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刺》 “你听报站。” 刚开始于淼还只是在皮肤上纹上漂亮的图案或某个不知意的拉丁语,郑源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寻常的时候,于淼已经溺在那浅河里,嘴巴和鼻孔里塞着泥巴。 郑源峰去接于淼回家,她身上穿着一条白色雪纺长裙,指甲盖被涂成了红色,糊了一脸的淤泥,昏沉地睡了。他抱着她,沉沉欲坠,已经分不清不断下沉的是手里这尊肉,还是吸了过多河水的裙。 恍惚间,他产生一种错觉,于淼永远醒不来了。 他走在起雾的公路上,摇摇晃晃,视界歪斜,荒唐如梦。 一个男人抱着昏死过去的女人,咧着嘴哭得撕心裂肺,极其孩子气。 这般浅的河,真还没有几个人能被溺死的。要寻死的人都不会选择以这么怪异的姿势,仅让头颈没于水中。她像是天真地往那河里望呀,照自己的模样,又那般天真地浸没整个面庞,想象和某个人比赛在水中憋气。 没人认为她会去死。 但是,郑源峰知道,于淼是真的想死了。 一年前,郑源峰在去火车站的271路公交车上遇见了于淼,他记得于淼有一双眼白暴露过多的眼睛,眼黑正居眼眶之中。和任何人对视的时候,那眼神都是直愣愣、赤裸裸的,略有些凶狠的意味。实际上,于淼是感觉迟缓的,情绪是平静的。她甚至很长时间不曾哭过了。姐姐说,她的痛觉神经不太发达。怎么会有人的脚被绞进自行车轴,都不觉得疼的。那时她才七岁,只在缝合伤口时哭了。那条疤痕很丑。 窗外五色的灯光略过她,不痛不痒地扫描她肃静似水的脸,而她脑子里想着,为什么没有人下车让座。 郑源峰坐在单排座位上,戴着耳机,坦然地看窗外。玻璃上那个女孩的切片,透明地略过711便利店、家乐福、老麻抄手和好利来。只有那双眼睛不被街景占有。怪吓人的。郑源峰险些以为自己望见了鬼。手伸进衣袋,面色如常地将音乐音量降低。他记不得合欢门是在哪一站下,需要特别留意报站提示。 这时候玻璃上那张嘴翁动起来了,那女孩的声音像羽毛落地,又像风吹红烛。“那个,请问合欢门在哪下?” 他微挑起左眉,摘下耳机回应她:“你问我?”,女孩笑得温柔随意,玻璃上的倒影却扭曲了,点了点头。“嗯。”,郑源峰抬头望她,才把这张脸看清楚。她是消瘦的。有些病态。他嘴唇勾起,摆出一副平顺善良的模样,说话却吐珠炮般,略带惜字的恶习。“你听报站。”,草草结束,一笔带过,生怕被什么缠住。 郑源峰是个骗子。于淼后来才明白,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 合欢门,是一条街。是年轻人的夜天堂,犯罪率自然也不低。说是商业街,不如说是酒巷。街道皆是两旁烧烤摊,冷淡杯,餐饮美食夜宵。那道路向来是打扫不干净的,油污、呕吐物、玻璃渣、烟头烟屁股、口香糖……都正常不过。 于淼,第一次来合欢门,为了纹身。而郑源峰不算第一次来,他想去见见熟人。 从公交车下来,一前一后,一女一男,姿势站定,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不是同行。 郑源峰与于淼擦肩,先迈开步子往街道上走,大概走了有十米,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他。 他选择忽略这种被尾随的感觉,因为他知道那人对他构不成威胁,而自己不仅不像是被跟踪,更像是在给谁导航。 于淼走路时,左手衣袖里那肥大不合尺寸的银镯会碰疼骨头,右脚脚踝上狰狞的疤痕反而暴露在冷空气里,没有了知觉。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误的事。但她很难抗拒被郑源峰吸引的感觉。他们说这叫做“性吸引”。要知道这世界上曾在第一眼就感受过“性吸引力”的人只有12.72%。这么惨淡的数字。让她曾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那百分之十二。而郑源峰合适又恰当的出现了,她注定般被吸引。 当她在公车上注意到郑源峰时,她发现他在看玻璃上的自己。玻璃上的那个她,憔悴得像一头饿了几天几夜被放出牢笼的母狗,睨着一双眼,向内望去,她的灵魂已出离。 街区闹市灯红酒绿,只显得她一张脸上鬼影重重。 她是多么想回避这张脸,这幅自我解离的肉体啊。 她低头去瞅那左脚脚踝的疤疤,神经末梢那已断裂的接口开始复原,她有一刻被刺痛,血液回流,心脏起跳。她,感知,那是痛。 郑源峰审视的目光里,探向了更私密的甬道,他无察觉,自己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吞咽了多余的口津。眼中万象绽放,快进似倒放,可那中心挥之不去,是一双黑色瞳仁,如将灭的火炭。可怖的情绪爬上他的背脊。 于淼,不会认为在公车上被人注视就等于被喜欢,但是却没有人会偷偷瞧那窗上她的倒影,她注意到了,有点欣喜和雀跃,又偷偷把那唇边的笑抿起。 “你听报站。” 于淼耳廓微微震动,郑源峰简练的几个字,几个短促的音节,让她手心出汗。她的直觉不会错,心动时,身体其他器官先于大脑。即使在这复杂的大脑测算中,最致命的一项是,他明显厌恶她。她也用感觉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下了错误的决定,不论他在哪一站下车,她跟。 -- “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合欢街,金合欢开在道路两旁,在暗夜里敛收起花朵。似有若无的香气,入了风里,被人吸入肺叶,每个人都无意识地迷醉。 于淼跟着郑源峰进了鑫庭大厦。现在已是晚上8点零七分。 群人涌上电梯,刺头男用尖头皮鞋碾灭烟蒂,红唇大波浪把头发撩至肩后。于淼和郑源峰被隔离在电梯之外,铁门曲影,两人的身躯被迭放交织在一起,这让两人都感可笑。撇头,低声笑了出来。什么狗屁纹身,全被于淼抛到脑后。她双手紧握,紧张得同要与郑源峰去一夜情。“女士优先。”他说,侧身让出一道,做作十足,让于淼臊得脸红了起来。电梯来了,她跟着男人上酒店的无耻行为,暴露无遗。 郑源峰不知道于淼要干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于淼要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他只当这是一次巧合的同行。后来,他把这叫做天老爷的安排。 在电梯里,他隐约能嗅到于淼身上的皂角味和金线檀香味。他双手插裤袋里,抬眼看那数字从一层升至十八层,额头上一两道抬头纹出现随即又消失。“你也去十八层?”他不去看她,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于淼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回答。这完全不是在问她是不是去“十八层”而是在问她“是否也去十八地狱?”。 她小声地说:“我跟你走。”话音刚落,郑源峰就迈着步子走出电梯了。 “别跟了。瘦干。”他回头对她说。 郑源峰的语气还不算坏,顶多带着点无奈,依凭这点无意间敞露的温柔,她还是厚脸皮得跟上。右手的皮绳在她皮肤勒出一道红印。皮痒肉不痒,皮痛肉不痛。让她自觉,自己毫无羞耻心。 鑫庭大厦十八层。美美猫咖、海云四方私房菜、张姐盲人按摩还有1805。洞穴般,商铺驻扎在各个住房里,这边门牌上欢迎光临,对面门牌今日打烊。1805,是什么?于淼跟着郑源峰踏进那房间里,就看见一个金字木匾,上边雕着:刻骨铭心,四个大字。她能听见某个尖利似钻头的东西高速旋转的声音。消毒水气味让鼻子酸痛。原来1805是纹身工作室。她这下就构不成跟踪的罪名了。她是正大光明来消费的。 窗帘隔间里,邬艺煦正在往一老外屁股上纹“牛”字,丝毫没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郑源峰跟于淼在外坐了一会儿,就见老外涨红着脸出来,邬艺煦随后也拉开帘探出身来。一出场就看见郑源峰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有点怪异。 “兆兆最近怎么样?”郑源峰问。 邬艺煦把口罩摘下:“你来我这,开口第一句就问她?她好着呢。”说完用眼神来回打量于淼。正想开口问,于淼反而抢先说:“我,我是来纹身的。”郑源峰转头看她一脸真挚,忽然有种先前自作多情的耻辱感,却又开始怀疑她是否在作戏。 邬艺煦一脸淡定,问她:“你有想好要纹什么吗?” “就一条海豚吧。” “纹在哪?” “这儿。”说着,她把右脚牛仔裤撩起来,褪下一部分袜子,露出那疤痕。那条疤的痕迹已经随着时间变淡,但更像原本就生在这幅皮肤上。 邬艺煦蹲着盯着那疤痕看了一会儿,说:“行。”领着于淼进了隔间。只留下郑源峰坐在外沙发上,胸口莫名发闷。 是他误会了。他甚至开始有点后悔,喊了她瘦干。 因为遮盖疤痕来纹身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郑源峰却开始好奇于淼为什么偏偏要在脚踝上纹上海豚。那疤的形状像叁叶虫化石,淡淡的,仿佛封住了什么,已经遥远到,让人无痛。他却不知怎的,心脏拉扯。想着这伤应该很疼。一股酒精味又飘了出来。又苦又涩。 于淼疼得嘶嘶吞凉气,那靠近脚踝的位置,在疤痕上又灼褪一层皮,就同把“海豚”刻在骨上。眼泪几乎是在针刺的那刹那涌出眼眶,她没想到自己的痛觉神经竟这么发达。坐在椅子上,脚不受控制地想收回。 “你忍一下,脚不要动。”邬艺煦说。 于淼脑子胡乱地穿梭回七岁那年,脚一下绞进车轴的场景,那时候摔在地上的疼、手破皮的疼都那样生动,只有那流血险见骨的脚没有任何感觉。现在,那应该在当时体验的疼痛全部蜂拥而至,让她无法忍受,眼泪淌了一脸。 “你停下吧,我不纹了。” 在外边看着手机等了半小时的郑源峰,听见那女孩声音略带哭腔。 一下子,那旋转的钻头声也停止了。 谁都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无措。那条海豚怪异得只有半个身,没有尾巴。 于淼出来时,人看起来更加憔悴了。付了钱就往外走。 邬艺煦出来正想问郑源峰什么事,外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了。郑源峰早就追了出去。 于淼蹲在地上,情绪也早就平静下来,抬眼就看见郑源峰站在她面前。 “我在等你。”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条线,清瘦的面庞上还挂泪水。“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你哭起来真的很丑。”他说。并不回答那关键的问题。 -- ИPò18.cOм 她是寄居蟹 郑源峰在KTV上班的时候,回家常常已经是凌晨。抽完一只烟,精神放松起来,连回家的念头都碾灭,直接睡在员工室里。说起来跟兆兆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个月前,明明故意冷落的人是自己,却反而先说了分手。 及时止损。 他喜欢邬艺昭,但是更理性地知道,现在的他给不了她未来。再追回来就好了。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很多事情想得过分简单。 于淼抬起脸的那一刹,他看见了独一的笑容。真难看。他想。 说不清她是哭还是在笑。他有片刻的失神,连她翁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都记不得了。 说着说着她就笑了,脸皱成了一团,像是一碗缺水的蛋羹,而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无法移动。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她哭了,你就像被凌/迟,你就像站岗的士/兵,看见敌人却不能逃命,你就像春夜里被风吹碎的花骨朵,摇晃摇晃,踉踉跄跄,跌落而情愿委身于泥巴里。 23岁的郑源峰,第一次懂得了,心疼一个人的滋味。 “你哭起来真的很丑。”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说了这样的话。于淼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吃惊转瞬,自厌地用手去揩脸,像是要把那些喜悦的少女情怀都给狠狠抹平,又似把那浅浅的泪痕给掩盖。 她知道自己是丑陋的。 郑源峰把手摊向她,他生了一双大而宽的手。 邬艺昭曾经说,他这双手生来就是用来牵手的。 于淼却弄不清,他把手摊向她意味着什么,她无视了他的亲近动作。那伸来摊开的大手,压迫着一种窒息的拯救感。她回避了。用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把牛仔裤拉下,遮住那只无尾海豚。 他并没有因为被无视拒绝而感尴尬,反而直接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骨感的。握着又怕被灼化。再放开。 于淼盯着他,他说:“对不起。”轻轻的。表情却不太认真。 她以为他在讲抱歉牵了她的手。宽慰地说:“没关系。” 电梯很快来了,门启开,电梯内的男女冰冷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示意他们识相就赶下一趟。郑源峰手插裤袋就迈了进去完全无视了那眼中的警告。 “快进来。”他叫于淼。才想起,自己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于淼上了电梯。四个人在电梯内沉默不语。直至数字由十八变为一。 “叮。”一声响起。 他们都该走出门,以背对的姿势迈着步子,走向不同方向。就同所有陌生人一样。 郑源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不跟我回家了?”出口的那一刻,他感觉像是推倒无数瓶瓶罐罐,在心里骂自己混蛋、傻逼、二百五、贱胚子。 凉风吹在于淼脸上,连同他传来的声音都是干燥,克制的。 她转过头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出那,把整张脸皱在一起的怪异笑容。随即面向他,点了点头。 “这是,‘不跟我回家’的意思?”郑源峰坏心,想逗逗她。 她才反应过来,这时应该摇头。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好傻。他怎么会脑袋一热,想捡一个傻子回家? 郑源峰租的房子在闹市区,24楼,两室一厅。他妈偷偷替他交了一年的租金。又怕被他爸发现了,两父子又是一顿吵。 他领于淼到家里,“我不想开灯。”与外边光亮的一切相反,这里是灰暗的,只有从巨大的窗透来些光。 于淼没问他为什么,只是知道在别人家里,一切以主为大,她没有理由干涉他的癖好。 “你叫什么?”他把外套脱下扔在沙发上,才发现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 “于淼,叁个水的淼。”她把鞋脱下,站在鞋柜旁,不敢走进。 “你用我的吧,我光脚。”他说。说着把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来,自己光着脚又走到沙发旁坐下,摸出一只烟抽了起来。 于淼只觉得滑稽,她的脚套在郑源峰的鞋上,跟小孩偷穿大人的鞋一样。走起来,又像个瘸子。 “你的名字呢?”她问。一瘸一拐地走向沙发。 “郑源峰。”他慢慢把烟吐出。随手扶了她一把。 “郑源峰。”她轻轻念他的名字。记住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于淼吗?” “为什么?”他其实不在乎她叫于淼还是叫王淼。只当避免尴尬,让她说下去。他喜欢听她的声音,让他心里很静。 “因为,我姓于(鱼)啊,就必须得有水。我舅舅说我爸妈就是想我好养活,就给我了叁个水。希望这辈子我都会活得很好……” “那你活得好吗?”他无意地回复她一句,看着落地窗倾斜在地板上的倒影,莫名失落。 于淼被他问住了。她其实心里很清楚,要是自己真的命好,也不会早早失去了双亲,寄居人下。 “好。” “很好。”她像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一样。眼睛直直地落在手指上,黑暗一片。 “你知道跟我回家是什么意思吧?”他看进她眼底。 于淼点了点头。她是寄居蟹,哪里都可以是家。不幸怎么会轻易浮了上来。她很明白。她是自愿。 -- ИPò18.cOм 我们是无爱的种子 从二十四楼往下,是深渊一般的高度。 仅隔一条窄街,对面数百窗亮起灯来,在夜里像数百鳄鱼的眼。窥向他们这间昏暗的小室内,情欲被月光照得无遗。 他们,狗一样地抽搐着。 她哭了,雏鼠一般,吱吱呜呜,快乐着又要把悲痛压抑。而郑源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微启着嘴唇,喷出热气。关于于淼,他所知也是一片空白。失了智。完全无法顾及,于淼贫瘠的身体,被他撞得快散了架。 那数万对鳄鱼的眼光扫进这空间里,扫在郑源峰轮廓分明的脸上,扫在于淼落泪的眼角。他睁开眼,看见黑暗中那些双眼在窗外眨着。一下又一下,给他们拍私房照片。 看啊,无爱的男女,在做爱。 就像是任何男女都可以,就像是任何两具身体都可以合而为一。 他又闭上了眼,勾起了唇角。把自己溺死在灭了顶的欢爱里。管他妈的,反正仅此一次。用手揪着于淼乌黑的发,发狠干起来。于淼的脖子被一股力牵扯着,有种断喉的哽噎感。不时翻起了白眼。她脑袋里闪跳出一副场景,她变成了一条鱼,在干涸的河床上来回跳动,最后露着眼白,渴死了。 渐渐她眼前景象漫漶不明,意识变轻……最后听见郑源峰叫了一句,宝贝。她被刺激一般,从干涩的眼里分泌出一滴泪挂在脸颊。 宝贝。她骗自己在那语气里,听到了,被珍贵的意味。 这才完整了。这场爱没有白做,她告诉自己。扒在床上,满足地笑了。 她看起来熟习爱的规则,知道一晌贪欢后,吞没爱人的缱绻温柔都是动物本性,实际上对于爱的经验几乎是空白一片。 欢爱后被一股饱腹感充塞,让她想吐。郑源峰摊在床的一边,侧头枕着,脸上挂着淡淡的倦意。 于淼有一具干净的身体。字面意思。连一颗痣都没有。同张画纸。 郑源峰看到这具身体的那一刻,就像一头扎进了冰水中,刹那清醒。他想人的一生一定有许多许多瞬间,微不足道的,而那一瞬间,他却不能忘却。于淼的身体在逼他承认,他无爱的事实。传递至他手指间的是,微微刺痛。他的眼睛暗了下来,嘴唇一线。他需要一场欢爱,接近于冷静的交配。 他心里有个坑,有个小男孩趴在那里往下望,深不见底。那里有无数的回声,等他反应过来,才知道那是自己话语。而他总是保证自己,不在人前表现脆弱和癫狂。 一场欢爱,能任他变作那个小男孩趴在坑前,一直望,一直望,直到意识和现实分离,消弭在虚无里。 他筋骨分明的脚趾,光着。于淼把视线移下,郑源峰的那双脚,同她孩童般的脚,太不同。透着毁灭的力量感。她心里病态地想要去舔一舔那双足,类似野兽的。她克制了,羞怯地打开自己。这幅干瘪的身体,像一张发皱的废纸,所以才会痛觉不敏。不会勾引欲望,反而在降低欲望。 他和她都不在乎。不在乎他们是否渴望的是彼此。 郑源峰做爱时话很少。几乎只能听见些许喘息声,跟他吐烟一般,缓慢而平静地溢出于空间中。脱下上衣,解开皮带,钢铁部分碰撞皮革发出冷音,他耷拉着眼皮,从裤子里掏出那东西,用手上下套弄着。 在于淼眼里,郑源峰于她做爱,是一场无聊的慈善表演。她顺从地躺在床上,大腿大张,等待着他的侵犯。把她抛高又接回。一下子忘记了很多事。 脚踝上无尾的海豚被郑源峰轻柔的舔吻着,他不是真的温柔,犯了习惯性地怜惜。每次从后面进入她时,都用手狠狠地拍打她的屁股。听着于淼从胸腔挤压着发出的细碎的呻吟,他莫名得到了安慰。 “宝贝。”他叫她。 她笑得满足。很快又同他分离,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于淼没跟郑源峰提离开的事情,因为她知道这种事应该是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是郑源峰却丝毫没有赶她走的意思,反而自然而然容忍了她的存在。 她穿好衣服,呆坐在床边。 郑源峰起来后,穿上裤子,看了眼手机时间。背对于淼,给邬艺煦发了条信息,让邬艺煦替自己问问新的店铺出租的消息。 他辞去KTV的工作已经一个月了,打算用存的钱,在鑫庭大厦搞一间私人影院。同于淼见面的那天,就是为了这事。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于淼。 于淼从身后抱住他。 “我不知道。”她说。 郑源峰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才跟他睡了一次就把他当作情人对待的。 他把手覆在于淼的手上,正想挪开她的手。于淼就先放开了。 “我……郑源峰。”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带着一种无奈,“我只是喜欢你。”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把她留在了家里。 他反复想着“喜欢”这两个字眼,同儿戏。 于淼身上有种东西,让他很不舒服,从那天和她相遇时,他就隐隐感知,但却不能明确意识那东西是什么。 直到她对着他坦白,说她喜欢他。 那在他心里似石子的东西才露了出来。 于淼已经被人豢养过了。 她的顺从和自我压抑,她的低卑和些微白痴。 让郑源峰直觉,于淼不同正常的女孩。 -- 薄荷叶和陈皮 郑源峰有一个癖好,被身边的人嘲笑了好几回。说他是夜行的怪物,晚上回家从来不开灯。 他自己笑笑说:“眼睛在夜晚对光线格外敏感,开灯会不自觉地流眼泪。”,一旁的赵凡说:“那可好啊,反正我们还没见你哭过。”他脸上还是那副死板的笑容,没了话语。 偶尔回家开了灯,也不是就要死要活,他可以适应得很好,无破绽地同好友聊天看球赛。好让人家知道他其实如常,随心情起伏,开灯或不开,都是他的自由和选择。 渐渐,这种在男人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被掩埋在围绕着工作和女人的话题里了。只有郑源峰一个人在隐隐地不适。 聚会后人散,关灯一刻,黑色铺满他视线,这才又回到了自我隐秘的洞穴中看深渊中的无尽。 心率回落,平静安全。 鼻息声同海波洗刷滩壁,一遍遍,像在告诉他,交付时间。 在一次吵闹的家庭聚会中,只关乎牌桌上的输赢。 郑渊厉把打火机压在零钞上,耳朵上别着老丈人递来的烟。嘴上跟妻子家的男人们吹嘘的是近来接下的巨额单子,眼角爬升起自负光荣的皱纹。 而一旁坐在电视前,无表情啃苹果的薛文丽的眼角是淤青和血疤子。生在她眼尾,像痣一样。 幸福的聚会中洋溢着结了疤的那种疼,麻木的。一场吵架如疾风骤雨,结束后又是柴米油盐。 “女儿有什么不对,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这是文丽的父亲对他倚杖的女婿说的话。 “但是,小郑,你把文丽打成这样,我们作父母的怎么不插手你们夫妻的家事,也该问问自己女儿过得好坏吧?” 郑渊厉感到自己有自己的委屈,大声说道:“我跟她说了无数次生意上的事,她就是不支持啊,每次把我气得不行,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让人恨得牙痒痒,我一急就碰了她一下。” 一旁的文丽无声哭泣,眼睛瞅郑渊厉,刀在那人身上,控诉着不敢言的所有。 “那就离婚!”文丽的母亲说,“既然过不下去就离,反正源峰都这么大了。” 父亲又说:“都说劝和不劝分,你来乱说什么,还嫌你一个女儿二婚还不够吗?!我看他们这个事,两个人都有错,冷静下来,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 然后所有不堪的秘密都被吸进巨大的生活的葫芦里。 郑源峰,十八岁了。辍学鬼混,爹妈当没有他这个儿子。 每次偷摸着回家,薛文丽都会站在黑暗里问他:“吃饭了吗?饿不饿?”跟他初中下了晚自习回家时的场景相似。一切好像没有改变。但他已经不叫文丽为妈妈很久了。不会笑着回答:“妈,我想吃二十个馄炖。”,而是疲惫地拖着拖鞋,同薛文丽插肩,进房间,关门,无视她整个人。 过了会儿才把门打开,把身子靠在门框,“你怎么这么下贱啊?薛文丽。”他嘲讽道,“狗被打了都知道要跑,叫你跟那垃圾离婚你不离,你活该被打死,要死了又别打电话找我叫我回来看你。你败类儿子也早被打死了。” 这时薛文丽会包把眼泪瞪着他,说:“是,我下贱。我要是不下贱,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呢?!就你们父子俩高贵。” 一提到跟郑渊厉是父子,郑源峰就要失控,把门又甩了回去,吼了一句:“别把我跟他提一起!” 郑渊厉喝醉回家就要开灯找人,找到薛文丽,就袭上去摸脸,摸着摸着就是甩手一巴掌。那时的郑源峰还小,拖不住父亲,反过来也一起被打。长大后,每次帮母亲挨住打后,隔天他上学,母亲就被推下了楼梯。 可日子还是过,流水一样得过,从来不会如他所愿。 不能让他们离婚,就杀死他老子。 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十八岁的冬天,薛文丽却对他说:“你走吧。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跟你爸是不会离婚的。”他彻底接受了。嘴唇抿成一线,转头回屋收拾东西。那之后的每个月,他卡里都有薛文丽打来的一笔钱。 于淼,有些地方让他想起了薛文丽。心生厌恶。 听她说早在她七岁时父亲就死了,还没两年母亲也跟着去了。他开口说,都死了,挺好,比有两个活死人样的父母好。丝毫没有注意到,于淼怔住的神情。这之后他就再没有听于淼谈起她父母的事了。 -- ИPò18.cOм 鱼 “你知道吗?以前这个世界上还没有陆地的时候,就只有海,还有海里的水生物。后面水慢慢蒸发,河床裸露抬升成陆地,一些鱼就长出了可以上陆的四肢,再后来就有了恐龙、猿猴、人类。所以,其实我们以前都是一条鱼。”于淼站在镜子前。自顾自地说。 郑源峰说:“是吗?”也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于淼,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雪白的皮肤。像一只未燃蜡烛。 她很像小孩,总是说着让郑源峰感到莫名的话语。 笃定又天真。 即使他并不真的相信她话中的那个世界,抑或是语气带着大人的不屑,也总是不忍心去打断她的想象。 然后慢慢走在她身后,好奇看着镜子中的他们,又怎么会像一条鱼。 她笑起来,像在笑郑源峰连这个都不懂。 轻轻柔柔地用手牵起自己衣服薄薄的一角,暴露出自己似鱼肚白的身体给他看。 “你看,人的肋骨是不是很像鱼的骨头。”郑源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镜子中的那副身躯。 就像抽干水和养分的湿地,贫瘠的,它们的河堤,只是一副骨头而已。他用手摸在于淼的皮肤上,描绘那皮肉下骨头的形状。 “很像。”她太瘦了。 他问她:“那什么时候我们能回到海洋?”学着大人诓骗小孩的那一套。 于淼却认真地说:“当我们所有人的眼泪多到把陆地全都淹没为止。” 郑源峰,替她把衣服放下,理好边边角角。“那不是,那时候我们都死了。” 于淼转过身来,仰头与他对视,她说:“对啊。所以可怜的人类回不到海洋了。”瘪了瘪嘴,又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郑源峰说:“小坏蛋。”是不是太过亲昵了?亲昵到连他同邬艺昭都不曾这般。 早上出门他就想,自己晚上回家后,于淼应该会自觉地离开,却没想到她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见他回家就说,我无家可归了。可怜兮兮的样子,鼻子红红,明显才哭过。 他好拿她没办法,就像他对薛文丽一样。 要是换做是兆兆得话,一定受不了他的恶语相对,她那么自尊,一定要换他一个人煎熬。 只是,他该怎么回答呢? “郑源峰,你喜欢我吗?”于淼问他。 他敛起笑意,沉默了。有人说,爱是催产素和苯乙胺的化学反应。如果,一切都像这世界万物的反应那么自然纯粹,那么一加一等于二,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就会等于爱。只是,人是复杂的,连同人的所有情感一样。 “我又不是问你,你爱不爱我。有这么难回答吗?” 她盯着他还带着少年气息的脸庞,一时间感觉他们年龄对调,反而是她变作了23岁,而他是19岁。 然后,她盯着他埋下的脸,挨她很近,盯着盯着,那双嘴唇开始缓慢开启。她看见,他的唇间送出一股气息。 他告诉她,不。 在那瞬间,她想推开他,跑出房间和他的家。 然后告诉自己,现在自己又成了流浪儿了。 但她始终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好像那一天所有雨水全都落在她身上,所有蠕虫都爬在她的脸上,而她是一株植物或野花,她是静止的,她是照单全收的。 郑源峰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发育出拥抱人和安抚人的四肢。只是再怎么抱紧对方,却越发自怜,可怜自己,无法说谎,无法坦诚。 ———————————————————— “如果有一个怀抱/勇敢不计代价/别让我飞/将我温柔豢养。” -- ИPò18.cOм 苦荞和莲子 她身上有苦荞的气味,她脚上有一道疤痕,很像落齿的孩童咧嘴大笑。 听说如果家族里有自、杀史的话,那么剩余的人会自、杀的概率就会变大。 于淼的父亲于傅中在工厂爆炸意外中成了瘸子,并永、远失去了性能力。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残疾。平时最讨厌别人说他不行或不能。但他时时刻刻都在体会着自己的无能。爆炸那瞬间听见光和热撕扯着人躯体的声音,巨大又近乎于无声。共事过的人,完完整整的人,像气球爆破。那些尸体碎片他不曾见过,但总是在发呆失神时感知它们都漂浮于空中。 有次,妻子为了给他补身体,做了莲子炖乌鸡。火候适宜,肉质细嫩。妻子将一支筷插进鸡腿,用另一只手将鸡腿从鸡身上分离,体贴地夹进他的碗里。不知为何,他看那鸡腿分离后的齿状切口,发了疯,一手将碗扫在地上。妻子在切割他的肉体。他想。他的腿,他的肉,就是这般轻易被分离开来的,像这温火炖好的乌鸡,毫不费力。太阳穴的神经时刻绷紧,一方面他保持着被电击般的精神敏感,另一方面他的肉体却保持着迟顿。生活在要挟他,要他承认自己是失掉腿的乌鸡和灵肉分离的瘸子。但他选择,在他还能做选择时,放弃活过。 于傅中死后,没过两年,于淼的母亲也随夫而去。 于淼那时只知道自己没爸没妈了。 九岁搬到外婆家住。外婆总是会给她扎好羊角辫,穿带着有阳光气味的衬衫。那时,于淼不说话,她像个哑巴。外公带她去动物园,火烈鸟、大象还有梅花鹿。偏偏她喜欢看玻璃里的河马,在它的方圆里,傻傻地踱步。乖张地长大嘴巴,露出骇人的獠牙,那粗糙的红褐色舌体,牵连在齿间的口水,卷入于淼灰黑的瞳孔里。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躲在河马的嘴巴里。巨大肮脏的河马的嘴里,一定足够安全。它嘶吼的时候,一定会从喉咙里传出巨大的风把她吹到所有能去的地方。 她趴在玻璃上,视线被拉到很远、很远。 “乖乖,好看吗?”,外公在她耳边亲切地问。 她点点头。却又用手拉着小包包,转身要走。她不知道这样的快乐又会持续多久。每次小心翼翼吐露的话语,都在把她从河马安全的大嘴里拉扯出来。动荡在现实中,时刻用双手将脑袋抱紧。 上完中学后,又搬去跟舅舅一家住。走时,外婆把苦荞枕仔细地装在她的行李里。“我的乖乖,晚上莫做怪梦。”她把佛珠串放在虎口,双手合十。 直到姐姐乔乔去上了大学,于淼才从舅舅家搬了出来,寄住在美术老师家,每周帮她做助理,做模特来抵生活费。 “为什么不去上学?你舅舅舅妈说借钱都要让你上学。”老师问她。 “就是不想,不想再欠他们。”于淼保持自己护胸夹腿的动作,把身体扭作了麻花。 老师是大好人,知道她没了爸妈,收来做她的助理,供吃住,唯一的要求是要于淼一直瘦削,像一颗豆芽。因为她说那最脆弱中自有无法撼动的坚强。于淼不懂,但她想那大概就是所谓艺术吧。要她的胸脯只有平实的曲线,她的皮与骨贴合紧密,像挤压空气一样,把肉欲的可能都清理掉。然后成为艺术的真空袋。 “那老师供你上学好不好。”那厚重眼镜片后是一双慈悲的眼。于淼想,周婀真是个良师,既是艺术家又是活菩萨。 “好啊,但我还不起老师的那又怎么办呢?”她好奇。 周婀用画笔在人物的腋下迭上褐红色:“你爸妈给你的要你还过了吗?”语气又冷又冰。 于淼不理解。 “这怎么一样呢?” “老师,可把你当女儿啊。”周婀笑起来,眼神贴在于淼身上舔。潜台词是,还,你还得起吗?周婀深谙人情世故那一套,自我陶醉于自己的心肠善良,话语委婉。 于淼又不是真的傻,身无分文的自己,还低文凭,在吃人的社会,能做的无非是端盘子洗碗等可以想象的体力劳动。 或者,去街上卖。 而像她如今这样连个工作都没有,想还清老师的钱和人情,简直是在做梦。周婀要的不过是于淼异于常人的肉体。那里面有能刺激和推动周婀创作艺术的东西。那是别人没有的。 再过十年,当于淼的肉体渐渐萎谢。 周婀又可以将精明的目光投向下一个女孩,因为艺术一直在变,只有艺术成艺术品变隽永。于淼这样的人,连牺牲品都算不上,贴上废品标志就可以滚回去做一个平庸的人了。 “你没事给老师当当模特,让老师的学生也速写几幅就行了。”周婀见于淼许久没说话,便开口劝她。“你怎么想呢?淼,还得上学,才有出路呢。” 于淼说:“不用了,老师。” 从画室出来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自由了,但是也没家了。 银行卡里还有些存款,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是她想开始全新的生活。 一个全新的生活,首先,不再是破破烂烂的。 她决定去纹身,遮掉她右脚那条丑陋的疤。 然后,她搭上公交车,去往金合欢。 郑源峰与邬艺煦才通过电话,他说,兄弟,我想重新开始。 -- 小妹 小妹 郑源峰感到那个“不”字,像急刹车。免得弄得大家难看。上都上过了,才开始检视喜不喜欢这件事,一开始就把顺序搞错了。现在还流行货到付款,或是开箱验品后再评价?对于他来说,这个“不”字甚至和“不喜欢”不沾边。他能弄清楚的,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又会和情爱沾上边了呢?于淼的那点愚蠢,固执着要他做感情选择的那点拙,让他无措。他想不到自己还得解释“一夜情”里究竟是没有情的,有的大抵不过是饥饿饱腹后的满足,一种感恩。 说好听点于淼这种女人是单纯,说不好听点就是不识相。他跌坐在床铺上,身体像被灌了一大瓶漱口水一样,干净又生涩。于淼给了他一个吻。在他说”不“时。 他和她的脸靠得很近。于淼能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他眼皮紫色和红色的血管,他鼻梁上蚂蚁般小的痣,还有他嘴唇边上挑的褶子。为什么他还在笑?这些最角落的细节,难道不是只有情人间才能发现的吗?这些私密的记忆难道不是只有他们共有的吗?她的眼珠来回晃动,心里的小女孩在坐荡秋千,快乐带着点可怜。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像巫女要王子喝毒药。他的额发使他变得无辜,视线被无尽的灰暗遮盖,只感受到嘴唇上干燥的触碰。 抬眼看她时,那人已快哭。 再想开口说什么时,她已开始往身上一件件套衣服,动作又快又急,穿牛仔裤时,几次踩到裤脚跌在地上,等所有穿戴好,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于淼笑自己,每次在别人的言语上落败,就要装作女战士一样出离,颇有一番要别人来追的意思。这种自以为是的习惯,她很难改掉。 她想起周婀让她别心急,把行李先收好,等有了去处再正式搬出去。现在看来,周婀是早就料到自己没有几天就会乖乖回家,才好心叫她别心急。但是自己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呢?随便送给别人都不会要。刚才险些在郑源峰面前爆发的情绪,都被她又完好地吞回肚子里,面色如常地坐上了去周婀公寓的出租车。 这就像吃火锅,烫鸭肠。经验老道的,心里算好时间,捞起来就刚好;吃了好几次的,在锅里,淌上淌下,递到嘴里,还算半老不生;这不懂的,非要等到熟透难咬才叫妥当。于淼还把握不好火候和时机,对于她来说,喜欢就是喜欢,在她几乎把她的所有袒露给对方时,她也要求,对方给她一点点,一点点的爱。爱是奢侈的,以至于,她的要求成了无理的,可笑的。这一点,她终于清楚地了解了。 于淼离开后,郑源峰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自己如果真的对于淼没有动过心,那又怎么解释那天早晨放任她留下这件事呢?自己难道不是在祈求他们的夜晚要更漫长才对吗?从床上坐起证明彼此已经清醒的早上,又骗自己,阳光还没有射进窗帘,要再更漫长得同于淼耗在一起。即使刚握上那无骨柔软的臀,当他们的腿交织在一起时,总是有后悔鞭笞他,要他早点结束,他也还是不愿意伤害她。 肉体上他所没有的疾病,全在他的精神上。 精神阳痿、语障碍或共情障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对于淼说“不”后又笑了。他的表情就是不受控制地笑。就像他刚刚讲了什么笑话一样。玩世不恭地。吐露出来的,全是冰渣子,他在告诉别人,别来靠近他。明明,当他闻到于淼头发淡淡的苦荞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安wen同舟。明明他有一瞬间意识到,于淼有可能成为那个靠他最近的人。 现在想这些都是亡羊补牢而已了,他想他会很快忘记于淼,就像她的那个吻一样。 * 郑源峰第一次见到邬艺昭之前,就听邬艺煦说过他妹妹在卫生学院读书,以后毕业了可能就去哪个小医院当护士。那时候他对卫生学院这种职业学校的印象就是,女生巨他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儿。想着邬艺昭大概也就是个浓妆yan抹又有几分挑剔的女孩罢了。 他猜对了一件事,就是邬艺昭的确挑剔,特别在于恋爱这件事情上。 他还记得,邬艺煦生日那天,去卫校门口等邬艺昭的场景。站在人群里,手里玩着手机,鼻子里闻着飘来的烤红薯和铁板鱿鱼的味道,身上有几分油腻。只想尽快等到人,早点离开。 邬艺煦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说:“我妹出来了。”,他在那边跟赵凡发信息:邬艺煦他妹出来了。就像什么电影里的便衣警察抓犯人一样。抬头就看到邬艺昭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看,礼貌地叫他:“哥哥,好。”,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声“哥哥”叫的是自己。后面才笑着说:”你好。”。 他那时候不知道,邬艺昭已经记了他很久了,他却想不起他们曾有见过。 后来才知道有一次去邬艺煦他们家开的餐馆吃饭,她在帮厨时从暗房里偷偷看他,其实她不是在看他一个人,而是闲下来观察客人的习惯。看那些人的脸上因为喝酒泛起的潮红,因为激烈讨论不顾唾沫星子飞到空气里,还有看那些男男女女吞咽食物的嘴。油亮的,肮脏的。 这种习惯,触碰了她心里最私密的按钮,去窥探去扒寻他人的秘密。她不过是个青春期里无所事事,无趣的少女。郑源峰留着寸头,脸庞还是青涩的模样,用纸巾仔细地将碗筷擦了一遍,才开始挑菜吃。邬艺昭能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他光明正大地摸了一包烟,放在桌上,问她要打火机。 她正在别桌记菜单,就听见邬艺煦叫她:“邬艺昭,过来一下。”,她那时表情很臭,不情不愿走到他们这一桌,嘴巴紧闭,像是再说,“烦不烦啊”,就差给他们一个白眼了。“打火机,有吗?”邬艺煦问她,她说:“无。”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转身回后厨了。郑源峰好奇地问邬艺煦:“她是你妹啊?”,邬艺煦夹了一块猪头肉放嘴巴里说:“嗯。”。“那她怎么都不理你?”郑源峰又问。邬艺煦倒已经习惯了妹妹对他这么冷漠,说:“她从小就没什么礼貌,爸妈惯的。” 只剩下郑源峰意味深长的一个“哦。”,两人就再没了话语。 郑源峰把烟叼在嘴巴里,用大拇指攃打火机,他那个学校门口买的5块塑料打火机,被他用烂到引燃的地方只剩下砂轮了。打了半天,火都还是不见出来,干脆放弃了。把打火机仍进了垃圾桶。刚要把嘴巴上的烟取下来,邬艺昭就从厨房里出来了。郑源峰和邬艺煦看着她站在他们桌子旁,从围裙兜里摸出了一个新的打火机,放在桌上。郑源峰和她对视了一眼,笑得灿烂。他说:“谢了,小妹。”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她一句“小妹。”完全出于礼貌。总不能叫“小姐”或是“服务员”这类的吧?谁知道这句话被邬艺昭吞进去又吐出来,嚼个稀巴烂。她想大概是因为对方不知道她的姓名,叫上一句“妹妹”难免又过分亲热,还是“小妹”妥当些,大家叫年轻的服务员不都这么叫吗?只是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变得更加奇怪了,郑源峰的语言不免还是让她觉得轻佻。可这比起油腻中年男性胡喊她一句“美女”来得被尊重。 邬艺昭偷看他用她给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这种类似缔结契约或是秘密建立联系的方式,让她对细枝末节都格外敏感。等人走后,她又偷偷把那打火机收回兜里,放进自己的那一角铁盒里。她受够了贫穷或者被忽略,她受够了被呼来唤去或者被随便得对待。所以,一个名称,一个代名词,她都在意,而其实是在乎那些词语背后,人的态度。从那之后她每天就像怀春少女那般,没有人懂她为何突然神叨叨得笑了起来,夜晚用那打火机一顿一顿地磨过饱满的下唇。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情绪被称作什么,不论是叫恋爱、单恋还是暗恋,每一种都只是同墙壁上的劣质粉笔相像的东西,要被人用唇舌念出来才有含义。因为她只是需要一个青春期对象,拥抱一份秘密,去填,填不满的空虚。 怪不得,郑源峰每次见邬艺昭,她都一副欲女的眼神望着他。他总是开玩笑说:“小护士就是骚。”,邬艺昭听后,就会把嘴巴张开,露出红舌,要他看,看舌上的舌苔,看舌下的红紫血管和不断分泌的口水。然后对他说:“我要吃了你,昂~”郑源峰又说:“原来是只母老虎。”他摸摸自己的寸头,又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两个人都笑到一起。 在一起的日子里,郑源峰会像邬艺煦一样叫邬艺昭的小名“兆兆”。每叫她一次,他的心就跟着软了一次,就像兜着婴儿床,抱着她入睡一样。 直到如今他独自躺在那里,他都会不自觉地叫上一句“兆兆”。“兆兆”是硬盘里穿着爆乳齐逼制服的红唇小护士,他每个自我安慰的夜晚里洗不干净的气味,是让他亢奋又丑陋原始的迷幻药。 他做不到刚在另外一个人那里找到了些许温存,就忘记一个摸着他的手,在他手上找血管的人。他忘记不了邬艺昭每次用他的手练习找血管时,用大拇指的指纹轻轻摩他凸起的经脉,她说,很像在摸山脉或者河流,甚至能感受他的血液传递到她那里。他说,你就是想多摸一摸我这双手。她递给他一个眼神,嗔怪道,要是每个病人像你的手那样,那么就不会跑针了。他很意外,自己居然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句,明明他是个健忘的人。 “郑源峰,你喜不喜欢我?” 原来,正因为这般,他才不能轻易回答。 或许换做其他男人,穿上裤子,听到这样的问题,索性丢几张钞票,证明自己的脑子和屌子多么分工明确就好了。或者甜言蜜语回答“喜欢”,免得弄得大家都难堪。只有他真的认真思考了。郑源峰不敢说,不敢说他对于淼最多带着些怜悯。再往深一点问自己,他不敢说,他这种无自觉的温柔里,确实带着点感情。说“不”,是为了保持他对邬艺昭的感觉,这样他才不会显得太混帐,才不用惭愧自己对邬艺昭的深情其实也是儿戏一场。 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见有记者问一对新人,最想要什么样的祝福?新娘说,永浴爱河。 他那时还不屑地笑了出来,心想怎么这么俗气。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想,“永浴爱河”这个词,真好。现在就算给他一秒钟耽溺在那爱河里,他可能都会到达永远了。可惜,真正能呆在爱里的人又能有几个,要把口鼻从那缓慢sha死人的水里露出来才能活下去啊。 -- 涡旋 涡旋 怎么形容她再次回到周婀面前的心情呢?那种感觉就像是,被用牢靠的铁链栓系在固定点的猫狗,走出适当的距离后又被狠狠地牵扯回可限的方圆里。方才快要表现出来的,洋洋自喜的庆幸,全部都跌回空旷的暗地里,发出坠跌的巨响,还附带余音回荡在空间里。失落涟漪。一圈圈缠绕她。 她真想此刻站在周婀面前的自己,还能同只是出门买了只烤鸭那般,笑出来。只是任凭她怎么把那笑容装载,把腹稿打好,还是像出门淋了一场大雨,落魄不堪地逃了回来。周婀见她低头不敢看自己,心中猜到了几分。握着遥控器随意调换频道,把她当作空气处置。寂静掐着分秒,钟摆,起起又回回,替于淼计算着,一、二、叁、四......连时钟都在威逼着她认错。她是任人摆布惯了的,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用指甲掐进皮肉里,这才有了死过一次的勇气。 “老师,我...回来了。”她把眼泪噙起,克制不让其任意流淌,用这份楚楚可怜的演技去赚取中年女人那份母性。但是,周婀的眼神里只有两个字:活该。或者是:应验。 “你回来啦?这几天在外边好玩吗?”她带着一丝接待久别未见的亲戚的热络,让于淼坐下。心中满意得不得了,不是因为满意于淼回家,而是满意于淼在外碰壁后,不得不向她求助的那种臣服。让她心头一阵舒爽。 她早就料到的,她早就对于淼万般叮嘱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时候,只有她心中明白,自己很早就在做一位母亲。尽管,她把她的所有画作都称为“孩子”,那也比不上于淼,这个活生生的作品,来得亲切。驯养的乐趣,大概就在这里。 于淼心里怕周婀知道自己去刺青的事,更怕她知道自己跟陌生男人过夜。只好先认错,”老师,我那天不该说我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是我太冲动了。“ 周婀倒是装作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牵住于淼的手,讲:”哎,老师没有说错吧,外边的世界是要吃人的,况且你从小都还没有自己独立生活过。老师也不骂你了,你平安回来,老师就很开心了,下次要做什么事情,可要千万想清楚,一时冲动可以杀人放火,到那时候,你连后悔都来不及是不?“ 于淼无声地点头,认同周婀话里的那一句,“你连后悔都来不及。”,脑子里尽是那晚上同郑源峰在床上颠鸾倒凤的场景,快乐和幸福像海潮淹没她,隔天又像被搁浅在滩涂上,擦损周身护体鳞片,濒死清醒。 可她却不认为这是一次不好的经历。 至少,她向郑源峰吐露的那些白痴话语,每一句都埋在她心里很久了,每一句都是她的隐疾,不时会作痛,又不敢喊疼的。因为郑源峰足够陌生,这些话才可以尽数倾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不会懂。被认作是胡思乱想的疯女人也好,他才不会懂,那些被强暴过的自由自我,借着言语就可以被完全释放。她,要的不过是这样的安慰而已。 多久才能逃出这互爱互助的“女儿国”呢? 她躺在干净平整的床铺上,脸上又是不痛不痒的呆痴表情,一股扼喉的麻木从指尖蔓延至她的四肢。 无处可逃了吧。 她听见有个声音对着她的耳蜗轻语。 * 《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 邬艺煦想这首歌分明应该在最后招摇地标上一个惊叹号,这才有种歇斯底里的号召感。“虽然也许我爱的根本不是你/虽然也许我爱的只是想象的你......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不知李格弟在写这首词时,是不是也去pub喝得烂醉。怎么听,在架子鼓的重击和电吉他的嘶哑中,一句句“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成了热情不断攀升大脑,酒精发散后的狂言。直白又苍白。 他苦笑着歪了歪头,呵了一声,有种被歌词嘲讽的感觉。 刚开始做纹身这行时,还期待听客人讲述那纹身背后的意义或是故事,直到后面听得太多了,来来去去不是为了别人纹就是仿照某个明星,更有不对其赋予意义的。他索性后面都不再问了。 有人把纹身这件事看得很重,非得要是独一无二的,一定要是承载着某个深刻记忆的,或者寓言般醒人的。有人又看得很轻,不为什么,只是觉得酷或者好看。他都不予置评,每一种,都是别人的选择,有趣得是还可勉强推测出那人对待人生的态度。 他自己中庸一派,对待刺青不重不轻。 身上第一个刺青,早已是街头潮人选到烂的图案,但是他还是最珍爱它。因为那图案纹在他手臂上,自有他赋予的含义。 那一片黑白起伏的波浪,像沟壑的山脉。当初纯粹是因为听Joy Division的那张《Unknown Pleasures》才晓得这图案,原以为是那画是连绵不绝的山,后来才知道那是人类第一次发现的外太空电波。一开始被人类当作了外来不明生物的规律信号,惊喜这偌大宇宙之中还存在另一高级物种的存在,最后却空欢喜一场,被证实这种电波实际来自一颗脉冲星。人类一下子又被仍置于地球之上,在地球之外,宇宙之中,人的言语依旧只是孤单的象征。 这么几年,身边好友换了几批,好友身边的女人也换了好几批了,只有他在圈子交换伴侣的游戏中始终保持独身。他偶尔看那些交织成花茎般的身躯,就在想,哪一对,不是最后又抽枝分卉光速驶离的?同一枝上的两朵花,互噬对方的供给,总有一头被压住一头垂谢的。他,不去淌这浑水,不是清高而是他连那份付出的勇气都没有? 于淼再次来他店里的时候,他有些惊讶。分明还记得这个中途逃走的客人。还有,那天莫名消失掉的郑源峰。 就像库里肖夫效应一样,电影先给了夺门而逃的女主角一个镜头,再给应声而起的男主角一个镜头。观众就会明白后边两者将要发生的事情了。邬艺煦直觉,这两个人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他猜想这个女生大概是郑源峰的旧识或者新拍拖的对象吧。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凭他对郑源峰的了解,他不可能在和兆兆分手没多久就开始新恋情。也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吧,他说:“你是郑源峰的朋友?那天我才刺了一半就要跑的那个。”结果换来于淼尴尬一笑,他又疑惑自己这也猜错。 难不成那小子又交了新欢? 于淼摆手又摇头,就怕邬艺煦误会大了。告诉他:“我不是他朋友.......当然,也不是女朋友......”她也不会傻到坦白自己不过是跟郑源峰打过一炮的那种关系。 这样解释了后半句,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让邬艺煦带着暧昧复杂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要听她的下一句。那究竟你是谁?他没有问出口。 于淼便支支吾吾地说:”我是他的...我是他的员工,我在他那里打工。“对啦,郑源峰不是对她说过他要雇人吗?但是她还不知道郑源峰的私人影院根本还没开业。 这明显是谎言,邬艺煦还是“哦。”了一声,不去揭穿打探了。“那你今天怎么...又来找他?还是?”他问。 于淼把裤脚拉起,露出那个半成品。“它还差半个身子。”然后没心肺地扯开了笑容。 邬艺煦错愕了一秒,然后撇了一下头,意思是,跟着我来。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于淼第一次来到1805的那天。 那天她也是这般看着邬艺煦自信老道的背影领着她走入全新的世界,兴奋中带着些紧张慌乱,还有隐隐地期待和莫名的安全。 她想,如果,那天她要是没有在公交车上遇见郑源峰,一切的开始,直接从她走进1805与邬艺煦见面,那又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那脚上的海豚就不会同她本身这么怪异了呢? 还是说,自己获得幸福的几率会变得更大一点呢? -- ИPò18.cOм 哀而不伤童话 哀而不伤童话 于淼的眼睫短疏,似被谁拔过一般,让人看了不免有些惨淡。 在李宏之的记忆里,每次于淼低头埋于他跨间,细细地吞吐时,那双半掩的眼,短疏的睫,无法像其他女子一般在眼下铺陈一片轻颤的阴影,这给他一种她只是在缓慢耕耘的冷静感。 只是因为那样,他才体谅地用温热的掌心抚在她脸颊上,说,妹妹,好了,好了。 那时候于淼心里有影子一束,轻轻地打了下来。停下,再用黑白分明的眼去看他。好了,舅舅不会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历来如此。 如今,她又是这样低头看邬艺煦,看他怎样稳着一双手把海豚纹在她的脚踝。邬艺煦只觉得,那人倾斜而下的阴影把他笼了起来,一会儿又摆着尾巴露出一片光来,让他的心里痒痒的。 “不要动。我看不太清。” 尽管如今在上的明明是她,可,她低眉垂眼间,还是静得像只羊羔,承受和温顺。听见邬艺煦不满,才把自己绷得跟弦一样,不敢动。 邬艺煦突然开口问她:“为什么是海豚?”他有点好奇。 “因为,”她把“因为”两字念得很长,仿佛故意在设置悬念,实际上是在问自己“为什么?”。 无边无际的海,一片血色,在光度倾斜的照射下变得透明,她眼前只能浮现成群的海豚奄奄一息,张着肚皮,泻出内脏,躺在甲板上的场景。她看见它们的表情,同样的受伤,静静地流血,直到它们的皮肉变得像橡皮胶松懈下来。「生命便是流血。」她的表情有些凛然,心里却感滑稽。书里读到的句子便用在解释一切不知从何解释的难堪了。 “因为,海豚是最聪明的海洋动物。”她又付之一笑,毫不在乎的样子。邬艺煦听她的语气里有种骄傲的感觉,也跟着笑了起来,不清楚她是天真还是什么。 心里便认定,于淼的那只“海豚”,一定是微笑的。 等到那残了腿的海豚逐渐完整时,邬艺煦却又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起来。 于淼看着自己皮肤红肿的一片上,如同刺绣站立的微笑海豚,不就像躺在了血泊阴影里。她还能感受针刺后的点点痛痒。 “你是个艺术家。”她的气息喷在邬艺煦的头顶。语气里是笃定。邬艺煦惊异了,抬头对上她湿润的双眼,随后又低头,快速地用手掌抚过那图案。那是他结束一次刺青时习惯的动作,有点同琴师演奏结束后抚琴收音的意思。 “好了。”他从矮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脚上的图案,从这个视角上看去,那海豚笑着,扭曲得像白痴的儿童画。他有些遗憾。 于淼说:“我的老师,她跟你有时很像,她创作时,也总会要求我不要动,有些认真的可爱,好像重要的不是我舒不舒服,而是画有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艺术家。我没有恭维,怕马屁。” 邬艺煦把口罩摘下,缓缓蹲至与她同视线,他说:“谢谢你。”言语同他的眼神一样真挚。 另一方面,心里想的却是,他大概知道郑源峰会有何感觉了。下一句便在意的问:“你叫什么?” “于淼。” “于淼,我叫邬艺煦。” “邬艺煦。” * 郑源峰坐在刚草草装潢好的店铺里,鼻腔里是干烈的烟草味,还有挥发在空间里的甲醛味。吸入吐出之间,他身体里的滞留的她的气息也被一丝丝洩去。 邬艺煦发信息说他等会儿要过来店里。 却没想到于淼也来了。 “请坐。”他抬眼看两人站在门前,迟疑着。握着烟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额上的二叁褶皱浮现又消失。他表现得冷淡而对事情的发生有所知悉。 见于淼,仿佛不是离开前有过亲吻,而是被掌掴后,带着点,不情不愿。 邬艺煦靠在门框,歪头看他,说:“我只是带她过来,她说她想有份工作。我得回店里工作了,就不留了,下次等你开业来玩。” 郑源峰把烟灭在烟灰缸,站起来:“那下次见,随时联系。”赶客般言简。只剩于淼站在门外,直直地看他,跟只哈巴狗一样。 她是真的需要一份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就意味着,再一次回到人体模特的位置,脱一遍遍的衣服,摆千奇百怪的姿势,任鸡皮反复发硬,血管变冷。 只是有求于人,必先低头。 “你吃饭了吗?”他问她。那是这两天来唯一有人问于淼“你吃饭了吗?”,明明这是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当然于郑源峰来说,他是轻描淡写,随口一提,又适可而止的。对于淼却不是。 她像是又抓住了些温柔,轻易地快乐起来。 “还没有。”她已经习惯了饥饿,她已经习惯了饥饿。笑。饱餐一顿后满足的笑。 郑源峰把她拉进房,让她坐下。她的手缩在肥大的袖子里,有意不让他去牵她的手,她还没能完全说服自己,他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郑源峰的唇抿作一线,就像他很多时候那样。轻柔地把她的裤脚卷至小肚,白净地皮肤上,贴合骨头的位置上,完整了一尾海豚,微微泛红。他心里不适。 低低自语。“还痛吗?”,他不适,他跟她的那一夜,那双足环至他腰间,她的踝骨擦过他的腰际,微微发凉作痒。无尾的海豚,摇晃轻笑,好像也生了脚似的,要爬上大陆。 那是刻在了他身,他骨头里的。 抬眼看于淼。 她把头压到最低,看不清表情。郑源峰有些怕她哭。凑过脸去,她苦荞味的气息纠缠散去,她说:“不疼。”,明晃晃地一颗泪滚下。 他用大拇指去揩泪,安慰孩子一样,安慰她:“不疼了,不疼了。” 哪懂,于淼好厌恶他对她好,甚至希望他骂她一句婊子。 他们坐在鑫庭大厦十八层的海云四方私房菜馆,郑源峰点了简单的几道家常菜,挨着于淼坐。于淼安静哭过后,更加冷静了,缓慢而机械地往嘴巴里刨饭,也不夹菜。她说:“郑源峰,我能帮你做事吗?”。郑源峰停下动作,看她扒着碗低了眉眼。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于淼来找他的借口。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我想有一份简单的工作。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我只用领很少的薪水,不会打扰你。我有住处,也吃很少。” 他说:“好啊。”往她碗里夹了块鸭腿。“你住哪?” 她把鸭腿搁在一边,细细地刨了口饭:“建军路九中旁的教舍。” “跟谁住?”他记得她说她父母早死了。 她说:“我住在老师家里。她是我中学就一直待我很好的美术老师,像我的妈妈一样的人。” 说完两人便没了话语。一直静默地吃饭,周围举杯庆祝,上菜下桌,热闹温暖。只有他们像被隔绝了一般,静止,疏离。 走前,郑源峰始终留意到她碗里一口没碰的鸭腿。心想她还在同他置气,或是有意躲避他的好。心情像吞了一口空气,咽无可咽,无奈任之。 “这次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我谢你。”于淼把钱包拿在手里。 郑源峰没理她,对前台说:“56号埋单。”点出微信扫码。“老板请员工的。”说着就握着她手腕走了出去。 -- ИPò18.cOм 你像大海 你像大海 “为什么那么爱她,还要分手?”,郑源峰与于淼背对而坐,空荡的暗室中,冷峻的光带着杀人的意味。他有些后悔坦白自己还陷在上段感情里,弄得如今怎么回答于淼都像借口。 直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皮而出,他说:“就像吸毒,没人会发现自己不喜欢那东西,戒掉是如何不容易和难受…” “都得逼自己。” “之后才会发觉,停止是件好事。”他每停顿一下,心就抽搐一次,呼和吸,变得艰难。 于淼没了话讲,骂自己冲动一时,做了错事。她不懂为什么郑源峰说分手的平静都让她感受到深刻,明明他很坦然,她却觉得他在贪恋。或许她不曾懂,戒断的感觉。 她想起在高中时,她上英语课,拼错的单词[desire],过后要老师标记上红叉才明白,记忆才深刻。现在就有点那样的感觉,她说饥饿给了她一种错觉,让她误以为她爱得好深,幸亏郑源峰点明。到底是身体的饥饿还是精神上的?她弄不明白了。 “好羡慕。”,“我羡慕她。”她说,眼神却飘飞空荡。 郑源峰呵呵笑起来,于淼的手,细细的骨头,被他握着,好奇她怎么瘦削到坚硬的地步?开口便说:“你要学会爱自己。”未觉那语气像父或母。说出口才发现这话根本没有意义。 “那你教我啊。”她睁着一双眼回望他,她在黑暗里能看见的只是他的眼白,他黑瞳里自己的黑暗。一句话,说得像在乞讨。 她一无所有。 她想明白“爱自己”是如何?,是否就是吃许多饭,一天睡十小时的觉,看喜剧不看悲剧,穿漂亮的裙子,笑得牙齿尽露。郑源峰把手松开,他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又补上一句,“对不起。”于淼把头转回去,笑得甜蜜。她像在说,我放过你。因为我们都好可怜。 在无言的时刻里,时间像缩进于淼的头发里,又从发丝间隙中溜走。鑫庭大厦数百间房室,只有他们在此刻熄灯。她开口得很小心,“为什么不开灯?”,他说:“我这样也看得很清。”她的模样隐于暗影里,知道彼此在看彼此,带着探究疑惑还有可笑。 他说谎。 故意不谈,父亲醉后回家的暴行,那时的灯光是刺眼的,甚至不给他们从黑暗适应光亮的时间。黑暗是安全的,他是懦弱的。 她说:”郑源峰,这样黑黑的,我看不清。” 然后他走上前把灯都打开。 才发现她眼眶红了一片。 他说:“于淼,让我再看看那个纹身。” “好啊。”她说。伸出腿来,让他仔细地看。“很漂亮是不是?”,“海豚是最聪明的海洋生物。但是,一直都有流血的历史。”她又自顾自地说着,只感受郑源峰的目光像蚂蚁。 “我喜欢海豚。它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很包容地接受,像大海。”,“郑源峰,你也像大海。”她盯着他看。你也像大海,我的归宿。我不知所以的爱你。 他笑得很释怀,抬眼来,目光是淡漠的。 她说:“郑源峰,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真的很有魅力。”其实这也是她想要听到他对她说的话。只是她先讲了,并这样与他四目相对,细细地看对方的五官,从眉眼到鼻子嘴唇。 “你真的很有魅力。”她又对他讲了一遍,生怕他的耳朵没有听清,没有听清这话里还有她低低的祈求。 “为什么?”她去辨认这眉眼,这鼻子嘴唇,“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他笑了,笑得无奈,牙齿尽露,眼边皮肤皱起一个上挑的褶子。 “你可以把手放上来。”他宽厚又善解人意的手,握着她的手,来到他的眉,他的眼,再到鼻子和唇。她在他眼里是可怜的小女孩,她在他眼里是需按时吃药患者,她在他眼里是缺水风信子。 她哭了,准确来说是又哭又笑。 她的手在爬爬梯,每一寸触摸都是在跳楼。于淼感觉有根针在她皮肤下挑肉,一下一下,一跳一跳,快要把肉与皮分离。 而郑源峰看她哭又看她笑,握着她的那双手不着痕迹地落下、解脱。 他不知道他在降落的同时,又被失落击溃……抬头的刹那间,嘴边似生了疮,扯动一下,牵连半边皮颤抖共哭。 “我送你回家,太晚了。”他去拉她的手,冰凉,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捂热。 她乖顺地任他牵着回家。在外边,风很凉,吹得她鼻头发红,嘴巴红肿。于淼低头看地,她的思绪忽然变得很清晰,丝丝线线,互不牵连,很快断裂。她是她,他是他。她爱他,他不爱她。他牵她的手,就像牵小狗。 邬艺昭想起她和郑源峰分手那天,她大哭着找邬艺煦抱怨,他却冷静地说,就算他爱你到你就像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一部分,时间过后,也就跟修剪指甲一样,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直到,如今他们分手快两个月,她才认清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现实。 他和别的女孩牵手一起。 -- 他是缠绕我的藤蔓 他是缠绕我的藤蔓 “当我们和那个女孩相遇时,他把我的手不自然的握紧。” “我感到他在用我来伤害那个女孩。” “他在笑,那个女孩却快哭了,而我无法记得自己的表情。好像任谁看,都会觉得我是在场最幸运的那个。” “只是,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输掉了一切。” 星期叁 多云 于淼有胃病,只要肚子没有食物,就会咕咕作响,像是在消化器官。 周婀夜起上厕所,见于淼蹲在地上细细地抽气,发出老鼠一样的声音。她没想走近,只是站在黑暗里,问:“淼,肚子又不舒服啦?”于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是过分冷静地说:“睡一觉就好了。”舌头抵在牙堂上,口腔里还有黑巧克力的味道,发涩发苦。 周婀把灯打开,敞亮一片,于淼披着蓬乱的发,穿黑色吊带跟内裤,眼睛下眼袋紫黑,眼睛红肿。那瞬间,她竟吃惊于病态的美丽,忘记了问于淼是否吃过药。 夏天的风从热闹的街吹进房里,于淼的身体很痛很痛。她的脚拖着地,疲惫地走进房里,想起了几个小时前郑源峰夹在她碗里的鸭腿,想起了父亲像怪物一样的爬行,想起了母亲的身体碎在玻璃上,染红了的车窗。 她开始呕吐,仿佛有谁把她的舌头扯出,肠子被谁倒悬,泪水肆意地流满脸颊,可她的肚里空空如也。“我好饿。我好饿啊。”她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用手去摸那瘪下去的肚,一下一下,感觉肚子里像是有个心脏,规律地蠕动着。夜里梦见李宏之用下巴上的胡渣在她光洁的肚上爬行,他说她的腹是白蝶贝,她的腿和脚趾在床单上扭曲成“之”字。然后他会用绵软的枕头盖在她脸上,那瞬间,她是缺氧的鱼,奋力靠岸,小口呼吸,小口汲取,然后李宏之叫她淼淼。所有山川,溪流,都涌向她。 窒息在枕头里,窒息的华丽,窒息的美丽,接近窒息。 她快分不清这是梦还是过于清晰的回忆。猛地惊醒,像重新开始呼吸。那时候,她懂得了为什么婴儿在从母体出来那一刻,便大声啼哭。因为,呼吸。她抱着近乎赤裸的自己,蜷缩在地板上,放声哭泣,那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团鲜血淋漓的内脏器官,被扔在地上,一呼一吸。 隔天郑源峰打电话来,问她:“要过来吗?” 她不说话。郑源峰听她在那边刷牙洗脸的声音,不自觉地笑了,耐心地听着,也自己做自己的事,开始坐在床边穿袜子。像是在跟于淼比赛,他故意在那边发出更大的声响。穿衬衫前用力抖动,皮带打在裤子上,在脸上拍打爽肤水。 不出他所料,随后于淼气呼呼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她说:“郑源峰,你幼不幼稚?” 他接起电话,还是不要脸地问她:“过来吗?” 于淼不懂,问:“过去哪里?” 他堂而皇之地说:“当然是我家。”其实句尾还带着一声轻笑。 却没想到,她却柔柔地回答:“好啊。”很笃定,很天真的语气。让郑源峰呆滞了几秒。那个时候,他才有些后悔,才明白了,千万不能对于淼说谎。因为她会照单全收,她会很深地相信。 “你想我了吗?郑源峰。”她在那头寂寞地发问,鼻腔里开始流血,看着镜子发呆,似无论他说“想”或是“不想”,都没有关系。 郑源峰说:“嗯。” 在她耳廓微微发烫的时候。 那是他在短短的问句里,窥探到自己的内心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有一个选项可以选择。他无法违心说自己没有想她。 于淼把握在手里染血的纸巾捏作一团。仰着头,看向天花板,上面有飞鸟和橄榄枝。希望不会再出血了。 如果故事不是以于淼的出逃作为开始,那么邬艺昭应该是那个失恋了的女主角,郑源峰是那个因后悔而重新将她追回的男主角。 从前,每个周天,邬艺昭都会有一笔零花钱,永远是不变的数目,她用那些钱去买香烟和口香糖。偷偷把烟盒和打火机藏在自己的枕套里。她骗在后厨的父母说店里吵,要出去和同学通电话,实际上是去外边抽五分钟的香烟。然后再嚼口香糖,清理气味。回去又是无事一般帮着忙上忙下。因为厨房总是夹杂着各种气味,抽油烟机总是会混乱父母的感觉。她身上会沾上各种气味,再轻巧地把烟的气味掩盖过去…… 她端着盘子从狭窄的过道走进后厨。郑源峰和邬艺煦靠在墙的两端说着笑着。她只好侧着身子,擦着身路过。邬艺煦嫌弃地把头撇过去,身后是郑源峰似有若无的气息。她的那两秒钟,像缓慢的火车穿山,有风一寸寸在打磨她。 “你抽烟了。”他笃定地说。音量不大,却让她吃惊地转头回瞪他,即便她已经走到了后厨门前。 郑源峰倒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盯着她,。 邬艺煦说:“瞪谁呢?没大没小。不知道谁欠你钱了。” 邬艺昭便一下关上了后厨门。砰地一声。手上沾着汤汁和油。用力抹在已经发黑的围裙上,怎么都是徒劳。手上还是粘腻的感觉,闻起来一股馊味。 她头发上沾有香烟的气味。 只有他知道。 郑源峰什么都能知道。 邬艺昭相信这是爱情开始之前,上天设计的剧情,让她跟他必须对彼此敏感,好联结他人无法联结的一切。 现在看来,正因为所有爱情都让人敏感,所以他们才又算不上什么。 那天晚上,站在对街,便一眼在人群中找到郑源峰熟悉的身影,她穿着她最喜欢的法式小裙子,像是要找到他,赴一场只有两人的约会。但是却看见,他牵着另外一个女孩,那表情就像个骑士要守护珍惜什么。眼泪瞬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恨这样的他。把所有回忆都变作一句谎话。 没想到的是,他也有心灵感应一般朝她这头看来,把她认了出来。她把眼泪抹去。冷着脸站在对街,和他对望。 他笑着叫她:兆兆。已经释然的样子。 她朝着他们走了过去,穿过街,每一刻都在心里反复排演着自己在他面前被来往车辆撞得血肉横飞的模样,这样他才会后悔一辈子。 兆兆。这个乳名。被他叫起,她就只能想到,只有他能在后厨注意到自己抽烟的气味,只有他在她蹲在地上烧火时牵起她带她离开,只有他,一叫起她的乳名,就让她误以为自己还被珍视着。 于淼是第一次见邬艺昭,邬艺昭很漂亮,就像电视剧里那些女演员一样,样貌、身材和气质都具备。她的自卑情结,让她挣脱开郑源峰的手,但他却笑着把她的手握紧。 “郑源峰,这是新女朋友?”她的眼睛在于淼身上打量了一遍。 “不是。”于淼突兀地抢先回答她。 郑源峰转头看了眼于淼,又看向邬艺昭。说:“今天是来找你哥的?” “不是。”她说。眼眶还是红的,说话带着一些鼻音。“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郑源峰皱紧了眉头:“有什么事下次聊,我先送她回去。”说完就想拉着于淼走。 于淼却说:“我自己可以打车。” 郑源峰低头对着她轻声请求:“拜托。” 于淼想,要是电视剧里有什么恶毒小叁,大概就是她这样的。明明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备胎,还要替别人做嫁衣。 “就耽搁几分钟也不行吗?我们就在这里讲也行。” “……” “你说。”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问。 他说:“我爱别人了。”,“你懂了吗?” “……” 邬艺昭的腿发软,无力地蹲在马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