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 χìnyzω.coм 忽相遇 南楚末年,皇族间爆发了一场为争夺政权的混战。 战乱后天下四分五裂,国祚岌岌可危。 匈奴人趁虚而入,举兵侵犯。次年,呼延澂同金勒、乌弥会攻洛阳,命其部下烧毁坊市,杀诸王公及百官以下叁万余人。 这一日,军队浩浩荡荡行出洛阳班师回朝,天空竟忽然下起雪。雪下得又大又急,让将士措手不及。 行军速度不得不迟缓下来。 饥寒交迫的感觉折磨着刚打完仗的匈奴勇士,他们逢人便抢,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百姓如果不给吃食和衣物,轻则遭受毒打,重则直接毙命。 此时行到并州,大家一进城中,便迫不及待想歇息。 “将军,看天气短时间内恶劣得紧,不如暂时休整一夜,明日再出发。”侍中乌弥看一眼窗外,向坐在桌前小憩的男人建议。 男人并未抬眼,有些疲倦地摆摆手:“你去安排。” 乌弥应下来,识趣地出了门。 在梯阶与一青衫少女擦肩而过,对方捂着脸遮遮掩掩向上走,似乎是怕被人瞧见。 他扭头一望,警惕地叫道:“站住!” 少女身形滞了下,头也不回向前跑。 这“潇湘楼”是并州数一数二的大客栈,鱼目混杂,乌弥曾劝呼延澂另寻住所,但没被采纳。 他感到蹊跷,本想抓住少女问个明白,不料她好似脚下生风,一眨眼混入人群不见了踪迹。 扶着墙壁,骊珠紧张地喘气,回头发现那人还在到处张望穷追不舍,只好咬咬牙推开旁边的客房门,想将就躲避一下。 从市集回来,她便发现客栈周围气氛不对劲,走到里边看到那些匈奴装扮的人就知道大事不妙,一定是有匈奴兵经过这里。 刚刚那人的着装,分明是匈奴将领。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若在此时被抓住,岂不是功亏一篑? “又是什么事?” 她惊魂未定地靠在门前听外面动静,里间突然传来声音,似乎是被打扰到,夹杂一丝不悦。 骊珠不知客房有人,带着歉意和请求道:“对不起,我现在有事不能出去,希望你让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就一会儿,绝不打搅你!” 屋里烧着沉水香,布置精美高雅,她猜想此人多半身份不凡。 “女人?”一声座椅挪动的响动后,有人踱步走近。 骊珠刻意低头,不清楚对方身份而心里忐忑不安。毕竟匈奴兵才离开洛阳不久,还在四处找寻皇室族人。 左思右想时,一双黑色厚底狐毛靴停在跟前。 呼延澂冷着脸,垂眸睨向低眉顺眼的少女。 她梳着简单的丱发,头饰了了,领口滚了圈白毛的小袄子套着淡青襦裙,外罩一件斗篷。 他微微皱眉:“抬头。” 骊珠想后退,可惜已被逼至门前,只得抬头道:“这样冒失闯进你的房间是失礼,但我的确有事迫不得已在此避一避,很快就走。” 面前的男人身长八尺,阔肩窄腰,犹如巍峨山峰伫立。 好高!骊珠一呆,几乎是勉强达到他胸口处。 裘衣两袖以金线绣着精细兽纹,那双深褐色眼眸凛冽如刀。因为风寒唇色略显淡白,却不减周身飞扬的剽悍之气。 她心里咯噔一跳,暗觉不妙,按容貌和服饰推测,不是匈奴将领便是匈奴贵族。 呼延澂没有急于回答,她虽不施粉黛,但姿容秀丽,不像寻常百姓家的人。 他此次受皇命与金勒、乌弥共事,心中对两人却没有好感。这两人一个脾性焦躁,喜怒于形,一个老奸巨猾,贼眉鼠眼。 料想乌弥定又是不知从何处将这少女强掳了来献给他,以此讨好自己。 “你回去告诉乌弥,”呼延澂转身走回桌前坐下,一手撑着额头道,“不必费心思,我对乳臭未干的丫头不感兴趣。” 骊珠愣住,思忖片刻,似乎了解了话中大意,他以为她是手下为讨好他献上的女子? 思及此,小脸赫然泛上羞恼的红晕,她快速跟过去道:“你是匈奴将领吗?你们与楚国争斗不要紧,可是不要殃及了百姓,他们是无辜的。不管谁当皇帝,也是这些百姓为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想必都明白!” 本以为只有在汉人中才会有这样俊朗的面容,就像六哥一样。然而让她惊讶地是,被皇族一致视为粗鲁低贱的匈奴人里竟也有英伟的男人。 呼延澂睁眼,对上她清灵灵的乌眸。没有怯弱和退缩,坚定如磐石。 迄今为止,没有遇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女子。 唇畔噙起意味不明的冷笑,他道:“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锐利的视线令骊珠有些渗得慌,故意挺了挺背脊。 其实她心中已经后悔不迭,本来直接走了就好,干什么回来争辩几句?明知这人是匈奴人,自己还对他大讲道理,简直是自寻死路! “那你可知道,有些话是说不得的?”呼延澂语气闲散,却带着阴恻恻的寒意。 她未免太胆大包天,在他跟前侃侃而谈,难道真以为他不会杀了她? 骊珠心里直打鼓,她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她还要留着命给百姓希望,富国兴邦,一雪皇族耻辱。 稳了稳心神,她低声道:“大人知晓事理,应该不至于为难我区区弱女子。” “呵,”嗤笑一声,呼延澂重新阖眼,“你倒是牙尖嘴利。趁我没改变主意为难你之前,立刻出去。” 他现在没精力跟一介女流之辈纠缠。 天气恶劣,行军迟缓,军中粮草所剩不多,将士们疲劳至极。离平川还有很远的路,军饷又迟迟不到,这才是当下头疼忧虑的事。 “多谢大人。”退出房间掩上房门,骊珠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堂堂楚国公主,居然要对敌军将领低声下气,真是憋气! 他说她牙尖嘴利,这算是赞誉,还是讽刺?她一边在心中恨恨骂着呼延澂,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 澂cheng,二声 -- 红梅白雪图 “公主,你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刚推开房门,骊珠就被蜻蜓拉住上上下下检查一番。 骊珠将包好的药递给她笑道:“我没事。还有,以后不要叫公主,出了宫我们就是一对普通百姓家的姐妹。” 蜻蜓幡然醒悟,连忙点头:“是是是,我又糊涂了。” “嬷嬷的病好点了吗?” “早上吃完药,烧退了些,但还是虚弱。” 骊珠坐到床沿,抬手摸摸张氏的额头,确实不像先前烧得厉害。 张氏醒来,见她坐在旁边,挣扎着要起身。 骊珠伸手压她躺下:“嬷嬷不必多礼,好生躺着。” “奴婢对不起公主,辜负娘娘苦心……” 她跟了骊珠的母亲魏嫔十二年,魏嫔待她如知己,从不曾委屈半点。可惜红颜薄命,在骊珠四岁时得病香消玉殒。 魏嫔家族人丁寥落,皇帝自觉对其有愧,给骊珠赏赐了一堆东西。这么多年及不上其他皇子公主,倒也勉强过活。 不料此次匈奴大破洛阳,皇宫被蛮子胡乱践踏,王公贵族死伤无数,张氏带着骊珠和宫女蜻蜓在混乱中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走时慌张仓促,来不及带钱财银两,这些天全靠骊珠卖魏嫔留下的首饰才得以存活。昨天行至并州,自己不巧染了风寒,连累公主跟着受罪。 骊珠安慰道:“嬷嬷不必多想,这些年若不是有你照顾,我还不知道在不在世上。你安心休息,等身体恢复再走不迟。” 张氏满眼含泪,勉强笑着点头。 “以后别叫我公主了,还是叫骊儿吧。虽然逃出来,但局势混乱,谨慎点好。等你好了,我们就继续赶路,一定要到昌业找到睿皇叔!” “好。” 骊珠看张氏气色不好,也没多说。 回想在匈奴男人面前高谈阔论的样子,她心里不安,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性子若不改改,迟早得害了自己! 入夜后,喧闹的客栈静下来,街头偶尔传来巡夜人敲梆的声音。 生怕吵醒熟睡的张氏和蜻蜓,骊珠蹑手蹑脚出门下了阶梯,一个人在客栈后苑闲逛。 月色皎洁,在雪地投落银白的光。 沿着小道,她在梅树间穿梭。因天气极寒,苑里的梅花正值盛放期,幽香缭绕,沁人心脾。 她睡不安稳,听掌柜说后苑鲜有人,所以才敢在夜半时分来这里。 本来是为消磨时间,不料走着走着倒被景色吸引了。 指尖拈着一枝红梅,骊珠用嘴吹走花蕾上的雪,喃喃道:“小梅花,你为什么能在恶劣的天气中开得更艳丽?时局如此混乱,匈奴人将我家国搅得四分五裂,民不聊生。我虽是公主,却不得不落魄至此。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经受住困境的考验?” 她从小失去母亲,万事靠自己和张氏、蜻蜓自力更生。 深宫险恶,皇帝虽然曾经念着魏嫔好,然而天家向来薄情,再加上有那么多妃嫔和子女,根本顾不上她,更不能护她周全。 如果她不坚强,早不知道被人害死多少次了。 除了六哥殷恒和皇后徐献容,几乎没人来萧瑟如冷宫的飞羽阁。 魏嫔逝后的某天晚上,常宁公主殷玉贞扮鬼吓哭她,嘲笑她是没人疼没人爱的野孩子。 过几个月,骊珠被四哥捉弄,带她骑马却将她推下去,摔得她差点骨折,一群人围在旁边哄笑看她狼狈趴在地上。 六岁时,她撞到叁姐永康公主,茶水不小心泼在裙子上,结果她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没有人上来劝一句话。 八岁那年冬天,她站在湖边发呆,不知被谁从后面推一把,险些冻死在冰冷的湖水里。 幸而在失去意识前,有人跳下来救了自己。 可她迷迷糊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感到好像有温暖的光包裹着,带自己浮了上去。 那时,年幼的她以为是神仙下凡救了自己,缩在他怀里哆嗦着青紫的唇呢喃:“你是……是……天上的……神吗……来救……救我的……神……” 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透着轻蔑:“弱小的汉人丫头,要不是我路过,你恐怕沉到池底变成鬼也没人知道。” 他看见了推她落水跑开的小女孩,却没有上去揪住罪魁祸首。因为他不关心她的死活,这样背后暗箭伤人,冤死枉死的事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骊珠浑身冰凉,不忘反驳道:“我不……不弱小……我很坚强。” 远处依稀传来宫女的呼喊,他迅速将她放到地上起身,却被她的小手扯住腰带,他皱眉看向她。 “你……要丢……丢下我……吗……带我……一起走……走……好不好?” 努力睁大眼睛,这次似乎能看到点轮廓了,还勉强可见颀长的身体,宽阔的肩膀。 那人俯身,在她耳旁轻声一笑:“小丫头,记住,想活命就得坚强隐忍,直到有一天强大到把欺负你的人通通踩在脚下,让他们十倍百倍奉还你曾经受过的苦!” 语气张狂而邪肆,仿佛毒液点点滴滴渗入心脏。 她似懂非懂,很快陷入昏睡中。 骊珠从怀里拿出一块佩印,泛着莹润光泽。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看清模样,唯一留下的是最后从他腰间扯下的佩印。 六年中,她学会坚强隐忍,不再忍气吞声任由兄弟姐妹和宫婢欺负,学会如何反抗驳斥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 她记得他的身影,一直在寻找他,寻找给了她生的希望的人。 月光在少女肩头镀上银辉,让她仿佛融进绮丽而又素淡的白雪红梅图中。 呼延澂站在不远处,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她盯着眼前的梅花,嘴里开开合合,似乎在念叨什么。或许是太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走近的他。 十指纤纤,肤如凝雪,映着娇艳的梅花更显皙白。微微颔首,一缕乌发垂落在胸前,平添叁分俏皮。 只一眼,他认出是白天闯入房里的小丫头。 他不是让她走了吗,怎么还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这少有人来的后苑? 骊珠捧起双手,低头哈了几口热气准备回房。 “你……” 迈开的脚收回,看着立在不远处锦帽貂裘的男人,她惊得说不出话,急忙将佩印揣入怀里。 月光自身后照来,将他的身躯投射在地上,拉出一片阴影。 骊珠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是不是听见了刚才的话,懊恼自己疏忽大意。 拂开身前梅枝,呼延澂一步步踏雪而来,踩得地上咯吱作响。 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骊珠后退拉开距离,找寻措辞,“我睡不着,随便到这里逛逛。” 她目光中带有明显的戒备和敌意。 呼延澂没有说话,打量着跟前的少女。他觉得她像一个人,但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 每满二百五十珠加更 -- χìnyzω.coм 露馅 呼延澂问:“乌弥没有放你走?” 骊珠心念斗转,他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看来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想了想,她决定顺着他的话说。 “嗯,他说明天早上离开。” “既然这样,你还是回房得好。半夜在外闲逛,也不怕被贼人劫走。” 你不就是践踏我国土的贼人吗?还好意思虚情假意。骊珠心里嘀咕着,嘴上却回道:“多谢关心,那我先走了。” 呼延澂挥了下手,示意她自便。 “将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骊珠往回走,抬眼看向跑来的人。疾跑的人草草瞥她一眼,随即向呼延澂而去。 骊珠突然一个激灵,他不就是白天在客栈里追着自己跑的人?难道是那个男人的手下?她顿时加快脚步,只想赶快远离是非之地。 前脚走出后苑,身后猛地有人喊:“站住!” 骊珠猜想对方认出了自己,哪里会听话停下,提起裙子向楼上跑。 乌弥见她又想开溜,招手叫来几个士兵吩咐:“把门守住不准任何人进出,否则格杀勿论!楼上楼下搜仔细了,见到穿青色裙子的女人都抓来!” 骊珠一进屋立刻关紧房门,拍拍剧烈起伏的胸口。 没多久,外面响起嘈杂的声音。 有被吵醒骂骂咧咧的,有女人娇横责问的,还有士兵粗暴的敲门声。客栈被十多个匈奴兵搅得鸡犬不宁,一片混乱。 大家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不敢惹恼这群野蛮人。 “骊儿,外面出什么事了?”张氏也被惊醒。 骊珠将手指放在唇上,悄声说:“嘘。如果有人敲门,千万别开,只说屋子里有人染了麻风病,怕传染给他们。” 蜻蜓不由紧张起来:“是匈奴兵?” 骊珠点头。 张氏一听焦急万分,看情形已经出不去。此时困在房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骊珠双手揪着衣襟,掌心冒出冷汗。 约莫半盏茶时间,震天响的敲门声砸进耳中。 “开门开门!” 骊珠向蜻蜓使了个眼色,蜻蜓会意,佯装睡意朦胧地问:“几位官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抓贼,开门!” “我们一直待在房里,没有看见什么贼。” 为首的匈奴兵失去耐心,想着这小娘们实在啰嗦。 砸了几下门,他叫道:“叫你开就开,少废话!” 蜻蜓被震得一退,低声道:“官爷,不是我不开,是有人染了麻风病,怕连累各位!” 匈奴兵哪里听得进话,认定她是找借口。 “再不开,大爷就踹了这门!” “现在如何是好?难道天要亡我们?”张氏心急如焚。 骊珠心知形势急迫,恐怕在劫难逃。可是张氏和蜻蜓是无辜的,不该被牵连。 “蜻蜓,嬷嬷,”打定主意,她摘下腕上的镯子,“我托你们的福活到现在,恩情感激不尽。镯子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你们拿去当些银子,能走多远走多远。去北方也罢,南下也罢,不回洛阳就好。” 蜻蜓眼中含泪,扑通跪下去:“公主这是做什么?赶我们走吗?” 骊珠咬唇: “不是赶,你们也知道,我被抓去一定逃不了。可你们不一样,没必要白白送命。” 张氏拉起她的手,哽咽道:“如果公主死了,我们也不苟活。” 一脚踹开门的匈奴兵骂骂咧咧冲进来。 见一个蓝衣少女跪在地上,另一个淡青襦裙的少女伏在老妪怀中,叁人相拥默默啜泣着。 眼尖的小兵看见骊珠,喊道:“就是她,就是她!” …… 乌弥等到后半夜,盯着被匈奴兵一左一右架着进屋的少女,口气不善:“你倒是跑得挺快。” 骊珠用力挣脱,目光冷冷看向他。 “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要大人来抓?” “说,你究竟是谁?”乌弥越瞧这容貌越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骊珠道:“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跟嬷嬷姐姐去亲戚家,不料遇见大风雪,途经此地暂歇在客栈,不知道大人要问什么。” 乌弥见她面不改色,疑惑更甚,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那为什么见到我就跑?” 骊珠气结,她知道编不出个说得过的理由,肯定走不掉。 恰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刚刚得势不已的乌弥瞬间像换了个人,语带恭敬地站起来:“将军怎么来了?这等小事让卑职处理了就行,不值您费心。” 骊珠偏头一看,立马又转回来。她暗暗叫苦,一个已经够缠了,还来个更难缠的主,这怎么办? “这就是你说的行迹可疑之人?”呼延澂径直坐到椅子上,拿起茶壶倒了半杯茶。 乌弥颔首: “是,她叁番两次见了卑职便跑,且总是遮遮掩掩,卑职认为她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喝了口茶水,呼延澂这才朝面前头低得快埋入地下的人儿道:“怎么,现在心虚了?” 骊珠一听,明白他知道她白天欺骗他了。 她索性豁出去,深吸一口气抬起下巴道:“我行得直,走得端,没做亏心事,为何心虚?” 他睨着她,这小丫头竟胆敢糊弄自己,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 乌弥道:“将军,她就交给卑职吧,卑职一定妥善处理!” 呼延澂把玩着茶杯,漫不经意地问:“怎么处理?” 乌弥道:“勇士们打仗辛苦,也有好久没开荤了。营里女人不多,看她姿色不错,正好充作军妓给他们玩玩。” 骊珠浑身一冷。 这人是人吗?被充作军妓生不如死,不如直接杀了她痛快! 呼延澂沉默须臾,笑看向脸色发白的骊珠道:“敌国未灭,怎能如此对待臣民?你这样做不是告诉天下人大夏容不得前朝百姓?” 这番话看似责问乌弥,却是故意说给她听。 骊珠只是攥紧手指,恨不得上前撕碎他虚伪的脸。如果真容得,也不会使洛阳尸横遍野,变成人间炼狱了。 乌弥一怔:“这……是卑职疏忽。” 呼延澂收回视线,仿佛心血来潮道:“明天一早出发。至于她,随军带上。” -- χìnyzω.coм 同乘马车 腊月天气阴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马车里铺着厚实的狐毛皮垫子,中间放了个暖炉。隔断寒风大雪,倒是暖意融融。 骊珠收手抱着臂膊侧坐,思前想后不明白呼延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明明冲撞了他,他不仅没有罚她,没有把她送到军营,还不顾乌弥反对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 他说:“如果你想活命,就跟着我。” 一个素不相识,屠城的匈奴将领会好心保汉人的命吗?她没有那么笨。 她不想跟着他,可是张氏和蜻蜓在他手里,不得不妥协。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对抗不了。 不知道呼延澂的目的,更不知道到了平川怎么逃走,骊珠心里有些迷茫。 马不停蹄行军,她与他待在马车里,却很少说话。 呼延澂将暖炉里的炭火拨了拨,见她躲到最远的位置,几乎要贴到外面。他拢了拢滑落的斗篷,侧身躺下。 “离那么远,想到外面吹风?” 骊珠转身,忍不住再次问:“你到底把嬷嬷和我姐姐怎么样了?” 呼延澂喉间腥痒,咳嗽两声瞅着满脸隐忍又在爆发边缘的她,冷漠道:“他们好得很。” “我要见她们!”她这两天跟着他,从没有看见张氏和蜻蜓。她随他走前,他只说让先遣的士兵带着她们到平川去了。 呼延澂闭上眼:“不信我?” 凭什么信你?骊珠心里不快,皱眉道:“见不到我,她们会担心。” “明天见到就不担心了。” 喉咙里喑哑刺痛,身上还一阵阵发冷,他不想再费气力。 骊珠想争辩,却见他背过身不理她,她也只能气恼地扭头。 天色将晚,风雪却没有停下的兆头。 乌弥勒住缰绳,看士兵个个愁容,向旁边的一个小兵道:“去问问将军,今晚是否在此处宿营?” 小兵一路跑向马车,喊了声:“将军。” 没有回应。 小兵被风吹得发抖,等了半晌又提高音量:“将军,侍中问今晚是否要在这里宿营?” 骊珠见呼延澂不动,不由想这人真是架子大,外面这么冷,存心冻死人吗? 实在看不下去,她不禁道:“外面叫你。” 可是他依然没有反应。 骊珠挪到背后,一手扯了扯他身上的斗篷,斗篷顺势滑落。她心道他睡得真死,也顾不得什么,一把将他翻过来。 诧异的是,他竟就随她动作这样仰面躺着了。 呼延澂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 骊珠一愣,迟疑地用手探向他的额头,滚热发烫。难不成是得风寒了?她记得嬷嬷生病也是这样。 呼延澂冷汗涔涔,头痛欲裂。 突然,一只温暖的小手握起他的手,他立刻反握住,无论对方如何挣扎,就是不放。 “不要走……”他在黑暗里抓紧那点温暖。 手腕被捏得发红,挣脱不得的骊珠咒道:“得了病还这么大气力!一定是老天爷开眼,看你造了这么多孽,活该受罪!” 她忍痛看着他。 若自己不是楚国皇族,怎么会知道眼前人竟是双手沾满几千几万人鲜血的杀人魔? 骊珠对外面喊:“你们将军染了风寒昏迷,一时半刻恐怕醒不来!” 虽然巴不得他死,但如今张氏和蜻蜓还在他手上,她不能只顾一己之私。 小兵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忙不迭往回跑。 很快,马车厚重的帘子被一掀,乌弥探头,眼带怒意地望向骊珠:“将军早上好好的,怎么突然染了风寒?” 骊珠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你整天与将军形影不离,怎么会不知道?” “你再磨磨蹭蹭,他就真的要死了。” 乌弥见呼延澂仰面躺着,如将死之人毫无气色。他冷着脸又看看她,转身而去。 呼延澂呓语:“冷……” 骊珠把斗篷重新搭到他身上,被抓着手挪不开,只好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边上。坐了半个时辰,也没见乌弥回来。 难道叫随军的大夫要这么长时间?她觉得奇怪。 眼看呼延澂全身微抖,呼吸深入浅出,不禁有些焦急。 “哎,”她拍拍他面颊,“你现在可不能死!” 如果这男人死了,对自己没有益处,救不出张氏和蜻蜓不说,只怕乌弥先抓着她不放。无论如何,至少目前她跟着他没有性命之忧。 “大夫呢?将军危在旦夕,你们还有心情闲聊?难道合谋设计意欲造反?!”骊珠掀开帘子,对外面的匈奴兵大声一吼。 那些匈奴兵何曾听过这种话,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似乎才知道呼延澂生病的事。 一个留络腮胡子的小兵站出来道:“你一个小娘们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如果不是将军护着,看你有点儿姿色,早就是爷的胯下之臣了!” 众人闻言嬉笑,尽是淫靡之色。 这群禽兽!骊珠看着一张张笑得放肆的嘴脸,默念道,姑且让你们狂妄,有朝一日待殷氏重振山河,富国兴邦,定将这群胡人千刀万剐! 乌弥厉声大喝: “吵什么吵?!” 骊珠道:“难道军中没有随行的医官?你们再不找人治疗,他捱不过几个时辰。” 乌弥皱眉,犹豫不决。 他其实并不想施救,反正呼延澂平日看不惯自己,死了少个作对的人也好,说不定还能借机爬上更高的官职。 然而被这小丫头一吵,人尽皆知,倒不好不管了。 毕竟这些兵都是长年随呼延澂出生入死过的,他不闻不问,要是呼延澂有个叁长两短,自己脱不了干系。 酌量几番,对骊珠更忌恨。 乌弥沉声道:“我当然有办法治好将军,用不着你指指点点。” 他将一包东西随手丢给她:“这是军中唯一剩下的药,将军是因为你染风寒,就由你负责治好,出了什么问题,拿你抵命!” 骊珠见他扬长而去,气得咬牙。 卑鄙小人,居然把全部过错推给她!倘若医不好呼延澂,乌弥就有借口将她抓起来了。 这里没有煎药的器皿,怎么喂进嘴里? 她蹙眉,将呼延澂腰间系着的一个牛皮水袋和匕首扯下,在马车里翻来翻去,翻出一个碗状的东西。 也顾不得是何用处,把草药和水倒进去,用小刀使劲儿捣起来。 不知多久,冷热交杂的感觉稍退,呼延澂嘴唇干得如火烤。 他费力睁眼,只见少女半跪在身旁捣腾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真倒霉,怎么就让我遇上了,死就死……” 骊珠不经意歪头,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你醒了?” “你刚才说什么?”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但目光犀利含着冷意。 “刚才?刚才我有说什么吗?” 病成这副德行了,耳朵还挺机敏。 见她此地无银叁百两,呼延澂一哂。真当他病昏了头什么都不知道?虽然身体难受,意识却不是完全没有。 “扶我起来。”他抬起一只胳膊。 骊珠不情愿地将他扶坐靠在软垫上,又迅速退回原地。 呼延澂脑中隐隐绞痛,掐着眉心说:“喂水。” “啊?”骊珠像没听清他的话。 他皱眉冷冷道:“愣着做什么?你觉得我有力气自己喝水?” -- 权非 骊珠心里也不爽。 打开水袋,她心不甘情不愿移过去,拿着水袋将袋口递到他唇上。 咽下水,干涩的口中舒服了许多。呼延澂推开水袋,无意间瞥见她手腕处青紫的印痕。 “手腕怎么回事?” 骊珠撇嘴,遮住那圈痕迹道:“那就要问问你了。” 呼延澂不解:“问我?” 移了移位置,她懒得浪费口舌,拿起小刀继续捣药草。 扶着昏沉的额头,他想了想,难道在昏迷中抓住的人是她? “疼吗?”呼延澂眼神捉摸不定。 骊珠将火气压下去,淡淡回了句:“你担心下自己吧,得这么重的风寒还逞强,这冰天雪地的,要是真死在半路神仙也救不了你。” 一缕气味飘过来,呼延澂道:“你在弄什么?” 骊珠看药差不多被捣碎,揉着酸麻的双臂低头嗅了嗅,有些难闻。她掩着鼻子把那盅泛着黑绿的汁水递到他面前:“把这个喝了。” 褐眸朝她手中看,一团污秽之物,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他蹙眉问:“这是什么东西?” “救你命的东西!” 见他一脸嫌弃,甚至眼带怀疑地盯着她,骊珠觉得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不是为了张氏和蜻蜓,她才懒得管他。辛辛苦苦捣好药,他竟然怀疑她居心叵测? 呼延澂看着她,突然长臂一伸。 骊珠还没反应过来就撞上一堵冰冷的墙,她惊异地抬头,被扯着胳膊拽到了他胸膛前。 呼延澂低头,眼里透着阴郁:“你会好心救自己的敌人?” 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鼻尖,让骊珠很不适应,拍开他的手坐直身子,把药收回来。 “不喝算了!”她作势要倒在外面。 手腕顿时被捉住,接着被呼延澂一拉,顺势搁在他唇边,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骊珠又震惊又羞窘,移开视线。 等他喝光了,她倒完残渣,心里却想真是毒药毒死他就好了。 虽然药水难闻至极,入口一片焦苦,但好歹是治病的。呼延澂并非惧死,而是觉得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心中不甘。 她的亲人还在手上,量这小丫头也没胆子害自己。 风寒应该早在出洛阳的时候就染上了,只是他一直强撑着,以为必定能到平川,到时医治不迟,不想在半途已经支持不住。 军队里没了粮草,呼延澂担心士兵们知道了后果不堪。眼下身体疲软,也不能随意奔波,只能等赶快到平川。 折腾这么久,骊珠腰酸背疼。见他呼吸平顺,面色好转,她终于挡不住困意,蜷着双腿,手撑面颊睡了过去。 雪渐渐停了,寒风在夜里刮得更猛烈,呼呼作响。 乌弥对身旁小兵吩咐:“去看看将军是否好转。” 小兵跑到马车前,问道:“将军,侍中大人问您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事。传令下去,行军速度加快,一定要在明日未时到平川,不得有误。”马车内传来呼延澂低沉的声音。 小兵折返,将他的话一字不落传递给乌弥。 乌弥表情阴晴不定,心里不甘。 原本认定呼延澂非死不可,明明看见他已经气若游丝,结果竟在短时间恢复如初,难道真是天在助他? 而此时,呼延澂倚着垫子,因为喝完药才刚恢复点体力。 他瞥向撑着面颊睡觉的骊珠,她安安静静,抱着雪裘蜷成一团,微张小嘴呼吸着。 之所以没有把她交给乌弥处置,是觉得她的面容有些眼熟而已。为了破解疑惑,才暂时没有对她怎样。 一路无话。 耳朵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偶尔夹杂叫喊声。骊珠揉着眼睛醒来,却发现呼延澂不在马车里。 掀开帘子,雪已经停了,有阳光照下来。 眼前是扇宅门,她前后左右一看,只有几个匈奴兵在往府里扳东西,来来往往,好像谁都没看见她。 骊珠跳下马车,向一个匈奴兵问:“你们将军呢?” 匈奴兵知道是呼延澂带在身边的人,也不好怎么样,伸手朝大门指。 骊珠抬脚便跨进大敞着门的宅子。 她这才想起,竟然不知道那男人的名字。他就这样把她放着不闻不问,真是可恶。得早点儿问出张氏和蜻蜓的下落,她可不想天天跟他在一起。 正埋头思索,不防撞到迎面来的人,对方发出吃痛的低呼。 揉着额头,骊珠抬眼。 眼前的人不是异族装扮,素白长袍外系着貂毛披风。乌发并未绾着,随意散落肩头。 他生得神清骨秀,看起来和呼延澂年纪相仿,不像匈奴人更像汉人。 骊珠打量他的时候,他也面带疑惑看着她。 “你是谁?” 骊珠朝四周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呼延澂,只好硬着头皮问:“你知道将军在何处吗?” “将军?”他语带探究,“你是他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问这么多干什么,”骊珠退后,“要是你知道他在哪,就带我去,不知道的话,那我就走了。” 她绕过他,却不想被一手拉住手臂,回头对上微笑的眼。 “我带你去。” 他一边领着骊珠朝前走,一边双手负后时不时看她两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两人前后走着,及至回廊处,她望到不远处的呼延澂。 他对一个中年男人交代着什么,那人垂首立在一旁,神情十分恭敬。 “你怎么把她带进来了?”呼延澂嘱咐完毕,转身过来。 权非笑道: “是她想进来,我不过是带她来见她想找的人而已。” 呼延澂扯过骊珠,冷漠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骊珠被拽得胳膊疼,挣不开钳制,气恼地说:“我要见我的亲人!” 他脸上没有表情,拖着她朝前走。 一只手拦住去路,权非笑着问:“你这样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是不是显得粗鲁了点?” 呼延澂冷声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权非看看骊珠:“可是她好像不情愿跟你走。”权 呼延澂不愿多说,拽着她绕过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权非听见暗含警告意味的声音。 “她是楚国人。” 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权非唇边的笑容微微凝住了。 走到府门前,呼延澂放开骊珠,对匈奴兵命令:“告诉荆大人,一切照我的安排去办,务必小心谨慎。” 小兵垂头答应,立即向府里跑。 呼延澂跨上马车,回头看一眼杵在原地的骊珠,面无表情道:“愣着干什么?” 骊珠道:“我要见嬷嬷和姐姐!” 还真是固执,他躬身进了马车,隔着帘子说:“你要是不上来,就真见不到她们了。” 一听这话,骊珠明白了他原本是要带自己去找张氏和蜻蜓的,于是满脸不高兴地跟着上去。 两人谁也没搭理谁。 骊珠看向外面,只见人群熙熙攘攘,一阵阵贩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这就是平川,夏国都城?想不到经历战乱,还能有这样繁华的景象,似乎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 囚 马车穿过几条街,停在一家小客栈门前。 骊珠狐疑,紧跟在呼延澂身后上了二楼。走至一间房门前,朝守在外面的两个匈奴兵示意,他推开门跨进去。 张氏和蜻蜓自那晚骊珠被抓走后,一直不得相见。她们被一群匈奴兵带到平川,那些人警告她们不要逃走,否则将军就会拿公主开刀。 两人得不到骊珠的消息,也不敢轻举妄动,心中焦虑至极,寝食难安。 此刻正在房里苦等,听到开门声,见刚进来的男人身形颀长,面容沉静,眉宇间的冷冽让她们一怔,有些畏惧。 “嬷嬷,姐姐!”骊珠忽然从男人身后钻出,脸颊满是喜悦。 她飞奔过去,喜极而泣道:“你们没事,没事就好!” 张氏和蜻蜓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骊珠问:“这几天你们过得好吗?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们?” 蜻蜓摇头,抹了把眼泪:“除了不准出门,其他倒没什么,你没事吧?” “我很好,”瞥一眼靠在门口的呼延澂,她低声道,“嘘,小声点,那人可是匈奴的将军。” 蜻蜓跟着瞧瞧,立马噤了声。 “骊儿,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张氏忧心道。 骊珠抿唇片刻,回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日后我慢慢讲给你们。现在他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没有什么对我不利,在找到机会逃走前,我们一定要谨言慎行。” 对望一眼,张氏和蜻蜓神色凝重地点头。 叁人正叙旧,呼延澂则双手环胸靠在门口。 骊珠是楚国人,他身为夏国将军,不可能将她放在身旁,但如果随便把她丢在一边,说不定真被乌弥送到军营。 他低头思索该如何处理,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将军,您让下官好找!” 呼延澂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卑职自有办法,”朝房内望了望,乌弥压低声道,“眼下有件事不得不急着来告知将军。” “什么事?” “卑职觉得此女容貌颇为面熟,且举止异常,所以一直让人暗中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早上整理从洛阳皇宫中得来的物品时,偶然发现一副画卷,将军可知那副卷轴上画的是谁?” 乌弥面露得意之色。 呼延澂没有回话,神色淡然地等待下文。 “画中少女容颜清丽,和此女如出一辙,而画卷右下方写着‘泰康四年,于飞羽阁中贺淳安公主芳华’。” 泰康四年,那不就是他们攻入洛阳的前一年?呼延澂心下一凛。 难怪感到面熟,想不到她是楚皇殷炽的女儿。他从前没听说过这位公主,想来不怎么受宠所以不起眼。 途中这么多士兵,她是怎样从洛阳逃到并州的?又准备去哪里?从遇见至形影相随,她竟然能伪装得如此彻底,让人几乎没有看出破绽。 长眉紧锁,呼延澂脸色越来越沉。 他走近,拉起沉浸在重逢之喜里的骊珠道:“走了。” 骊珠愣了下,奋力挣扎道:“我不走,除非你让她们跟我一起!” 可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力气哪里大得过男人?他眼神沉寂,也不回头看她,拽着人向前走。 张氏和蜻蜓要上前帮忙,被进来的匈奴兵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骊珠被强行拖向门口。 手腕被捏痛,骊珠一边抗拒,一边胡乱踢打,却不见他有丝毫反应,仿佛隔靴搔痒不起任何作用。 心一横,她躬下身子,猛地张口咬上他的臂膊。 牙齿嵌入皮肉中,用尽全身气力。 呼延澂皱眉,忍住突如其来的剧痛,转身一把揽过腰,向上一提,轻而易举将她扛起来。 骊珠心里惊慌,气恼道:“放我下来!” 他冷笑道:“如果你不顾及她们的性命,就继续挣扎。” 捶打的小手一滞,她恨恨盯着他:“如果你敢做出任何伤害她们的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呼延澂哂笑:“殷骊珠,以你现在的境况,有什么本事与我相抗?”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殷炽的女儿淳安公主。” 骊珠越听越心惊,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身份的? “你到底是谁?” 呼延澂向看守的匈奴兵叮嘱几句,讥讽道:“你不是说不会放过我吗?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而且还与自己的仇人朝夕相处了几天几夜,真是可悲。” “你不说也罢,反正我迟早会知道!”骊珠扭头,看到他只会增添厌恶。 呼延澂看着她气愤又隐忍的表情,心中被欺瞒后的怒火被浇灭些许,一字一句道:“那你记好了,我叫呼延澂,是踏平了楚宫的匈奴将军。” 骊珠愤怒地惊呼出声:“你就是呼延澂?!” 在大夏刚攻入洛阳时,宫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后宫也有所耳闻,说有一员骁勇的匈奴将军率领士兵,在极短时间内便破了楚军精心设计的防线。 原来就是他下令诛杀百官和成千上万的王公贵族,还掳走了父皇和徐皇后! 呼延澂放下她,把人一把推进房里。 骊珠踉跄几步站稳,回头怒视,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他一路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径直扛着她回了荆府。看这情形,是要将自己囚禁起来。 她大声道:“我会杀了你!” 呼延澂一步一步走向她,逼得她节节后退,直至被桌子抵住腰退无可退。她顺手抓起一只茶杯,抬手便朝他砸去。 他一手扼住她扬在半空中的手腕,嗤笑:“就凭你现在的能力?” 她咬牙:“要杀要剐随你。” 呼延澂垂首贴近,扯着嘴角在她耳畔道:“可惜我现在没有让你死的打算。” 骊珠避开灼热的呼吸,冷声说:“你不杀我,一定会后悔!” “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放下手,他面无表情盯着她因气愤而通红的小脸,“让你亲眼看着故土是怎样沦陷,国家是怎样灭亡,岂不是比直接要了你的命有趣得多?” 瞥一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呼延澂转身,留给她漠然的背影。 “别妄想逃,那两个人的命都系在你身上。” 门刚关闭,骊珠跌坐在凳子上。 她心里明白,她是逃不掉的,就算一时侥幸逃脱,但必然会害了张氏和蜻蜓。究竟该怎么办? -- 较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嚷嚷声。骊珠抬眼一看,才发现屋内一片昏暗,已经到晚上了。 “大人,您不能进去。”她听到一个匈奴兵在说话,似乎是在阻止想进入房间的某个人。 那人不悦道:“为什么?这不是厢房吗?” 骊珠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这是将军的命令,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望大人不要为难我们。”两个匈奴兵面露难色,挡在门前。 “将军此时又不在,我不过是进去拿一样掉落在里面的东西,很快就出来。我不说,你们不说,谁会知道?” “属下不敢。” “你们可知我是谁,还敢拦着?” 两个小兵对望一眼,都低下头恭敬地回答:“小的们虽然身份低微,但眼睛还是明亮的,自然认得大人。只是将军特意吩咐过,若是您要进去,必定拦着,否则我们二人颈上人头不保。” 那人似乎没辙了,叹了口气:“冥顽不化。” “大人慢走。”眼见男子走远,两个士兵终于松口气。 骊珠摇摇手臂想站起来,不料脚下一麻,又跌坐回去。原来是因为坐太久,身子几乎没有知觉了。 她望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成了照亮房间的唯一光源。 蓦地,半开的窗户突然被推开,接着一双手撑上来,修长身影轻巧一跃,轻而易举落在屋内。 背着月光,骊珠看不清对方容貌,但肯定是个男的。 她张嘴刚想大喊,那人好似早知道她要做什么,一阵风似的快步走至跟前,在她来不及喊出半个字前捂住了她的嘴。 他低声道:“别乱叫,我不会伤害你。” 昏暗的光线中,骊珠瞪大双眸,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点点头。 见她乖乖闭上嘴,他松了手,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是你。”骊珠诧异地看着白天在荆府里给自己领路的人。 他镇定地介绍自己: “我叫权非。” 她皱皱眉,看向大开着的窗户:“你怎么能如此自由出入?” 既然是呼延澂下的命令,这人竟还敢偷偷摸摸地潜进房里,他到底是什么人? 权非一脸无谓,不以为然道:“这世上没有我到不了、进不去的地方。” 骊珠道:“你不是说来这房里拿东西吗?拿了就赶紧走吧。” 她现在心绪乱成一团,谁都不想见。 “东西?”权非一怔,低声笑笑,“如果不那样说,我怎么好进来?” 抬头瞧着他,骊珠冷声道:“没事的话,你还是尽快离开好,随时会有人进来,到时就不好解释了。” 他被匈奴兵拦着,也不能强闯进来,显而易见是不愿让人知道来过这里。 “你是楚国公主?”权非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骊珠手一顿,没有回答。 “千军万马压入洛阳城,你这样弱小的女子是怎么从几万铁骑下逃出来的?”权非自言自语般说道,“且不说你一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的公主,怎么忍得了奔波艰苦,一路躲过士兵,到了并州。” “我是公主没错,却没有那么娇气。”不满他的结论,她言语也不算客气。 他笑道:“那倒让人心生敬佩。” 眼前这个小公主虽然没有那么大气豪迈,但有一种恬淡如菊的气质。 动动腿,感觉能活动了,骊珠站起来走到门边看向他道:“夜深了,想必大人半夜叁更到房里也不是为了和我闲聊。孤男寡女,让人看见对你我名声都不好。没有其他事,就请早些离去,否则我只好请外面的两位来帮忙了。” 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在下逐客令。 权非愣了下,半是尴尬地笑两声,起身跃上窗口,回头道,“你这送客送得还真是不客气!” 衣衫微微飘动,眨眼间消失在皎皎夜色下。 骊珠合上两扇窗门,回到床上躺下。她闭眼,心中微动,权非瞒着呼延澂来她房间,意欲何为? 之后连续几天,她都被关在房间里不得外出,除了一日叁膳有仆人端来,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刚开始第一天,她碰也没碰那些饭菜,以示反抗。 然而滴米未沾、滴水未进两天后,她逐渐绵软无力,加之又是寒冬腊月,这房里没有什么取暖的东西,以至于身体越来越弱。 第叁天,她不得不进食东西,将端来的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她想,就算是死不能死得毫无意义,即使真的饿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同情可怜。 呼延澂现在囚禁自己,并没有急于下毒手,那她何不顺着他,假意迎合?或许这样还有一线生机。 饥饿感暂时舒缓,骊珠靠在桌旁,思考该如何取得呼延澂的信任。 而此时,呼延澂正站在房外,看着婢女从房中端出的几个空碗碟子问:“都吃光了?” “是,姑娘今天把所有饭菜都吃了。” “下去吧。” 婢女应了声,垂首离去。 立在紧闭的房门前,抬起的手顿了顿,最终落下。 还以为她能烈成什么样子,也不过如此。在匈奴有种叫“熬鹰”训练猎鹰的方式,跟训人是一样的道理。 鹰这种动物,心志比天高。除了击垮意志,肉体的疼痛不会让它低头。只有感受到死亡将近,它才会屈服,乖乖听话。 薄唇牵起一丝哂笑,呼延澂问:“权非来过吗?” “遵将军吩咐,我们死守在此,没有放大人进去。” “那就好,”他突然记起某件事,对侍从道:“殷炽和徐后已经押送过去了?” 侍从会意道:“按您的安排,完好无损地押到牢里了。” 呼延澂颔首,话锋一转:“木苏丽的病怎样,有没有医治的药方?” “小姐的病还是老样子,找了很多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最近天气阴寒,卑职差人拿了几个火盆子过去放在屋里,应该暖和许多,不至于冻着小姐。” 一听木苏丽病如往常,呼延澂不由皱眉。 “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有将军照顾必定平安有福……”侍从恭维几句,又转而问道,“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楚国公主?” 他对呼延澂只将骊珠关起来,而没有像其他皇族人那样押进大牢感到奇怪。 呼延澂声音冷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少管闲事,我向来最讨厌多嘴多舌的人。” 语气充斥森森寒意,侍从只觉得一股迫人的气势如巨石般铺压下来,忙不迭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连连道:“是是是,卑职以后不敢了。” 二人跨出荆府大门,一队匈奴兵迎面行来。 为首的中年男人体格雄浑,炭黑浓眉,眼睛大而锐利,满脸络腮胡子更增添了粗犷勇猛之态。 他自然也看到了呼延澂,疾走几步,嘿嗤一笑,露出一排牙齿:“原来子进兄早就到了,我来迟了!” 呼延澂停下,睨着一脸爽笑的人,眉头微紧。这人竟直呼他的字,弄得好像跟自己兰友瓜戚般,真是可笑。 -- χìnyzω.coм 光阴似梭 呼延澂淡淡道:“金将军不是回彭城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金勒拍拍他的臂膊,笑着说:“我是过来看看那楚皇和皇后的!” 呼延澂不动声色拉开距离:“金兄不相信我的能力?” “哈哈哈,岂会岂会,”金勒大笑几声,拱手道,“子进不论谋略还是胆识都是人中豪杰,军中上下无人不服,我也佩服!不过这次事关重大,我也是奉皇命而来,确认一番便走。” 呼延澂扯起嘴角:“既是皇上口谕,那就跟我去看吧。” 约莫半盏茶时间,一行人走到葱郁繁茂的密林里,四周静悄悄,除了寒风刮过,吹起树叶沙沙声,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 金勒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张望。 想不到荆府里竟有这样幽密的地方,这林子里的小路交错缠杂,他们已经走了许久,如果不是有呼延澂领着,必定迷路。 拐过弯路,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小房子,黑瓦白墙,门用铁栏子封着。看守的匈奴兵一看,立刻垂首侍立。 “看吧,”呼延澂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在里面。” 金勒跨到牢门前,向内里瞅,只见一片昏暗,隐约可见穿囚衣的男人和一个襦裙女人倚靠在墙边。 “贼人!放朕出去!”男人瞅到站在门前的金勒,连滚带爬地冲到铁栏前吼道。 声色喑哑,头发凌乱地披散,然而紧抓着铁杆青筋暴起的手和目眦尽裂的神情却带着一股威严不可欺的气势。 “丰度!”女人惊慌地唤道,衣裙破损,仍掩盖不了美艳容貌。 金勒的视线由前移至女人身上,眼睛骤亮,浮现贪婪之色。 想不到徐献容竟这样貌美,真是便宜了殷衷那白痴皇帝,还好短命,他现在才有机会一睹芳容! “朕?”目光掠过殷炽愤怒的面容,他轻蔑笑道,“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呢?告诉你,这里可是大夏的天下,你现在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一个阶下囚而已,少在爷面前乱嚷嚷!” “你!”殷炽抓着铁杆子,愤然出声,却被徐献容拦住。 呼延澂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看着叁人对峙相立的情景,失去了耐心。他踱步到金勒身旁道:“金将军,既然人看了,想必该放心了吧。” “哼,今日暂且饶你狗命。”金勒瞥一眼殷炽,转身拂袖而去。 呼延澂回头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皇后,略显诧异。 他虽然授命押送楚皇和徐皇后到平川,但从未正眼仔细瞧过二人,此时看,倒觉得这徐皇后姿容确实瑰艳,也难怪宠冠后宫。 “闻说子进在并州收留了个小女子,此后一直带在身旁,不知是不是确有其事?”半途中,金勒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呼延澂心下一冷,面上波澜不惊地反问:“你听谁讲的?” “哈哈,”金勒笑了声,“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既然是空穴来风的话,”呼延澂双眉微绞,低声道,“金将军也不必管这些闲言碎语。” 金勒斜瞅着他,点点头:“那是当然,子进这样谨言慎行之人,怎么会无故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楚国女子?就算做出这样让人背后议论的事,鄙人也不会相信。” 行至府门,呼延澂道:“金兄,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远送。” “好,等他日我回了都城,你我二人再好好相聚畅饮一番。”金勒晃着着步子,大摇大摆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呼延澂心里生出疑惑,他怎会知道殷骊珠的事,是谁泄露出去的?他到底清楚多少?看来得留意点身边的人了。 …… 永泰四年,殷炽被押入夏国大牢中不久,匈奴君主呼延聪见了这个战利品非常得意。他想看殷炽俯首称臣的丑态,不但没有杀殷炽,还封他当了鲁阿公。 楚皇才离狼窝,又入虎口,但为保全性命不敢公然与呼延聪作对,敢怒不敢言,只得窝囊地接受了封号。 不成想,呼延聪连一丝尊严也不给他留,从此把戏弄殷炽当作最有趣的事,整天变着法子欺负。 平川是为夏国都城,值万物初生、草长莺飞的时节,各处生机勃勃。 叁载年华弹指逝去,骊珠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然而呼延澂下令她不得跨出荆府,只每月有一两次与张氏、蜻蜓见面的机会。 她也听说了父皇还没有死,这成了支撑她隐忍坚持的信念。 呼延澂时常征战在外,两人见面说话的机会很少,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耐心等待,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逃离。 有人将斗篷披到她肩头:“姑娘,天气还冷,这院子里风大,小心着凉。” “小铃铛,”骊珠转头郁郁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听说不久前他被皇帝派去了晋阳,据说是为助金勒攻打并州刺史曹琨,这一去整整一月,没有半点消息。 小铃铛是呼延澂留下侍奉的丫鬟,年纪尚小,却手脚利落,头脑机灵。 最初骊珠是不屑甚至敌视她的,尽管冷眼相对,但久而久之的相处中,小铃铛始终替她做许多事,为她着想,于是渐渐也融化心中一角冰雪。 小铃铛道:“姑娘是想将军了吗?” 脸上涌上羞恼的红晕,骊珠抬手作势要打下去:“净胡说八道,看我今天不好好管教管教你!” 小铃铛咯咯笑几声,一溜烟跳出好几步远:“原来姑娘这么担心,奴婢回头一定如实告知将军!” 骊珠有些急了,咬牙道:“谁担心他了?!你不要乱讲,否则我会生气的!” 她只是想念张氏和蜻蜓,可呼延澂不回来,她就见不到她们。 小铃铛在院子里跑得像阵风,愣是让她累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 从月洞门外走近一个人,眼含笑意道:“看来你心情不错。” 骊珠停下,抬眼看到他扁扁嘴:“你不是也挺闲的?” 她已经知道了权非的身份,而且也知道他是呼延澂的幕僚,和呼延澂是知己之交,因此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 权非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来办正事的。” 叁年让这个小丫头出落得更加标致,但在他眼中,还是像稚气未脱的孩子。 办正事?骊珠瞧着一脸闲适的他,不觉得他这样子是来做什么重要的事。 “等等,别走那么快,”见她不搭理,权非连忙伸手拦住,“我有句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 -- χìnyzω.coм 纸鸢 骊珠不耐烦道:“什么?” 权非俯身凑到她耳旁,低声道:“你对呼延将军有没有一丝动心?” “你说什么?!”退后一步,她惊怒交加地看向他。 权非笑着说:“你只需回答,有或者没有。” 骊珠狠狠瞪着他,他怎么问这种问题?呼延澂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恨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恋上他?! “我对他永远不会有任何儿女之情。”冷声回一句,骊珠不等他说话,抬脚便走。 “……那就再好不过。”看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权非心中微微释然。 这几年她被囚在荆府,虽然两人相见次数不多,但呼延澂没有对她万般刁难,也不算委屈她。 他一直不明白呼延澂为什么不将她押入牢中,若被其他人看见,传到皇帝耳朵里,很难交代。 这不代表他喜欢杀戮,然而呼延澂的做法让他难以理解。 两人长久相处,他担心最终会生出什么事端,阻碍呼延澂的仕途不说,对骊珠也是有害无益。他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你怎么在这里?”正准备离去,不期然遇上刚到府中的呼延澂。 权非笑笑:“我是过来办事的。” 呼延澂点头。 走了几步,权非突然又回头问:“你到底打算如何安置殷骊珠?她始终是楚国公主,就算躲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把她放在这里,对你没有好处。” 呼延澂没有停下,淡淡道:“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想法。” 彼时,骊珠和小铃铛已经回到屋里。 “姑娘,”小铃铛绞着手嗫嚅道,“这几天天气都不错……” 骊珠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你有什么话直说。” “奴婢觉得这两天春风暖日,姑娘待在这院子里也闷得慌,要不咱们明天求了将军放纸鸢玩儿吧!” “我可不觉得闷,是你早就想出去玩儿了吧。” “奴婢是为了姑娘好嘛,”小铃铛状似委屈,“姑娘天天在这院子里,荆府这么大,怎么不到处走走看看呢?出去多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骊珠撑着下巴笑:“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怎好不答应。” 小铃铛咧嘴道:“谢姑娘!” “什么事这么高兴?” 两人说得高兴,没看到有人进来,直到呼延澂到了跟前才发现。 小铃铛立刻止了笑,敛眉行礼。 呼延澂摆摆手,径直坐到骊珠旁边的凳子上。 他神情冷漠,换了身黑色袍子,显得整个人更多了几分萧肃沉稳。 “怎么不说话?” “回将军,奴婢刚刚在和姑娘说明天想出去放纸鸢玩儿呢!”见骊珠一语不发无视他,小铃铛赶紧出声。 “放纸鸢?” “是,奴婢觉得姑娘天天在屋里带着很闷,所以就想出去活动活动。” 呼延澂看着骊珠,但她仍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也好,”他起身往门外走,“反正明天是你去见她们的时候。” 他竟然会允许她出去玩?这让骊珠有些意外,但见他离去,她还是没说半个字。 等呼延澂离开了一会儿,小铃铛才婉言相劝道:“姑娘,你何苦这样。这叁年虽然出不了荆府,但将军也从没有为难过你。” 她想起先前那些作为俘虏的人,一个个要么被直接杀死,要么被送到贵族权臣家里充为下等奴隶,那样的生活,才叫做生不如死。 “没有为难?”骊珠目光清冷,“他是在慢慢折磨我而已。” “让你亲眼看着故土是怎样沦陷,国家是怎样灭亡,岂不是比直接要了你的命有趣得多”,当年他将她囚禁之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冷冽如冰的眼神,嘴角嘲讽的笑容,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小孩子哄哄就相信了。 在宫里,她从小就听很多人说匈奴人天性野蛮残忍,狂猛如野兽。不论是嬷嬷、蜻蜓,还是六哥都说他们是吸人血的恶魔,吃人肉的魔鬼。 谁都可以相信,惟独不能相信匈奴人。因为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就会万劫不复,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呼延澂没有急于这样对她,一定是因为她还有必须活着的理由。 “姑娘……”小铃铛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跟他,早就已经势不两立,明白吗?” 窗外春寒料峭,一树树梨花含苞待放,几只鸟雀落在上面,欢快啼叫着。 但这般生机盎然的景色,掩盖不了她眼底的黯然之色。 第二天,和张氏、蜻蜓见面回来的途中,呼延澂突然让车夫改去河边。 往常都是马不停蹄径直回荆府,这次转去另外的地方,这令骊珠奇怪又警惕。 马车驶离繁闹的街市,进入了郊野。 今日天朗气清,柳枝随微风飘摇。嫩绿的树叶稀稀疏疏,开始呈现喷薄而出的春意。 “还不下来?”呼延澂先落地,瞥向一脸茫然的骊珠。 河岸边是一片青草地,因为是初春时节,远看翠绿,近看又似有似无。 踏青的人不少,有小孩子嬉笑打闹的,有少男少女扯着线放纸鸢的,还有老妪坐在边上晒日光的,各自享受着温暖闲暇的时光。 “姑娘,你看!”小铃铛伸手朝空中一指。 骊珠抬头向天空望,纸鸢争奇斗艳,在风中翱翔,竞相飞向最高处。 “将军,那边有卖纸鸢的,奴婢也去买一个!” 呼延澂看看不远处卖纸鸢的老人,抬了下手。 很快,小铃铛拿着一只蝴蝶纸鸢兴冲冲地跑回来。她放出线,顺着风让纸鸢飞到半空,嘻嘻笑着跳到骊珠身边。 “姑娘,给。”她将线轮塞到骊珠手里。 骊珠一愣:“我、我不会……” 从小到大,她只远远见姐姐们在宫里放过,但自己却一次都没有碰过。没有人给她做纸鸢,也没有人陪她玩。 手背一热,大掌忽然覆上她的小手,耳畔响起呼延澂低沉的声音:“这都不会,我教你。” 他握住她拿着线轮的手,一手提线从身后绕上来,将她整个人圈在双臂之中。 灼热而强势的阳刚气息铺天盖地罩下,骊珠想挣开却被握得太紧,怎么都脱不开手,她气恼道:“放开我!” 呼延澂的声音不带情绪:“天气这么好,就好好玩一会儿,别挑战我的耐心。” 掌中过于纤细的触感让他怔了下,似乎太单薄了……然而只是瞬间,又恢复漠然。 呼延澂伸手,将一丝被风吹乱的鬓发掳到她耳后,嘲笑道:“好好看着我怎么放的。” 他调整姿势,一边拉着她的手向上方移,一边慢慢放出线轮。 只见纸鸢仿佛生了翅膀,越飞越高,甚至超过其他的,在万里晴空中一枝独秀。 “我们的蝴蝶飞得最高!”眼看纸鸢飘到最高处,骊珠终于展颜,嘴角露出浅浅梨涡。 呼延澂看着眼若弯月的少女,心中莫名一滞。 像黑暗里涌入微弱光亮,又像石头投落湖面,在冰冷的心上激起一层涟漪。 他沉下脸,皱眉移开视线。 小铃铛退立在旁,悄悄瞅着两人。 男人湛然若神,少女娉婷袅娜,两人鹤立鸡群,俨然如一双璧人。她笑想,如果将军跟姑娘真成了一对也好。 比起木苏丽小姐,小铃铛更喜欢骊珠。但转念考虑到骊珠的身份,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又有些叹息。 周围有人旁观,流露出惊羡之色。 “这是哪家的小夫妻?” “两人都生得这般出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要是我家相公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骊珠瞅一眼面不改色的呼延澂,将线轮塞过去推开他快速走向马车。 “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去了。” 呼延澂收回线,把风筝递给小铃铛,随后坐上马车。 “平时看你想出来,现在又着急回去?” -- 伤年少 骊珠扶额,装作疲累的样子:“我就是觉得有点累,想歇息了。” “是吗?”呼延澂凑上前,抬手覆上她额头。 骊珠顿时后退,眼中流露些许慌张:“你干什么?” “别动,”他冷声道,“有点发烫。” 她别开脸:“我没事。” “回去找个大夫,开几副滋补调理的药方。”呼延澂坐回去对小铃铛吩咐。 小铃铛立刻答应,看来将军对姑娘还是关心的。 骊珠心里七上八下,抬眸瞅瞅他,见他靠着车壁半阖眸子,仿佛在闭目养神。 “我真的……啊!”话没说完,她被马车一颠,支持不住向前扑去。 好在呼延澂反应极快,一把接住了她,等回过神,她已经双手紧抓着他的衣襟。 从怀中抬头,她马上坐回原来的位置道:“不是我,是马车……” 呼延澂没说话,看着她耳根泛红,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突然有些想笑。 “小兔崽子,竟敢惊扰将军的马车?活腻了?!”外面传来车夫的怒喝。 小铃铛掀起帘子问:“什么事?” 车夫伸手指:“有个乞丐挡在前面不肯走。” 小铃铛探出半截身子,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摔倒在马车前。他抱着破烂的陶罐子,脸上脏兮兮。 小铃铛道:“那我们就从旁边绕过去吧。” “可是……”车夫露出为难之色,“旁边这么多人,又摆满商摊,怎好绕过去?” 小铃铛一瞧,只见街边不知什么时候竟围了许多人,一边对少年指指点点,一边窃窃私语,几乎把整条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兔崽子竟敢拦将军的马车,怕是不想活了。” “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肯定会被狠狠揍一顿!” 人们聚在一起,叁叁两两议论,都是对少年的鄙夷,带着看戏的架势,却没有谁敢上去帮忙。 呼延澂冷声问:“怎么回事?” 小铃铛喏喏道:“外面有个乞丐堵在马车前,走不动了。” 呼延澂面色不虞:“赶走。” 小铃铛正要照做,却见骊珠起身下马车,忙喊道:“姑娘,这事儿不劳你。” “你坐着,我去看看。”骊珠回头说道,走向路中间的少年。 爬起来坐在地上的少年见马车上下来身着青色襦裙,罩着金丝织锦斗篷的少女,粉面玉琢,不禁愣了愣,但瞬间又转头,恢复不屑一顾的表情。 骊珠蹲下身,轻轻问:“你怎么坐在路中间,有没有被马车撞到伤着?” 少年瞥她一眼,没回应。 骊珠见他眼神不善,也没继续追问。 少年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许是因为天冷被风吹得微微发抖,两手将破损的陶罐子抱在怀里。他脸上虽然沾了污垢尘泥,隐约却能发现一些乌紫青痕。 “谁欺负你了吗?” 少年瞅瞅她,片刻点了下头,又摇头。 向他怀中抱着的罐子里瞧,骊珠看见不到一半的米,米粒不是白的,反倒带有乌黑之色,多半是往年发了霉的陈米。 她想伸手捞起来看,少年避开,身体闪到一边。 他瞪着她,眼里满是警惕:“这米是我好不容易找婶婶要来的,是给我娘吃的!” “你们家……没有粮食吗?” “家里就我和我娘,爹早得病死了,前几年战乱,我们从洛阳逃到这里,连个好的住处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粮食吃!”说到此处,少年的声音透出无奈和愤慨。 骊珠认真听着,心中也觉得感伤。 不知道少年是如何与他娘千辛万苦逃难到平川,然而作为流亡的前朝百姓,在这里能受到什么好的待遇?想活下去,也只能受人欺凌,任人宰割。 “来,”骊珠拿出玉佩,顿了顿,终于还是和着一些碎银子塞给他,“我只有这么多,这个玉佩你拿去当了吧,能换些银子。以后一定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你是你娘唯一的依靠,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国破家亡,父皇被掳入夏宫牢中叁年不得相见,自己也被囚禁于荆府进退维谷,她同样伤怀。 “你是好人,我会记得你的!”少年站起身,突然朝她的背影大喊一声,随后攥着那块玉佩跑开。 双手怀胸,呼延澂嘴角勾起好整以暇的笑意,看着回来的骊珠问:“你跟他说了什么,他怎么会说你是好人?” “没什么,”骊珠闭眼想挥去抑郁感,“只是给了几两碎银子让他好好度日。” 那块玉佩跟了她九年,她一直带在身上。可是等待九年,找了九年,始终没有见到曾经救过自己的人,那个心目中的神。 或许他早已经离开,到了遥远得让她此生都触及不到的地方。萍水相逢,怎么会惦记?大概他们此生都不会再遇…… 她无能无力为少年做什么,把玉佩给少年,是因为那是代表生的希望,但愿这样也能给少年带去幸运。虽然在送给他时有过犹豫,可是她不后悔。 人群逐渐散去,有人失望地摇头,似乎是为错失一场看好戏的机会。还有人望着驶离的马车暗暗猜想,刚才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人,竟坐在将军的马车里。 而呼延澂看着骊珠微微泛红的眼眶,则是另一番心思。 …… 春雨细细,缠绵不断。落在还未盛开的花骨朵上,浇打出淡淡的水雾。 水珠顺着墨黑砖瓦,从屋檐凹陷处坠下来,肆意流淌。 骊珠坐在窗前,望向蔼蔼天际。 “姑娘,你的袖子都湿了,小心着凉!” 小铃铛本赶了个早,不想发现骊珠比自己更早。见骊珠将一只手伸出窗外,掌心接着雨水玩儿。 收手放下袖子,骊珠接过她递来的帕子,笑道:“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这是奴婢问姑娘的,”小铃铛将两扇窗合上,“天还没亮,风吹雨凉,姑娘就该躺在床上,怎么反倒在风口上坐着?那天从河边回来,将军叮嘱奴婢好生照顾你,才刚吃几味滋补调理的药,可不要又出问题!” 骊珠擦着手道:“我哪有那么娇贵。” 小铃铛将一个暖手炉递给她:“反正姑娘好好待在屋里吧,这几天春雨绵绵的,外面冷得很,还是不要出去得好。” 骊珠两手拢了拢小手炉问:“你会做蜜饯菱粉糕吗?” “奴婢不会这个,但会其他的,姑娘问这干什么?” “我想下次去看嬷嬷和姐姐的时候顺便带些过去。往常在宫中,嬷嬷最爱给我做这个吃,她做的糕香甜可口,我总是百吃不厌。现在她做不了了,我就想做点送过去给她们吃。” 小铃铛听出她言语中淡淡的忧愁,伸手揉捏她的肩膀笑劝道:“姑娘想吃,小铃铛明天就去学来,味道不会太差的!” “我哪里想吃……”骊珠话锋一转,“等会儿我们一起做吧,我以前好奇,每次嬷嬷做糕都缠在她身边,还记得做法。” 小铃铛点头,走到门前看雨小了,撑起伞笑嘻嘻道:“姑娘,我先准备早膳,吃了早膳咱们再去做!” 骊珠见她走远,起身靠在门前。 梨树上的花骨朵吐露雪白,被风雨吹得飘摇欲坠。 “都说春雨贵如油,我却不喜欢,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她喃喃自语,目光落在雨中隐隐绰绰的人影上。 那人白衣如玉,撑一把墨色的伞。他步履微微凌乱,走得很快,以至于飘飞的雨水打湿了半边衣衫。 及至近前,伞下露出眉眼温和的脸。 骊珠诧异地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 变数 权非道:“我来看看你。” 他笑容如春日暖阳,眼里却又透着几许怜悯。 骊珠蹙眉,显然不相信这样的话。 “有话不妨直说,我可不想和你胡扯。” “难道我就不能来看你吗?你这样说话,未免太伤探望之人的心了。”他将袖子扭了扭,状似语带委屈。 不愿与他多言,骊珠回到屋子里。 他的行为有些异常,不仅天微亮冒雨前来,而且神情也奇怪,她从牵强的笑容里就察觉到藏有什么难言之隐。 “进屋里吧,你身上湿透了,来烤烤。”见他杵在门口,她将火盆子里的炭火拨了拨。 权非踱进来,道:“他倒是对你关心,一只手炉不说,还要在屋里放个火盆,好像生怕你冷着。这样看来,你是除了木苏丽外唯一让呼延澂紧张的人了。” 骊珠随口问:“木苏丽是谁?” 对小铃铛和权非都说呼延澂关心自己的话她早已经当做耳旁风,只假装没听见。 权非一边拉着袖子在火盆上烤,一边打量埋头盯着火盆的少女,纠结到底该不该告诉她。 “木苏丽是……” 他正欲开口,却被门外传来的杂乱跑步声打断了。 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骊珠抬头看,见小铃铛劈头盖脸全是雨水,连带门外的冷风寒雨一起拂了进来。 骊珠讶然:“你怎么了?” 小铃铛咬唇,没让泪水落下来。看到身后的权非,也没顾得上行礼,双手紧紧抓住骊珠的衣袖。 “到底出什么事了?”骊珠焦急地问,“你说话啊!” 她见小铃铛表情悲戚,心中突然惴惴不安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揪住。 “张、张氏……和蜻蜓……” “嬷嬷和姐姐怎么了?”骊珠反攥着小铃铛的手,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们……她们……”小铃铛说不下去,半天回不出个所以然。 “你去哪里?”权非见骊珠撇开小铃铛冲进漫天飞雨中,瞥一眼呆在原地的小铃铛,他摇摇头急忙跟上去。 骊珠道:“我要见嬷嬷和姐姐!” “你……”他扶住她,一手撑伞尽量为她挡着雨,“还是不要去了,外面风冷雨急,过段时间再去看她们不迟。” 骊珠抬眸,乌眸蓄满点点泪光,一把攫住他的胳膊:“她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呼延澂是不是把她们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她们……”权非目光闪烁,语气不忍,“据守卫的两个侍卫说,昨晚他们听见房内传来奇怪的声音,两人起初没有在意,后来送早膳的婢女一进去,发现……” 骊珠的声音微微颤抖:“发现什么?”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沉默了一下道:“房里的茶杯碎了一地,凳子也歪倒在旁。她们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倒在地上,身上各处有青紫乌痕,在临死之前应该是有过挣扎和反抗。从脖子上的痕迹推测,是被人用绳子类的东西勒死。” 被人勒死?张氏和蜻蜓被人杀了? 从小到大照顾自己的嬷嬷,每夜总是陪在身边哄她入睡的蜻蜓,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突然和她永诀了? “我不信,这不是真的,你一定是骗我!”猛地推开他,骊珠失神地笑出声。 权非几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是真的,我刚刚从别苑过来。原本不想告诉你,怕你伤心……” 她转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不住摇头:“不对!我前几天过去看她们好好的。嬷嬷说我们要一起回宫,做好吃的蜜饯菱粉糕,姐姐还笑说要是回飞羽阁,第一件事是好好洗个玫瑰花瓣澡!” “丫头,她们死了,”权非将她拥入怀里,因为她的痛苦竟有些动容了,“如果想哭,就放声哭。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其他人看到,不用强忍着。” 他原本置身事外,闲散游荡惯了,一开始接近她仅仅是帮助呼延澂。 不想此时此刻,看着她抽动的双肩,心里某处突然像被触动。在这漫天冷雨中,只想给她一个安心哭泣的地方。 雨,仍旧下着。 静静哭了片刻,骊珠泪眼婆娑地抬眼:“带我去见她们最后一面。” 权非低声道:“你见了会更伤心。” 骊珠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挺直背脊道:“家国河山被辱,我贵为公主,却不能为皇室和万千百姓做点什么,坐享珍馐海味,身披锦衣华服,空有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用?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守护。在生之时,我不能让她们安稳度日,难道现在还不见她们最后一面,不送她们最后一程?” 她的面容虽然悲戚难抑,但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渐渐流泻出坚毅。 “好,”权非牵起她的手,“我带你见她们。” 一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潺潺雨声。 在斑驳的朱漆木门前停下,骊珠望见“芳苑”两个模糊大字。 这是除荆府外,这叁年多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每次来最觉得幸福的时候,可是从今往后,她不会踏进这里了。 权非收伞,再次询问:“你真的要进去?” 她坚定道:“嗯。” 还没有到房门前,远远传来几声怒喝。 乌弥呵斥两个侍卫:“你们怎么看守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吗?两个大活人竟能让人在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他视线一转,发现走近的骊珠。 骊珠没看他,目不斜视提步向前。 岂料他手一伸拦住:“将军有令,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房中半步。” 她目光凛冽,冷声道:“让开。” 乌弥不想她区区一个弱女子有那样慑人的神色,一时被震住,放下手臂。 骊珠踏进屋内,处处狼藉。张氏和蜻蜓躺在床上,旁边负手站着呼延澂,他盯着二人,似乎在思索什么。 “嬷嬷,姐姐!” 张氏和蜻蜓双目紧闭,面色发青,脖子上一圈勒痕清晰可见,身上的衣衫也破损不堪。骊珠攥她们的手,已经冰冷僵硬。 呼延澂看着扑倒在床前抽泣的少女,愣了一下,继而眉头微皱。 谁这么胆大妄为告诉她消息?他分明下令过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 骊珠眼眶通红,突然狠狠瞪向他:“是你,是你对不对?!” -- χìnyzω.coм 离 呼延澂不明所以地看着双目红肿的她,没有答话。 “你终于还是下手了,”眼中夹杂浓烈的恨意和悲伤,骊珠盯着他道,“她们本来是无辜的!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为什么要伤害她们?你怎么……怎么如此狠心!” “你说什么?” “你把她们还给我,还给我!” “殷骊珠,”他眉头皱得更深,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寒声道,“你在跟我装疯卖傻?” 她泪眼模糊地说:“你杀了我,干脆一刀杀了我!” 呼延澂沉下脸,拽着她的领口拉到跟前四目相对:“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杀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也不能死。” “你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决定我生还是死!”她突然绽开一抹笑意,如冬月飞雪。 呼延澂有些不悦,一时又找不到反驳之词。 拍开他的手,骊珠神情悲怆又冷傲。 “把她们送回洛阳好好安葬吧,既然你想演戏,就演得天衣无缝点。” 她握了握张氏和蜻蜓冰冷的手,深深看一眼二人,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她好恨!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保护最亲的人!更恨他,恨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这就是他把她囚禁的目的? 她不会让张氏和蜻蜓枉死,她一定要查明真相。 权非道:“看来她误会你了。” 呼延澂仔细察看床上躺着的人,淡漠道:“她心里认定这件事是我所为,当然听不进解释。” 到底是谁做的?为什么潜入房中杀两人,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我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要告诉她,你怎么这么快就说了?”呼延澂俯身,上下搜索可疑之处。 权非摊手:“我没想说,可是小铃铛那丫头没有忍住……况且纸包不住火,时间长了,你想瞒也瞒不住,只怕到时候对你误会更深,不如让她早些知道。” “除了在牢里的殷炽,殷骊珠身边最亲近的就是这两个人,以她的性子,对她们这么依赖,知道这件事肯定伤心至极。” 视线落在蜻蜓紧握的一只手上,打开看,里面竟有一截断掉的毛发,还有一小片破碎的布料。呼延澂拿起那片碎布,这应该是她在挣扎中撕裂的凶手的衣服。 权非道:“你不想告诉她的原因,是怕她伤心?” 呼延澂没有回答,看着指间的碎布,不是夜行衣,带有暗纹。他在脑海里回想,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权非双手环胸靠在一旁:“之所以没有将殷骊珠安排在自己府中,而是放在荆府,是保护她担心有人查到是楚国公主上报给朝廷吧。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有人得到什么消息,先下手为强了。” 呼延澂冷冷道:“你错了。” 保护她?他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如果她不是殷炽的女儿,不是皇室的人,他或许根本不屑一顾。恰恰因为她既是汉人,又是皇族人,他才会煞费苦心。 权非也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他走向门口,和乌弥擦肩而过时,侧身看了对方一眼,若有所思地离去。 是夜,月色清寒,雨停了。 昏黄烛光跳跃着,隐隐绰绰间,只见少女面色沉寂,眉眼间笼着哀愁。 骊珠坐在桌旁,一手拿银针轻轻拨着烛火。 房门外,锦帽貂裘的男人默然站了片刻,望着映在窗上的纤细身影,手抬起又落下,最终带着一身浓重的夜色转身离去。 骊珠侧头,似乎发现落在门上的黑影,起身走过去。手扶上门闩,静立片刻,却没有打开。 正当她准备折身返回,微敞的窗口一动,有人如从天而降落进屋里。 “怎么又是你?”对权非这种行为,她似乎习惯了,只是不知道他这次深夜前来又是什么意图。 权非关上窗,走到门前查看外面一番,这才踱到她身边。 她看着他一系列谨慎的行为,疑惑更甚。 权非坐到凳子上,瞅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骊珠语带戒备,暗自猜测他是不是在帮呼延澂试探自己。 “我是说……”权非心里也有矛盾,沉默一下道,“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愣愣看向他。 “我知道,也许你现在不想离开,因为张氏和蜻蜓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但你要明白,你父皇还关押在牢中,如果你留在平川没有任何益处。这里是大夏国都,天子脚下,随时有人查到你所在之处。” “到时不仅你自己有危险,更永远救不出你父皇。”权非说出这些话,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他自然是帮呼延澂,但同时也有些不忍她受罪。 他知道,只要骊珠继续留在府中,身心都会倍受煎熬。其次,她待在平川的时日越长,越有可能受人怀疑,这对谁都不是明智的决定。 如果哪天被其他人发现,她必死无疑,呼延澂也一定受牵连。 骊珠怀疑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既是夏国臣子,又是呼延澂的至交,为什么帮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权非咳嗽一声,仿佛是在掩饰真实的想法,轻笑道:“正因为他是我的至交,我才这么做。你留下对他而言是威胁,要是有人知道他把你藏在荆府没有押到宫里,皇帝和各位大臣怎么想?” “所以,你送走我,以免阻碍他的仕途?” “你明白就好。” “可我还是觉得这些理由不至于让你做到这种地步。你难道不怕放走我的后果?呼延澂那里怎么解释?他不好骗。况且你明知我是楚国公主,就不担心放虎归山,日后反咬一口?” 心中谜团不被破解,骊珠不相信他的话,反而觉得他另有目的。 权非不料她看似天真单纯,心思却超出自己所想,竟刨根究底询问,倒突然让他语塞了。 他低声道:“马车在外面,现在他杂事缠身没有精力管你,是离开的最好机会,就看你想不想要。” 骊珠咬唇,心念百转千回,但看他不像是骗自己的样子。即便骗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她已经身在糟糕的境地里,还能什么更糟糕的? “我要走。” 静夜无声,冷月洒下微弱的光。 石阶下一辆马车等候着,车夫打了个呵欠,看到边门被权非打开,他提着一盏灯笼,身后跟着少女。 少女戴着面纱,只露出弯弯黛眉和清澈明眸。她紧张地回头向后张望两下,跟着权非继续走。 车夫连忙跳下马车,恭敬道:“大人。” 权非扫视周围,一片沉寂,他轻声吩咐:“将姑娘完好无损送到昌业。” 车夫点头:“小人定不负大人所托。” 权非把骊珠扶上马车道:“到昌业后托人带个口信,也好让我放心。” 骊珠撩起帘子应了声。 “一路小心,”他望着她,“出平川就安全多了,但余下的事只能靠你自己。如果想回来,就到府上找我。” “呼延澂那里……”她既然离开,怎么可能想回来?只是他这样放走自己,怎么解释? 权非笑笑,摆手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说法。” “谢谢你。”骊珠突然露出笑容,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至少也帮助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必须南下找殷睿,只有找到皇叔,才有希望重振山河。 望着她的笑容,微弯的眼角,权非微微怔忪。 “不必言谢,”他顿了顿,笑着说,“走吧,小丫头,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 车夫扯起缰绳,耳旁掠过哒哒马蹄声,疏忽间,马车便快速奔向浓重的夜幕里。 温柔的话语与风声一起传来,让骊珠心生恍惚。 多年前的画面似乎重现,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依稀被柔和的光芒笼罩,却听到他叫她“小丫头”…… 她猛地挑起帘子回头望去,但漆黑夜色里,哪还有权非的身影? -- χìnyzω.coм 解围 呼延澂坐在书房里,一手握书,一手撑着额头揉捏着。 窗外起风了,吹起竹叶窸窣响。 他闭眼,回忆白天在别苑里的一幕幕。 窗户紧闭,没有打开的痕迹,门前也有看守的侍卫,他们除了听见半夜里房中发出奇怪的声响没有其他动静,清晨去送早膳的婢女进去才发现张氏和蜻蜓断了气。 凶手是如何进入房中将两人杀了,又是如何离开房间?一个个谜团重重迭迭。 门被轻轻推开,而他想得入神未曾察觉。 一阵暖意袭身,呼延澂回过神,发现肩头罩了一件外袍。 “你怎么来了?” 少女穿着明蓝窄袖襦裙,两靥透着病态的苍白,连唇色也是淡的。 木苏丽笑道:“澂哥哥每天这么辛苦,我却不能代你分忧。” “我不用你替我分忧,”呼延澂道,“你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 他握了下她的手,眉头一皱。 “更深露重,大半夜怎么不在屋里歇息,你身体弱,要是加重病情怎么办?” “我没事,”木苏丽微微一笑,“看你这段时间很忙,听那云说你前几天就回平川了,我等到今晚也没见你来。” 呼延澂唇角勾起笑:“委屈了?” 她摇头道:“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有觉得半点委屈。除了爹之外,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呼延澂道:“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竭力护你周全,不让人辱你半分。” 她家人亡故,就剩孤身一人,有时候难免思亲情切。 木苏丽莞尔:“这是澂哥哥的承诺,我会一直记在心底的。” 呼延澂颔首:“我从不食言。” …… 郊外,马车穿梭在树影重重的小道上。 骊珠靠着软垫,睡得迷迷糊糊,手里挽着包袱。 朦胧间身处宫殿里,纱帘摇晃,只见一个斜插步摇的女人盈盈浅笑,举手投足间温柔端庄。 “淳安,”她招手道,“你怎么站在那里?快到母亲身边来。” 淳安……她记得母亲说过,寓意“还淳返朴,平安一生”。她知道,母亲希望自己安分守己,安稳度过此生。 但母亲怎知道,这看似平淡的封号却与她现在经历的一切背道而驰。 “母亲!”骊珠愣了一下,向前跑去。 然而到了跟前要抱住女人时,突然一片虚无。往四周一看,又处在馥郁芬香的梅花林中,雾气缭绕间,有两人伫立在盛放的梅花前。 “公主快看,这些红梅开得多艳啊!” 骊珠仔细一瞧,不正是张氏和蜻蜓吗? 她紧走几步,脱口叫道:“嬷嬷,蜻蜓!” 张氏和蜻蜓在远处跪拜,恭敬道:“公主万福。” 骊珠微微蹙眉,欲上前扶起她们:“你们怎么这般生疏?” 这时,天地逆色,光线瞬间暗沉下来。 “嬷嬷,蜻蜓!”她想追过去,却被狂风吹得寸步难行,见距离愈来愈远,不禁焦急地大喊。 耳旁传来呼喊:“姑娘,姑娘!” 猛地睁眼,骊珠抬手一摸,脸上全是冷冰冰的泪水,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车夫问:“姑娘没事吧?” 骊珠摇头:“没事。” “那就好,”见她情绪低沉,车夫也不好多问,“我见姑娘睡得沉,路上就没有叫醒你。现在已经到蓝关镇了,是不是在这里歇一歇再走?” 骊珠撩起帘子向外看,见店肆林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竟然走这么远了?她真的离开平川了,脑中恍恍惚惚,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找家客栈住一晚吧,你赶马车行了这么远的路也很累。” 车夫憨笑道:“小人倒是不累,只怕姑娘受不住舟车劳顿。” 骊珠四处望了望,看到前面的客栈招牌,便向前一指:“我先过去看看,你停好马车就到那里找我。” 车夫答应,往另一方去了。 身旁的人偶有看她一两眼的,似乎对她遮着面纱感到好奇。骊珠低头,两手捏紧包袱向客栈走。 她看着路,没注意到迎面横冲直撞来的一群人。 几个大汉推攘过往行人,簇拥着中间的富家少爷。 骊珠来不及反应撞上对方,她捂着额后退,才抬头就被一只手用力推搡。 一个家仆指着她,粗声粗气叫嚣:“你是什么人,瞎了狗眼吗?敢挡少爷的路?!” 骊珠视线落在他身后男人身上,原本长得勉强算端正,可惜为非作歹,形象大打折扣。 没听到回答,推她的家仆气焰更甚:“哑巴吗?” 路人交头接耳,对大汉指指点点,个个脸带鄙夷之色,却敢怒不敢言。 大家知道这是本地首富的独子,纵然整天寻隙滋事,但连县令都礼让叁分,拿他没办法,何况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只能为骊珠暗暗担忧。 郭林被骊珠撞到,本来十分生气,可看到她半遮的面容,眼里又一亮,掀开挡在身前的家仆道:“让姑娘受惊了,我心中甚觉歉疚。不知有没有撞伤姑娘?” 他边说边上前,靠近骊珠。 虽然被面纱遮住半张脸,然而看她体态娴静,双瞳剪水,便知道有几分姿色。 “我没有受伤,”骊珠觉得他的笑很虚伪,不禁拉开距离,“你们以后还是好好走路吧,以免误伤他人。” 郭林点头称是:“姑娘教训得极是。你们听清楚了?以后给本少爷好好看着路走!” 家仆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平时盛气凌人的少爷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姑娘满意了吗?”他讨好地笑着,一手拉住她的包袱。 骊珠一把将包袱扯回来,警惕道:“你干什么?” “既然和姑娘相逢,那就证明我和姑娘有缘,”郭林再次靠近,“不知道姑娘肯不肯赏脸和我到酒楼小酌聊聊天?就当是我为刚才的事赔罪。” 骊珠冷声道:“不必了。” 刚走两步,手臂被人拽住,她回头,见郭林涎着脸皮笑。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找我,本少爷有求必应!” “我没什么需要,放开!” 郭林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攥得更紧:“姑娘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嘛,本少爷一向大方,尤其是对你这样的……” 他一边笑,一边去扯她的面纱。 骊珠忍无可忍,挡掉他伸来的手。扬手一巴掌。 清脆响声后,人群顿时静下来,愣愣看着满面怒容的少女。 “你敢打我?”郭林摸着自己火辣辣疼的脸颊,掌印清晰。 骊珠语带厌恶道:“你既然不懂不自重,我就打醒你!” 他面目狰狞,咬牙对呆滞在原地家仆道:“还愣着干什么?抓起来!” 家仆们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摁住骊珠的手臂。 骊珠挣脱不掉,只好冷眼瞥着他骂道:“无赖,混蛋!” “给脸你不要,本少爷就亲自教训教训你,让你清楚惹怒我的下场!”郭林气得七窍生烟,扬手就向骊珠的脸狠力打下去。 骊珠没有求饶,倔强地闭眼准备受这一巴掌。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却响起一声惨叫,她睁眼,见郭林抱头倒在地上,疼得直嚎叫。 这是怎么回事? “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是君子所为?” 听到这道声音,众人皆一愣,纷纷疑惑地抬头往上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