无意外,天若早寒又无秋雨,当在三月即可完工。我亦问过,三月时候,季风未起,尚可下南洋。” 刘钰笑道:“莫说三月,便是今年不走,也没什么,不过是再扔个十二三万的银钱。但只不过我这可属于是越俎代庖了啊,这事还是得江苏节度使来给我下个文书,我好协调。他们虽欠着青苗贷,可既还没到南洋,终究是苏北百姓,我可管不到。” “这样吧,我此番回京,便奏明圣上,说清楚此事。我看,我也多讨个差事,这沿海各地的后勤、补给、征发百姓的钱粮,我来负责。” 他既这么说,在场的人都很高兴,怕的就是他不管。这种协调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后勤事务,寻常人可管不好。而且正是要靠海运,若多出一个部门来协调,正麻烦。 现在众人都他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各有各的难处:刘钰身上虱子最多,廖寒辉则是最危险,而黄淮都督压场子得罪人要淹人祖坟田产,如今既是推不开了,那就必须要干好。 刘钰要蹚这趟浑水的理由很简单:钓鱼,执法。 把该给征发的民夫的钱、粮,给当地士绅。 由他们“代发”给劳役百姓。 刘钰心道,全都枪毙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毙一个指定有漏网的,今儿给你们贪污、截留、克扣的机会,要他妈不把盐、阜、射等地的士绅杀一半,我明年就改个姓。 而且这事儿,不需要说的太露骨,只要隐晦地和皇帝一提,皇帝心里就该明白刘钰想干什么了。 要是不准备搞个全国大案,会直接告诉刘钰这样不行。只要不反对,那就是默许了,甚至可能都要提前准备行刑队和清查田亩了。 第六五一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一) 刘钰琢磨着怎么搞钓鱼,来办一场类似于前朝“空印案”的震惊全国的大案。 京城里,皇帝的面前也挂着巨幅的黄淮流域图。 只是,皇帝手里捧着在看的东西,却似乎和淮河、运河等问题无关。他在看刘钰的一篇关于贸易的奏疏。 《英夷茶税论》 只是皇帝每看一阵,就停下来,目光扫向挂着的黄淮地图,眼睛往海州、扬州等地方瞟。 那是大顺的两大盐场。 一个在黄河以北,一个在黄河以南。 奏疏上,刘钰介绍了一下英国茶税导致走私茶泛滥、走私犯又导致合法茶滞销,合法茶滞销又促进走私茶泛滥等等事情。 这些事,皇帝和大顺的任何一个大臣都能看懂,因为大顺也面临一个类似的东西。 盐。 道理都是这么个道理——税高,私货多,私货多,官货卖不动,官货卖不动,私货更多……和茶一样。 这一次废漕改海,清理淮河,漕米南移,都是些大规模的改革,而且也基本都集中在江苏,这里是这几大改革影响最大的地方。 看似好像和盐没有啥关系。 实则关系巨大。 因为废漕改海,意味着盐的运输线路也要改变了。 之前往南北运盐,都是要等漕米船经过运河之后再运,走的也是运河。 为了方便检查、缉私、防止夹带等等,也要专门设置检查的地方,硬性规定线路,影响规定必须要打捆集中运输方便查验。 现在要废漕改海,不只是百万漕工的问题,还有盐转运问题。 盐要改变转运模式,运河走不了了……今年还能走、明年还能走,但只要废掉漕运,就凭黄河携带的泥沙,最多三五年,运河就彻底淤死了。 运输,不是问题。 从来都不是问题,包括漕米。 运输之外的问题,才是问题。 比如漕米,要考虑没有海军情况下的海盗风险、考虑西洋人直接突袭长江口截断漕米直接南北分裂的可能。反倒是运输的安全性,是最低的优先级考虑。 盐也一样。 运输不是问题,运河就算没了,运输也不是问题。 问题是在现有政策下,与运输配套的缉私、检查机构,才是大问题。 大顺朝廷里都是些顶尖人才,科举那可真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能考科举当状元的,你让他们自小学算数几何物理化学,也基本都是一把好手。 主要是学的那些玩意儿不行。 但真正为官的时候,学的那些玩意儿基本用不上,还是要靠实践积累。他们是聪明人,自然想过许多种改革措施,尤其是盐政的改革。 但之前都不能用,不敢用。 因为朝廷的首要选择,是稳定。 比如大顺的废漕改海,刘钰当初打定的主意,就是等着黄河决口,淤死运河,不得不走海路。只不过皇帝看到大顺下南洋之后,看到海军已经有保证之后,主动尝试了改革而已。 这属于意外的果决,在刘钰计划之外的意外之喜,本以为要等黄河决口呢。 现如今,盐暂时还没出大问题。 皇帝却在看刘钰的英夷茶税论,眼睛不断往地图上海州、扬州的方向瞟…… 似乎,有那么点“一个羊是赶、俩羊也是放”的意思,反正废漕改海之后也要改动,不如一块都改了得了。 但究其本质,却不是这个原因。 盐税。 对前朝大明、大顺的重要性,排在首位的,不只是盐税本身。 而是作为一种“紧急财政”,这才是盐问题这么重要的根本因素。 大明和大顺不能搞国债的原因,刘钰已经和皇帝说过无数次了,皇帝当然也羡慕英国的国债制度,但听了刘钰讲明白简单的利息问题后,就知道纯粹扯淡,只能羡慕。 大顺的税收延续明制,穷的叮当响,一年收那几个子儿,一旦打仗、大灾,顷刻间国库见底。 这时候怎么办? 盐商作为“紧急财政”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盐商“捐献报效”,就是大顺的“国债”。 扬州,就是大顺的“square mile”。 盐引,就是大顺的“紧急国债”。 这是比平稳税收更重要的东西。 英国政府为什么能让东印度公司买紧急国债?因为垄断权,奥王继承之战开打前的600万两白银的紧急国债,是用二十年垄断权换的。 大顺为什么能让盐商“捐献报效”?因为垄断权,皇帝去江南转了一圈要修淮河,三百万两白银的报效,就是用盐政垄断换的——想干?捐钱。不捐钱?滚。 而且,大顺在盐政问题上一直维系这种政策,还有个重大的历史因素。 理论上,朝廷缺钱了,也可以加税。 但大顺有明末ptsd,所以对理论上百姓负担不至于完全承受不起的“辽饷”、“练饷”、“剿饷”可谓是“记忆犹新”。 太明白这种加税,一旦弄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了。 英国可以收窗户税,大顺要是收窗户税能直接收出来一波大起义,上面收200万两,下面敢收出来2000万两。 所以,这种理论上的事,大顺不敢用。 既如此,加税不行、国债不能,那就只能保持盐政不变。 然而,伴随着松江府的商业崛起,皇帝的养猪政策,以及巨额的海外贸易,让皇帝看到了一个新的、可替代的“紧急财政”来源。 这里面,就有一个“盐政改革”一直没有实行的重要因素: 大臣们提出的盐政改革方案,所有方案,都能保证一件事:盐税不会比之前少。 但所有方案,都没解决一个问题: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改盐引为盐票,不再垄断,那么紧急财政需求谁来出? 看似盐商每年报效的也不是很多,平均下来,一年一二百万? 但关键就在于这个“紧急”、“平均”的区别。 今年无灾、不打仗,也用不着盐商报效,财政基本不缺钱。 一旦今年大灾,打仗,才需要报效捐献。 崇祯十三年的500万两白银,及得上每年多收50万收275年。 大臣们给出的方案都很好,也完美论证了各种好处,唯独就没说紧急财政的情况。 现在,刘钰把这个问题给悄么声地解决了。 海军一兴,解决了漕运的根本问题,海运难度从来不是问题,蒙元就能玩明白的东西;海上袭击风险和被切断南北联系导致财政崩盘中央集权崩溃,才是大问题。 外贸一兴,解决了盐政的根本问题,盐税从来不是问题,所有改革没有说废除盐税的,都在保证盐税不会少;紧急财政需求下的筹款,才是大问题。 外贸海商“当猪”圈在松江府。 他们可未必比盐商“穷”。 除了松江府猪圈里的猪外,还有前一阵齐国公从荷兰带回来的700万两白银。 大顺……借的起国债了! 刘钰明确告诉皇帝,这借来的钱,根本不用还本金。只要每年支付利息就行,只要那是支付利息,下回都能降到5%的利息。 应该说,至少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内,欧洲的贷款利息,也就基本保持在5%上下的水平了。 这也得感谢20年的那场波及整个西欧、连续爆炸了两个泡沫经济危机。 虽然说,像郁金香泡沫一样,经济上的泡沫和炒作没啥太久的记性,但这时候“井绳”个三五十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着这两场泡沫爆炸带来的影响,应该说,三五十年之内,还没有能如同后世泡沫那样的投资,能够吸引和容纳足够的资本。 大顺这边只要能保证5%到7%的年息,贷款是绝无问题的。 而且凭借大顺的体量这么大,借国债最怕的打败仗还不起钱,只要体量够大,只要还是那个欧洲所认为的“超越了理想国、乌托邦、大洋城”的完美的、道德哲人王所统治的国度,借钱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再者,大顺不但借的起国债了,而且刘钰还在松江府搞了银行,或者叫“钱庄”,将外贸白银强制性地储存起来。虽然保证1:1的发行,随时可以兑换。 但是,这玩意儿,平时用不着,一旦需要的时候,真到需要“问亲戚国丈大臣借几百万两不然要亡国”的时候,管他呢? 直接先把白银挪用,只要松江府那两万驻军还在,难不成号称“固若金汤”的银行金库真的就固若金汤? 除了上诉这些因素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就是大顺实行的深入加强版的一条鞭法改革。 虽然一条鞭暂时还只是在苏南地区实行,但在别的地方,作为前序的人头税改革也已经拉开了帷幕。 几乎算是说,一夜之间,大顺蹦出来了许多人口。 很多根本不是生出来的,而是之前人头税存在的缘故,用各种手段隐匿了。 这也导致大顺的人口统计数据迅速更新,而人口统计数据,又是和盐引数量息息相关的。 盐,不是地瓜、土豆、小麦、大米。只统计小麦大米产量,要考虑吃地瓜吃土豆的人。 卖大米不会认为人口激增就增加,很多人可能根本吃不起大米,吃点地瓜啥的混着活下来就是了。 可盐不一样。 吃地瓜、吃大米、甚至吃山珍海味的勋贵皇帝,都得吃盐。 氯化钠面前,人人平等。 人口一多,这盐引的数额也得变。 再配上本身废漕改海导致的巡查缉私的路线都要变动。 虽说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只是盐政改革的次要促成原因,但这两个次要原因凑在一起,也正好推进了这一次皇帝对盐政改革的决心。 第六五二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二) 大部分改革急不得,得一点一点来。 然而偏偏这废漕改海引发的诸多变动,慢不得。 朝廷每年给保黄河、保漕运的拨款,就有几百万两白银。这只是户政府的财政拨款,事实上都清楚,大顺户政府拨的这点钱不是大头,大头还是地方的劳役徭役等。 如果缺了这几百万两的拨款,缺了朝廷允许的征发地方,运河是撑不了多久的。 不运漕粮了,朝廷不维护了,就算还能用,最多三年就会淤死。 洪泽湖存在的目的,本就是拉高水位用来冲刷泥沙的,现在为了安徽上游别整天发洪水、为了苏北别整天被悬湖威胁而降低水位,可想而知。 即便之前那样,实际上漕米船在很多地方也已经走不动了,需要用各种各样的小工具——比如大型屎刷子、打蛋器类似的东西,在前面拖着搅动起来泥浆,后面吃水深的货船漕米船赶紧跟进。 皇帝心里清楚的很,废漕改海,运河废弃,如果影响了盐的运输,百姓吃盐倒是还能吃上,但肯定不会是官盐了。 这一年几百万的税,放在大顺这种财政收入这几个子儿的朝廷,那可是断臂一般。 既要改革,就得花钱。 户政府对兴海军这种事,肯定没兴趣。 但治理淮河,户政府肯定要出钱,这没得争。 皇帝手里也有内帑,有南洋收益,有锡兰垄断专营之利,有官窑瓷器外销。 但依旧还得从荷兰那边借款,就是因着真要动起来,钱根本不够用。 既然能想到百万漕工,自然不会不考虑十万盐工。 历史上的那次盐引改盐票改革,就直接激发了淮安地区的数万盐工抗议,差点爆发起义。 他们不是煮盐的,但盐引制下,他们要把盐打包、打捆、分装,全是靠盐政吃饭的。 怎么评价这样的差点起义?当然要夸奖和称赞,断了人的活路,却又不给补偿不给新的出路,自然要反抗——办法靠朝廷去想,难道靠自己自觉? 对皇帝来说,他心里很清楚一件事:矿工、码头工、脚夫工、漕工、盐工……这群人要干点什么大动静,可比农民可怕多了。一来他们本身就有组织,二来他们就在商业重镇,一旦出事,立刻天下震动。 安置他们,也得需要钱。 现在皇帝真心是属于那种被一文钱难倒的天子。 只感觉天下之大、贵为天子,却处处缺钱。 漕工要钱。 盐工要钱。 解散旧有的运河巡护要钱。 安排新的缉私路线要钱。 修淮河要钱,计划安置在新淮河垦区的几万户做基本盘的“府兵”要钱,现在风声已起的岭南脚夫运茶工起义要准备镇压钱。 两淮灾情要钱。 不久前成都府茂州地震救济,还是要钱。 顶着巨大的压力,海军建设不能停,这是一本万利的事,真要将来拿下印度,投的钱都能赚回来。 海贸内帑以及垄断费、公司的海军建设积累金,不能动,要确保用在该用的地方。 又一下子投了那么多的钱在淮河,顿时捉襟见肘,数年之内不能有大动作。 钱嘛,无非开源节流。 但有些流,是没法节的。 倒是一群人建议放弃西域,说每年砸百万两搞移民,西域的粮食也运不出来,白花钱,有卵用?不如弃了西域。 皇帝不许。 有建议说,将在雪山的驻军撤了,有事再去,没事就没必要驻那几千兵了。一下子又能省不少钱。 皇帝依旧不许。 再剩下的…… 二三十万野战部队,现在确实不打仗,但这玩意儿能节吗? 官员的工资,能节吗? 两淮甘肃等地的灾情,能节吗? 都不能节,军费是大头,但也不可能把好容易花钱编练出来的二十来万野战军团裁撤掉。 倒是还有人建议,说兴国公搞得军衔退伍份田制、水手注册制,不如把这些钱给节了吧? 让那些退伍的士兵自谋生路就是,何必非要朝廷花钱?就算花,也该少花点,至少说不用给他们安排去鲸海或者哪的,再分份田和农具耕牛。 现在不是有些地方兴起了棉纺作坊吗?或者矿井也需要人。而这些拿过枪的新军,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又听话,不如给他们都塞矿井里挖矿、搬石头去。这样朝廷就能省一大笔钱。甚至可以运到南洋种植园嘛。 皇帝想了想,觉得自己家族的皇位还想多坐几年,最好还是别作死。 最好还是安排去垦蒙、垦西域、垦鲸海、垦虾夷,做农民,而且还是有地少税的那种农民。 大顺的基本盘是谁,谁能在江山社稷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 皇帝觉得,还是得靠那些纳血税的府兵、自耕农,可靠不住别人,那才是朝廷最忠实的刀。 反正士绅是靠不住,明末的事儿大顺可还记着呢。 商人……就更白扯了。 而那些矿工什么的,明末的时候已经证明,他们可是“当时的大顺”最坚实的一批战友,但问题是如今是“现在的大顺”。 将来谁能成“当年的大顺”不知道,但肯定“现在的大顺”到时候得是“当年的大明”。得自己自己的屁股坐在哪,否则就是九宫山。 如今循环已成,每年募兵与退伍平衡,反正每年也就二三万人,就算省也省不下百万两,这些人的钱,该出钱让他们垦殖为资还是要出的。 是以还特别叮嘱了太子。 但太子对此似乎并不是很以为然,觉得这是冗兵之政的翻版,乃宋之旧弊。 如今皇帝和户政府的日子,也真是过得紧巴巴。 这不能省,那不能节,真快要到扒拉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候了。 这种情况下,近侍说兴国公带着人押运着一些箱子回京的消息,当真如雪中送炭一般。 虽然,实际上这场“大雪”,包括修淮河、废漕运、改盐政、军改抚恤善后等这些大雪,得有多半是刘钰扬起来的,六成的干系是脱不了的。 现在的大顺,整个儿一铁器时代的“老千里马”,拉动着一套蒸汽时代“soho manufactory标准3马力提水机”。 机器越来越像样,核心动力却还是老一套,哪能不缺钱呢? 但终究近侍说的“一排大马车拉着箱子”的刘钰,当真是如那天寒时候的送炭翁一般。 “速召!” 皇帝用了一个速字,近侍们只觉兴国公皇恩极隆,却不知这个“速”字,纯纯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等着刘钰进来,皇帝连句诸如“爱卿一路劳顿”之类的客套话都没说,而是直接问道:“可是核算清楚了?” 虽然当皇帝的,作为道德表率,不该对钱表现的如此猴急。但皇帝也真是顾不上了,到底赚了多少钱,早就心急火燎了。 “回陛下,都核算清楚了。只是其中数目复杂,总账自要陛下过目。臣此番来,并未携带银两,而是携带纸钞票据。陛下若用金银,可直接兑取。” 纸钞的模子和样式,皇帝都见过了。而且很多技术,是民间根本不可能有的,也非得朝廷出面,才能提供技术支持。 除了特殊的树皮纸,种种皇家大内的染料、防伪印泥、皇家的官属工匠的老匠人师傅,在松江府那边印钞之前,皇帝就御览过样本了。 这东西,因着中国缺金银铜,经济总量大,货币却不足,宋朝就用过,蒙元到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法定货币,也没什么稀奇的。 皇帝也知道,要是让朝廷来管印钱,至少短时间内可能会引发恐慌。毕竟蒙元和大明的纸币记忆,都不怎么好,后期基本金圆券化了。 也就刘钰在商人那里的信誉还行,暂时先在松江府那边印着,等着什么时候都认可了,再提别的事。 原本有人就建议过,要废两改元,收铸币税。欧洲、日本都自己铸银钱,金币,大顺这边只铸铜钱,这铸币税简直不值一提,掺不了多少东西。 现在则是直接一步到位,连废两改元都省了,直接来纸币兑换券了。 皇帝遂笑道:“即便用金银,许多东西在松江府也买得到。只要能花出去,管他是宝钞还是交子呢?爱卿办事,朕是放心的,这种事也非得你去督办成型不可。” “如今用钱的地方虽多,但花钱最多的地方还是江左两淮,既都可用纸钞,倒也正好。朕记得,这纸钞最大的面额,便是百两。却听闻你带了一排马车前来,怕是一车就能装个百十万两吧?” 刘钰心道做梦呢?那几十辆大车要是全装的是纸钞,你以为我是在南洋挖到波托西银山了? 听出来皇帝心急,刘钰赶忙将皇帝分红的账目递上。 皇帝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姿态,慢斯条理地打开账目,扫了几眼,心中大喜。 官窑瓷器那边,拿着外国人的图样定制的高级瓷器,还有……还有皇帝禁教,却允许一些特殊官窑烧“带十字架图案”的特殊垄断外销货,一共毛利是140万两。皇帝怎么分、什么成本,刘钰反正是不管。 锡兰的肉桂、槟榔、宝石,赚了110万两。 锡兰的亩税,刨除掉当地截留的,还有3万两。 锡兰的宝石,那边还进献了四枚大的宝石,一批数量不等的小宝石。 今年的西洋贸易公司第一次生意成功,要交垄断费,垄断费一共是120万两。朝廷保证会缉私、严查、不会允许私人走私到印度或者别的地方。 按照标准的17%分红的,那就不提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进项: 为“感谢”陛下给丹麦亚洲公司加增高额关税,按照丹麦公司商馆里搜出来的进货单,今年原本计划要进货328万4054件瓷器,现在肯定是泡汤了。 当然这些瓷器都是中低端瓷器,海商们的股东大会,按照瓷器种类分了分,一共给了皇帝16万两的好处费。关键是听着数量挺吓人,但很多都是些诸如茶杯啊、茶碗啊之类的小件,真正贵的大件、一件就赚十几两的那种不是很多。 瓷器之外,茶叶、黄铜、大黄、生丝等,这些丹麦公司原本的市场份额,分了三分之一给瑞典俄国,剩下的三分之二都被大顺海商吃下了。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又给了皇帝20万两的好处费。 皇帝心里其实有点不太好意思,心想这他妈和当官收钱办事好像没啥区别啊? 但关键是36万两白银实在太香了,再怎么不好意思,可也不能跟钱不好意思。 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说法,心道这倒还好,总不好叫史官“直笔”,只说是这些人“捐献报效”才行。 其实皇帝为了钱,还专门关注过一次瓷器生产,来了个“拍脑袋决策”,从那之后就再也不管了。 前几年,法国王世子二婚,中国这边当然也送了礼物,王世子这边也专门定制了一批瓷器。 尤其定制了一些特别昂贵的如“釉彩灯笼”、“玉瓷笙”、“雪锣”等一些特别稀奇古怪的订制品。 钱,不是问题,那边提供的图样也是为了尽显奢华特殊。 皇帝当时就关注了一下,觉得这玩意在大顺的审美看来,不可能卖出去啊。但在欧洲那边,居然这么贵?还问了问一些去过欧洲的,说法国那边的僭越、逾制之类的讲究是什么? 去过的说瓷器上没听说有啥讲究,皇帝心想这些东西这么贵,在国内根本卖不出去,何不多烧一些去欧洲卖? 他就指导了这么一次,结果可想而知,弄得挺尴尬的——定制货,要的就是稀缺装逼用的,你弄成批量货了,这怎么装? 整的挺尴尬的,还又送了法国王太子一批精致的五彩瓶和新的“粉釉玫瑰族”瓷器,也算是个小小的外交风波。 从那之后皇帝至少在商业上,再也不乱拍脑袋了。 毕竟定制的钱是内帑垫付的,因为法王太子的图样奇葩要求又高,成品率颇低,运过去后太贵,也没卖几件。 运回来吧,国内更没人要,审美不合,谁家能挂个瓷灯笼? 直接在欧洲送礼吧,又像是打法国王太子的脸,最后只能砸了。 除了这种外,应该说,现在除了一些特殊的沿海地区外,全大顺内陆地区唯一能公开见到十字架的地方,就是景德镇。 因为要烧制专门的出口瓷,什么十字架,圣母、约翰、该画就画。 禁教是禁教,赚钱是赚钱。 当然是皇帝垄断了这部分“十字架图样”相关的钱。朝廷禁教,可管不着皇帝的产业。 这几年大顺的瓷器卖的越发好,因为日本好容易刚起步的伊万里烧,被大顺开关之后,不到十年时间,彻底废了。 出口又被锁定,本来可以走欧洲,现在欧洲去不了,又面临江西瓷的打击,大顺的瓷器贸易倒真是蒸蒸日上。 故而在皇帝垄断的高端瓷器外,中低端瓷器没有了日本瓷的竞争,也是卖的很好,多赚了不少。 看完了这些账目,皇帝内心已经是有些醉醺醺的了。 心说之前知道贸易赚钱,否则那些西洋人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远万里前来。 之前爱卿只说,坐地收钱赚不到大钱,我内心却多怀疑到底能赚多少。 当日他说那瑞典公司,第一年就赚了1.2个瑞典国库收入的钱,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此言不虚啊。怪不得那瑞典公司,之前都要烧账本呢…… 皇帝对瑞典人烧账本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皇帝太明白什么叫烧账本、什么叫阴兵借粮、什么叫水灾毁账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想到,历史上瑞典人为了毁账本和船长私利,自己弄沉了哥德堡号,据说捞出来的货,仍旧还有14%的利。 如今大顺不只是坐商,行商,而是把这里面最赚的“菜贩子”的这笔钱也给赚到了,这一笔笔的数目当然是看着眼晕。 刘钰估计皇帝看完账本也会飘,赶忙泼了一瓢冷水。 “陛下,此番贸易,多有特殊。一来欧洲战争刚结束,二来欧洲已然两三年没有充足的香料了,三来之前又因鸦片案查封英葡等人商馆。非是常态,待过几年稳定了,可能获利会短暂下滑。” 第六五三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三)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皇帝反而更加兴奋。 心想如今这贸易被处处掣肘,尚且能赚这么多;若是将来真的做成了打破英夷航海条例之大事,这不得起飞了啊? 如今收了商人36万两的“好处费”,作为给丹麦商馆加税的回报。 日后自可成定例。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别家。 当然今年的情况确实特殊一些,但日后纵短暂下滑,只要将来补回来便是。 “爱卿所言,朕自知晓。你且放心,朕也不至于拿今年的数目做平日情况。” “这海外贸易事,朕对爱卿最是放心。也不会叫别人胡乱干涉的。” 皇帝说这番话,主要还是因为当年他拍脑袋的“高端瓷器赚得多”想法,赔了一大笔钱赔出来的经验。 对外贸易,当然要讲究科学。 历史上其实这种“一拍脑袋”的“搞笑”决策,多得是。 历史上1843年,一鸦结束,英国资本家大为兴奋。 然后,西菲尔特的一家公司,花费巨资,动用了公司大量的流动资金,往中国运了一船“餐刀、餐叉”,准备大发一笔。 这已经不是拍脑袋决策了,而是脑袋被高压水枪呲了的决策。 靠着这种拍脑袋的决策,和对真正懂东方情况的东印度公司的打压,英国“成功”地将除鸦片外的对华出口额,从一鸦巅峰的250万英镑,拍到了52年的140万英镑。并且在二鸦后,搞出来一个仿佛魔幻世界一样的1876年的半殖民地2.5%关税的中国再度顺差白银1058万两…… 现在的情况,刘钰是一点不担心外国货的倾销,而是担心贸易额逐渐增大引发国内的诸多问题。 在本国不能发行货币的情况下,每年几千万两的白银入内,这也足够危险的了。 得亏大顺的行政能力不是很强,不能把大笔的钱收上来再花出去,使得欧洲的价格革命至今对中国的影响还不是太大。 然而即便行政能力不强,大量外部白银的入场,也会随着皇帝花钱而逐渐影响到全国。 像是今年修淮河,就是财政转移支付。将全国各地的白银,在两淮地区花出去,一下子涌入三四千万两白银,冲击有些巨大。 最简单的一点,肯定会造就两淮地区的银钱价比问题。 而这,正是刘钰忧心的地方。 大顺的货币政策,既不是银本位,也不是铜本位,而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货币政策。 大顺的法定货币是铜钱,但收税却收白银。而法定的一千个铜钱能换一两白银,根本只是理论上存在的东西——大顺连官方的银行、货币兑换所都没有,甚至这么大规模的对外贸易,都是直接称重来算,怎么可能民间的兑换比能按照官方来? 这类似等于是官方发行法币,但官方收税什么的却收英镑法郎荷兰盾西班牙元。 之前对外贸易不是很主动,都冲击出来了个货币白银化,冲击出来个白银税改。 如今对外贸易的额度、数量,都急速增加,若这种情况下还不考虑货币问题,肯定是要出事的。 这个事从实际来讲,可能不算啥太大的事。 但在朝堂里,可能会成为被人攻讦贸易的方向,是以刘钰有必要跟皇帝提前提一嘴。 大顺的士大夫水平,很难搞明白经济。 很多都是凭感觉来。 历史上1810年代开始,出现过一波突变似的钱贱银贵,一些地方瞬间涨到了1600到1700兑一两白银。很多士大夫凭感觉,认为是鸦片走私导致的。 虽然说,鸦片当时走私确实已经严重了,但问题是即便算上鸦片走私,那几年每年的白银入超量,依旧保持在600万两左右。 士大夫会归结于鸦片走私的问题。 从立场上讲,这是好事,引起了对鸦片的警觉。 立场先放一边,10年代开始的银贵,鸦片走私并不是主要因素,甚至那几年实质上的出口量和白银流入量都是增加的。 这种情况,对此时的大顺,则可能是一件坏事:如果出现了银钱比例的剧烈波动,大顺的这些士大夫也会凭感觉,把问题甩在对外贸易上。 等着真出了事的时候,皇帝没有被刘钰提前打预防针,说不定真的就被那些士大夫的臆想给说动了,觉得都是对外贸易导致的。 “陛下,此番开拓了西洋贸易,有一事臣不得不和陛下奏明。陛下亦知昔日檀渊之盟,岁币不过十万两白银。如今松江等地,巨富之家,百万亦可拿出。” “自从明末贸易开始,白银流入,日渐增多。这钱、银兑换之事,不可不察啊。” “百姓生计,除非缴税,否则平日里多用铜钱。买布、买米,此等生计所需,鲜有用银的。” “臣担心,这钱政若不变动,日后恐损小民生计。” 皇帝听了刘钰的话,忍不住笑道:“爱卿错了。按你所说,白银流入本朝日多,那岂不是说原本一千钱换一两银子,如今一千钱能换一两三五钱银子了?如此,百姓的生计应该越发好才是?” “你亦讲过,那瑞典国之前保持实物租,是以欧洲白银日多,他收实物租,入国库的钱反倒多了。本朝既收的是货币租,白银日贱,难道不是百姓的负担小了吗?原本还要用一千钱兑一两银子纳税,日后岂不是只需800钱、500钱就能兑一两银子的税?” 刘钰怕的就是皇帝这么想,道理好像对,但肯定是少考虑变量了,至少历史上证明了这么想肯定有些地方没想明白。 否则无法解释整个18世纪对外贸易一直是入超,大量白银流入,但白银和铜币的兑换价,却从700逐渐涨到了1100。 也没法解释二鸦之后,从沸反盈天到2600的兑价,到二鸦之后,又逐渐降低到了1000。 刘钰自己也解释不明白,只好道:“陛下,钱银兑换,若是价格变动,必有不法之人得其差价。或是积攒铜钱、或是积攒白银,不管积攒什么,都不好。不花钱,不是好事。” “臣以为,是不是可以定准一物?既定准铜、又定准银,便是什么都没定准。朝廷税收、支出、军费等,既都用银,何不以银为价呢?” “可印小纸,一张一文,千张必可兑银一两。如此不管铜多铜少,百姓都不会因为兑换之事而愁怨。” “此事甚大,臣不敢轻为,毕竟臣所办的银行,不过是个钱庄,没有发钞权,只是方便使用兑换白银而已。可若发小钞,那是朝廷铸钱局的事,臣若做那便是越俎代庖了。” 皇帝点点头,他倒是同意刘钰说的“不管高了低了”都不好,最好是保持一个稳定的兑价。 现在朝廷规定的铜钱和白银兑换比,是1000,但实际上各处基本都是自由兑换,毕竟朝廷是不给兑的,全靠商人自行兑,这里面肯定会出诸多问题。 而且皇帝心里明镜似的,缴税要白银,每年收税之前,必然会有商人去兑白银,压价格。 如果说,真能用一种定死了1000文顶一两银子的小钞,的确可以解决很多麻烦事。 只是…… “爱卿也知蒙元、前明纸钞事。恐百姓一时间不敢相信。若不强兑,百姓还是更喜欢铜钱;可若强兑,又恐闹出许多乱子。” 刘钰见皇帝还是有些犹豫,赶忙道:“陛下,此事非是小事。日后贸易日多,白银日入十万两不止,但钱银兑换,现在依旧是年年升高。按说白银日进越多,钱价该越贵才是,可恰恰相反。” “西洋有哲人马氏言:财富的增长,使比较贵重的金属代替了不大贵重的金属行使价值尺度的职能。铜为银所替代、银终为金所替代,尽管这个顺序与诗人想象的年代顺序是相抵触的。” “又有人言,在世界市场上,一切货币便失去了铸币形态,而直接以贵金属的姿态出现……本朝的铜钱在海外贸易里无法做钱用。” “这钱好劣不一,价值又常变动。若是以往还好,现在对外贸易日多,影响巨大,若不未雨绸缪,恐出大乱。” “那西洋的波托西银矿,随随便便就采银十亿两有余。银多,来本朝的便多。” “可若是西洋人互相开战,少买本朝货物呢?银便一下子断绝了。” “银倒还好说,但恐这钱兑银,要出大问题。世界市场的白银变动,影响对外贸易,那都是大买卖,倒好说。但钱银兑换,涉及小民,那才是大事。” 刘钰时常引用西洋人马氏的话,皇帝听过不止一次,亦不知此马氏为何人。 但这番话,皇帝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大顺有个现成的例子。 那就是日本的宽永钱。 只要来到大顺,因为含铜量高,来了就被融。作为制钱,确实在两国贸易的时候,只能做贵金属用,而不是钱来用。 刘钰引用的这番话,无非也是说,不管是百姓还是商人,更喜欢银子而不喜欢铜,不得已而用之。 可这种心态,会让银价逐渐提升,大家都喜欢银不喜欢铜,也就导致每年这么多的白银涌入,大顺的银钱兑换价依旧在缓慢上升,而不是简单的白银多了铜钱贵了。 既是打开了国门做生意,就不得不考虑白银涌入的影响。刘钰说未雨绸缪,便是说真要到出了事的时候再解决,恐怕就不好解决了。钱兑换价一旦变动,可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事——至少对大顺来说,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事,行政效率太低,皇权根本不下县,推行下去见效需要很长时间。 第六五四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四) 刘钰之所以对这件事这么在意,主要还是这件事刘钰完全搞不明白。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最怕的就是未知。 因为历史上确实出现过钱银兑换离大谱的事,可照着数据看,又怎么都看不明白,得不出完全说得通的结论。 科学来解释经济,很难。 如果这是别的学科,把各种变量列出来,就很容易得出结论。 但,恰恰这个铜钱和白银的兑换问题,如果按照变量法找逻辑联系,就会得出非常离谱的结论。 历史上1810年代末开始的“银贵钱贱”现象,放眼世界,当时南美这个产银区出了点事: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引导了南美波澜壮阔的独立运动,使得世界的产银量巨降。 似乎这可以算是银贵钱贱的一个原因。 但问题是,现实不是一个火星市场,不是说白银、生丝、布匹都先进到异次元空间,然后迅速出现价格波动。 而且至少在1830年之前,就算算是鸦片走私,依旧是白银流入。哪怕全世界的产银量暴跌,可也没影响白银流入啊? 同样,从1858年开始,已经飞涨到了2500、2600文钱换一两银子的兑换价,又出现了一波大跌,一直跌到了1000这个完美值。 那几年实际上倒是也确实发生了几件不太被关注的“小事” 1850年代,美国发现了超大特大银矿,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旧银山”。 1848年,旧金山的金矿开采达到了新高度。 1851年,澳洲金矿被发现,澳洲淘金热开启。 这个影响有多大? 旧金山、旧银山、澳洲金银被开采之前的十年,全世界产了65万盎司的黄金、1480万盎司的银。大约是50万库平两的黄金、1200万两白银……这是生“印”出来的。 然后,旧金山、旧银山、澳洲,这三个大印钞厂开始“印钞”。 50年代,十年间,开采了500万两的黄金、2500万两的白银。而且这个“印”钱速度还保持着,一直到金山成了旧金山、银山成了旧银山。 听起来,这也可以解释,二鸦之后为啥银又贱了。 可问题又出现了。 从二鸦开始,除了奇葩的几年外,基本都是白银外流。 一边是全世界疯狂采金采银,导致银价下降。这个似乎可以解释那段时间忽然出现的“银贱钱贵”问题。 但现实却又是中国的白银开始外流,本国的白银量是减少的啊,那银应该贵才是啊。 正因为解释不通,怎么都解释不通,所以刘钰对这件事特别的慌张。 但凡能解释通的,他就不慌张。 或是避开、或是绕开、或者想办法解决。 就这种奇葩的根本解释不通的东西,才让他心慌,完全无法控制。 总之,就是如果世界真的是个“火星市场”、真的有异次元空间先把货物金属放里面定价,那么中国的银钱兑换问题,就全说得通了: 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导致世界白银增量骤降,于是1810年代开始钱贱银贵;旧金山、旧银山、澳洲金银矿开发,使得白银暴增,于是1860年代开始钱贵银贱。 但这个解释能说通的前提,又恰恰是不可能存在的“异次元市场、瞬间价格波动”。 恰恰按照本国市场和本国海外贸易的顺差、逆差来算,恰好是反的。 这种变化,不只是历史上的那些士大夫臆想出各种理由,连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也觉察到了这种变化,给出的解释也是五花八门。 也就是1858年,二鸦期间,本来英国的对华贸易,之前已经被拍脑袋政策拍到了140万英镑了。 忽然间,58年的时候,东西好卖了。 东印度公司这边也是一脸懵逼,内部专业人士走访之后,得出了结论是“因为中国百姓用铜钱,而铜钱价值忽然增高,这种贸易增量恐怕很难持续”。 类似于他们这边原本1两银子的货,由原来的1800铜钱,变成了1400铜钱,相对来说降价了,所以好卖了……因为他们不收铜钱,而百姓却使用铜钱,况且一般货也不可能卖一两银子,都是二道贩子用铜钱计价。 刘钰认为铜钱才是大顺的“本币”,而白银是“外币”,因为民间百姓平日里肯定是用铜钱的,国内市场得以百姓用啥来算。 可问题是58年,世界金银矿确实开始大规模增加,那也不可能反应这么迅速,甚至直接影响到了乡村?这反应速度简直堪比通讯普及之后的期货了吧?明显不对。 然而想破头,也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 能用道理解释的、非玄学的东西,刘钰不怕。 不管是英国忽悠的自由贸易,亦或者什么辉格史学忽悠的英国特色传统造就了英国的伟大等等,这些东西抛开那些宗教一样的扯淡解释,拿出数据来一看就能看明白。 偏偏这个铜钱和白银的兑换,跟玄学似的。 刘钰也是真的怕,伴随着对外贸易增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问题就炸了,因为完全无法预测,哪怕后世的诸多解释也根本讲不通。 这要是炸了,可是要炸出大事的:要是钱银从800,涨到2500,再暴降到1000,民间必然要出大事的。 别的事,他能解释明白的,可以和皇帝说清楚。 这种事解释不明白,真出事了,他连道理都讲不明白,皇帝也只能选择士大夫的道理,指不定就要出幺蛾子。 统一成白银,虽然受到外部贸易的影响更大了。 但至少减少了变量,简化了公式,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在大方向解决和预测的。 现在这种铜银并存状态,简直测不准,纯粹混沌。 科学解释不了的地方,玄学就会泛滥,臆想出的结论又无法反驳,那就不好办。 皇帝见刘钰对这件事如此郑重,也知道刘钰这些年已然很少在事情上这么郑重了,考虑了片刻后道:“铸钱改革,非是小事。况且若兑白银,朝廷真有那么多白银吗?” “百姓惯用铜钱,骤变纸钞,无异移风易俗。况且,又该怎么推行?” “直接兑换?若定价低了,必无人肯换;定价高了,必有奸商于各处收钱,乃至百姓缺钱用。” “爱卿以为,在苏南试行,有问题吗?” 刘钰对此倒是信心十足,摇头道:“若在苏南试行,定无问题。但此事最好还是多几处推行,朝廷也未必兑银,存铜亦可。苏南情况特殊,若只苏南试行,意义不大。” 苏南有苏南的特殊性,商品经济伴随着松江府作为贸易中心而快速发展。 南洋米大量涌入,小额贷使得一些人尝试种桑卖丝,或者种其余的经济作物。没有了漕米的压力,商品经济发展,以及试行的亩税改革,都使得在苏南地区推广纸币非常简单。 但现在要面临的问题,是两淮。 既要治水,必然会有大量的白银涌入两淮,朝廷的官方用钱是白银、拨款也是白银。 而且两淮地区因为运河变动,原本旧经济支持解体,这种地方才是最需要稳定货币的。 苏南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而苏北两淮则是当务之急。 刘钰就直接把话挑明了。 “陛下,既要治淮,千万白银涌入。而且这一次要征发百姓,要给使役钱,朝廷不可能发铜钱吧?” “一下子发下去那么多白银,只恐当地银钱价格会出波动。我只恐有不法之人,去别处收钱,来此地换银,这又恐导致别处的银钱出问题。” “是以,若只苏南,臣倒是觉得大可不必急于一时。日后纸钞皆受用后,小额纸钞亦无难处。唯独这两淮,最好还是动一动。” 他这么一提,也提醒了皇帝。 “爱卿说起两淮,朕倒是又想起一事。” “就是朝中早有人上疏,欲改盐政。” “如何改,想来你也大约知道,无非盐纲、盐票、盐引这几种。也非今日一时之议。” “每日朝会,如同进了囿园,百兽争鸣、群鸟啁啾,吵得朕头疼。支持的、反对的、各有道理。” “朕有心变动,你既正好说到了这个小纸钞事,朕便想着,若变盐法,是否可以搭配小额纸钞推行?” 刘钰没想到皇帝的步子会迈这么大,错愕间,皇帝笑道:“放心,扬州盐,朕暂且不动。但海州盐,那定是要动的。” “运河被废,海州盐必要换路途。既换了路途,顺便也就一并改了。海州盐对比扬州盐,少许多。成与不成,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朕现在还担得起。” “若可,则推至南场;若不可,再说。” “既然这盐无人不用,而海州盐又供两淮、安徽所需。若能以盐配纸钞法推行,想来会简单一些。” “只要那些买盐票的商贾,知道这纸钞合用,那么百姓手里若有纸钞,他们也会收拿。” “纸钞,朝廷税收是认的,若是盐商也认,这应该就可推行了吧?” 皇帝一边想着这种一个羊两个羊的改革,一边琢磨着纸钞的作用。至少站在朝廷的角度,似乎是问题不大。 一来少了火耗,纸钞总不能说这玩意儿熔炼有火耗吧? 二来朝廷用的大宗物资,南洋和江南基本都能满足。就算西北、西南有战事,也可以兑换白银去用,况且现在那边战事也已经基本平定,无甚太用花钱的地方,要不然也不敢修淮河。二将来要用钱的方向,都是可以花纸币屯物资的方向。 三来朝廷这些年也确实被铸钱愁的头疼,到处都在喊钱不够用,白银是大额货币,百姓寻常不怎么用。 而大顺扩军,尤其是扩海军,又使劲儿地用铜。 海军炮最好是铜炮,铁炮容易锈;精锐的野战炮,也最好是用铜,重量更轻。 本来就缺铜,铸钱头疼,又不得不铸。可扩军备战,又不能不扩。 铜到底是贵金属,还是货币,这个矛盾伴随着大顺军改,已经愈发严峻。 真要是能直接用小额纸钞,当然是好事。朝廷把铜做兵器,也省的还得挤出来先满足民间货币需求。 当然,这种事皇帝也不敢把步子迈的太大。既是改革,顺便一起改,那就不妨先在江南、两淮地区改一改,试试。 扬州、淮安、盐城地区的盐,数量大,牵扯多,现在肯定不敢动。至少要等淮北盐场的盐政改革证明有效之后,再尝试改。 第六五五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五) 虽然皇帝早就警告敲打过刘钰,不要做那些“倒逼朝廷”的事,哪怕你觉得对、确实有利于社稷,也不要搞这种“倒逼”式的改革。 但现在看来,刘钰既听话,也不听话。现在要做的这些改革,可能算不上“倒逼”,而是直接在前面铺了一条顺畅的大道,让皇帝不得不走。 漕米改革、盐政改革、运河改革,这三项改革的基石,看似是运河问题。但实际上是南洋问题。而南洋问题,实质上又是海军问题。海军的胜利给皇帝带来了自信,战胜了对海洋未知的恐惧、战胜了对被人攻下长江口而切断南北的担忧,最终导致了这一系列的改革。 皇帝有时候也会想想,这和之前他敲打警告过的“倒逼”有什么不同,想了半天,只觉得可以说不同,也可以说相同。 比如这盐政改革,皇帝心想,你刘钰想不想搞盐政改革?肯定是想的,至少是支持的,但你不说话,等着朝廷主动变。 皇帝并没有继续谈盐政改革和货币改革的细节,而是转而问道:“爱卿极力推崇创办科学院,究其根本,是信荀卿之义:制天命而用之。”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既如此,以爱卿观之,这盐政改革,是否算是制天命而用?而这货币改革,又是否是应天以治?” 刘钰略作思考,回道:“陛下,天行虽有常,然非常人所能度之。臣于经济一事,甚至不敢谈知其皮毛。但陛下既以荀卿之义相问,臣亦不敢不答。” “盐政改革,算是应之以治。” “货币改革……臣根本毫无头绪,所以恳请改革。” “这就如一个筐,外面有一个大果子,但怎么也塞不进去。要么,学会编筐,编一个更大的筐,把这个果子塞进去;要么,把果子削笑了,塞进原来的小筐里。” “臣愚钝,不知经济之天行之常,粗知一丁点皮毛,无法解决银钱问题。” “是以,解决问题,无非两种。要么,解决问题;要么,解决问题。” 汉语博大,皇帝微微一笑,如何不知这两个“解决”的含义之别? 如果不能解决银钱兑换的问题,那么直接让钱银兑换这个问题不存在,不就解决了吗? 这几年刘钰搞得蒸蒸日常,皇帝也知,若刘钰说对经济只略懂皮毛,那朝中其余人更是皮毛不懂了。 既然刘钰都无法解决钱银兑换问题,恐怕别人也给不出更好的办法。 轻笑之后,皇帝叹道:“人力有穷,天道之常,人所知皮毛,便可成就大事。至于制天命而用之,实非人所能忖。” “银钱一物,尚且如此。况于治大国呢?岂不是比洞悉银钱兑换事更为复杂?” “谁人不知当顺天而为,应天以治?只是若不知天道,又如何顺、应呢?便如爱卿,最是好究宇宙之无穷、天地之至理,不也在这银钱一物上难思其解吗?” “至于治国理政,按着西洋人的说法,或为经验主义,或为理性主义。” “以过去的经验,去总结得失,通鉴各朝之史。” “或以理性推演,去推演未来之事,而为国策之指导。” “只是,现在的许多事,过去并不曾有经验。若如苏州府之齐行叫歇罢工之事、若如大庾岭商路百姓失业之事、若如航海外贸带来的海量白银问题。” “然若理性,区区一个钱银兑换,都如此难推测预判,又谈何治国以纯粹的理性去推演呢?” 刘钰心下暗笑,心道你这纯粹是望文生义啊。 再说以史为鉴是那么个以史为鉴吗?人家画个鸡蛋,画个椭圆,往里面填茶红色;你画个鸭蛋,也是画个椭圆,然后也往里面填茶红色,这他妈不叫以史为鉴,这叫刻舟求剑。 的确,海量白银内流的问题,之前没遇到过。可他妈永乐年,海量香料胡椒内流,也没遇到过? 大庾岭商路百姓失业事,之前没遇到过。可他妈市舶司转移、商路偏斜,泉州港衰落,也没遇到过? 刘钰大概也明白皇帝的意思,无非还是对未知的未来充满恐惧和不安,总觉得大顺走的方向越发古怪,和过去完全不同。 要说可以推测,倒是还好。 可现在一个钱银兑换问题,都推测不明白,大顺的路子越走越怪,逐渐到无史可依的地步时,又该怎么办? 前途漫漫,是好?是坏? 这好坏,又有不同的主体。是百姓?是士大夫?是皇族?是皇帝? 若是别的事,刘钰还能说几句。 但今天被皇帝用银钱兑换的事,拿捏了一下,提点了一番,他也无话可说了。 只好用一个皇帝大概能听得懂的比喻,将这个问题解释了一番。 大顺的货币系统,和现在大顺航海面临的经度月相图问题类似。 如果只有一个地球、一个月亮,算起来很简单。 如果只有一个太阳,一个地球,算起来也不难。 但一个太阳、一个地球、一个月亮,三者之间都要考虑,那就变得极为难算。 至少刘钰是算不明白这样的问题,历史上欧拉也感叹过自己算日地月问题浪费了自己几年的生命毫无成果。 大顺的货币也是如此。 如果只是铜币,算起来简单。 如果只是白银,算起来也简单。 可偏偏,铜币配白银,又没有规定的兑换比,这就根本算不明白——铜币和白银不是元角分的关系,而是纯粹市场波动的兑换比价。 这就使得根本无法测算。 皇帝有之前那些西洋人钦天监教授的弟谷、开普勒体系,也有一定的数学基础,对刘钰的这个比喻,多少还是能够听明白的。 然后皇帝问了刘钰一个问题。 “爱卿的思路,朕听明白了。” “那么,历朝重农抑商,是不是也和爱卿这个思路类似呢?” “可以理解小农为基础的社稷运转,却无法明白商贾工商为主的社稷运转。于是抑制工商,为的是用自己所能理解的道理,去治理去管辖,所最熟悉的就是把天下变成一个大农村。” “这与爱卿弄不清楚钱银问题,就直接废掉铜钱的思路,有什么区别呢?” 刘钰坦然道:“回陛下,似无区别。这天下是陛下的,陛下圣意如何,决定天下如何。既无区别,只在于陛下怎么想。” “但实际上,还有区别。这银钱问题,如果是按照陛下所言的思路,应该是废弃白银,而只用铜钱。天朝自古没有以白银为铸钱币的习俗,这白银也是明时大量流入的。”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知道刘钰在影射朝中有人反对西洋人的学问这事,虽然皇帝钦定的“西学”只是宗教相关的,而把科学技术定为“实学”,但在一些人却一直在故意混淆。 至于说股份制、买断制之类的东西,即便刘钰翻出古书来照着过去的古书寻章摘句,说古已有之,但依旧还有反对之声。 现在刘钰用铜钱和白银做喻,皇帝明白刘钰的意思是说全退回去是不行的,但可以用过去管铜钱的经验来管白银。只看皇帝是想彻底退回到“青铜”时代,还是与时俱进,继续往前走到“白银”时代。 天下是皇帝的。刘钰只是个打工的,不想用,可以不用。 这话在皇帝听来,自是龙颜大悦,笑过之后道:“爱卿说到了点上。朕既用你,自是不想往回退。如今围绕着运河事,多有变革,正是可进不可退之时。” “然而变革既起,就要出许多新问题。” “何以谓之新?过去不曾有之事。” “这些新问题,朕本以为,以爱卿之智,都可处置。直到今日这银钱之事,朕方知原来面对这等新事物,爱卿也有不知所措、恐惧不安的时候。一时感叹罢了。” “朕也不妨和你说说,昔日你说兴海军、取南洋、兴工商,朝中也有许多人,和爱卿面对银钱事心态一样:不知所措,恐惧不安,不知前路如何,不知前路有何魑魅魍魉,更不知该如何解决。” “爱卿今日经此一事,当也该明白之前朝中众臣的心思了。亦算好事。免得爱卿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呢’、‘有什么可不安的呢’、‘那些新问题不是很好解决吗’。” “爱卿若能明白这些,以朕看来,实胜过你贡来的几百万两白银票据。如此方知世上不是什么问题都可以用理性来推演的,亦可灭却你的骄气,拉住你的激躁,行事多一分考虑,此方朕之大幸啊。” “既已明白,那这件事就先这么定了。以淮北盐政改革,配合卿所言的小钞改革。推进过程,不可急躁,急则生变。需走一步、看一步,因为此事你也无法推断出来结果好坏,不可如以前一样,认定一件事便要只争朝夕。需慢慢来,你等得起,朕也等得起。” 第六五六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六) 被皇帝教育了一通,刘钰估摸着皇帝这是准备堵住自己的嘴。 至少,不要把苏南的一些税改经验,趁着这一次就要推行全国。既然你连钱银兑换的问题都不能保证“制天命而用之”,又怎么敢保证别的就一定行? 既说不要急躁,又说什么那些大臣也有和你一样的对未知的恐慌,可偏偏又说盐政改革配合小钞改革就这么定了,那也便是说暂时就仅限于此了,不要再扩大了,包括苏南的一些看起来非常有利而暂无弊端的如亩税一条鞭法之类的改革,就先消停一下。 刘钰心想自己本来也没指望能迅速把一些政策推向全国,你便是不说,我也不准备这么干。 以史为鉴,盐山、宁波都搞得挺好的青苗法,推向全国不也出大事了吗? “陛下教诲,臣自谨记。” “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要奏……” 借着改革这个话头,刘钰说到了治理淮河的事。这里面毕竟还牵扯一个“下南洋”的人口问题,而且物资都是要从长江口那起运。 所以刘钰借着这个由头,主动提出来了要帮助协调那几个县的百姓征发问题。 这种大工程,根本不能指望当地县官,他们管不明白这么大的工程量。必定需要有人出面来协调的。 黄淮都督管的还是那些厢军,并不能全管地方的事。 应该说,从后勤转运、身份地位来看,刘钰似乎是做这件事的完美人选。 但皇帝听完了刘钰的“计划”之后,就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刘钰的计划,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皇帝也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对。 无非就是皇权不下县,所以各地的乡绅要承担起组织百姓的重任。 那么,可以采取承包分片制,每个乡绅负责在农闲时候,调动本地人口,承包一定的河段范围。 在此期间,朝廷会把补给、粮食、工具等分发给乡绅。简言之,就是乡绅承包制。 这个想法在大顺很正常。 但被刘钰提出来,就大为不正常。 刘钰对乡绅是什么态度,皇帝也算是略知一二,不说仇恨吧,至少是不信任。 而且皇帝也听说了关于下南洋事,刘钰和那些乡绅之间闹出来的一些不愉快。 皇帝听完,就感觉到有些不对,眼睛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一旁挂着的黄淮地图,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刘钰。 待再看了几眼地图后,心里忍不住道:“妙!妙!妙极!朕叫他多读书,竟真读了,至少这郑伯克段于鄢,引蛇出洞的手段,倒是真有了些心得!” “如此一来,半数下了南洋,半数得了土地,自此,淮地无忧矣!” 心里暗叫了几声妙,眼睛再度盯上了一旁的那副黄淮形势图,心下连连盘算后,轻咳一声道:“爱卿所奏之事,朕必要叮嘱两句。” “其一,这治淮大事,非比寻常。” “朝廷投银数千万,乃历年之积累,自平准之后,少有大战,积累至今,方可行此修淮之事。” “爱卿虽号称不懂水利,却也知道,治淮事,只能冬日为之。” “一旦夏日,江河消融,水势浩大,那就不能再做了。” “而一旦今年做不完,等着夏日水来之时,一切就全白费了。黄河多次决口淤积,土地皆为黄土,水一冲就要淤积阻塞,夏天之前完不成,今年投入的几千万两就全扔了。” “有些事,非要倚天。除非冬季,否则不能挖掘。有些事,春夏秋冬皆可。这就不一样,爱卿一定要知晓。” 皇帝也根本不提刘钰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意思,而是点了点刘钰,首先要确保淮河治理这件事不能耽误。 有些事,非得今年冬天办。 有些事,春夏秋冬,都可以办,总有机会。 当然最好的就是趁机一切都办了,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来两全其美,那就要弄清楚先后次序。 刘钰连连称是,忙道:“陛下圣明,此事臣牢记心中。” “臣此番来时,经过淮安,亦看了看河流走势,与人询问了一番治水问题。前朝试图修过引淮如江的水道,但因投入不足,没有一次性完工,夏日暴雨便全白费了。” “臣也知道,这治淮事,一旦投入,今年若不大致出形通水,明年夏日若有雨水,朝廷的几千万两白银就算是打水漂了。” “如陛下所言,有些事,非冬天办不可。臣牢记于心。此为第一要务。” 皇帝知道刘钰很清楚轻重,在这里也就是提醒一句,不要因小失大。 见刘钰说的通透,皇帝又道:“第二件事嘛,就是昔年太祖皇帝入京时候,改殿之匾额,‘爱民’二字,不可忘却。” “虽说治水也是利于百姓,但也是为朝廷做事。如今朝廷尚有些盈余,不可使百姓饿着肚子干活。” “每日伙食,必要保证。募役之钱,也要发足。” 刘钰忙道:“臣记下了。爱民二字,臣不敢忘。” “为确保万无一失,臣也准备发动商贾,运送一批玉米、高粱之类的杂面,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大米不能保证,亦可用这些粗粮替代。保证不会让征发的百姓挨饿。” “同时也将准备一批低劣棉花,虽价贱,但亦可御寒,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以示鼓励。 心里却想,你这是生怕杀不绝、灭不尽啊。 士绅承包,本就必然要有贪腐。 然后你又运来一批便宜的玉米面、高粱米,放在市场等着。朝廷发的粮食,理论上却是南洋米。 你这不是等于在猫面前摆上咸鱼,然后等着猫吃了鱼,再把猫打一顿吗? 这倒也好。 你既准备郑伯克段于鄢,也不得不考虑第一要务是保证河要修好。 如果只是给大米,贪的多了,修河的百姓吃不饱。 如今换上便宜的玉米高粱地瓜土豆,修河的百姓至少可以保证吃饱,你也给他们创造了偷梁换柱的机会。 这倒的确可以一举两得。 皇帝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件事真要搞的话,至少要波及三个县。而且这三个县的士绅,估计要直接没一半。 罪名倒是现成的:克扣朝廷河工钱——大顺的一等一罪名,和普通的贪污可不一样。 男的杀。女的送去虾夷给人当媳妇。小孩子送到西域充军。 这案子可是要抄不少家啊。 然而皇帝对此并无太多感觉,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张地图,站起身径直走到了地图旁。 手指顺着黄河、洪泽湖的方向,延伸到廖寒辉计划的那条淮河水道。 从洪泽湖引出,过淮安、走阜宁,下引至射阳、黄沙诸河,连为一体。既为淮河入海,又做灌溉之用。 黄河在北边。 往南就是盐城,再往南就是扬州府、长江口、南通……那就是朝廷现在的钱袋子了。 如果这里不安顿,日后灾祸频繁,若真的爆发了民变…… 往北,是不太可能往北的。 一来有黄河挡着,不容易过河。 二来北边穷的也是叮当响,可南边不多远就是盐城、扬州府,真要是爆发了民变、起义,肯定是要往南边去的。 那就直接威胁到了朝廷的钱袋子了。 如果万一往北,越过了黄河,那就可以直接威胁到淮北盐场,会直接影响到几个省的运盐。 即便要废弃运河,这两淮也万万乱不得。 下南洋的条件如何,皇帝内心大概也有数。便是这样的条件,当地的百姓还争着抢着下南洋,连南洋几成的死亡率都不怕,只怕当地真的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两淮问题,积重已久。 漕运、水灾,两大灾难压在百姓的头顶上,每年往这里面投的赈灾钱都有几十万两,为的就是稳定。 一旦要是当地起事,还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凤阳府可也是在两淮地区。到时候,反顺复明,那就是现成的口号。 现在刘钰一边在组织下南洋。 另一边,准备来一场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彻底解决黄河以南的苏北问题。 如果真能成功,意味着黄河以南的苏北地区,也就是紧贴着朝廷钱袋子的地方,会稳定很长时间。 稳定,意味着分割。 即便黄河以北的苏北地区依旧穷困,暂时依旧无法解决,但也可保证黄河以北真要是出了事,不会渡过黄河与南边的相应呼应。 那么,两淮地区,就会分成几个小方格。 真要是出了事,也不至于整个两淮都云集响应。 以黄河为沟渠、旧运河分割,就很容易扑灭各种民变。 而且,海运兴起,只要保证南边不乱,不至于起事后威胁扬州府、通州府,即可保证朝廷的米粮钱财不会断绝。 以前运河时代,凡有水灾,潜规则是保北不保南。 现在,则是要尽可能保南,因为运河已经没啥用了。 水灾之外,民变起义也是一样。只要钱袋子不乱,朝廷就能拉出来部队去打。 皇帝盘算了一下,如果按刘钰这么搞,从盐城到阜宁,恐怕至少三分之二的乡绅要被杀干净。 抄家之后,土地自然归了朝廷。 本来朝廷这边就难办:修了淮河,原本的下等田,成了水浇地,这钱怎么算?怎么收? 现在好了,直接归朝廷后,分与小农,直接收他们的税。 再配合上刘钰的下南洋政策,三年之内,黄河以南的苏北地区,就能解决许多问题。 朝廷既省了每年的救济,又可以收到足额的税款,顺便清理了一下从南宋开始就糜烂的两淮士绅问题。 保证了朝廷钱袋子的侧翼安全,确保百年之内淮南地区不会出大规模的民变。 同时也可以保证,那些得了土地的百姓,在二三十年内对朝廷忠贞不二。 一旦将来钱袋子地区出了新时代的民变,亦可保证不会糜烂成灾。 而且朝廷杀的名正言顺,只要那些人敢动心思。 那些人会不动心思吗? 皇帝想了想刘钰的毒计,提前准备便宜的劣质米、玉米土豆地瓜等粗粮,又让乡绅承包办理,怎么可能不动心思? 皇帝回头看了看刘钰,心道叫人动歪心思的手段,你是有的。商贾那边,你也足以安插进去人手,只是做完之后,最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朕这边就不方便安插人做这事了,免得日后被人认出来倒不好看。 这事儿,说出去,好像也确实不太好听,显得朝廷在引诱这些人作奸犯科一般。 别的倒是都好说,谁来做都不影响。 只要将来授田的时候,恩出于朕,即可。唯独不知日后史书,当如何褒贬此事? 第六五七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七) 皇帝做事的出发点,和甲申年改变的禁宫正殿匾额四个字里最后那个“民”字,其实并无太大关系。 只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是必然清楚倾向小农就是维系皇权稳定这个道理的。自耕农才是皇权的支柱,而士大夫并不是,在关键时刻能够保卫皇权的,还得靠自耕农。 佃农靠不住、商人靠不住、士绅靠不住、雇工更靠不住。 淮南的这场血腥屠戮,在刘钰说出他会准备劣质米和玉米地瓜土豆高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皇帝想不想改革?知不知道士大夫的免杂役政策、免地方摊派政策是在侵吞皇权、侵吞朝廷对国家的控制? 非常想,也知道。但不敢动。刘钰在苏南搞改革,效果显著,尤其是亩税改革,但皇帝也知道苏南情况特殊,而且那是刘钰在动了他们的利益之后,又给了个可以投资的甜枣。 如今淮南苏北的这场变相的土地改革,也算是为皇帝找到了一条“斜径”,虽不可复刻,但效果却可以达成最想要的结果。 踱步几圈后,皇帝又看了一眼地图上向南急转弯的黄河,目光在淮南看了几圈,逐渐下移。 从阜宁、盐城,淮安,已到了扬州府、镇江府,又渐渐向东,移向了常州府、南通府、苏州府…… 伴随着漕运改革,镇江府的驻军也可以裁撤或者调换了。 漕运时代,镇江府要是被人打下来,距离中央集权崩溃也就不远了。 而现在,镇江府的地位伴随着漕运改革,至少不再是一旦有变天下震动的程度了。 松江府作为海运起点,又是沟通日本、南洋的中转站,地位日高。 然而松江府和镇江又不同。 镇江府只是运河的起点,守住镇江,若是因外敌,或敌从东南来,运河仍能通畅。 但松江府不是走运河的,而是走大海的。 守住松江府,制海权没了,也是卵用没有。 当然这也不全是坏处。 好处也有。 外敌不想,考虑内患。 比如农民起义,可能切断运河;比如地方造反,可能切断运河。 但是,不管是农民起义,还是地方造反,都不可能变出来一支海军。 就算他们变出来一支海军,可也变出来一群能够海战的军官。 海军是技术兵种,至少相对于陆军来说是的。 只要他们变不出来海军,也就意味着朝廷不会因为财政崩溃。 钱袋子、米袋子在手里,总就能镇压下去。 朝廷的战略,也就不需要考虑什么保运河、保漕运、保这个、保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很容易来一场“攻其所必救”的计略——这对当年玩过攻打藩王调动敌军的大顺来说,是开国史,记得清楚。 好的也有,坏的也有,皇帝自也明白和以往多有不同了。 如今这个李家从高一功手里接下的帝国,走到了这一步,已经到了不得不继续发展海军、继续扩张保证足够安全的南洋缓冲区的地步了。 伴随着南洋成为产米基地,某种程度上讲,马六甲已经接替了镇江府的地位。 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无路可退了——运河一旦被废,真要海上出了事,那运河可不是三年两年能修好的。 运河被废,是破釜沉舟的举动,没有回头路了。 海军不行,连夜修运河,哪怕有的是银子,那也得修几年,到时候怎么样呢? 科学院倒是搞出一些铁轨车,但那玩意儿皇帝去看了,也就还只是个玩物,要到真正变成“不需要水的大运河”,皇帝怀疑自己都未必能够看到那一天。 一旦走向大海,便退无可退。 帝国在慢慢滑向一条之前的二十余史无史可鉴的路上。 一时间,皇帝很是理解了刘钰为什么对钱银兑换那么紧张的原因,那种不知未来的莫名恐惧、无法预测、无法用过去的经验或者推理的理性去推断的事物,总是叫人慌的。 温水煮青蛙一样的变化,又伴随着必须重视海军,引发了更多的新问题。 海军,就需要一群新学军官。读十三经的当不了海军,经纬度都算不明白,怎么当海军军官? 哪怕皇帝已经意识到了,许多地方的新学学生,可能会成为一个大问题——他们无法科举,但他们还有学问——可现在帝国已经被逼到不得不重视海军和贸易这一步了,又不可能取缔新学,只能任其“泛滥”。 的确不能科举,那会天下震动。 然而也得给这些人找些事做。 可是干什么呢? 皇帝的目光又重新挪向了苏北淮南地区,也就是刘钰准备杀许多人的地方。 一旦靠这种引蛇出洞的手段,将当地劣绅屠戮干净,朝廷是不是可以学一下秦时制度,选拔新学学生,让他们作为小吏,填补乡绅被屠戮一空的淮南苏北? 一来一旦新淮河修好,必须要有人承担原本乡绅的位置——修黄河,国家出钱,那维护当地的水渠呢?肯定需要有人来组织。 二来新学学生里,一流的进科学院,次一等的入海军,再次一等的做商贸职员,可这些仍旧无法给优秀的人才上升空间。南洋是一个方向,淮南亦可为一个容纳的水池。 三就是收税问题了。 十税一甚至八税一,在土地分给小农、取缔了那些地方摊派之后,百姓依旧是负担的起的。朝廷也需要一个高效的税收体制,来维系运转。 靠收上来的税,给那些新学学生做薪水,朝廷依旧还是赚的。 除了这三点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统治深入到县以下,也就意味着要管很多的事。 统治统治,只管收税,那不叫统治。 这不是皇帝爱民如子,而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高利贷也是贷,最起码是贷。 一方面,把乡绅一扫而空。 另一方面,朝廷若又不完全承担起乡绅在乡间的一些身份,乡村很快就会混乱。 最简单的例子,荒年放贷。 小农是很脆弱的,万一哪年有灾、万一哪年有水、万一哪年失火了房子烧了…… 甚至万一爹妈死了,总得买个棺材、吹个响器吧?这不都需要急钱。 既是准备用毒计将淮南劣绅一扫而空,最简单的乡绅所承担的放贷的身份,朝廷要不要承担? 承担,那就是青苗法。 青苗法,前前前朝的例子摆在那,问题多多。商人、乡绅,可以让还不起贷的卖媳妇、卖女儿,朝廷能这么干? 不放青苗贷,小农如此之脆弱,万一出点什么灾情,乡绅又被一扫而空,这些百姓又该怎么办? 小农积累的那点东西,也就够每年吃的。稍微遇到点灾情,就扛不住。乡绅固然可恶,但乡绅也确实承担了一些朝廷管不到的地方。 某种程度上说,如今天朝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直接统治百姓了,只能选择间接统治,用乡绅做代理人——很类似于英国计划在爪哇搞的殖民统治,由乡绅作为小农和政府之间的中间人。 皇帝、皇族、勋贵,类像是一群殖民者,靠着军队的暴力,维系和士绅阶层的和平。士绅作为殖民者的中间人,负责管辖广大的农村。 谁来当这个皇帝都行,只要保持原来的规矩即可。 官方放贷、调节、平粜、打压豪强强制卖地、民间赈灾、小灾下的救济……这些手段,现在全都扔了,也根本捡不起了。 这些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方方面面,朝廷又不管,自然而然就会有人填补这个空缺。 看似朝廷赚了,不用承担太多的麻烦事。 实则就造就了朝廷现在一年只能收个两三千万两白银,折合一下白银通胀下的购买力,有没有明朝前期的实物税多都难说。 对比一下可以执行圈地法案、可以保证授权垄断、可以征收各种间接税直接税的英国;对比一下能搞统制经济、能官方把对外贸易和殖民管的死死的法国;再对比一下只管战争、治水,其余在经济方面几乎毫无控制力、土地完全自由买卖、官方甚至管不到法定铸币铜钱和白银的兑换率全凭市场决定——哪个才像是传说中“完美”的“守夜人政府”? 重农学派拿中国说事,不是没原因的。 英国可没说混到便士、先令和英镑的兑换,全凭市场决定。 哪怕是整天被刘钰嘲笑的荷兰,也没混到发行的铜币和荷兰盾的兑换,不走币值,而走自由市场兑换吧? 当然,刘钰的评价是朝廷无能,废物,而不是他们主观上想这么做。 和大顺的“贸易顺差”类似,亦或者和前朝末期的“思想解锢”类似。 不是朝廷做了什么,而是无能到根本不会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刘钰对大顺朝廷“无能、废物”的想法,一直憋在心里,并未说出来。 但皇帝这些年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后,自己内心也是有类似想法的。尤其是知道了英国的税收国库岁入,知道了英国的土地税和乱七八糟的各种税能收成什么样后,这种想法也多多少少有所萌生。 相对来说,其实无能的程度没有数据对比的那么严重。 只看白银不对,还得算上两边粮食、布匹等西欧物价革命导致的将近三倍的差异。虽然都是白银,但大顺的20两,和伦敦的20两,真不是一回事。大顺的种种奇葩政策,虽然制定政策的时候根本没意识,但客观上也确确实实延缓了美洲白银带来的世界性的物价革命。 不过,皇帝哪懂这个,看到国库白银收入数据对比,自然胆战心惊目瞪口呆若有所思。 既是这般,皇帝就想着在淮南苏北、苏南地区,尝试种种集权改革。苏南走的是干涉模式、苏北则要走上下直辖模式。 既要这么搞,那么除了要收税,就不得不把乡绅原本承担的一些事,承担起来。 所以青苗贷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总得有人放贷,以度灾年,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前前前朝的失败阴影,让皇帝内心很是犹豫。 第六五八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八) 转了几圈后,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爱卿搞得青苗贷,效果如何?若在别处搞,行不行呢?” 刘钰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回陛下,别处搞不了青苗贷。” “搞青苗贷的前提,是加税,丈量田亩,减轻小农负担,以及有足够的自耕百姓,要取消漕粮运米劳役,要保证募役法摊在一条鞭亩税里。” “否则的话,青苗贷有什么意义?贷多少,地租就加多少,这不过是给乡绅送钱而已。” “苏南的青苗贷,臣只贷给家有十亩以上土地的农民。半耕半佃的,一律不贷。要么卖地下南洋、要么卖地去做工。贷给他们,等于白贷不提,毫无用处,反倒是钱都流进了租子里。” “此其一也。” “其二,若还行亩税极低的国课,负担全在小农身上,怎么贷?县里只说要加收摊派、役钱,这不是等于办青苗贷的给县里送钱?” “是先有了苏南的亩税一条鞭法改革、取消了运河漕米运粮劳役,然后才有青苗贷。” “至于臣于苏北搞得青苗贷,不过是……不过是花钱买他们余生的劳动时间而已。为的还是下南洋,而不是助小农。臣也根本助不了。” 皇帝对刘钰说的“一条鞭法加取消运河漕米运粮劳役”然后才有青苗贷的先后顺序,仔细理解了一番,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心想这话的意思,其实也就是说,苏北新淮河区,是可以搞的。 既然要在苏北新淮地区搞一起大案,搞完之后,肯定也要配上成套的新法。包括亩税一条鞭等。 只是,土地不准买卖是不可能的。 就算定下来土地不准买卖,农户也一样弄出来“田皮”、“田骨”,反倒更加麻烦。 既是土地能够买卖,那么朝廷若是放贷,收不回来,就得走收地这一步。收百姓的地,最是艰难,也最容易出大乱。 可朝廷既想尝试加强集权,就必须改变过去只统不治的手段,要把统治深入下去,就不得不承担乡绅所承担的诸多作用。 而且总也得考虑一下成本,万一赔的太多,朝廷根本无能到连在一州两县搞青苗贷的能力都没有呢? 思索之后,皇帝又问道:“如爱卿所言,假设一处行了一条鞭法、又以有地的自耕小农为多,那么这青苗贷就是可以用的,是吗?只是,若农户无钱呢?” 刘钰淡定无比,语气毫无恻隐。 “若无钱还,则收抵押的土地,强制执行。青苗贷办贷者,亦有类似秦时以吏为师的责任,宣讲清楚。” “收地之后,朝廷公开出卖。” “失地百姓,或去苏南等地做工,或下南洋去种植园。” “若真有这等地方,这等制度,臣敢保证容纳的过来,不会有什么流民之变。” “其一,百姓均有自田,又减轻负担,纵有灾祸,也非是一下子就全一无所有为流民的。” “譬如那洪泽湖,一下子溃堤,苏南苏北皆为鱼鳖;但若开掘入海口,涓涓细流,则无大碍。” “如今对外贸易发展,工商业每年都需新人手。但要是如之前阜宁水灾那般,一下子涌入二三十万,肯定容纳不了,必有民变。” “而若百姓皆有田产,今年破产两千、明年家破八百,这就好说了,足以容纳的过来。” “青苗贷,反过来又可以减缓这种破产的速度,使得百姓以涓涓细流的方式,慢慢去做工商事。” 皇帝略微愕然,半晌道:“爱卿之意,即便现在天下均田,爱卿也绝不支持井田,而是允许买卖兼并?只是均田之后,抢在兼并之前,使得工商业能够容纳每年兼并失地的百姓而已?” 刘钰叩首道:“陛下,臣不是不支持井田。而是,朝廷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井田农民,每年入城做工的人,恰好是城镇工商之所需?若无此能力,井田何益?工商不兴,人口滋生,地不加增,早晚会有流民。” “是以,臣对北儒一派井田之说,自来嗤之以鼻。把手段作为目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往哪走。” “假若可以均田,配之以青苗贷、加税减负,减缓兼并之速度。而外可得南洋、印度、波斯、欧美之市场,发展工商,配之以南洋、印度之稻米,或有可为。” “抑兼并之说,历朝也就说说而已,如何真能做到抑兼并?王莽倒是真正想要抑兼并,治标治本,但结果天下大乱。” “既以历朝治国之本事看来,都无法做到抑兼并,那就只能顺势为之。以青苗贷减缓兼并,却不抑制,而使工商业吸纳失地之百姓。即便吸纳不了,尚且还有南洋种植园一途。” “宋之青苗贷,为的是民不加税而国用足。本朝若在一些地方行青苗贷,则是为了延缓兼并。臣在苏南搞青苗贷,则是为了提高地价,防止商贾买地而不投工商。虽都是青苗贷,可各处目的不同,不当一概而论。” 皇帝试着理解了一下刘钰的逻辑,对刘钰的想法,只能说既不全赞同,也不全反对。 南洋米、印度米,确实不少。 而若得南洋、印度、波斯、阿非利卡等地的市场,百万人事工商为业,也未尝不可。 更多的,可能容纳不了。 但皇帝想问的,本就是距离苏南很近很近的黄河以南的苏北,只隔着一个南通州。 更远的地方,既没有这等均田的机会,也不可能自己跑几千里来苏南从业工商。 听起来好像确实没问题,但皇帝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刘钰这么说,也证明两个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帝不说他说的是苏北,刘钰也不说他知道皇帝说的是苏北,但句句都和苏南工商业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秃头上的虱子了——如果皇帝说的是陕西,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那么,爱卿觉得,若行青苗贷之法,朝廷会赔钱吗?” 这一点,刘钰坚定地摇了摇头。 “陛下,若有一地,先均田,后行青苗法,哪怕青苗贷年年赔钱,其实也是赚的。” “陛下当知,若用纸钞,可以多发!” “只要百姓借助青苗贷,都认纸钞,其实每年多发的纸钞,也足够赚回来了。看似青苗法赔钱,但印点钱就印回来了。” 这个想法更让皇帝错愕,蒙元前明的纸钞宝钞,已经爆过雷了,现在刘钰居然敢这么想? 可在这种事上,皇帝又信任刘钰。 “哦?爱卿就不怕纸钞如前朝宝钞?” 刘钰笑道:“陛下勿忧。若某地均田,而又不限买卖……臣斗胆试为陛下言之:一户小农,若有耕牛,所能耕者,当有百亩。即便某地均田,一户小农能均百亩吗?” 皇帝淡淡一笑,知道这是个根本不用回答的问题。 大顺有多少地、有多少人,他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百亩?差远了。 刘钰又道:“那么,若为小农,地不足百亩,陛下亦知天朝百姓对土地之热爱,岂能不存钱以为置地?” “存钱置地,钱便不可乱用。” “他们的钱从哪里来?从卖粮食上来。” “朝廷发的纸钞,可以换成他们的粮食。只要他们还想存钱买地,那么他们就会不断卖东西、卖更多的东西,来换钱;反过来说,钱,就能买到粮食、买到东西。” “便超发纸钞,这些渴望买地的百姓,也会如同一个水池,把这些钱钞蓄入水池当中。” “此为其一。” “其二,若行青苗法,百姓若缺钱,必来借青苗贷。所以,若最终破产,收回他们土地的,依旧是朝廷。” “百姓想买地,兼并的地又在朝廷手里。而这些地,又可以用纸钞来买。” “朝廷公开拍卖这些土地给百姓,百姓再把纸钞花出来给朝廷。朝廷取走一部分印花税,回收的钱又继续流入青苗贷。” “而买土地、纳税,都可以用纸钞,百姓更加认可纸钞——如果纸钞连地都能买,那么还有什么买不到呢?” “如此,以均田百姓意图购地的心态,使得他们做纸钞的蓄水池;又靠青苗贷垄断土地买卖,回收印花税的同时,又让百姓知晓纸钞能买地,更加信赖纸钞。” “加上超发的数量不多,就算青苗贷赔了,超发一点也就回来了,怎么能赔钱呢?” “朝廷想要让百姓认纸钞,一个就是朝廷要先认,如前朝一般,朝廷自己收税都不认,又怎么可能让百姓认呢?” “再一个,便是让百姓确定,纸钞能买到东西。而且,最好是朝廷手里的东西。朝廷手里啥也没有,百姓能认吗?配上青苗贷,朝廷手里会有土地、盐、税收、贷款,百姓又为什么不认呢?” “关键还是青苗贷控制了土地流向朝廷手里,只要百姓确定能买地,那么,他们就需要纸钞。” “他们要纸钞,就要卖粮食——然而实际上,让百姓相信纸钞能用的,正是百姓自己。是他们卖粮食存纸钞准备买地的行为,使得纸钞成为了钞而不是纸。” “所以,青苗贷一定要配合均田,再配合用地做抵押,最终配以纸钞。” 皇帝倒是没想到均田、纸钞、青苗法、一条鞭税改这些东西都是有联系的。但仔细想了想刘钰的话,觉得又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纸钞是可以超发的,只要有手段,就能一边超发,一边让纸钞稳定。 刘钰所说的青苗贷,显然不只是纸钞,还包括“盐”、“种子”、“农具”、“渡荒粮”,或者说,让百姓确认纸钞能买到这些东西。最后就是青苗贷要债时候的土地了。 如果纸钞连这些东西都能买,那么百姓就会认可纸钞,纸钞就可以适当多发。同样的,因为巨额的出口顺差的白银,保证纸钞能够有一定的兑付能力即可,加上均田百姓的蓄水沉淀、他们准备买地囤钱而卖商品来保证币值,超发绝无问题。 既是这样,青苗贷赔钱是不可能赔钱的,而且还有这等诸多好处,似乎确实可以试行。 况且,还有苏南工商业和下南洋兜底,流民也不会成为大问题。 这里关键的“大量小吏”问题,对大顺来说,又恰恰不是问题。甚至刘钰都默认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甚至正是为皇帝解决了个难题——一大堆识字且有学问的人没事做、不能当官,不能科举,这不是嫌自己死的慢,自己挖坑埋自己吗?虽然一流人才都去了海军炮兵商贸科学院,可新学里的二流人才也够吓人的了。 皇帝思索中,刘钰又补了一句。 “陛下,即便说,百姓还不起了,那么,自会有人做这等生意。” “商贾觉得有利可图,自会替百姓出了这笔钱,然后把百姓做包身工,送入工场做工还债便是。” “若能均田,做工要价变高,自然也就有利可图。替百姓还了债,送去工场干到还完钱,给多少工钱,那还不是任人拿捏?” “如果朝廷非要考虑赔钱还是不赔钱的话,臣也就只能这么说了,绝不赔钱。” “但如果朝廷考虑的,不只是赔钱与否,而是江山社稷,那么这个问题就另有说法,便不应以赔还是赚做考量。” 第六五九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九) 皇帝听出来刘钰语气里有些埋怨和牢骚,却也不甚在意,只笑道:“爱卿何必做此等妇人怨态?青苗贷非是小事,之前多有祸害,不可不察。但若论对钱钞、经济的理解,朝中无人出卿之右,爱卿对钱钞经济的谏言,朕是信得过的。” “无论如何,此次改革是要改的。改到什么程度,也就看卿等这些变法派做的如何了。” “盐政,钱钞、淮河、废运河、漕米……哪一件不是关乎天下安稳的?一下子改这么多,不要说朝中诸多大臣心慌,朕也心慌。” “既说为了社稷,别人谈义不谈利,爱卿却谈义出于利。本来变得已经够多的了,朕实不想再出什么差错。” 刘钰心想,变得多吗?变来变去,明面上能变的,可有一点触及到根本的土地制度了?若不触及,那不都是些修补匠级别的改革吗? 改革、改革,哪有那么多成功的改革?便如后世的日本,顶着个“维新”的名号,那就是改革了?都武装割据、数万人会战赌国家命运了,这也能叫改革,那岂不是可以改名为辛亥变法、己丑维新了? 哪怕是让商人羡慕的东印度公司的不受政府干涉,那也是商人们“喜迎荷兰新朝雅政”,赶走了试图加强王权的国王,和外国国王做交易,交易出来的1000磅以上人人平等、1000磅以下皆是贱民的奇葩不论股本千磅以上一人只一票的制度。 现在大顺这般修修补补……刘钰心想,早晚的事。 无非也就是新时代孕育在旧时代的母体里。 只盼着新时代呱呱坠地之前,这旧时代的母体,吃点好的、喝点红糖水、吃点煮鸡蛋,养好身体,生下来个健健康康的。 别生出来个天生缺陷、胎里病缠身的、半死不活的、骨瘦如柴的。 或者极端点别到时候一尸两命罢了。 不过皇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毕竟这事没法在明面说。 这只是做了个钓鱼的局,万一那些猫儿就是不贪腥,万一各个乡绅都是真君子、真乡贤,不为钱货所动,那现在说这些也就毫无意义。 而这,又是青苗贷的基础,否则确实如刘钰所言,毫无意义,只是给县官或者乡绅送钱的举动。 “罢了,此事只是假设,就先不提了。千头万绪,一件一件做吧。正好,要督办治理淮河的物资,爱卿既出镇苏南诸州,又辖制南洋缉私、漕米等事,这事爱卿就一并办了吧,恰爱卿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之前已经说的很露骨了,这时候又给了刘钰这么个差事,显然也就是默许了刘钰对淮南苏北士绅下黑手的计划。 能不能出冤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由头,把苏北淮南的事给解决了。当然,最终办案的不会是刘钰,皇帝担心刘钰下手太……太轻。 而且这等关乎百万百姓的土地分配问题,无论是恩是威,都不可假于他人。 刘钰心知肚明,点头称谢恩。 皇帝又道:“还有就是淮北盐政的事。朝中多有上疏,分析利弊,朕也派人查探了。但于这等经济事,朕还是更信爱卿一些。此番爱卿回去,也顺路去一趟淮北。做一番考察,新盐政是否可行,也汇个章程出来。” “朕也知道,这盐政问题,不只是朝廷政策。还有奸商、恶霸、军队走私、水运、官商勾结把持盐业、地方恶霸控制卖私盐等事。这等差事,自有孩儿军去办,有什么事你就和他们商量就是。” “去办事的,你也相熟。” “剩下的,朕也不多叮嘱了。” “爱卿就牢记四个字:轻重缓急。” “治淮,为第一重,凡事必要为此让路。明年梅雨之前不能办成,今年的几百万两就全扔了。不管你做什么,不要耽误此事完工。” “漕米,为第二重。即便日本、虾夷的米,辽东的豆、麦,亦可,若真出了事,亦可保证京城安稳。朕也相信,这舰船连欧罗巴都去的,自南洋江南到天津,更是易事。但千万不要出事。朕也自会派人知会海军,由战列舰押解。” “外贸,而第三重。秋冬之际,恰逢季风起,虽然海贸诸事渐已成型,但朕也知道商人短视,若凭他们去做,只怕并不利于长久。而且,外贸一事,已是朝廷重要税源,更关乎苏南、江西、两湖、福建等地几十万丝茶瓷工商从业之民。” “盐政,为第四重……” 说到盐政的时候,皇帝的语气有些略微的尴尬,这里面的事没法说的太明白。 他要修淮河,问盐商要钱。 可这钱,也不是白要的。 盐商立刻提出了诸多的……呃,叫要求可好,叫恳求也罢,总之差不多的玩意——减税,减免,允许盐引先给一半钱、等卖完盐再给另一半钱,等等、等等。 前面减税不提,后面盐引钱先给一半、等卖完盐再给另一半,这事看似正常,实则是什么? 实则就是利息。 大顺的利息什么样,皇帝一清二楚,国债都没法借的高利息。 这就类似于什么?类似于朝廷问盐商要了100的报效,但实际上盐商得的好处是150,只不过这150的好处是慢慢给的,而那100报效则是一次性付的。 虽说是君主专制,但也不能说想杀谁就杀谁、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 自前朝开始实行盐纲法,各大盐商根深蒂固,与朝廷的博弈也有一定的本钱——朝廷可以对单个人说,不想干,滚,换个人来干,但不敢彻底把整个阶层的人都得罪了。 皇帝这边得给好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朝廷又不给地方钱,就算给,给的那点钱,按松江府府尹的说法,连办个慈幼堂都不够。 这就需要盐商在地方上报效。 除了在地方上报效,换取好处之外,还有给地方官的好处。 计算地方官都是“清官”,一点不贪,一点不要好处,还有另个事呢——考评。 盐政的垄断模式,类似于后世几大垄断组织的“卡特尔”,划分不同的销售区。 对地方官来说,考评中有一项,就是本地盐引的销售情况。 理论上,这地方能卖一万斤官盐,可实际上只卖出去五千斤,这证明什么?显然证明私盐泛滥嘛,显然“证明”地方官没有尽到稽查私盐的责任。 之前人口隐匿,一方面是和人头税挂钩,税额越高,完不成的考评就越低。 另一方面,也和盐的销售模式有关,人人吃盐,人越多,要查办的私盐份额越多,事也越多。 地方官就算不贪,为了考评,也得和这些盐商打好关系,适当地给予一些好处。 对一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盐政这种事上,皇帝也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比如之前问扬州盐商要钱,刚要完钱,盐商就哭穷,说资本不足,周转不畅,恳求先给一半的盐引钱,等卖完了再给另一半。 钱都收了,总不能立刻翻脸吧?那还能说啥?行呗。 这边刚准了,那边又出事了:往湖北那边运盐的盐商,将湖北销售区的盐,在运河两岸悄悄卖了。然后转运到一半的时候,“船忽遇大浪,沉没于水,虽极力抢救,但盐遇水即溶”,请求朝廷给予减免盐税,令恳求朝廷予以“加斤”、允许他们“加价”。 那能咋办?捏着鼻子认了呗,反正加价也是百姓买单。 不认的话,当地今年可能就没盐用,或者直接被私盐贩子抢占了全部官盐市场。 皇帝这次要治淮,派出孩儿军这样的锦衣卫翻版的特务组织到处查探,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这盐商里面,光是那种“专有名词”,就有【淹销补运】、【灶私脚盐】、【沉船掩私】、【漕运夹带】、【川盐入楚粤盐入湘】、【官商换帖】等等,数不胜数。套路之深,比之漕运种种更甚。 是以皇帝是有心改变盐政的,这里面的花样太多,就算不考虑百姓吃盐,那国家的税收也得考虑啊。 可是这些事,现在又只能排在治淮、海贸、漕米的后面。 皇帝想要解决,但解决起来又很难。淮北盐政改革,只有改好了,才能推广到淮南盐政上。 这里面,肯定是要打一场经济战争的,而现在能调动巨额资本、商贾力量、商业渠道打赢这场战争的,刘钰无疑是最佳人选。 但是,皇帝又坚决不可能同意,让松江府的工商集团,把盐政也给吃了。 现在他们已经垄断了对外贸易,垄断了丝、茶、瓷,垄断了国家的白银“发钞”,再让他们把盐垄断了……之前的旧盐商固然不是什么好鸟,那么松江府的这些新兴阶层就是什么好鸟了? 但现在,要对淮北的盐商动手,又需要有人起个示范作用。 别到时候盐政改革,改成盐票买盐,结果淮北盐商来个集体对抗,据不参与,就要朝廷好看,那乐子可就大了。 犹豫了一阵,皇帝最终决定还是实话实话。 “这盐政改革事,轻重缓急当在第四重。然要么不改、要改就要见到奇效。然而朕又绝对不许松江府豪商连盐业都把持。具体怎么办……爱卿此番回去,途经淮北,想想办法,拟定出一个合适的章程。如果一旦万一需要朝廷借股,爱卿可先一并办了,日后户政府报销。” “总之,就是改,是要改的。但若是松江府豪绅把持,那改不改,意义不大。爱卿可明白了?” “至于剩下的事,都排在这四件事后面。爱卿酌情去办——十足把握,保证不影响前四重,就去办;若无十足把握,就不要去办。” “记住朕的话。挖淮河,只能在冬天;剩下的事,春夏秋冬总有机会。” 第六六零章 修补匠变法开启 又陪着皇帝吃了顿饭的刘钰,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吃饭时候,皇帝也丝毫没遵守食不言的规矩,又说了许多改革、变法之类的词汇。 想着皇帝叮嘱的几件事,刘钰觉得皇帝这次南巡也算是开了大眼了,这是憋了多少不满? 要处理的这几件事,在刘钰看来,其实都不难。皇帝担心漕米海运第一次就出事,实则大可不必,运河上那些人能动手脚,大海上那些人有啥本事能做手脚? 若是能在大海上、战列舰护航的前提下,依旧做出大事了,那又何必只能兔子扛枪窝里横?外面大海上有的是发财的机会,皇帝也真是高估这些人了。 至于盐业改革,皇帝又低估了民间资本的存量,其实有能力入这一行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之前不给机会而已。 真以为缺了淮北盐商,这盐业转运就玩不转了?扯淡,实在不行,直接把私盐贩子转正,这都可以解决。 一群靠国家行政赋予超额利润垄断权的商人,能有个屁商战本事? 反倒是皇帝觉得不甚在意、认为当排在四重之后的钱钞改革、土地改革,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改革。 大顺是没有自己的十年能挖500万两黄金、几千万两白银的旧金山、旧银山的,钱钞不改革,海外贸易越发达,越要出大事。 手里没有发钞权,发钞权全在对外贸易的手里,真要是放开了资本投机,两年之内松江府那群手握白银外币的人就能把钱价贬值到1500——哪怕不为了投机赚钱,把钱价贬到1500,意味着原本一两银子的货,现在只要6钱银子就能买下来,再卖到外面去,按收购价原价卖就先50%利润了。 刘钰是要带着他们去外面发财积累资本的,不是去到欧洲学**,给他们稳定物价的。大顺没经历物价革命的影响,成本已经够低了,用不着再用货币手段继续增加贸易优势了。 想到这,忍不住暗自摇了摇头,回头对着皇宫,嘟囔了一句。 “tinker” 嘟囔完这句,叹了口气,自上了马车,朝着家里面晃荡。 在京城自己的公爵府里休息了两日,上了两天朝,保持装死状态,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天,终于等到了一个熟人。 得了门迎通报的刘钰,也亲自到了府门那迎接。几年未见的史世用穿着一套孩儿军的武官服,笑呵呵地也没太多隔阂地去说些客套话。 迎入府中后,刘钰便道:“陛下是派史兄去淮北?” “嗯。这一次既是明查,也是暗访。陛下叮嘱,盐政的事,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人。又特别叮嘱我们,国公若是要办什么事,均可便宜听从,只要按时回报就是。” 刘钰笑道:“杀鸡用牛刀了。” 史世用亦笑道:“陛下对此事极为重视,要做什么我们清楚。但朝廷到底要怎么改,我也不是太懂。哪些有利、哪些有弊,就要靠国公安排了。” “淮北盐场的盐,行销几省,诸多州府。近的不说,如安徽的凤阳府、亳州等;远的也到河南的上蔡、汝阳。场子太大,要抓要解决的人太多。” “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优先抓哪些人,这些国公这边得给些指点啊。” 刘钰闻言忍不住笑道:“你应该知道,私盐贩子不关你们的事吧?” 史世用点头道:“那是自然,私盐贩子我们才不管呢。那是地方官、巡盐干的事。我们主要查的是官盐里面的猫腻。关键是官盐里的猫腻也多,轻重缓急,怎么说?” 刘钰挥挥手道:“没这么麻烦。除草是为了种庄稼,而不是为了除草而除草。不妨碍种庄稼的不用管,妨碍种庄稼的才要管。哪些要管、哪些不该管,咱们到了那边边看边说。” 史世用笑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啥时候启程?国公在明,我在暗?还是怎么样?” “三五日就走,不需要在明在暗,明着去,先去海州就是。大张旗鼓去就是。”刘钰算了下日子,自己在京城也没什么事了,见见朋友、家人,拉拉关系,朝堂的事他是一点不参与,皇帝也根本没准备让他在朝堂玩摇摆。 史世用和刘钰相交已久,知道刘钰做事风格,遂道:“如此,那就要准备准备了。陛下特意叮嘱,一定要保护好国公。我这边也挑了一些好手,也要提前派些暗桩子才是。” 刘钰却不以为意,只笑了笑。 心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废运河一事,自己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废了运河,实则就已经得罪了不少盐商和官员,断了他们漕船夹带的财路。这回皇帝又要自己去动盐政法,明明不是自己牵的头,但还是让自己去干,那就表明了是要让自己来吸引火力。 这事儿,其实安全的很。没人会傻到敢对一个公爵明着动刀子的,真要是动了,那不是一府一县的官场震动,而可能会来一场全国性的大清洗,已经算是公开挑战皇权了。 如果这事走公,那么没这么严重,可以攻讦、抹黑、诬陷等等,要按朝堂上扯淡的流程走,可能败、可能胜。 但这事实际上是走的“皇权”的私路,皇帝是摆明了需要一个工具人来吸引全部的火力,这时候动自己,那就等于是地方势力公开挑战皇权,问问鼎之轻重——地方的事,皇帝你最好别管,谁管谁死。 真到那一步,皇帝就剩俩选择了。 要么,装死,走走形式处理一下,宣告自己的所有雄心都是扯淡,认输;要么,把之前一直吓唬人的威慑性力量,武德宫体系、新学体系的人真的拿出来,来一场大换血,杀出个洪武年间的官场气象。 威慑性的力量不能用,理论上不用之前是最有威力的。但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拼个两败俱伤,不得不用了。 ………… 淮北。 海州。 淮北盐业界资本最雄厚的几个盐商,不安地等待着。 朝廷派兴国公巡查淮北盐政的消息已经传来,早早派出去的快马不断将拉近的距离回报。 这不是例行巡查,而是皇帝专门指派的偶然行为。 但关于盐政改革的风声,早已经铺开。 改革、改革,但凡改革,总是要去旧扶新的。 若是别人,这些盐商心里也不是太慌张,可偏偏皇帝派的是刘钰。 在松江府贸易大兴之前,若为全天下最有钱的群体是谁? 自然是盐商。 可现在,全天下最有钱的群体是谁?只怕未必是盐商。 只不过,盐商的底蕴厚一些,靠着“结交儒林”、“宗族关系”,二三百年的积累,朝里朝外都有人。 扬州之风雅文华,皆和这些盐商有关。没钱,玩锤子艺术,大量的文人都是盐商包养的。 松江府的那些商人,在盐商看来,也就是一群暴发户。 既是商人,那么当一群商人混到要讲身份、血统、家族、官职的时候,要嫌弃另一群商人是暴发户的时候,只能说这些商人已经“堕落”了。 他们怕刘钰的原因,就在于刘钰身后的暴发户。 区区一个淮北盐场,四十六州府的盐业专营,每年资本不过几百万两周转。 换了别人,说不定这些盐商还真能给他们一些好看,叫他们知道无有资本盐业不能运转的囧象。 可偏偏,刘钰背后的那群“暴发户”群体,若真要改革盐政,一听一年周转才三五百万两,那真是瞬间就能把钱堆满。盐有多赚钱,松江府的那群暴发户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只是无有门路…… 如今的情况,也是搞笑。 盐商不敢打资本牌,琢磨的都是官场关系来压盐政改革。 公爵不打官场牌,被人以为要用资本来推动盐政改革。 在头面等着刘钰的这几大盐商,都是徽商,靠着明朝的盐政改革发家的,已历百余年。 朝廷年年堕落,为了图省事,也根本无暇去管庞大的三商群体,索性让一些资本雄厚的做总承包。 总承包,分给次级承包商。 朝廷只和总承包商打交道,该交多少税,总承包商出,免去和那些次级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事。 这也嫌麻烦、那也嫌麻烦,到处省成本,结果就全是成本、处处漏水。 真要是盐政改革,首当其冲被影响的,就是这些总承包商。 散商、次级承包商,都还有活路。 因为这些散商、次级承包商手里,有路径、有市场、有销售店面。 而总承包商,只有资本和行政赋予的垄断权。 散商、次级承包商,赚的还是百姓手里的钱。甭管加价也好、夹私也罢,到头来还是一斤盐一斤盐从百姓手里抠钱。 而总承包商,既没有市场,也没有销路,有的只是资本雄厚,类似于“包税人”的决策,赚的也是次级承包商的钱——想卖盐,一引先给总承包商多少银子。 这和刘钰对付的荷兰类似: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股东死而复活的,不是荷兰人的金融资本,而是荷兰人的市场、路径、走私渠道。有形资本在大顺新兴阶层集团看来就是屎,积累了二三百年的无形资本才是无价之宝。 这些盐商也是一样。 他们能压朝廷,因为朝廷吊毛没有,大顺根本没有啥国有资产,调动不了多少资源,简而言之,没钱。 可同样的原因,却压不住背后有一群几千万两股本暴发户的刘钰,尤其是这些暴发户只怕早就对着盐利流口水了。 刘钰的名声,即便在商贾界,那也是两极分化的严重。有跟着他发财的,也有因他破产的。 虽说这一次盐政改革根本不是刘钰提出来的,但被皇帝派了这么个“吸引火力”的差事,这些已经因为漕运改革而受了极大损失的盐商,自是恨得牙根痒痒。 可……又无可奈何。 几个总承包商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来一些紧张、惶恐、警觉和无奈。 “哎……想你我祖先披荆斩棘,积累下偌大家业,国公一来,这家业守不守得住,都难说啊。” 有人小声地发了句牢骚,旁边几人也都有如此感叹,心想自己祖先当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累钱财,一步步走到今天,难道就要在自己的手里面毁灭吗? 第六六一章 扣帽 距离海州越发的近,刘钰的心情也就越发的放松。 他虽然之前没接触过盐政问题,但经济结构就在那摆着,有些东西大概也能猜出来个大概。 这和后世的承包、分包还不一样。后世的承包、分包,那就10块钱,总承包先拿5块,剩下5块给次级承包商,干一件理论上要花8块钱实则就花了3块钱的豆腐渣。 而这种类似于包税制的承包,则是上面收10块钱,总承包商问下面收20,次级承包商再从老百姓那收30。 官盐的问题很多,但最容易整治的,恰恰就是这些总承包商,先收拾了他们,问题也就先解决了大半了。 至于什么夹私、淹销种种,这些东西管起来麻烦,收效比太低,而且只是管理细节上的东西,不是靠制度构建就能扭转的。 来之前他和史世用说:拔草是为了种粮食,拔草不是为了拔草。 这一路和史世用讲了一下,史世用也就明白了,这一次来查办的方向,到底是什么方向。 孩儿军没有执法权,只有刑侦权,最终处置还要走朝廷的司法程序。 而定向查办的方向,定向查办,重点恰恰不在于查办,而在于方向。 搞明白了方向,查办反而是最轻松的——谁屁股上没有屎? 刘钰也不是故意羞辱大顺的朝廷无能,而是历任的巡盐官,能干啥?手里面吊毛没有,能调动的资源只有背后的朝廷,但朝廷能解决食盐销售的管理问题的话,还用得着盐商? 但凡要干事的巡盐官,只要敢动,就能被这些垄断了销售渠道的商人搞得生不如死。今天敢动,明天就能让河南吃不到盐,百姓躁动,朝廷也收不上盐引,两天就给搞的赶紧滚蛋。 他却不一样,刘钰还真就不怕这些手段。 他背后,有一个采取了准备金纸钞制度、股份制已经深入人心、可以快速募集资本、有高效的董事会决策团的新式财阀。 而他要对付的,是一群依靠宗族、亲族、同乡关系、依靠结交儒林,搞关系网、同行之间明争死斗的旧式商会。 要是连这样的对手都赢不了,那也别去考虑什么决胜西洋,夺取市场主导权这样的大事了。 刘钰心道,只当练手了。 史世用这一路都见刘钰轻轻松松,自己也被感染,也是轻轻松松。 眼见已经要到海州,便问道:“国公准备来下马威什么的吗?我手底下这帮兄弟,野战未必及得上以前能够接敌快速变阵、横队纵队方阵迅速转换的青州军,但胜在长得雄壮,下马威还是足够威的。” 刘钰笑道:“来什么下马威啊?该吃吃、该喝喝。这种事,无非银子和盐,银子我能调动不少,关键还是盐,能控制多少?今天不来下马威,今天只吃饭喝酒。给钱就收,但是记得,写收据。” 对史世用刘钰是信得过的,他直接告诉了史世用这里面的关键问题是啥,就是银子和盐。 而盐,本质上也是银子。无非是提前生产出来,所支付的,其实不过也就是一年的利息而已。 不多,问题不大。 史世用也不再多问,如当年日本事一样,这些贸易上的事他不懂,那就听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便是了。 等到了海州,当地官员和大盐商已经在那等了许久了,走完了迎接的形式,为首的官员和盐商总承包商赶忙道:“国公一路辛苦,略备酒菜,特为国公接风洗尘。” 刘钰笑呵呵地点点头,说话却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早就听说你们的一盘蛋炒饭,都要五十两银子,我这正儿八经的钟鸣鼎食之家,禁宫里不知道被赐了多少顿饭的人,倒是少见识,今日开开眼。今天这接风宴,可有那蛋炒饭和什么百鱼汤吗?” 几个总承包商的脸色顿时紧张起来,紧张的不在于刘钰说他们吃的贵,有钱不吃干啥?而在于刘钰那句有些“诛心”的禁宫赐宴的人都少见识。 “国公说笑了,都是些市井传言。便如那些乡野村夫说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差不多、西宫娘娘金锄头差不多。” 一旁的史世用心里暗笑,心道国公你不是说不来下马威吗?既不来下马威,又来说这些话,那就大可不必了。 一众人边小心地回复刘钰的话,一边迎着刘钰入了厅堂,请刘钰坐了上座。 敬了两轮酒后,一个姓郑的总承包商恭敬问道:“国公此番领了圣命来海州,不知要办何要务?” 史世用脸色不悦,觉得这是在打听消息,却不想刘钰淡淡道:“也不是啥大事。” “就是朝中有人提议要改革盐政,陛下差我来看看,这盐政到底能不能改。能改的话,就改;改不了的话,就不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嘛,对吧?” 一下子,屋里的人全都没动静了,任谁也没想到刘钰说的这么直白。 若说这话还有另一种理解,似乎更像是索贿——我说能改就能改,我说改不了说不定就改不了。 可想想刘钰的名声,这些盐商又觉得不太像。 然若不是,那直接说出来,这就有些难以理解了。 鸦雀无声间,刘钰的目光投向了刚才问话的那个总承包商。 吃饭前已经有人介绍过,郑氏一族在盐商界,那可是根深蒂固。 这人名叫郑玉绩,祖上和大顺还有点关系呢,不过关系挺绕的——拐着李自成老婆跑路的那个高杰,当年在山东督抚王永吉手底下的时候犯了事,是扬州大盐商郑之谚的儿子郑元勋给说的情。后来高杰在扬州的那些破事,最终导致郑元勋被传闻和高杰勾结,被百姓活活打死。 后人散布各地,但靠着当年的商业关系和家族弟子,改朝换代,家族里依旧还是出了不少科举官员和大盐商。 到了大顺朝依旧还是有当官的、有为商的,家族再起,虽然可能未必都是嫡支。 祖先往上追溯,肯定要追溯到郑元勋,因为郑之谚虽然是万历年间的扬州盐商总承包商,但毕竟不是官儿,而郑元勋是考过进士的。 后代开枝散叶,祖上的基础很重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大家族都是死而不僵,不一定什么时候又活过来了,改朝换代影响不大。 刘钰想着过去的那些事,再看看眼前这些人,除了少数是科举考出来的平民,基本上家族宗族都有百余年的底子。 再想想历史上盐商伴随着盐政改革而破败的惨状——据说很多人养尊处优惯了,家破之后,无以谋生,又干不了活,据说有穷的过不下去,和老婆商量下,最终让老婆在家接客换钱的。 刘钰忍不住摇摇头,啧了一声道:“你们不要害怕。改,还是不改,其实对你们来说,无非两条路。” “要么死守着老路。” “要么就转变思想,手里有钱,干点啥不成?对吧?” “话就跟你们挑明了吧,如果要改,先要动的,就是你们这些总承包商。” 这话比刚才的更重,刘钰却不以为意,笑道:“你们不要慌,我以前啊,看过这么一个故事,你们听听,很有意思。” “说是某朝啊,有这么一户富贵之家,家里呢出了位贵妃。只说某日这贵妃薨了,家里慌做一团,便要用钱去打点一下太监打探消息。” “那管家的男丁,平日里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总搞个娘娘的名头要钱。这时候问老婆要钱,却是一分钱要不出来,还被骂了一通,说甚么都指着娘娘的名义要钱,我什么不知道?” 讲完这个小故事,刘钰缓缓伸出两根手指,眼看着一众人面色铁青,他却笑呵呵地道:“这个故事呢,讲了两个道理。” “其一,上面得有人。上面的人若倒了,那么下面也就立不住。上面一倒,树倒猢狲散,之前的龃龉连夫妻间都不能再忍了,全爆出来了。” “其二,要钱,就得打着上面的名义。” “我估摸着,你们也差不多。比如说,打着官家、节度使、府尹、州牧的名义要钱,让下面的次级承包商、散商出。肯定,你们也出。最起码一点,各地稽查走私盐,花的钱你们也得报效报效是吧?朝廷给的经费又根本不够。” “但你们的钱,如数奉还。散商和次级承包商的钱,三七分成。” “我这也就是根据那个故事瞎猜的,是不是,就当我胡诌。但是,你们没打着我的名义,说要打点我,不要盐改,来问下面要钱吧?” 说是胡诌的话,却听得这些盐商和盐官一个个心惊肉跳。这不是啥太高深的手段,自古就这么玩儿,民间摊派、加派,甚至连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的形式主义都省了,这些人玩的手段还真就差不多。 郑玉绩面色苍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颤颤道:“国公说笑了。” 刘钰笑道:“是吗?那最好。否则的话,其实这事儿挺重的。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叫商人干政,这是商人用财富干涉国家决策。和吕不韦干的事差不多嘛。” 话越说越重,众人都知道,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一旁自顾自吃酒的史世用心道,乖乖,这不叫下马威?那你想得下马威,是什么样?再说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第六六二章 前置科技都满足的顺畅 众盐商和盐官互相看了看,心道来者不善呐。 要么就是真准备死拼了。 要么就是准备开口要价了,这么开口,恐怕不是几十万两能打发的。 扣帽子的手段太娴熟了,别的官索贿,最多也就是扣个破坏盐政的帽子,这位直接扣了个商人干政的帽子…… 这帽子谁敢接? 郑玉绩悄悄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发干的喉咙,挤出笑容道:“国公言重了。我等哪敢有这等心思?我等不过是些小小商人,国公勿要吓唬我们。” “只是,盐政之事,关乎千万百姓吃盐,非是小事。我等固然从中取利,但要说反对盐政,主要还是担心改革会导致民不聊生,又损了朝廷盐税收入。” “如宋时王荆公故事,改来改去,乃至于有靖康之耻。北宋之亡,皆由荆公变法起。” “很多政策,看起来好,但实行起来不但不能利民,反而害民。” “是以,还请国公三思。” 刘钰点点头道:“你这么说,好像似乎也有些道理哈,还是得实地考察,研究研究才是。政策万不能拍脑袋决定,尤其是关系千万百姓用盐的大事。” 只一句话,顿时让刚才如同被施了死灵魔法般死寂的场面,瞬间复活了过来。 众人心想,他妈的,公爵就是公爵,索贿都要玩这么大。 扣这个大的帽子,看来这是准备三五十万打底啊。 要不怎么说,挣钱最容易的,就是当年赌命从龙之功呢。 只要收钱,那就好说了,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一时间又冲着刘钰来了一通马屁,说了许多废话。 刘钰提点盐商的话,也就到此为止,并没有再往这个方向上说。 酒宴一散,史世用就来到刘钰房间,问道:“国公今天这还不是下马威?不会真的是想先抠点钱吧?” 刘钰点头道:“肯定啊,钱肯定是要抠的,改革也是要改的。没钱,怎么改?正好,我要给陛下上疏,史兄派人先送回去。然后再派几个人,护送我的人去一趟松江府。” 史世用不解道:“这件事用钱能解决什么呢?” 刘钰笑了笑,敲了敲桌子道:“今天酒宴上,那些人吓唬我来着,你听懂了没有?” “嗯……他们吓唬国公说,轻易改革,容易搞出来荆公改革那样的情况,会导致民不聊生。”这点意思,史世用还是听得明白的。 “是啊,我都好些年没被人吓唬过了。本来我不想这么玩,但既吓唬我,那就睚眦必报呗。你说钱能解决什么问题?钱能买盐啊。几十万两做利息,加个杠杆,也好叫这些旧时代的商人知道什么叫时代变了。” 史世用也不知道刘钰要做什么,但走流程,他也会把今天的事汇报给皇帝。刘钰既说他也要上疏,也省却了许多麻烦。 提笔写了几个字的刘钰,忽然叹了口气,摇头道:“但愿我这么做,没有弄成脱裤子放屁的结果。真要那样,我可太失望了……这群人真是没救了。” 历史上盐政改革期间,这些盐商除了走官场关系网外,做的最大的一场对抗,就是在家里找道士做法、妖人巫蛊,用斗纸牌诅咒那些支持盐政改革的官员。 刘钰真心希望这些人能够干点什么,最起码证明这些商人还有斗争的精气神。 真要是自己搞来搞去搞成脱裤子放屁,那些人只能窝在家里找妖人搞斗纸牌诅咒,那可真是……没救了,毁灭吧。 感叹之后,刘钰就给皇帝写了一封奏疏,大致说明了要改革的手段——派谁来镇场子,那是朝廷的事,他只保证改革过程中不出岔子即可。 大顺这边又不是只有淮北盐场这一个地方。 天津那边有长芦盐场,辽东也有营口盐场,台湾府也有盐场。 而长芦盐场的盐产量,极高。 因为漕运改革之前,长芦盐场的盐,有很多跟着漕米船,流入到各地。 而跟着漕米船走的盐,都是理论上的“私盐”,因为长芦盐场管的范围,不是运河周边。 今年开始的漕运改革,为这场盐政改革的成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漕运不走运河了,长芦盐场的大量私盐被积压了。 这都不需要考虑,必然的事。 漕米船携带长芦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废漕运的时候这也是个攻击运河的理由,刘钰哪能不知道? 淮北盐场的盐政改革,看似困难重重,实则朝廷根本没看明白,改革的难点到底在哪。 就这些盐商总承包商,说白了,就是一群猪。 他们只有三种抵抗方式。 第一种,利用官场关系,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反对改革。 但这件事的前提,是皇帝是个囔囔踹,耳根子软,遇到耳根子硬的一批的皇帝,并无什么卵用。这帮盐商也就是在现在,遇到汉武帝那样心硬的,托的官场关系那些官都要哭。 第二种,就是在家画圈圈诅咒。 唯一可能造成影响的第三种,就是靠资本对抗。 运多少盐,他们吃多少。 全吃了之后,造成缺盐恐慌,迫使朝廷放弃盐政改革。 至于剩下的种种抵抗方式,只是理论上存在,现实里也就想想罢了。 诸如什么勾结地方官,卡要盐票商人过境,皇帝这边印个级别足够的盐票通行证即可,孩儿军这样的特务组织是干啥吃的? 这里面的关键,不是淮北盐场,而是整个两淮盐场。 淮北、淮南的盐商,一家亲。 如果淮北改革成功,那么下一个肯定就要轮到淮南。 保不住淮北,但要给淮北盐改制造极大的麻烦,从而保淮南。 淮南有25个盐场,而淮北只有三五个。 淮南每年的盐引,有140万引;而淮北只有30万引。 改革,也只能从淮北改。 淮北改革成功了,才能动淮南。 对盐商来说,淮北可以扔,只当割了点肉。 而淮南,则是心肺骨头。 所以如果他们反抗的话,只能选择动用他们的资本,来用尽手段,把淮北盐改搞出一个盐业版的“流民图”的效果。 这样,朝廷就只能退步了。 就算为了保面子,继续在淮北盐改,但淮南肯定是不敢动了。 应该说,这些盐商如果有这样的“斗争”能力,还是让人欣慰的,至少没烂到让刘钰觉得毁灭了拉到的地步,至少将来他们可以转型,转型成为对外扩张的资本集团的一部分。 但就怕简直是一滩烂狗屎。 他们其实可以抓住大顺的一个弱点,那就是大顺每年的税收、资产,是不足以和他们对抗的。 某种程度上讲,两淮盐商的资本总额,是比大顺正常国库年收入多的。 而且大顺没啥控制力,最多也就是控制点漕米,保证几百万石漕米,除此之外,啥也不行——大顺在经济干涉上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京畿地区的粮价。除此之外,都干不了。 这个弱点,是可以利用的。 就算打经济仗,那也得有钱有物资不是?可大顺哪有钱啊。 刘钰的计划很简单,既然别的都好说,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盐商靠资本来对抗,那就不得不提防这一点。 漕运改革,使得长芦盐场的大量走私盐积压。 除了长芦盐,还有营口盐、台湾盐,盐,理论上绝对不缺。 但,大顺没有足够的钱,囤积足够的盐,以备打这场仗。 因为盐不是白银变的,需要囤盐,白银不能当盐用。大顺连储备粮都不足,哪有钱储备盐啊。 那么,怎么办? 这时候,松江府银行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如果盐商给刘钰行贿,刘钰就可以用行贿的钱做利息,立刻借到几百万的白银。 这几百万的白银,可以提前支付给长芦等地的煮盐户。 一来,低价囤积他们之前多生产的走私盐,漕运被废,走私盐根本没有销路了。 运不出去,堆在家里,自然可以低价出售。 二来,也可以提前支付给别处的盐商,预付一定的款项,让他们增加生产。 两淮盐商的资本虽多,但实际上能动用的流动资金并不多。 大量的白银用于放贷;还有一部分用于盐的转运,是一种流转状态,他们手里能够迅速动用的白银,并不是很多。 往多了数,能动用的流动资本,往大了算,2000万两。可2000万两,能吃多少?敢吃多少?真有那么团结? 如果淮南盐商准备在淮北盐区搞事,那么,就放开盐往外卖。 能吃多少,卖多少。 盐的利润在那摆着,他们敢吃,朝廷这边就敢卖。 真要是胆子大,把刘钰用他们的贿赂作为利息贷出来的白银卖的盐都吃了,转手就能赚几百万两。 等着他们吃不动了,认输的时候,再派孩儿军抓人——大顺不是英国,也不是荷兰,没那么多完善的法律,故意扰乱盐政,这也可以定罪嘛。 如此一来…… 松江府银行获得了利息。 朝廷获得了利润。 同时,又查抄了足够的盐,建立储备仓库,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到时候淮南盐商的资本基本都被吃光,一旦他们打输了,那么淮南掩盐政改革也就没有丝毫阻力了。 届时,盐,归朝廷储备库。 本金,还给银行。 赚的利润,朝廷存入银行做贵金属,利用盐和随时兑换,推广钱钞。 刘钰还真就不怕他们玩,就怕他们不玩。 如果他们不玩,直接认怂,那也就是白练手。把受贿的这些银子当了利息,明年把盐卖出去,收拢本金还本金,也就赚个走私盐积压低价的利润,没啥意思。 这种办法若要成功,需要四个前提。 而且,这四个前置条件,现在只有一个没有确定,剩下的都确定了。 首先,需要海运基础。 海运不只是能保证长芦、台湾、营口等地的盐,能够迅速运达连云港……或者叫海州。 更是废弃漕运的保证。 其次,有了海运和下南洋基础,废弃的漕运,使得长芦盐的大量走私盐囤积,严重过剩。 今年这些过剩的盐,又保证了两个好处。 第一个好处,可以用低价收购这些过剩盐,预备打这场盐之战。 第二个好处,走私盐被切断,淮北盐改的效果,那真是立竿见影。 今年能卖出的盐,绝对比之前要多,也更加证明了盐改的正确性。 有些人只能看到表面:实质上,是运河走私盐的市场,因为漕运被废,空出来的市场被官盐占了,这是真正原因。但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盐政改革的功劳嘛,一改顿时就两倍增加,简直制度万能。 再次的条件,就是松江府银行的大量海贸白银。 可以保证刘钰可以迅速用不太高的利息,借到足够的白银,甚至半白银半纸钞。 这些借贷来的、或者少量增发的纸钞,可以作为资本买到盐之战最重要的筹码:盐。 而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朝廷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玩的。 最多拿出二三十万两,作为盐改今年的垫付,力求把盐改推行下去,免得无人买票,可以先做本金买盐由政府卖盐。 这三个条件现在都已满足,那么最后一个条件,就是皇帝了。 皇帝,想不想这么玩? 如果皇帝不想这么玩,而是迷信皇权力量,以特务组织去查办那些买盐囤盐的,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封建皇权的铁拳,那就玩不转了。 而且可能会适得其反。 因为……皇权的力量,可以抓人,但却不能保证商业买卖,反倒会制造诸多混乱。 大顺的经济管控能力和基层行政能力,一滩屎一般。抓人还行,管控无力。 所以刘钰需要把各种好处、因素都写清楚,等着皇帝回信。 皇帝回信同意,他就收钱。 皇帝不同意,他就不收钱,免得麻烦。 至于说盐纲改盐票,这就不是问题。总承包商反对,次级承包商中的一部分人可是支持的。而且还有一支关键性的力量,渴望转正的私盐贩子。 第六六三章 转正 对于皇帝是否能够同意,刘钰认为同意玩一把大的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这还是和经济关系有关。 历史上,不管是大明万历年间,还是满清时候,都爆发过类似的盐案。 而对盐案的处理,也是遵循着经济关系这个基本规律的。 说起来历史上那场盐案的起因,或者说导火索,也很简单。 盐商有钱,儒声有舆论权。 两者肯定紧密合作,盐商花钱养儒、儒生舆论哺盐商。 非要类比的话,似乎类似于战国时候的门客。但战国时候的血统制度,和后世的科举儒林制又不一样,所以其实更类似于……后世的舆论大v。 有个叫骆愉的的文人,写些对联换钱。 就他那对联,说白了,市场上50文钱能换一幅的那种,但他问盐商要16两银子。盐商就给了,给了之后,骆愉又觉得不够花,希望盐商能够帮他“卖”对联,一幅4两,帮着卖个几十幅……这里面什么意思,懂的都懂。 结果盐商觉得胃口太大,今天16两,明天100两,后天呢?遂直接选择了绝交。 骆愉心道妈了个腿的,你不给我钱,这不是为富不仁吗?看我不弄死你。 于是写了一份《盐法论》,力陈现在盐政之害。 当然儒生出手,招招毙命,开炮的方向也不是盐商腐化之类的,而是说盐商“结交后宫”、“送钱给朝中大臣结交嫌贵”、“资本干政”。 但这种事,说白了,和琉球的事差不多,都是掩耳盗铃,上下都知道都假装不知道。 皇权的态度,取决于这里面的经济关系。 皇权给了盐商垄断权。 盐官只是办事的。 所以,结果也就显而易见,皇权狠狠地处置了盐官,但对盐商轻拿轻放。 道理很简单:经济关系在这摆着,少了盐官可以换,少了盐商就麻烦。 权力寻租,这个租是谁给的?皇权给的。 谁在寻租?商人资本。 权钱交易有没有错?在皇权看来,没错。 但是,权是谁的权?钱该给谁? 他妈的,你们这些盐官,就是些打工的,心里没点数吗? 盐商的钱不给我这个当皇帝的,给你们这些盐官? 甚至你们拿七成,给我三成,甚至有时候还不给我。 这真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真以为你们的权力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只不过是皇权的代表,你们的权力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没资格拿七成。 我在这养猪呢,准备肥了再割肉。结果你们不等他肥,今天卸点里脊,明天割点后鞧,这不扯犊子吗? 而这,既是刘钰说过的“盐商”的“紧急财政”问题;也是盐商就是皇权寻租的经济附庸。 之所以刘钰确信这一次皇帝会支持自己,原因也很简单,经济基础发生了改变。 皇帝内帑有了海外贸易。 而内帑收入增加、户政府财政收入不足,很多用钱的地方户政府拿不出来钱,急需一个“不影响内帑收入、不会造成百姓巨大负担而导致起义”——不是皇帝真的以民为本,而是因为镇压起义,得花钱——的新税源。 换言之,皇权的经济附庸的主力,现在是松江府那些垄断海外贸易的人。 户政府没钱需要改革,改哪里? 两大税种,土地税和盐税,动谁比较容易?这也就不言而喻了。 为什么非要改,不改不行吗? 不行。 两点原因。 运河被废,旧的运盐路线改变,相应的就要花钱部署新的缉私、巡查、查办私盐、渡口检查等,这都需要钱。 反正要改,不如一并改了。 第二点,朝廷需要钱。 修了个淮河,计划就要投入三千多万两白银,那么营口等地的辽河、京畿地区的海河等,要不要修?西域移民,要不要花钱?东北移民,要不要花钱?持续军改,要不要花钱? 这些钱能不能不花?不能,因为大顺有明末后遗症。 既然一个小小的二十万人的小部落,都差点让神州陆沉,对边疆地区的控制一定要不断拓展缓冲空间,防止再出明末的事,罗刹人、蒙古人,都很危险,一定要防备他们。 怎么防? 移民实边。 修棱堡。 正儿八经的棱堡,一个多少钱?移民西域,一个又多少钱? 总之,没钱不行。 海贸的钱,暂时不能动,因为皇帝见到了海外贸易的利润,白花花的银子摔在眼前,要为将来的“印度收地租、打开欧洲关税卖茶叶瓷器”做准备,海商集团不能动。 海商集团的垄断权,也是皇权的寻租。现在看起来,这些海商集团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给的更多,而且也是将来对外扩张的马前卒。 两淮盐商是否也有类似于海商集团的军事、政治意义? 有,但都被取代了。 西北、东北用兵,现在依靠提供后勤的商人集团,不再是盐商。而是往罗刹、蒙古卖茶叶、卖布匹、放贷的西京、山西、京畿地区的商人财团。 紧急财政,则被刘钰为首的松江府财阀集团所取代了,而且效费比更高,也不会激发内部的矛盾。 当一个势力无法体现出价值的时候,又肥的一批的时候,那么也就是被清算的时候。 土地问题,理论上讲,税收效果大……但是搞不好容易炸,而且是炸的稀碎的那种炸,不敢动。 既是这样,皇帝对盐政改革的目的,在刘钰看来也就非常明确了:要税收,要稳定税收。 由松江府财阀,提供紧急财政;盐税,则转为平稳的稳定税收。 所以,这里面的问题,和历史上的那场盐案,本质上类似。 历史上那场盐案:盐商有没有罪?有,大罪。骗补、行贿、作假、贪腐。治不治?一笑置之,治官不治商,只要以后知道该把钱给谁,就没事啦。 换到现在,也是一样的逻辑,只是换了种表现形式:现在来说,私盐贩子有没有罪?大罪。需不需要严格惩治?不需要。皇帝开恩,让他们转正即可,只要转正之后把税交齐,就没事啦。 搞清楚这一点,刘钰对史世用的“提点”,也就更加明晰了。 孩儿军管不管私盐贩子? 如史世用说,他们才不管呢,孩儿军是内部特务组织,管的是官、官盐。 但是,这个思路是不对的。 所以刘钰在写完了给皇帝的奏疏、写完了给松江府那边的信之后,便和史世用说起来私盐贩子的事。 “史兄,我之前就说过,要查,简单,盐政系统里,从官到商,谁身上都有屎。关键是要找准查的方向。” “而且,按照名正言顺来说,查办、查办,这俩字,你们其实只有一个查字,是不能办的。” “现在嘛,我建议,你们最好是查私盐贩子。尤其是要查淮北盐区覆盖范围的私盐贩子。” “查到后,不要动,盯紧点。需要的时候,带他们过来,我请他们吃饭。” 史世用猜到刘钰可能要有大动作,虽然好像这和他们的业务不怎么对口,是地方和巡盐的事,但他们查人肯定比盘根错节的地方专业。 “国公这是准备招安?” 刘钰笑道:“招安也得有资格呐。没本事,也就没招安的必要了。要那种真有本事的招安。” “好在淮北盐区不大,也就到河南,湖北边上。走私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盐,你们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查他们应该不难。” 史世用点头道:“只要知道该查谁,我们就能查。如国公所言,谁屁股上都有屎,难度不是找屎,而是定准找谁再找屎。既这么说,这事就交给我们了,很快就能查出来。” “我自派人去办。这边我就陪着国公吧。一来我不方便去查,二来我担心他们对国公不利。” 这等好心,刘钰只能道谢,便道:“这样吧,陛下的御批也得个一旬方到,咱们就别在这了,到时候收钱还是不收,都麻烦。你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随我去一趟附近的盐场。” 史世用想了想,又道:“这里眼线太多,我派人出去查私盐贩子,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钰大笑道:“不会的,你知道了,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知道,你却以为他们知道你知道。所以你才觉得会打草惊蛇。” “便是索贿,也需要正当理由的吧?我假公济私,查办私盐贩子,让这些干官盐的给我点好处费,也名正言顺不是?” “虽说这话有些大不敬,可这些商人还觉得,是陛下觉得上次扬州报效的少了,这钱到底是我收的、还是我代收的,尚且难说呢。” 史世用想了想,笑道:“是了,我明白了。那就先祝国公多收个二三十万,我这就去安排人。” 从刘钰这边离开,史世用连忙安排了人回京、护送刘钰的人去松江。又给皇帝写了封奏疏,完全用第三者旁观的视角,把今天的事、刘钰公开场合说的那些恐吓盐商的话都写出来,封好之后一并叫人送回去。 第二天一早,就在一众盐商错愕的眼神中,和刘钰一起,直接离开了海州。 盐商们赶忙前来相送,询问刘钰要去哪。刘钰只说自己要去盐场看看,别的也懒得和这些人废话,便出了海州,朝着最南边在黄河边上的菀渎盐场而去。 盐商们心道,这菀渎盐场都快要完犊子了,去那做什么?这里虽是黄河北岸,却不比西边那些贴近运河的河段,这里可是没有什么“保北不保南”的潜规则的。 第六六四章 盐改的第二封奏疏 菀渎在后世已经沦落成了个小村子,黄河南流,决口不断,改变了很多事。 不只是愣生生造出来向内延伸百余里的海岸,也彻底改变了这里的经济条件,原本的富庶地区混成现在这样,刘钰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在史世用陪伴下,刘钰只是在菀渎盐场稍微转了转,稍微和煮盐的百姓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里还是用的煮盐法,实际上晒盐法早就技术成熟了。 想想其实也能理解,为什么改革这么难了。 煮盐用的柴火、煤,以及巨大的铁锅,都不是穷苦的灶户所能独自承担的。 这也使得朝廷有能力控制他们,因为朝廷的管理能力太次,所以只能选择往后退,用往后退的方式来管理。 明明早就有了晒盐法,可是晒盐法怎么管呢? 控制好了柴火、煤、锅灶,就能控制煮盐的盐产量,从而防止走私,才能收上盐税。 可要是用晒盐法呢?难道还能像查柴禾、煤炭一样,去查太阳吗? 和明末的思想解禁一样,晒盐之类的新技术能在福建等地铺开,不是因为朝廷主动推进进步,而是朝廷无力管辖。 而两淮地区的盐,太重要了,占了盐税的大头,这里朝廷也只能选择用这种落后的方式进行控制——因为重要,所以落后。 帝国的软件,决定了帝国能控制的硬件上限。让硬件要更新,帝国的软件发现跟不上的时候,就会选择不准硬件更新,甚至让硬件退版本。 那些发展的地方、冲破桎梏的地方,不是朝廷不想管,而是朝廷无力管。 这种事,别人或许还要问问煮盐的灶户为什么这么苦? 刘钰是不用问的。 作为一个在松江府推广废弃漕米实物、改收白银税的人,他很清楚每年收米的时候什么样。 米下来之后,商人就会压价,压到一个极低的价格。 缺钱用的时候,就会放贷,贷出一个极高的利息。 这些煮盐的灶户也是一样,被盐商所控制,压低盐价;需要资本买柴的时候,就放出高利息的贷款。理论上,朝廷有规定价,但凡是一旦只是理论上,那就等于不存在。 本来明初的设计,是官方提供资本、铁锅、柴禾等,煮出来盐,按照官方价格定价收购。 但朝廷没钱,所以发纸钞,发没有准备金、且税收都不收的纸钞。 一整套朝廷全面管控的官山海手段,明也好、顺也罢,都是玩不转的。 小生产者的逻辑从不是反对各种剥削,只是反对自己不是剥削者,这是小农心态注定的事。 即便现在大顺来改革,也很难改成全面的朝廷控制,把这些小生产者盐户,弄成官方盐场的雇工。 朝廷既要百姓能吃上盐,也要保证能从盐里收到税,这也就造就了几乎无解的局面。 除非大顺的基层控制力达到一个惊人的高度。 但刘钰身处黄河岸边,想着一河之隔的对面正在修的那条后世同等技术条件、同等铁器工具下,一个地级市的动员和控制能力,与这个倾全国之力的动员和控制能力的惨烈对比,就明白这不过是妄想。 要推动晒盐法改革的难题,从不是生产技术上的,而是缉私技术上的、是基层管理能力上的难题。 换一种适当松一些的、符合现在大顺控制能力的手段,允许资本入场呢? 靠资本充足,把这些小盐户都挤垮,让他们成为赤贫的无产者,为新时代的降生提前孕育呢? 略微在菀渎盐场做了一番考察后,刘钰给皇帝写了关于盐政改革的第二封奏折。 一共两个问题。 为什么两淮盐会出现“川盐入楚、粤盐入湘”的走私情况?湖北和湖南,可都是两淮的“销售区”。 因为川盐用天然气煮盐,根本不用烧柴禾。 而广东福建,则因为前朝管辖的少,早早普及了晒盐法。 使得两淮地区的盐的成本,是远远高于这两个地方的。 烧柴,也得花钱。 甚至于,烧柴的钱,几乎是占了煮盐三分之二的成本。 柴禾不是到处都有的,为了煮盐,又许多很多的土地专门种树,用种植的树木,保证煮盐的燃料问题。这又变相增加了淮北地区的土地矛盾。 而不管是四川的天然气煮盐,还是福建广东的日光晒盐,燃料成本是省了的。 所以,想要根绝川盐入楚、粤盐入湘的问题,从根本上讲,最好是让两淮采取晒盐法。 否则,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手段,越查私盐越多。 这是成本问题,用来解决两淮盐的盐税在湖北、湖南被走私盐夺走的问题。 另一个,就是刘钰提出类似于松江海商集团那样的方式,以大公司的形式,方便政府监管控制,采取晒盐法。 两淮地区晒盐法,有一个技术问题,那就是因为黄河入海的缘故,使得这里的海水比别处“淡”。 比别处淡,想要晒盐就不容易。但实际上,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淋卤。 既然没有技术问题,这种大公司投资、挤垮那些小盐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些大公司,可以采用一些新技术。 苏北地区本来就有用风车提盐水的手段,但是随着后来一步步往小农退,连煮盐也往小农退,宋时就有的苏北风车已经基本见不到了。 现在大顺已经可以做出蒸汽机了,不敢也不能往纺织业上用,那完全可以用在这些对传统小农经济冲击不大的地方。 为什么这些盐场可以采取这样的办法? 因为每年都有大量的煮盐的人逃亡,朝廷每年都要花钱招募,给一些股本,让他们来干。 但往往,干不几年,就被盐商盘剥的吊毛没有了。除了逃亡,还能怎么办呢? 这和传统土地小农不同,传统土地小农,朝廷这边担心影响他们的生计。 但对煮盐来说,则是要面对不断有人跑路的情况。 这几年其实更加严重,伴随着下南洋在黄淮地区展开,而劝君莫要下南洋的感叹还没有流传开,大量的盐户是偷着往南洋跑的。 这种情况下,也就不需要考虑会不会影响“小民”生计。 反倒是可以用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上演一幕“大工场挤垮了个人手工业、使得他们沦为赤贫的无产者”的过程。 恰好,能够极大提升生产效率的蒸汽机等,又不是私人小户能够买得起、用得起的。 同时,作为大公司,可以多生产一些存量,只要朝廷监管到位。 相对分散的小户来说,大公司,如同松江府的那些垄断集团一样,其实更容易被监管。 朝廷定出的卖盐价,理论上是有利润的。只是那些小盐户一方面要靠薪柴煮盐增加成本、一方面又饱受盐商“收盐压价、买柴涨价”的盘剥,是以难以赚钱。 所以,如果能够实行改革,既可以保证承办的公司有利可图,又可以压低两淮盐的价格,从而驱赶川盐入楚、粤盐入湘的问题。 同时,既然朝廷要改革,要从盐引盐纲法,改革成盐票法。 那么,按票纳税,也可以达成盐业生产后朝廷的目标:收税。 大公司是可以压低成本的,而晒盐又是需要场地的,所以私盐只能选择继续煮,比较隐秘嘛,这又是必然无法竞争过采取了新技术的大公司的。 要么破产,去南洋种植园。 要么破产,去盐场当雇工。 要么破产,去要饭。 没有第四条路可走。 朝廷要做的,就两件事:检查盐的质量、按照盐的数量收税。 除了这些和盐业直接有关的因素外,刘钰还说了其余一个和盐业似乎关系不大的好处,或者说是规划。 切入点玻璃生产,而之所以由此切入,因为这几年玻璃生产也是朝廷的重要税源了。 玻璃生产考虑要先考虑市场问题,苏南地区经济发达,玻璃的销量年年提升。玻璃这玩意儿运输起来,比瓷器还麻烦,经不起海上的风波巨浪。 所以,最好是在苏南地区直接投产一些玻璃生产厂。 朝廷是支持玻璃产业发展的,因为每块玻璃出厂之前,就会缴税。 而且,朝廷控制着处在北边的、科学院承办的新式的制碱厂。 从源头上控制了玻璃产业的上游原料,这就使得玻璃业虽然是商人经营的,但却没有逃税的空间——多少碱,对应多少玻璃,这和盐业之前根据柴禾数量来推断是否有私盐,是一样的道理。 玻璃制造,又需要大量的煤,或者烧柴也行。 苏南地区的柴价很贵,人口众多,那里又没有大煤矿,城市化率相对别处又高,柴价自然贵。 除了玻璃制造业,苏南地区的一些新兴产业,也都开始使用蒸汽机。比如锯木、造船等等。 如果能够让淮北晒盐也采用蒸汽机提卤,那么构建一个以连云港为中心的煤业港口的条件就已经成熟了。 淮北地区是有煤的,尤其是距离连云港不是太远的徐州地区、枣庄地区,都是有煤的。 那里的煤,又恰恰可以使用到蒸汽机——因为黄河改道的缘故,使得宋之前的一些煤矿,都大量积水。而这些粗笨的蒸汽机,做提水用,又恰恰非常适合在那里采煤。 只要有利可图,那么刘钰可以牵头,利用原本的河道,再配合上马拉的生铁铁轨,铁运水运结合的方式,将煤炭运送到海州。 一部分供淮北晒盐使用。 一部分则乘船去苏南地区,既可以缓解苏南地区“薪柴日贵”的窘境,也可以促进苏南地区的产业发展。 因为此时黄河还没有制造广泛的苏鲁黄泛区,实际上这个看起来挺大的工程,其实并不大。 海州往西,因为黄泛区此时还未出现,是以蔷薇河是可以通船的。 同时,还有一个后世已经干涸、但此时存在的青伊湖。 到青伊湖往西,还有个此时很大的骆马湖,因为黄河水的存在,使得骆马湖一段的大运河水量可以通航。 实质上,要修的,只是一段从骆马湖到青伊湖的路,大约80里,没几个钱,资本完全修的起,而且有得赚。 因为这条路不止运煤,还要运盐,运其余商品。算算现在苏南的薪柴价和大顺的航海术水平,海运煤依旧有得赚。 刘钰最后又站在朝廷的角度,分析了一下这样规划“对朝廷、对天子”的好处: 在运河被废弃之后,保持南北之间纽带联系的,只剩下了海军。 这样的纽带联系,是不够坚实的。 最好的办法,是加强南北之间的经济联系,即:南离不开北、北离不开南。 如此,才能解决运河被废弃之后,南北之间的隔阂和分离问题。 朝廷日后想要控制苏南,实际上只需要出京畿、过济南、到徐州即可。控制了那里的煤,也就控制了苏南日益发展的产业。 如此,江山社稷方可稳固。 刘钰的每一次改革计划,都必要让皇帝看到:这样对加强皇权、加强皇帝对天下的控制有什么好处。虽然里面都埋着坑,可刘钰估计皇帝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至于别的……听皇帝和士大夫说说什么天下苍生罢了,可别真信,不管哪个皇帝,只要他坐稳了位子。 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朝廷真的为了天下苍生、天下百姓,晒盐法早特么在两淮地区推广了,还轮得到现在? 第六六五章 旧怨 第二封奏疏送走之后,刘钰就在黄河大堤上巡视了七八日。 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拿起望远镜,看着只有一河之隔的对面,阜宁县的巡河徭役们就像是对待敌人入侵一样,恐惧着即将到来的雨季。 几名之前在清口见过面的治淮河的官员,也在对面的堤坝上。 刘钰回头看了看那如一道山丘般的黄河二道堤,那些散布在二道堤与一道堤之间的田野里种满了各式作物,只是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收获。 自宋至今数百年的冲刷和淤积,已经让黄河高出了平地太多。谁也不知道,或许某一天黄河就会决口北流,好好的济南,怕是要改名为河南了。 如果不废漕运,将来黄河决口,从兰考北上,或许朝廷那边还能选择黄河归故。 现在漕运一废,黄河真要决口了,真的走北道夺大清河入海,恐怕朝廷算一算,觉得就这样吧。 再加上如果淮南淮北的盐改若是成功,淮南苏北的土地改革能够成功,这里面让朝廷决策的天平会更加倾斜。 想着这场百万人死亡千万人受灾的大灾难,或许可能就在今年,可能十年后,也可能几十年后,如同一把随时会落下、但又无法知道什么时候能落下的利剑,刘钰只能冲着黄河讷讷地念叨了两声。 “母亲河啊母亲河……哎。” 史世用与刘钰相熟多年,当年面对看起来千年僭越的那样庞然大物,刘钰都是谈笑间运筹帷幄,如今面对涛涛河水却如此长吁短叹,看着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无力落寞。 “国公不必感叹,如今海运既兴,漕运被废,朝廷每年也能省出来三五百万两的疏通运河的钱。这也意味着可以多花三五百万两在黄河河工上。人不能胜天,可国公也算是尽人之所能事了。” 刘钰只是笑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自己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间接决定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命运? 都说君子远庖厨也,然而只怕将来黄河决口,朝廷最终决定不复故道而走鲁西南向北,沿途的几十万上百万淹溺、饿殍的亡魂,至少有五成的责任在自己,在海军,在苏南苏北的一系列改革上。 “变法还是要继续啊,朝廷应该完善财政税收制度,保证足够的粮食储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灾情。变法深入一分,朝廷多攒一分银,到时候便可能少死一个灾民。否则今年死十万、明年死八万,这些已然成为习惯的死亡,加起来也有千万了吧?” 许久,对着黄河水,刘钰像是安慰自己一样,给一时间有些情绪触动心态软弱的自己打了打气。 史世用也跟着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国公也有脆弱的瞬间。朝中早就有人上疏,力陈下南洋之苦之难,备说【装船运送、与畜无异】,非王道也。 这种大仁、小仁、大义、小义之争,当真压心。诸多改革,根子也都出在这:如果不改,每年死的人,都是“正常”死的,正常淹死几万、正常饿死几万,谁都没责任。可要变法,恐怕那些问题都要压在变法者的身上了。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史世用回身一看,派去京城的手下回来了,跟随来的还有几名禁宫里的禁卫。 没有摆案焚香,传旨的人选也不合规矩,而且不曾宣读,只是将一封密旨交到了刘钰手里。 其余人都退到远处,刘钰自己将密旨打开,皇帝开篇就写了六个字定题。 爱卿忠心可鉴。 后面则是同意的刘钰要和盐商们玩一玩的想法,并让刘钰坚定变法之心。本来准备先淮北、后淮南,一步步的来。既然刘钰准备连根拔起,那就让刘钰放手去办。 又说担心刘钰的息本不足,又送来五十万钞。 刘钰看着密旨开篇的忠心可鉴四个字,心下只想笑。自己在皇帝看来,可不忠心可鉴嘛,自己送出去这么大一个把柄,收受贿赂,这等于给皇帝递过去一个随时可以用、但又根本无法说清楚的把柄。 只是自己送的把柄已经够多了,本来就想的清楚,打好基础,一旦皇帝身体有不行的征兆,就立刻跑路。 也不差这一个了,算是给皇帝背个黑锅,换皇帝生前继续敢用吧。 合上密旨,刘钰回头冲着黄河拜了拜,心想既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不能退了。 现在已经是不进则退了,但愿漕运废掉、淮河修完、苏南苏北加盐税改革完成,朝廷能积攒下足够的银子,应对可能的黄河决口北上山东的大灾。 只盼着母亲河可怜可怜千万百姓,三五年内不要决口,等着朝廷的库银从修淮河、改漕运、安置漕工等恢复过来后,再决口吧。 不然,没钱赈灾,不知道要死多少呢。而且说不定就要给皇帝扣个“上天预警”、给自己扣个“天诛国贼之警示”的大帽子。 一众人也不知道皇帝的密旨写了什么,只看到刘钰走完接旨的程序之后,又在那拜黄河,一时间不解其意。 许久,待刘钰拜完了黄河,走到众人旁边,拉着缰绳的时候,忽然猛力地呼了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翻身上马,故意用一种高亢的、仿佛要冲走刚才的那些抑郁情绪的语气,大喝道:“儿郎们,随我回海州!” 说罢,竟也不等身边的护卫和随同前来的孩儿军,一马当先径直冲了出去。 史世用等人赶忙上马,追赶过去。 一路烟尘,竟少停歇,不日到了海州。 再入海州,盐商们自有耳目,只说兴国公这几日根本没在盐场长久停留,反倒是在黄河岸上驻足数日,实不知是何等打算。 盐商们越发感到困惑,怎么都看不明白了,心说这么大的事,或者在海州、或者去扬州、亦或者去盐场,都能理解。 可是,跑黄河堤上干什么? 还听说跟兴国公一路来的孩儿军,这几日散出去,有些人在打听私盐贩子。 朝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皇帝修完了淮河,还要修黄河堤,觉得上次在扬州要的钱要少了,可已经要过一次了,这一次也不好再伸手,却叫兴国公来要钱来了? 若这么想,似乎竟也解释的通,否则孩儿军怎么来查私盐贩子、却不查官盐贪腐等事? 海州这边的盐业总承包商郑玉绩这几日也没闲着,将这边的情况快马加鞭地送去了扬州。 淮南、淮北,至少在盐上,那是一荣俱荣、一废俱废的,没有橘枳之别。 ………… 得到消息的扬州,几日后也乱成了一团。 几个大的淮南总承包商,抛却了平日里的明争暗斗,坐在了一起,讨论着这一次朝廷派刘钰去淮北的意思。 只从这一次盐商密会的名单上来看,会感觉这一次盐商聚会过于魔幻。 天保府的何家、天波府的闫家、西京的张家、大同的马家、蒲州的韩家、安徽的汪氏、邹氏、郑氏、江氏…… 平日里他们的关系可不好,相当不好的那种不好。 秦晋商人与徽商之间的斗争,可是从明朝中期就开始的,两边的商贾基本上是不结亲的。 能把秦晋商人和徽商聚拢到一起谈事,足见这件事对盐商来说已经严峻到了什么程度。 历史上,明朝的“商籍科举之争”,只是两边斗争白热化的表现,可不是两边斗争的开始。 历史上,最终徽商全面胜出。 而如今这个时代,两边则是平分秋色,还未彻底分出胜负。 这和大顺的勋贵皇族都是陕西人,没有什么关系,至少没有太大的关系。 主要原因是满清和大顺起家的位置不同。 历史上的满清本身就起家于辽东,征服了蒙古,然后南下窃取神器。 如今的大顺是被怼到了荆襄,在荆襄绝地反击,一步步反推回了辽东。 这就产生了区别。 对辽东犁庭扫穴、对西北蒙古用兵作战,需要商人协助办后勤。明朝的开中法,正是这些秦晋商人崛起、深入两淮盐业的巅峰。 历史上的满清,是往南打,北边本来就是他们的老窝。 大顺是往北打,需要深入辽东、蒙古。 历史上的满清,用不着秦晋盐商来帮着办后勤……至少在其开国的前几十年,不是很用得着,即便用规模也没那么大。 而大顺,往北打,就需要秦晋盐商帮着办后勤……至少在其开国之初犁庭扫穴的阶段,很需要。 于是这个蝴蝶的翅膀,就导致了此时和历史上的区别。 历史上徽商凭借地利和宗族人脉,因为满清前期不需要秦晋商人办往北打的后勤,所以秦晋盐商衰败了。 现在,徽商依旧凭借地利、宗族、人脉、祖上百余年的积累,却只比那些陕西、山西的商人略占优势,不能做到历史上几乎的“清一色”。 明朝需要防备北方,尤其是土木堡之后,所以特殊的“商籍”里,秦晋商人从正统十四年到崇祯最后一年,一共出了37个进士、82个举人;而江苏浙江安徽的“商籍”,从正统十四年到崇祯最后一年,一共出了12个进士,35个举人。 而满清对北方防御的迫切性没那么大,所以扬州地区的秦晋籍商人进士、举人数严重降低;而作为对比,单单一个徽州,41个进士、94个举人。至于别处的,江苏浙江的商籍都算上,那就直接把秦晋商籍的人甩没了。 同样的,这种军事环境的改变,在大顺这里,就体现的非常有意思:开国前五十年,秦晋这边的商人科举的人多;但开国五十年后,渐渐少了;到开国80年以后彻底征服漠北蒙古后,不再依靠盐商而是依靠陕晋的皮货、茶叶、放贷、碱面商人后,数量更少。 徽商和陕西山西的商人习惯不同,或者说,陕西山西的商人很难适应江南的风俗。 所以,被讽刺为:高底馕鞋踩烂泥,平头袍子脚跟齐。冲人一身葱椒气,不待闻声是老西。 而徽商则喜好结交文士,号称“左儒右商”,是以在江南如鱼得水。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实际上在解决了西域和罗刹问题后,徽商也早晚要把陕西山西商人给彻底赶走的。 这个节骨眼上,看似差不多是势均力敌,实际上则是徽进陕退——不要忘了,大顺开国之初的几十年,北方战争一直持续,盐商协助后勤的制度也一直有用。所以实际上山、陕的商人是在极大的五十年优势下,被挤到现在这种势均力敌的地步的。 实际上,这就是败了。 其实很多陕西商人已经跑路到四川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两淮不留爷,爷卖四川盐去也! 是以走私盐问题中的“川盐入楚”问题,也可以视作是陕西商人两淮正面打不赢,转战四川“曲线斗争”去了。 理清了扬州盐商之间的关系、矛盾,以及旧时代商会的地域性要素之后。 就可以很直观地理解,这一次陕西、山西、安徽的盐商居然能坐在一起,是多么魔幻的一个场景了。这是一个在日本长崎,宁波帮、福州帮、漳州帮都能因为地域而打的你死我活的旧商会时代。 如今,一个幽灵,盐政改革的幽灵,在两淮上空徘徊着。为了对付这个幽灵,天保府的何家、天波府的闫家、西京的张家、大同的马家、蒲州的韩家、安徽的汪氏、邹氏、郑氏、江氏,抛却了从大明正统十四年开始的三百年恩怨,联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