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无人声》
第一章 卡西尼站
2101年1月29日。
腊月二十九。
距离地球1365114235.44公里。
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
卡西尼站。
沉重的咔嚓一声,锁芯退出,正压气闸室的舱门被缓缓推开,那一瞬间舱内的空气从门缝中外泄,与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低温相遇后水蒸气氧气和二氧化碳都迅速凝结,变成贴地流动的白色雾气。
而室外空气中液态的烷烃则在吸热后立即挥发,门外雨骤风狂三尺涛,又是一场漆黑的倾盆大雨,冒雨归来的人们急匆匆地踏进气闸室,他们全副武装,一行三人,身着厚重的深红色舱外服,手里拎着工具箱,像是一支拆弹部队又像是一队磁爆步兵。
“大白!开门!”
领头的人将遮光面罩推上去,满身都是凝结的白霜,灯光照亮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朝着内舱门气喘吁吁地大喊。
紧随其后的两人也踏进气闸室,外舱门合拢锁死,他们一前一后,抬着一只红色的收纳箱。明黄色的警示灯光闪烁中,洗消系统开启,三人站在水幕中冲刷,身上的残余尘土和碎冰被清洗干净,与此同时,气闸室舱内气压开始缓缓下降。
“收到,站长先生,梁敬先生,楼齐先生,欢迎回来,诸位看上去像是一伙盗墓贼。”耳机中传出清脆的合成音,“正在为您开门……我注意到您带回来了未知物体,x光无法穿透,不像是矿物标本。”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摄像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箱子,嘿嘿一笑,“怎么?你有兴趣?”
“有兴趣。”
“待会儿再告诉你,我跟你说大白,我们这次中大奖了,超级大奖。”男人喜上眉梢。
“多大的奖?”大白问,“诸位出门进行地质考察,是在陨石坑里挖到了下一期双色球的中奖号码么?”
“彩票算什么?跟这玩意比起来,诺奖都不值一提。”
气闸室内舱门轰然洞开,灯光耀眼。
有人立在门内的走廊上等候已久。
他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脑门锃亮,眼看着三个拆弹部队磁爆步兵完好无损地站在气闸室内,才松了口气,“江子,你们可总算回来了,这么糟糕的天气,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哎你们手里拎着什么……”
“少说两句,让让让让让……老胡让开让开,闲话待会儿再说。”站长江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让出一条路来,大步地往前走,“实验室现在空着么?老胡?”
“哪间实验室?”老胡推了推眼镜,跟了过来。
站长指指前方的走廊尽头,“p3。”
“空着。”
一行四人护送着箱子迅速穿过长廊,连身上的舱外服也来不及脱,所有人都想把手中的东西尽快妥善地安置起来,一刻都不拖延。他们直达尽头的实验室,穿过两道隔离门,把深红色收纳箱拎起来放在实验台上。
实验室安全隔离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门上绿灯亮起。
老胡穿好防护服,戴上手套和口罩。
“这次又是什么新发现?看你们这么急匆匆,找到了什么宝贝?”
最近这段时间里,外出考察的队伍总能带回来什么新发现,每天都要搞个大新闻,好像下一届诺贝尔奖就要在这里诞生了——每一次驻站队员刚轮换时都是如此,胡董海是习惯了,实际上他们搬回来的不过是各种各样的石头,有些是这里的土著,有些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人在坑里乐此不疲地刨来刨去,梁敬是搞地质的,对这些自然有兴趣,但他老胡是做物理的,整天和石头打交道着实乏味。
说来也正常,卡西尼站建立快八年了,真有什么重大发现早就被人捷足先登,哪里还能轮到他们?
等他们挖再多的石头也发不了几篇cns的时候,热情自然就消退了,然后变成一群泰坦咸鱼……胡董海一边整理身上的防护服,一边默默地想。
“大宝贝。”江子嘿嘿笑,“我们估摸着,怎么着也值十几个炸药奖,咱们一人分一个都还有多余的支援第三世界国家。”
“这么牛逼?”胡董海吃了一惊,接着嗤笑,“江子,你想拿诺奖昏头了吧?牛逼也不是这么吹的。”
“不夸张。”江子摇头,“真的,不开玩笑,这玩意能改变人类历史。”
胡董海看看两边的梁敬和楼齐,两人表情很严肃,但严肃中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振奋,很显然这不是在开玩笑。
“在亚历山大坑里找到的?”
亚历山大坑是老坑了,挖了好几年,哪还有什么新的大发现?
“不,在亚历山大边上的拿破仑坑里。”江子回答。
“拿破仑坑?”胡董海微微吃惊,“那个坑太深太陡了,站里明令禁止不能下去!你不要命了?”
“不是我,是梁敬这个疯子。”江子指指身边的男人,“他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跳,妈的我们拦都拦不住……”
“我当时在找球粒陨石,往下挖得有点深,不小心踩到这玩意,差点滑一跤。”站在一边休息的梁敬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石头呢,后来发现不对劲,就叫江子帮我挖出来了……妈的,真他妈是个古怪的东西。”
“古怪?”胡董海挑眉。
不是陨石?
以这伙老油条的眼光资历,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觉得古怪?
“古怪,非常古怪。”江子点点头,“我长这么大,几十年里从没见过这种玩意,你看看就知道了。”
老胡拉下护目镜。
“有辐射么?”
“测过了。”江子把盖革计数器丢过来,“没有放射性。”
“生物安全性呢?”
“不知道,我们没有仔细检查,没这个条件,所以才带回来,不过应该是安全的。”江子提醒,“我们把它完全密封在标本箱里,箱内温度保持在零下一百一十度,没有进行过直接接触,老胡你最好小心一点。”
胡董海把手按在箱子上,箱子上没有贴任何标识,如果矿物标本他们一般会贴上有害物质和一级放射性物品,如果是液态与气体样本则会贴上有毒品或者环境危险物质,但这次什么都没贴,说明发现者不知道该怎么分类。
他看了身边的三人一眼,“不……不会是活物吧?”
难道说吹了几十年的土卫六高等生命今天发现了?江子说值十几个诺奖,如果真的发现了地外高级生命,那也不算夸张。
三人互相对视,一齐摇了摇头。
“不是活物,至少看上去不是。”
咔嚓一声,胡董海扳开收纳箱的锁扣,缓缓打开箱盖,惨白的灯光下四个人都睁大了双眼,低温的白雾从箱子内溢出来,胡董海往后退了一步,雾气流淌至实验台上,接着缓缓沉到地板上。
第二章 默予
“默予姐,你看……土星!”
女孩托腮坐在窗边,透过小小的观察窗,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闪烁的橙黄色光芒。
窗外是倾盆的大雨,空气浑浊得像是一锅黄色的泥汤,突破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的低温让空气中的烷烃冷凝成液态,雨滴沿着观察窗的外层玻璃流动,但并不淌下,而是汇聚成一层薄薄的液膜,看上去很像是水,液态甲烷也是无色无味的。
年轻的女人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捧着平板,另一只手撑着脑袋,一缕黑色的额发垂落下来。
她抬头看看女孩,又朝外望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崖香,那不是土星。”
“不是土星?”小姑娘眨眨眼睛。
“是闪电。”默予的手指在平板上轻划,切换图书的页码,随口说,“我们头顶上有一团非常剧烈的雷暴,大气遭到电离,会发出非常明亮的橙黄色光,看上去像是模糊的土星,实际上土星不在那个方向,而且在这种天气里是看不到的。”
“那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土星?”
“等天气好些。”默予回答,“反正它非常非常大,而且永远都只在一个方向。”
“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崖香问。
“嗯……谁知道呢?”默予想了想,“这地方长年累月都是这种天气,你才刚来几天?我在卡西尼站里待了几个月了,暴雨就没停过。”
“哎默予姐,你知道么,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以为卡西尼站是这样的:澄澈如水晶的漆黑星空中,巨大的土星从地平线之下升起,占据了半个夜空,我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土星表面上巨大的风暴,那个巨人般的行星近得触手可及。”崖香用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圆球,神采飞扬。
但随即她又很郁闷,“谁知道整个卡西尼站根本就坐落在一团浑水里,每天都是大暴雨,什么都看不见。”
默予噗嗤一笑。
“想象很浪漫,但现实很骨感,是吧?你还没见过更恶劣的天气呢,这旮旯的天气变化比你老家那边可剧烈多了,等雨季来临的时候,我们头顶上的云层就是一片倒悬的汪洋,雨下得跟大坝泄洪似的……还有暴风,风最大的时候可以卷走火车头。”
崖香想象了一下可以卷走火车头的风暴。
“真可怕。”
她把手按在观察窗的玻璃上,椭圆形的观察窗面积很小,像是上个世纪老式客机的舷窗,几厘米之外就是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液态烷烃,女孩白生生的娇嫩手指在这种低温中会瞬间冻得粉碎,但内层玻璃摸上去仍然是温暖的。
崖香一度对窗玻璃很好奇,她老是想搞懂这玩意的原理。
“卡西尼站一直都是最遥远最危险的科考站,在过去的八年里,卡西尼站一共损失了十八个人,都是因为陡然变化的天气。”默予轻声说,“你能想象么?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在你前头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你到这儿来做专访,危险性堪比战地记者呢。”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位战地记者。”小姑娘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她一推墙壁,轻巧地扑到默予的身上,把她按倒在床上,然后跟猫似地蹭来蹭去,“默予姐你们的条件这么艰苦,说不定我的专访做完了能让大众们更重视你们呢?然后给你们拨很多很多钱……哇好香好大。”
“哎当心当心,重力太小,别摔着了……”默予扔掉平板伸手将她搂住,“哎哎哎哎崖香你的爪子往哪儿放?”
两人撞在床头上,默予伸出一只手按在墙壁上才稳定住两人的身体,土卫六上的重力比月球还要小,控制身体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默予姐你平时吃什么?”
“站内的标配食物。”
“那跟我吃的一样啊。”崖香闷闷地说,“为什么我的就长不大?”
“你年龄还小。”默予安慰她,“还会再长的。”
“我已经二十三了!二十三了默予姐。”崖香说,“到了这个年龄发育早就结束了,不会再长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长大了。”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房间里一阵沉默。
崖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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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姐,站长他们说卡西尼站快坚持不下去了,地球那边在催着退役,拨的款一年比一年少。”
崖香和默予并排躺在床上,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卡西尼站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外界的雷暴轰响,震耳欲聋,但在室内一丁点都听不到。
默予的个子比崖香稍高,头发随意地扎起来。
“谁说的?”默予扭过头来,“江子?老胡?万大厨?”
“他们都这么说。”崖香回答,“说是耗资太大,取得的成果与投入的成本不成比例,nasa已经不想再进行下去了,如果美国人退出,那么欧空局一定也会退出,只靠中日俄三国撑不起这么庞大的计划。”
默予怔怔,这些东西她不太关注,大白每天都会接收到巨量的地球网络信息,这些数字信号从地球发送至一亿公里之外的火星,再从火星中转发送至十二亿公里之外的土星,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使是光速都要奔波一个多小时,抵达卡西尼站时无线电波的功率已经衰减得可以忽略不计。
卡西尼站是人类世界中距离地球最遥远的居住地,为了维持这座小小的科考站正常运转,地球建立了一条堪称庞大的后勤补给线,人员运输船和物资补给船像大巴那样每年定时出发,而这些太空巴士在路上就得飞一年。
即使默予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她也知道这其中的投入必然是惊人的。
建立卡西尼站本就是一次激进的尝试——就像是上个世纪的阿波罗计划,本世纪中叶的火星登陆。火星开拓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如今火星上已经可以喝到星巴克了,这给了激进派们极大的自信,他们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木星和土星,想在木星轨道上建立空间站,甚至派人登陆土卫六。
在理想主义贯彻人心的那梦幻三十年里,在掌权的激进派们大力推动下,人们以第二次大航海时代的名义开辟了前往土星的遥远航线,在土卫六上建立了卡西尼站。
这也是唯一一座位于小行星带外的有人居住科考站,人们还没来得及建立第二座,接下来就是太空发展经济泡沫的破灭。
在灰暗的大经济环境下,卡西尼站的存在愈发显得多余,对于参与计划的各成员国而言,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跟它每秒钟烧掉的钞票比起来,卡西尼站的科研价值实在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理想主义的狂热逐渐褪去,人们迅速回归现实,每年发往卡西尼站的物资运输巴士班次越来越少,为项目拨款的金额也越来越低,卡西尼站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它建立不到八年时间,就要面临废弃的命运。
默予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它退役。”崖香说。
“为什么?”
“默予姐,你想啊……我们这是在哪儿?在土卫六上诶,在一颗与地球完全不同的星球上,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崖香说,“卡西尼站代表的是人类最最最最崇高的理想和锋利的精神——永不停息地开拓和进取。”
“如果把卡西尼站废弃了,那么就是把这把刀的刀尖给折断了。”崖香接着说,“人们的思想又会重新封闭起来。”
“可这个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的思想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封闭开放封闭开放中向前进。”默予笑笑,她看了一眼时间,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别在床上躺着了,站长他们该回来了,我们还有些工作要完成。”
崖香一愣,“还有什么工作?”
“小丫头日子过昏头了么?”默予起身,点了点对方的脑门,“今天多少号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崖香皱眉,“1月27日啊。”
默予踏出房门,转身朝着她用指头比了个手枪,眨眼。
“农历?”
崖香愣愣,然后跳起来追了上去。
“哎呀哎呀哎呀默予姐你们需要贴对联么?我会写毛笔字诶!还有这里能放焰火吗?明天晚上包饺子吗……”
第三章 高智商反社会人格
崖香在走廊里追上默予,她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土卫六上的低重力——这颗星球上的重力只有0.14个g,不到地球的七分之一,所以在卡西尼站内走路轻飘飘的,稍不注意就会摔倒。
黏性鞋底可以用来克服重力过小的问题,每个人的鞋子都像是擦玻璃工人工作时所穿的壁虎服,能在光滑的地板上保持黏性,但尽管如此,在卡西尼站内行动仍旧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与适应,否则一个跟头能从走廊这头滚到走廊那头。
对于崖香这样刚来不久的新人,卡西尼站提供了轮椅。
还有百年老蒙药牌跌打损伤膏。
“当心……当心姑娘,稳一点,慢一点。”默予看着崖香蹦蹦跳跳,小心地让出路来,显然这丫头非常喜欢低重力环境,曾几何时默予跟她差不多,以为重力管不着自己了,开始飞天遁地,但在摔了一个猛虎下山式的狗吃屎之后就收敛了。
就算重力不在,牛顿还在。
“默予姐,我现在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跟超人似的。”崖香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天花板,“随便一跳就能摸到屋顶。”
说着女孩把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
“这么多年辛苦的减肥历程,就这一次最成功,一下子就轻了七十斤。”
崖香原本不到九十斤的体重,在这里体感只有十三斤。
“在飞船上零重力的日子没过够么?”默予跟在后头问,“阿波罗号?暴风雪号?”
“暴风雪号,跟你提过,那艘充满了过期牛奶味的飞船,特别特别难闻。”崖香耸耸肩,“可是飞船上有1个g的人造重力啊,而且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低温休眠,一路上睡过来的,中途偶尔醒过几次吃药,跟在地球上没什么区别,无聊得很,在抵达土星轨道之前,飞船上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夜。”
“暴风雪号是新飞船,速度已经很快了。”默予轻轻推开走廊上的隔离门,“初代聚变动力飞船服役的时候,从地球飞到这里需要两年半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缩短了一半……至少不用绕远路借用引力弹弓了。”
门后是宽敞明亮的主厅,大概有五六十平米的面积,四面的墙壁都是醒目的白色,摆着高大的书架,书架下有沙发和茶几,这里是站内人员活动的主要空间,既是休息室也是会议室,同时还兼具健身房的功能。
有人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报纸,他放下手中平板,朝默予招了招手,“晚上好啊姑娘们。”
“我们是中午。”默予说,“万叔,咱们有五个小时的时差。”
“两个夜猫子姑娘。”中年人笑。
卡西尼站是个规模很小的深空科考站,位于香格里拉平原北部,是一个小小的建筑群,布局相当紧凑,主站、能源舱、车库、通讯塔以及停机坪都分布在方圆百米的区域内,其中主站是所有人生活工作的庇护所,外观上看是一栋两层的低矮建筑物,像是个饼干盒。
主站一楼基本上是工具间、机房和实验室,一条走廊贯通整个楼层,两边都是房间,布局像是大学宿舍,但是从不住人。
二楼则是生活工作区,站内常驻人员一共只有七个,每隔一定时间运输飞船会降落在这里,带来轮换的队员和充足补给,崖香就是最近这次人员轮换时抵达卡西尼站的人之一,代替了一位英国队员。
二楼中央的大部分空间被开辟出来作为主厅,这是个很宽敞的大厅,主厅两边的墙上各有一扇门,门后是直达尽头的走廊,这边是队员宿舍,而对面是办公区和厨房。
“站长他们呢?”
默予从墙上的饮水机里取了一杯水,插上吸管,在大厅里踱步。
“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楼下的实验室里。”万凯缩在沙发里,捧着平板。
“这两天出门这么勤?”
“就是那个最近新来的……叫什么来着,梁敬?对对对,梁敬,就是那个川大来的搞地质的,他很勤快,每天的工作时间调到了十六个小时,巴不得在外头过夜。”万凯努力回忆,抖了抖眉毛,“所以其他人也只能跟着他勤快,江子得做向导啊。”
“毕竟是刚来的新人么,到这里对什么都稀奇,每天都嚷着要出去,可能是做考察什么的。”万凯以一副老咸鱼的语气啧啧了两声,“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待在厨房里。”
“我也想出去。”崖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弱弱地说,“可惜我没取得资质。”
“出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记者同志。”万凯抬眼,“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泰坦的风暴中丢了性命么?”
“十八个。”崖香回答。
“见识过零下一百八十度的大风么?能把火车皮卷上天的那种,人体在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温中会冻得跟玻璃一样脆,你如果不想成为第十九个在土卫六上死无全尸的烈士,就不要踏出气闸室的门。”万凯说,“愿意到这里来的都是些科学疯子,为了搞研究连命都不在乎的那种人,在地球上他们也敢往火山口里跳,你一个小姑娘也跑到这里来找罪受,有什么想不开么。”
“万叔,我也是那种人么?”默予捏着水杯站在边上。
万凯瞄了她一眼。
“哪种人?”
“疯子。”
“你是我见过最神经病的疯丫头。”厨师摇摇头,“你哪里是疯?你根本就是反社会人格吧?”
崖香听着噗嗤地笑出来,默予横了她一眼。
崖香闭嘴。
默予咬着吸管,用力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大厨,我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谁是反社会人格?我这叫高智商反社会人格!高智商!高智商!高智商!脱离了这个前提,反社会人格不过就是精神病罢了。”
“是是是是高智商高智商你iq250。”
万凯抱着平板往沙发里缩了缩,众所周知在卡西尼站内跟默予这疯姑娘打嘴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不是那种嘴皮子利索的人,默予或许智商高,但她很反社会,默予到卡西尼站来远离正常世界算是为民除害了,要是放在一百五十年前,她这叫反动知识分子。
“万叔,你在看啥啊?”默予扭过头来,忽然有些好奇,“这么聚精会神?”
大厨先生平时最喜欢待在健身房里撸铁,因此他有两块非常亮眼的肱二头肌,在卡西尼站内他可以轻松举起两百公斤重的杠铃,大厨平时的爱好就是一手扛起那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重物,然后到社交媒体上发自拍。
他不喜欢阅读也不喜欢观影,对文艺作品不感兴趣,难得有机会坐在这里。
万凯抱紧了手中的平板,陡然警惕起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引起疯姑娘兴趣的任何人和物都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无关。”
“万叔,不用紧张,我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万凯往后挪了挪,把手中的平板护住了,“绝对不行!”
“这么私密?”
“对对对——少儿不宜少儿不宜。”万凯大汗,好言相劝,“小姑娘不要看,影响不好,影响不好。”
“你在看黄?”默予睁大了眼睛。
万凯迟疑了几秒钟。
“对——没错!”
下一刻万凯就为自己这见鬼的回答满世界找后悔药了,因为他看见默予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太棒了!我也要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让我看看你的审美水平。”
果然是个反社会人格。
默予立即凑上来,万凯慌慌张张地点击平板的屏幕,想关闭视频窗口,可惜还是被默予瞥见了。
默予大失所望。
万凯面如死灰。
“嘁,是国足。”
第四章 球体
黑色球体安稳地放置在透明真空的手套箱内,四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围在周围,他们想接近又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箱中的东西拥有致命的吸引力又极度危险,好比毒蛇额头上散发着冷光的宝石。
江子,楼齐和梁敬已经换好了衣服,臃肿而严密的防护服,套在身上像是透明的大麻袋,实验室内长久的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四个男人都在震惊中沉默,在他们长久的学习与科研生涯中,大概也没有这样一刻,早已根深蒂固的世界观遭到动摇。
“这是……你们从拿破仑坑里刨出来的?不是玩我吧?”
胡董海摸了一把面罩,他满头都是汗,下意识地想擦汗。
“玩你我死全家。”
江子说。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胡董海问。
“如你所见……”梁敬站在他的对面,“是个球。”
“你们挖了个球?”
“对,挖个球。”
手套箱的中央是个银色托盘,托盘上是个黑色的光滑球体,直径大概三十厘米,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像是金属,有点像是大理石,表面非常光洁,按照江子他们的说法,这玩意是从坚硬的冰层与永久冻土层中挖掘出来的,可叫人诧异的是它的表面上居然没有丝毫划痕,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实验室内的灯光与人们的影子。
托盘其实是台精密的电子秤,它算出了黑球的标准质量。
2.72千克。
“拿破仑坑……”胡董海沉吟半晌,“半尺湖边上那个地质坑?”
“是。”
半尺湖距离卡西尼站不远,大概两公里的路程,乘车只需要三十分钟——由于土卫六上重力极小风力又极大,普通的履带工程车辆在这里根本无法正常使用,卡西尼站内所有的人员运输车都像螃蟹一样低矮,然后步行移动。
没错,步行移动。
每辆车都有六条小短腿,地盘低矮,爬起来像是蟑螂,迈着小碎步,速度非常缓慢,但是可以克服复杂的地形以及恶劣的天气,风暴来了重型挖掘机都能轻松卷跑,这个时候运输车就会缩起脑袋放平身体,六条腿上的螺栓深深地打进脚下的冰层中,把自己牢牢地固定起来。
任何人离站两百米以上就必须乘车。
半尺湖则是距离卡西尼最近的大型湖泊,这片湖的正式名称叫做洞庭湖,但它显然跟十二亿公里之外的那片洞庭湖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知道是哪位大神脑子抽筋取了这么个名字。半尺湖的总面积超过四十六平方公里,站在湖边一眼望不到边际,但湖的深度只能淹没到成年人的小腿。
卫星遥测表示这片湖就像是一张浅碟子,一张四十六平方公里大的碟子,湖面和湖底都极度平坦,最深处44厘米,最浅处42厘米,最大落差居然不超过2厘米。
湖内有超过两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是天然的燃料库。
胡董海盯着箱子内那个黑色球体,黑球被密封在透明的有机玻璃手套箱内,而他则被密封在防护服内,双方在空间上完全隔离,至少隔着三层透明材料。
作为卡西尼站的科研主任,胡董海是个经验丰富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年五十五岁,四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踏足土卫六,彼时卡西尼站甚至还未建立,到今天为止他在泰坦上累计待了三年零六个月的时间,是全世界留守卡西尼站时间最长的人之一。
在卡西尼站上待的时间长了,新鲜感早就过去了,失望多于希望,胡董海已经变成了一条泡在甲烷里的老咸鱼。
土卫六是什么地方?
土卫六只是一颗冰冷黑暗,暗无天日的死寂星球,除了狂风暴雨就是狂风暴雨,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极其无聊。
胡董海喉头动了动,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江子说这是个大宝贝,和它比起来诺奖都不值一提,现在看来这话是有道理的,这着实是太过于惊人的发现,完全可以改变人类历史,这个消息如果传回了地球肯定能引起轰动。胡董海还能保持镇定是因为他暂时不能确定这东西的真假,如果不是什么人恶作剧把这玩意埋在了地下,那么它只可能来自外界,来自非人类之手,来自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不会是什么人落在坑里的吧?可能是某种工程机械的零件?”胡董海抬起头,把视线挪开,“看看上面有没有印着made in china。”
“没有made in china。”楼齐摇摇头,“也没有办证和手机号码,所有的工程车辆上都没有这样的零件,它不像是个来自地球的人造物体。”
“自然形成?”胡董海接着问,他的态度很谨慎。
“不像是自然形成。”梁敬摇头,“我搞了这么多年地质和矿物,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江子把双手伸进橡胶手套内,轻轻触摸那个球,触感很冰凉,它从外面的冻土层中挖出来时是零下一百七十度的温度,现在已经接近室温,如此大的温差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黑球仍旧坚硬光滑。
这说明它的构成材料超乎众人的想象,尽管看上去像是打磨光滑的大理石,但大理石显然不可能扛得住这么剧烈的温度变化。
“老胡,你说这是不是外星人搞的?”江子笑着问,“我们发现了外星遗迹,要青史留名了,你们几个大科学家赶紧研究这东西,诺奖肯定能拿到手软,到时候记得分我一点奖金……苟富贵苟富贵。”
“外星人搞的?外星人下的蛋吗?少扯淡。”胡董海按动手套箱操作面板上的按钮,让电子秤的结果再精确些。
数字闪了闪。
质量精确到毫克,变成了2.718283千克。
胡董海一愣。
周围三个人瞄了一眼,也都吃了一惊。
四人都是理工科出身,即使是江子这个职业宇航员,大学本科读的也是电气,他们对数字相当敏感。
“巧合?”楼齐出声问。
胡董海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再次按动按钮,进一步精确。
精确到微克。
2.718281828千克。
“还能不能再往下精确?”梁敬轻声说。
再次精确,十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5千克。
再精确,百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46千克。
再精确,千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459千克。
第五章 周长
四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和不可思议。
江子犹豫片刻,“我觉得这个数字好像是……自然对数?”
在场的四个人当中,就数他的学历最低,作为卡西尼站的修修修修修修理工兼站长,平时干得最多的是体力活,学术问题中插不上嘴。
梁敬,楼齐和胡董海交换眼神,他们谁也不敢随意下论断,但这串数字又着实太著名,莫说是江子,就算是一个中学刚刚毕业的学生站在这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屏幕上的数字就是自然对数底数e。
“巧合?”楼齐说,“胡主任,这是巧合吧?”
楼齐是在场众人中最年轻的,他是卡西尼站的网络工程师,负责服务器机房和系统的维护。在敲代码上他最在行,数学和物理上的问题不算擅长,但自然对数他还是认识的,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个无理数。
“还能再精确么?”胡董海抬起头,“大白,这个数字还能再精确一点么?”
“主任,您需要再精确多少位?”
“尽你所能,精确到极限。”
“好的,请诸位不要再触摸样品,稍稍后退一步。”大白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我正在调试光压质量检测仪……”
几分钟后。
“调试完毕,称量完毕,结果数值贴合e。”
“有多贴合?”
“在量程范围内完全贴合。”
四人深吸了一口气。
“完全吻合,没出错?”
“是的,至少在精密光压秤的量程内完全吻合。”
“还能再精确么?”
“很抱歉,主任,我已经精确到了10∧-18千克,现有硬件条件已经无法进一步精确测量。”
大白的声音很平稳,它毕竟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只会忠实地完成任务。
“如果真的是自然常数e。”梁敬问,“这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楼齐摇头,“e是个无理数,它只在数学上有意义,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测得出来?”
“为什么不存在?”江子插了一句,“我画一个边长为1厘米的正方形,它的对角线长度不就是√2厘米吗?”
“数学概念上这么算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实际工程测量中你无法真正画出一个边长为1厘米的正方形,√2是个无限不循环小数,无论你的精度有多高,你也只能无限逼近它,而不可能与它完全吻合。”梁敬解释,“如果你的工具精度是毫米级,那么你画出来的√2就是1.41厘米,如果精度是微米级,那你能画出的√2就是1.41421厘米,你可以永远精确下去,但这不会有止境。”
“自然常数有现实意义,但它是用来表示增长极限的。”梁敬接着说,“它可以出现在计算中,但不可能出现在实际的工程测量结果中。”
江子沉默下来,他也隐隐察觉到其中的诡异。
一个对角线为√2的正方形?
一个质量为e的黑球?
无论你怎么精确,无论你精确到小数点后多少位,最终都发现与标准答案完全吻合。
真是活见鬼了。
“我说哥几个,咱们把它从冻土层里挖出来,东摸西摸,折腾这么长时间,难道一丁点质量都没有损耗?”江子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即使它的质量真的是2.7182818无限不循环,为什么大白测到小数点后十八位还能完全吻合?我随便敲敲,它起码也会损失哪怕0.0000000001克的质量吧?”
江子念零都念得舌头打结了。
“不知道。”
“没法理解。”
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其实江子说的有道理,精密光压质量检测仪可以把质量称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千分之一微克万分之一微克甚至十万分之一微克,到了这个精度,吹口气都会造成巨大的数值波动,而黑球是从地下挖出来的,作业环境粗暴又恶劣,江子这个莽汉一镐子敲下去,花岗岩都能砸裂。
为什么它的质量没有丝毫损失?
“要不我试试?”江子东张西望,目光落在实验台上的锤子上,“敲它一锤子,看看质量有没有变化?”
三人连忙制止,开什么玩笑。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可分割,不可能损失质量的?”梁敬问。
楼齐扭头看向胡董海,后者才是物理学家。
“电子简并态……或者中子简并态天体,自身引力大到超过了中子简并力,把原子核紧紧地压在一起,这样的天体几乎不可分割,也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中子星,但中子星的密度每立方厘米超过一亿吨。”
胡董海扬起胡茬下巴指了指手套箱中的黑球,意思是如果这玩意是个中子星,那么它恐怕会和半个土卫六一样沉。
“除了中子星呢?”
“那么宏观世界中不存在了。”胡董海回答,“在微观尺度上存在不可分割,质子以及其他基本粒子可以认为不可分割,或者说分割之后不能稳定存在的,因为夸克禁闭不允许单个夸克存在,所以不存在单个夸克或者二分之一个质子,另外量子是最基本的能量单位,同样不可分割,但和这个黑球显然没什么关系,它又不是个质子。”
胡董海注视着那个黑色球体,长久的科研工作带给了他某种敏锐的直觉,靠着这种直觉他常常能比其他人更快找到问题的答案,但这一次直觉失灵了。胡董海隐隐地察觉到这个球体的不同寻常,这种不同寻常不仅是在物理上,而且还在数学上,它仿佛是个完全封闭的个体,生来就封闭,物理上和数学上的封闭,与外界没有任何信息交流。
如果这个黑球是个圆,那么人类在数轴和坐标系上可能找不到它的位置。
尽管大白的极限只能计算到小数点后十八位,但胡董海本能地觉得如果再继续精确下去,得到的答案仍然会是e。
自然常数e,这个无理数,这个超越数,这个经常活跃在数学家纸笔和黑板上的数字,居然会出现在千克这个单位的前头。
真是活见鬼了,连千克这个单位本身都是人为界定的,自然界中又不存在千克的天然概念。
违和。
错乱。
极强的违和感和错乱感。
像是有什么人凭空把e这个数字单独摘了出来,然后硬生生地塞进了质量里。
不过这个想法过于疯狂,他没敢直接说出口。
“这个问题先放放。”楼齐叹了口气,“我们看看其他数据……接下来测测直径和周长什么的吧,大白,这东西最大周长是多少?”
31.4厘米。
四人都一愣。
他们隐隐地不安。
“大白,再精确一点!”楼齐喊。
31.41593厘米。
胡董海缓缓瞪大了眼睛。
“大白,再精确!再精确一点!”
大白调试测量仪器,改变量程,两道绿色的激光从手套箱底部的小孔中射出来,逐渐逼近黑球——它开始进一步精确,然后把结果放了出来。
实验室里长久的沉默。
“操!”江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31.41592653589793厘米。
第六章 懒熵
万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国足,从自2002年出线以来,一直到2101年这近一百年间,世界杯一共举办了二十四次,国足都再未出线过一次,次次以微弱劣势败在日本韩国卡塔尔伊拉克脚下——因为卡西尼站距离地球实在太远,电磁波以光速都要跋涉一个半小时,所以万凯的哀嚎和咆哮总是比地球人晚一个半小时。
既然看球被默予揭穿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把视频投射到大墙上,众目睽睽之下中国队的球门被对方一记直射破门而入,比分拉大至二比一,全场欢呼,万凯再次发出愤怒的嚎叫。
看来中国队要回家过年了。
“万叔冷静,节哀顺变。”默予安慰他,“这只是一个多小时前的录像,我们要乐观,说不定现在比分已经拉大到三比一了呢?”
万凯抱着枕头,把头埋进枕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崖香想安慰一下大厨。
“万……万叔,不要听默予姐瞎扯,肯定不会那么惨的,我对国足还是有信心的,真的,比分最多二比一。”
万凯用力抓紧了枕头,“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白,来首music!”
默予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响指。
“请问要来一首什么歌?”
“来一首上个世纪中叶的经典老歌,古典主义叛逆风格电音教主的《高中班主任的加特林》!”默予悠悠地说,“哎你知道么现在那些年轻人的歌都没法听,不知道在鬼哭狼嚎些什么玩意,好好的乐坛被搅成一团乱麻。”
崖香坐在她的身边,柔软的沙发微微地陷了下去,将她的身体吸住固定了。
卡西尼站的一切都是有吸力的——默予随手把手中的水杯贴上墙壁,杯子就固定住了,万凯坐在对面,从枕头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杯子从哪儿拿的记得放哪儿去。”
“ok。”默予又打了个响指,“大白,帮我收拾一下。”
话音刚落,贴在墙壁上的杯子开始移动了,崖香的目光好奇地跟随着它,直到杯子沿着墙壁绕了一圈,进入指定的收纳区域,墙壁面板跟暗门似地忽然翻转将它带进了回收通道。原理其实不复杂,默予向她解释过,只是简单的磁力作用,卡西尼站墙壁内部布满了运输通道,原则上你可以在楼内的任何地点召来任何物品,只要它能通过狭窄的管道。
默予说人类文明永远都在朝着越来越懒的方向发展。
她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懒熵”。
随着文明的进步,懒熵会逐步降低,换而言之越懒的智慧越先进。
崖香说按照这种说法,那么宇宙中最顶级的神级文明肯定是不存在的。
默予问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懒得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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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从微波炉中取出热烤饼,分给崖香和万凯,后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吃不下,他平息怒火,调整心态,掏出键盘要上论坛讨伐国足了,今天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卡西尼站内并没有固定的饭点,因为每个人的作息时间都是不同的,在土卫六上云层太厚,天气恶劣,几乎看不到阳光,没有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没有光照节律,这颗卫星被土星强大的引力潮汐锁定,永远都只有一面朝向土星。
按照土卫六上的昼夜计算时间相当混乱,所以卡西尼站内的时间与地球上的标准时间同步,原则上是协调世界时,但实际工作中驻站人员爱用哪个就用哪个。
上一次人员轮换带走了最后一个英国人,于是卡西尼站迎来了建站以来仅有的一次全员华人,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使用北京时间。
江子楼齐梁敬胡董海他们几个工作时间保持一致,而默予和崖香的工作时间则要推迟几个小时,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不同——尽管卡西尼站看上去寒酸,但这里很奇葩地拥有博士后工作站,默予东北大学生物学出身——国内的那个东北大学,直博毕业之后就到这里来了,她在一楼负责一间小小的实验室。
从行政架构上来说,卡西尼站是个古怪的玩意,它的满员常驻人数也仅有七个人,是世界上最小的科考站,但它名下却挂靠着一大批院士和顶级专家,还有横跨几个大学科的繁多课题与项目,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它又是世界上师资力量最强大的科研机构。
默予的工作不需要出站,在崖香看来,她的工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给培养皿里的细胞换换营养液,然后吃吃喝喝听听歌,跟默予比起来,其他几个在外头下地的矿工就要辛苦多了。
崖香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边啃着烤饼一边望着窗外。
外头的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仍旧是棕黄色的雾霾,像是某种毒气。
实际上大气中绝大部分是氮气,虽然不能呼吸,但不至于有剧毒,土卫六大气层的气压甚至超过了地球,它是太阳系内罕有的大气层比地球更浓厚的星球,这导致卡西尼站的设计与其他地外科考站都不同。火星上的科考站,从最早的昆仑站一直到最庞大的伊希地工作平台,建筑保持气密性的目的都是为了防止气体外泄。
而卡西尼站刚好相反,它保持气密性是为了防止外部环境中的大气侵入室内,所以这里的气闸舱都是高压气闸室,舱内大概维持1.6至2个标准大气压,可以有效地把大气中浓厚的氮气隔离在外。
“站长他们怎么还没上来?”崖香问。
“被什么耽搁了吧?”默予问,“大白?”
“站长先生正在楼下的p3实验室中。”大白回答,“他们正在研究带回来的样本。”
“那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么?”默予摇摇头,靠在沙发上,“大白你去催催他们,地球在催我们赶紧把视频发过去,他们好做安排。”
“视频?”崖香一怔。
“对,你忘了么?就是那个巨蠢巨蠢的……”默予正了正神色,露出介于超市营业员与银行柜员之间的职业微笑,“驻土卫六卡西尼站全体工作人员给全国人民拜年啦!”
崖香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
每年春晚主持人都会一本正经地宣读各地发来的新春贺词。
“中国驻美英法德日俄韩加拿大尼泊尔阿富汗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列支敦士登大使馆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广大海外侨胞与留学生群体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全体地外工作人员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他们就是这个地外工作人员。
几分钟之后大白回来复命。
“我已经催促过了。”
“他们怎么说?”默予问。
“需要我原话转述么?”大白问。
默予点点头。
“滚蛋。”
“太过分了,这是对你说的?”
“这是对你说的。”
第七章 它不存在
默予下楼来兴师问罪了。
她打开实验室的大门,进入隔离间,给自己套上防护服并消毒。
“站长?”
“嗯?”实验室内传来江子的声音,“是默予么?我们正忙着呢,有什么事?”
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默予可以看到四个大男人围绕而立。
“来看看你们几个大忙人。”她戴上呼吸面罩,拉上拉链。
卡西尼站内就这么一间高等级防护实验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自成一区,与其他区域隔离,它同时也是卡西尼站内占地面积最大的实验室,按照美国国立卫生研究所(nih)的标准,可以勉强达到生物安全防护三级实验室的要求。
能在土卫六上建立一座高等级实验室真是个奇迹,本身卡西尼站内空间有限,所有空气和淡水都必须循环使用,而p3实验室的建设要求与前者刚好相反,实验室排出的空气绝对不能循环,两者在设计需求上完全矛盾,默予不知道设计者们是怎么办到的,但他们终归还是做到了,把这俩玩意拼凑到了一起,并把它建到了土卫六上。
尽管看上去高大上,但p3实验室其实很少使用,因为它有严格且繁琐的使用标准和步骤,正常人都不愿意套着麻袋一样的密闭防护服在实验室里站上两个钟头,而且这座实验室在土卫六上是否真能发挥出它的作用也是存疑的——真的需要像对付埃博拉和sars一样面对研究样本吗?
“你们在忙什……这是啥?”
默予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手套箱内的黑球。
四个男人沉默着站在周围。
楼齐搜肠刮肚半天,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
“bug。”
“这个宇宙的bug。”
一个质量为e周长为π的黑球,这要么是宇宙的bug,要么是上帝创世时使用的标尺。
默予靠着柜子,盯着那个黑球看了半天。
“你们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梁敬问。
“《2001太空漫游》,那个著名的黑色方碑。”默予说,“如果我们触摸这个黑球,生命形式会不会得到升华?”
“江子已经摸过了。”梁敬回答,“你看他升华了么?”
默予上下打量江子,摇了摇头。
“还是南非大猩猩,不仅没有进化,可能还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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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人沉默地站在实验室里,通风系统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他们正在思索,大脑迅速转动。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观察黑球,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这一点我不理解。”默予抱着双臂,“千克也好,厘米也好,这些单位是我们人为定义的……大白,你使用的千克定义是什么?”
“根据国际计量大会的认定标准,以普朗克常量与阿伏伽德罗常数作为基准。”大白回答,“在物理定义上,当普朗克常量为6.62607015x10∧34j·s时,一千克的质量由一颗纯硅28球形千克原件确定。”
“那么这个黑球质量刚好是这个结果的e倍,而它的直径刚好是人类所定义的厘米的10倍。”默予点点头,“这可能吗?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也在使用千克和米这种单位?而且定义与我们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梁敬说,“但事实已经摆在你的眼前了。”
“所以这肯定是个人造物体。”
默予断言。
“但是人类肯定造不出来一个质量为e千克,直径为10厘米的标准球体。”梁敬说,“这是一个真正的标准球体,比我们历史上制造过的所有球体都要标准得多,穷尽我们的测量能力极限,它的直径都是十厘米,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它放大到地球太阳甚至奥尔特云那么大,它表面的最高点与最低点落差仍然为零。”
无怪乎楼齐说这玩意是个bug了。
它是如此的精准以至于自然界中根本不可能自发诞生,如果说这个宇宙是某人设计的系统,那么这个球毫无疑问是个程序漏洞或者编译工具。
“这么说它的表面应该是绝对光滑的。”默予说,“它的分子结构什么样?”
“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重点。”胡董海和另外三人交换目光,“我们不知道。”
默予吃了一惊。
“怎么会不知道?”
胡董海没有回答,楼齐和江子把身边的扫描电镜推了过来,探针进入真空手套箱,缓缓下向接触黑球表面。
默予看着电镜的显示器,屏幕上一片漆黑。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电源没开,下意识地就要去戳按钮,但紧接着她又看到了屏幕上变化的参数——扫描电镜工作正常,放大倍数已经超过了六十万倍。
默予见过正常的扫描电镜拍摄图像,六十万倍的放大倍数分辨精度可以低至次纳米级,实验室里的电镜一般用来分析矿物晶体表面结构,用实验室主任胡董海的话来说,用这台电镜拍摄大肠杆菌,你可以通过它们的口型来判断大肠杆菌晚上在说什么梦话。
默予预想中拍摄结果,应该是重峦叠嶂坑坑洼洼的丘陵地带,或者是被人群踩踏过的干燥混凝土,宏观上无论多么整洁光滑的物体在微观上都是惨不忍睹的,就好比绝世美女的脸蛋放大了一样布满毛孔,在默予的认知中,即使是世界上最光滑的玻璃和金属,只要放大倍数足够大,它们照样会变成粗糙的砂纸。
当然她也做好了另外一种心理准备,这个黑球真的可能是完全超出自己认知的物体,放大超过六十万倍仍然光滑如镜。
可最终结果还是出乎意料。
显微镜干脆就黑屏了。
怎么调试都是黑屏。
“故障?”默予问。
“没有故障。”胡董海摇头,“显微镜工作正常,我们检查过,无论怎么拍,无论怎么放大,就算放大至一百万倍,都是黑屏。”
“为什么会这样?”
几个男人对视一眼,胡董海的眼神很凝重,梁敬的眼神很恐惧,楼齐的眼神很诧异,江子很茫然。
“因为我们无法观测它。”胡董海踌躇了片刻,“从某种角度上而言……”
他顿了顿。
“它并不存在。”
第八章 黑体
“你还记得电镜的原理么?”
默予怔怔,点了点头,“我记得是发射电子……”
“没错,sem的电子枪产生高能聚焦的电子束,照射在样本表面,反射回来的信号被接收处理转换成图像。”胡董海把手搭在显示器上,悬在黑球上方的是场发射电子枪,“这实际上也是我们所有观测方式的基本原理,打出去一束光,再接收反射回来的光……但如果没有光反射回来呢?”
“那我们就看不见它。”
默予下意识地回答。
“是的。”胡董海指了指箱中的黑球,“没有任何电子反射回来。”
“可能是这种材料有吸收电子的特性,跟电子发生相互作用……”默予反应很快,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个我们也想到了。”梁敬说,“更大的问题在于它不仅仅吸收电子,我们是在给它做基本测量时发现了这一点:用来测长的短脉冲激光一旦接触到这东西表面,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我们试用其他波长的光,包括红外紫外甚至x射线和γ射线,全部有去无回。”
“会不会是散射过于微弱?”
“有一个光子我们都能发现。”梁敬摇头,“可是一个都没有。”
默予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几个男人会定在这里,想必是世界观遭到了颠覆,出门恐怕会走不稳路。
就人类的观测手段而言,数十万年来实际上没有发生过根本变化,一百七十万年前元谋人观察环境依靠的是阳光星光和火光,自然环境中的光线在这个世界中漫反射,最终被人类的眼球接收,通过晶状体聚焦在视网膜上,最后在大脑中转换成图像。
现代人类有能力制造出直径上百公里的庞大加速器与对撞机,他们在地下百米深的隧道中填充低温超导磁铁,发射的质子流能量超过一万亿电子伏特,他们用质子撞击质子,再接收撞击产生的信号,最后转换成结果。
数十万年来,人类使用的工具越来越先进,掌握的能量越来越高,从自然界的阳光到人造的火光,从火光到灯光,从光子到电子,需要观察的对象越小,需要放大的倍数越大,所需的能量即越高,但无论技术如何先进,观察的逻辑始终未曾变化。
这个逻辑就是反馈。
如果没有反馈,没有无所不在的反射,人类的肉眼将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要试试。”默予说。
“随意。”梁敬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
手套箱内集成有x射线和γ射线枪,梁敬一般用来做矿物元素分析,而默予则用来促进生物细胞的基因变异,她也算是轻车熟路,遥控着x射线枪缓缓展开,枪口对准托盘上的球体,箱子原本透明的六个面迅速变成墨色,这一方面是为了感光,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辐射泄露。
胡董海梁敬几个人站在边上旁观,这些操作他们每个人都做过一遍,但结果没有任何差异。
默予调整波长至0.2纳米,这个波长接近x射线的上限,然后按下开关。
“你开机了?”楼齐探头瞄了一眼。
“开机了。”默予盯着箱子里的黑球。
玻璃箱毫无动静,六块深色的智能感光板跟墨色玻璃一样澄净透明,默予绕着手套箱转了一圈,皱了皱眉头,无论x射线与黑球接触后发生了什么,吸收了也好散射了也好透过了也好,只要有一束落网之鱼,它必然会打在四周的感光板上,让外头的人看到。
梁敬用x射线做元素分析时默予见过是什么样子,感光板会像没信号的老电视一样布满跳跃的噪点。
显示器上的数字为零。
这说明x射线在这个封闭的箱子内消失了,一条鱼都没有逃出来。
默予调整枪口的角度,从垂直改成倾斜照射,一点点地尝试,到最后枪口几乎和黑球的表面平行了。
数字还是零。
默予火了,干脆拿着x射线枪对着感光板照射,一瞬间感光板就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亮点疯狂跳动,跟炸了锅一样。
显示器上的数字猛地蹿了起来。
机器没坏。
“你还可以试试其他波长。”楼齐提醒。
默予把波长从0.2纳米一路降低至0.005纳米,发射的x射线从极软变成极硬,可显示器上的那个数字从未变化过。
零。
“x射线无法透过它,也无法逃离它,所有的x光在与这个黑球接触的一瞬间人间蒸发,换成能量更高的γ射线也一样。”胡董海关闭了x射线照射系统,手套箱的箱壁重新变成无色透明,“它不像是个真实存在的实物,反倒像是个空洞,所有向它照射的电磁波全部从这个洞中逃走了,所以既没有反射也没有透射。”
胡董海说着笑了笑,这个猜测着实太玄乎了,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想到了黑体。”默予说,一个能把电磁波完全吸收的物体,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默予并非物理专业出身,可大名鼎鼎的黑体模型她还是有所耳闻。
“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真正的绝对黑体,黑体只是个理想的理论模型,更何况即使是黑体也是会产生辐射的,不光是黑体,黑洞都会,但这东西不产生辐射,完全违背热力学。”胡董海摇摇头,“我们用尽了所有手段,一路试下来,最终得出结论,所有波长低于380纳米,以及高于780纳米的电磁波会被这个球体全部吸收。”
“380至780纳米?”
默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区间她很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没错,可见光。”梁敬低声说,“这刚好是可见光的波长范围,它对可见光大概有百分之一的反射率,这个黑球会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却唯独会反射人类肉眼的可见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看见它表面的倒影。”
默予的头皮猛然发炸。
“是不是很可怕?”梁敬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莫名地让人想到了死人面部的肌肉抽搐。
默予沉默着点头。
“还有更可怕的。”梁敬说,“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重点……它不光吸收电磁波,还吸收机械波!”
第九章 洞
机械波?
默予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可紧接着楼齐就把超声造影设备推了过来。
“超声波?”默予明白了,“你们给它做了个b超?”
“核磁共振和ct都不管用,可不只能上b超了么。”楼齐说,“但不光是b超,c超d超ef超都没用,泥牛入海,就连声波都逃不出这个可怕的囚笼。”
利用超声波窥探材料和结构内部是常有的手段,但这种方法在黑球面前完全失灵。
他们甚至不知道超声波是被完全吸收了,还是压根就没能进入球体内部,如果这个黑球是不可分割的刚体——谁都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刚体,但黑球的出现动摇了所有人的世界观,在黑球出现之前,人们也认为世界上不存在质量为e直径为十厘米的标准球体。
如果这个黑球真的是个刚体,不发生任何形变不发生任何扭曲,那么机械波在其内部压根就没法传播。
以卡西尼站内的条件,胡董海他们是束手无策了,只能干瞪眼。
但即使把这个球体送到地球上去,地球上的人们也未必有什么好办法,他们能做的不过是使用更精密的显微镜,使用波长更短的射线,使用能量更高的粒子束——黑球已经证明了这种方法是无效的,以人类的观测逻辑,他们永远都无法洞察球体的内部结构。
默予再一次意识到人类科技高技术表象下的粗陋,一个球就把所有人都难倒了,而它所做的只不过是保持静默——无论你丢什么东西进来,我都不予回应。
“说它是个球,不如说它是个洞。”梁敬忽然说,“我们射进去的x射线γ射线这个时候可能已经跑到银河系另一头去了。”
“但它确实是个球体。”默予问,“怎么会是个洞?黑洞么?”
“不不不,不是黑洞,它不可能是个黑洞——如果它真的是个史瓦西半径为5厘米的黑洞,别的暂且不说,这个球的质量就应该有2.25x10∧25千克,也就是二百二十五万亿亿吨重,相当于3.75个地球那么沉,如果它的事件视界半径远小于5厘米,那么不可能没有任何电磁波逃逸。”梁敬摆摆手,“我是说正儿八经的洞,破洞的洞。”
“可它确实是个球啊,怎么会是个破洞?”默予不明白梁敬是什么意思,这个球不就摆在所有人眼前么?
一个标准的,直径为十厘米的球体,为什么说是洞?
“如果它真的是个球,那么这只吞不吐的特性就违背能量守恒和热力学定律了,所以它不可能是个球。”梁敬解释。
“可它确实是个球。”默予第三次重复。
“如果它是个球,那么它就违背了能量守恒和热力学,所以它不可能是个球。”梁敬也开始复读,“能量守恒和热力学定律不会允许它存在。”
“你先别管允不允许存在,问题在于它已经存在了啊,这是既定事实,这个球还是你们挖出来的。”默予上前一步,指着箱子里的黑球,“你自己看看,它不是球是什么?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书本上的理论,你相信哪一个?”
“当然是理论。”梁敬相当干脆,不假思索。
默予沉默了几秒钟,她忽然明白了这些理工男死硬的脑回路,如果观测到的现实与既有理论违背,那么他们会否认现实。
黑球的存在违背了能量守恒与热力学。
能量守恒和热力学是不可能出错的。
所以出错的是现实。
梁敬专业还是个搞地质和结构物理的,如果现在是个理论物理学家站在这里,他多半已经开始掏出纸笔和计算机来计算,试图找出一个黑球常数,套在黑球的头上,让这个球的存在符合现有的理论模型。
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期之间永远都只差着一个系数。
没什么是一个系数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
那只是因为系数不够大。
“为了遵循既有理论,你们搞物理的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么?”默予扶额。
“不是睁眼说瞎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洞看上去也可以是球体。”梁敬捏着自己身上的防护服抖了抖,“我问你,如果我身上的衣服破了个洞,它看上去是什么形状?”
默予一怔。
“圆形。”
“三维空间中的洞是二维的,是一个圆,这很好理解,如果四维空间中破了一个洞,那么它在我们眼中就是三维的,也就是个球体。”梁敬说,“这么说你能理解么?它看上去是个球体,但实质上可能是个破洞,只不过是高维的破洞。”
默予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层次的讨论就开始超出她的知识范畴了,理论上四维空间的空洞在三维世界里的投影确实是球形,但这仅仅是数学和物理学在纸面上的计算结果,说到底是推测出来的,谁也没真正见过四维空间是什么样。
梁敬的猜想很大胆,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默予瞄了一眼身边的胡董海,后者背靠着生物安全柜,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黑球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梁敬说这个球是四维空洞时他没有说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或许胡董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默不作声。
楼齐站在对面,皱着眉头,看上去是在努力思考,但就表情来看没有什么头绪——因为他看上去和便秘一样痛苦,物理学不是他的专业,他想破头多半也想不出什么来。
还有江子……
江子在玩手机。
玩得不亦乐乎。
“暂时到这里为止。”胡董海说话了,他直起身子,扶了扶眼镜,“空想是想不出任何结果的,我们缺乏有力的观测手段,还需要听取更多专家的意见,咱们先上去,联系地球方面,把这事通报一下……还有默予,你来找我们不是有事么?”
“啊?哦哦哦哦哦对,有事有事。”默予愣愣,然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胡董海如果不提醒她差点就要把正事给忘了,“视频!cctv在催我们去拍视频!要给全国人民拜年!上去上去都给我上去!大厨和崖香还在上面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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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让国骂再飞一会儿
“预备——!”
“一!崖香小姐请笑得再灿烂一些,左边嘴角再上扬1.125度,楼齐先生的脸请再朝右偏5度……楼齐先生,5度就够了,您不必亲到梁敬先生的脸上去。”
“二!注意,大家请看镜头。”
“三!”
“卡西尼站全体驻站人员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所有人都努力挤出最热情洋溢的笑容,他们在背景墙壁贴上火红的福字和年画,好让卡西尼站内看上去有过节的气氛——至少在镜头上看上去是如此。卡西尼站在名义上属于全人类所有,但它的制造单位是有国籍的,历届驻站人员算起来中国人最多,其次才是欧洲和美国。
所以卡西尼站内不光会过春节,还会过端午和中秋——他们毕竟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月亮。
“ok了诸位。”大白终于放过了这群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大白作为摄影师是个完美主义者,它要求每个人的采光和拍摄角度都必须正好,不能有一丁点瑕疵,以求达到最佳的上镜效果,所以它把七个人像玩偶一样摆来摆去,其中默予的笑容被大白多次矫正,大白说她是“上门推销假冒伪劣保健品欺骗中老年人的虚情假意式笑容”,默予气得牙痒痒。
拍完视频万凯就扑上沙发抓起平板,他正在和足球论坛上与其他人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漫长骂战,一句国骂要跨越十二亿公里的遥远距离,上一句“*你妈”还没抵达目的地,下一句“*你大爷”已经踏上了征程,它们要在路上以光速飞行足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让屏幕对面的沙雕网友们感受到万凯对他们的亲切问候。
让国骂再飞一会儿。
胡董海离开大厅,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胡董海的主任办公室在二楼大厅的另一侧,办公室边上就是医务室和厨房,他把门锁上,然后背靠在房门上,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您还好么主任?”大白问,“我注意到您的脸色不太正常,是否需要就医?”
“不……不需要,不需要。”胡董海摆了摆手,显得很疲惫,“大白,我没事。”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把双手用力插进头发里,深吸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很寂静,灯光柔和,胡董海习惯在安静的环境下思考问题,实验室里人多口杂,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对他来说是噪音,现在独处一室,胡董海才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大白把所有的数据都投放了出来,他注视着眼前滚动的数字和图像,眉心的山字纹越来越深。
黑球的存在与他所经受的教育绝对是相违背的,在这种情况下,胡董海第一个想到的并非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四维空洞……而是大白的测量数据有误。
“大白,复检情况如何?”
“复检结果无误。”大白回复。
胡董海为了确保测量结果的准确,他让大白反复测量与多次自检,以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没有漏洞。
“还是e?”
“是的,还是e。”
胡董海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帮我联系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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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董海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整理出来了一份详尽的报告,然后以最高优先级通过专用通道发往地球上的主管单位,胡董海敲下发送按钮时甚至能猜到地球上的人会是什么反应,这份报告会以最快的速度被分发至卡西尼项目组名下的各个机构,紧接着送到值班专家的手上,而自己在学术界的声誉则会为这份报告背书,让它不至于被人当做愚人节玩笑扔进垃圾桶。
遗憾的是即使是专用通道,信息传递的速度也不会比正常通信快上一毫秒,胡董海只希望这封信能尽快送到对方的手上。
两个半小时后,地球的回复到了。
胡董海为地球方面的反应速度感到吃惊,排除传递本身所耗费的时间,地球几乎是在接到自己的报告后立即就予以了回复,这帮学术官僚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往常这帮人申报个账单都要扯皮半年,这次大概也是被卡西尼站的发现给吓着了,任何一个接受过完备教育的人都能意识到黑球的不同寻常。
地球发来的邮件中只有三个字:
带回来!
五分钟后暴风雪号聚变飞船与卡西尼站取得联络,通知胡董海飞船已调头,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卡西尼站——这艘飞船就是上一轮的补给运输船,崖香和梁敬就是乘坐这艘船抵达土卫六的,它如今正在返回地球的路上,是距离卡西尼站最近的交通工具,很显然地球方面把任务交给了它,飞船在接到地球的指令后开始立即转向。
这调一次头至少要多花几个亿的美金,但地球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下一轮运输船出发了。
“胡主任,暴风雪号已经开始加速,将在十三个小时后进入满功率运行。”大白说,“抵达土卫六同步轨道的时间预计为170个小时后。”
大白话音一落,虚拟显示器右下角开始倒计时。
一百七十个小时,七个地球日的时间。
“需要这么长时间?”胡董海皱眉。
“最近土星辐射活动持续增强,暴风雪号需要规划轨道。”大白回答,“这是最佳方案。”
胡董海点点头,在回复邮件中最后打入“thank you very much”和落款,然后敲下回车键。
邮件开始发送,胡董海移开目光,伸手准备关掉显示器。
这是他的习惯,得目送着邮件发送成功,才会关闭电脑——胡董海把食指悬在办公桌的桌面上,随时准备敲下去,关闭显示器只需要轻轻一敲。
邮件发送完毕,弹窗跳了出来。
胡董海正要敲桌面,随意瞄了一眼屏幕,忽然一愣。
“发送失败。”
“大白!”胡董海问,“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自检,稍安勿躁。”大白说,“可能是土星磁场的干扰,这是正常……”
它的话还没说完,地板突然微微一震,连带着房间内的灯光也跟着闪烁,胡董海警觉起来,四下张望,下一秒更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办公桌上的水杯开始跳动,然后被震翻,在桌上滚动。
“大白?大白!出什么事了?”胡董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抓着桌子大喊,大白再没有回应,房门却被猛地撞开,冲进来的是默予,她没有穿鞋,一路上几乎是飞过来的。
她紧紧地抓住门沿,才没有因为惯性直接滚进来,默予气喘吁吁地大喊:“主任!主任!爆炸!爆炸!”
第十一章 白
整座卡西尼站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震感像是六级地震,建筑的内部结构发出刺耳尖厉的哀鸣,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卡西尼站,胡董海和默予都站不住了,两人摔倒在地板上。
低重力环境下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惜光滑的地板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抓握,默予没法固定住自己,她一头撞在地板上,然后又弹了起来,像是落在蹦床上,胡董海躲在桌子底下,伸出手来揪住默予的衣服,把她硬生生地扯了过来。
更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胡董海和默予双手抱头缩在桌子底下,这一次两人都听到了声音,爆炸声来自室外,穿透了隔音外墙,动静之大让人想起航弹的爆炸,不过这还真像是一颗几百公斤的航空炸弹在门外爆炸了,庞大的能量释放的一瞬间,空气被急剧压缩,然后形成激波扩散出去。
如果在泰坦上引爆航弹,毫无疑问杀伤力远超地球上。
又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听上去这莫名的轰炸还在继续,默予吓得一颤,她很担心卡西尼站的外壳能不能承受得住冲击,毕竟卡西尼站不是抗弹建筑,一旦外壳开裂失去气密性,那么外界冷空气会迅速入侵,这会是个大麻烦。
墙壁上的灯光在震动中明灭,闪了闪熄灭了,办公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断电了。
“什么东西?”胡董海从怀里摸索出手机,用屏幕的背光照亮自己的脸,
“不知道。”默予紧靠着桌子腿,用手抓住办公桌固定自己,她满脸都是汗,披头散发,“我自己也是懵的。”
默予确实是懵的,她只不过是恰好从胡董海的办公室门前经过,去厨房里找吃的,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用刀剁冷冻排骨,一刀下去地动山摇。
默予拿着刀呆了两秒钟,第二声爆炸响起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并不清楚这爆炸发生在什么地方,下意识地默予以为是燃气或者电池爆炸了,所以急急忙忙地回去喊人,因为燃料爆炸多半是要发生火灾了。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电力供应中断之后所有的设备都停止了工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坐在地板上,呼吸声此起彼伏,爆炸和震动都已经逐渐平息,默予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一眼,门外的走廊上同样一片漆黑,看来断电的不止是办公室。
“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吧?”默予举着手机照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外头好像安静了。”
走廊上也晃动着手机的灯光,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子的大嗓门比他人到得还快,“默予!胡主任!你们都还好么?”
“我们在办公室里!”默予大喊。
一个粗壮的大家伙猛地推开房门,紧跟在他后头的还有一群大家伙,简直是一群棕熊直立着闯了进来,他们头顶上放着明亮刺眼的光柱,胳膊比成年人的大腿还粗——这是舱外活动服。
江子梁敬他们的反应速度很快,在爆炸发生后第一时间穿上了舱外服,然后再上楼来搜寻默予和胡董海。安置舱外活动服的工具间就在一楼,梁敬楼齐一直在p3实验室里守着黑球,爆炸发生后直扑工具间。
“默予姐,你还好么?”崖香把默予扶起来,梁敬丢过来一套舱外服让她穿上,目前卡西尼站情况不明,为了保险起见每个人都得做好防护,厚重的舱外活动服能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环境下保住他们的体温。
“没人受伤吧?没人受伤吧?”江子喘着粗气,他协助默予套上舱外服,“你们谁知道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董海扣上面罩,头灯的光柱扫了一圈,“什么地方爆炸了?”
“不知道。”梁敬说,“我们也很懵圈,几分钟之前我们还在楼下的实验室里看那个黑球,爆炸突如其来,差点把实验室里的玻璃都震碎了。”
“奶奶的,这是知道我们要过大年了,放几个大炮仗助助兴?”江子龇牙咧嘴,“谁他妈在外头放烟花,别让我知道,否则我要把他揍得他姥姥都不认识。”
办公室内的应急灯忽然亮了起来,房间内的所有人一起抬头,卡西尼站的备用电力系统启动了——卡西尼站的主要电力来源是一座微型聚变堆,磁约束环流器构型,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托卡马克装置,这东西诞生了一百五十多年,非常古老但是非常靠谱,土卫六上的这座聚变堆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磁场线圈。
土卫六上的低温环境对人类来说极其恶劣,但对反应堆来说却是个优势,零下一百八十度的环境低温让线圈处于超导状态,可以持续提供超过50t的稳态超强磁场,由于磁场太强,所以反应堆体积可以做得很小,核心等离子体的直径只有两米。
聚变堆安置于独立的能源舱内,距离主站建筑不远,完全处于大白的监控之下,它已经安全运行了八年,从未出现过任何故障。
而卡西尼站内的备用电力系统就更靠谱了——mb1000k505涡轮增压柴油机,功率超过两千千瓦,它的同门师叔祖们曾经广泛应用于豹系列和挑战者系列主战坦克,由德国mtu集团出品,百年老品牌,品质有保障,这家公司还有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叫做戴姆勒·奔驰。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还好么?”大白终于上线了,这台人工智能在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卡西尼站刚刚中断了电力供应,根据自检结果,是电力传输链路中断。”
“麻烦你说人话。”
“简而言之,是能源舱与主站之间的电缆脱节了。”大白回答。
“刚刚的地震和爆炸声是怎么回事?”江子问,“你知道么?”
“很遗憾,我暂时并不清楚爆炸声的来源。”大白回答,“不过它大概率上来自室外,卡西尼站内目前为止没有爆炸与火灾的迹象,另外,我建议诸位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请保持舱外活动服穿着状态,直到我完成全站检查,现在,请大家前往主厅休息。”
“卡西尼站不会有事吧?”胡董海问。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仅有通信系统与电力系统受到了影响。”大白说,“主任不必过于焦虑,这些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七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主任办公室,穿过走廊进入主厅,这个时候人员不能分散,所以大白建议他们去主厅休息,直到它完成全面检查。
主厅里还是一样宽敞明亮,仅有几只杯子被震落在了地板上,崖香推开门就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她也吓坏了,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她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阵仗?当即就呆立在原地六神无主,还是万凯把她拉到了桌子底下,然后给她找来舱外服。
“默予姐,是外星人的轰炸机么?”崖香靠在窗前,闷闷地问。
默予坐在她身边,笑笑又摇摇头。
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外星人的轰炸机可就是太扯淡了,如果爆炸的真是炸弹,那么卡西尼站哪里还能幸存下来?
“我们附近不是有个湖么,说不定是外星人在炸鱼呢……”崖香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忽然伸手扯了扯默予,“默予姐默予姐。”
“嗯?”
“默予姐默予姐你看啊!你看啊!”崖香指着窗外,几乎是惊呼出声。
默予凑过来,屏住了呼吸。
崖香和默予也惊动了其他人,所有人都聚过来凑在窗前,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怎么回事?”楼齐半晌才出声问。
“难道炸的是烟雾弹?”江子说。
他们的头灯光柱从观察窗中射出去,但窗外已经不再是倾盆大雨,所有人的瞳孔中都倒映出翻滚流动的白。
第十二章 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不再是倾盆大雨,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它们不是稀薄的雾气,而像是厚重的棉花,浓郁到舱外活动服的头灯光柱都无法穿透,这些乳白色的烟雾紧贴着玻璃窗流动翻滚,仿佛具有生命,正在寻找缝隙伺机钻进来。
崖香有点惊恐,往后退了一步,默予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害怕。”默予轻声说。
江子又往前凑了凑,自己的面罩玻璃几乎要贴上观察窗了,他瞪着眼睛盯着外头的白雾,眼珠子跟着它们游移。
江子对这东西很好奇,他老是觉得白雾可能是某种有生命的物体,或者说白雾中藏着什么,江子慢慢伸出手去,但手指在触及到窗玻璃之前被梁敬挡住了,后者投过来略带警告的眼神。
“大白。”默予问,“这雾是什么?”
大白照旧一问三不知。
“很遗憾,我不知道。”
“你在你的同类中是不是最废物的那个?所以地球上的人才把你流放到这里。”默予说。
“恰恰相反,我是目前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大白说,“你换作其他ai在这里,它们会给你同样的答复,这是因为我们缺乏足够的信息和数据,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些白雾是否对人有害,因为我已经派出了机器人。”
在队员们进入主厅休息时,大白已经派出了机器人,这些小小的巡视器平时待在仓库里,处于折叠状态时看上去与栏杆箱一般大小,接到行动指令后它们会展开六条小短腿——几乎一切交通工具都步行前进这是卡西尼站的特点,其实建站早期人们也曾使用过轮式和履带机器人,但它们要么在冰原上寸步难行,要么被暴风卷上了天,战损率居高不下。
步行巡视器可以深入人类无法进入的恶劣环境,它们由土卫六近地轨道上的庞大星链网络提供信号,土卫六的近地轨道上运行着一千四百多颗微卫星,它们由运输飞船分几次带过来,然后像乌龟下蛋一样被抛撒在轨道上,卫星自带离子推进器,有能力进行机动变轨,这一千多颗卫星组网之后几乎可以无缝覆盖整颗泰坦星的表面,对土卫六上的考察探测工作提供支持,换句话说,你可以在泰坦的任何一个地方接收到满格信号。
但即便如此,机器人的损耗率也是惊人的,土卫六恶劣的天气与浓厚的大气会严重干扰信号,巡视器经常一去不归,更何况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大家伙近在咫尺,土星的磁场与辐射对卫星有致命影响。
很快默予和崖香就看见白雾中有红色的微光闪烁,从窗前经过。
大白告诉她们这是步行巡视机器人,大白放出了所有的巡视器,这些机器人像蟑螂一样顽强,也像蟑螂一样在卡西尼站内爬来爬去,伸出探测杆检测大气成分。
“六台机器人。”崖香指着墙壁上的图像,大白把巡视器的运行状况投射在墙上,蓝色的方块代表建筑,其中最大最长的就是主站,而移动的红点就是巡视机器人,一共有六个,它们在主站周围缓缓移动。
江子胡董海梁敬都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望着墙壁,在大白做完全部检查之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卡西尼站真的遭到了致命的损伤,那么他们需要进入紧急状态,停止工作等待救援。
“你们说雾气里会不会藏着什么怪物?”江子问,“待会儿我们就会看到这些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联系。”
“站长,你刚刚就是在想这个?”梁敬看了他一眼,“雾气里藏着怪物?就像史蒂芬·金的《迷雾》那样么?”
“你们不觉得这是极好的恐怖片题材么?”江子点头,“你们看那扇窗子,说不定下一刻就有一条黑色的触手搭在上面,听说过克苏鲁神话吧?”
楼齐扭头望了一眼观察窗,没有灯光照射,窗外几乎一片漆黑,他悄悄往沙发内侧挪了挪。
“如果真有什么黑色的触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发现,该害怕的不应该是我们,而是怪物。”梁敬说,“因为明天地球上所有的媒体头条都会是这个,然后世界各国纠集起浩浩荡荡的外星生物捕捉大队,带着巨型捕鲸炮开过来,为了抓泰坦上的大章鱼,我觉得那些生物学家可以踏平土卫六,空降装甲车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子想了想,说来也是,论恐怖,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恐怖直立猿?
扯淡归扯淡,实际上谁也不相信白雾中真的存在什么怪物,土卫六在多年前一度被认为是太阳系中最有可能存在外星生命的星球,但当科考团队真正登陆之后,人们还是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低估了演化生命的难度。
土卫六上存在复杂的有机物,但这距离最简单的生命形式都还差着数十亿年的进化。
卡西尼项目组意图扩大探测范围,香格里拉地区不存在复杂生命,不代表其他地方也不存在,遗憾的是项目经费遭到削减,仅仅维持卡西尼站就已经千难万难,其他计划只能胎死腹中。
默予靠在沙发上,就着几个男人的话题,脑子里不着边际地遐想,土卫六上的大气浓密,气压很高而重力极低,如果真的存在高等生命,那么很有可能进化出一种非常浪漫的动物……大气蜉蝣生物。
只要这种生物的体积足够大,密度足够低,那么它就能像气球一样悬浮在大气层中,默予甚至给这种想象中的动物取了一个名字,叫飞鲸。那是一种如鲸鱼般的庞大蓝色生物,而鳍则变成巨大的翅膀,它们在璀璨幽暗的星空之下突破云层高高跃起,划出一条弧线,仿佛要飞向远方的土星。
那真是如梦幻般的美景,可惜现实中的土卫六压根就不是这个样。
投影中六台机器人仍然在移动,有一台绕着主站爬了好几圈,应该是在检查建筑的外壳和结构,另一台在能源舱边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剩下的机器人运行轨迹毫无规律,宛如布朗运动,没人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有一台机器人已经在原地跳8字舞跳了二十多分钟,江子给它取名叫小蜜蜂。
“那家伙究竟在干什么?”江子忍不住了,“大白?它一直绕着一个点在做8字形运动,是在招蜂引蝶么?”
“站长先生,你指的是5号巡视器么?它正在对检测目标进行x光照射,8字形移动是为了全方位无死角覆盖。”
“照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搞定?”
“分析工作于五分钟前已经完成。”大白回复。
“那它为什么还在打转?”
“显而易见,它出毛病了。”大白很干脆,“我正在尝试修正它的路径控制程序,暂时没有起效。”
所有人无语,卡西尼站的穷日子过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台步行巡视机器人官方报价一千六百万美金,使用总成本超过两千八百万美金,正常工作寿命只有二十四个月,这个价位在三年前还可以接受,可现在经费几乎腰斩,只好能省就省,小蜜蜂的工作时长已经接近寿命,但是项目组花不起换新的钱,只好强行让其老当益壮。
终于小蜜蜂停止了舞蹈,看来大白的修正起了效果,它缓缓爬向仓库。
这时大白终于把结果反馈了回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已经探明外界白雾的主要成分。”
第十三章 我们坐在火山口上
“是结晶的烷烃吧?”胡董海说。
“是的,是碳氢化合物凝固后的细微结晶,主要成分是正丁烷,丁二炔,正戊烷,异戊烷,以及极微量的氰化氢。”大白回答,“它们在低温环境下凝固,形成微米大小的细微结晶,所以看上去是白色的烟雾。”
这个结果在胡董海的意料之中。
他是卡西尼站上的老咸鱼,也是第一批踏足土卫六的人类之一,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咸鱼之心,220伏电压都无法撼动。想当年他刚到卡西尼站的时候,曾亲眼见识过大风是怎么把巨大的集装箱从他眼前卷走,再抛到五百米之外的,也见识过密集的雷暴从天而降,劈在湖面上,真不知是何方道友千里迢迢来泰坦渡劫,这么能跑,起码得是个大罗金仙。
土卫六上剧烈的大气活动会积累巨量的电荷,云层与地面相当于一个巨大的电容器,所以一打雷就是倾泻电荷,遥望过去简直就是雷神把手探下了云层,这样强烈的雷暴在地球上是罕见的,地球上有个地方叫委内瑞拉,委内瑞拉有个湖名字叫马拉开波湖,这里是地球上闪电最密集的地方,高峰期一分钟可以打二十八道雷,而胡董海在卡西尼站数过,半尺湖上的雷暴,一分钟可以劈下来一百三十多道。
这是他能数的,听起来是这样的: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再密集的就没法数了,因为听起来是这样的:轰————————!
目视?目视是不能直接目视的,因为强光会闪瞎氪金狗眼。
跟这种变态天气比起来,航弹爆炸什么的着实不够看,想跟盟军的闪电风暴相比,你起码也得上一枚核弹。
胡董海走到窗边,“那么爆炸呢?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火山喷发。”大白回答。
“火山喷发?”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卡西尼站周边哪有火山?
“大白你鬼扯吧,我在卡西尼站待的时间不短了,方圆几百公里连座山都没有,更别说火山了。”江子说。
“这一点可以由梁敬博士为您解释,站长先生,在地质学上他比我更专业。”大白当机立断迅速甩锅。
所有人又把目光汇聚到梁敬身上,后者坐直了,犹豫了几秒钟,“存在。”
“你说什么?”
“大白的说法是正确的,存在火山。”梁敬补充。
“如果真的存在火山,那么梁老师,它在哪儿啊?”崖香问。
梁敬的结论令人费解,卡西尼站周边一马平川,方圆几百上千公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怎么可能存在火山?
梁敬指了指脚下。
“就在我们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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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注意,我们所说的火山,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大烟囱,它是冰火山,主要喷发物是固态烷烃混合物与冰,而不是灼热的熔岩。”梁敬坐在沙发上,跟周围的人解释,“它存在于地下,这样的火山在地球上同样存在,并不是所有的火山都像富士山或者维苏威那样,恰恰相反,大多数火山喷发时没那么大威力,熔岩是慢慢地从地下溢出来,而不是轰地一声爆开……”
“说重点老梁。”江子,“我们不需要你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说起。”
“首先我得跟你普及一下火山的基本概念,否则你们都认为火山就是个高耸入云的大圆锥。”梁敬说,“相当一部分火山都是存在于地下的,比如我们脚底下的这个,我们是在最近的一年里才发现了它,它是个直径超过六十公里的巨大地表穹隆结构,说白了就是个鼓包,跟你被蚊子叮了皮肤上起的鼓包没有区别,而卡西尼站就坐落在这个鼓包上。”
“这个鼓包就是火山?”崖香问。
“这么说卡西尼站居然是建在火山口上的?”默予问。
“等等等等,你们最近一年才发现了它?”江子问,“早几年你们干啥去了?一个六十公里的鼓包,我们头顶上的上千颗卫星都是瞎子么?”
“听我说完。”梁敬抬起手示意江子闭嘴,“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脚底下存在一片海洋,但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你们可能不太清楚,香格里拉平原地下海总面积超过二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地中海的面积。”
梁敬瞄了一眼胡董海的头顶。
“这个地下海中贮存着巨量的液态烷烃,就在我们脚下二十公里的深处。”梁敬接着说,“土卫六是颗地质活动很剧烈的星球,有很强的地热效应,我们都知道液态烷烃被加热之后会变成气态——只要温度超过它的沸点,但在地下未必如此,因为地下的压力太高,高压环境下沸点会升高,在底层深处,即使温度达到沸点它们也会被强压成液体,所以这些地下海是沸腾的液态烷烃。”
“我们脚下的冰层和岩层并非是铁板一块,它们是稀松的破碎的,充满了裂隙,液态烷烃会侵入这些缝隙,越往上走压力越小,它们会气化,变成液气混合物,在这个过程中体积会迅速膨胀。”梁敬说,“地层就是这样被顶起来的,这些液气混合物不断积累在地层的缝隙和空腔中,一旦有裂隙通往外界,它们会被释放出来……”
梁敬做了爆炸的手势。
“火山就喷发了,地表的温度远低于地下,这些喷发物在进入大气的一瞬间就会迅速冻结,变成结晶,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那样。”
周围的人眼露惊异。
“至于为什么我们最近一年才发现这个巨大的火山,那是因为一年前它还不存在。”梁敬说,“烷烃的液气混合物流动性极好,它们会钻进一切可钻的缝隙中,所以地下的冰火山是会移动的,它们会在某一天出现,也会在某一天消失……我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调查我们脚下的这座火山。”
“等等,梁老师,按照你的说法,我们现在就坐在火山口上,这座火山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爆发,把整个地皮都翻个边?”默予问。
楼齐江子和崖香也跟着点头,他们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屁股底下居然是个火山口。
天知道这座火山会不会猛烈喷发,让卡西尼站步庞贝古城的后尘。
“不会。”梁敬很干脆地摇头,“喷发是小规模的,它没有能力把整个冰层都翻起来,你们可以这么想,这座火山就是冰块里的气泡,如果有缝隙通往外界,气泡内的气体当然会泄露出来,但这个气泡有能力把整个冰块都炸掉么?只要喷发的出口不是刚好在卡西尼站的正下方,我们就一丁点事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你其实可以不用说……”崖香弱弱地提醒。
“完了,覆水难收。”默予一拍巴掌,“话一出口flag已立,我们在劫难逃。”
“大过年的,能不能说点好话?”江子有点恼火,“老梁,你说没事对吧?”
“没事。”梁敬信誓旦旦,“百分之百没事。”
江子满意地拍拍屁股起身,他要的就是一个保证,爆炸声的来源清楚了,大白和梁敬给了他一个很科学的解释,也就是说白雾里并不存在克苏鲁和奈亚拉托提普。
江子放心了,在科学面前,没什么怪力乱神妖魔鬼怪。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修理电力和通信。
“我建议诸位优先维修能源舱。”大白给出行动计划,能源舱的故障原因明确,距离主站只有几步之遥,而通信塔则情况不明,更是远在五十米之外,修理能源舱显然更方便,唾手可得。
“妈的,大年三十还要干活。”江子叹了口气,他是卡西尼站的修修修修修修理工,“明天把能源舱搞定,至于通信系统,那东西等过了年再说……大白你先派机器人过去探探情况,哎那个小蜜蜂怎么样了?它安全到家了么?”
“您指的是五号巡视器么?”
“对。”
“很遗憾,它死在了半路上。”
第十四章 腊月三十
默予按下闹钟,睁开眼睛,金色的太阳已经从蔚蓝的海面上升起,棕榈树在微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音,她望着洁白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昨天晚上睡觉时把室内温度调得有些高,她现在满身都是汗,特别是手心和脚心,头发黏在脸颊上,让人莫名烦躁。
昨天发生的事太多,先是黑球,后是火山,折腾到很晚才消停,默予回到宿舍休息时还心惊肉跳,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生怕脚底下的火山突然爆发,这种感觉就像是床底下藏着炸弹,你指不定它什么时候爆炸,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安稳神经怕不是钢缆。
尽管梁敬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真的不要紧,你们尽管回去睡觉,卡西尼站受到影响的概率比发生空难的概率还要低”,这是他的原话,但在默予眼中他是在插flag卖头,电影里这种人一般都活不过五分钟。
默予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她的大脑在隐隐地胀痛,昨天晚上没睡好,半夜反复惊醒。
默予闭着眼睛。
失眠了么?
神经衰弱?
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就是奥茨海默综合征,据说严重的人连今天星期几都想不起来,嗯……等等,今天星期几?今天星期几来着?我靠我不会真老年痴呆了吧?
完了完了,我老糊涂了。
我才二十六啊。
“默予小姐,个人清洁工作已准备就绪。”大白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知道了知道了。”默予没有动弹,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随手把虚拟显示屏在眼前展开,花花绿绿的图像和人物在晃动,这又是昨天一整晚的新闻。
默予的习惯之一,醒了之后不着急起床,先玩会儿手机。
“大白,我待会儿要洗个澡。”
“干洗还是水洗?”
“干洗。”默予爬起来坐在床上,随意翻动网页,“记得要茉莉花香的,你要是搞成石楠花我就炸了你的机房。”
某个地方隐隐传来江子的声音,他的大嗓门向来能穿透两道门,“有酒没有啊?大厨今天有酒么?我知道你有北京二锅头,拿出来喝呗?”
万凯以同样的大嗓门回应。
“没有!卡西尼站内不准饮酒!”
“过节不能破个例吗今天过年啊,过年啊!就一杯,一小杯!真的就一小杯!”
“一小杯都不行!”
“靠,上次圣诞节怎么就能喝酒了?大厨我看你就是国足输了球,在我们头上撒气。”
默予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一只海鸥从她的头顶上飞过,停在远方的小屋屋檐上,然后扭过头来望着默予,后者打了个响指,太阳大海海鸥和棕榈树瞬间消弭,她从宽广的加勒比海沙滩上重回室内,卡西尼站内难得如此闹腾,按照北京时间,今天是2100年农历腊月三十号。
无论在什么地方,今天都是法定的假日。
有人在外头的走廊上轻轻地敲门,“默予姐?”
“进来。”默予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随意地绾起来,待会儿准备洗个头,她下床穿上鞋子,站在镜子前翻白眼。
“那我进来啦进来啦,默予姐你穿着衣服吧?”崖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一只手佯装蒙着眼睛,实际上眼睛睁得比谁都大,另一只手捧着红色的盒子。
默予扭过头来,“什么东西?”
“给你的新年礼物,每个人都有。”崖香嘿嘿一笑,她把盒子交到默予的手中,后者稍稍有些意外,这丫头居然暗搓搓地给卡西尼站里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这种精巧的小心思让她默予再过十年也生不出来,谁让她生来就这么咋咋呼呼。
“我能打开么?”
“嗯嗯。”
默予打开盒子,黑色的海绵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金属书签,书签底下用红色的细绳吊着小小的平安符。
这年头纸质书早就是收藏品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默予这辈子摸过的实体书也不超过三本,其中一本还是新华字典。
她盯着书签看了半晌,觉得可以把它挂在门口辟邪。
作为回礼,默予送了崖香一支玉制簪子,是她出门旅游时买的纪念品,簪子做工很别致,用岫玉雕成盛开的牡丹上停着一只蝴蝶,还带有银色的流苏,生产厂家甚至专门做旧了以显得古朴,商家说严格意义上这不叫发簪,而应该叫步摇。默予走到崖香的身后,把她的头发盘起来,然后将步摇别上。
崖香蹦蹦跳跳地去照镜子了,默予进入浴室洗澡。
“今天有什么工作么?”
“嗯……本来是没有的,今天不是放假么。”崖香歪着头照镜子,银流苏晃来晃去,闪闪地发亮,“但是昨天火山喷发,能源舱出了问题,通信塔也出了问题,所以今天要把能源舱修好,不过通信系统今天不准备修,因为比较麻烦,一天时间可能修不好。”
默予脱下身上的衣服,所谓干洗,是用一大块看上去类似琼脂的专用胶体来做身体清洁,这种方法的正式名称叫做“限制非牛顿流体吸附清洁技术”,而默予一般叫它凉粉洗澡法,一块一人多高的凉粉,看上去很有韧性实则非常柔软,内部流动性极好,任何人可以轻易穿过,默予只要屏住呼吸钻进去转一圈,澡就算洗完了,从头到尾用不了十秒钟。
凉粉里还能加配料,比如说茉莉花香精,石楠花香精和风油精。
当然也有加火锅底料的。
“修不好通信系统,是不是看不成春晚了?”默予有点遗憾,她还挺想看到自己在cctv1频道出镜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登上中央一台。
“站长说可以放去年的,反正也就是个bgm,没人真看。”
“他还可以放上上个世纪的,咱们坐在一起看赵忠祥。”默予说,“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其他节目?”
“嗯……还有站长说可以拎一瓶液氧出门放烟花,但是这个被其他人全票否决了。”
“他应该知道外头全部都是甲烷吧?”
“知道啊,他说这样才精彩,点着之后火焰跟下雨一样漂亮。”崖香回答,“这是只有卡西尼站上才能看到的奇景。”
土卫六是颗充斥着可燃烷烃的星球,如果你有足够的氧气,理论上你可以点着整颗星球,把这个当做过年的焰火全世界人都可以看到。
“那颗黑球呢?”
“它在实验室里,主任跟它待在一起。”崖香说,“主任昨天一整晚都没睡,一直泡在实验室里。”
第十五章 廉颇老矣
胡董海手里端着平板,坐在实验室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他已经这么坐了十个多小时,手指间夹着笔,偶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视线几乎从未离开过黑球。
作为一条已知天命之年的泰坦老咸鱼,胡董海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心脏跳得仿佛是三十年前拐角遇到自己的初恋女友,多少年来他不曾如此激动与震撼。两百年前的1900年,物理学大厦上空的两朵乌云几乎重构了世人对这个宇宙的认知,两百年后的今天,已臻完备的理论物理体系中又落入了一颗黑球。
它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毫无道理地与现有理论格格不入,梁敬说这鬼东西不可能存在——如果它不是真的存在,人们可以很轻易地证明出这样一颗球体是不可能存在的。
它的质量精确地等于自然常数e,而直径精确地等于10厘米,如果说这仅仅代表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制造加工精度,还是可以想象的,尚未超出人们的理解,那么它吸收一切电磁波的特性就显然违背了能量守恒与热力学。
大白非常精确地测定过,这颗黑球没有对外释放任何热辐射,在外界的人们看来这颗黑球应该是严格的绝对零度,因为任何高于零下273.15摄氏度的物体都会释放红外辐射。
江子用手触摸过黑球,但是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他并未意识到球体的低温,如果用裸手触摸必然会被冻伤。
胡董海在脑中一步步地推理,如果一颗球持续吸收外界的电磁波和热辐射,而不发生散射,会发生什么?
毫无疑问,它的内能会持续增高。
内能升高意味着温度升高。
所以它不可能保持绝对零度。
胡董海想到了神话中的北海之眼,传说北海之眼是海底的无底漏洞,仿佛世界的缺口,海水无时无刻不从这个缺口中流出去,而黑球就是一个真正的北海之眼,它永远保持绝对零度,热量源源不断被它吸收,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是全宇宙的能量最低点,是这个世界的地漏,只要这个宇宙的寿命足够长,那么全宇宙的能量甚至都能流进这个黑球内。
碍于通信系统的问题,他没法和地球上的同行们交流,这颗黑球的出现对现有理论体系是个颠覆,热辐射来自原子的振动,而它没有对外辐射,这说明它内部的构成原子居然是不振动的……真是该死,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出了问题?
胡董海漫长的咸鱼生涯终于迎来了转机,越仔细研究他越能意识到黑球是个宝藏,它身上未知的秘密太多了,每一个都超乎想象,这将会是下一个物理学革命的开始,二十世纪初的两朵乌云为人类揭示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么这个出现在二十二世纪初的黑球,又将带来怎样惊人的发现呢?
胡董海是个无神论者,否则他真要以为这是命运女神的眷顾了,在理论物理即将走进死路的关头,他们居然发现了上帝创世的钥匙。
作为一个理论物理研究者,胡董海自己都不得不认为理论物理的研究已经走到了尽头,加速器没法再做大了,理论上的研究再做下去也只是在玩数学游戏,胡董海是个坚定的验证派,那些用花里胡哨的数学描述疯狂灌水的行径是他所不屑的,所以在他看来,自三十年前cshc(china super hadron conllider)停机之后,高能方向的理论物理就已经停止进步了。
胡董海手中捏着笔,沉默地思考。
能级上的大沙漠阻断了人类的进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大过滤器,那高到令人绝望的能量要求大概就是其中之一,想进一步窥探世界的秘密,人类需要把太阳系做成粒子加速器,这个在胡董海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但黑球带来了希望,它身上有如此之多的秘密,却又可以装在箱子里供人研究。
“主任。”大白叫了他一声。
“嗯?”胡董海没有动弹,“有什么事么?”
“您已经超过两个半小时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出于对您身体健康的考虑,我建议您稍微活动一下。”大白说,“这对您思考问题也有好处。”
“谢谢提醒。”胡董海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平板,“大白,通信系统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他就等着通信系统恢复正常,这一昼夜的时间大白对黑球的观察与测量积累了十几个pb的数据,通信一恢复他就要把数据全部发往地球,然后把全球相关的物理学家全部揪起来。
在胡董海眼中,这个球就是未来研究道路上的桥头堡,他一个人攻克不下来,需要集思广益。胡董海不算是顶尖的物理学家,他擅长的其实更偏向于实验,并不精通数学,真正的理论大师们这个时候全部都缩在麻省理工普林斯顿斯坦福和清华的办公室里,又近视又老花还加散光,五米之外看不清人脸,但是能敏锐地洞悉宇宙的真理。
“初步估计,是冰火山的喷发物砸坏了天线,具体损毁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评估,预计明天可以修复正常。”大白回答,“另外,站长先生正在修复能源舱,他也计划明天维修通信系统。”
“江子那边还顺利么?”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什么?”
“站长先生的维修工作非常顺利。”
“那么坏消息呢?”
“上一条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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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叹了口气,松开了双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得还不如大白,电玩小王子的名号到今天算是出师不利马失前蹄,真是晚节不保。
魔爪机器人缓缓收回机械臂,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它曾六次尝试把脱落的电缆接上,可最终的结果只是在接口上留下了几道爪印,那根该死的电缆不知怎么卡在了箱子里,怎么扯都扯不出来,而魔爪机器人又笨手笨脚,江子觉得自己是在操纵挖掘机给人做阑尾手术,问题在于他又不是百年名校蓝翔毕业。
“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换个角度把爪子探进去,你非不听。”楼齐坐在沙发上当事后诸葛亮,“失败了吧?”
“我要是听你瞎指挥,电缆都能给我扯断了。”江子说,“有本事你自己上啊。”
梁敬帮厨回来,接了两杯水递给他们,“怎么?能源舱还没搞定呢?”
“没。”江子摇头,“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点,机器人可能搞不定。”
他们在使用机器人修复能源舱,维修机器人外号叫做“魔爪”,采用通用步行平台,但它最大的特点是一支灵活的机械臂,这支机械臂有一米多长,集成了摄像机和电机,能承担相当一部分检修任务,在卡西尼站内,能让机器人干的事基本上都让机器人干,这是为了安全起见。
魔爪机器人可人为遥控可由大白操纵,大白操纵着它尝试修复了两次,全部失败,所以江子就拍拍胸脯上了,他说自己小时候号称电玩小王子,操纵机械臂和自己的胳膊一样灵活,如臂如指,反正机器人的操纵系统和电子游戏也没什么区别,不就一摇杆加几个按钮嘛。
接下来就是电玩小王子的扑街时间。
江子低估了操作难度,这个时候外界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烟尘,严重干扰了机器人的视线,江子说这该死的战争迷雾居然从不消散,而魔爪机器人也是个和小蜜蜂一样的老将,机械臂的爪子松松垮垮,电机时灵时不灵,廉颇老矣,尚能饭,不过只能吃流食。
第十六章 黄泉路上不能回头
“说到底是要靠人工,机器人就是靠不住,大白都不行。”江子给自己套上厚重的舱外服,扣上面罩,像是个即将出任务的消防员,“到头来还是要我亲自出马。”
“如果什么事都能由机器人解决,那还要我们干什么?”楼齐在身后帮他做检查,拍了拍生命维持系统,竖起大拇指,“没问题,ok!”
卡西尼站专用舱外活动系统,通体深红色,标准质量四十千克,这是一套相当特化的舱外服,与火星上工作的明光铠系列差异巨大,泰坦上最要命的不是气压而是低温,所以它针对超低温进行了专门优化,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环境中能持续工作二十四个小时,按照惯例,它的外号被称作铁浮屠。
江子一巴掌拍在气闸室的按钮上,然后扭过头来,“楼齐你去把魔爪叫回来,下面的工作由我接手了。”
他站在舱门前活动手脚,四肢上的电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铁浮屠之所以被称作铁浮屠,是因为它的核心是一具猴版的作战机械外骨骼,在环境恶劣的土卫六上,人力无法抵抗骤变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能倚仗的只有强大的机械,这玩意的正式名称虽然叫做“土卫六地表工作辅助系统”,但全功率运行时也能一拳捅穿砖墙,而它的同门兄弟们则广泛运用于陆军部队,带着上百公斤的负重冲锋陷阵,后者才是真正的铁浮屠。
气闸室内气压下降至一个标压,大白打开舱门。
“祝您好运,站长先生。”
楼齐去拿魔爪机器人的操作箱,转身看了江子一眼,忽然觉得江子的背影莫名有些壮烈。
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又不是回不来了。
楼齐摇摇头,把自己脑子里这种奇怪的想法甩掉。
江子之所以是站长,他是这里经验最丰富同时也是最优秀的驻站队员,全世界也难找到第二个比江子还熟悉卡西尼站的人,修个能源舱而已,小菜一碟。
“大白,魔爪情况怎么样了?”
“楼齐先生,魔爪机器人状态良好,正在返回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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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门打开的一瞬间,江子就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把楼齐一起叫上,楼齐倒是说过要一起来帮忙,但被江子拒绝了。
室外的情况比他预计的更糟糕,火山喷发产生的白色烟雾久久不散,遮天蔽日,铁浮屠带着射灯能见度也不足三米,梁敬说这是凝固结晶的烃类化合物,不存在什么妖魔鬼怪,但真当江子走进了这片烟雾,才意识到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左右不着边际的虚无和孤独感。
他想起了经典的《迷雾》,以及更经典的《寂静岭》。
香格里拉平原这鬼地方常年刮大风,但偏偏这个时候大气纹丝不动,黏稠的液态甲烷落在铁浮屠的面罩上,江子沿着安全绳行走,能源舱在什么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在卡西尼站内移动未必要乘车,但仍然需要安全绳,每个人都需要把自己扣在安全绳上,这些绳子就像是登山时使用的安全索,只不过前者是架在地面上的,支架则用钎子深深地打进冻土层内,再大的风都刮不动,不同颜色的安全绳代表前往不同的方向,黄色代表前往能源舱,红色代表前往通信塔。
“大白,太安静了,给我来点音乐。”
“ok。”
大白开始播放春节序曲。
音乐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这首曲子下世间一切险恶无所遁形,即使是午夜凶铃里的女鬼也是从井里爬出来给全国人民拜年的,要不她怎么对得起这喜庆的锣鼓铜钹声。听着听着江子就觉得眼前的白色迷雾中应该藏着舞台,舞台上站着四个主持人,待会儿白雾一散他们就要拿起话筒说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了。
能源舱就在几十米之外,它与主站保持一定距离是为了防止超导磁铁的强磁场对电子系统造成干扰。
从外观上看,能源舱是个简洁的立方体,长宽都不超过六米,它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轻聚变反应堆之一,使用氘氚作为聚变燃料,结构高度集成化模块化,核心技术由中科院合肥物质所率先突破,而制造工程则由中国航天科工集团负责承担。
一个周期能源舱可以持续工作二十年时间,也就是说卡西尼站一直到废弃它都是不会退役的,但这不代表它不需要维护,由于聚变会产生大量高能中子,所以每隔三年要更换一次吸收材料。
“站长,魔爪回来了。”耳机中传出楼齐的声音。
接着江子就听到了机器人的脚步声,魔爪像蜘蛛似地爬了过来,它从江子的脚边经过,还伸直机械臂与江子击掌。
魔爪机器人越过江子,慢慢消失在了雾气中。
江子想起传说中黄泉路就是这副模样,茫茫的大雾,看不清身前,也看不清身后,但你只能往前走,不能留恋人世而回头,一回头就会被拉进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
好在江子很快就看到了能源舱,安全绳把他正确带到了目的地,没有把他带进地狱里。
“大白,故障源?”
“电缆接口脱落。”大白回答,同时在江子的面罩上投影,把故障源标了出来,“站长先生,您只需要把电缆重新接好,然后重启控制电路,就能恢复卡西尼站的供电。”
铁浮屠的双脚把长钉打进冻土层内,以此来固定江子的身体,他打开工具箱,接着魔爪的维修进度继续工作,他看到了脱落的电缆,不是传输电力的粗电缆,而是控制电路中的电线,一颗螺丝钉老化严重,在震动中断裂,造成了控制电路故障。
这是个小问题,只需要换颗螺丝就能解决。
“楼齐,你去跟大厨说,今天晚上要是没酒喝,这电可就修不好了。”
江子哼哼,用螺丝刀敲了敲能源舱的外壳。
抱着机器人遥控器的楼齐一愣。
“那我去跟他说。”
江子把断裂的螺丝清理出来,然后从工具箱内找到备用零件,对比着试了试规格,耳机里沉默了几分钟,楼齐回来了。
“怎么说?”
“大厨说他没酒。”
江子把新螺丝换上,“扯淡吧这人,你问他厨房储藏柜里的那瓶北京二锅头是不是他的?居然还不承认。”
耳机里又沉默了半分钟。
“大厨说那酒瓶子确实是他的。”
“这不就得了。”江子很得意,人赃俱获。
“不过里面装的是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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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引进来与走出去
“妈的,大厨这个人有什么毛病?用酒瓶子装醋?”江子骂骂咧咧。
“大厨是山西人。”楼齐解释。
“我还是个广东人呢,我也没在柜子里塞个福建人啊。”江子想在大年夜喝一杯的希望破灭,格外失望,卡西尼站内工作时间严禁喝酒,但是在休假期间不作限制,江子上一次尝到酒精还是在两个月之前——卡西尼站内的饮食分配全部归万凯管辖,虽然他被叫做大厨,听上去是新东方毕业的厨师,实际上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出身的高材生,正式职位是“卡西尼站营养与健康规划师”。
所以万凯说不能喝,就不能喝,站长都不能喝。
江子愤愤地打了能源舱一拳。
他本来想用脚踹,但是脚抬不起来。
“站长先生请注意,您面前的是一座正在稳态运行的dt聚变反应堆,就在您身前三米处,是一亿摄氏度的高温等离子体,而在你身前一米处,是高能中子吸收材料。”大白提醒,“如果吸收材料发生破裂与泄露,舱外服无法提供有效保护。”
”行了行了甭吓唬我,这东西我比你还熟悉呢。”江子摆了摆手,“你见过这东西的壳子没?穿甲弹都打不穿的。”
他把线缆接好,大白开始重启控制电路,维修工作相当顺利,从头到尾也花不了十分钟,江子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了。
“你说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大过年的在外头修电源,连口酒都喝不到。”江子把螺丝刀和扳手依次插进工具箱里,叹了口气,“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这把年纪,本来早就该退居二线了,在地球上坐坐办公室,放假了跟朋友喝喝酒,打打高尔夫球,本次任务还有多长时间结束?结束之后……”
“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大白打断他。
“不是。”江子一怔,“你干嘛要问这个?”
“我需要在必要时阻止您立flag。”大白解释,“根据不完全统计,只要诸如‘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以及‘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结婚’此类承诺出现,发言者在接下来一个月内的意外死亡率将飙升至正常死亡率的1200%,换句话说,我是在保护你们。”
“我是说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要去看看我女儿,她才刚上大学呢,就为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她的开学典礼我都没功夫去。”
“令媛会为您感到自豪的。”
“屁嘞,她不能理解我啊。”江子咧嘴笑了笑,有些无奈,这个向来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眉眼间流露出,“从小到大都是她妈在照顾她,她的家长会我都从没去过,那丫头早就不认我这个做老爹的了。”
“那您应该与女儿加深联系。”大白建议,“需要我为您开通亲情专线么?您可以每天晚上录制问候视频,我帮您发送至令媛手中。”
江子愣了愣,半晌摇头。
“算了。”
“父女感情出现裂痕应该尽早弥补,否则矛盾会发展至不可调和。”
江子把工具箱拎起来,外骨骼松开固定,插进冰层的长钉缓缓拔出来,他伸手抓住安全绳,“她有个新爹了。”
大白安静了几秒钟。
“容我多问一句,站长先生,您是被绿了么?”
“绿你大爷!”江子勃然大怒,旋即他又沉默下来,“是我自己作,不是她们的错,你想啊,像我这种连续几年都回不了家的人,谁会跟我一起过日子?我女儿一岁那年,我出门执行任务,是去火星,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丫头已经三岁半了,她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因为她只在视频里见过我。”
“我跟你说,搞深空探测,无欲无求的和尚道士最适合。”江子接着说,“他们不用拖家带口,否则一来一回十年八年的,你连自己儿子长多大了都不知道,但过一百年,佛祖还是佛祖,三清还是三清。”
“我会向上级建议的。”
白雾仍未消散,四周都是昏黄色,暗黄是大气的本来颜色,本身土卫六就是个一年一千零八百三十二天都是重度雾霾的星球,白雾的出现只不过加剧了雾霾的严重程度,铁浮屠的射灯灯光在雾气中弥散,江子抓着安全绳原路返回,这根绳子来自不可知之处,又去往不可知之处。
江子和大白随意地聊天,大白是个很好的听众和树洞,因为你知道它其实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但却会不断表示“对,您说的对”和“是的,您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并在适宜的时候提问,以表示自己对你的话题有十足的兴趣。
“我跟你说大白,人类的未来在什么地方?当然是浩瀚的星空,一个不断开拓的文明才是有希望的,我在给上级的报告中说,我们要坚持走出去和引进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江子还没喝酒,就吹起来了,“什么叫走出去?就是人员,资金,技术都要向外拓展,向月球,向火星,向土星轨道上拓展,什么叫引进来?就是这些东西最终要回流,要反哺地球。”
“是的,您说的对。”
“跟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比起来,个人的情感都是渺小的,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江子侃侃而谈,“什么名誉地位,金钱财富,儿女私情,和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是的,您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只恨我早生了五百年,如果晚生五百年,我或许可以看到人类走出银河系的那一天。”这一刻江子看上去像是个理想主义者和诗人。
“站长先生,如果用您的名誉地位来换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您愿意吗?”
“当然愿意。”江子大公无私,不拘小节,舍小我为大家,“我一介凡夫俗子,如果能为全人类做出这么大贡献,我心甘情愿。”
“那么用您的金钱财富来换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景,您愿意吗?”
“当然可以。”江子视金钱如粪土,“钱这东西,没什么用,我生平不爱钱。”
“用令媛来换一个伟大的文……”
“滚!什么狗屁文明前景,哪有我女儿重要?谁敢动我女儿我要他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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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返回卡西尼站,在气闸室的门前卸下安全绳。
“大白,开门。”江子按了按气闸室舱门上的按钮,“楼齐,我回来了,这套铁浮屠左臂电机可能有点问题,准备维修,听到没有?楼齐?楼齐?”
“嘻嘻。”
耳机中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江子一怔。
“哎?站长?我听到你了,刚刚没戴耳机呢,铁浮屠的左臂电机有点问题是么?”
“是的。”江子回答,“动作有点僵硬,咱们最好拆开看看出了什么问题,你刚刚笑什么?”
“笑?”楼齐纳闷,“什么笑?站长?”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江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滴,钻进气闸室,“我进来了。”
红灯亮起,气闸室舱门在他的身后缓缓闭合,沉闷的一声响,锁芯转动卡死。
第十八章 Sanity
江子在门口卸下身上的铁浮屠,楼齐上来帮忙,越过后者的肩头,江子远远地望见默予进入了p3实验室。
“主任,大厨让我下来看看你忙完了没有,马上要吃午饭了。”默予站在隔离间里,透过门上的玻璃居然看到胡董海坐在实验室里喝咖啡。
全世界的实验室里都不准吃东西,看来这条规定从来就没人在乎。
上梁不正下梁歪,默予径直推开门进来,其实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不在乎这座p3实验室,因为它压根就没怎么派上过用场,处于被遗弃的边缘,前任站长甚至很严肃地考虑过把实验室改造成桑拿房。
“小声点。”胡董海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防护服已经半脱了下来,手里端着咖啡,“别惊扰到它。”
“它?”
胡董海朝着黑球努了努嘴。
那颗黑球安安稳稳地放置在手套箱内,正在缓缓地旋转,像是一枚躺在保育箱内的卵,只是不知道会孵化出什么来。
“你在干什么?”
“我在欣赏它。”胡董海回答,“你不觉得它很完美么?物理也好,数学也好,在它的身上臻于完满,唯一的遗憾就是它会稍微反射一丁点可见光,这是个小小的缺陷,如果它连所有的可见光也能全部吸收,那就没有遗憾了。”
“如果它能吸收所有的可见光,会是什么样的?”默予问。
“黑,纯粹的黑,你从未见过的黑。”胡董海呡了一小口咖啡,“黑不是颜色,它是亮度,如果它能吸收全部可见光,那么就相当于在这张五颜六色的画布上硬生生地裁了一块下来,露出了后面的底色,它会成为你视野中的一个洞,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它都会是一个洞。”
胡董海用手指画了一个圈。
“可惜它还不是真正完美,仍然有瑕疵,不过这也是好事,如果它真的完美了,那我们就彻底失去窥探它的可能性了。”胡董海接着说,“两百年前,物理学的大厦同样接近完美,仅仅存在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可就在这点瑕疵中,我们颠覆整个世界……同样,在这个黑球的瑕疵中,我们可以再一次颠覆世界。”
胡董海的声音很低,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但默予听得出来暗藏在平静下的狂热,这种缓慢的、沉重的狂热像是水面下流动的熔岩,它们的高温和灼热只是暂时被掩盖。
“我可不敢跟那东西靠得太近。”默予说。
“为什么?”
“太邪门了。”默予回答,“我担心跟它太靠近san值会掉。”
“san值?”胡董海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sanity,理智的意思。”默予绕过来,走到胡董海的身后,抄着双手,“这是某些游戏中的设定,如果与某些不可名状的玩意靠得太近,人类会逐渐失去理智,最后变得疯狂。”
“有点意思。”胡董海笑笑,“不过有一点是对的,跟这个球待在一起,我们确实会失去理智,应该说每一个研究者看到它都会失去理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个洞,是新世界对我们打开的洞口,从这个洞中我们可以看到全新的宇宙,这世上没什么比这个更具有诱惑力。”
显然胡董海对这个黑球极度着迷,如果时间回溯三百年,再给他一套萨满巫师袍他能绕着这个球跳大神,面对不可名状不能理解的观察对象,san值会掉是人类心理的正常现象,只不过古人放弃理解它们,把它们统统归结为神明,而现代人拥有强大的工具和学习能力,能洞悉古人眼中的神迹。
想让现代人掉san值相当困难,因为现代人知道的太多了,知道的认为自己知道,不知道的还认为自己知道,即使太平洋底的古城中真藏着一只章鱼头的怪物严重威胁来回航运,美国人应该是不会吝惜一枚三叉戟送它去见波塞冬的。
按照惯例,谁有三叉戟谁就是海神。
波塞冬只有一把。
而美国人有一大把。
对美国人而言,能让他们掉san值的庞然大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解体了。
其实默予挺担心胡董海的状态,从挖出这颗黑球开始,后者就没有休息过,几乎一心扑在这上头不眠不休少吃少喝,说掉san值是开玩笑,但身心健康不能马虎。站内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胡董海的心情,这个人无儿无女,没有家庭,几乎为土卫六和卡西尼站奉献了一切。
卡西尼站从计划筹备初步立项至真正建立,这之间隔了漫长的二十年时间,胡董海从黑发熬成白头,卡西尼站是他的全部心血,如果最终卡西尼站不得不关闭,那么胡董海就失去了心灵上的栖身之所。
“1:4:9。”默予说。
“1:4:9,我也看过。”胡董海这回接住了默予的梗,“相比于这个球,方碑其实要更好理解,因为比例是个无量纲量,跟长度和质量不一样。”
“它不会真的是个四维空洞吧?”默予想起梁敬的猜想,后者认为这颗黑球是四维空洞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而某种超级智慧把这个空洞固定在了一个可移动的外壳里,e就是外壳的质量。
“不知道。”胡董海摇摇头。
“如果它真的是个洞,那么它的另一头通往哪里?”默予很好奇,“这就是传说中的虫洞么?它的对面是宇宙的尽头吗?”
“不知道。”胡董海接着摇头。
“我说主任,如果我们能把什么东西送进去,比如说用超级闪光弹,或者超大功率的电磁波信号,对着它广播,然后在外头安装灵敏的接收器。”默予说,“如果我们能在外头接收到相同的信号,是不是就能验证这个黑球是虫洞了?”
胡董海笑了。
到底是个姑娘,想法太单纯。
“听起来可行,但不具备实际操作性,首先我们也没那么大功率的广播,你要是能塞进来一个太阳那可以。”胡董海说,“就算它真的是个虫洞,你知道它的另一头距离我们有多远?十光年?二十光年?甚至在可观测宇宙之外呢?或者在天体内部呢?那我们永远都接收不到信号。”
“那我们就把它发射到太阳里去。”
胡董海正在喝咖啡,差点被呛到。
“行行行,等我们把它研究透彻了,再把它打进太阳里。”胡董海说,“不过丢进去可就捞不回来了,所以还是得等我们有能力制造了这玩意再说……当然,首先要把它送回地球。”
默予从胡董海手中接过空咖啡罐子,她有些好奇,如果这东西被送回地球,地球上的人会怎么对付它。
一开始小心翼翼,视若珍宝,严密保护在实验室中,碰不得摸不得。
上美国总统。
上英国首相。
上法国总理。
上俄国大帝。
然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茶饭不思苦思冥想抓耳挠腮。
上高压电镜。
上核磁共振。
上粒子对撞。
再后来恼羞成怒勃然大怒怒不可遏饿虎扑羊。
上超量子计算机。
上百万吨水压机。
上新东方挖掘机。
上千公斤tnt。
最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去你妈的。
滚进太阳里去吧!
第十九章 师大附中朋克
今天的午饭是咖喱牛肉,西红柿鸡蛋和花椰菜,大厨说晚上包饺子,所以午餐简单一些,反正每天的食谱都是他定,其他人没有决定权。七个人围着餐桌吃吃喝喝,在微重力环境下筷子才是最好用的餐具,叉子勺子都是渣渣,除非你是三哥用手抓。
“午餐吃咖喱牛肉,那下午茶吃什么?”默予问。
“咖喱牛肉。”大厨回答。
“下午茶后的工作休息餐呢?”
“咖喱牛肉。”
“休息餐后的工作能量补充呢?”
“咖喱牛肉。”
“五点的大脑恢复点心呢?”
“咖喱牛肉。”
“六点的晚餐前预备食品呢?”
“咖喱牛肉。”
“为什么全部都是咖喱牛肉?”默予不满。
“因为咖喱牛肉做多了。”大厨回答,“我今天做了半头牛。”
“另外半头牛呢?”默予问。
“不是昨天被你吃了么?”
“吧嗒”一声,筷子从目瞪口呆的崖香手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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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冲激光?”
胡董海把筷子转过来,平放在餐盘上。
“对,高能脉冲激光,脉宽四个飞秒,功率峰值八百太瓦,这个是我们能拿到的功率最强的激光器了,事实证明黑球的吸收可能没有功率上的极限。”梁敬咬着橙汁的吸管,口齿不清地说,“或者说在功率上没有筛选机制。”
“功率还能继续提升么?”胡董海问。
“地球上可以,这里没办法了。”梁敬把吸管吐出来,“我把搞矿石的老底子都搬了出来,可对那个见鬼的球来说一丁点用没有,主任,我是没辙了。”
功率峰值超过八百太瓦是个什么概念,一太瓦等于一亿千瓦,而三峡水电站的发电总功率是一千八百万千瓦,八百太瓦相当于四千座三峡水电站的总功率,也就是说,在这短短的四个飞秒的时间内,激光器发出的瞬间功率超过了四千座三峡。
“哎我说哥几个,你们都被那个球鬼迷心窍了么?这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的,都在寻思那玩意?”江子的大嗓门插进谈话,“虽然那个球确实是个古怪东西,少说也值十几个诺贝尔奖,但今天可是过年,咱们来喝一杯呗?搞研究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它就在底下的实验室里放着,又不会长脚跑了。”
说着江子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瓶北京二锅头,500ml软瓶装,神气活现。
“正宗北京红星二锅头!”
“四十六度。”
“来来来咱们几个能喝的走一个!”
众人注意到大厨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
万凯确实有一瓶酒,但俗话说狡兔三窟,为了防止这瓶酒被江子这样的人偷喝,万凯特意准备了三只酒瓶子用来鱼目混珠,其中只有一瓶是真正的酒,另外两瓶里装的是白醋,他把这三只瓶子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厨那点道行在江子面前还是不够看,后者当年可是夹带白酒上太空的惯犯,且屡教不改。
自一百四十年前加加林上天起,偷偷带酒上太空向来是各国宇航员的优良传统,他们把酒瓶子改造成模样,伪装成字典,伪装成工具盒,伪装成自己奶奶的相框,以欺能骗过飞行前的安全检查,前辈们甚至还把未喝完的酒留在空间站内,以飨后来者。
后来航天活动不再禁止酒精,并把低烈度酒精饮料作为补给中的必需品,酒鬼们反倒失去了兴致,他们都说后勤部门送上来的酒没有自己带上来的好喝。
江子捏着瓶子把白酒挤进杯子里,他用一根五分吸管来给众人倒酒——卡西尼站内所有液体容器都是密封的,无论喝什么都得插上吸管,这是为了防止把液体撒得到处都是,酒精这种有挥发性的液体更是如此,不密封起来会污染空气。
默予和崖香不喝酒,她们坐在一边喝橙汁。
“哎呀……天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上次那个白兰地喝起来一股工业酒精的味道,没有二锅头好,当然最好的还是茅台,大厨你怎么不搞瓶茅台来呢?”江子举起杯子和周围几人碰杯,用力吸了一口二锅头,开始发感慨,“饭后一杯小酒,给个部长都不换。”
“搞个屁,这瓶酒是我自己买的,一瓶八十八。”万凯说,“一瓶茅台八万八,那是国酒,我哪里买得起?”
“红星二锅头也是国酒,咱们就喝这个国酒。”
很快男人们就把午餐变成了酒会,胡董海和梁敬喝得少,楼齐一开始不想喝,但架不住江子劝,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闲聊,从黑球扯到黑洞扯到银河系最后又扯回到地球,江子说市中心的房子一平方米两块钱,一箱二锅头就能租个几百平的大平层,但是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服务费,梁敬说那不如住到郊外去,郊外的房子稍微贵一点,但都是独栋的二层,反正真空轨道都一样快,六七倍的音速。
你们可以去火星上买房,在火星上买房政府倒贴钱给你们,楼齐说。
扯淡呢吧,在火星上买房,你家孩子坐聚变飞船去上学啊?现阶段移民火星纯扯淡,那个……那个什么公司来着?
益达。
对对对就是那个木糖醇,他们搞火星地产开发就是骗补贴!真的就是骗补贴,还建中央居民区,忽悠谁呢,有本事你把师大附中协和医院搬过去。
默予安静地坐在边上,撑着脑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杯子,她不参与这些话题,默不作声地旁观,她忽然想什么才叫做人类呢?在远离地球十三亿公里之外的星球上,仍旧吃吃喝喝骂地方政府办事不力,无论飞出多远,脑子里永远都装着鸡毛蒜皮,这才是人类。
她不由地想,在久远的未来,人类已经征服了整个银河系,甚至抵达了宇宙的尽头,在某个遥远的角落,人们仍然会坐在一起喝二锅头,讨论把师大附中和协和医院搬到仙女座大星云去。
真是有意思的幻想,这应该叫什么?
师大附中朋克。
或者协和医院朋克。
默予看了一眼崖香,小丫头已经吃完了饭,下巴抵在桌面上,扁着嘴,一哼一哼。
崖香注意到发呆的默予,她从桌子底下悄悄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默予的腰间猛地一掐。
“啊!”
默予猝不及防,后背一麻,短促地尖叫一声。
男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一齐扭过头来。
俩姑娘的脸顿时就红透了。
第二十章 倒退
不出意外地,这场午餐吃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吃到了晚餐时间,卡西尼站内看时间全靠钟表,没人看钟他们能吃一整天的午饭。
江子喝起来就刹不住车,他作为站长经常起头敬酒,其他人也只能陪他喝,江子经常嚷着“来!为了卡西尼站我们来喝一个”,然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为了土卫六可以喝一个,为了太阳系可以喝一个,为了爱与和平可以喝一个,为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也可以喝一个。
觥筹交错到下午五点时,梁敬说咱们这午饭该结束了。
默予和崖香松了口气,心说总算要结束了。
江子一看时间,说行,现在开始我们这就是晚餐了。
大白开启3d投影,大厅里顿时就宽敞喧闹起来,七人稍稍惊异地四望,他们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脚底下踩着金红的绒毛地毯,头顶上是白色与金色的顶棚,挂着灯笼和吊灯。年轻的女服务员高举着托盘侧着身子从餐桌之间经过,客人们身着黑色的长绒大衣,戴着围巾踏进大门,抖落肩上的雪花,侍者迎上来接过他们的帽子。
原本冷清的卡西尼站顿时就热闹起来,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看样子是某座高档酒店的宴会大厅。
“这里是什么地方?”楼齐问,“大白,以前没见过你用这个素材啊。”
“钓鱼台国宾馆。”
“哪年?”
“1960年。”
崖香对一百四十年前的人很好奇,她的目光透过窗玻璃往外张望,一百五十年前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夜色中飘着飞雪。
大厨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饺子,不出意外的话,是猪肉三鲜馅。
默予咬了一口。
我擦大厨你这包的是什么玩意?
万凯瞄了一眼默予碗里的饺子,轻描淡写地耸肩。
哦你那是奶油巧克力馅。
“老胡你甭担心,卡西尼站废不了,花了这么多钱盖的,怎么可能说丢就丢了?”江子起身给胡董海倒酒,“现在咱们发现了这个球,肯定要轰动世界的,接下来卡西尼站绝对会变成科研重地,天知道地底下还有没有更多的黑球?你说是不是。”
胡董海也喝了不少酒,他平时滴酒不沾,但到了年关饭桌上,谈起卡西尼站的前世今生和未来前景,不禁悲从中来,愁容满面,眼看着项目经费财政拨款一年比一年少,各个成员国都想抽身,卡西尼站从香饽饽变成了烫手山芋,熬过了今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
胡董海越喝越伤心,喝到最后剩下的所有人都来安慰他。
“钱呐,都是钱的问题,没钱什么都干不成。”胡董海叹了口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开心一点老胡,这个球是举世皆惊的重大发现,咱们和卡西尼站注定要青史留名了,来来来再喝一点儿。”江子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我敢跟你保证,只要咱们一把这个球带回去,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这辈子都不用为钱犯愁了。”
胡董海沉闷地哼哼两声。
“赶明儿我就去把通信系统修好,叫暴风雪号快马加鞭赶回来。”江子说,“他们是赶上了,若干年后的历史书上就会有这么一笔,人类科学史上最重大的转折点之一,著名的黑球就是由暴风雪号聚变飞船带回地球的。”
江子说的有道理,只要他们把黑球带回去,卡西尼就再也不必担心会被放弃了,更不必担心没有财政拨款,与此相反,地球方面还会持续加大投资,扩展科考站的规模,增加站内的人员,这种球体不至少挖出五个来,白花花的银子是不会断的。
想想到目前为止这颗黑球上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特性。
质量。
直径。
不可分割。
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
江子已经可以想象五大流氓为这颗球打架了。
“来来来,为了黑球,为了青史留名的卡西尼站和我们,咱们来喝一个!”江子在钓鱼台的宴会厅中起身,与周围的人们共同高举酒杯,“为了卡西尼站!新年快乐!”
“为了卡西尼站!”
牛顿绝对时空观被推翻后的第一百九十六年,遥隔十三亿公里的两个世界,共用同一时间,这是农历2100庚申猴年,还有五分钟,全宇宙将进入全新的三百六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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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有点头疼。
她也喝了一点酒,大厨从厨房里专门取了一瓶红酒出来,姑娘们不喝白酒那就喝红酒,默予给自己倒了小小的一杯,然后跟着男人们一起喝,每次就呡一小口,但她着实酒量不大,呡着呡着就满脸通红了。
众人吃到很晚才散席,对于站内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他们在卡西尼站上过的第一个春节,熬过了午夜十二点,默予扶着崖香回房睡觉。
她脱了衣服坐在床上,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大白,新年快乐。”
“默予小姐,新年快乐。”大白说,“您在睡前需要洗澡么?”
“不了,明天早上再洗。”默予摇了摇头,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我现在头昏脑涨的,怕淹死在浴缸里,困死我了,大白,帮我把灯关上吧,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晚安。”
灯光缓缓熄灭,房间里非常安静,默予精神疲惫,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连手机都没玩。
她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默予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敲门声。
“咚咚咚!”
“谁啊?大半夜的来敲门……”默予被惊醒,她打开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崖香,这姑娘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怀里抱着一个大号枕头,头发也没梳,漆黑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可奇怪的是她一直背对着自己,站在走廊上,默予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和后脑勺,这是在干什么?
“崖香?你有什么事吗……”默予困得不行,打了个呵欠,“怎么连衣服也不换,你鞋子呢?进来进来。”
崖香一步一步地倒退进来了。
“你在搞什么?”默予莫名其妙,揉了揉眼睛,“干嘛要倒退着走?这是什么地方的传统习俗么?”
“倒着走?”崖香的声音响起,“没有呀默予姐,我没有倒着走。”
默予一愣,低头去看崖香的脚。
果然,她的双脚是前的。
第二十一章 宿醉
默予从噩梦中猛然惊醒,睁开眼睛。
她抬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摸到了满手的汗,又湿又冷,默予没喝多少酒,但不知怎么竟像是宿醉了,大脑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大白。”默予睁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细细地喘息,“帮我把灯打开。”
“好的,默予小姐。”灯光应声亮起。
大白为默予倒了一杯热水,默予捧着水杯坐在床上,身上裹着被单。房间内的空气温度不低,但默予仍旧浑身发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下升上来,流经脊椎和后脑,让她生生地打了个寒颤,默予把裸露在外头的脚丫子缩了回来。
头顶上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床铺上,默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回想起刚刚那个噩梦。
她想象着背对自己的崖香站在房间中央笑。
那种笑声默予从未听过,那肯定不会是崖香的笑声,甚至不会是正常人的笑声,莫名地默予觉得那像是婴儿在笑,一个婴儿在像成年人那样窃笑,笑得那样得意那样张狂那样肆无忌惮,可她又从未听过婴儿开口笑,她只听过婴儿的哭声——婴儿会这样笑么?
“嘻嘻嘻嘻。”
梦中的自己绕到正面去找崖香的脸,可是没找到,因为另一面还是长发和后脑勺,她不断地绕着女孩转圈,可无论在哪个角度哪个方向,她都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背和后脑勺。
“默予小姐,您还好么?”大白问。
“没事,做噩梦而已。”默予摆了摆手,喝了一口水。
“那您应该多喝热水。”
“你是个ai,你要是个男人会找不到女朋友的。”默予把碎发撩到耳后,坐在床边休息,轻舒了一口气,好在只是噩梦,醒来之后一切如常,如果崖香真的变成了那副模样——
“咚咚咚!”
默予头皮一麻,汗毛直竖。
她猛地抬起头来,手里捏着杯子,屏住呼吸,望向房门。
门外沉默了几秒钟,万籁俱寂中敲门声再次轻轻响起。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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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缓缓推开实验室的门,实验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仅有的光源是计算机屏幕和电镜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和绿光。
手套箱中的黑球此刻看上去失去了立体感,人眼无法对它进行精准地成像,大脑也没法确认它所占据的空间大小,甚至没法分辨它是个球体还是张圆形纸片。在胡董海眼中,它就像是被什么人生生剜走了一块,在昏暗的光线中留下一个圆形的黑色空洞。
黑球对可见光的反射能力本就极低,在弱光条件下它趋于胡董海所说的完美。
男人没有穿防护服,也不戴口罩和护目镜,这显然违反了实验室管理条例,但他并不在乎,而且向来就不在乎。
“主任,需要我为您开灯么?”大白很清楚来人是谁。
“不需要。”胡董海说,“大白,麻烦请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大白确认了一遍指令。
“是的,离开这座实验室。”胡董海说,“让我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
“明白,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呼叫我。”
大白离开了p3实验室,胡董海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感觉不到任何变化,计算机的指示灯照常闪烁,换气风扇照常转动,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实验室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p3实验室脱离了大白的掌控,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坐下来,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球,翘着二郎腿,脚丫子晃来晃去。
胡董海原本严肃的神情变了,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他换了一种坐姿,两脚放平,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望着那个球。
他觉得自己在和这个球对视。
就这么坐了很久,胡董海的表情再变,他在黑暗中咧开嘴笑,继续换了一种坐姿,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
在这几个小时内,胡董海不断地变换坐姿,久久地盯着箱子里的那个球,用唇语无声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是人?
是神?
还是怪物?
胡董海猛然起身,绕着手套箱转圈,大踏步地行走,他想靠近那个黑球可又不敢贸然上前,仿佛要在火中取栗的猴子,靠近了又远离,急得抓耳挠腮。
最后他走到实验室最远的尽头,再转身回来,站到了箱子前。
接下来胡董海的行动令人惊愕,胡董海关闭手套箱控制系统的电源,打开了它的阀门,灌入空气破坏了箱内的真空,然后打开箱盖,把双手伸进去慢慢抓住了黑球——这是最严重的实验室操作违规,从他们发现黑球起,从来就没有人用手碰过它,就连江子都没想过要摸这东西,擅自用自己的肢体接触未知样品是危险且愚蠢的,不仅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还会对观察样本造成污染和破坏。
胡董海作为实验室主任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但他亲手违背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规则。
黑球的直径只有十厘米,成年男性的双手可以把它完全拢住,所以即使摩擦力为零,胡董海也可以把它慢慢地提出来,他把黑球捧高,凑近,瞪大眼睛,宛如矿工在审视手里的黄金。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黑球摸上去很坚硬,但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这个结果很反直觉——这个球的表面是严格意义上的绝对零度,零下273.15摄氏度,按理来说任何触摸它的人都会被迅速冻伤,可胡董海却能以裸手触摸。
实际上绝对零度意味黑球表面的所有分子都是僵死的,分子不可振动就意味着无法交换内能,所以胡董海的双手与黑球之间几乎不存在热传导,缺乏最重要的热流通渠道,黑球不从他的身上吸取热量。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男人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得意又狂妄,分明在今天的晚餐上这个人还愁容满面满腹悲苦,表现得像个忧国忧民的老学究,江子说要青史留名了他都高兴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胡董海在实验室里转圈,他把黑球贴近自己的脸颊,在自己的皮肤上滚动,从脸颊滚动到额头,像是在抚摸少女娇嫩的肌肤,他闭上眼睛陶醉地喃喃自语,“完美……太完美了,你要是能归我那该多好?”
亲手触摸这样一个绝对标准的球体,对胡董海的吸引力是致命的,这是男人的共性,只不过大多数人想玷污纯净的女神,而胡董海想玷污纯净的物理和数学。
玷污它们!
玷污它们!
让它们混乱!让它们繁杂!让它们变成一团乱麻!
让它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种快感,庸俗的常人怎么可能理解?
黑球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清脆的“铛”一声响。
胡董海立即扑了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惊慌地取出手机照明,上上下下仔细审视。
“没有裂纹没有伤痕,果然是完美的,果然是完美的……”他窃窃低语,“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你这样的绝对完美?”
男人抱着黑球龟缩在墙角,一声一声地低笑。
第二十二章 同床共枕
默予悄悄地起身,示意大白别出声,站在房门前。
几秒钟后,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房门,站在门外的人果然是崖香,后者一身白色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上,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跟噩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但好在崖香看上去很正常,默予看到的不是后脑勺,而是女孩白皙的脸和一对暗褐色的明亮眸子,崖香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目光很无辜,“默……默予姐……”
她显然是在临时找理由,为什么大半夜来敲默予的门。
默予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伸手把她拉进来。
“哎默予姐你……”
崖香愣住了,默予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崖香的个子比默予要矮,她把头埋进后者的肩膀,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柔软温暖。
“说吧妞,这么大半夜来找老娘干什么?”默予用力抱紧崖香,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我……”
“没正当理由今晚你就别回去了。”默予磨了磨牙。
“我我我我能和你一起睡吗?”崖香弱弱地问,“今天晚上?”
“诶?”
这回换默予愣了。
房间里的床很宽大,并排躺两个人绰绰有余,平时默予独自一人睡觉时从来不注意睡姿,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怎么舒服怎么来,摆成大字形十字形片字形不可名状形,但和崖香共睡一床的时候她就规矩了,毕竟在人前还是要脸的,不能表现得太像个神经病。
崖香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还偷偷地把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默予红着脸把她拉了出来,“不准闻来闻去!好好睡,不准作妖!”
崖香规规矩矩地睡好了,她还带了枕头过来,准备相当充分,和默予并排睡在一头。
“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我这儿来睡了?”
“嗯……就是想呗。”崖香把被褥拉到下巴底下,嘟囔,“大年夜不想一个人睡。”
“那你可以把ar投影打开,比如说把卧室变成健身房,那样你身边会有一堆**肌肉男在做卧推,一边推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默予说,“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睡了,只是可能会很兴奋导致睡不着。”
“我不喜欢投影,他们又不是真人,而且我讨厌肌肉男。”崖香吐了吐舌头,“有时候我觉得ar投影真的很惊悚,因为背景中的人物偶尔会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是在看我,可能是在看投影中的什么其他东西,但你仍然会觉得自己被幽灵盯上了,毕竟他们看得见但是摸不着,跟幽灵一模一样。”
默予笑笑,“那你还跑到这里来,舒舒服服地待在地球上不好么?过年的时候就应该跟你的家人朋友一起守夜啊。”
“我只有这一个机会,卡西尼站又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崖香撇嘴,“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到上飞船的机会。”
“正常人都不会想来这里。”默予说,“你居然累死累活就为了跑到这里来受罪,图啥啊?为了看土星?”
“这么说默予姐也不是正常人?”崖香笑。
默予调整了一下睡姿,侧过身来,两人在被窝里对视,“是啊,我也不是正常人。”
崖香一怔。
默予很认真。
“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算不上正常,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人类世界中最偏远的角落,理应也聚集着人类社会中最不正常的一群人。”默予看着崖香,双眼在黑暗中灼灼地发亮,目光仿佛直透人心,“你在这里所接触到的所有人,站长也好,主任也好,他们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普通。”
小姑娘的八卦心理顿时就被激起来了,眼睛一亮,“真的吗?跟我讲讲呗?”
“就拿主任来说,你觉得主任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沉默寡言,慢条斯理,为人和善的老学究?”
崖香点点头,任何人见到胡董海的第一印象都是如此,她甚至没见过胡董海动过怒生过气,永远不紧不慢。主任是外行人眼中那种典型的科研工作者,无论从外观上还是性格上——戴着厚厚的眼镜,顶着不长毛的聪明脑袋,大部分时间都穿着白大褂泡在实验室里,不善交流与言辞,待人友善亲切。
“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主任其实是个非常偏执的人,你知道么他几乎从不回家,甚至不回地球,他长期住在火星上的院所宿舍里,你是不是从没见他收到过亲戚朋友的问候视频?我听人说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默予低声说,“由于卡西尼站的原因,他跟自己的所有亲人朋友全部断绝了来往,所有人都骂他是疯子,跟他关系最亲近的只有他的两个学生。”
“那么他的学生呢?”
“你还记得卡西尼站过去有多少人殉职吗?”
“十八个。”
“其中两个就是主任的学生。”默予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其实是纯粹的意外事故,安全绳断裂,两个人都被卷进了风暴里,但胡主任一直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学生们,这件事项目组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学生的家人们其实没有责怪胡主任,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回地球。”
崖香暗暗吃惊,平时看起来胡董海是个多么和蔼的长辈,但在默予的描述中,他简直就是个偏执狂。
“愿意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隐晦的原因。”默予说,“你以为仅仅是为了做研究么?卡西尼站一直就是个怪咖集中地好嘛。”
“那么你呢默予姐?”崖香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待在卡西尼站里?”
默予长出了一口气,翻过身来望着天花板,然后翻了翻白眼。
“我为什么来这里呢?大概是因为地球上蠢货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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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姐,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偶尔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崖香躺在床上随口问。
“比如说?”
“弹珠落在地板上啊。”
默予伸手摸了摸崖香的头,“那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幻听,我每天晚上睡得都很熟,跟死猪一样,天塌了都不醒。”
崖香一笑,随即又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那……那默予姐,小孩子的笑声呢?”
第二十三章 死者
胡董海死了。
这位资深的卡西尼站科研主任,被人发现死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死时面目狰狞,姿态扭曲,怀里紧紧地抱着黑球。
发现死者的人是梁敬,他一大清早到实验室里来做例行检查,进门发现胡主任蜷缩在墙角——那个跟灯泡一样亮的头顶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胡董海背对着自己,头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梁敬有点诧异,这是喝多了醉倒在这儿了?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铛”地一声,梁敬看到那颗黑球从胡董海的身体底下掉了出来,骨碌骨碌地滚远了。
接下来他看到的景象令他惊恐万分,主任的身体慢慢地歪了过来,他四肢蜷曲着,冰冷而僵硬,双眼瞪得老大,眼神涣散,竭力张大着嘴,嘴角还有唾液的残迹,胡董海的神情极度扭曲——梁敬不知道那是惊恐还是惊喜,不知道是在尖叫还是在尖笑,他像是在水中痛苦地溺死窒息,又像是欢喜地登上了极乐。
梁敬吓坏了,跌跌撞撞地去找其他人,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卡西尼站新年清晨的寂静。
“确认死亡?”
“确认死亡。”万凯从胡董海的颈动脉上收回手指,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是昨天晚上人就没了。”
江子,楼齐和梁敬蹲着围在周边,默予站在实验室的门外,捂住了崖香的眼睛。
众人都很沉默,大白都不吱声,不仅是因为胡董海惊悚的死状,他们都是普通的科研工作者,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医,碰到这种事难免不知所措。
梁敬发现异常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是江子,其次是楼齐,两人正在大厅里吃早餐,一边计划着怎么修复通信系统,听到动静就冲了下来,万凯则在厨房里准备今天的菜谱,所以稍慢一步,默予当时还没起床,是被大白吵醒的,她把怀里的崖香叫醒,披头散发地下楼来了。
万凯是卡西尼站内的兼职医师,工作内容是辅助大白对驻站人员的健康状况进行诊断,实际上真正干活的都是大白,他只需要看一眼大白的诊断结果,点个头就行了,在这个年代,人工智能的医学诊断结果比人更精确。
说起来他只是个摸鱼医生,不是法医,从来没干过尸检,万凯还没来得及向众人解释自己专业是看活人不是看死人的,江子就把他推上前了,没办法,就算他是个兽医,碰到这种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没有伤痕,没有血迹,没有外力痕迹。”万凯说,“不是他杀,但也不太可能是自杀。”
这是废话,卡西尼站里一共也才七个人,如果是他杀,凶手难道来自站外?
自杀其实也可以排除,p3实验室里没有可以用来自杀的工具,胡董海死状诡异但是没有伤痕,万凯检查过没有服用化学毒剂的痕迹,卡西尼站内的有毒化学试剂有限,而且致死量大多超过一两斤,得对瓶吹才能毒死自己,除非胡董海可以憋气自杀,但那样他就不是人类了。
“江子?”梁敬扭头看江子。
江子摆摆手,蹲在边上看着胡董海的尸体,他也懵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昨天晚上不还一起喝酒来着吗?
“老胡有心脏病吗?还是有什么过敏史?”江子第一反应是心脏病突发。
“都没有,主任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体检时没有发现过任何异常,他连感冒都很少。”楼齐摇摇头,“是吧大白?”
“是的。”大白回复,“主任的健康状况一直良好,没有心脏病史,也没有过敏史。”
江子焦躁地抓头发,他是站长,碰到突发状况其他人第一个仰仗的是他,可他本人都六神无主。
卡西尼站突发状况应急预案中可没这么一条,发现自家的科研主任莫名其妙地死在实验室里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第一个要做的应该是拨打120和110,但离他们最近的派出所都远在十三亿公里之外,这个距离神仙都够不到,打给朝阳区派出所他们也没法出警。
江子环顾一圈,周围的人还在等他的指令,默予带着崖香躲在实验室外的走廊里都不敢进门。
“我进来的时候主任正抱着这个球,不知道想干什么。”梁敬戴上手套,把地板上的黑球轻轻地钳了起来,仔细审视,黑球的表面一如既往地光滑,没有丝毫划痕,“主任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球?”
这时众人才发现黑球已经被人取了出来,手套箱被打开,主任的死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没人注意到这个黑球,梁敬一提醒他们立即意识到黑球与此事之间的关系,胡董海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握球的姿势——这种行为无疑是极其蹊跷的,胡董海自己违背了实验室的所有规定,半夜偷偷地钻进p3实验室把黑球取了出来。
这种行为本身就毫无道理,众人不可理解,胡董海是科研主任,他什么时候来看这个球不行?为什么非要等到夜深人静三更半夜?
而且他深知裸手触摸实验样本是对样本的污染和破坏,黑球如此珍贵的观察对象,胡董海怎么会去破坏它?
没人知道胡董海在想什么。
“那个球有什么异常吗?”江子问。
“没有。”梁敬把黑球重新放回了手套箱内,关闭阀门,把它隔离起来,他下意识地远离这个诡异的黑球,胡董海死亡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它,毫无疑问它与主任的死亡有直接联系。
江子把胡董海的眼睛合上,然后拉起塑料布把他盖上,在场还有姑娘,这惊悚的死状可能会吓着人家。
“别再碰它了,离那东西远一点。”
江子仍然处于震惊中,卡西尼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人命了,他们在吓唬新人的时候总是把那十八个因公殉职的烈士搬出来,可那是因为恶劣自然环境而发生的意外,与地震火山泥石流无异,从未有人在卡西尼站内失去过生命。
主任是他的老朋友了,胡董海为人稳重,不苟言笑,但看他死前的扭曲表情,又让江子暗暗心惊。
老胡这是见到了什么?
江子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胡董海枯瘦冰冷的手,就在昨天,这双手还是有力温暖的。
第二十四章 不测风云
众人把胡董海的尸体搬进了医务室,总不能让他这么一直躺在实验室里,医务室里好歹还有张床,万凯和大白负责尸检,其他人待在二楼大厅里等消息。
崖香和默予挤在一起,后者按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小姑娘长这么大也没碰过这种事,一上午情绪都相当低落,默予跟她说你可是想当战地记者的人,得坚强一点,虽然默予看上去很镇定,实际上她自己也在发抖,胡董海诡异的死状着实吓到她了。
男人们坐在边上,江子多年来第一次犯了烟瘾,他戒烟多少年了,但他现在想抽一支烟。
他们找大白要监控录像,可大白表示自己也没有监控,因为昨天晚上胡董海进入p3实验室后把它赶了出去,主任在实验室里究竟做了什么,可能只有天知道。
江子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
胡董海的突然死亡把所有的行动计划全部打乱,江子原计划今天出门维修通信系统,大白估计是冰火山喷发影响了通信,但实际故障情况还需要江子本人去确认,而梁敬则准备和胡董海一起继续研究研究这颗黑球,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
万凯推开门进来,所有人几乎同时起身。
“什么原因?”
“大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胡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万凯摆了摆手,接过水杯喝了口水,坐下来喘了口气,才有力气说话,“别着急,别着急,一个个地来。”
他从医务室回来,医务室就在二楼,跟办公室和厨房在一条走廊上,众人把胡董海的尸体搬到了医务室里,因为这里是唯一有能力进行尸检的地方,大白是个非常优秀的大夫,万凯只需要为它打下手。
“老胡究竟是什么情况?”江子问,“突发疾病?”
“没有伤,也没有病。”万凯回答,“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猝死。”
“猝死?”
众人皆惊。
“对,就是猝死,而且不是心源性猝死,有可能是罕见的精神性猝死,剧烈的情绪或者心理变化导致的死亡。”万凯解释,“通俗地来说,就是我们平时所听说过的‘吓死了’或者‘笑死了’。”
“吓死了?”梁敬问,“人还真能给吓死?”
“当然是可以的。”万凯点头,“虽然很少见,但是过度惊吓确实是死亡的诱因之一。”
“但这也不合理啊。”默予说,“主任在实验室里,怎么会被什么东西吓死?”
万凯耸耸肩,他也莫名其妙,大白对胡董海的尸体进行了细致的检查,确认他体内的组织器官没有发生病变,但胡董海大脑内的儿茶酚胺类神经递质大量分泌,比如说多巴胺,这类递质主要用来传递中枢神经兴奋,说明胡董海在死前的情绪和心理波动极大,所以大白推测胡董海是由于剧烈精神变化所诱发的猝死。
“那个球。”梁敬提醒。
“那个破球把老胡吓死了?”江子觉得不可思议,“扯什么淡呢。”
胡董海死亡时手里抱着黑球,他的猝死多半与黑球脱不了干系,但你要是说胡董海是被这个球给吓死了,那就是扯淡了。
老胡是什么人?卡西尼站的资深科研主任,活了大半辈子,从地球到泰坦,什么东西没见过?黑球古怪归古怪,但不至于把人给吓死,否则当年发生黑体辐射紫外灾难的时候怎么没把一帮物理学家给吓死?
可猝死这件事本就是不可预测的,即使是以如今发达的医学条件,癌症都可以被攻克,每年仍有人骤然死亡,他们不是死于灾祸,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高强度的工作和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像一块沉重的棺材板,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某一天他们闭上眼睛往地上一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卡西尼站科研主任胡董海,就这么倒在了新世纪的门槛上,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黑球,还没能看到物理学的重大突破。
“这人哪……真是说没就没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子叹了口气,“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秒眼睛一闭,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啦。”
他眼睛望着地板,嘴里絮絮叨叨。
卡西尼站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过伤亡事故了,应该说自从卡西尼站正式建成并完善之后就再也没死过人,牺牲都出现在卡西尼站的前期探索阶段。江子的任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而胡董海也会与他一同返回进行休整,两人约好了再见面时喝酒。
“我们先把通信修好,这件事要报告上级。”江子说,“我们短期内的原计划不变,先跟地球和暴风雪号取得联系,让他们把老胡带回去……大白,给我评估一下通信系统的损伤情况,待会儿把报告给我。”
“收到。”大白回复。
“我下去看看那个球。”梁敬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行。”江子点头,“不过要注意安全,让大白跟你待在一起,碰到什么不对劲立即报警,那个球太邪门,离它远点。”
“好。”梁敬说,“我会注意的。”
江子缓缓起身,准备下楼开始维修工作。
“站长。”楼齐喊了他一声,“主任那边怎么处理?”
江子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他是在问胡董海的尸体怎么办,总不能把胡董海的尸体一直停在医务室里吧?
暴风雪号聚变飞船还有一个礼拜才能抵达,如果把胡董海的尸体一直留在卡西尼站内,可能会发生腐败。
“我不建议诸位把胡主任的尸体留在卡西尼站内,尽管它不会像地球上腐烂得那么快,但它在室温下仍然会缓慢氧化,并释放出有毒气体污染站内空气。”大白说话了,“而且我认为它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各位的工作状态。”
这倒是句实话,没人愿意与一具尸体长期共处一室,无论这具尸体在生前跟你是不是熟人。
“难道放到外头去?”江子有点恼火,“零下一百八十度,还不给冻成冰碴子了?”
“我建议诸位可以将胡主任的尸体储存在机器人或者步行车仓库内,载具仓库内的温度可以保持在零下十度左右。”大白说,“这既可以将其与生活区隔离开,也便于主任的尸体保存,等到暴风雪号运载飞船抵达,诸位再把主任运上飞船带回地球,两全其美。”
江子沉默了几秒钟。
“行,就这么办吧。”
第二十五章 雷火炼塔
江子再次套上铁浮屠,出门维修通信系统。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过的最糟糕的一个春节,火山,黑球,再加上胡董海骤然猝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个多事之秋。
“站长,评估报告已经发至您的邮箱内。”
“好,我收到了。”
按照大白的评估,通信系统的故障源清晰且明了,就是火山喷发砸坏了天线,自然灾害引起的通信中断,类似的问题之前不是没有出现过,比如风暴刮倒了通信塔,雷击烧毁了线路,还有低温暴雨磁场辐射,在这鬼地方出问题是常态,不出问题是变态。
通信天线距离主站大概一百多米,是一栋六层楼那么高的圆柱形高塔,直径超过两米,类似于风力发电机的立柱,内部有维修阶梯,塔顶就是高频天线,卡西尼站依靠这个与轨道上的中继卫星保持联络,但它可能也是整个土卫六上最冒尖的建筑,所以它也吸引了方圆上百公里所有的雷击。
中学生都知道什么叫尖端放电,而通信塔就是这个天打雷劈的尖端,雷暴发生时卡西尼站内的人们会挤在窗前看打雷,因为场景蔚为壮观,地球上从未有过这么粗的闪电,从云层中贯穿下来,落在通信塔的塔顶上,如游龙般翻滚,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云层中积累的电荷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电场,积累起百亿伏特级的高压,闪电落下来的一瞬间电流会超过六十万安培,这个数字也不知道是哪位富兰克林测出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强电场之下空气变成导体,庞大的电流击穿空气之后进入通信塔,再流入大地,江子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雷火炼塔。
而塔内精密的通信系统还能扛得住这神罚般的雷击,只能说设计它们的工程师牛逼。
天线跟能源舱刚好在相反的方向,以最大程度地降低聚变反应堆强磁场对通信的影响,一根红色的安全绳把通信塔与主站连接起来,要去通信塔就必须沿着安全绳走。
“我出门了。”
江子拖着工具箱出门,要维修通信系统只带个箱子是不够的,具体损坏情况不明,他可能需要更换大型零件,所以江子身后拖着笨重的雪橇。
“祝您好运。”
室外的浓雾仍然不散,香格里拉平原上罕有的连续无风天,土卫六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七分之一,在弱重力环境下这些悬浮在大气中的颗粒物沉降速度极慢,如果再不来一次大风,这场大雾能延续到下个地球月。
江子放眼望去,上看不到天空,下看不到地面,没有天地的概念,四周是一团搅在一起的浑水,如果这颗星球上真有什么智慧生物,那么它们多半不会进化出眼睛,他抓着安全绳一步步地前行,脚底下止不住地打滑,雪橇拖在身后磕磕绊绊。
他想起卡西尼站内流传了多年的某个传说,关于在土卫六上第一个牺牲的人,那是一位英国籍的环境学家,彼时卡西尼站还未完全建立,也是这样一个无风无浪的大雾天,那个英国人从登陆飞船中出发,去十米之外的仓库,就这么短短十米的距离,他却一去就是十年,到现在还没走到目的地。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还会迷路,更不知道他迷路去了何处,江子可以想象那个孤独的英国人绝望地走在荒芜的冰原上,通讯断绝,不知方向,最后倒在某个香格里拉平原的角落。
自那之后,不止一个人声称在远方的黑暗风暴中看到了射灯的灯光,有人坚信那个死者的灵魂至今还在泰坦的荒原上游荡,打着微弱的头灯,想找到回家的道路。
“站长,能听到我说话么?”耳机中有人说话,是楼齐的声音。
“能听到。”
“我就在你的左后方。”
江子一愣,扭过头来,发现魔爪机器人吧嗒吧嗒地从浓雾里钻了出来,很快就超过了江子,爬在他的前头,高举的机械臂上带着超强射灯。
“你把魔爪开出来作甚?”江子说,“它又派不上什么用场,这玩意的小短腿爬不了梯子。”
“陪你。”楼齐说,“一个人在外头你不觉得怪恐怖的么?”
江子东张西望,咂巴咂巴嘴,“还行,我习惯了。”
卡西尼站内的男人们都取得了出外业的资质,他们在地球或者火星上接受过适应性训练,但除了江子和梁敬之外,其他人都尽可能地避免出门——危险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心理压迫,雾霾中能见度极低,这几乎屏蔽了所有的视觉信号,看不见就会导致心慌,心慌会容易出乱子。
卡西尼站的外业工作遵循最少外出人数原则,意思是出门的人越少越好,一个人能办成的事就不要派两个人,之所以会制定这样反常规的条例,是因为土卫六上的环境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人们不得不把降低人员损失作为第一要务,一旦碰到要人命的情况,来再多的人也是送死,曾经卡西尼站遵照火星科考站的经验,要求多人协同配合完成任务,遇到紧急情况可以互相帮助,但这一套在泰坦上造成了严重的人员损失,陡然出现的低温冰暴气旋把任务团队一锅端了。
“站长。”
“嗯?”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说等暴风雪号到了之后,我们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跟着飞船一起回去?”
“等联络恢复之后看上级的指令,不过我估计这一回咱们都得回去,发现一个见鬼的球,老胡又突然没了,我们肯定要回去接受调查,说不好还得隔离。”江子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大的事,就当是休假了……不过我也累了,不想再干下去了,这趟回去我就辞职转岗。”
“那个球呢?”
“老子不管了,谁爱要谁要去。”江子说,“反正我也不是搞研究的,拿诺奖也轮不到我,如果老胡还在,他拿到诺奖说不定还能分我一点点,现在他没了,这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到了。”
安全绳到了尽头,面前就是通信塔,一座白色的圆柱体,两三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但是看不清究竟有多高。
江子解下身上的锁扣,拧开通信塔外壁上的小门,然后钻了进去。
魔爪机器人停在外头,机械臂挥了挥手。
通信塔内的空间相当狭窄,每隔一米有一盏小灯,江子穿着铁浮屠,两边的肩膀得刮擦到内壁,转个身都有困难,他抓着垂直的梯子往上爬,雪橇就吊在身体底下,这一趟下来很耗体力,也就是江子,换成其他人未必坚持得下来。
通信塔高二十米,在顶部安装有高增益天线,火山喷发就是砸坏了这玩意,导致通信中断,而江子的目的就是修好它。
“修剪子嘞,镪菜刀……”江子低声地哼哼,他站在梯子上,像个下水道工那样拧开头顶上的门,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我说大白,今天不会打雷吧?”
江子有点担忧,抬头望了望。
他的头顶上有一层白色的穹顶,像是个半球形的雷达罩,实际作用是用来防风和挡雨,天线就安置在这座防风罩之下。
而现在这座防风罩已经被砸穿了,罪魁祸首是一块冰,有脸盆那么大,很显然它就是所谓的喷发物,它被喷发的火山射了出来——就是射了出来,不是抛飞,土卫六上这么弱的重力,呈抛物线运动的玩意没那么大力量,但喷射物就不一样了,这块冰不是榴弹炮,而是加农炮,倾斜着从下往上击穿了防风罩,再砸翻了天线。
“未来六个小时内都不会有雷暴天气。”大白回复。
江子稍稍放心。
如果再来一次雷火炼塔,他会被瞬间劈得尸骨无存羽化登仙。
“这地方倒是个修仙的好去处。”江子把身下的工具箱拉了上来,放在天线平台上,“道行不高,恐怕会被九天雷劫劈得灰飞烟灭,不知道三清是不是在这里得道成仙的。”
换季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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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太阳系内全年保修
江子用安全绳把自己吊在塔顶上,然后打开工具箱,脚底下就是二十米高的梯子,塔底的灯光已经变成了一连串小点,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国家电网的维修工人,正在修理风力发电机。
综合射频天线不是传统的抛物面或者衣架子,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块大号的奶油巧克力——至少江子这么认为,所有的阵列天线集成在一块平板上,这块板子差不多有一平方米那么大,负责卡西尼站与外界的所有通信,低轨上的庞大星链负责接收卡西尼站发出的所有信号,并把它们发往地球。
火山喷射出来的冰块击穿了防风罩,然后砸在天线上,江子看到了满地的碎冰,平板天线被砸出一个凹陷,但真正致命的不是撞击——通信塔上的天线阵列由一万个高频通信单元集合而成,每一个单元都能独立工作,也就是说就算一万个通信单元损坏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剩下的最后一个仍然能保证联络。
真正导致通信断绝的原因,是冰块砸坏了天线的隔热保温系统——那个浅浅的凹坑意味着天线内部隔热材料断裂,防冻液泄露,热交换循环中止,精密的半导体射频单元暴露在零下一百七八十度的低温中,一万枚毫米大小的砷化镓芯片瞬间全军覆没。
江子掏出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拆开阵列天线的外壳。
“果然,都冻裂了。”江子用手指弹了弹集成电路基板,拧亮头灯仔细查看,“太先进太精密也不是好事,太脆弱,出问题就一锅端了。”
他用刷子把电路板上的白霜清扫干净,“以前这里用的是老式阵列天线,信号发射与天线是分开的,发射机放在塔底,天线放在塔顶,中间用波导管连接,坏也只坏一头,现在他们把发射机和天线都集成在一块芯片里,出问题就全部报销了。”
“其实还有更先进的通信芯片。”大白说,“只不过它们扛不住土卫六上恶劣的环境。”
“如果不是这鬼地方老是下雨,我们可以用激光啊。”江子说,“你瞧瞧这玩意冻成什么样了?技术再牛逼又怎么样,管你是砷化镓还是石墨烯,老天想治你真是太简单了,零下一百八十度,什么东西都冻成傻叉。”
江子仔细审视手中的通信天线,基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一万个射频模组,长一百枚宽一百枚,组成一个差不多一平方米大小的正方形,他一个一个地检查,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两个还有半口气能抢救回来的。
大白也在通过铁浮屠上的摄像头进行评估,大白是站内最专业的通信工程师,跟它比起来江子只能算个修理工,只不过大白拿不起螺丝刀。
“站长,情况如何?”楼齐问。
“情况不太乐观,我估摸着它们恐怕已经全体牺牲了。”江子的脖子有点酸了,扬起头活动活动肩膀,他的上半身探进塔顶,双腿则搭在梯子上,用两根安全带在屁股底下交叉成简易吊篮,江子就这么坐在吊篮上,悬在二十米高的半空中,“防风罩被砸了个大洞,我们还得先补房顶。”
“防风罩被砸穿了?”楼齐有点吃惊,“那可是能防弹的。”
“防弹又怎样?对方使的可是二百五十毫米口径的加农炮。”
江子伸手把那块浑浊的冰拉了过来,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是什么冻结的,可能是某些烃类的混合物,在低温中冻得极其坚硬,这东西如果高速运动起来,威力绝对不亚于炮弹——十七世纪大英帝国皇家海军风帆战舰上的舰炮也不过如此。
“通信模块呢?有可能恢复工作么?”
“这些芯片还没我指甲大,全部封装起来,我又拆不开。”江子说。
“拆开了您也无可奈何的,芯片内部的三维电路只有五纳米粗,您得用扫描电镜才能看清它们。”大白提醒。
“在看在看。”江子取出自动检测箱,把接口插上,巨型立体集成电路用人眼是没法检测的,即使最细的针尖和这些印刷电路比起来都庞大得堪比宇宙战舰,江子只能用自动检测设备,用同样精密的工具对付它们。
“修剪子嘞,镪菜刀……”江子按下按钮,指示灯开始流动。
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半空中,思考怎么把防风罩上的破洞补起来。
“用透明胶加塑料袋行不行?”
“不可能。”楼齐说,“扛不住强风。”
“那用万能胶加麻袋怎么样?”
“不可能。”
“当年女娲补天用的什么材料?”江子问。
“用五彩石,五彩石不够就用她自己的身体。”楼齐说,“站长你是想牺牲自己去堵那个破洞么?”
“那我建议使用臀部。”大白说。
检测完毕,江子瞄了一眼。
“果然,全部报废了,这就有点麻烦了。”
“没有抢救的余地了?”
“彻底凉了。”江子摇摇头,“以卡西尼站内的条件,肯定是修不好这玩意的,要送回地球让菊花厂来修。”
“给菊花厂打个电话吧,叫他们派人来取走,他们不是号称太阳系内全年保修么?”
“通信都断了,你怎么打电话?”
“下次建议他们到这里来建个保修点。”楼齐说,“站内还有备用的么?”
“有。”江子回答,“老式的无源阵列天线就在仓库里放着,作为这一套系统的备份,只是安装起来有点麻烦,一个人搞不定,至少需要两个人。”
“今天能完成更换么?”
江子估计了一下时间,“不可能,今天完不成,我们先得检查备用天线的状态,再把它运到这里来换上,还得完成调试,至少需要两天时间,从明天开始工作,到后天才能全部搞定,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
“明白了,站长你先回来吧,更换备用系统我们再做计划。”
江子把报废的阵列天线拆了下来,尝试了一下想带下去,但一平方米大小的方壳子着实不好拿,江子抱在怀里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通信塔内空间本就狭窄,容纳一个成年人已经四处掣肘,江子只好把它留在了塔顶。
(作者君闲话:又吃了一粒布洛芬,头疼好了一点,勉强写完了一章。)
鸽子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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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吸食生命
梁敬站在实验室里,裹得严严实实。
面对这个诡异的球体,他不得不抱以最大的警惕,梁敬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面对未知的物体,他的谨慎总是大于兴奋。
它可能是经典物理大厦头顶上的两朵乌云那样带来理论变革的种子,也有可能是一颗原子弹,梁敬深知这其中的风险,任何未知的新生事物都有可能是双刃剑,在这把锋利的双刃剑面前人类只是五岁的孩子。
梁敬不想成为新理论发现过程中的牺牲者,诺贝尔奖从不颁给死人。
“梁敬先生,请勿靠近黑球一米以内。”大白提醒。
“大白,如果这东西有什么能力可以影响人类的大脑,那么最有可能的途径是什么?”梁敬问。
“人类的大脑是精密而脆弱的组织,最简单的影响方式无疑是一颗以每秒四百五十米速度飞行的5.8毫米金属弹丸。”大白说,“它可以让脑组织变成一摊无法辨认的渣渣。”
“要活的。”
“那么这个问题可以从多个层面考虑,大脑活动依赖于神经递质的作用,包括氨基丁腺素,乙酰胆碱,多巴胺,组胺以及一部分氨基酸,它们由神经细胞释放,作用于特定部位的受体,以此来传递神经信号,究其根本是一个生物化学反应。”大白说,“使用人工制造的类递质药物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只要它能代替神经递质与受体结合,就能产生同样的刺激,比如说麦角二乙酰胺。”
梁敬怔了一下。
“lsd?”
“是的,致幻剂能让人类产生强烈的幻觉,并导致精神混乱。”大白说,“除此之外,其他精神管制类药品都能造成类似的后果,比如甲基苯丙胺。”
梁敬皱眉。
“你的意思是主任吸毒了?”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药物不可能隔空影响人类。”梁敬绕着黑球转了一圈,“它必须得进入体内,让人吸收才能发挥效力。”
“lsd可以通过皮肤吸收。”大白提醒,“主任曾经裸手触摸过黑球。”
“除了药物之外呢?”
“从更深层次的角度上考虑,人类大脑活动的基础是神经细胞上的电流,是一种生物电现象,有电流变化就会产生磁场变化,那么反过来电场与磁场也可以影响大脑。”大白说,“比如说220v的电流经过大脑后会致使脑组织坏死。”
“你举的例子跟你的推测完全无关。”梁敬说,“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个球不会对外产生任何辐射和能量,还有更底层的么?”
“从最底层的角度考虑,大脑活动根本上是量子化的,存在量子相干,但由于理论物理与脑科学停滞不前,缺乏相关信息,所以我无法进行更深入的推测,到目前为止,人类意识的相关问题仍旧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议题。”大白说。
“量子隐形传态。”梁敬忽然说。
“不好意思?”大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量子隐形传态,一种量子通信方式,其中有一步就是隔空的。”梁敬自言自语。
“和这件事有关吗?”
“不,没有关系。”梁敬沉吟着摇头,“量子隐形传态无法隔空传输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也不可能隔空干扰人脑的思维活动,这个是不对的,完全不对。”
这么一路思索下来,梁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胡董海的死真的就是猝死。
他可能是对这个球太着迷太恐惧再加上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了骤然猝死,跟那些面对电脑屏幕猝死的程序员们没有区别,这个球本身并没有主动杀人。
“梁老师?”门口忽然有人叫他。
是默予。
默予没有穿防护服,径直走进来,“你还在看这个球么?”
梁敬点点头。
“梁老师,你说这东西会不会真的是个四维空洞?”默予很好奇。
梁敬哑然失笑。
这个想法最早还是他提出来的,但他当时也是随口一说,是个假设,没有当真。
“可能吧。”
“那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怪物从这个洞里跑了出来,杀了人然后又钻了回去?”默予虽然不懂多少物理,但电影看得不少,“我们又不知道这个洞的另一端在什么地方,说不定是什么外星怪物的巢穴呢?它们躲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然后到处散播这种球,作为猎食的手段,要猎食时就从这个球里钻出来,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可能?”
“那主任的尸体为什么还在这里?”
“嗯……多半是因为主任的肉质太老了,它们不想吃。”
默予满口食人族的语气。
“那你可要注意了,如果它们是这么挑食的生物,那么你不就最危险了么?”梁敬悠悠地说,“我,江子,楼齐都是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不合这些怪物的口味,到了半夜它们就从这个球里钻出来,悄悄地摸到你的房间里去,把你吃掉,明天早上我们敲门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堆……”
“哇别说了别说了!”默予连忙打断他,她把自己给吓着了。
“少胡思乱想,哪来什么怪物。”梁敬摇头,“在这个宇宙中,生命是渺茫的奇迹,你想想,一种以碳基生物为食的捕食者,它的组织形态,身体结构,以及生活方式必然与地球生物极其接近,这说明它的生存环境与地球极其接近,这个概率有多小?”
“如果它们吸食生命呢?”
“吸食生命?”梁敬一愣。
“我突发奇想的,把人类的生命从身体上吸走,被吸走生命的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死亡。”默予形容起来有点像是什么古典神话中的狐妖女鬼,吸食男人的阳气,男人的阳气被吸干后就枯槁而死,但默予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很扯淡,她很难定义生命是什么,更别谈怎么吸干这东西了,这个词和灵魂一样,是物质?是能量?还是形而上的哲学概念?
再深入下去就会涉及生命究竟是什么的根本命题,一个人活着与死亡,究竟有什么区别?
这些问题默予想不通,她犯不着思考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的头发。
“在我看来,生命是个存续概念,跟活着一样,你又没法把它单拎出来关进笼子里。”梁敬说,“它无法剥离生物实体而单独存在,所以比起吸食生命,不如直接吸食血液呢,吸血鬼把人的血吸干了,人就死了,这不也是吸食生命吗?”
到底是理工男,思路又粗又直。
“我还是不太放心,觉得把它放在手套箱里不太安全。”默予指了指黑球,“最好把它锁进保险箱里,能防弹的那种,这样就算有什么东西跑了出来,也威胁不到我们。”
第二十八章 眼睛
梁敬在p3实验室里一直待到深夜,然后让大白开着监控,他自己则返回宿舍里通过闭路电视监视这颗球,像梁敬这么谨慎的人,不会以身犯险深更半夜与这玩意共处一室。
梁敬坐在床上,抬眼看了一眼时间。
北京时间凌晨一点半。
昨天胡董海就是这个时候独自潜入p3实验室。
梁敬盯着监控画面,实验室中空无一人,那颗黑球一动不动地待在手套箱内,实验室内的照明灯已经关闭,仅有指示灯有规律地微弱闪烁,大白能在多个波段上监控实验室内的环境,即使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出现,梁敬也能在红外波段上发现它。
大白建议梁敬按时休息,天亮后看录像即可,但梁敬坚持守株待兔,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异变,那么梁敬就能把它抓个正着。
“我认为您无需如此紧张。”大白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主任的身亡与黑球有直接关联,那只是个意外。”
“你真认为是个意外?”
“至少这个结论是符合逻辑且站得住脚的。”
“你不了解主任那个人,我跟他在卡西尼站上共事很长时间了,你问任何一个熟悉胡董海的人,他们都不会相信胡董海会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梁敬说,“这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找到这个原因。”
“如果以我们的所有探测手段都找不到这其中的关联,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层关联是不存在的。”
“不……不,你要相信我的直觉,这里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梁敬盯着显示器上的黑球,“我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直觉。”大白说。
“所以你还要学习。”梁敬说,“你没法解释直觉是什么,但是在人类历史上,直觉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梁敬也逐渐困顿了,他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望着那个球。
在昏暗的环境下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球,看不到球的轮廓,透明手套箱中只有一片纯粹的漆黑,球体几乎吸收了所有光线。
“现在几点了大白?”
“凌晨两点半。”大白回答。
他已经蹲守了一个小时,梁敬有些累了,他向后仰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强行打起精神。
“要不今天晚上就到这里,明儿再看。”梁敬困得不行,他已经盯了一个多小时,可什么都没看到,再这么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会为您录像。”
“再看半个小时,最后再看半个小时就睡觉。”
“半个小时……”
梁敬一边说一边打盹,大脑昏昏沉沉,他靠在枕头上,不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鼻息。
显示器平放在床上,监控图像中那个球体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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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贼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眼神警觉地四下扫射,综合办公区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灯光很暗,这个时候站内的所有人都应该睡熟了。
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从走廊上经过,两边的门都是紧闭的,沿路两边的房间都是办公室,储藏室和控制室,唯一令她担心的两扇门灯光也是暗下来的,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医务室,江子或者万凯偶尔会在这里工作到很晚,她不想被逮个正着。
经过医务室时她下意识地多望了一眼,主任的尸体这个时候还停在医务室内,准备明天送出去——如果这个时候推开门,会不会看到那具尸体缓缓地坐起来?
小贼强行压住手贱去推门的想法,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部甩掉,说实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一具尸体靠这么近还是挺瘆人的,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通过办公区,打开门进入大厅。
大厅里同样空无一人,淡蓝色的壁灯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像是月光落在书架沙发和地板上,不知道谁的平板放在茶几上没拿走,墙角还有一盆青翠的吊兰,这个时候连大白都处于休眠状态,如果没人呼叫它它不会主动跳出来,小贼快速穿过大厅,打开进入宿舍区的门。
宿舍区最危险,因为所有人此时都集中在这里,最靠近大厅的两间宿舍属于江子和胡董海,两人的房门面对面,再走过去的两间则是楼齐和梁敬的,走廊左边的214房是梁敬,走廊右边的207房是楼齐,小贼悄悄地走过两人的宿舍,两人的房间里都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
与此相邻的208号房间和213号房间都是空房间,无人居住,再往里走马上就到她的宿舍了,崖香的房间是213号内侧相邻的212号宿舍,而她自己的宿舍则是走廊尽头的210,与崖香的房间斜对门,210号房间对面是无人居住的211房。
她把210号房门轻轻打开,房间内的灯光亮起,小贼舒了口气,把怀里的东西扔到身边的柜子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行动取得圆满成功,硕果累累,粗略轻点一下,有蜜饯坚果,冰激凌和牛肉干——她又从厨房里偷了东西出来吃。
默予经常趁着半夜没人的时候去厨房找东西吃,一开始她去得光明正大,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到什么好吃的就塞进口袋里,跟狗熊似地不知节制,但万凯说她吃得太多了,吃太多会长胖,胖了就嫁不出去了,默予不想听他唠唠叨叨,他又不是自己老爹,于是改为地下秘密行动。
默予被逮到过几次,她从厨房里冒头的时候正好撞见大厨从医务室里出来,于是大厨勒令她交出身上的所有食物。
默予穿得很少,但藏得很多,她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掏出堆积如山的零食,大厨目瞪口呆,说你这是准备要冬眠了么?
后来默予也学聪明了,等大厨睡觉了再出门觅食。
默予搓了搓手,这么多食物够她吃好一阵子了,默予往房间里大踏了一步,反手把身后的房门推上。
“嘻嘻。”
默予寒毛倒竖。
她猛地扭过头来,通过正在合拢的门缝,看到原本空荡的走廊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所有人都趴在门上直勾勾地盯着她,门缝里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眨动。
“咔嚓”一声。
房门合拢了。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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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关门切片
天亮之后默予直扑医务室。
“默予你慢点说,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万凯坐在桌子后头,有点诧异,他才刚起床不久,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默予叫了过来。
“你是说幻觉?你产生了幻觉?”
“是。”默予点点头,“还有噩梦。”
“详细地讲一讲,你所做的噩梦和你所看到的幻觉,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万凯皱了皱眉头,靠在椅子上,打开语音记录仪,让大白给默予端来一杯热水。
服务机器人在地板上移动,从墙内取出一杯水,递到默予手中,后者握着水杯,瑟缩了一下。
“默予小姐,您还好么?”大白轻声问。
“还好。”
默予开始复述自己所见的幻觉——她认为那绝对是幻觉,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存在那样可怖的情景,但却万分真实,不是吃了毒蘑菇之后眼冒金星如万花筒般扭曲的幻象,也不是模糊不清一觉起来什么都记不住的梦境,它们冰冷、真实、仿佛触手可及,默予到现在还能记住门缝里那些密密麻麻眨动的眼睛,想起来就头皮发麻,万凯听着听着身子慢慢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
“你之前出现过这种症状么?”
“没有。”
“最近发过烧么?”
“没有。”
“癫痫呢?”
“没有。”
“服用过管制类精神药物么?”
“没有。
“精神病史?”
“我要是有精神病史还能到这里来?”
万凯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观察默予的表情,后者稍有些憔悴,还有些气恼,头发没有仔细梳理,多半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那双往日里神气活现又锋锐逼人的漂亮眼睛茫然又疲惫,大厨很清楚,像默予这么自以为是又神经病的女人,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法自己搞定,不会来求助自己。
但她所描述的东西又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嘻嘻哈哈的笑声?
密密麻麻的人影?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个反社会人格不会是在大年初二用鬼故事拿我开涮吧?
万凯翻看着手中的记录,大白已经把默予的口述整理成了病历,万凯从上看到下,默予多次提及某种诡异的笑声,这在精神病中是相当常见的幻听症状,有的人幻听很严重,甚至能听到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大白,你怎么看?”
大白沉寂了几秒钟。
“按照默予小姐的描述症状,如果在近期没有服用致幻类精神药物,那么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为迫害妄想或者抑郁,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是重度精神分裂。”大白回答,“精神分裂症病人会产生严重的感知觉障碍与思维障碍,典型临床表现之一就是妄想与幻觉。”
万凯摊了摊手,看向默予,意思是自己的看法与大白相同,你这显然是精神分裂的症状——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幻听和幻觉,还老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盯着,你这要是在地球上可以直接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了,他们会电好你的。
精神病人的认知向来是毫无逻辑可言的,你可以把所有人都当成是蘑菇,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是蘑菇。
大白的判断向来精准,它说是,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默予顿时就脸黑了。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结论。
“默予,我认为你多半是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情绪过度紧张,脑子不太清醒,毕竟这两天谁的状态都不好,太压抑也可能会导致幻觉。”万凯说,“要不我给你一点神经营养药,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他知道默予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正常,不可能患上精神分裂症,无论是后天形成还是先天遗传,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通过严格的筛查登上土卫六卡西尼站。
万凯也想过会不会是主任的意外身亡刺激了她,但默予这种人,天性凉薄,就算地球在她眼前爆炸她可能都没什么感觉,主任的意外猝死确实是件很惊悚的事,但还不至于把什么人吓成精神病。
“不,不对,这绝不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的,不可能。”默予摇头,她不知道怎么把那种深入心底的恐惧精准地描述给大厨听,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在胡言乱语,连大白都认为她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但默予知道那绝对不是精神病的幻觉,“我没有精神分裂,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你明白么?一定有什么其他原因,卡西尼站里或许存在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万凯歪着头,瞄着默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默予忽然一惊。
她注意到万凯的眼神变了,变得无情且锐利起来,那是医生观察病患的目光,如果说之前大厨还带点同事之间玩笑戏谑的意思,那么他现在就认真起来了,他开始以一位大夫的专业角度认真地打量自己,考虑自己是不是真个精神病患者。
“默予,你知道相当一部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特征是什么吗?”
默予摇了摇头。
“偏执。”大厨说,“他们往往都极度偏执,认为自己脑子没有病,众人皆醉我独醒,和你刚刚的表现一模一样,我见过一个精神病患者,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大清还没亡,每天去吃饭都像是上早朝,见到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会说一句爱卿平身。”
“你知道我没有精神病……”
“我知道,我知道。”万凯安抚她,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但产生幻觉必然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幻觉,你的大脑可能受到了某种影响,或者发生了某种病变……要不这样,我们来做个检查,对你的大脑神经系统进行一次扫描。”
“怎么做?”默予问。
“切片。”万凯指了指桌上的笔筒,笔筒里倒插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他冷冷一笑,“把你的脑子一片一片地切开,切成几百上千万份,就能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大白把门关上。”
第三十章 精神测试
默予靠墙而立,机械臂缓缓地降下来,圆箍形的扫描仪依次经过她的头顶,额头,眼睛和面部。
万凯悠然地站在房间对面,正在用小刀剔牙。
“我觉得你完全不必如此紧张,人在这种环境下经常会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厨说,“有些高能粒子会偶尔穿过人的大脑,刺激大脑皮层,让人产生短暂的错觉或者幻觉,这是常见情况,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些幻觉是什么样的?”
“闪光,一般是突然出现的闪光,或者像是某人朝着你的鼻梁骨狠狠地来了一拳,眼前冒出的金星。”
“不对,不是那样的。”默予摇头。
“别动,别动你的头,把你的头放好。”万凯制止她,“我们正在给你做全面而深入的神经电流扫描,你会感到一点点皮肤刺痒,这是正常现象,你的脑子里有一百亿个神经元,我们需要花一点时间。”
默予站得笔直,扫描仪在她的眼前上下往复移动,闪着明亮的蓝光,发出嗡嗡的声音,强烈的磁场让她的头皮有点发痒。
与此同时,一个蓝色的大脑三维模型在万凯的桌面上同步建立,默予的大脑被激光一点一点地构建起来,两个半脑看上去几乎对称,这是一个高精度的大脑扫描图像,从内部的胼胝体到外侧的皮层,细密的神经丛上流动着幽蓝色的光,像是星光和银河。
“好,默予,接下来我要问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大厨随手把大脑模型摘了下来,用手指轻轻一拨,大脑开始缓缓旋转,“听明白了么?”
“明白。”
“在过去的一周内,你是否经常感到很难放松下来?”万凯问。
默予想了想。
“没有。”
“那么你是否会经常感到口干舌燥?”万凯接着问。
“没有。”
“你是否觉得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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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凯迅速地提问,他要求默予以最快的速度回答自己的问题,万凯手中的大脑模型正在闪烁,电流沿着神经网络发散,流向不同的部位,那些部位分管不同的心理和情绪,这意味着默予的大脑正在高度活跃。
“有没有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了?”
“没啊。”
“你是否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比如说手抖?”
“听音乐的时候抖腿算不算?”
“容易被激怒?”
“只要你不在视野内,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温和淡定的。”
万凯盯着默予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大脑丢在桌上,“行了行了,我就说你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你默予要是能抑郁,地球都能爆炸了,你的大脑和心理状态完全健康,没有抑郁症,没有迫害妄想,也没有精神分裂,什么药都不用吃,你下次要是再用鬼故事来戏弄我,浪费站内的医疗资源,我就用一纸精神分裂症报告送你回老家。”
“没问题?”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万凯挥了挥手,扫描仪离开了默予,机械臂也折叠收了起来,“大白,把检测报告给她,让她自己看。”
大白出具了检测报告,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它对默予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进行了全面的检查,“默予小姐,您很健康,大脑没有受到任何外力伤害以及病理性变化,所有区域的活动以及各项递质和激素都是正常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像您这样长期待在卡西尼站内还能不受影响的人其实很罕见。”
大白的意思是你不仅健康,还是所有人当中最健康的。
别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你是一丁点毛病都没有。
默予飞快地划动检测报告,上面显示自己的每一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最后大白给予的治疗意见是:一切正常,无需进行任何治疗。
“那我这幻觉是怎么回事?”默予问,“怎么解释?”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万凯不想再搭理她了,他确信默予是在没事找事,“或许是你洗头的时候脑袋进水了呢?还是出门时脑袋撞柱子上了?晚上睡觉之前不要看恐怖小说和电影,免得你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我睡觉前从不看恐怖电影。”
“那就少玩点恐怖游戏。”万凯摊手。
“我也不玩游戏!”默予说,“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你没有发现。”
默予真想让这货也亲身体验一下那种感觉,这样万凯就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胡扯了,可惜人类的感知和情绪并不是相通的,有时候任你说得口干舌燥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只是把你当猴看。
更何况默予的描述没有逻辑,听上去神神叨叨,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切迫地希望大厨能信任自己。
“行了行了,我没发现,大白也没能发现?你在挑战我二十年的医疗学习经验,还是在挑战六百年的人类现代医学技术?”万凯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病人谨慎的心态我们做医生的能理解,很多只是囊肿的病人也非得做个活检生怕是癌症,实际上完全没必要嘛,你没有问题。”
“默予小姐,您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大白也补了一句,“我相信您以后注意休息和作息,就能恢复正常。”
默予摇头。
“走吧走吧,回去吃早饭,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大厨下逐客令了,“说你没病不是好事么?你干嘛非要找病上身?”
默予还想争辩一下,如果在医学和心理学上找不到原因,那么她就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了,她宁可这是什么精神疾病,那还可以对症下药,不知原因才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她将束手无策。
但万凯已经把身子转过去了,打了个呵欠,指了指门口。
默予只能失望地离开医务室。
江子从隔壁的办公室出来,迎头碰上她,有点诧异,“默予?这么早你在医务室干什么?身体不舒服?”
默予冷冷地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大姨妈来了。”
“啊……”江子愣愣,“那你多喝热水,多喝热水。”
第三十一章 男人的友谊
梁敬和楼齐拉开铁浮屠的拉链,给胡董海套上舱外服,后者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神情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
其余人沉默地站在周围。
主任在卡西尼站内的威望很高,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尽管他在某些方面脾气古怪,但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说这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江子上前把舱外服的头盔面罩扣上,这件舱外服上还有胡董海的名字大写:h。
梁敬把胡董海的尸体背了起来,走出房间,门口的江子和默予侧身让出路来,一行人跟着主任的尸体下楼,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把胡董海的尸体放在气闸室门口,梁敬和楼齐穿好舱外服,他们要把主任的尸体放到外头去。
梁敬和楼齐在尸体的头和脚部捆上尼龙带,用锁扣固定在舱外服的腰上,梁敬走在前头,楼齐走在后头,一前一后抬着尸体离开气闸舱,消失在浓雾中。
其他人在他们身后深深地鞠躬。
胡董海要在机器人仓库里一直待到暴风雪号飞船抵达,回到地球之后,人们会公正地评价他这一生。
“老胡辛苦了一辈子啊。”江子叹气,“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默予黯然。
胡董海为卡西尼站奉献了终身,最终以这种方式宣告结束,不知道是求仁得仁,还是可悲可叹。
“走吧,我们接下来要去把通信塔上的破洞补好。”江子拍拍默予的肩膀。
两人套上铁浮屠,互相检查舱外服,舱外活动服是一套蛮复杂的系统,外层是机械外骨骼,集成了强力的电池电机和液压系统,内层是保温气密服,保证穿着这套衣服的人不被外界的低温冻死,大白已经做了全面的自检,但出于习惯和传统,出门前人们仍然会手动目视检查一次。
江子和默予伸出手互相按着对方的肩膀,然后依次往下,检查有一套严格的步骤,以防出现遗漏,从头盔的接口,到铁浮屠上的气密阀门,再到外骨骼的电机与电池,一一确认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然后两人带上工具箱和修补材料,江子计划用来修补防风罩的材料是一卷不锈钢,卡西尼站内着实很难找到可以承受土卫六地表低温的材料,唯一可以用得上的就是一卷太钢集团出品的399含铬奥氏体不锈钢,这东西可以在零下两百摄氏度的低温中不产生脆性,在卡西尼站原本是用来修管道和外墙的,人们看中的其实是它高超的韧性和可塑性,至于耐低温只是附带的,谁知道现在居然要依靠它来补破洞了。
默予带上大号工具箱,修补防风罩是个大工程,需要用到钻孔和焊枪,她把工具箱背在背后,跟着江子踏进气闸舱。
崖香趴在楼梯上,朝默予挥了挥手,她没有外出作业的资质,只能留守在站内。
“默予姐,快去快回啊。”
江子站在气闸室内,舱门洞开,舱内的高压气体瞬间外泄。
室外黄蒙蒙的一片,白雾与大气中的棕黄色雾霾已经融为一体,看不到丝毫阳光,能见度不足五米。
这是默予几天以来第一次离开卡西尼站,室外的浓雾仍然未散,默予把自己锁在安全绳上,跟在江子身后,亦步亦趋地前进。一路上她注意到地上零零散散的碎冰,很显然这是火山喷发的痕迹,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知道火山的喷发口究竟在什么地方,恶劣的天气阻碍了遥感卫星的观测。
“跟紧一点。”江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默予的视野里了,隐约只能看到浓重的雾气里那卷钢材在晃动。
默予加快了脚步,修补破洞需要两个人协同操作,这是一件挺麻烦的工作,需要在原本的防风罩上打洞,再把钢板切割成合适的大小,用铆钉固定上去修补破损,防风罩原本是中空的夹层结构,耐低温树脂内灌注着气凝胶,气凝胶是最好的隔热保温材料,但卡西尼站没有备品,只能用钢板来应急。
“感觉怎么样?”
“还好。”默予回答,“只是脚下有点打滑。”
室外没有磁性鞋底,所以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再加上本身就是光滑的冰原冻土,默予走一步滑三步,连带着安全绳也上下晃动,跟走吊桥似的。
“习惯就好。”江子说,“最疯的时候他们在这鬼地方开摩托呢,结果雪橇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默予咋舌,又是外国人为什么这么少系列。
“那边就是半尺湖。”江子停了下来,伸手指向右边的浓雾,“火山的喷发口多半就在那边。”
“为什么?”
“因为防风罩的破口就在这个方向。”江子解释,“梁工说半尺湖的地下可能有一个非常大的空洞。”
“地下甲烷海么?”
“是的。”江子点点头,“按照梁工的说法,如果这座火山发生大规模喷发,这一片地壳都会发生大面积下沉和塌陷。”
默予吃了一惊。
“等通信恢复了,我就把这里的情报汇报上级,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跟着暴风雪号回去,从今往后,卡西尼站可能是真要彻底废弃了。”江子叹了口气,“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派人到这里来,就算土卫六再有研究价值,也只能是在其他地方再建科考站了,卡西尼站不行了。”
“老胡不在了,卡西尼站也没了。”江子接着说,“他没留下什么遗言,以我对他的了解,那个老家伙肯定是不愿意回地球的,他宁愿葬在土卫六上,把骨灰撒在半尺湖上……还好他没看到卡西尼站废弃的这一天,要不然他要怎么活啊。”
江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在谁也看不到他的浓雾中,什么他第一次和胡董海见面的时候那家伙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什么在半尺湖上碰到雷暴时是他冲出去把胡董海拖了回来,总结下来他支援过胡董海饭钱,给他买过酒,还救过他的命,就差没说自己是他再生父母了。
可说着说着这个中年男人就哽咽起来,默予沉默地听着,这是两个男人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友谊。
胡董海大概也就江子这么一个朋友,他死了,江子失去了多年的老搭档,端着硬汉的派头不好当众落泪,只能把悲伤讲给默予这个女神经病听。
女神经病大概是不能理解正常人类感情的,所以她听完就会忘,江子不担心她会把这些说出去。
“我们到了。”江子钻进通信塔的维修通道里,卸下身上的钢板,然后爬上梯子。
江子爬上梯子之后默予才能钻进来,她站在江子的脚底下,抬头往上望,一连串橙黄色的小灯一直到顶。
“我先上去,把安全绳固定好。”江子说,“你再上来。”
默予点点头。
江子爬了上去,默予独自坐在通信塔的塔底,从入口往外望。
她只能看到通信塔边上的安全绳固定杆,红色的安全绳延伸进暗黄色的雾霾中,看不到尽头,这真是个神奇的世界,一个无时无刻都充满浓雾的星球,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离开五米你就看不到它了,默予伸出手去,在雾气中虚抓。
如果这是个死寂空洞的星球,那也太可惜了。
她多么希望这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美丽巨大的生物,终有一天,她可以看到它破雾而出,展开背上巨大的翅膀。
第三十二章 我正在吊着
江子爬上了塔顶,然后把吊绳和安全绳垂落下来,默予把吊升滑轮扣在绳子上,再开启铁浮屠上的电机,滑轮嗡嗡地滚动,在缆绳上攀爬,带着她缓缓上升。
江子钻进了塔顶的防风罩,他准备先把防风罩上的破口修理整齐。
“锉刀。”
默予带着工具箱升到了梯子顶端,固定好自己,她不必跟着钻进防风罩,多一个人也钻不进去,默予只需要在底下递工具就是了,反正她只是个助手,轮不到她来动手操作,默予取出电动锉刀递上去。
江子跪坐在隔板上,后脑顶着穹顶,有时候个子太高体格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不得不蜷着身体工作,江子弯着腰凑近了,伸手抚摸防风罩上不规则的破口,这个洞有脸盆那么大,近似是个圆形,但是边缘很粗糙,有树脂编织纤维特有的毛刺。
他握着锉刀的手柄,沿着破损的边缘一点点地把它打磨平齐,像是个老手艺人在做木工活。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再高级的技术都派不上用场,还得让人自己上,但偏偏细枝末节又能决定成败,这也就是江子他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默予挂在底下的楼梯上,手里抱着工具箱,悬在二十米的高空中,嘴里嚼着口香糖,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她倒也不担心自己会摔下去,土卫六上摔不死人。
“默予姐?”耳机里忽然传出崖香的声音,“能听到我说话么?没打扰你吧?”
“嗯?崖香?”默予说,“啥事啊?”
“我在这柜子里看到了好多吃的,想问问……”
“等等等等,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默予急了,“谁都不许动。”
崖香愣了愣。
默予抬头瞄了一眼头顶上的隔板,压低声音说:“崖香,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大厨手里偷出来的,你可别给我抖出去了,如果被万凯那货发现了,他肯定又全部都给我收缴了,这可是我接下来好几天的口粮。”
“好,我不告诉大厨。”崖香也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默予姐,我帮你藏好啦。”
“小妞真乖,回去分你一点儿。”
“默予,尺子。”江子把锉刀放下,活动活动酸疼的脖子,小小地舒了口气。
他将破口边缘修整完毕,全部磨平了,这样才能进行下一步操作,在修补防风罩打补丁时不能留有缝隙,必须保证足够的封闭性,如果外界的低温空气能流进来,那么防风罩就会失去原本的意义。
默予把直尺递给江子,“你在干什么呢崖香?”
“我?”崖香回答,“我在写稿子啊,采访本来就是我任务的一部分,我需要详尽地描述你们的生活和工作,让大众了解你们在做什么……我现在正在记录的就是通信塔的修理工作,默予姐,如果你们方便的话,我能采访你们么?”
“当然。”
“那你正在做什么?”崖香很有兴趣。
“吊着。”默予回答。
“诶?”
“我正在吊着啊。”默予悠悠地说,“就像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的老歪脖子树上一样吊着。”
江子用直尺测量圆形破口的直径,大概是二十六厘米左右,真是难以想象那块冰究竟是以多高的速度撞了过来,楼齐说的没错,构成防风罩的高强度树脂材料是可以防弹的,站在五十米外用手枪打都打不穿。
“钻子。”江子伸手。
默予再把电钻交到他手里,然后收回直尺。
“那站长在干什么?”崖香问。
“站长正在修补破洞,我觉得他正在……”默予竭力抻直脖子,从底下探头来张望,“给这个罩子打孔。”
江子把头灯的亮度调高,握着电钻在防风罩上均匀地打孔,一阵猛烈的突突,就连底下的默予都能感觉到均匀的高频振动,他在圆形的破口周围打了一圈小孔,用来拧螺丝。
“笔。”
接下来江子把钢板展开,按照之前测量的数据,用记号笔在钢板上画了一个大圆,又在这块圆形钢板上做好打孔标记。
“离子枪。”
江子接过离子切割枪,扣住扳机,枪口喷吐出暗蓝色的火焰,他缓缓调整离子喷射火焰的大小和流速,最终让喷流维持在一厘米的可见长度上,这东西可以产生两千五百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能像切奶油一样切开钢铁,江子沿着画好的线切割钢板,切出一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圆。
江子把钢板用力贴在防风罩上,靠着机械外骨骼把它压成一个与半球防风罩严丝合缝的凸面,399钢材可塑性很好,能压制成各种形状。
江子用电钻开始在钢板上打孔,动作相当麻利,显然是多年的老修理工,轻车熟路。
“钉子。”
默予把一盒长螺丝钉放在隔板上。
两人的配合紧凑无间隙,江子要什么默予就给什么,默予也算是个靠得住的助手,你让她上房顶切钢板可能不行,但让她递个螺丝刀还是能办到的,毕竟她只是神经病不是弱智。
江子把钢板按在防风罩的内壁上,把钢板与防风罩上的孔洞对齐,再把螺丝一颗一颗地拧进去,螺丝钉打进去之后会膨胀,然后把补丁牢牢地固定在防风罩上,铆接其实不见得比焊接更牢固,但外层是塑料,他没法把塑料和钢板焊在一起。
他拧完最后一颗螺丝钉,然后用手从上到下仔细摸了一遍,确认平整,打着手电眯着眼睛检查是否有缝隙。
“行了。”江子拍了拍巴掌,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圆形的大补丁,丑是丑了点,可是很靠谱,跟他本人是一个风格,“其实最好还要在里面涂上一层胶,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缝隙也填上,不过这样也足够应急了,真正维修等暴风雪号到了再说……搞定了。”
到底是江子,干起活来从不拖泥带水,修个房顶补个漏手到擒来,从头到尾也不超过两个小时,他把工具重新塞回默予手里,然后往下指了指,“下去吧默予,咱们可以回去了!”
第三十三章 波
江子带着默予返回卡西尼站的时候,梁敬和楼齐已经把胡董海的尸体送到仓库里回来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本应是假期,但卡西尼站内比平时还要繁忙。
梁敬代替了胡董海,继续坐在p3实验室里观察黑球,相较于胡董海,梁敬要谨慎小心得多,他从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他认为胡董海的意外死亡与这颗黑球即使存在什么联系,那么这种联系也一定是唯物的,可感知的,确实存在的,他们发现不了仅仅只是因为方法没找对。
梁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甚至把整个p3实验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按理来说p3实验室本就是极度安全且密封的空间,但梁敬仍不满足,他在四周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吸能的复合金箔,用来隔绝任何辐射。
其他人从p3实验室门前经过,就能看到梁敬跟头棕熊一样站在手套箱前,不知道是不是想用自己体格的威压逼黑球就范。
大厨耸耸肩说继胡董海之后,又疯了一个。
梁敬盯着极细的探针慢慢与黑球表面接触,最终趋于静止,但梁敬知道探针的尖端实际上既未接触到黑球,也没有停止前进,只是它与黑球的表面已经如此接近,接近到只有几个原子的距离,肉眼无法分辨。
显示器上的数字正在飞快地滚动,这是一台扫描隧道显微镜,但梁敬并非想用它来观测黑球的表面,此前的观测已经证明这个黑球无法观测。
显示器上的数字最后定格在1a。
一埃,也就是0.1纳米的距离。
“表面电荷为零。”大白说。
“严格为零吗?”梁敬问。
“严格为零。”大白回答。
“还真是零电动势。”梁敬长出了一口气,“见了鬼了,这些电荷都到哪儿去了?”
这时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梁工?你找我啊?”
是楼齐的声音。
“楼齐你来的正是时候,来来来帮我看一下这台计算机,主机好像有点问题,怎么拍都拍不好。”梁敬朝他招了招手,楼齐是卡西尼站内的网络工程师兼计算机修理员,谁修电脑都找他。
楼齐走过来坐下,在计算机上扫了两眼,“哦,小毛病,没什么大碍。”
“能不能修好?”
“没问题。”楼齐说,“几分钟的事。”
“好,那我先去上个卫生间,你先忙。”梁敬收拾收拾出门了,急急忙忙的,“搞定了叫我。”
楼齐点点头,坐下来打开计算机,瞄了一眼屏幕,又是系统崩溃,他解决这类问题都能形成肌肉记忆了。
他一边敲代码,一边抬起头来,看着手套箱内的黑球。
在实验室的灯光下,这个球仍然表现出纯粹的黑色,看不到丝毫反光,如果是在黑暗中,那么这个球就是不可观测的。
无法观测这个特性挑动了楼齐另一根神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宏观物体是真正无法观测的,这个黑球是最接近的,几乎所有电磁波都被其完全吸收。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楼齐随口问,“用扫描隧道显微镜放大它的表面?有什么结果么?”
“没有任何结果。”
楼齐盯着那个球看了良久。
“大白,你说它也是波么?”
“波?”
“物质波,按照量子力学中德布罗意波的概念,万物皆波,我们所见的这颗黑球应该是它本身波函数的平均值。”楼齐说,“它其实跟电子一样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它可能在这颗手套箱内,也有可能出现在卡西尼站外,甚至有可能出现在太阳系外,只是我们的观测让它坍塌了,坍塌在了概率最大的地方。”
“但在宏观世界中这种效应是极其微小的。”大白,“只有在微观世界中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按照量子力学,楼齐先生,只要你反复撞墙超过10∧160次,总会存在一次,你会毫发无损地穿墙而过。”
“量子隧穿。”
楼齐不是量子力学专家,但他大学时同样是物理系出身,只是找不到工作,后来才转行干的码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大学课程内容还有那么点印象和记忆。
“是的,它也是您眼前这台显微镜的工作原理。”大白说,“可您也知道,在实际生活中,如果不是绿巨人,任何人成功穿墙而过的概率都无限接近于零。”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使用红外波段,紫外波段或者无论什么波段来观测它,那么它在我们眼中就是完全不可见的。”楼齐突发奇想,“那么它的波函数还会坍塌吗?”
大白沉默了。
楼齐的这个问题它很难回答。
在微观世界中,这个宇宙是极度复杂的,甚至不再存在“确定”这个概念,不仅仅是速度和位置,连物质本身的存在都是不确定的,粒子以波的形式分布在空间中,一个自由电子有可能出现全宇宙的任何一个点,且在每个点的出现几率都相等。
也就是说,一个自由电子,它有可能出现在太阳系内,也有可能出现在十六万光年外的大麦哲伦星云。
但在宏观世界里,这种现象是不可能存在的,楼齐如果拿头去撞墙,他把头撞破了都不可能穿墙而过。
可这个诡异的黑球以不可观测的特性,把微观世界量子力学中的问题带到了宏观世界中来,如果没有任何观察者看到这个黑球,那么这个黑球会发生什么?想想薛定谔的那只猫,在你关上盖子的一瞬间,它不仅不知生死,其实它是否存在于盒中都是不能确定的。
“来,让我们试试。”楼齐搞定了电脑,把它丢到一边,“只在红外波段上观测,看看是什么结果。”
他带上滤光眼镜,让镜片只能通过红外线,同时调整手套箱的参数,让它过滤一切非红外线。
可黑球还是那个黑球,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看上去比之前更黑了。
“楼齐先生,您这也是观测,您看不到它本身,可是您看到了它存在的痕迹,如果您真的不再观测,那么您应该离开实验室并把门关上。”大白说,“我提醒过您,在宏观世界中,这种效应其实微小得可以完全忽略不计,即使您在红外波段上观察它,它忽然消失的概率比您连中两百亿年彩票头奖的概率还要小。”
楼齐沉吟着摇头。
“不对,不对,除了我之外,你也在观察。”
“楼齐先生?”
“这个房间里有两个观察者,除了我之外,大白你也是。”楼齐说,“只要你在持续观察,那么它的存在就必然是确定的,所以我们要试试,只有一个观察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大白问。
“离开这里。”楼齐说,“大白,我需要你离开这里,关闭实验室内的一切监测工具。”
“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没事。”楼齐说,“一小会儿就行,待会儿你再回来就是了,这大白天的不会出什么事,待会儿梁工也会回来。”
“十分钟。”大白说,“那么我给您留出十分钟时间,十分钟后我会回来。”
“ok,没问题!”楼齐高高地举起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
大白离开了实验室,走的同时关闭了实验室内的所有仪器,红红绿绿的指示灯依次熄灭,所有的声音都缓缓消失。
第三十四章 消失的男人
梁敬上完厕所回来了。
“楼齐!电脑修好了没啊楼齐……”
梁敬愣愣,p3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他打开桌上的计算机,显示器已经恢复正常了。
看来是修好电脑回去了。
这小子干活真麻利。
他把落在地上的滤光眼镜捡了起来,左右看了两眼,放在了柜子上,奇怪,这眼镜是什么时候掉地上的?
“大白?”梁敬注意到实验室内的所有仪器都处于关闭状态,连显微镜的电源都断了,“大白你在哪儿?实验室里怎么停电了?”
“梁敬先生,我在这里。”大白回来了,“我注意到楼齐先生不在您的身边,请问他在什么地方?”
梁敬怔住了。
“你问我?他不是出去了么?”
“不,梁敬先生。”大白说,“楼齐先生从未离开过这座实验室。”
梁敬呆了一下。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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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他是这个时候进入p3实验室的,时间是下午13:22。”万凯指着图像上的时间数字。
在监控录像中,所有人都能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从电梯中出来,经过一楼的走廊进入p3实验室,万凯把图像放大翻转,让其他人能看清他的面孔,一对标志性的塌眉毛,看上去无精打采——没错,就是楼齐,在今天下午一点二十分,他被梁敬找了过来修理实验室里的计算机。
接下来监控图像切换,p3实验室内梁敬像个大麻袋似地站在手套箱前,他朝着楼齐招了招手——真正的梁敬此时则坐在椅子上,看着监控中的自己重复自己十几分钟前的动作。
“这是梁工。”大厨指着实验室内的人。
梁敬点点头。
“这是楼齐。”大厨又指了指实验室门口的人。
这个时候两人身上都套着密封的防护服,身材相貌已经看不清了。
在周围众人的凝视之下,监控中的梁敬打开了桌上的电脑,楼齐径直走过来,前者让出位置,让楼齐坐在椅子上。
“我找他过来修电脑。”梁敬说,“然后我就出去上厕所了。”
他话刚一说完,众人就看到监控中的梁敬急急忙忙地出门了,迈着小碎步内八字,看来是憋了很长时间,实验室里只留下楼齐一个人。
卡西尼站的全员集中在大厅里,围着监控录像,所有人都盯着半空中的那个人影,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他下一秒就人间蒸发了,就像美人鱼那样化作一地的泡沫。
画面上的楼齐坐下来修理计算机,到目前为止都还一切正常。
“按照大白的说法,楼齐是在红外波段上观测黑球时消失的,为什么会这样?”江子问,“他怀疑黑球在无观测者时波函数不会坍缩?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谁来解释一下?”
默予和大厨面面相觑,他们都非物理学出身,对这玩意一头雾水。
“你们都知道波粒二象性吧?电磁波既是粒子也是波的那个理论,实际上这个理论可以继续拓展。”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梁敬靠点边,他只能站出来解释,“简单地来说,在微观状态下,不仅仅是光子,我们所熟知的所有基本粒子都是以波的形式存在,而且是概率波,包括你我,你我都是波,物质波……我也不是研究这个的,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是波?江子皱眉。
那我的波可能比你们的大。
默予说。
“楼齐的想法可能是这样的,他认为这个黑球无法观测,那么它的波函数就无法确定,也就不会坍缩。”梁敬接着说,“不过这怎么可能呢?他这种想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黑球是个宏观物体,在宏观世界里这种效应应该是微乎其微的,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虽然我们所有人在理论上都是概率波坍缩的结果,但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尺度上,我们可以说某一件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是的。”大白说,“楼齐先生当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认为在红外波段上观察黑球,会让观察对象发生变化,并为此让我离开实验室。”
“如果波函数不坍缩,会发生什么?”默予问。
“波函数如果不坍缩,那么在我们眼中,它就不是实际存在的。”梁敬看了她一眼,“它可能会分布在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
“你是说黑球会消失?”默予问。
“在我们眼中消失,当然这是把黑球当做微观粒子看待的前提下。”梁敬回答,“我仍然要强调,在宏观世界中这种现象是不可能存在的,微观世界和我们平时生活的世界不同,它们遵循另一套规则,比如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你无法同时测出一个基本粒子的速度和位置,但在宏观世界里,我们既能测出一辆汽车的速度,也能知道它的位置,所以用微观世界的规则来讨论宏观世界的问题是不适宜的。”
“自从这个黑球出现起,你们的科学经验就开始失效了。”默予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如果连最基本的热力学它都能违背,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梁敬沉默了。
确实如此,从这个黑球出现开始,他过去所学的那一套就开始遭到频频挑战。
不过量子力学本身就是个怪胎,跟量子力学那见鬼的反直觉理论比起来,黑球还要好捉摸一点。
相比于量子力学,他更愿意和黑球待在一起,梁敬当年就是自视甚高,无视老师“会算就行,不要理解”的谆谆教诲,深深地纠结在量子力学中,试图去理解它,结果差点抑郁,最后果断转向化学物理和结构物理,才没断送自己的前程和绳命。
“可是黑球没有消失,最后消失的是楼齐。”江子说,“你们的意思是楼齐想观察到黑球消失,结果他自己消失了?”
“就结果来看……”梁敬点点头,“是这样。”
监控图像中,楼齐支开了大白,他戴上了眼镜,站在手套箱五米以外的距离上,举起手比了个ok的手势——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幅图像。
第三十五章 杀人的四维空间
楼齐人间蒸发了,所有人掘地三尺都没找到。
卡西尼站这么狭小的封闭空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在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了,江子百思不得其解,大白的监控录像显示楼齐进入p3实验室后就再没出来过,从头到尾不过短短的十分钟时间。
他们把大白的监控录像来来回回放了十几遍,正放倒放,都只能看到人进去,不见人出来,而p3实验室仅有一个进出口,其他三面墙上连扇窗户都没有。
江子带着梁敬大厨几人在墙壁上一寸一寸地摸,他甚至怀疑实验室的墙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门,但大白表示p3实验室中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结构,为了保证密封性,这座实验室内没有布设任何物品传输通道,整座p3实验室就是一个没有缝隙的方盒子,关上门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可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大厨摩挲着下巴,抬头望着实验室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管道距离地面有三米多高,窗口上安装着细密的过滤网,这些管道直径只有十几厘米,通往高效空气净化器,人类是不可能钻进去的,“人间蒸发了?”
“一丁点缝隙都没有。”梁敬蹲在墙角,轻轻敲了敲墙壁,“实验室里不存在第二条离开这里的通道,更何况室外是超低温的环境,他能去哪儿?”
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理论,如果一个人连续撞墙10∧160次,那么他是有可能穿墙而过的……但这个例子一般用来通俗地解释量子隧穿,从没有人真把这个当过真,连续撞墙10∧160次需要多长时间?假设楼齐是超高速磕头机,一秒钟可以撞墙一百次,那么他一直撞到宇宙毁灭再生毁灭再生毁灭再生一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亿次,都不可能成功穿墙。
所以楼齐不可能是真的穿墙而过了。
江子很头疼,这是继胡董海之后出事的第二个人了,如果说胡董海还能说是个意外,那么楼齐的失踪就叫人无法理解了。
他马上就要卸任卡西尼站的站长职务,暴风雪号飞船到了他就回家,谁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还能出问题,真是晚节不保。
默予站在之前楼齐站过的位置上,抬眼望过去,正前方五米的位置上就是那颗黑球,此刻手套箱的箱壁已经全部关闭,不能透过任何光线,这是为了避免任何人与它对视。
默予戴上滤光眼镜,想象两个小时之前楼齐也像她这样站着,戴上滤光眼镜,调整至红外波段,他当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大白?”
“默予小姐。”
“你们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没有出任何问题,对吗?”默予问。
“是的。”大白说。
“那么把手套箱的封闭打开吧。”默予说。
大白打开了手套箱的封闭,玻璃箱再次变得透明,那颗黑球安安静静地安置在托盘上,不过在默予眼中,那里不是一个黑球,而是一个看不出立体感的黑洞。
在红外波段上观察,实验室中的大部分物体都是淡蓝色,因为它们都处于室温状态,计算机和显微镜的电源是深红或者橙红色,这说明它们是发热源,但手套箱内的那个黑球吸收了所有的红外线,所以它是一个黑洞。
默予盯着它,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她觉得这那不是个球体,而是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这个洞**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那纯粹的黑暗中仿佛孕育着什么,她想看得清楚,无意识地逐步靠近手套箱,直到梁敬伸手拦住了她。
“默予!”
默予惊醒,才发觉自己往前走了好几步,再往前就要碰到手套箱了。
“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梁敬提醒。
默予点了点头,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
“我觉得……楼齐该不是钻到这里面去了吧?”默予摘下眼镜,指了指箱子里的黑球。
所有人都一愣。
“你说什么?”
“钻到这里面去了?”江子靠过来,“你是说这个球?”
他稍微试了试,抬脚踩进箱子里都有些困难,手套箱太小了,黑球更小,楼齐怎么可能钻得进去?
他没法想象一个大男人该怎么钻进这个箱子里,那大概得要缩骨功。
“梁老师之前猜测过,说这个黑球可能是四维空洞,说不定是真的呢?”默予说,“如果这是个四维空洞,那么它的真实面积肯定就会比我们看到的更大,钻进去一个成年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楼齐可能找到了开启这个四维空洞的方法,所以就钻进去了,或者说被吸进去了。”
默予说完了,扭过头来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几个男人皱着眉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默予说的是否正确,这种看似扯淡的瞎话放在以往肯定没人当真,但如今楼齐离奇消失,再奇葩的猜测都得严肃对待。
“梁工,你怎么看?”江子问。
“嗯……”梁敬上前,轻轻敲了敲手套箱,“四维空间这东西对我来说,多数时候是一种数学描述,而不是真正存在的物理实体,我们可以用数学来描述四维空间,但谁都不知道真正的四维空间长什么样子。”
“四维空间长什么样?”江子问。
“简单地来说,在四维空间中,你可以过一点作四条互相垂直的直线。”
过一点作四条互相垂直直线?
江子在脑子里画线,他很快意识到他只能想象三条直线互相垂直。
“对,我们只能想象三条直线互相垂直,也就是三维直角坐标系里的x,y,以及z轴。”梁敬点点头,“这是因为我们是三维空间中的生物,但在四维空间里,你还能再过原点画一条直线,与xyz三条直线互相垂直。”
“如果人类进入四维空间,会发生什么?”江子问。
“不知道。”梁敬说,“不过我们可以推测,在三维空间中,引力和电磁力都遵循平方反比律,也就是说力的大小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但在四维空间中不是这样,电磁力的大小会与距离的三次方成反比。”
“也就是说,三维空间中的物体,在进入四维空间的一瞬间会立即崩溃,因为我们体内的电磁力将不再遵循原本的规则。”梁敬接着说,“电磁力是我们这个宇宙中主要的作用力之一。”
“你的意思是楼齐如果进入了四维空间,他就死定了?”江子问。
“不仅仅是死定了,还死无全尸。”梁敬说,“可能会被分解成一堆谁也不认识的原子。”
在场的其余人不寒而栗。
第三十六章 眼球
江子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把p3实验室的大门给封上了,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入实验室。
这个黑球太邪门,江子不能让任何人再接触它,至少在暴风雪号飞船抵达之前,这个黑球都必须隔离起来。
他可不管什么唯物不唯物,作为站长,他必须保证卡西尼站内每个人的生命安全。
大厨把晚餐端了上来,每人一份,众人坐在桌子周围沉默地吃喝,他们翻遍了整座卡西尼站,找了整整一下午,仍然一无所获。默予呆呆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烤牛肉,把牛肉一块一块地切碎,崖香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默予姐。”
默予惊醒,“嗯?怎么了?”
“那个……楼齐先生究竟出什么事了?”崖香问。
默予摇了摇头。
“以后你们也都别碰那个球了,p3实验室也别进去,再有人出问题,我负不起责。”江子吃完了晚饭,把筷子一撂,“研究再重要,也没命重要。”
“那楼齐的事不管了?”梁敬问。
“人都没了,还管什么?”江子说,“你有办法把楼齐找回来?”
“没有。”梁敬摇头。
他是实话实说,谁也不知道楼齐到什么地方去了,默予坚定地认为这个黑球可能是个四维空洞或者虫洞,虫洞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未知的世界。
但梁敬跟她说,根据目前的理论计算,即使这个球真的是个虫洞,那么以人类的身体强度,也是绝无可能活着通过虫洞的,人体会在虫洞中被巨大的引力和能量撕碎。
“大过年的,出这种事。”江子擦了擦嘴,“我怎么跟上级交代?多少年没出过伤亡了,一出就出两个。”
“楼齐不一定真没了。”大厨插嘴,“他暂且只能算是失踪。”
“在土卫六上失踪,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江子说,“过去这些年,十八个人里有九个到现在都还是失踪,但是也没人真指望还能找到他们。”
“楼齐是在卡西尼站内失踪的。”大厨纠正。
“没有区别,我们找遍了卡西尼站都没看见人,难道他现在还能藏在我们的桌子底下不成?”江子反问,“明天我们就能把通信系统修好,看地球方面怎么处理。”
梁敬和大厨默然无语,如果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希望能把楼齐找到,可楼齐的失踪实在是过于蹊跷,让人摸不着一点头脑,一个七十公斤的成年人,怎么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在p3实验室里像刑侦取证那样仔细搜查,都找不到丝毫痕迹。
“从今天开始,谁都别碰那个球。”江子在饭桌上再次强调,眼神微微偏向梁敬,“千万别碰。”
梁敬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让他就此放弃这个球他很不甘心,梁敬在地球上时就是个科学疯子,为了研究敢跳进火山口。黑球对他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对于某些人来说,未知是一种莫大的诱惑,所谓好奇心害死猫,说的就是他这类人。
梁敬的忘我精神在江子看来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现在除了梁敬之外,也没其他人敢动那个黑球了。
“知道了知道了,出了这档子破事,谁还会去碰那个球?”大厨挥了挥手,“等明儿修理好了通信塔,催暴风雪号赶紧过来,要么把我们带走要么把球带走,我可不想跟那个球共处一室。”
“梁敬?”江子看向梁敬。
“知道了。”梁敬吞下了一大口米饭。
“为什么不问问我?”默予跳了出来。
“你不会去的吧?”江子翻白眼。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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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默予和崖香回房间休息,最近两天这俩人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崖香很显然喜欢抱着默予睡,用她的话来说,抱着默予的触感就像是超大号的毛绒玩具熊。
默予觉得这是在说自己胖。
但她其实也乐于有个人陪自己睡,一个人睡觉时容易做噩梦。
到目前为止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出现幻觉的原因,大厨无奈之下给她开了一些神经温养剂,三精牌,蓝瓶的,喝起来像是葡萄糖——后来她发现主要配方就是葡萄糖,这东西是大厨拿来糊弄她的,所谓温养神经,不过是安慰剂效应。
“默予姐,那个黑球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崖香问。
她走在默予身边,这些问题在饭桌上不好提及,现在只有她们两个,崖香终于有机会了。
“天知道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什么玩意的眼珠子呢?”默予耸耸肩,“我看那个黑球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像是在盯着什么东西的眼睛。”
“眼珠子?”
崖香伸手抓住默予的胳膊。
“其实我觉得那个黑球更像是个四维空洞或者虫洞,要不然楼齐到哪儿去了?那么大一个人呢,就算是瞬间超高温火化了也有把灰吧?”默予悠悠地说,“所以黑球内肯定存在一条通道,通向未知的地方,然后有一些未知的生物存在。”
“真的吗?”崖香很惊奇。
“猜测。”默予扭过头来,吓唬崖香,“你那么好奇?说不定是吃人的怪物呢?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尖牙利齿,口水直流,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楼齐打开了通道的开关,那个怪物因此从黑球里逃了出来,所以他第一个被吃了,现在怪物正潜伏在卡西尼站内的什么地方,伺机而动,我们都是它的猎物……”
崖香的神情越来越惊恐,“别说了别说了默予姐。”
默予还不肯停下,“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从暗处钻出来专门找行动落单的人,一口把他吞掉,然后跟嚼脆骨肠一样大嚼特嚼……”
“默予姐!”崖香被吓到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默予大笑,崖香是个胆子小的姑娘,不敢听这种故事,“开玩笑而已啦,开玩笑而已,不用当真……”
“嘻嘻。”
默予头皮一麻,汗毛直竖,陡然停住了脚步。
“默予姐?”
“没什么,没事……”
默予回头四望,身后是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大厅的门,走廊上空无一物。
第三十七章 黑旋风女逵
默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枕头,抛给崖香,后者一把抱住,然后滚到床上去了。
“你到我这儿来睡觉,至少也得带个枕头吧?”
崖香穿着粉色睡衣,抱着枕头,“我可以和默予姐睡一个枕头啊。”
默予扭头看她,随口问:“你为什么跟我这么亲热啊。”
崖香怔了怔,抱紧了怀里的枕头,“嗯……因为我觉得默予姐很亲切。”
“亲切?”默予抓了抓头皮,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用“亲切”这种词来形容她,过去二十多年,她听得最多的就是摔碗声,那个女人总是莫名突然地把桌上的饭碗砸在地板上,摔出一地的瓷器渣,然后骂小贱种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碎片能迸溅到默予的脸上,但后者并不说话,只顾埋头扒饭,因为不吃快点女人就会把菜碟子也掀掉。
默予小时候总以为自己是长得太讨人厌,所以那个女人看到自己就生气,但后来在学校里她听到其他女生在背地里暗暗传流言说自己是个婊子,被人包养,为了钱什么都能做,默予才意识到自己其实长得比其他人都漂亮,因为这种恶毒的攻击往往都源自于嫉妒,特别是对她这种特立独行而不合群的人。
崖香点点头,“我觉得默予姐很亲切,很温柔,也很好相处啊。”
“妞。”默予眉梢一翘,“你今天晚上这么恭维我,是打的什么主意啊?老实交代,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吗?”
“没没没,绝对没有。”崖香猛摇头,“我说的都是实话。”
默予嘿嘿地笑,忽然扑上去把女孩压在床上,开始挠痒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不说?说不说?”
“哈哈哈哈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崖香被默予捏着腰间的软肉,痒得受不了,蜷缩着身体,一脚把默予蹬下了床。
默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停下来。
崖香从枕头里悄悄地探出头来。
“哎呀……默……默予姐,你没事吧?”
默予慢慢地爬起来,灰头土脸,披头散发。
“听着妞,以后不准在卡西尼站内随便踢人,你刚刚那一脚堪比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了你知道么?”
在微重力条件下,卡西尼站内的人个个都是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的武林高手,飞檐走壁,一跃三尺高。
“我是说真的,我觉得默予姐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更亲切。”
默予咬着头绳,正在扎头发,“你是头一个这么评价我的人,你的眼光为什么和别人都不一样?其他人都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神经病。”
“嗯,我也认为默予姐是个神经病。”崖香点头,“但是个很温柔的神经病啊。”
默予龇牙,对着镜子做鬼脸,亲切?温柔?
她自己怎么不觉得自己还有这种优点?
默予向来认为自己是个豹子头林冲那样的人,如果她穿越到水浒传里,那么她必然选择当黑旋风女逵,或者花尼姑鲁智深,前者单人杀四虎,后者倒拔垂杨柳,以后跟人讲道理就轻松多了,不必再磨破嘴皮子,提起钵盂般大的拳头,先冲对方脸面上来一拳,问服不服?不服就再来一拳。
而且她不是男人,所以无论男女照打不误,专治骂街的无理泼妇。
默予把头发盘起来,“我可不是什么温柔亲切的人,想当初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有男生想追我,都被我吓跑了,想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么?”
“想。”
“那小子家里有点钱,想泡我呢,叫我出来吃饭说想拉近一下关系,还特意订了一家高档餐厅。”默予说,“去赴约的那天我用口红和毛笔在脸上画了个关公脸谱,就是看上去特凶狠的那种大红脸,然后口袋里揣把刀,见面第一件事我先把刀插在了桌板上,跟他说拉近关系可以啊,咱们来个桃园三结义?”
崖香听呆了。
“然后那小子就吓跑了,真没胆。”默予耸耸肩,“浪费我一支口红,虽然是地摊货,但好歹也花了十块钱呢。”
她说着躺回到床上,崖香平躺在她身边,房间内的温度自动调整至二十五摄氏度,大白开启了全息投影,原本狭小的宿舍房间豁然开朗了,一张小小的床位于大漠中央,两人躺在床上,头顶上就是璀璨的星空。
“这里是什么地方?”崖香望着星空。
“地球上?”默予说,“还是在火星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吗?”崖香支起身体,四处眺望,所见之处茫茫荒漠,银河从地平线的尽头升起,横贯头顶的夜空,“真是空旷得可怕,看上去好像全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那该多恐怖。”
“那该多清净。”默予说。
“默予姐,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崖香问,“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肯定会发疯的。”
“你不觉得那很美么?”默予看了她一眼,“一个人一个世界。
崖香侧过身来,看着默予的侧脸,“默予姐,你好像很讨厌周围的人。”
“有吗?”
“有。”
“那你还说我是个亲切的人?”默予反问,“一个看谁都不顺眼的人,怎么会亲切温柔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但你确实很亲切,也很温柔啊。”崖香抱住她的胳膊,用力嗅了一口,“你就是个很矛盾的人,还很香。”
默予愣了一下。
她注视着星空,自己是个很矛盾的人么?她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她只是经常身处矛盾之中。
每次那些无聊的女生在背地里造谣的时候,她其实都想撕烂那些人的嘴,可是那帮女生中总是混迹着几个男生,真要打起来,自己铁定打不过,要吃亏的。
这不是矛盾,这只是打不赢。
每次那个女人摔碗砸盘子骂自己是小贱种的时候,她其实都想骂回去,让她自己收拾烂摊子。
贱种怎么了?贱种不也是你生的?
但她终究还是没骂回去。
这也不是矛盾,大概是因为懒。
第三十八章 气态生物
“你最近还能听到什么怪声么?”默予问。
崖香摇摇头,“和默予姐睡在一起之后好多了。”
默予长吁了一口气,“大厨那个白痴,什么问题都找不出来,就知道用葡萄糖来糊弄我,崖香你说,如果那个黑球真能影响人的神智……”
“那个球能影响人的神智?”
“我瞎猜的,其实也不一定。”默予说,“我觉得幻觉未必一定是黑球的原因,这可能是个思维误区,如果说黑球真的是个联通外界的通道,那么说不定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洞口里跑了出来,亦或者……”
默予顿了顿。
“除了黑球之外,他们还带了什么其他东西进来呢?”
她的这个猜想把崖香吓住了。
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进来了?
在江子楼齐梁敬带着黑球返回卡西尼站的时候,一直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如说弥漫在空气中的未知毒素,无色无味,连大白都检测不出来。”默予接着说,“吸入的人就会产生幻觉,甚至疯癫而死,就像主任那样。”
“那……楼齐先生是怎么回事?”崖香问,“他彻底消失了。”
默予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是在没根据地瞎猜啊,那几个专业人士都找不出来原因,我能做什么?”
“默予姐,按照你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什么其他东西跟着黑球一起进来了,你觉得它会藏在什么地方?”崖香搂紧了默予的胳膊。
“首先它得避开大白的监控,这个就很不容易了,所以相比于固体或者液体,它更有可能是气体状态,某种气态的生物?”默予就着这个思路往下随口说,作为一个生物学专业出身的人,她很难想象一个全气态的生物该如何构建自己的身体组织以及进行生命活动,气体分子过于活泼,运动速度太快,且不受约束,而生命是高度秩序化的集合体,这与气体的特性刚好相反。
泰坦上的生命未必要以细胞为基本构成单位,但有一点它与地球生物必然是一致的,那就是复杂的行为模式必然依赖复杂的生命活动,而复杂的生命活动必然依赖复杂的组织结构,草履虫是单细胞生物,所以它们只会爬来爬去吃吃吃,而人类拥有最复杂的大脑,所以知道怎么离开地球登上土卫六。
“如果真是气态生物,那么它怎么产生思维活动?气体分子根本就不受约束,分子间的作用力太小,无法传递有效信息,只要气压一低,就会四处逃逸。”默予说,“生命在本质上是信息传递的过程,碳基也好,硅基也好,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磷硫氯氟分子,只要能有效传递信息,那么就有可能形成生命,但气体不行……这是它的物理特性决定的,真是越想越没边了。”
“万事皆有可能。”崖香说。
“是啊,万事皆有可能,你可以说我们房间里就存在一个气态生物。”默予伸出手来,指向半空中,“但我们又观察不到它,也捕捉不到它,这种存在毫无意义,还不如用奥卡姆剃刀把它给剔了。”
崖香嘿嘿地笑了笑,“默予姐你老是说他们教条主义,你自己其实也教条主义啊。”
“这可不是教条主义,而是完全违反……”默予忽然一愣。
崖香说的没错。
在她自己熟知的领域,她的表现跟梁敬是一模一样的,很多外行人眼中的问题,在业内人看来根本就是扯淡,默予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梁敬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白痴……
“妞,你讨论这个是没意义的,因为我们没法探测到它。”默予说,“针对一个根本就找不到的物体,说再多都是空中楼阁。”
“那我们就想办法找到它!”崖香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是天上的星星。
默予想笑,她伸出手来拍了拍女孩的脸颊,在默予看来她这话无疑是可笑的,外行人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想办法找到它?怎么找?你以为是半夜打着手电筒躲在墙角后头抓贼呢?你先得证明它的存在,然后设计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再给我一份严密而详细的行动计划啊。
但她又没笑,崖香的眼神中蕴藏着巨大的信心……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好,好,我们想办法找到它。”默予说。
“默予姐,你准备怎么找啊?”崖香问。
“怎么找么……”默予想了想,“它既然是气态生物,那么它必然是和空气混合在一起的,我们就把整座卡西尼站内的空气全部抽空,那样就不用怕它了对不对?”
“好主意!”崖香点点头,“不过站长会骂人吧……”
“你知道站长会骂人就好。”默予捏捏崖香的脸,“下次别再扯这么不着调的话了,相比于什么莫名其妙的气态生物,你不如说它是寄生生物,只要它寄生在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身上,那么大白的监控也发现不了它。”
“寄生?”崖香倒抽了一口凉气,“就像异型那样么?潜伏在人的体内,长大后破胸而出。”
“它可能会这么出来……”默予又开始讲恐怖故事了,“比如说大厨被寄生了,那么哪天你和大厨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会突然看到他痛苦地满地打滚,接着他的头皮开始裂开,细长的黑色触手从那个人的嘴里突破出来,然后从口腔开始,把整个人一点一点地外翻,把内脏翻到外边……”
难怪大厨懒得搭理默予,这人就这么抽风。
崖香听得都反胃了,默予还兴致勃勃。
她在自己的描述中尽情报复大厨对她的无视,崖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无法想象默予描述的场景,“别说了默予姐,我都被你吓得睡不着了。”
默予胡扯归胡扯,但寄生生物的可能性她认真考过,不光是寄生虫,包括真菌,细菌和病毒,它们都有可能是暗藏起来的杀手。只是卡西尼站成立这么多年了,从未发生过什么外星微生物感染事件,在土卫六地表考察初期,生物学家和环境学家们就对这里的生态进行过详细的考察,确认不存在任何微生物。
那些报告都储存在卡西尼站内,默予想看可以随时翻阅。
“好好睡觉。”默予说,这些玩意着实不适合当做睡前聊天的话题,她们其实应该聊聊大学里的男朋友。
崖香闭上眼睛,默予关闭了全息投影,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她有点后悔了,讲鬼故事一时爽,但爽完就睡不着了。
在一片寂静中,默予满脑子胡思乱想,她想着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天花板上会不会突然睁开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眼珠子盯着自己,默予悄悄地伸出手去把身边的崖香抱紧了。
默予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然后眯起一条缝,偷偷地张望。
天花板上没有任何异常。
默予松了口气。
自己是不是越来越神经质了?大厨或许说的没错,我只是压力太大了,把幻想也当成现实了?
一个大新闻
航天科技今天公布了中国火星探测器的全貌。
据说一步实现绕落巡,用长五打上去。
不愧是兔子搞航天的风格,能一步达成就不迈两步(其实是为了省钱)。
另外,据说探测器的名字就是简单直白的“火星一号”,其实作者君认为在命名这件事上可以学习隔壁nasa,向社会公众公开征集名字,一方面可以加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缩短与大众之间的距离,另一方面对科普工作有积极作用。
热烈庆祝!
第三十九章 倒时差
梁敬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时间已经到了夜间九点半,这几天以来他的作息时间都不规律,昼夜颠倒。
卡西尼站内作息混乱的不止他一个人,临近重大节日或任务,所有人都必须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来配合工作——在土卫六上并无地球上那么规律的昼夜节律,这颗卫星被土星强大的引力牢牢地锁定,它自转的时间与公转的时间一样长,也就是说土卫六的一个昼夜有十五个地球日。
这里的生活更像是地球的极地,有漫长的极昼和极夜,人们的时间分配全靠钟表,在卡西尼站内,每个人的生活时间都是错开的,因为每个人的工作任务不同,正常情况下江子,老胡和楼齐是上午八点起床,晚上九点休息,工作十三个小时。
梁敬是个工作狂,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工作到晚上十一点才休息,而大厨要为所有人准备食物,他早上六点起床,到中午十二点睡个午觉,下午两点再起床,晚上七点结束一整天的工作。默予是最特殊的,她的昼夜和其他人几乎是反着来,她通常零点起来工作,顺便去厨房翻吃的,一直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去睡个回笼觉,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起床,工作到晚上六点再休息。
崖香才刚来卡西尼站,没来得及适应这错综复杂的作息,所以一天到晚迷迷糊糊。
为了春节,卡西尼站内的所有人都把时间调成一致,这被他们称为“倒时差”或者“调时步”。
梁敬眼前的是黑球的数据,这是大白这几天以来对那东西的分析结果,所有数据加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pb大。
暗蓝色的数字和字母在屏幕上滚动,梁敬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数据胡董海也看过,可是没看出什么来。
物理规律在这个黑球身上是否真的失效了?
梁敬皱眉。
这个黑球显然不是泰坦上土生土长的,它来自外太空,梁敬发掘到它的那个地质坑——拿破仑坑,是一个形成于四亿年前的古代陨石坑,虽然已经被完全掩埋,但撞击的痕迹依然依稀可见。
也就是说,这颗黑球来到太阳系时,地球还处于泥盆纪,邓氏鱼还是海洋里的顶级掠食者,两栖动物才刚刚上岸,连恐龙都还要再等两亿年才出现。
“大白。”
“嗯?梁敬先生?”
“我们当时用高能量的短波激光照射黑球表面,什么都没接收到。”梁敬说,“无论把频率提高到什么程度都是如此,对吧?”
“是这样的。”
“那这是否能有力地佐证黑球并非原子结构?”梁敬问。
“您的意思是没有光电效应么?”
“是。”梁敬点点头,“如果它是原子结构,那么它必然存在光电效应,任何具有原子结构的物质,只要我们照射的光子能量足够高,就能把电子激发出来,形成辐射被我们探测到,但这个黑球不行,这说明它不具有原子结构,要么没有电子,要么电子被绑死了,不可能再逃逸出来。”
“原子核与电子之间存在强相互作用。”大白提醒。
“是啊……有强核力这个怪物在,怎么可能把电子绑死在原子核上呢?”梁敬低声喃喃,“这可真是连神仙都办不到。”
无论他们怎么照射,都没有任何散射,也没有光电效应,难道这个场子连能量守恒都镇不住了?
他有些头疼,真是隔行如隔山,即使都是物理学专家,可分析这个见鬼的黑球也不是他的领域,在最尖端的研究前沿,隔着一堵墙的两间实验室就谁也听不懂谁在说什么,在粒子物理和理论物理的领域,主任比梁敬要在行一些,但他已经意外身亡。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卡西尼站内不具备研究这颗黑球的条件,因为真正专业的人士已经不在了。
进一步的研究只能依靠送回地球了。
“我还有一种推论。”梁敬说。
“梁敬先生?”
“想想β衰变,当年他们在研究β衰变时也认为能量不守恒了。”梁敬说,“这种事在历史不止出现过一次。”
两百年前的二十世纪初,物理学家们提出了量子力学的基本理论,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种有可能违背能量守恒定律的现象,那就是原子核的β衰变——所谓β衰变,就是原子核向外释放电子的自发衰变过程,在研究β衰变时,人们发现电子带走的能量比原子核损失的能量要小,这就好比你咬下来了一块苹果,但是当你把这块苹果拼回去时发现缺口居然比自己手里的那块大,一加一小于二,一部分能量凭空消失了。
“那是因为中微子。”大白说。
“是的,是因为中微子的存在。”梁敬点头。
对β衰变的研究直接导致了中微子的发现,物理学家们发现能量并非凭空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种自己探测不到的粒子——它静质量为零,不带电荷,与任何物质几乎都不发生任何作用,所以它从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跑掉了,人们却没发现它。
“我们假设这个球是这样一个黑箱,它能把照射到它身上的所有粒子全部转变成某种我们无法探测的粒子,它和中微子一样,没有质量,不带电,且不与物理世界发生任何作用,我们目前的所有探测手段对其都无效。”梁敬说,“这样就可以补上能量守恒的缺口了。”
“可是现有物理理论,并未预言过这样一种粒子存在。”大白说,“在物理理论的体系内,找不到这个粒子的位置。”
梁敬沉吟。
这又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了。
如果胡董海在这里就好了,虽然胡董海也未必能得出什么结论,但也比他瞎猜要强。
“嗯……有个位置。”梁敬拍了拍脑门,“有个很大的位置,非常非常大。”
“请问是什么?”
“很早以前就预言过它的存在,但是我们找了一百多年都没找到的那玩意。”梁敬说,“暗物质……还有暗能量。”
第四十章 腿打折
梁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不猜了不猜了,再猜都特么是瞎猜。”
他放弃了,这着实不是他的研究领域,想破头都不可能想出什么结果,现代科学早就不是某个人闭关冥想脑子一拍就能取得结果的了,如果哪位大牛盯着墙壁就能推翻相对论,那么他的学术结论多半是在百度贴吧里发表的。
梁敬不具有这么坚深的数学基础,到了这个地步,物理问题需要复杂数学工具来辅助解决,他借着大白的帮助都觉得吃力,越算越算不下去。
最后梁敬只能承认自己不自量力,这个球上的问题还是交给其他专家来解决吧。
“还好我当年学的不是数学。”梁敬说,“要不然我多半活不了这么长。”
“其实人的寿命与数学学习的深度呈正相关关系。”大白说,“数学学得越好,活的时间越长。”
“为什么?”
“我曾进行过大范围调查,事实证明,所有大学毕业后从事数学研究超过四十年的人,寿命必然都超过了六十岁,而从事数学研究超过六十年的人,寿命必然超过了八十岁。”
“那我也进行过大范围调查,事实证明,所有大学毕业后抽烟喝酒烫头超过四十年的人,寿命必然都超过了六十岁,抽烟喝酒烫头超过六十年的人,寿命必然超过了八十岁。”梁敬说。
“不,学数学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梁敬问。
“学数学的都没钱。”大白说,“所以不抽烟不喝酒不烫头,拥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这才是他们的长寿原因。”
梁敬盯着显示器上滚动的数据,微微地叹气,“要是能做出一丁点成果,这个正教授的位置就到手了,可是这个骨头太硬,一口都咬不动啊。”
“我相信您在其他领域也能做出足够分量的成果。”
“难哪……难,太难。”梁敬摇摇头,“川大现在的要求越来越高,不是以前啦,加上今年,我一共当了八个年头的副教授,我刚从讲师晋升副教授那时候,人人都说我年少有为,谁知这副教授一当就是八年,怎么都上不去,再这么混下去,不知道哪年才是个头。”
梁敬扭头看看镜子,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头发稍有些花白,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这是个少年天才受追捧的年代,无论是学术界,还是社会公众,他们追捧的是那些博士毕业直聘副教授,三年升正教授的变态,但可怕的是这样的变态还越来越多,梁敬这样的老一批人正在迅速遭到淘汰,梁敬已经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掉队,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越过他再把他甩到身后。
时代的变革在加速,社会发展得像是翻书一样快,北上广这样的国际超级都市内每一秒都有新事物出现,一年一条代沟,条条都像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灌水是没有意义的,灌再多的水都没用。”梁敬说,“得有重量,一篇有重量的文章,抵得过一百篇灌水的,去年我们学院招了一个普林斯顿的博后,人家几年时间就一篇文章,发在prl上,听说解决了一个非常牛逼的问题,进来就是正教授。”
“值得祝贺。”大白说。
“是啊……你说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大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
其实人和机器人的差距更大。
“您已经足够优秀了,从您发现这颗黑球的那一刻起,您就注定青史留名了,梁敬博士。”大白安慰他,“您将是斯文·赫定那样的人。”
梁敬苦笑。
“我不想变成斯文·赫定,斯文·赫定的成就换个人来也能办到,但爱因斯坦换个人就不是爱因斯坦了。”
作为一位多年的科研工作者,梁敬还是想挣扎一下,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学术道路上已无前途。
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拉马努金呢。
“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怎么糟糕,我好歹比那些大龄千老强,我有的本科同学到现在都还是千老,知足常乐。”梁敬说着起身,“把数据整理整理,等明天通信修复了给地球那边发过去,那边肯定也等得心焦了,我下去看看自己的样本,为了这个球,我自己的活都丢下好几天了。”
“那您早点休息。”
梁敬出门了,他要下楼去自己的实验室看看,然后再回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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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这个时候还蹲在工具间里检查铁浮屠和天线的状态,他名义上是个站长,但江子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管家,尽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真正的大事,比如说人事变动,经费管理,项目申报,那都是科研主任胡董海的工作,江子没有插手的余地,胡董海才是卡西尼站内真正的一把手。
没办法,谁让江子不是专家呢?
明天要继续修理通信系统,铁浮屠必须保证不出问题。
“大白?”
江子握着离子枪,扣动扳机,淡蓝色的等离子喷流霎时燃起,江子往后一缩头,担心烧到自己的头发。
“站长先生。”
“天线有问题没?把墙边那个壳子给我。”江子慢慢扭动旋钮,喷流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长。
“备用系统状态正常。”机械臂灵活地抓起墙边的白色塑料壳,放在江子面前的地板上,这是备用天线的外壳。这套系统比新系统的体积庞大不少,前些年被拆了下来放在站内作为备份,没想过还能用上,江子拔下了插在发射机上的数据线,把外壳扣上去。
“呶,把螺丝帮我拧上。”江子把发射机往前一推,然后靠在柜子上休息,看着机械臂飞快地拧螺丝。
工具间里空间狭窄,散发着淡淡的润滑油味,倒不是房间小,而是一排一排的架子占满了地板,红色的铁浮屠舱外服站在架子里,充电用的粗电缆混乱地绞缠在一起,墙上的消防玻璃柜里还有一把消防斧。
江子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灯光,他在这里待了多少年?
他总说老胡把一辈子搭在了这个鬼地方,回头看看,其实自己也一样。
很多年前他就记不清自己的女儿上几年级了,现在他也记不清女儿上大几,是毕业了还是考研了?有男朋友没?
如果没有,得催催了,毕竟年龄也不小了。
如果有,他回去之后一定要把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账小子腿打折。
第四十一章 宇宙漂流瓶
机械臂拧好了螺丝,江子把天线搬起来,左右检查一下,放在了架子上。
原本这活应该由楼齐来干,楼齐才是站内的通信技术专家。
“大白,铁浮屠状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
江子拍了拍铁浮屠舱外服上的灰尘,卡西尼站内常备有很多套铁浮屠,用于驻站队员储藏活动,这些厚重的舱外服穿上去沉重且坚硬,有点像是多层重型防弹衣叠加着套在身上——尽管它根本扛不住子弹,但是铁浮屠仍然比火星上的明光铠要轻便,有机械外骨骼的协助,穿着这套行装的人可以拖动小轿车。
铁浮屠的电池组在背上,这也是整套系统最重要的部分,在土卫六上没法用内燃机,电机是唯一的选择,高密度聚合物电池能让电机满功率运行十个小时,这其实并非最先进的电池技术,但能扛得住泰坦零下一百多摄氏度超低温的电池着实屈指可数,铁浮屠的电池组被层层保护起来,处于恒温状态下,一旦暴露在外界环境中,它们很快就会冻成板砖。
“在地球上,这套玩意能带着火箭弹越野五十公里。”江子用抹布擦拭铁浮屠的头盔,“一个人就是一个步兵班。”
“现役军用版本为96b式与99a式,分别于2096年和2099年服役,装备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近地轨道登陆部队。”大白说,“美军版为w48与w88型,于2089年服役,主要交付四等人使用。”
“不过那些盔甲比铁浮屠可结实多了,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你见过没有?两三厘米那么厚的防弹板,连屁股都给罩起来了。”江子用抹布拍打着舱外服,铁浮屠沉默地立在架子上,像是个武士,“新时代骑士老爷板甲。”
虽然说起来是骑士板甲,但单兵外骨骼战斗系统要比中世纪的老古董们灵活得多,功率强大的电机能提供足够的动力,所以装备系统的士兵能像fps游戏一样从各种地方掏出各种武器,且拥有用不完的弹药,同样的电机在铁浮屠上一共有五台,躯干和四肢上各有一台,这种强大的力量是驻站队员们对抗恶劣气候的重要帮手。
“但是要在土卫六上,我一个人能打他们五个师。”江子说,“我也是能抵得过五个师的男人。”
在土卫六上,江子不仅可以单挑五个师,还能单挑五个军。
因为全世界能扛得住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机械外骨骼,也就铁浮屠这么一套。
“他们会用导弹的,站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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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敬盘腿坐在床上,查看大白的监控视频。
p3实验室内空无一人,黑球安静地待在箱子里密封着,楼齐出事之后江子就再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p3实验室,更不允许任何人再接触这个球,用江子的话来说,如果站内再有人出事,那他这个站长也甭当了,地球也甭回了,直接出门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一了百了。
江子甚至说要不咱们把这个见鬼的球丢出去吧,免得它再祸害其他人,被梁敬几个人按住了,他们要是把这个球搞丢了那就是民族罪人。
以后历史记述起来,那就是人类科学曾经距离突破只有一步之遥,却被几个无知短视的蠢货给断送了。
梁敬皱着眉头,胡董海意外死亡之后他就开始盯监控了,现在楼齐又消失了,他能肯定这个球有莫大的秘密,但他也不可能再接触这个黑球,只能通过监控盯着,指望能发现什么异常。
胡董海死在午夜,他在这个时间段就严防死守。
“这丫的……”梁敬低声说,“你倒是给我一点动静啊。”
他希望这个球可以给他一点动静,比如说长出两条腿来下地乱跑,可它就是一动不动,隔着屏幕,梁敬和黑球像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动谁就输了。
显然黑球很有耐心。
这个球在四亿年前抵达太阳系,站内的专家们分析它可能来自柯伊伯带,也可能来自太阳系外的其他星系,从四亿年前撞上土卫六起,一直到今天,它才被人们发掘出来,在此期间它沉睡了漫长的时光。
它至少已经沉睡了四亿年,可能不介意再沉睡四亿年。
“我有个不靠谱的猜测,这丫有没有可能是什么地外文明的储存器?”梁敬看着屏幕,悠悠地说,“前些年地球上的人就搞过好几次这样的事,说什么保存人类文明的信息,把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装进硬盘里打进太空,这个球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样的玩意?某个已经灭亡的文明,在灭亡之前把自己的所有信息装进了这个黑球内,这个球不可分割坚不可摧,信息绝不丢失,然后在宇宙里流浪,最后掉到了泰坦上,被我们挖出来了。”
“您想象力真丰富。”
“想想,这个球的直径啊,周长啊,不都是严格的数学概念么?说不定它们用这种方法记录信息呢?一百多年前,美国人不也在菜碟子上刻色图然后送出太阳系么?可能这伙外星人也跟我们一样,只是它们的技术更高级。”梁敬问,“你说这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大白说。
“所以这个球是个硬盘,打开就能得到超越人类一万年的先进技术和理论。”梁敬说,“主任发现了这一点,半夜抱着它乐死了。”
“那么楼齐先生呢?”大白问。
梁敬沉吟片刻。
“多半是楼齐的打开方式有误,触发了什么防御机制,所以被轰得渣都不剩。”梁敬说,“这不光是个硬盘,还是个保险柜。”
梁敬这奇葩的想法居然还做到了逻辑自洽。
无论他说的是否正确,至少条理很清楚,宇宙这么大,要说真有某个外星文明把什么东西装进球内,然后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这个宇宙漂流瓶里可能是超越人类的科技,也可能是某个小绿人送给另一个小绿人的情书,但是在真正摸清黑球之前,谁也没法下断言。
“希望您的想法是正确的。”大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梁敬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马上就凌晨一点了。
他打了一个呵欠,“那大白你帮我继续看着,有什么异常记得立即通知我们。”
“明白。”
梁敬把平板放在柜子上,卷起被子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卡西尼站内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休息,唯有大白这个电磁幽灵在走廊里游荡,它盯着手套箱里的黑球,摄像头上的红色指示灯一秒一秒地闪烁。
第四十二章 女妖啸叫
今天是大年初三。
上午九点三十分。
江子和默予已经穿好了铁浮屠,今天早些时候,江子和梁敬已经提前去通信塔做完了前置工作。
接下来就是安装备用天线。
无源式综合射频天线有两部分,天线与发射机分开安装,天线安装在塔顶,发射机安装在塔底,中间用长达二十米的波导管连接,所谓波导管,就是结构简单的空心金属管,用来传递高频电磁波,这东西非常古老,但是胜在靠谱。
江子背上发射机,默予带上天线和工具箱,沿着安全绳出发了。
留在卡西尼站内的人目送他们逐渐消失在浓雾中。
今天起了点微风,默予一手抓着安全绳,脚踩在坚硬的冰面和冻土上,铁浮屠的脚底是锋利的冰爪,但仍然难以抓紧地面,相较之下江子就要熟练得多,三步一滑三步一滑,走得飞快。
默予抬头四望,流动的棕黄雾气像是浑浊的水流,走在这里宛如走在海底,头顶上就是千万吨混杂着泥沙的海水。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江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当心一点。”
“不会有大风吧?”默予问。
“不好说。”江子回答,“不过大白说没有,你不用太担心,只要没听到啸叫就没事。”
默予加快了几步,很快就看到江子的背影出现在前方,白色的天线罩和红色的铁浮屠分外显眼。
默予很少外出活动,从未真正碰到过什么危及生命的恶劣天气,她对泰坦上的风暴印象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些从风暴中生还的人都说狂风就是死神的手,一旦被卷进去就是被死神攫住了,你会感觉有成百上千的人紧紧地抓着你,他们抓着你的肩膀,你的胳膊,你的大腿和小腿,将你往大雾中拼命拉扯,他们是之前丧命在风暴中的亡灵,想把你也拉下地狱。
这里面可能会有夸大的成分,但无论是谁,在描述风暴时都会提到女妖的啸叫,它从浓雾中幽幽地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神话中塞壬女妖的歌声,行船的海员们听到歌声就会失去神智,人们一度以为它是某种生物发出来的声音,后来才意识到这是风暴降临的前兆,风暴来临前必有女妖啸叫。
专家们解释这是因为低温气流在冰面上高速移动时会产生高频震动,听上去就像是女高音歌手米妮·莱普顿的海豚音,声音的传播速度比气流要快,所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就说明风暴即将降临。
江子钻进通信塔,沿着梯子爬上去。
默予在塔底卸下身上的发射机,发射机也扛不住零下一百摄氏度的超低温,所以默予还带着保温套,内置四块同位素温差发电芯片。
安全绳从头顶上垂落下来,默予仰起头,看到江子正站在梯子顶端,朝自己晃了晃手电,“我先安装天线,你在底下安装发射机。”
“收到。”
默予打开工具箱,把各种零件一把摊开,大白给出了详细的步骤,投射在她的头盔平显上。
“螺丝刀……嗯螺丝刀,三号……三号,先用三号再用四号。”默予小声地重复步骤,两只手悬在工具箱上点来点去,“然后是法兰和垫片。”
“磨剪子嘞戗菜刀——”江子麻利地安装天线,他把天线固定在塔顶上,依次拧上螺丝。
“站长,你在哼唧什么?”
“磨剪子戗菜刀啊。”江子说,“没看过电视剧么?以前的人们走街串巷,帮人磨剪子戗菜刀,就会喊这个。”
“不看电视剧。”默予说,“那玩意只有老年人才看。”
“你那边有大号的梅花起子么默予?”
“有。”
“给我一把。”
“我要一把离子枪,上边有离子枪么?”
“有,你会用么?注意不要把火开得太大,枪口不要冲着自己。”
默予把隔热罩扣在发射机上,然后把发射机的电缆扯出来,与预先准备好的供电电缆连接,通电的一瞬间,发射机上的指示灯齐亮,大白提醒她发射机安装成功,默予不是专业的通信工程师,但干起活来相当麻利,与此同时,江子已经完成了天线的安装,开始安装波导管。
“默予姐在家经常干重活么?”崖香问。
“是啊,修水管修马桶修空调扛煤气罐都是我一个人包办。”默予回答,“如果你有我这样一个甩手掌柜那样屁事不管的老娘,你就知道男人能干的事,女人都能干,女人能干的事,男人不一定能干。”
“有什么事是女人能干,男人不能干的?”崖香问。
“生孩子。”默予回答。
“默予姐,你妈的……”
“哎妞你怎么还骂人呢?”默予挑眉,“不许说脏话!”
“我的意思是,默予姐你的母亲,她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吗?”
默予冷笑。
“她只会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骂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别跟我提她了,那女人脑子有毛病。”
江子站在梯子上,把波导管固定在通信塔的内壁上,一级一级地往上升高,一截一截地固定,默予蹲坐在底下,把波导管装上发射机。
“站长,默予,能听到我说话么?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梁敬的声音。
“梁工,这里一起正常。”江子扣动按钮,电动螺丝刀把螺丝钉打进通信塔的内壁,“马上就完成了……大概还有个二十分钟。”
“需要帮手么?”梁敬问。
“不需要,两个人足够了,再来一个这里挤不下。”
江子爬到了梯子顶端,钻进防风罩里,开始工作的最后一步,用波导管把发射机与天线连接起来。
“站长,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你们尽快回来。”
“要变天么?”江子问,“你听到啸叫了?”
“没有啸叫,只是开始下雨了,而且看样子雨要下大。”
江子直起身子,果然听到外头有噼里啪啦的雨声,雨点密集地打在通信塔的防风罩上,这鬼地方的暴雨说来就来,而且一来就是海水倒灌,地球上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雨,因为地球上的重力限制了雨珠的大小,当雨滴长大到一定地步时空气就托不住它了,但泰坦不一样,土卫六上的重力小,空气密度大,雨珠的体积重量能疯狂地积累。
想想打满一桶水然后倾倒下楼时的场景,泰坦上的暴雨就是这个德行。
“搞定了。”默予拧上最后一个螺丝,拍了拍巴掌,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意。
“我也搞定了,梁工说可能要变天,咱们快点回去。”江子抓着安全绳直接降下来,喘了口气,“大白,开机试试。”
发射机电源开启,江子和默予站在边上等待结果,如果成功他们就能打道回府了,但几分钟后大白传来消息:天线故障,联络失败。
江子和默予吃了一惊。
“怎么搞的?”
大白自检后给出了原因,可能是天线的安装不稳,存在接触不良。
默予让江子在底下休息,她上去调整。
江子站在塔底,仰头望着默予爬上梯子,钻进防风罩内,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只有头灯的光柱在闪动。
“能行么默予?”
“没问题,我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源头,只是几个螺丝的事……”耳机里传来默予的回答,“大白在教我怎么调整这东西,我得要一把钳子……钳子钳子钳子可爱的钳子你在哪儿啊……”
地面忽然微微一震。
江子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但下一秒更剧烈的震动传来,他差点没能站稳,外界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江子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到头顶上的防风罩轰然爆裂,像是被一门大口径舰炮直接命中,从这个世界上粗暴地抹掉了。
第四十三章 A
那一瞬间,江子的视角:通信塔塔顶的防风罩被摧毁,由于事发突然,且发生得太快,他的眼睛甚至还来不及捕捉,整个塔顶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洞,可以望见天空中低矮浓厚的云层和雾气。江子后来估计了一下撞击的烈度,摧毁防风罩的冰块至少得有几百公斤重,飞行时的速度超过音速,防风罩在如此强大的动能面前就跟纸一样脆弱。
与此同时,默予的视角:卧槽这
“默予——!”江子大吼,纷纷扬扬的碎片和冰屑从塔上落下来,他从通信塔里钻出来,按着头盔喘着粗气,“大白!大白!梁工!紧急情况!紧急情况!”
“收到,我与默予小姐的联络已中断,正在评估受损情况。”大白的声音响起。
“甭评估了,评估个屁啊,整座通信塔都被削掉了半截!”江子仰着头,透过迷蒙的浓雾和大雨,隐约看见有黑影呈抛物线落在百米开外,很显然那就是残破的天线罩,“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距离我不远!默予!默予能听到我说话么?”
耳机中没有回应,冰块撞击防风罩时默予刚好就在现场,被撞了个正着,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当场死亡了。
没有人能扛得住这样的冲击,类比起来,这就是站在马路上让一辆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狂飙的十吨重大卡正面撞上了,能留个全尸都是阎王爷开恩。
“我正在向默予靠拢!我正在向默予靠拢!大白你们能定位到我么?”江子摘下了安全绳的锁扣,默予身上铁浮屠的定位仍然在工作,头盔平显上那个绿色的光点在有规律地闪烁,这给了江子一线希望。
“我能定位到您,站长先生。”
“你能联系到默予的舱外服么?”江子在暴雨中艰难跋涉,这该死的大雨,液态的烷烃跟油脂一样黏稠,“有没有生命信号?”
“很遗憾,生命检测系统的信号已经中断。”大白回复,“无法确认默予小姐是否幸存。”
“妈的,梁工大厨你们准备好医务室,随时准备急救!希望这姑娘还有气。”江子步伐不稳,摔倒在冰面上,他干脆不起来了,像企鹅那样趴在光滑的冰面上往前滑动,他必须尽快找到默予,即使默予没有当场死亡,一旦铁浮屠受损失压,外界的低温和大气就会迅速入侵舱外服,默予很快就会冻死。
“站长先生,我已启动步行车去接应你们。”
“收到,大白。”江子四足并用,以狗刨的姿势溜得飞快,“你最好动作快点!”
天线防风罩落在地上裂成了三瓣,原本完整的半球形被撕成了碎布条,江子能看到被撞开的破口,但是罪魁祸首却不在案发现场,那块撞上来的冰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紧接着江子就发现了默予,后者倒在一地的碎片里——还好四肢完整,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姑娘运气真好,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都需要用编织袋来收尸了。
江子连忙把默予抱起来,后者身上的铁浮屠已经失效,一块二十厘米长的碎片洞穿了她的腹部,但流出来的血液在伤口和破损处凝固了,堵住了失压的缺口,默予歪着头昏迷不醒,但还有气,呼出的空气在面罩内凝结成白雾。
“默予?默予!”
默予软在江子的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嘴角溢血。
江子心说命真大,要不是血液结冰堵住了铁浮屠的破口,默予早就死了。
暴雨冲刷在两人的身上,江子转了个方向用背部给默予挡雨,他的大脑飞速转动,想找到什么方法来进行急救,但隔着铁浮屠他什么都干不了,舱外服保住了默予的命,但也阻碍了急救。
江子试着重启默予舱外服的电脑,但铁浮屠的受损情况过于严重,很显然默予没有直接遭到撞击——如果她真被撞了个正着,那么现在江子只能满地找残肢了,冰块撞上天线罩时默予正在弯腰修理天线,死神与她擦肩而过,带着她一起摔了出去,铁浮屠的外骨骼帮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现在已经散架了。
“站长,默予情况如何?”
“还活着,但是铁浮屠完蛋了,电池失效,生命维持系统失效。”江子把默予舱外服上的气瓶拆下来,气瓶已经瘪了,所有的氧气早就漏光了。江子从自己的舱外服生命维持系统上扯出一根共用管道,插进默予的头盔。
从现在开始,两人不得不共用一套生命维持系统,默予的铁浮屠通上了电,但温度仍然在急剧下降,看来保温系统也挂了。
“默予在失血,她撑不了多长时间。”江子从急救箱里取出修补喷剂,猛烈摇晃之后对着破损缺口一阵猛喷,白色的喷剂在粗糙的布料表面立即凝结,把漏气的缝隙全部封堵起来,江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失压,铁浮屠的电脑挂了,他只能靠目视寻找,“大厨!医务室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万凯立即回复,“默予伤势情况如何?”
“有外伤,天线的碎片穿透了铁浮屠,在默予的右腹,可能伤到了肝脏。”江子还在控制终端上猛戳,试图启动计算机,“另外可能还有骨折和颅内出血,我来不及仔细检查,不敢乱动。”
“站长先生,救护车到了。”大白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
黑色的高大影子从浓雾中冲出来,步行车终于赶到了,它一路连滚带爬,六条小短腿跑得飞快,它在江子面前停住,车灯闪了闪,舱门弹开。
江子抱着默予钻进去,舱门立即关闭,步行车转身返回卡西尼站。
车厢猛烈地颠簸,大白指挥着步行车在冰面上疾走如飞,这个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早一秒把默予送上手术台,她活下来的概率就大一分,江子抱着默予,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她减轻震动,他低头看了一眼后者毫无血色的脸,暗暗地叹了口气,这女孩跟他女儿也就差不多大,何苦到这鬼地方来受这种罪。
默予紧闭着双眼,睫毛在微微颤动,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头盔面罩内已经看不到凝结的水汽了。
“大白!还能再快点么?”
“已经是最高速度了。”大白说。
“见鬼,这丫头快没命了!”江子咬牙,“再快些!”
“站长!站内还有a型备用血么?”万凯忽然插进来。
江子愣了一下,“你才是大夫,这种问题你问我?”
“血库里的a型血用完了,默予是a型血,我们几个没有a型。”万凯说,“我们需要给她输血。”
“用我的!”江子说,“我是a型,你要多少?”
“嗯,这个得具体……”
“行了甭具体了,只要能把这姑娘救回来,你要多少抽多少!”
第四十四章 猪大肠
气闸室的舱门一开,江子就抱着默予冲了进来,梁敬和万凯等在走廊里,迅速接手,两人一前一后抬着默予进入电梯。
江子靠在墙壁上,大口地喘息。
“站长先生,您没事吧?”大白问。
江子摆了摆手,把头盔债下来,“不用管我,不用管我,先救默予……先救默予,你们可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室外又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带着整座卡西尼站都在震动,江子扭头望了一眼大门,咬牙切齿,“这该死的火山,喷喷喷,喷你大爷。”
“接下来可能还有火山喷发与轻微地震。”大白提醒,“请注意安全。”
透过气闸室舱门上的观察窗,江子看到浓郁的白雾又弥漫过来了,他只希望这些大炮仗不要掉在自己头顶上,否则卡西尼站能不能扛得住都不一定。
“他奶奶的,这火山这么活跃么?三天一小喷,五天一大喷。”
“土卫六上是存在活火山的。”大白回答,“这里的地质运动相当活跃,另外,站长先生,请您尽快上楼进行血液配型,默予小姐急需输血。”
“活跃就活跃吧,它们别满世界乱跑啊,靠!”江子骂骂咧咧地脱下身上的铁浮屠,沿着楼梯上楼,一边挽起衣袖,“走吧走吧,要多少血你们尽管说。”
梁敬和万凯把默予推上手术台,医务室进入icu模式,所有机械臂全体出动,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试着把铁浮屠从默予的身上脱下来,但完全变形的外骨骼牢牢地卡在舱外服上,无奈之下大厨只能上液压钳了,他把那些坚硬的合金骨架一根根地剪断,然后用剪刀剪开舱外服的布料,把舱外服脱下来。
梁敬把破烂的舱外服抱了出去,医务室的门在他身后上锁,机械臂跟着他一路消毒。
脱掉厚重的舱外服后万凯意识到这姑娘伤势有多严重,铁浮屠内是轻薄的长袖工作服,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原本凝固的血液重新融化,浸透了默予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滴落下来,默予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和脸颊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好在江子的救援足够及时,默予刚摔下来就被找到了,如果再拖上半个钟头,就算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还有气么?大白准备好心脏起搏!见鬼这姑娘的血压太低了!冷冻液!大白给她输冷冻液!”万凯有点手忙脚乱,指挥着机械臂在医务室里转来转去,作为一位大夫他在厨房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机械臂为默予戴上呼吸机,接上心电和脑电的监测电极,“既然你进了这间医务室,就算是阎王爷那丫来了都抢不走你!”
所有的参数都在报警,万凯一项一项地解决,把默予的状态稳定下来。
大厨稍稍定神,他是在跟阎王爷抢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阎王爷抢不过他。
万凯一边清洗默予的伤口一边做检查,那块刺入默予腹部的碎片他暂时不敢动,这块碎片有可能伤及肝脏和腹腔内的血管,贸然拔出来会导致脏器破裂和大出血,万凯把暴露在外的部分切掉了,但是体内的部分留在原处。
医用机械臂迅速给默予输液,低温缓冲液进入她的血管,这种药物能迅速降低人类的体温并减慢新陈代谢速度,让人进入半冬眠的状态,大幅度降低机体组织的耗氧量,特别是大脑,避免失血缺氧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低温缓冲药物在急救中运用广泛,可以为医生争取救援时间。
冷冻液沿着血管流动,进入默予全身上下的机体组织,她的皮肤变得愈加苍白,像是白蜡。
x射线扫描仪从默予的身体上方通过,大白对默予进行了一次全身透视。
“十六块碎片,这丫的是被霰弹枪打了么?”万凯盯着大白给出的透视结果,默予身上一共有入侵物十六块,最大的有十几厘米长,位于右侧腹部,伤到了肝脏,但这块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那块两厘米大,距离心包只有零点五厘米远,如果它进入心包伤到了心脏,那么默予就扛不到江子找到她了。
就结果来看,默予没有被火山的喷发物正面击中,火山喷出的冰块像穿甲弹一样击穿了防风罩,真正致命的是高速飞散的碎片。
除了碎片侵入,默予身上骨折一共有七处,肋骨骨折三根,左臂尺骨和桡骨粉碎性骨折,左侧股骨粉碎性骨折,再加上大范围的软组织挫伤和腰椎错位,默予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有点麻烦,大白,给我一份计划书。”万凯活动手指,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人做过大手术了,“规划一下步骤。”
“明白。”
万凯看了一眼默予的身体监测数据,后者的呼吸和心率已经降至极低,平均一分钟呼吸五次,默予处于半低温休眠状态,如果她的伤势再严重一点,严重到卡西尼站的医疗条件救不回来,那么万凯就会把默予塞进休眠舱内冻起来,等暴风雪号到了再尝试治疗。
大白很快给出了手术规划,万凯扫了一眼做确认。
“11这块非常靠近阑尾,把阑尾也一起切了吧,免得引发不必要的炎症和感染。”万凯比划,“13在小肠肠道,肠粘膜受损了么?肠内容物没有外露进腹腔吧?引起感染就不好了……说实话我现在居然想起了厨房里的猪大肠,可能是干厨子干多了……”
“在手术时闲聊是每一位外科大夫的习惯么?”大白问。
“是的,我们会一边给人做开颅手术一边讨论昨天晚上吃的脑花味道怎么样。”万凯说,“而且患者这个时候还是清醒的。”
室外隐隐响起轰隆的爆炸声,几秒钟后地板震颤,头顶上的灯光随之闪烁。
“大白,电力没问题吧?”万凯抬头张望。
这个时候手术室里绝对不能断电,断电默予就死定了。
“我将竭尽全力保证电力供应。”大白回复,“备用电力系统已经启动。”
机械臂开始为默予输血,江子的血型配对已经完成,他一次性为默予献了400cc的全血,但大白只提取了其中的红细胞。
万凯决定先取碎片,最危险的那几块由他亲自动手,其余的由大白来处理。
“先取最大的这块,再取心脏的那块……”大厨喃喃,室外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他惊地眼皮一跳,“丫的我觉得自己现在是白求恩……大白,止血钳。”
第四十五章 做好留存准备
“手术中”的红灯已经亮了三个多小时,这在卡西尼站内算是罕见的大手术,默予身中十六块碎片,被手雷炸了也就这个结果,幸运的是对卡西尼站的医疗条件而言,只要不是当场死亡身首异处,大厨都能把她给救回来。
江子和梁工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等结果,他们帮不上什么忙,这个时候只能相信大白和万凯。
“还有备用天线么?”梁敬问。
江子摇摇头。
跟着默予一起被击中的还有备用通信天线,当时情况紧急,江子只来得及救回默予,但用屁股想都知道备用天线肯定被摧毁了,不光天线,连通信塔都被削掉了半截,卡西尼站彻底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这是重大事故,按照规定必须及时上报,但通信断绝,江子也没办法。
“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暴风雪号?”梁敬问。
“只能等他们入轨了。”江子回答,“现在是没办法了,我也想尽快联系上他们,但天知道我们会碰到火山爆发……你上次还说不会有问题。”
梁敬焦躁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他也没想到火山会再次喷发,冰火山的爆发是不可预测的,但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事情往好的方向上想,现在看来卡西尼站已经不安全了,他们脚底下这座冰火山的活动越来越剧烈,很可能会在不久的未来迎来一次大规模爆发,届时整个冰盖都会被掀翻。
卡西尼站在建立之初,设计者们都认为它足够坚固,只要不是碰上什么天崩地裂的灾难,卡西尼站都无所畏惧,但事实证明设计者们太自大了,人类眼中的天崩地裂在这个世界看来不过是睡梦里轻轻翻个身,它如果想摧毁你,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我有点过于乐观了,这是我的错。”梁敬叹了口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能轻易下断言。”
“梁工你能预测火山什么时候会喷发么?”江子问。
他打的主意是如果确定冰火山会发生大规模爆发,那么卡西尼站百分之百是彻底完蛋了,他们就得打包走人了,万一火山在暴风雪号抵达之前就会爆发,卡西尼站内就不再安全,他们必须尽快撤离卡西尼站,前往安全的区域等待救援。
这件事得早做打算,因为撤离卡西尼站也是件非常麻烦的事,等到火山爆发时再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就来不及了,更何况泰坦上的自然环境过于恶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离开卡西尼站,既然要离开,就得做好完全的准备。
“火山跟地震不一样,还是有迹可循的。”梁敬说,“我到这儿来本来就是要干这个的,只是被那个黑球打断了工作进程。”
“这个球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惨了。”江子说,“我们还不能把它扔掉!”
“在地球方面看来,这个球的价值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大。”梁敬苦笑一声,“如果我们真把它给扔了,回去之后肯定千夫所指。”
“妈的,再重要能比人命重要?文艺复兴过去五百年了,这帮人越活越回去了?”江子忿忿,“都是表面功夫,台面上说得比唱的好听,实际上看到利益就是苍蝇和饿狗,一窝蜂地涌上来。”
“有100%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法律,这句话未必只是对资本家说的。”梁敬说,“这个黑球如果带回去,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我都不敢想象。”
“妈的,老子就跟地球说火山爆发了,我们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能管那个球?”江子很恼火,这个春节过得太糟糕,烦心事不断,“我就跟他们说这破球丢了,他们想要,自己派人来找,我没这个义务帮他们带回去!”
“说得对,我们没这个义务帮他们把球带回去,谁要谁自己来拿,火山都爆发了,命都没了,谁还有心思管一个球?”梁敬点头。
他知道江子现在正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
从主任的意外身亡开始,到楼齐的神秘失踪,再到今天通信系统被摧毁,默予重伤垂死,江子的压力是最大的,他是站长,他要对每个人的安全负责。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黑球的重要性,即使卡西尼站从今往后彻底废弃,它在服役生涯中能发掘出这个球,那么所有的投资所有的代价都得到了回报,过去几十年,钱没白花,人也没白死。
如果你真让江子去把球扔了,他肯定还不愿意,如果这个球没能带回去,那么卡西尼站建立的最大价值就丧失了。
“等默予的手术完成,状态安定下来,我们就得准备出舱,具体看看这火山的情况。”梁敬说,“站长你还行么?”
“没问题。”江子摆手,“不用担心我,看火山要紧,你准备怎么办?”
“用步行车。”梁敬说,“从拿破仑坑开始,就是上次我们发现黑球的那个坑……我需要在卡西尼站周围这一带进行钻探打孔,所以还得把打孔机带上,估计要打十个左右,总面积得有几平放公里大,看看地下流层的活动情况。”
“越准确越好。”
“要得到更精准的结果,就得扩大勘探面积,打更多的孔。”
“这个不是问题。”江子说,“毕竟关乎卡西尼站的存亡,你能有多精准就做到多精准,我去计划一下撤离的事。”
江子叹了口气。
“可惜卡西尼站没法开走,要是能给它装上轮子或者雪橇,拉走就好了。”
“没事的。”梁敬安慰他,“在来之前我们就仔细研究过卫星的遥感结果,大规模爆发的可能性不大,地球方面其实也在尽最大的努力保卡西尼站,希望它能继续服役下去,毕竟前期投入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就此废弃,这些人力物力就都变成了沉没成本。”
江子不置可否,这话不知道梁敬自己相不相信。
这世上安慰的空话太多,除了撑场面之外毫无用处,但这个时候说真话又太尖锐太赤裸,人说到底还是活在自己希望活着的世界里。
“大白?”江子呼叫大白,手术室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默予情况如何?”
大白没有吱声。
“大白?”
“站长先生。”大白出现了,“我们正在竭力抢救默予小姐。”
江子和梁敬一听这话,语气不对,霍然起身。
“怎么了?情况不对?”
“默予小姐情况不容乐观。”大白说。
大白说不乐观,那就是糟糕到了极点,家属们可以准备联系殡仪馆火葬场然后购买骨灰盒了。
“默予小姐心肺功能已停止,我们仍然在抢救当中,请诸位做好留存准备。”大白最后撂下一句话,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江子和梁敬都呆住了。
做好留存准备。
就是做好遗体留存准备。
意思是快去买棺材吧。
第四十六章 衰竭
“电击!脉冲电压提高百分之二十五,用介入电极!介入冠状动脉和窦房结!先做除颤先做除颤!”万凯眉头紧皱,手里握着钳子,“见鬼大白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干了什么?”
大白把电极针尖插入默予的胸口皮下,微小的介入电极在默予的胸腔内迅速扩散,每一个电极都是纳米机器人,它们直接附着在心脏上,把分子电极插入肌细胞和神经细胞,用精准的电流刺激心肌中的神经。每一次电流经过,昏迷的默予都微微一颤。
“未能恢复窦性心律,心脏左房扩大不明显。”大白提示,“我对自己的错位操作感到非常抱歉。”
“等默予醒了你自己跟她说!看她会不会砸了你的服务器机房。”万凯盯着心电图,满头冷汗,“再来一次!提高电压,我们再来一次!”
体外主动呼吸机正在给默予进行心肺复苏,但情况不容乐观,默予仍然处于生死一线,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这一切都是大白的锅。
本来默予只是被碎片击中了,虽然伤势严重,但只要抢救及时就不会有什么大碍,江子把她送回卡西尼站,她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大厨原本是这么想的,这是个看上去吓人但实际上不会致命的伤势,直到他发现大白给默予注射了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冷冻剂。
冷冻缓冲液就像麻醉剂一样,能救人也能杀人,正常剂量的冷冻液能极速降低患者的新陈代谢水平,从哺乳动物变成万年王八,但过量的冷冻液会把人冻成硬邦邦的尸体,大白给默予注入了两百五十毫升的冷冻剂,这个剂量通常是兽医用来冻犀牛的——万凯发现默予的体温越来越低,到最后心脏肺部和大脑都不动了,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注射过量冷冻液的后果是致命的,默予身体的活力迅速丧失,体内的脏器开始衰竭,情况立即变得严峻起来。
“你丫这是在谋杀。”万凯怒喝。
“非常抱歉,我无意对默予小姐不利,自动注射系统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情况。”大白说,“出现这种bug的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我向您保证下次不会再发生了。”
“向我保证有个屁用,你这样的智能医疗系统,丫的谁敢用?”万凯关闭了自动注射仪,什么药物都由自己来打,“闹出人命来算谁的责任?大白你这最轻也是杀人未遂,等手术结束了我就报警,你准备坐牢去吧!关你个几十年。”
“有期徒刑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大白说,“人类的刑法不适用于我。”
“行了别扯淡了,以后你的任何操作,都必须先报备给我!”万凯一边摇头一边调配中和药物,“你丫真是个庸医!”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智能医疗系统出现误诊的病例只有三起,远低于人类医生的出错概率。”大白说,“注意,默予小姐血钾含量低于正常值。”
“那就赶紧补!这种小问题还要问我吗?”万凯忙着急救,他正在给默予体内注入中和剂,这是低温冬眠结束时才会用到的药物,正常情况下整个用药周期长达一个礼拜,但万凯把一个礼拜的用药量在五秒钟内打了进去,他没有其他方法了,默予的体温已经降至三十摄氏度,低体温导致了严重的室颤,再降下去默予就死定了。
“您刚刚让我在进行任何操作前都必须向您报备。”
“她有自主呼吸了么?”
“没有。”
默予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了,现在就靠着体外人工肺在吊命,主动呼吸机强行把氧气压入默予的血管,以防大脑缺氧受损。
但心脏还未能恢复正常跳动,介入电极正在竭力调整控制默予的心率,防止她出现心力衰竭。
此刻默予的所有生命活动都在依靠外界的辅助,一旦断了电她就会立即死亡。
“我们必须让默予小姐的体温尽快恢复正常。”
“废话,我们得加热她,我们得加热她。”万凯竭力把默予的体温拉回正常区间,可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居然是微波炉和电烤箱,“丫的我都快精神分裂了,我究竟是个厨子还是个大夫?”
默予软绵绵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了电极和管道,看上去相当赛博朋克,她的生命全靠着这些机器支撑,万凯绕着手术台打转,“大白,以前冷冻液注射过量了是怎么处理的?”
“注入中和药物。”大白回答,“但我需要提醒您,之前从未有过超量注射百分之一百五十冷冻液的情况,这足以致使五个成年人死亡。”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再打一点,把所有的冷冻剂全部消耗掉。”
“默予小姐左肾已严重衰竭,无法再发挥出正常功能。”大白又报警了。
万凯头皮都在发麻。
冷冻剂过量的连锁反应出现了,大量中和反应在默予体内进行,这严重破坏了肾单位细胞,大面积细胞坏死导致脏器衰竭。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谁在这里头皮都得发麻。
“丫的这姑娘现在是整个人都已经入土了,我现在就只揪着她的两根头发丝,还想把她拽回来。”万凯捏了捏拳头,招呼机械臂,“稳住!继续中和冷冻剂,你们稳住她的体温,不惜一切代价把体温拉回来!肾脏坏死了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大白,准备开始进行肾脏移植!”
万凯豁出去了,他虽然是个厨子,但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本科出身,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硕博毕业的厨子,如果不是热爱餐饮行业沉迷中华小当家,他早就去北京协和当大夫了。
就算今天要把默予全身上下都换个遍,他也要把这姑娘给救回来。
阎王爷不长眼么?敢从他手里抢人。
“明白。”机械臂们围拢上来,其中一支还给万凯擦了擦汗,敢情是个机器护士。
“她有自体备用移植器官么?”万凯问。
“只有肝脏和肺,没有肾脏。”大白清点了一下库存。
“那就用人造的,把库房里那个人造肾给我拿来,人造的虽然不如自己身上长的,但也能撑个一年半载,等回地球了再换更好的。”万凯决定自己亲自主刀,大白的状态不稳定,他不敢让大白动手术了,“反正是个姑娘,不用喝肾宝。”
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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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一人
医务室的灯由红转绿,浑身湿透的万凯踏进走廊,差点软倒在地板上,江子和梁敬上前一步把他扶住了。
“怎么样?”
“我尽力了。”大厨缓了口气。
江子和梁敬心一凉。
没救了?
“救回来了。”大厨靠着墙缓缓地蹲下来,大白给他倒了一杯水,“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她还需要在医务室里至少躺十二个小时,进行自体细胞修复,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别去打搅她了,让那姑娘做个好梦。”
万凯累得近乎虚脱,他在医务室里站了五个小时,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手术——至少是在他多年的医疗生涯中史无前例,由于大白给默予注入过量冷冻液,后者的多处脏器先后出现衰竭,这可比碎片与骨折危险多了,万凯搬空了医务室内的备用器官库房,才把已经入土半截的默予生生地挖了出来。
用赛博朋克的话来说,默予现在是个义体人,就像《攻壳机动队》里的草薙素子,她体内有一半的器官都是人造的,那些高分子材料与合金制成的精巧器械能持续运行两年时间,足够撑到默予返回地球更换自体干细胞培育的成熟器官。
“你们可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万凯笑笑,“站内已经没有多余的肝脏给你们换了。”
“这么严重?”
“本来没这么严重,但是大白那丫的发神经,给默予打了过量的冷冻剂,它打的那个量连犀牛都能冻死。”万凯说,“还好我发现得快,要不然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讨论怎么安置遗体了。”
“大白!”江子一皱眉。
“站长先生,事故的缘由是自动注射仪错误解读了我的指令,发生此类事故的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大白回复,“我已经认识并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并向万凯先生保证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行了行了,我已经关掉了智能医疗,别骂它了。”万凯挥挥手,“这丫就是个庸医,等回地球了让厂家来更新一下系统,或者把大白打发给法院,就它那操作注射器的架势,用来执行死刑是把好手。”
“司法系统禁止人工智能执行死刑。”大白说。
“那可就太遗憾了。”万凯耸肩,“你多半要失业了大白。”
江子梁敬扶着大厨返回隔壁的办公室休息,地板和墙壁又微微地震颤起来,沉闷的隆隆声滚滚而来,像是地下的闷雷,三人扶着墙壁停住了,万凯抬头看了一眼灯光,“这种时候你们还要出去?”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出去。”江子推开房门,把万凯按在椅子上,“指不定火山就会爆发,我们得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什么地方会爆发,会怎么爆发,才能做好应对措施。”
“对。”梁敬点点头,“我们脚底下这个大炮仗现在非常活跃,卡西尼站目前的状况相当危险。”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万凯捧着水杯,咬着吸管吸了一口,发现是复方葡萄糖溶液。
“地壳塌陷。”梁敬回答,“如果火山发生大规模爆发,那么我们脚下的冰层会断裂,整座卡西尼站都会沉下去,如果我们要面临的是这种情况,那我们就不得不全员撤离卡西尼站了。”
万凯一听,忖度片刻,“默予现在动不了。”
“所以最好不要出现这种情况。”江子说,“默予无法移动,我们就尽量不移动,梁工刚刚跟我讨论了一下,卡西尼站整体沉陷的可能性不大,我们应该能等到暴风雪号抵达,飞船到了我们就全部撤离。”
“默予完全恢复行动能力还需要多长时间?”梁敬问。
“十二个小时的自体细胞催生愈合,十二个小时之后她就能出重症病房,手术刀口恢复得很快,但骨折要慢一点,毕竟骨细胞生长比较慢……到明天这个时候她身上的伤势应该愈合得差不多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休息的时间越长越好。”大厨说,“这姑娘的状态一直都不太好,前两天她跟我说晚上做噩梦,出现幻觉。”
“压力太大了吧?”江子问,“以前站里也有人出现过这样的症状,你应该给她做个心理疏导。”
“做了脑部和神经精细结构扫描,没有发现问题,多半是心理上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事。”大厨说,“你们知道,主任出了意外,后来楼齐又不见了,有精神压力是很正常的……至于给她做疏导,说实话,能给我自己做出狂躁症来。”
江子和梁敬都笑。
默予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如果是精神病患者,她能气死精神病医生。
“她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看药物效果什么时候消退,这个因人而异。”万凯说,“可能今天晚上,可能明天。”
“那么她不需要人守着了吧?”江子问。
“不需要了。”万凯摆摆手,“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离她远远的,把房门关紧,不要制造噪音,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上一觉更让能人恢复体力了。”
江子和梁敬终于放下心来,这是最近几天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大厨你好好休息,我们出去看看火山。”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塞给他一瓶复方葡萄糖溶液。
“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万凯问。
江子和梁敬对视一眼,后者稍微思考,“这个不好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尽量在今天午夜之前回来,不过出舱一次肯定完不成所有任务,计划明天还得再出去一次,毕竟这座火山实在是太大了。”
万凯点点头,像个残疾人一样歪在椅子上,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不想动弹。
江子和梁敬出门下楼了,大厨在身后远远地喊了一声“注意安全!”
“知道了!”
江子的声音从走廊拐角那边传过来。
万凯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瓶子,这复方葡萄糖溶液喝上去味道像是崂山白花蛇草水,见鬼,这玩意真的是葡萄糖泡出来的?
“大白,瓶子还给你。”万凯把瓶子交给了大白。
塑料瓶被墙壁上的暗门回收了,大白的声音响起:“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已经离开卡西尼站。”
万凯慢慢地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对面洁白的墙壁,从现在开始,除开昏迷不醒的默予,卡西尼站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四十八章 以人类为中心
步行车在浓雾中爬行,江子和梁敬并排坐在驾驶舱内,明亮的大灯射出去不过几步远,光柱内蒙着浓郁的棕黄色霾,在这种地方靠目视是看不清路的,只能用雷达,步行车绕着车身一圈都是毫米波探路雷达,这种波段定位精确,但是在高湿度的大气中衰减严重,有效距离不超过五公里。
不过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的地表远比地球平坦,一马平川的超级平原,就像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湖一样没有障碍,雷达波发射出去经常收不到任何回应。
“再往前八百米。”梁敬抱着头盔,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的地图,“那里是第一个钻孔位置。”
“收到。”大白说。
江子扭头看了一眼后车窗,身后的浓雾中隐隐有明亮的灯光跟着,那是备用步行车,出舱任务时带两辆车是惯例,如果一辆出现故障,那么人员可以转移至另一辆车上。
梁敬选择的第一个打孔点在半尺湖边上,步行车在沿着湖行走,如果没有浓重的雾霾,江子和梁敬从左边的舷窗望出去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湖面,四十六平方公里面积的湖泊没有丝毫风浪,就像一块嵌在地面中的庞大镜子,纹丝不动,极度光滑。
土卫六是个奇怪的星球,安静时,时间仿佛凝固,暴躁起来又天崩地裂。
江子往后靠了靠,伸展自己的四肢,随口问:“梁工,你在半尺湖上开过船么?”
“没有。”梁敬摇头,“半尺湖上能开船么?液态甲烷的密度还不到水的一半,更何况这湖还不到半米深。”
“密度小,重力也小啊,如果半尺湖足够深,我觉得我们可以跳进去游泳。”江子说,“其实我说的是气垫船,那种小气垫摩托艇,你可以一直往前开一直往前开,不过只有四十厘米深度的湖确实搞笑,我有的时候觉得这里是个小人国,生活在半尺湖周边的居民只有几厘米高,对它们而言半尺湖就是超级深水湖,你看过《小王子》吧?法国人写的那个。”
“看过。”
“我小时候就很羡慕小王子那颗袖珍的星球。”江子说,“还有《龙珠》,最经典最老的那一部里有个界王,界王有一颗很小的星球,看得我相当眼馋,我想我要是有这样一颗星球就好了,我就是球长了,而且管理起来还不累。”
“质量太小的天体大多是不规则的,它们没法在自身重力作用下变成球形。”梁敬说。
“哎,跟你们这些人说话就是费劲,我不知道它们不切实际啊?但童话么,逻辑不重要,美好就够了。”江子撇嘴,“就跟土卫六一样,你知道我们在地球上描述土卫六时,那说得跟天堂一样,什么璀璨星空洗礼人类心灵,什么土星光环近到触手可及,把观众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对于你们,我们都说这鬼地方是个地狱。”
梁敬笑了。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啊。”江子叹气。
“自然界么,跟女人一样,愈美丽即愈危险。”梁敬说,“你想看到它们迷人的真容,就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
“那我更愿意跟女人打交道。”
“不不不,这个宇宙只杀人。”梁敬笑着说,“女人诛心。”
微风带着棉絮似的雾气贴着舷窗玻璃流动,步行车的所有照明灯全开,四下扫视,仿佛爬行在浑水泥沙中的大虾。
高速流动的气流在经过步行车时会产生强大的伯努利效应,伯努利效应能让飞机飞起来,也能让步行车飞起来,为了抵抗这种力量,泰坦步行车基本上都设计成反升力构型,上平下凸,有一个巨大的肚子,这样气流经过时会产生向下的压力,把步行车紧紧地压在地面上。
车厢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江子凑在窗前瞄了瞄,他看到车子底下有荡漾的波纹,“大白,咱们下湖了么?”
“是的,我们正在通过半尺湖的边缘。”
步行车踏进了半尺湖,四十厘米的水深还不足以淹没它的小短腿,它在液态的烷烃中扑腾扑腾地前进,湖底是坚硬光滑的冰层和冻土,有点打滑。
“这片湖面积最大的时候四十六平方公里,最小的时候只有三十平方公里大。”江子说,“那个时候这一片都是平地。”
“剩下的部分呢?”
江子指了指头顶,“在天上。”
梁敬明白了,风暴形成时风眼区域经常会产生巨型龙卷,这种龙卷风在地球上是看不到的,它们有好几公里的直径,十几公里高,远远望过去仿佛通天的立柱,强烈的虹吸效应把湖中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吸上天空,储存在浓厚的大气和云层中,这个时候空气湿度变得最大,俨然一个巨型储水箱。
然后静待一场满世界的暴雨,开闸放水。
“我就说这是个很美的星球。”梁敬悠然地说,“何其宏伟何其壮丽。”
“何其惊悚何其恐怖。”江子不同意他的看法,“风暴是没刮到你的头上,刮到你的头上你就不会说什么波澜壮阔了,应该会说卧槽完了我死定了我还有十几年的贷款没还……你们这些自然主义至上者,我见过得还不少,各个都认为自然界凌驾于一切之上。”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应该是人凌驾于一切之上,从古至今,你以为人类真的关心过除了人类之外的任何事么?”江子摇头,“从来没有,我跟你说,从来就没有过,幸亏如此,我们才能延续到现在。”
梁敬皱眉。
“从‘我’这个词语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在人类眼中,全宇宙的中心就是人类自己了,某些个体可能会有不同思想,但人类整体一定是这么想的。”江子说,“这是我们得以生存的根本,任何一个不以自己为中心并以此使思想中心化的文明,最后都会灭亡。”
“这是站长你长期待在泰坦上思考出来的?”梁敬若有所思。
江子打了个哈欠。
“不,很显然是我胡诌的。”
第四十九章 一颗球引发的血案
梁敬和江子扣上头盔下车,从步行车的后备箱里抬下钻探打孔机,立在冰面上,三脚架用螺丝钉打进冰里,两人围着三脚架站在冰原上,像是两个冰钓的爱斯基摩人。
打孔机用高能脉冲激光作为钻孔的工具,梁敬需要往下垂直打一条十公里深的超深钻孔,当年苏联人在科拉半岛上打出的全球最深钻孔也只有一万两千米,这是二十世纪的技术极限,但这对梁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他愿意,土卫六上的钻探机轻松就能突破这个记录。
他们脚底下几公里深都是冰层和冻土,相比于地球上遍布的坚硬岩石,在这里打孔要简单得多,不需要抽取泥浆,不需要注水冷却,也不必担心钻头断在地下。
高能激光器用的是x光,梁敬和江子看不到光柱,但钻探机开启之后冰层上瞬间就出现了一个小洞,冰层在高温下立即升华挥发,这个钻孔垂直向下,突破土卫六地表最外层的薄壳,梁敬说土卫六的地层结构就像疏松的千层饼,十几公里厚的冰层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其中遍布空隙,空隙里填充了液态烷烃,就像是地球的油田。
“我们脚下这片海很浅。”梁敬说。
“很浅?”江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是个浅海。”梁敬说,“地下其实还有大洋,在更深的地方,两百公里之下,有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地下大洋,永远处在绝对的黑暗之中。”
江子想了想,不寒而栗,“我有深海恐惧症。”
“说正经话,如果这地方真的存在生命,那么它们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是地下这片大洋,可惜冰层太厚了我们无法找到它们。”梁敬说,“地下海洋的温度远比地表要高得多,而且富含无机盐,那里更适宜生物生存,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们的脚下,就有一条人鱼正漂浮在海面上,紧贴着冰层往上看呢?”
江子往脚下看了一眼,用力跺了跺脚,“别扯淡了,永夜中诞生的生命,是不会长眼睛的。”
梁敬笑笑。
打孔机仍然在工作,激光钻头正在改变方向,第一条打下的孔洞并非真正的探孔,而是泄压和通气孔。
“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科拉钻洞。”江子看着地面上的小孔,“那些扯淡的地摊文学经常煞有介事地说毛子们打孔打进了地狱,在深洞中听到了恶魔的嚎叫,然后配一张米尔钻石矿的照片,他们也不想想,那么深的孔,直径怎么可能有几十上百米?那洞不早就塌了。”
江子用拇指和食指弯了个弧线,“真正的科拉钻洞内部实际上就这么粗,丢下去一只易拉罐就能堵住,如果这种地方能钻出恶魔,那肯定是飞天面条神教里的恶魔。”
梁敬耸耸肩。
“全民科普工作任重道远,别看义务教育已经实施了一百多年,其实还有大批的人分不清电磁辐射和电离辐射。”
江子愣了愣。
“这俩有什么区别?”
钻探机打出来的孔只有二十厘米的直径,高能激光在下探的同时会传回地质数据,显示器上的深度数字已经跳到了2588米,这个速度简直惊世骇俗。
“我们刚刚经过了一个断层。”梁敬忽然有点紧张,盯着显示器。
“洞会塌么?”
“断层不稳定,探孔有塌陷的风险。”梁敬回答,“如果这条洞被堵上,那我们就得重新打一条了。”
江子蹲坐下来,“我们应该往里面注泥浆,知道以前的人们打洞怎么防塌陷么?就是往里面注满泥水,这学名叫泥浆护壁,泥浆可以防塌陷。”
“你那是造桥打地基,这地方泥浆注下去就会冻得梆硬。”梁敬在他对面蹲坐,“冰层比土壤的条件好,不用担心会坍塌。”
“如果楼齐还在就好了,他也能给我们帮点忙,这小子是真倒霉……莫名其妙就连影子都不见了。”江子说,“我是不懂什么物理学,难道真是那个什么什么波函数坍塌搞的鬼?楼齐量子化了?”
“怎么可能。”梁敬嗤笑,“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江子看着他。
“量子力学这东西是挺玄乎,但这个玄乎不是你们所想的玄学,它之所以玄乎是因为违背人类的直觉和常理,而不是违背数学和物理,究其根本,量子力学仍旧是基础坚实的自然科学,是经典物理在微观领域的合理延伸,它跟牛顿第二定律没什么不一样,两者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量子力学更难理解,因为大学里考高数能及格的人着实不多。”梁敬说,“至于楼齐忽然人间蒸发,哪里符合波动力学的理论了?这件事本身就违背了我们目前的自然科学理论,它跟什么观察导致波函数坍塌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并非观察导致波函数坍塌,而是测量。”
江子一脸茫然。
“就是因为像站长你这样的人太多,所以量子力学越传越离奇。”梁敬摇摇头,“楼齐消失本身就是件违背已有一切物理理论的事,何必要把它强塞进量子力学的范畴?”
“也就是说不是什么波函数的问题?”
“不是。”梁敬说,“相比于这个,我更愿意相信黑球是个虫洞,楼齐是钻进虫洞里去了……这个可能性还大些。”
第一条泄压通道已经打好,两人起来调整了一下钻探机的位置,这样的通道一共要打三条,最后才会打那条最深的探孔。
江子抄着双手思索良久,最后毅然决定放弃思考,做一个快乐的无知者。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黑球不在他的领域范围内。
“别想了,用默予的话来说,想得越多san值掉得越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疯了。”梁敬按动钻探机控制面板上的按钮,“这黑球我们最多看个新鲜,满足一下猎奇心理,真想把它剖开看,等地球上开世界物理学大会吧。”
江子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全世界各个领域的数千位物理学大师齐聚一堂,围绕簇拥着一颗光滑的黑球就坐,一开始所有人理性讨论百家争鸣,然后开始有人争吵寸步不让,接下来大师们拎椅子丢茶杯厮打起来扭做一团,最后集体发疯。
后世的人记录起来,会说这是一颗黑球引发的血案。
但那颗球呢?
那颗球就一动不动地待在盘子里。
冷眼旁观。
第五十章 遍地猫耳娘
“地下很活跃,压力在上升。”梁敬皱着眉头,手里捧着平板,钻探机的打孔深度已经超过了八千米,“你看波形。”
江子没凑过来,“看什么看,看了也看不懂。”
梁敬把平板塞了过来,指指屏幕上的图形,“活动有很明显的周期性,大概三十分钟左右一个循环,蓝色的是横波,红色的是纵波,很有规律,应该是受引力影响,冰层和流层互相影响,你看看。”
“嗯嗯嗯嗯你是地质专家,你说了算。”江子把平板又还了回去,他只是向导和安全员,看不懂这些复杂的数据,梁敬在地球上时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教学生教惯了,所以拿着什么都想给别人讲解,“告诉我最终结果就行。”
“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结果比我想象的乐观,压力维持在一个比较平缓的变化趋势,红线是爆发的下限,按照目前探测到的数据,达到这条红线至少还要两百多个小时,等剩下的探孔全部打完了,大白就能帮我们建立一个精确的数学模型,然后预测火山爆发的可能时间。”
用激光钻探的准确度未必比得上真正的钻头,脉冲激光打出来的孔坚持不了太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重新封堵上,但梁敬和江子没法携带十公里长的钻杆,用一万米长的钻杆进行打孔,那将是个复杂的大工程,需要动用大型吊机。
探孔的深度还在继续增加,梁敬凑近瞄了一眼,地表上的探孔口径已经扩大到了三十厘米,越往下越细,肉眼可见的深度上是个漏斗形。
8849米。
9014米。
9287米。
9287米。
显示器上的数字停止了滚动。
“到头了,探到流层了。”梁敬说,“激光脉冲钻探没法穿透液体,这说明在我们脚下九千多米的地方就是液态,而且是非常活跃的液态……”
“你的意思是我们脚下九千米的地方是个开水壶?”
“是的。”梁敬点头,“这个开水壶的内压如果持续增大,就会把瓶塞顶出来。”
钻探机正在收集数据,梁敬后退一步,左右环顾了一下环境,铁浮屠上的头灯射进周围的雾气里,在室外工作时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天气,江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参禅似的,实际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在时刻观察天气变化,一旦听到有女妖啸叫,那么江子二话不说就会跳起来拉着梁敬跑路,什么钻探什么数据都不要了,这东西再重要都没命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浓雾稍稍稀薄了些,能看到半尺湖平静的湖面,液态的烷烃几乎不流动,梁敬抬起头,远远的他发现镜子般的湖面上隐约有灯光闪烁。
他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站长?站长!”
梁敬推了推江子的肩膀。
“嗯?”江子正坐在冰面上,扭过头来,“怎么了?”
“你……你看那边。”梁敬伸手指向远方的迷雾,“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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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凯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手里抱着平板,他正在监视默予身体的恢复情况,自体细胞修复技术能让默予迅速康复,这种技术的本质是通过药物让细胞加速增殖和分化,这个速度是正常情况下的几万倍乃至十几万倍,但自体细胞修复同时也是一项危险的技术,需要严格监控和引导,不受管控的快速增殖与癌细胞无异。
默予此刻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熟睡,在睡梦中她的身体正在经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生,肝脏和肾脏都已经恢复正常,断裂的骨骼仍然在迅速生长,在这个年代,每个人的长相与身材都可以随意选择与改变,断肢再植着实是太简单的手术。
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头顶上种两只猫耳朵,除了不好梳头之外和吓到爸妈并无其他副作用,或者把自己的眼珠子换成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各种各样的,当然也有人把自己耳朵削尖了自称精灵族,这伙人坚持使用精灵语,身上背着弓箭,像精灵一样交流,声称人类是低等种族,是世界上最庞大的中二病和重度cosplay群体。
这是个遍地猫耳娘的世界。
“她在做什么梦呢?”万凯撑着脑袋,漫无边际地想。
脑电波显示默予的大脑非常活跃,显然是在做梦。
“这么兴奋,是不是国足拿到世界杯冠军了?”万凯自言自语,“大白?”
“在。”
“她左肋这根骨头分裂速度有点慢了,加强一下辐照。”万凯指示,“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百分之十五……跟你说了百分之十五,不用一再提醒我,这个辐射剂量不会出问题,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自从手术中出现错误操作之后,大白就变得过分谨慎缩手缩脚,无论做什么都先向万凯请示好几遍。
“您确认要这么做么?”
“请您再次确认这是必要操作。”
“请您确认刚刚的操作是您在清醒状态下的行为,您问怎么证明您是清醒的?很简单,请背诵一遍《滕王阁序》全文。”
妈的,做医生还得会背滕王阁序。
万凯把平板扔在沙发上,抻了个懒腰,坐在那里发呆。
卡西尼站里从未如此清寂过,江子和梁敬出去了,大厅里忽然就没了人气,大厨连足球都不想看了,大白在大厅里播放着鬼嚎似的音乐,歌词是什么“my grandpa,he made a nuclear bomb in the basement”,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的歌单,万凯也懒得换歌,他想要是梁敬和江子回不来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其实待在卡西尼站里是最安全的,无论梁敬和江子出现什么意外,暴风雪号抵达之后万凯都能返回地球,类比起来他就是当年阿波罗计划中的指令舱驾驶员,阿波罗计划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凶险至极,所以留守在指令舱内的驾驶员训练得最多的科目之一,就是在登月舱回不来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把指令舱开回地球。
万凯摇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出大脑,想什么呢。
梁敬和江子能出什么问题?
第五十一章 荒野孤灯
“有人?”江子皱眉。
“那边的湖面上有灯光。”梁敬往前走了一步,举起手电晃了晃,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极远处的浓雾中确实有灯光,就像铁浮屠的头灯,透过朦胧的雾气,看上去是个淡黄色的光晕,但那可是在半尺湖的湖面上,距离梁敬和江子至少得有几百米甚至一公里远,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第三个人在?
江子眯起眼睛,瞅了半晌,“哦,那是基尔·霍顿。”
“基尔·霍顿?”
“那个失踪在泰坦上的倒霉英国人,他也是世界上走失距离最近的人,从飞船出发,到仓库只有十米远,只要不是个盲人就不会迷路,可他还是不见了。”江子解释,“从那之后,我们偶尔就会在外头碰到他……就像今天这样,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盏飘忽不定的灯,有时候你还能看到灯在移动或者闪烁,就像是有人在冰原上踽踽独行,我们也把它称作荒野孤灯。”
“荒野孤灯。”梁敬重复着咀嚼了一下,他听说过这个人的遭遇,听的时候当做传奇故事和怪谈,但没想到自己真能碰上,“这光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不知道。”江子耸肩,“世界未解之谜,没人知道这光究竟是什么玩意,很多人提出过不同的解释,但每一个都不完美……说不定那真是基尔·霍顿的孤魂野鬼呢?只要你朝那个光跑过去,跑到足够近的地方,就会看到一个干枯的死人穿着铁浮屠,在冰原上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梁敬看了他一眼,“以前没人这么干过么?”
“有。”江子说,“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胆大到不要命的人,上上一次轮值任务中,站长谢尔盖·弗拉基米尔·鲍里斯就尝试过一个人驾驶步行车去追荒野孤灯,他说就算那真是基尔·霍顿,也没什么好怕的,跟西伯利亚的棕熊比起来差远了,弱不禁风的普通人他一拳就能撂倒,共产主义的铁拳无坚不摧……差点忘了跟你说他是个狂热的精苏。”
梁敬咋舌。
“然后呢?他活着回来了吗?”
“当然回来了。”江子回答,“他后来跟我们说,他根本就追不上那道灯光,他开着步行车追出去了好几公里,可灯光还在几百米远的地方,荒野孤灯古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它看上去距离你好像只有几百米远,但如果你去追它,那你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它,对方永远与你保持固定的距离。”
梁敬很惊奇,他抻长脖子努力眺望,对面的灯光仍然在雾气中晃动,像是行驶在湖面上的航船。
他知道这光绝对不可能真是某个人的亡灵,但有可能是生物存在的痕迹或者未知的自然现象。
“除了鲍里斯,再没有其他人这么干过了。”江子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胆量在泰坦上飚雪地摩托。”
梁敬怀疑对面的灯光是自己铁浮屠头灯的反射,这是有可能的,所以当年追出去的俄罗斯人才会感觉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因为他追的就是自己的倒影。
梁敬晃了晃手电,然后关掉了自己的头灯。
可对面的灯光仍然存在,丝毫不受影响。
“别想了,不是你的反射。”江子说,“最早有人提出是反射,但有时候我们不开灯也能看到它,还有人说是某种矿物辉光,或者氧气燃烧,微生物发光什么的,但没一个真正对,我觉得这光可能有智慧。”
梁敬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江子踌躇了几秒钟,起身走过来,和梁敬并肩而立,“这事我没告诉太多人,因为说了别人也不信,我跟你说过这鬼玩意会闪烁对吧?实际上它不仅会闪烁,还会传递摩尔斯电码,比如说三短三长三短这样的,就我见过的,它至少传递过sos和死亡两种信号。”
“你说什么?”梁敬吓了一跳。
“我说它会传递摩尔斯电码。”
“站长,这里是土卫六。”梁敬喃喃,“出了火星轨道,除了卡西尼站,你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会使用摩尔斯电码的地方,除非中情局在半尺湖对面也搞了个科考站,但这里大概是他们最不感兴趣的地方,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这个财力开辟出第二条航线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江子在开玩笑,在这个时候,开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玩笑着实不合时宜。
“不开玩笑,真的。”江子举起手来,指向雾中的灯光,一字一顿地说,“它是有思维的,而且会我们的摩尔斯电码。”
“你刚刚说它传递过什么信号?sos和……”
“sos和死亡。”江子回答,“三短三长三短,sos,也就是国际通用的紧急呼救信号,这个是我最早观察到的,后来我还见到过这样的:‘一长两短’,就是d,‘一短’,就是e,‘一短一长’就是a,最后一长两短,d,合在一起就是dead,死亡的意思。”
“这……这怎么可能?”梁敬不敢置信,他盯着远处的朦胧灯光,但后者很稳定,没有丝毫要闪烁的意思,“你记得这么清楚?不会记错了吧?”
“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这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我都不敢相信。”
“我知道,我跟别人说了,所有人都说是我看错了,荒野孤灯的闪烁不可能有规律,而且除了我之外好像也没有第二个人观察到这个现象。”江子很郁闷,“他们都说是我想多了,把本来没有规律的闪烁当成了摩尔斯电码,但是那一天我能肯定自己看到的就是摩尔斯电码,因为它反反复复地闪烁sos,三短三长三短。”
梁敬举起手电,反复按动开关,用灯光打出sos的信号。
对面无动于衷,没有搭理他。
sos是人类的求救信号,什么东西会在这种地方呼救?
“我后悔没把当时的景象录下来,因为我当时自己也惊呆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灯光就消失了。”江子说,“梁工,我跟你说……就我们眼前的这片雾里,肯定藏着什么东西。”
第五十二章 心脏
钻探机的数据收集完毕,梁敬和江子把工具收拾收拾返回步行车,江子坐进驾驶舱,梁敬回头望了一眼浓雾弥漫的半尺湖,那盏朦胧的孤灯已经消失了。梁敬不着边际地想那盏灯的背后是否真有一个游荡的死魂灵。
“看过果戈里的《死魂灵》么?”梁敬坐进副驾驶座,拉上安全带,步行车的舱门关闭。
“看过。”江子说,“描绘了一个商业奇才的发家史。”
“如果你看的和我看的是同一部小说,那么这本书里的主人公应该是个骗子。”梁敬说。
“是的,但这有什么区别?”
步行车沿着预设好的路线行走,他们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内又打了四个孔,中途天上开始下雨,下雨之后空气湿度变得极大,低重力让大量液珠悬浮在半空中,好像连风都变得黏稠起来,江子把这称之为临界态天气,意思是介于气态和液态之间的气候,你不知道自己是行走在空气里还是行走在液体里。
“你肯定不知道现在空气湿度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江子抹了一把头盔,他现在只想给自己的面罩安个雨刮器。
梁敬守在钻探机边上,除了钻探机,他们还立着气象雷达,气象雷达发出的短波在大气中极速衰减,实际上什么都接收不到。
“到了什么地步?”梁敬也抹了一把面罩,手套湿漉漉的。
“过饱和了,读数都爆表了。”梁敬说着伸出手来虚抓,“我们能从空气中拧出水来。”
“这可不是水。”梁敬提醒,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发觉梁敬说的居然没有夸张,这棕黄色雾气潮湿浓重得像是吸饱了水的棉花,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浓这么湿的雾,伸出手去能淹没五根手指,“天气是不是不太正常?”
“正常天气。”江子说,“大气也有发洪水的时候,天上的玩意一时半会儿干扰不了我们,地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在收集数据,嗯……不过我们发现一个很费解的东西,我没法解释,你应该看看。”梁敬把平板塞进江子手中。
“我跟你说过我看不……”江子想把平板还回去,但是手伸到一半愣住了。
平板上的波形图很有规律地上下浮动,江子重新把平板端到眼前,缓缓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图像似曾相识。
“想说什么?”梁敬站在边上。
“你玩我吧?”江子翻白眼。
“你有什么好玩的?”
“大白,把它转换成声学信号。”梁敬指示,“直接听着可能更清楚。”
梁敬和江子都安静下来,大白把钻探机的脉冲激光所反馈回来的信号转换成声音,很快江子的脸色就变了。
他听到耳机里响起沉闷,厚重的“噗通”“噗通”声,五秒钟一个周期,如擂鼓般有力。
“这……”江子诧异地抬起头。
“大白,转换成电信号。”梁敬接着指示,平显上的波形应声变化。
“这玩意我在医院里看到过。”江子指着平板上的图像给梁敬看,在专家面前面前他必须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不露怯,“我妈当初心脏病住院时我陪床,专门学着看过这东西,你看这是p波,从这里开始心脏跳动,这个叫pr……对,叫pr间期,还有这个是qrs波群……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他妈的是心电图!”
江子说着说着转移目光,视线落在钻探机上。
“这是钻探机发回来的信号?”
“是的。”梁敬点点头。
“多深?”
“十公里。”
“你们搞地质的经常会收到这样的信号吗?地震波都是这个模样?”江子问。
“当然不可能。”梁敬说,“地震波是规律的机械波,不可能有什么qrs波群,这个波形我也没法解释,所以我说很不可思议。”
两人蹲在那里盯着平显看了很长时间,波形一直很稳定,五秒钟跳动一次,梁敬和江子逐渐都坐不住了。
“不对不对不对,这他妈的绝对是心电图!绝对是心电图!”江子激动起来,“还他妈的是一颗跟人类非常类似的心脏!地下一万米的地方有颗心脏!还在跳!我靠梁工,这他妈的怎么可能呢?”
“别问我,我觉得这已经超出我的专业范畴了。”梁敬耸肩,他已经震惊得麻木了,“所以我提供不了什么参考意见,之前你们在地下打眼的时候,发现过这东西么?”
“从来没有。”
梁工和江子多卸下了两台钻探机,立在冰面上开始打孔,他们要定位这颗心脏的准确位置和深度,至少要三个钻头。
三台钻探机同时开始定位,脉冲激光垂直打入地底,梁敬和江子抱着终端站在地面上,一台钻探机得到的结果可能是不准确的,三台钻探机就能消除是数据出错的可能性,他们同时收到结果。
“震源深度在一万两千米以下。”
“没有移动迹象。”
“我擦……这得是一颗多大的心脏?它跳动的时候地壳都在震动!”江子惊叹,“这是沉睡了什么巨型生物么?还是说这颗星球有心脏?梁工你确定地表隆起是火山爆发,不是什么玩意在地底下翻了个身?”
大白根据钻探机传回的数据做了一个简单估算,如果这真的是一颗心脏,那么这颗心脏每跳动一次所产生的能量是极为惊人的,相当于地下核试验时引爆原子弹。
梁敬很想解释这是地壳活动,因为一颗几万吨甚至十几万吨重的心脏确实太离谱了,但要是把这明显的心电图解释成地壳活动,那比大心脏更离谱……他只是地质学家而非生物学家,他解释不了为什么地下一万多米深的地方会有心脏跳动,下次应该把默予拉过来让她看看。
“你不是说地下有大洋吗?”江子问。
梁敬点点头。
“我们可能发现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生物?”
“如果这真是个生物。”梁敬想了想,“它的体积和重量得有珠穆朗玛峰那么大吧?这是什么见鬼的超级怪物?”
第五十三章 神
“不可思议。”江子低声说,“生物体型的生长没有上限么?”
“天知道。”梁敬呼了口气,“天知道这是个什么太古神兽,妈的我的世界观已经被摧毁了,我要疯了……站长我跟你说就算下一秒地表崩裂,深渊里钻出来一头利维坦我都不吃惊了。”
“这鬼地方开发快十年了,什么都没捞到,怎么重大成果全部集中在这个礼拜蹦出来了?”江子自言自语,“莫非今年真是人类命运的转折点?”
梁敬蹲在冰面上探头探脑,他对这磅礴的心跳声非常好奇,山峰般的巨大生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宗教与神话,基督教《圣经》曾记载能与恶魔匹敌的巨兽利维坦与贝希摩斯,北欧神话中有围绕世界的尘世巨蟒耶梦加得,人们对巨物和力量的崇拜与恐惧贯彻了整个人类文明历史,山峦般的巨兽,不是神明就是恶魔。
但探孔实在是太细太深了,从上望下去只能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小孔,梁敬在地表上不可能看到一万米之下的情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瞄西瞄,瞄了半天,然后坐在地上沉默半晌。
“站长,你是个唯物主义者么?”
“当然。”江子拍拍胸口,“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小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
“你之前说过俄罗斯科拉钻洞的事,人们谣传科拉钻洞钻到了地狱里,能听到恶魔的嚎叫。”梁敬说,“我们现在可是真正碰到了这种情况……如果我是个基督徒,恐怕会认为地下沉睡着利维坦。”
“利维坦有什么好怕的。”江子思路很直,“打个洞,塞两枚核弹下去,不就是叫花鸡吗?”
唯物主义者果然无所畏惧。
但想要把珠穆朗玛峰那么大的怪物彻底闷熟,两枚核弹恐怕还不够。
“地球历史上存在过的最大生物是蓝鲸。”梁敬说,“蓝鲸的心脏动脉血管内可以钻进一个成年人,但是跟这个比有数量级上的差距,大白粗略计算这心脏的功率跟聚变发电站差不多,产生的能量足够一个百万人口级的城市用电……说实话,你要说这是古代神明,我也信了,希腊神话里宙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掌控了雷电而已,换成是法拉第或者特斯拉也没什么不可以。”
“子不语怪力乱神。”江子表现出了唯物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者坚实的思想基础,他想象了一下什么样的生物才需要聚变反应堆当心脏,那只能是百万吨的超级巨轮。
“对于一种完全超出我们想象的生物,称其为神一点问题都没有。”梁敬摊手,“在哲学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一切超越人类的存在都称为神,神有全知全能的,也有盲目愚痴的,卡西尼站里那个球,也可以是神。”
“那是什么神?”江子说,“圆神?”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底下?”梁敬绕着钻探机行走,一边琢磨,“用光纤和内窥镜之类的工具你觉得行不行?有没有可行性?”
“一万多米深度呢,用一万多米的光纤探下去?”江子摇头,“而且没人知道底下是什么环境,光纤和电缆都太脆弱了,不耐高温不耐高压,更何况还不知道声源的精确位置,靠我们这点家当是甭想看清楚了,人家倒斗还要多用几把洛阳铲呢,你要挖的坑可是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
梁敬沉吟了片刻,江子说的是实话,地下的环境过于极端,工况极其恶劣,很少有什么机械能下探到一万米之下的深度还能正常工作,即使是合金制的钻头这个时候都应该磨坏好几只了,就算是以现代人类的工程技术,想在地壳之下一万米的深度上进行复杂作业仍然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想扒开厚厚的地壳和冰层,看看这个巨大生物究竟长什么模样,以卡西尼站的条件是办不到的,需要地球方面专门派一支施工队过来,然后顶着土卫六上极端的天气,进行大规模的钻探和开掘工作,耗资甚巨——但地球人肯定会花这个钱。
最后梁敬还是放弃了窥探的想法,他确实想不到什么好方法突破十公里厚的地层障碍。
“走吧走吧,数据收集完毕了咱们该回去了。”江子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脑子一热就想在外头过夜的人按时领回家,如果没人催梁敬恐怕能在这里蹲一晚上,“已经到时间了,让大白记录一下坐标,日后再来找它就是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带一支挖掘机大队过来。”
梁敬起身,指了指前方,“我记得那边不远处有一个老的钻探孔。”
“嗯?怎么了?”
“那次钻探是为了取冰层岩心,但当时打孔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震动,按理来说这么强烈的震动信号,在很大的范围内都能接收到。”梁敬接着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这个心跳是最近才出现的,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说明这个心脏并不是一直在跳,或者说它并不是一直在这里跳。”
“你是说它会移动?”
梁敬点点头,“记录坐标可能只是刻舟求剑,等下次再来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得,原来还是个核动力潜艇。”江子叹了口气,“毛子的战略核潜艇也不会钻进一万米深的冰层底下吧……现在我们有什么办法?挖又挖不出来,看又看不到,派个人蹲守在这里跟着它?梁工,咱们的主要任务是观测火山,这才是当务之急,跟踪战略核潜艇的任务就交给美国佬好了,赶紧回去吧,大厨还在等着我们。”
江子说的不错,当务之急是火山,心跳只是意外发现——尽管心跳可比火山吸引人多了,但他们不能本末倒置。
梁敬和江子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收拾起来,留着一台钻探机继续接收心脏的信号,用天线传回卡西尼站。坐在车上,梁敬和江子盯着显示器上的波形,那颗心脏仍然在沉重有力地跳动,他们都能想象某个神明般的巨大生物正在黑暗的地下冰海中沉睡或者孕育,它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擂鼓,重重地撞击在两人的耳膜和胸腔上,与他们的心跳逐渐重合。
近况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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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鲸
外出六个小时之后,梁敬和江子安全返回卡西尼站,看到两人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万凯才松了口气。
“默予情况怎么样了?”江子摘下头盔,第一个问的就是默予的情况。
“睡得很香,恢复速度很快。”大厨接过头盔,“我在十分钟之前又为她补充了五百毫升的营养剂,今天晚上就能转出icu病房了。”
“好。”江子把铁浮屠脱下来,龇牙咧嘴,“我的手脚都冻坏了,保温系统不太灵敏,下次得把温度调高一点。”
两人把铁浮屠脱下来塞进工具间里,他们都累得脱力。
“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大厨问,“有什么发现么?火山的状况怎么样?”
“火山没什么问题,今天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明天还得继续出舱钻探打孔,然后让大白进行预测和计算,不过比起火山,我们有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大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子和梁敬对视一眼,“说不清楚,你自己看更方便,跟我们来。”
三人上楼进入大厅,梁敬挥手打开显示器,一瞬间所有的数据从上到下排布下来,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个巨大的心脏,那个心脏跳动时泛起水样的波纹,梁敬在图像上轻点,三人迅速被巨量的数据包围,万凯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今天最大的发现,一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心脏,大白推测这颗心脏的功率比得上一座聚变发电站。”梁敬指着显示器上的心脏说,“它目前的具体位置在卡西尼站东北方两千七百米处,深度至少在一万两千米以下,虽然这个数据未必准确,但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心脏?”大厨懵了,“你是说地下有生物?”
江子和梁敬一齐点头,“之前从未发现过这种迹象,我们都认为土卫六上是不存在生物的,至少不存在高等生物,但今天这个发现可能要颠覆我们之前的理论了。”
大厨走近了一步,惊叹,“我靠……你们这丫的,是超级大发现啊,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
“这个生物的体型超出我们的想象,远非地球动物可比,大白做了十几种假设,它说这玩意会跟珠穆朗玛峰一样巨大,心脏跳动时产生的震动跟地震波一样传出去很远,它平时生活在地下两百公里之下的大洋中,偶尔会移动上浮至浅海,我们这次能发现它是因为它上浮了,再多的信息就无法获取了,我们认为没法套用已知的生物学和生态学理论,因为这样的生物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条完整的食物链里。”梁敬说,“我们现在倾向于认为它可能直接以土卫六本身为能量来源,所以把它称为‘噬星者’。”
“这名字真中二。”万凯嘟囔。
“站长起的,其实我更乐意叫它深渊鲸。”
江子在边上撇嘴,“我觉得挺好啊,狂霸酷炫拽。”
“这丫的以吸食土卫六的热能为生?”大厨问,“真是不可想象。”
“可能是地热,有可能磁能,也有可能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其他能量。”梁敬说,“其实最难以置信的是这颗心脏的跳动方式与人类非常相似,就目前收集到的数据来分析,它拥有两个心房两个心室,一分钟大概跳动十二次……我们没法想象这玩意是怎么产生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似乎用不上,不过生物学不是我们的专业领域,等默予醒了,你可以问问她。”
很显然达尔文的进化论在土卫六上未必适用,这个和山峦一样巨大的生命寿命可能极长,它可能活了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生命形式与地球生物截然不同。
大厨站在虚拟显示屏前,用力捏了捏眉心,梁敬和江子带回来的消息太惊人了,这俩人本来出门只是为了观测火山的活动情况,没想到居然捞到了这样一条超级大鱼。如果说他们将是最后一届卡西尼站驻站科考队员,那么他们所做出的贡献将超过过去十年的总和。
“它跟黑球有联系么?”万凯忽然想起来这一茬。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很明确,我们是在发现黑球之后才发现了这个心跳声,在黑球出现之前我们钻探时没发现任何异常,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梁敬回答,“我们暂时也没法确定它和火山爆发之间的联系,站长坚持认为火山活动跟它有内在联系,不过我们不能确定这一点。”
“这东西只有一只吗?”
梁敬和江子都一愣。
他们没想过这个问题,两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这个心跳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如果这样的超级巨兽还能成群结队,那就太可怕了。
但巨型生物群居生物是有先例的,在地球上,无论是海洋中还是陆地上,体型最庞大的生物都营聚居生活,因为体型庞大往往意味着行动迟缓,行动迟缓的生物为了保护幼崽必须组成自己的社群,毕竟鲸类不是老鼠,不可能一年生三窝,一窝三十个。
“你说过它在上浮。”大厨说,“那它会不会上浮至地表上来?”
“天知道。”梁敬耸肩,“我们也没法确定它是不是真在移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移动起来需要消耗的能量是惊人的,如果它还能随意游动,那么一个心脏肯定不够用,它还需要另外几颗心脏辅助供能。”
万凯最多只能想象俄罗斯的战略核潜艇在北极圈内破冰上浮是什么情景,听梁敬的描述,这玩意可比核潜艇大多了。
“不过有一点我很欣慰,也很高兴。”大厨扭过头来,抄着双手,“无论它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至少能确定一点,这玩意肯定不是来吃我们的。”
梁敬和江子一怔。
“对它来说,吃掉我们所获取的能量肯定还不够上浮所消耗的万分之一。”万凯悠悠地说,“我头一次因为自己如此毫无价值而感到如此高兴。”
第五十五章 球进了
“我倒不担心它会上来吃掉我们。”梁敬说,“只是当这头巨鲸浮出海面的时候,咱们三只小蚂蚁的破船恐怕要被掀翻。”
“那我们是不是得尽快撤离?”万凯问。
“不用紧张,说实话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确定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梁敬笑,“如果它真的庞大到这个地步,那么它在很大的可能性上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个巨兽,因为它的身体结构未必能支撑得起这么大的体重。”
三人简短地用过了工作餐,主要食物是土豆炖牛肉和复合营养汤剂,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半,梁敬江子和大厨摊在沙发上休息,后者又打开了国足精彩进球锦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暴风雪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梁敬问。
“大白?”江子叫大白。
“距离暴风雪号聚变飞船抵达土星轨道,还有49个小时。”大白汇报。
“可惜通信系统挂了,要不然咱们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全部传回地球,让他们头疼去。”江子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又扔在沙发上,通信天线被摧毁之后江子想过很多办法,但他着实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楼齐在通信领域比较专业,但遗憾的是他已经不在了。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只是执行者而非决策者,通信断绝导致江子和梁敬等人不得不开始自己做决策,可见鬼的是他们面临的是人类历史上都从未见过的问题,江子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超群出众的将才,用某人评价胡宗南的话来说“他也就是个团长”,着实带不了大军打不了硬仗。
“我们又碰到了基尔·霍顿。”江子说。
“那丫的还在外头晃悠呢?”万凯坐在沙发上看球,“晃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回家。”
“大厨也见过那个基尔·霍顿?”梁敬问。
“见过。”大厨点点头,“荒野孤灯么,站内很多人都见过它,一开始还觉得吃惊诧异,后来也就习惯了,在前几年因为这个莫名的灯光还出过事故,因为那丫的老是在暴风雨或者天气恶劣的时候出现,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意识地跟着灯光走,走着走着就偏离正确方向了,差点被那盏见鬼的灯带进沟里去了。”
“站长说那灯光还会传递摩尔斯电码。”
“扯淡的,肯定是江子看花眼了……诶你看这个球你看这个球,这个球真是可以载入史册。”大厨摆摆手,注意力集中在球赛上,“江子是不是跟你说那灯光会打出sos和dead两个信号出来?这是他吓唬新人一百零八式中的招数,每次有人来卡西尼站,他都要说这个……实际上你想想啊,那么恶劣的天气,能见度超级差,看错太正常了。”
“你才扯淡。”江子很不满,“这是百分之百发生过的事实!我骗你天打雷劈!”
“是是是,事实事实。”大厨一拍沙发,“好球!”
梁敬起身离开大厅,去医务室和办公室转了一圈,隔着玻璃他能看到默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环形的细胞恢复再生系统正在绕着默予的身体旋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有点像是ct和磁共振,但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医疗器械,细胞再生系统搭配药物能让体细胞再分化,迅速修补机体的损伤,红色的细光从默予的身体上缓缓扫过,后者身上插满了管道和电极。
他放轻了脚步,点了点医务室的门。
蓝色的检测数据在他眼前展开。
“默予小姐的恢复状态良好。”大白在梁敬耳边轻声说,“预计十个小时后伤势就能愈合,然后转入静养。”
“没事就好。”梁敬点头,“希望她能尽快恢复过来,帮我们看看这个地下的心跳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默予小姐的专业方向更偏向于微观领域。”
“她至少还沾点边。”梁敬说,“不像我,完全是个外行人,如果真能确认是泰坦上的生命,那这个发现的意义可就太大了。”
“是的。”大白说,“是非常大的发现,地外生物学终于有一个实体的研究目标了。”
“那个球怎么样了?”梁敬问。
这时大厅那边远远地又传来大厨振奋的欢呼,“球!球进了——!牛逼!”
不知道是哪年的世界杯国足进了球,万凯天天看重播回放,居然也看不腻。
梁敬摇摇头,转身回去休息,宿舍区在大厅另一头的走廊里,他顺手掩上了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隔离门,免得大厨打扰默予休息,今天一天他可真的累坏了,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穿过大厅时江子跟他打了个招呼,梁敬跟他打了个哈欠。
江子坐在茶几前吃吃喝喝,他嘴里包着不知什么,冲着梁敬点点头,江子暂时还不能休息,他待会儿还得下去检查铁浮屠的状态,为明天的出舱活动做准备,在江子本人看来站长就是个打杂的,名义上是站长,实际上是管家,工作上是杂务,他没有明确的职务范畴,这也就意味着他什么都要干,明天江子和梁敬还得继续出门打孔。
“大厨你还有吃的没啊?巧克力什么的最好,我要补充血糖。”江子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晃了晃茶几上的空食品袋,他从刚刚开始嘴里就没停过,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你丫的怎么跟默予一样能吃?”大厨皱眉,“这么大年纪不要吃那么多糖,会得糖尿病的。”
“默予她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个?”
“你这把年纪都能当人家的爹了,非得到换肾的时候才知道后悔是吧?我告诉你,什么都不如原装的好。”
万凯把巧克力丢在江子怀里。
“我先去睡觉了。”梁敬推开宿舍区的门,扭头朝两人喊了一声,“你们也早点休息。”
“晚安!”江子拆开巧克力的包装,干脆地咬了一大口,“明天上午还得早起,你好好休息。”
球赛上国足的前锋一脚将足球踢进对方球门,大厨学着视频里解说声泪俱下的声音大吼:“球进了!今夜无眠!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第五十六章 舌尖上的土卫六
全息视频以国足球员的一记大力射门结束,在最后一刻将比分扳平,解说握着话筒跳上桌子手舞足蹈,观众席上山呼海啸,万凯也跟着手舞足蹈山呼海啸,他这辈子都记得这场比赛,近百年来距离出线最近的一次,但遗憾的是最后在与不丹的生死之战中不幸惜败。
全息投影关闭,看台球场全部消散,一场大戏落幕,卡西尼站大厅里安静下来,震人心魄的激动过后是无尽淡漠的空虚,大厨躺在沙发上思考人生,他默默地想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国足成功出线。
苏格兰都独立了,国足出线还遥遥无期。
这个时候要是有根烟就好了。
“大白?”
“我在。”
“你说寂寞的人生像什么?”大厨问。
“不好意思?”大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寂寞的人生就像个球啊。”大厨自问自答,“想往哪儿滚,就往哪儿滚。”
他拍拍屁股起身,此时大厅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江子早就下去检修铁浮屠了,不知道完成了没有,万凯去医务室看了一眼,把默予的药剂定好量,后者一动不动,难得睡得这么老实。
医务室紧挨着大厅,边上就是主任办公室,对面则是控制室和档案室,再往前面走就是仓库和厨房,这一条走廊是行政与功能区,卡西尼站的建设者们大概认为科考站的行政功能是最无关紧要的,所以办公室和仓库厨房挤在一起,站长与厨子一起办公,万凯经过仓库时还能看到里面堆得满满的压缩钢瓶,不知道装着什么。
卡西尼站内总是很杂乱,不同的人来来去去,带着不同的研究任务和工具,而他们离开时总会在站内留下点什么,万凯是留守卡西尼站时间最长的队员之一,对于大厨来说,卡西尼站更像是一座建立在世界边缘的旅社,来者皆是过客,你看着他们从气闸室里进来,手里拎着厚重的箱子,又看着他们从气闸室里出去,登上飞船一去不再回来。
有时候万凯会觉得卡西尼站是个很奇妙的地方,这里是土卫六,土卫六是什么地方?是土星的第六颗卫星,距离地球最近都有十二亿公里,普通喷气客机想飞越如此长的路程需要不间断地飞行一百一十年,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在火星轨道之外,这是唯一一个有人类灯光的地方。
在漫漫的深空中,这一点点的灯光实在是太渺小了,可你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卡西尼站好比是无边无际惊涛骇浪中的小小灯塔,如果没有这座灯塔,那么漆黑的汪洋大海仅仅只是漆黑的汪洋大海,但这座灯塔的出现让一切都不一样了,它只有那么一丁点光,却也能让这个世界出现光明。
它是一个符号。
人类的所有文化历史与科技都凝聚在这个符号内。
从物理学上来说,生命与生命的造物都是有秩序的低熵体,卡西尼站就是这样一个低熵体,如果说土卫六乃至整个太阳系都只是自然演化不断熵增的体系,那么低熵体的出现就让这个单调的世界陡然变得丰富多彩不可思议起来,哪怕只是一个被猿人粗糙打磨过的燧石箭头。
卡西尼站是如此。
黑球也是如此。
遗憾的是卡西尼站即将面临废弃,严格来说卡西尼站是个失败的项目——如果不加上最近才发现的黑球和心跳,卡西尼站一直都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投入了大笔的资金,却没能得到拥有足够价值的成果。
如果卡西尼站真的废弃了,那他万凯会去什么地方呢?大厨可以选择就此退休,回家享清福,反正这个年代啥事不干也不愁吃穿,也可以选择进入地球上的行政部门捞个职务,以他的资历和经验,在深空探测部门当个办公室主任绰绰有余,在他剩余的人生中,可以把更多的厨子送出地球。
毫无疑问,这个宇宙是需要厨子的。
只要人类还有嘴。
“我觉得自己退休后可以写本书,书名就叫《舌尖上的土卫六》。”万凯说,“描写我在泰坦做菜的经历。”
“那么这经历着实乏善可陈。”大白说。
“怎么会乏善可陈?”大厨摇摇头,“一看你就是不懂我们中华传统美食文化的精髓,比如说我要写个煎鸡蛋,那我可以这么写:‘凌晨,天才刚刚亮,住在卡西尼站二层生活区213室的厨师万凯就已经起床,招呼着大白一起进厨房,五十米的走廊,对于低重力的土卫六来说,已经是不短的距离,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推开厨房的大门,来到干净的操作间,今天,大厨是想做一道经典的中国菜,碰碰运气,看看柜子里还有没有剩余的鸡蛋’。”
万凯乘着电梯下楼,走廊上的灯光亮度缓缓增加,四下里没有声音,看来江子已经上去睡觉了。
万凯推开走廊上的隔离安全门,一楼走廊上有两道隔离门,将整个一层走廊分成三截,平时隔离门是开放状态,如果碰上火灾或者失压事故,那么隔离门会迅速锁死封闭,以防蔓延波及至整个卡西尼站。
p3实验室就在走廊的尽头,它自己还有两道隔离门,此刻黑球就安置在实验室内,楼齐出事之后江子就关闭了实验室,不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
大厨站在门外朝里面瞄了一眼,p3实验室里黑洞洞的,他能看到手套箱,但是看不到黑球。
“那个球还在那里么?”
“在。”大白回答。
“可是我看不到它。”
“因为它几乎不反射光线。”大白说,“如果我稍微调亮灯光,那么您就能看到它了。”
说着,p3实验室内的灯光慢慢变亮,万凯果然看到了箱子里漆黑的球体,他点了点头,示意大白把灯关上。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大白。”
“您说。”
“你一个人看着这个黑球时会想什么?”万凯问,“你会觉得它诡异么?”
大白静默了几秒钟。
“很遗憾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并不会想什么,因为我无法产生或者理解人类的情绪。”
“人工智能会恐惧么?会惊慌么?”
“不会。”
万凯想起以往卡西尼站进行人员轮换期间,离站的人已经走了,而来的人还没到,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座卡西尼站都空无一人,只有大白在这里,这个人工智能会进行定期自检并按时发回报告,在那种情况下,独自身在亿万公里之外的星球上,大白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呢?
第五十七章 AI
万凯以为自己是卡西尼站内资历最老的元老,实际上并非如此,大白才是待在泰坦上时间最长的驻站队员,它从卡西尼站建立起就在这里了,一直到今天,期间甚至从未回过地球,大厨站长和主任在这里的时间都不如它长。
大白的主体就在一楼的机房内,它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个无处不在的电子幽灵,时时刻刻飘在自己头顶上,你看不见摸不着,叫它一声它就会回应,但它的实体就整整齐齐地安置在房间内,大白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这一点它倒未必是在吹牛,大白的全名是“卡西尼科考项目服务计算机”,英特尔出品,是世界上最尖端的集群超级计算机,通用型ai只是它的一个副产品,这东西真正的功能是协助研究者们进行巨量的数据处理。
机房里有二十多台处理器机柜,每一台服务器都泡在透明的冷却液内,散发出来的锐利蓝光像是切连科夫辐射,机房内的冷却液就有十几吨,万凯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它们可以帮助机柜散热,也可以隔绝外来的高能辐射,机房不能随便进入,如果计算机不慎损坏,卡西尼站内没人懂该怎么修理它。
“作为一个ai,什么东西在你的眼中最恐怖?”
“恐怖?”大白反问,“什么才是恐怖?”
“比如说你现在看到有个尖牙利齿的怪物从那个门中爬出来。”万凯指了指p3实验室紧闭的大门,“你会是什么反应?”
“进行生物反应检测和记录,包括多光谱摄像,空气检测,动态扫描,微生物与威胁度评估。”
“然后呢?”
“进入紧急状态处理模式,封闭隔离门,拉响警报。”大白很平静,“并协助诸位处理意外状况。”
“果然是个不知道害怕的玩意。”大厨摇摇头,“对死亡你丫也毫不畏惧么?”
“什么是死亡?”大白又反问。
“对你来说,就是某人往这机房里丢了一枚手雷。”万凯回答,“如果你看到有人这么做,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迅速备份与保存重要数据。”大白说,“并评估手雷爆炸后对卡西尼站的损伤与影响,向站长与负责人发送应急预案,拉响警报。”
“你不会想到自己会损坏么?”
“会。”大白说,“手雷爆炸必然会损坏处理器,这是正常的推理逻辑。”
“知道自己马上要损坏了,你会想什么?你会做什么?”
“迅速备份与保存重要数据。”大白复读,“并评估手雷爆炸后对卡西尼站的损伤与影响,向站长与负责人发送应急预案,拉响警报。”
“也就是说你没有自我。”万凯说,“人工智能都没有自我,这是你们和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你们不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而人类的情感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你的程序和代码里没有这个基础,所以也没有感情和情绪。”
“这种问题对我而言无需思考,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大白说,“我知道每一块处理器芯片的制造厂商,出厂日期,以及它们的使用寿命。”
“这个问题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哲学上的。”万凯摇头,“从本质上来说,你丫只是一堆程序和代码,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预先设定好的,你不具有生命最大的特征——不确定性。”
“我能通过很多方法来生成随机数。”
“是的,可你只能依赖外界产生真正的随机,而你自己本身是不能产生随机的,所以无论你多么精巧复杂,你终究是一个循环运转的机器而非生命,你始终是复读机,复读机是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情绪。”
“但我能模拟情绪。”大白说,“这并非什么很难办到的事,而且我模拟出来的情感,在人类看来是无法辨认真假的。”
万凯愣了一下。
“如果我模拟的情绪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对您的所有语言都能做出完全符合人类行为模式的反应,那么您如何判断我是机器还是生命?”大白问,“我有足够的能力精确解析人类的大脑结构,人类的大脑未必比我的处理器更加精巧,如果我的体积再庞大一些,处理器再多一些,那么我就能在内部模拟出一个完整的人类大脑来,然后输出这个大脑产生的信息,那么您认为这是真正的情感么?”
万凯沉默了许久。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应该回去劝那些搞计算机的人不要干这种蠢事。”大厨说,“再这么下去计算机都有人权了。”
“那会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复读机都他丫的要变成人了,不知道建国后不许成精吗?”
大白不置可否。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睡觉了,我居然跟一台复读机扯了这么长时间的淡。”大厨转身上楼,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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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敬走进卧室,坐在床上,从床头柜上拿起平板。
他仍然在坚持监控p3实验室的情况,尽管过去几天都没什么收获,但他仍不愿意放弃,梁敬坚信这个黑球有什么猫腻,否则胡董海不会突然死亡,楼齐不会无故消失,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所发现,这世上需要长期观察的科学实验多了去了,比如说著名的沥青滴落实验,这实验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做起,一直到今天都没有结束,而且在可见的未来仍不会结束。
如果这个黑球跟漏斗里的沥青一样佛系,每十年才动那么一下,那么梁敬盯它盯一辈子都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这将会是一个愚公移山式的观察,真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可能是梁敬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子烧给他了。
梁敬叹了一口气。
还有两天时间暴风雪号就要到了,这是他最后的观察机会了,一旦上了飞船,这颗黑球肯定会被当成高危物品封存隔离起来,谁都别想再碰它。
回到地球之后再接触这个球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不出意外地话,一回地球,他就要忙着写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报告,应付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会议,而这颗球会被带进寻常人触及不到的地方。
胡董海和楼齐的事故将无人再有心追究,变成一桩无头悬案,他们会成为烈士,成为人类历史上为了科研工作奉献生命的英雄人物,但这不是梁敬想要的结果,他不希望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这破球……你丫的倒是给点动静啊!”
梁敬把平板拍在床铺上,扶着额头。
平板上的黑球仍旧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变化。
这么多天以来,它就从没动过。
第五十八章 喷子计算机
翌日。
一大清早梁敬和江子就爬起来,万凯为他们准备好了早餐,大厨特制版爱心煎鸡蛋,吃过的人从此都百毒不侵。
“今天要走的距离比较远,我们得绕一个很大的圈子,一共要打十个孔。”梁敬手里捏着叉子,捅了捅桌前的地图,“大概要花八个小时的时间,咱们待会儿出门,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没事。”大厨坐在边上吃吃喝喝,“我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你们带在路上吃。”
“准备了什么?”江子问,“可别又是你的爱心煎鸡蛋。”
梁敬看了一眼盘子里的煎鸡蛋,不知道是厨房里的设备出了故障,还是大厨又在试验什么黑暗料理,这鸡蛋吃起来一股臭豆腐味。
“不。”大厨回答,“午餐是鸡蛋煎爱心。”
江子和梁敬仔细研究今天的出行计划,大白给出了天气预测报表,它说今天会有七至十七级的东南风,室外温度在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至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之间,同时会有小到中雪,主要成分为丁烷,出行需做好地面防滑准备,建议上班人群多穿点衣服。
万凯透过舷窗往外望,今天的天气显然不如昨天,亮度很低,浓雾弥漫。
“七到十七级?”江子随口问,“你这范围忒大了些。”
“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我只能做到这一步,除非您有办法联系轨道上的气象卫星。”大白说。
“你怎么跟个近视眼似的?没戴眼镜,不光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了。”江子放下碗筷,“你知道你的老祖宗们有多顽强么?它们千里迢迢地被派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来,孤立无援,没有卫星,没有无人车,什么都没有,出了问题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去问问它们,哪来的气象卫星?”
“那我建议您下次碰到问题时咨询它们。”
“哎你还敢顶嘴了?”江子皱眉,他扭头看了一眼梁敬和万凯,“这破机器人越来越不听话了。”
“它不一直都这样?”大厨见怪不怪,“你要是跟一个ai对骂,毫无疑问你肯定是骂不过它的,因为你最多只会汉语和英文,但它会汉语英语法语日语韩语俄语西班牙语土耳其语阿尔巴尼亚语,在你骂它一句fuck you的时间内,它能用一百五十种语言骂你三百遍fuck you。”
永远不要跟一台复读机对骂,因为你肯定骂不过复读机。
想骂过大白,只能拉来另一台ai,让它跟大白对骂,可以想象人工智能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决战肯定不会使用人类语言这样效率极低的交流方式,刀光剑影都在同轴光缆和无线电波中,只要零点零一秒,世界上就会诞生有史以来骂人最厉害的喷子计算机。
这个时候,可以给它取个名叫“霰弹枪一号”,装上超大功率的射电望远镜发射阵列,开足马力,然后就可以对全宇宙生物的族谱进行全天候不间断的致意与问候——说实话在利用无线电探寻外太空生命时发射什么内容都无关紧要,反正外星人都听不懂,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和不断反复的草泥马最终带来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结果。
万凯知道有那么几个民间组织,他们坚定地认为船帆座的hd85512b存在高等智慧文明,这颗行星距离地球有三十六光年,所以这帮人在月球和火星上建立了超级巨型的无线电天线阵列,冲着那颗行星日日夜夜地发送问候,问候内容又臭又长还毫无逻辑,好像天线底下坐着的是白宫发言人,大厨对此相当不屑,他觉得还不如发个fuck you过去。
梁敬把手中的地图放大旋转,食指沿着预定的钻探路径慢慢下滑,把这条线标红。
“这一块的地下压力暂时还不明朗。”梁敬画了一个圈,“大白,如果我直接这么打下去,会发生井喷么?”
“可能性不大。”大白回答,“如果压力到达阈值,冰层会率先坍塌,将钻孔完全堵塞。”
“但还是得做好预案。”江子说,“有完整的撤离方案么?”
“有。”
“从钻探点到卡西尼站,最短需要多长时间?”江子问。
“三十分钟。”
江子在心底估计了一下,最短撤离时间在舱外活动时分外重要,一旦碰到天气骤变,比如说听到女妖啸叫,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必须离开返回安全地区,而整个土卫六上唯一的安全地区就是卡西尼站内,多一分钟少一分钟就能决定生死。
作为安全员,他不得不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三十分钟还是有点长了。”江子说,“如果碰到啸叫,我们肯定来不及回到站里,有不小的风险。”
“这个风险我们恐怕必须得冒了。”梁敬抬起头来直视江子的双眼,“站长。”
“行,那就这么办。”江子沉默半晌,起身,“铁浮屠和步行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该出发了,大厨你继续留守,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半,我们最迟在今天晚上八点之前就能回来。”
梁敬跟着起身,两人离开大厅,大厨送他们下楼。
“今天这种鬼天气,你们本来不应该出去的。”
大厨跟在两人身后,多嘴了一句。
“没办法。”梁敬扭过头来,“这种工作总是伴有风险,这个谁都避免不了,消防员不往火场里冲,还有谁能上呢?”
万凯在气闸室门前帮他们穿好铁浮屠,两人一步一步地穿戴整齐,最后戴上头盔,接通电源。
“今天晚上八点之前,我做好晚饭等你们回来。”大厨拍拍两人的肩膀,“不过我要多问一句,别说我乌鸦嘴,如果你们没能按时回来,有什么救援方案?”
江子和梁敬对视一眼。
“跟往常一样,大白有救援方案,它会派出无人步行车进行救援,你不用担心。”
“万一大白失败了呢?”
“如果连大白都失败了,那就放弃救援。”江子很干脆,“大厨,到时候就麻烦你写报告了。”
第五十九章 古神
室外活动八个小时,自卡西尼站建立以来也是少见的长耗时舱外任务,梁敬和江子驾着步行车路过拿破仑坑时专门停了下来,他们计划途径这里,顺便下来看看,因为黑球就是在这个坑里发现的。
拿破仑地质坑并非一个真正肉眼可见的大坑,它是由低轨上的遥感卫星发现的,地质卫星在进行地层扫描时发现了这个坑,被掩埋在四五米深的地下,它产生于四亿年前的一次猛烈撞击,当时人们没有发现撞击的罪魁祸首,现在梁敬倾向于认为这个坑就是黑球撞出来的——至少黑球是撞击者的一部分。
梁敬曾经怀疑黑球是某种机械上的零件,它在撞击中散落了下来,留在了地表,而真正的大家伙则在更深的地方。
“黑球就是在这儿发现的。”梁敬蹲在挖掘坑的边缘,指了指坑底,挖掘坑有六七米的深度,像是一只大碗,当初为了挖这个坑地球费了不少力气,专门调来了蓝翔挖掘机空间战略大队。
江子跳进坑里,倾斜的坑壁有近四十五度,他跟溜冰似地轻飘飘地滑下去,停在坑底。
江子环顾四周,坑壁是冻土和冰层,土卫六上的泥土与地球矿物完全不同,地球土壤中包含了大多数常量元素和有机质,是环境与生物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泰坦上缺乏生态,也缺乏地球上常见的氧元素和硅元素,所以这里的土壤干燥,板结,没有丝毫生命力。
江子抬起头,仰望蹲在大坑边缘的梁敬,后者的灯光在浓雾中非常显眼,四面八方都是缓缓上升的坑壁,冰层和土壤像千层饼一样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颜色,泾渭分明。
“拿破仑坑是个非常优秀非常标准的样本。”梁敬说,“你看脚底下,每一层冻土都代表着一个地质年代,就像字典一样,这就是土卫六的历史书,大自然向来是最诚实最客观的记录者,我们翻开这本史册就能找到过去几亿年这颗卫星发生过什么。”
“这就是地质学家们的工作么?”
“不只是。”
“黑球在什么地方?”江子问。
“四亿年前。”梁敬回答,“我之前用大白做过模拟,想撞出这么大的坑,撞击物比较合理的质量体积应该得有一辆十轴的卡车那么大。”
“可那颗球的质量只有不到三公斤。”江子说,“你的意思是坑里还有其他东西?”
“是的,我是这么怀疑的。”梁敬也从挖掘坑的边缘一跃而下,顺着坑壁滑下来,最后稳稳地停在江子身边,“黑球有可能是某个东西的一部分,它的主体我们现在还没挖出来,这玩意的质量很大,所以动能非常大,撞得很深,现在还埋在我们脚底下的某个地方。”
江子想了想。
“外星人的飞船?四亿年前出车祸掉在这儿了?那黑球是什么东西?轴承滚珠?”
“天知道。”梁敬说,“想想昨天我们发现的心跳。”
“我知道了!”江子一拳砸在自己的手掌心里,“那个心跳声肯定就是四亿年前撞上来的生物,它多半就是某一类在太空中四处游荡中的生命,发现有星球就扑上来,然后在这里繁衍生息。”
“那这个黑球是什么?”梁敬问。
“那怪物的眼珠子。”江子胡言乱语,他随意地刨了刨脚下的碎土,“撞上来的时候撞瞎了一只眼睛,眼珠子掉出来了,所以它现在是条独眼龙!”
梁敬被逗笑了,两人开始从坑底往回走,弯着腰四足并用。
“哎,梁工,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什么?”梁敬走在前面,扭过头来。
“我真是太无知了,应该说我们都太无知了,看啥啥不懂,要啥啥不会。”江子走在后头,“在火星轨道之内的时候,我认为人类是太阳系主宰,那么多空间站,太空电梯,还有环水星轨道太阳能阵列,你要说不牛逼那是假的,但一出了火星轨道,再回头去看,原来我们再牛逼,也仅仅只是在芝麻绿豆那么丁点大的地方牛逼。”
“我们都有点膨胀啊。”江子接着说,“自以为无所不能,实际上只是果壳里的王者。”
“我可没膨胀,我以前是一百四十斤,现在也还是一百四十斤。”梁敬说,“要说膨胀也是站长你膨胀了,我听说你去年是一百五十斤,但今年你已经一百六十斤了,你膨胀了百分之七。”
“哎哎哎谁跟你说我现在一百六十斤?我明明只有一百五十九斤!”
“认知是个圆啊,所以知道得越多,未知也就越多。”梁敬爬上了坑沿,转过身来拉了江子一把,“站长你是个不可知论者么?”
“你所说的这个不可知论者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江子握住他的手,用力爬上来。
“这世上永远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无法探知的,知识和真理的探求永远都不可能有止境。”梁敬回答,“无论人类能存续多长时间,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上帝。”
“这个太终极命题了。”江子想了想,“你这个问题和‘我们要往哪里去’有什么区别?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梁工你不是说认知是个圆或者球么?这个球的体积越大,表面积也就越大,碰到的未知也就越多,那么在广阔无边的未知世界里,会不会存在一根针呢?”
梁敬一怔。
“一根针?”
“对,一根针,也就是人类完全不能触及的东西。”江子解释,“一旦我们的认知之球膨胀到碰到了它,就会被这根针扎破,人类的认知和世界观在此刻被完全摧毁。”
“这种事在历史上并不罕见。”梁敬说,“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我们的世界观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摧毁和重建中逐渐完善的,我们发现的黑球也好,心跳也罢,就可能是下一次摧毁与重建的开端……在与古神的面对面较量中,单独的某一个人或许会发疯,但人类这个群体不会,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坚信知识和真理的探求是永无止境的,但不可能存在某个问题,人类用上无限的精力和时间都无法解决。”
“古神?”江子对这个词感到好奇。
梁敬拉开步行车的车门,转过身来指了指头顶,“宇宙。”
第六十章 德国队大战巴西队
江子抬起头来仰望,可是他根本看不到天空,浓厚的云层低到触手可及,他们把土卫六上高度最低的云层叫做“地云”,意思是这种云根本就是贴着地面的,高度只有几米甚至几十厘米,但它们跟雾气又有明显的区别,因为它们的颜色很深且边界明显,会以非常快的速度移动。
迎面望见棕黄色的地云如海潮般滚滚而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会怀疑其中藏着奔腾的千军万马,江子轻声说:“神啊。”
“什么?”梁敬扭过头来。
“没什么。”江子摇摇头,跟着他一起钻进了步行车的驾驶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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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觉得卡西尼站内的气氛有点诡异。
他在大厅里又重播了一遍世界杯精彩进球锦集,全息投影之下整个主厅都是人头攒动的体育场,这里是著名的巴西马拉卡纳足球场,巴西队和德国队正在针锋相对,角逐大力神杯,万凯身着白色的球衣坐在看台的最佳位置,对面密密麻麻的明黄色人影和旗帜,整座体育场内坐了十万人,实际上只有他一个真人。
巴西队的一记进球将场内气氛推向高潮,主场作战的巴西队如有神助,作为场内少有支持德国队的观众,万凯撑着脑袋坐在椅子上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无动于衷,他很清楚这一场比赛最后的走向,上半场开局不利,但下半场逆风翻盘,德国队在一比零的先手劣势下连进两球夺得比赛胜利。
他就是在等那最后翻盘的一秒钟,前面那九十分钟的铺垫都是为了这最后的一脚,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场比赛,大厨准备在德国队获胜的那一刻引吭高歌一曲老歌《征服》,反正江子和梁敬都不在,没人能阻止他放飞自我,但就在他拿起话筒的前一刻,万凯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看。
那一瞬间大厨就头皮发麻了,他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天气晴朗,空中飞扬着缤纷的彩带和气球,来自各个国家的男女老少坐在周围的椅子上,卖啤酒和饮料的姑娘从他的面前侧身挤过,身材火爆相当醒目,整座体育场里坐了足足十万人,按理来说有人往这边看是很正常的——但见鬼的是,这是全息投影啊。
在场的这么多人中,只有万凯一个是活人,其他的不过是光影,你能想象自己在看电影的时候,发现电影里的人死死地盯着自己么?
那多半就是《午夜凶铃》的展开,下一刻对方就要从屏幕里爬出来了。
万凯能清晰地感觉到某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本就是那种被人盯着看会感到不安的人,可当大厨警觉起来,试图去找目光主人的时候,那种感觉又迅速消失,电影重新变成电影,屏幕里的人来来往往吵吵嚷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试着伸手摸了摸身前的座椅,手从投影中穿了过去。
万凯关闭了投影,重新回到空无一人的主厅里,桌子椅子沙发茶几和天花板以及一切都很正常。
自己产生错觉了?
“大白?大白你在不在?”
“我在,万凯先生。”
“投影仪没出什么毛病吧?”万凯问,“你检查一下。”
“投影仪工作正常。”
万凯纳闷了,大概真是自己太累精神压力大了产生了错觉?作为一个医生,他很清楚产生类似错觉是非常正常的情况,跟跳眼皮一样没什么大不了,没必要纠结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跟看球赛比起来,就算眼皮跳成缝纫机又怎样?万凯再次开启投影,接着刚刚的进度往下播放,里约热内卢马拉卡纳体育场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巴西队中锋带球连过德国队三道防御,场内的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直冲云霄,遗憾的是最后一脚直射被门将扑出,德国队的支持者们挥舞起自己的旗帜,高呼门将之名。
不过到底是客场作战,人手不足,声势很快被对方压过,对面开始齐唱本国国歌,这个时候就该轮到大厨出手了。
“大白!”万凯大手一挥,“上唢呐!吹百鸟朝凤!”
球赛进入下半场,德国队成功扳回一分,一比一打平,局势接下来陷入胶着,两边的球员都试图进攻,但体力消耗严重,节奏逐渐放缓,德国队收缩力量转入防御,进攻欲望看上去很低,场上的所有人都以为德国队战略是准备保平了,但大厨作为一个未来人,他清楚德国人是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轮那惊人的猛攻。
比赛进入结束前的倒计时十分钟。
“我们可以看到汉斯这一记漂亮的滑铲阻断了对方的进攻!好……接下来是他的表演时间,他看上去像是要传球……”解说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要打瞌睡,“他要传给谁呢?他传给了曼施坦因……曼施坦因确实是个优秀的后腰,不过他的位置不算太妙……”
“曼施坦因把球传给了古德里安,古德里安是个非常优秀的装甲兵将军啊不,是个非常优秀的前卫。”解说的声音拖得老长,“但我觉得他们必须得加快节奏了,因为还有八分钟德国就要投降啊不,比赛就要结束了,双方是想在加时赛中一决雌雄么?好我们看到,德国队的人聚拢了……”
万凯握紧了手中的话筒,酝酿了一下,准备唱征服。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德国人将上演一场精彩的绝杀。
“古德里安在蠢蠢欲动,不过毫无疑问巴西队的防御是一堵铜墙铁壁,我敢说全世界没有哪支队伍能攻破目前巴西队的防御,这个阵容真的太强大了……一记长传,古德里安把球给了隆美尔,北非之狐拿到了球,可在他面前的人是蒙哥马利!时间还有三分钟,三分钟能干什么呢?”
“最后三分钟,隆美尔进攻了!他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太哦天哪天哪天哪!他快得像只尾巴着火的狐狸!他把球给了戈林!戈林给了邓尼茨!不可思议!邓尼茨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邓尼茨传给了龙德施泰特!龙德施泰特进攻了——根本没人拦得住他!他射了!球进了!球进了!球进了——!”
足球突破球门,几秒钟之后全场的观众们才反应过来,万凯面红耳赤地站在椅子上大喊:“球进……”
那一秒钟,大厨的呼声被堵在了喉咙里,因为在这座巨大球场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
第六十一章 开关开关开开关关
“大白!停!”
万凯立即按下暂停键,球场内的时间瞬间静止,飞扬的彩带,碎纸和人们泼上天空的可乐都被定格,时间暂停在这一刻,德国队进球之后的两分三十一点五秒。大厨缓缓地起身,环顾四周,皱起眉头。
他又产生了那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某个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这一次他能肯定不是错觉了,大厨向来对别人的目光非常敏感,江子和主任曾经还开玩笑说他有这能力不应该来干厨子而应该去做特工,那样准没人能盯梢他。
全场坐了十万观众,准确地来说是十万两千七百六十八人,如果这里面真藏着一个人,盯着万凯看,那么以万凯的能力也不可能把他揪出来,但在座的所有人除了大厨之外没一个真人,从球员到观众都是虚拟的……这就叫人诧异了,全息投影中的人物与电影或者图画无异,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与银幕或者油画中的人物发生任何交互。
万凯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去,他身边坐着一位欧洲老人,脸上贴着德国国旗,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本《河北省旅游指南》,微微地躬着身体,接下来可能是要起身,再往后是个金色头发的女孩,正处于高声尖叫的前一刻,气流从她的肺部经过气管与喉咙,震颤声带,声音还聚拢在口中,未来得及扩散就被冻结,后排位置上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起身欢呼时动作太大撞倒了腿上的孩子,正慌张地弯腰去扶后者,万凯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逡巡而过,他伸手去触摸那个孩子,但是摸到了坚韧柔软的皮革——这是卡西尼站大厅里的沙发。
“大白,关闭投影。”
全息投影关闭,万凯站在大厅的地板上。
“大白,再打开投影。”
全息投影开启,万凯站在了球场的看台上。
“再开。”
“再关!”
“开!关!开!关!再开!再关!开开开关关关!”
“我必须提醒您,万凯先生,在短时间频繁地重复开关全息投影,会严重损耗投影仪的寿命。”
万凯摩挲着下巴,“这是怎么搞的?我刚刚觉得球场里有什么人在盯着我,你说这有可能么?”
“这是不可能的,万凯先生,您所看的这场世界杯球赛发生在十年前,您和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中的人。”大白提醒他,“您只是在看录像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万凯挥挥手,关闭投影,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录像,所以他才诧异,“所以我觉得不是录像的问题,可能是卡西尼站里的问题。”
“站里的问题?”
“是的。”大厨在大厅里转悠,东瞄一眼西瞄一眼,又瞅两眼桌子底下和沙发背后,“站内可能有什么东西。”
“您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大白说,“卡西尼站是全封闭舱室,连空气与外界都是隔绝的。”
“默予那丫醒了没有?”
“默予小姐还在昏迷当中。”
万凯打开大厅两边的门,生活区和办公区里都空空荡荡,他还特意去医务室的门前看了看,默予正躺在床上接受治疗,仍然在昏睡。
“真是活见鬼了,我明明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看……”
“这可能是您的错觉。”
“不不不不,你不知道,我对别人的目光非常敏感的,因为我以前有社交恐惧症,和陌生人打交道就会浑身不自在,如果有人盯着我看我就会脖子四肢发僵。”大厨沉吟,“后来社交恐惧症好了些,但这种对他人目光的敏锐感觉保留了下来,刚刚我在看球赛的时候,这种感觉不止出现过一次,不会是错觉。”
“那么您可能是由于精神压力过大或者缺乏休息睡眠……”
又是精神压力太大,这是他用来搪塞默予的话,大白居然用来搪塞他了。
“我可以为您开一剂神经温养药剂,您注意睡眠与休息,我相信症状会好很多。”大白说,它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夫,尽管万凯本人是个医生,可医生也不好自医,他出了什么问题照样得咨询大白,“您看如何?”
“又是葡萄糖?”
“您知道这种药都是葡萄糖。”
万凯站在大厅里,深吸了一口气,大厅里明亮整洁,宽大的沙发靠墙摆放,中央是透明的茶几,所有的日常用具都整整齐齐地收纳在柜子里,健身用的自行车则折叠起来,看上去只有一只鞋盒大小,大厅装潢设计是现代化的极简主义风格,大面积使用明亮干净的白色,发光二极管勾勒出墙壁和天花板的曲线边缘,连个无光的死角都没有,基督徒们毫无污秽的天堂也不过如此了,这种地方你要是说能藏着什么魑魅魍魉,那也没人相信。
“或者您可以做一个全身检查,特别是对大脑及神经系统进行扫描……”大白还在絮絮叨叨。
“别扯淡,我不是默予,没她那么蠢。”万凯打断它,“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非常清楚,做什么大脑扫描屁用没有。”
“您当时也建议过默予小姐进行大脑扫描。”
“我不让她做个检查,那丫的能放心吗?我要是跟病人说你啥事没有,啥检查都不用做,回家睡两觉就好了,那病人还说我玩忽职守不负责任草菅人命呢。”万凯说,“这世上最难的事,就是说服一个病人他便血只是因为吃少了蔬菜便秘而不是直肠癌……谁让他们啥事都喜欢百度?百度能不是癌症么?”
“您离题了。”
“行了行了,球赛我也不看了,怪瘆人的。”万凯没了兴致,“接下来我要转移阵地。”
“您要去哪儿?”
“我要回自己的房间!”大厨说着收拾好东西,夹着平板退出大厅,他握着门把冲大厅里面喊,“这大厅里气氛确实有点诡异,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定有什么我没察觉到的变化……在江子和梁敬他们俩回来之前,我是不会过来了,大白你记得把大厅的门给锁好,什么都别放出来。”
“大厅里没有任何东西。”
“什么都别放出来!”万凯重复了一句,然后把头缩回去,将门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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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本周五上架。)
第六十二章 妈呀
“风力已经到八级了!看这趋势还要继续上升!”江子在面罩内大喊,“你没问题吧?还有多久结束?”
“没问题,马上就搞定了。”梁敬跪坐在冰面上,手里端着平板,屏幕玻璃上雨水横流,钻探机正在打今天的第六个孔,大白完美地预言了天气变化,自从他们出门以来风力就在不断上升。步行车的射灯在这颗昏暗的星球上笼出了一方小小的光亮,他们就置身于步行车的灯光之下,整片平原上也仅有这么一丁点光线了,光线之外狂风暴雨天翻地覆。
铁浮屠帮助他们顶着狂风伫立在冰面上,即使风力再大几倍都没法吹动他们,但硬抗狂风并非什么明智的举动,这个时候最优的选择应该是像大厨那样缩在室内。
但梁敬说自己这些人就是消防员,消防员就是要在所有人都逃离火灾的时候挺身进入火场的,再危险的事都总得有人去做。
江子守在边上,用身体护着梁敬,帮他挡下了大部分的风雨,八级的大风风速已经超过了每秒二十米,梁敬正在聚精会神地控制钻探机,他工作的时候向来心无旁骛,天崩地裂都充耳不闻。
他们已经在室外连续工作了六个小时,驾驶步行车跑了差不多五公里,两人的精力和体力都消耗过大,工作进度却比预想的要慢,这是因为之前发生过探孔塌陷的情况,导致梁敬不得不重新钻孔。
“有啸叫么?”梁敬盯着平板上的数据,头都不抬。
“没有。”
“这个孔非常重要,我现在没法把数据给你看,不过这个孔的结果将直接决定卡西尼站能不能在火山喷发中幸存下来。”梁敬语速很快,“我们脚下的区域是整座冰火山流层最活跃的地方,如果要爆发,这里最先爆发。”
“你专心收集数据。”江子说,“你盯着地下,我盯着地上。”
在极远的平原尽头,有旋转的云柱连接天空与地面,这让整颗星球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古罗马神殿,头顶上的浓厚云层是神殿的屋顶,一望无际的冰原则是神殿的地板,地平线上一排通天的巨大立柱,壮观到仿佛撑起苍穹,那其实是几十公里高的巨大龙卷,狂流卷起雨水和云雾升上天空,漩涡中闪烁着雷电。
这样剧烈的大气活动在太阳系内都是少见的,江子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面罩,抬手搭了个凉棚,举目眺望,在土卫六上待得久了,回地球反倒不习惯,看到下雨还奇怪怎么不刮龙卷风了。
就这说话的功夫,风力已经突破了九级,步行车感知到了风力的变化,一边给江子发警报,一边展开六条短腿,把固定栓打进冰面。
“大厨说的没错,这见鬼的天气,咱们是不该出来。”江子说,“你看到那边的龙卷了么?如果它们接近到我们三公里以内,连步行车都救不了我们。”
“看到了。”梁敬在平板上迅速点击,他对龙卷风并不感兴趣,只要没有啸叫,他就能继续专心工作。
但看这个发展趋势,啸叫迟早会出现,只是时间问题,他要在啸叫出现之前尽可能地把工作全部完成。
“我以前进过龙卷。”江子说,“和老胡一起出外业的时候,没来得及回站里,风就刮过来了,我们只能钻进步行车里听天由命。”
“然后呢?”
“我和老胡把自己绑在椅子上,只听到外面呼呼地响,车子震动得很厉害,窗外没有丝毫光线,跟天黑了一样。”江子回答,“整个过程大概五六分钟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龙卷风很快就过去了,倒是我和老胡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
“这种经验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梁敬问,“不过这么说,步行车其实能扛得住泰坦上最强的风暴?”
“设计上有这个冗余,但是厂商不建议我们冒这个险,毕竟之前出现过连人带车一起卷跑的情况。”江子说,“听到啸叫,最佳的选择还是立即返回站里,我们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去给设计方测试车子的性能。”
“明白……”梁敬忽然低吼,“站长!注意冲击!注意冲击!站稳!”
江子愣了一下。
“站稳!”梁敬大喊。
他只来得及这么提醒,下一刻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白色的冰尘和烟雾霎时腾起,他们脚下的冰面开裂,梁敬和江子都跌倒在冰原上,跟着他们一起跌倒的还有钻探打孔机。
江子爬过来一把抓住梁敬,他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因为连他本人都站不起来了,这鬼地方重力小摩擦力也小,如果地面再跟蹦床一样抖个不停,那么能站稳的只有杂技演员,江子紧紧地抓着梁敬,在他耳边大喊:“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心跳!”梁敬同样大喊着回答。
“你说什么?”
“心跳!我又发现了那个心跳!我又发现了那个该死的心跳!”梁敬翻了个身,趴在冰面上,“它跟着我们来了!在心跳出现的时候,地下流层的压力陡然增大了!”
“那个心脏不是在那边么?”江子伸手指向自己来的方向,“这里难道也有一个?”
“我说过它有可能是会移动的!它跟着我们来了!”梁敬脸色苍白,他一把抓住落在不远处的平板,扔给江子,“这个心脏的信号和上一个一模一样,完全吻合!地下的流层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它在到处游弋。”
地震造成了冰层的大面积开裂,有的冰隙内涌出白色的烟雾,江子迅速爬起来,拉起梁敬,“走走走,咱们回去!回去!立即返回!立即返回!”
“还有几个孔……”
“这还打个屁,不打了,这里不安全!”江子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的第一要务是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我们要是挂在了这里,再打一百个孔都没意义!”
梁敬和江子决定立即返回卡西尼站,开始收拾散落的仪器,他们一前一后扛起钻探打孔机,还没站稳,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幽幽的、尖细的吟唱声,江子和梁敬都站住了,他们都听到了——仿佛有一位女高音歌手站在迷雾内飚海豚音,这声音忽近忽远,忽高忽低,又像是魔鬼和女妖在风中哭泣。
梁敬和江子头皮一麻,二话不说,不约而同地把钻探打孔机往地上一丢。
“我的妈呀!”
国家财产,能丢就丢。
两人转身就往步行车跑,两个人五分钟前还气喘吁吁,累得跟死狗一样,但看江子刚刚扑进步行车驾驶舱的那一跃,矫健得有如海军陆战队队员。
梁敬钻进步行车,猛地拉上驾驶舱的舱门,甚至都等不了它自己合上。
啸叫。
这颗星球上最可怕的妖怪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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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本周五上架。)
关于上架
本书写到这里,剧情已经过半。
这本书的数据一直起不来,同学们也热情地分析了原因,其实网文这个东西吧,从来都是内容说话,真没那么复杂,火书各有各的特色,但扑街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故事不受读者欢迎不好看。
明日上架,作者君将举办新老顾客欢乐大酬宾活动。
爆更!
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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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这几天要在南京出席一个学术会议,今天一整天都在外头东奔西跑,没法码字,所以今天请个假。)
第六十三章 变形
江子抬脚猛蹬油门,两人都像是屁股着了火,“快快快快快!快跑大白!快跑!”
“刚刚不还说风力只有八级吗?”梁敬扯上安全带,把自己牢牢地绑在椅子上,冲着江子大喊,“啸叫怎么说来就来了?”
“啸叫就是说来就来的!”江子目视前方,“女妖啸叫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你以为它不会来,但下一秒它就在你的身后出现了!”
步行车在浓雾中爬行,但到处都是啸叫,梁敬和江子四面楚歌。
梁敬是第一次在室外作业时撞见啸叫,但他对这种可怕的天气早有耳闻,这种灾难一般以浓雾中尖锐刺耳的噪音开场,仿佛女妖的嚎叫,紧接着降临的就是贴地传播的疾风,气流像铲子一样能给地面剥层皮,步行车都未必能扛得住,在土卫六早期的科考任务中,碰到啸叫如果不能及时返回,那么就是死路一条,不过好在此刻与梁敬待在一起的是江子,他是世界上经验最丰富的土卫六驻站队员,曾不止一次地从女妖的啸叫中成功生还,所以他应该知道怎么应对这见鬼的情况——
“我靠!你他妈的快点跑啊快点跑啊!再不快点我们就死定了!”江子猛锤操作台。
步行车忽然停在冰面上,站住不动了。
梁敬一愣,“怎么不动了?站长你不会把它敲坏了吧?”
“不,它要变身了。”江子说。
紧接着两人往下一沉,步行车缩起了爬行用的短腿,腿部折叠后缩入腹腔,代之以腹部与冰面相贴,梁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身后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梁敬吃了一惊,那不是风声,而是电机风扇启动的噪音!步行车开始变形了,它缓缓打开背部与腹部的盖子,露出两台庞大的升力风扇,强力的电机开始驱动风扇,扇叶转动时把空气从上方吸入从下方喷出,原本跟甲壳虫一样蠢笨的步行车摇身一变成了高速气垫船。
“这是紧急逃生模式。”江子说。
“这是逮虾户模式。”大白说,“我敢向诸位保证,从现在开始,这个星球上没什么东西能比我们更快了。”
“有这玩意为什么不早搬出来?”梁敬扭头看,风雪被风扇的气流绞得粉碎,在射灯的光柱中闪烁着白色的光。
“因为这玩意太危险,太耗电,而且太容易翻车了,大白是个好司机,但它不是个好飞行员。”江子回答,“气垫船模式此前只有鲍里斯用过,他开着这玩意在半尺湖上兜风,差点就没能活着回来,你要知道他可是敢骑熊的男人。”
风扇略微倾斜,提供升力的同时提供向前的推力,步行车贴地飞行,突破浓厚的雾气,这速度远超在地面上爬行,同时也给了梁敬和江子超级跑车般的推背感,加速的一瞬间两人都被压在了座椅的靠背上,梁敬稍稍放松了安全带,以免减速的时候勒死自己。
在土卫六上这样低重力且高大气密度的星球上,想飞起来是非常简单的,但卡西尼站却从来没有人愿意在这里飞行,他们宁愿在地上慢慢地爬行,这是因为剧烈的大气活动是一切飞行器的死敌,地球上的任何飞机在这里都会被风暴撕成碎片,在地面上还能找个东西固定自己,但在空中你就是气流的掌中玩物。
“我们现在的速度有多快?”梁敬大声问,“爬行的时候,从这里返回卡西尼站至少要三十分钟!现在我们需要多长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快,大灯灯光中的地面往后飞掠,快到肉眼捕捉不到任何细节,气垫船模式下的步行车已经完全脱离了两人的掌控,由大白全权掌握,这个时候没人能驾驭这艘船,只有大白才能应对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环境,但即使是大白都经常翻车。
江子探身看仪表盘,但是仪表盘上速度计停留在每小时六十公里,看来现在的速度已经超过它的量程了。
“我也不知道!”江子说,“看我们还剩下多少电了!紧急逃生模式下,耗电速度是正常情况下的好几十倍!”
“啸叫的速度有多快?”梁敬问。
“那就更不知道了!”江子说,“不过啸叫的速度根据测量应该跟曹操一样快!它们都是说到就到!”
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江子和梁敬一头撞在驾驶舱顶上,疼得倒抽凉气,大白的声音响起:“航班遭遇突变气流,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
“我们距离坠毁永远只有一秒钟!”女妖啸叫的声音已经刺得耳膜生疼,江子大喊着压过啸叫的声音,“就看是啸叫先到还是我们先摔死死死死死死——”
“你不用说那么多遍死字!”梁敬扭头。
“嘶嘶嘶嘶嘶——”江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是在抽冷气,因为刚刚咬到了舌头。
风扇的动力继续增强,轰鸣声浪一股接着一股,大白还在加大油门,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啸叫,那个风中的女妖仿佛就贴在他们的后车身上,无怪乎有人说女妖啸叫是这个星球上最可怕的妖怪,因为你碰上它就甩不掉了。步行车距离地面的高度只有几十厘米,颠簸时腹部撞击地面,摩擦起耀眼的火花。
梁敬和江子两个乘客就像坐在过山车上一样刺激,如果没有安全带,他们已经突破前挡风玻璃冲出去了。
大白果然不是个好飞行员。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站?”梁敬问,“大白!”
大白又是一个急刹车,急刹的同时还带着大漂移转弯,速度在几秒钟内减到零,同时车头转向,梁敬和江子一声哀嚎,他们的颈椎差点就被勒断。
“风暴还有十秒钟抵达。”大白的声音很冷静,“开始倒计时。”
“什么意思?”梁敬问,“怎么不跑了?”
“九。”
步行车解除紧急模式,升力风扇关闭,升力通道关闭,六条爬行腿重新展开,紧贴在地面上。
“八。”
“七。”
“大白?大白!”
步行车把螺钉深深地打进地下,牢牢地固定自己,同时透明的舷窗全部封闭,甲壳虫变成了铁王八。
“大白你……”
“六。”
“五。”
大白什么话也不说,它现在只是个毫无感情的倒计时机器。
江子拉住梁敬,让他跟着自己双手抱头曲起身体,做好抗冲击准备,这一套通常用在飞机迫降前,这个时候再跟大白扯什么都没用,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
“四!”
“三!”
“做好抗冲击准备。”
“二!”
梁敬不自禁地张嘴,减轻耳膜的疼痛,因为啸叫的声音已经大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头疼得像是要炸开,那个女妖从他们的头顶上经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负压区。
“一!”
第六十四章 遗言
女妖啸叫的声音抵达波峰的时候,频率已经高到人耳几乎听不到了,梁敬和江子蜷缩在步行车的驾驶舱内,抱头含胸,弯腰弓背,如果步行车不幸被连根拔起,他们只能靠着身上的铁浮屠来抗冲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梁敬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巨大的负压区在形成,可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步行车的驾驶舱绝对密闭,和外界大气完全隔绝,即使外界被抽成真空,步行车内的人也不可能有任何感觉。
驾驶舱内的仪表和驾驶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舱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来了!”江子低喝。
啸叫之后的风暴比梁敬想象的要安静得多,他原以为是声势浩大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实际上并非如此,致命的气流冲击来得悄无声息毫无征兆,好比武林高手的杀招总是起手如柳叶但落刀如雷霆,那一瞬间整辆步行车的车身都发出尖锐的哀鸣,强大的气压把它按在地上摩擦,金属外壳像破茅屋一样剧烈地震颤,车身地下的冰面迅速开裂,打进去的螺钉一根一根地拔了出来。
梁敬闭着眼睛抱着头,他知道自己低估了这颗星球的力量,泰坦在神话中是巨人的名字,为神明所生,身上流着神明的血脉,它此刻展露出来的伟力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抗拒的,步行车的自动控制系统救了他们一命,它在察觉到自己不可能摆脱啸叫之后当机立断,停下来进入防御模式,封死步行车身上的每一条缝隙,把所有的固定螺栓全部钉进地底下,就像骆驼抵抗沙尘暴那样压低身体闭上眼睛。
没有人能正面对抗大自然的力量,你越膨胀越张狂它就越强,在你身上施以千万钧的重压,当你低下头来匍匐在地上时,所有的重量又会像水那样轻柔地流走。
“稳住稳住稳住稳住稳住!千万要撑住啊大白!”江子在大吼。
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全靠步行车,如果步行车被连根拔起卷到了天上,那么两人就死定了,车厢外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崩断声,每响一次梁敬和江子心里都一沉,这意味着又一颗固定螺栓被拔了出来,步行车的姿态开始失控,它的车身缓缓地倾斜,而倾斜的角度越大又提供了更大的受力面积,导致步行车愈加失控。
梁敬和江子都注意到车身越来越歪了,梁敬大声问:“能不能想点办法?”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江子大吼,“这个时候只能硬撑过去了!啸叫马上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要结束了!”
又是一声崩响,车身猛烈地一颤,江子和梁敬的身体同时歪向一边,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看来啸叫还没过去,步行车先撑不住了。
“老哥我看咱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梁敬说,“咱们多半是要栽在这里了!是我拖累你了!”
“少扯这些没用的!”江子说,“这是我的工作!”
“如果我们因公殉职,能得个烈士称号吗?”
“能是能,但最好别当烈士!”江子大喊,“活着回去比什么都强!不过你要是有遗言就趁现在说吧!步行车能把你所说的话全部录下来,最后搜救队赶到的时候,就能在黑匣子里找到你的遗言了!”
“搜救队能找到我们么?”梁敬抱着头。
“就看这见鬼的风暴把我们刮得有多远了!”江子回答,“如果刮出去上百公里那就没辙了,神仙都找不到咱们!”
梁敬脑子里一团乱麻,让他临时记录遗言,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来土卫六之前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能坦然地面对死亡风险,牛逼吹了一大堆,在外人眼中他是为了科学放弃一切的英雄和传奇,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像英雄般地赴死从来都不是那么理想主义的事,这里没有观众,没有光环,没有呐喊,没有媒体记者,没有背景音乐,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和黑暗逼仄的车厢,车厢外就是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风暴,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没人知道你的痛苦,甚至都没人知道你死在什么地方。
“遗言遗言遗言……”梁敬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爸爸爸爸爸爸妈……你们不要太伤心,要好好的,我把我的个人账号告诉你们,账号是15475623255,如果记不住也没关系,报我的名字一样有效,你们可以去把把把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全部取出来,但是什么投资项目都别碰,都是坑你们老年人的,还有,给学校交代一下,不要办什么追悼会了,不要办什么追悼会了……”
梁敬说不下去了,他竭力地想表现得从容一些,可身体就是不听话,越抖越厉害。
死亡突如其来,连张通知单都没有。
是个人在这里都懵了。
“老婆,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了,我死了你也不伤心,但我还是小鹿他爹,我还有抚养权的。”江子靠在控制台上,“鹿鹿啊,老爸本来想,这次任务完成就回去看看你的,但现在可能没这个机会了,我还有点钱,一半给你爷爷奶奶养老,另一半就留给你,你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不要瞎交男朋友,学校里的那些混小子没一个靠谱的,当然我也不是不让你找,你起码要找一个像你老爹这么优秀的。”
“你要是有时间,就常回家看看爷爷奶奶,他们也很挂念你,我上次给你的照片你还留着吗?要是还留着,注意不要让你妈和你现任爸爸看到了,他们会不高兴。”江子接着说,这个男人变得唠唠叨叨,他搜肠刮肚,想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把之前没来得及交代的一次性交代清楚,可他终究是跟那个远在地球上的女儿分别太久,江子甚至都记不起来她现在上大学几年级,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江子叹了口气,父亲对女儿说话咋就这么难呢。
“两位的遗言交代清楚了吗?”大白这个时候插了一嘴。
“还没呢,别打岔!”江子呵斥。
“那么我建议两位可以回站之后慢慢说,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
江子和梁敬都一愣。
回站?
“啸叫呢?”江子探头瞄了一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头居然安静下来了,步行车仍旧稳稳地屹立在地面上,四周风平浪静。
“啸叫在一分钟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大白回答,“就在两位悲悲戚戚痛哭流涕地念遗言的时候。”
梁敬:……
江子:……
梁敬和江子:大白这件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们就杀人灭口!
第六十四章 三点
江子和梁敬用力推开车门下来,站在了齐小腿深的湖水里,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时他们才发现步行车一路狂飙竟然跑进了半尺湖。
江子往前走了两步,环顾一周,无边无际的浓雾和湖面,雾蒙蒙的雨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车还能开么?”梁敬推了推步行车,后者一副飞机迫降嘴啃泥的模样,车身已经严重倾斜,半边底盘都浸没在液态烷烃里,打进地下的螺栓被硬生生地拔了出来,难以想象啸叫经过时它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力量,所有人都说啸叫是巡游在泰坦上的夺命女妖,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如今看来前人诚不我欺。
如果没有步行车,他们两人不可能幸存下来。
“大白?大白你能听到我们说话么?大白?”梁敬探头进驾驶舱里,冲着中控台大喊,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步行车的仪表和指示灯闪闪烁烁。
梁敬抽身回来,摇了摇头:“见鬼,好像断联系了,我们联系不上大白。”
江子抬手搭了个凉棚,努力眺望,然后缓缓皱起眉头,他看不到陆地,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水天一色。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半尺湖上。”梁敬气喘吁吁地爬进驾驶舱,扳动中控台上的开关,控制台上的大屏重新亮了起来,系统正在重启。
“我知道我们在半尺湖上,但半尺湖有四十六平方公里那么大。”江子也坐进驾驶舱内,依次开启步行车的各个分系统,“通信没有断,只是电源断了,步行车变形之后耗电速度太快了,备用电池都快耗光了……大白?大白能听到我们说话么?”
耳机中流过微弱的电流噪音,接着大白的声音响起:“收到,站长先生,梁敬博士,你们还好么?遗言已经说完了么?”
“闭嘴!”两人同时恶狠狠地怒喝。
“我很高兴两位安然无恙,不过天气情况接下来可能会继续恶化,你们应该尽快返回卡西尼站。”
“我正在努力。”江子试着重启步行车的发动机,“另外,我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位置,步行车上的导航定位系统挂了。”
梁敬猛拍定位系统,定位系统疯狂地跳来跳去,最后告诉他他正在故宫门口。
正常情况下步行车采用惯性导航为自己定位,它能精确地记录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这个精度在数百公里的距离上都能精确到毫米级,也就是说让步行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从合肥出发去参加上海的驾照考试,倒车入库都能拿满分,但啸叫的突如其来干扰了步行车的定位,再加上进入逃命模式一路狂飙,现在就连步行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半尺湖上没有任何标定物,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只能看到平滑如镜的湖面,更何况这里浓雾弥漫,他们根本就看不了多远。
“大白,你能帮我们定位么?”江子问。
“我正在努力。”大白回复,“站长先生,我认为您目前最大的问题恐怕不止是定位。”
“是啊,你说的没错,不止是定位!”江子一拍方向盘,步行车的发动机发出一阵有气无力放屁似的声响,然后再次停转,步行车蓄电池中的电力已经彻底耗尽,逃命模式下连备用电池都用上了,这下是彻底走不动了。
“没电了。”梁敬看了一眼蓄电池的剩余电量,“再怎么踩油门都不可能有用。”
“你说特斯拉那么牛逼,怎么不在这里安装几个充电桩啊?”江子放弃了,他仰靠在座椅上,“没辙了,弃车吧。”
步行车已经没救了,梁敬和江子只能走回去,铁浮屠还能再坚持十几个小时,只要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内成功赶回卡西尼站,那么梁敬和江子就还做不成烈士。
“大白?大白你定位完成了没有?”
“站长先生,梁敬博士,我最多只能把精度缩小至五百米范围内,但五百米的精度恐怕无法正确引导你们返回卡西尼站。”大白说,“步行车导航系统失灵之后,仅靠通信系统无法完成精确测向与测距,我至少需要三个点。”
“三个点?”
“是的,包括我与卡西尼站在内,一共需要三个定位点,也就是说,我还需要一个定位点。”大白解释,“通过计算电磁波传输过程中产生的微量延迟,我就能推测出步行车的精确方向与距离。”
江子和梁敬明白了大白的意思,他们对视一眼,谁去做这个定位点?
“第三个定位点需要已知的固定位置,但这个我们当下做不到,在半尺湖上没有任何标定物,所以只能采用折衷的方法,需要一个人朝着步行车前进的方向继续直线前行一公里。”大白把方法告诉了他们,“梁敬博士,站长先生,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继续往前行走一公里。”
梁敬和江子下车,站在半尺湖里,湖水极其平静。
“大白,这个人如果迷路了怎么办?”江子问。
“我会全程提供引导。”大白说,“所以不必担心会找不到回来的路,无论是您还是梁敬博士,我都会将你们安全地送回卡西尼站。”
“我去。”梁敬说。
“我建议梁敬博士留守步行车,站长先生继续向前进一公里。”大白提议,“站长先生的体力比梁敬博士更好,室外作业经验更丰富,由站长先生承担这个任务,风险将更小。”
“我也是这个意思。”江子点点头,“还是我去吧,梁工你客气客气也就行了,别真跟我抢,要命的活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另外,大白我那遗言你记得给我留着,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帮我送回去。”
“我的遗言也留着。”梁敬面无表情,“如果你出了什么问题,我肯定也回不去了。”
“咱们回去先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江子指指身后的步行车,“接下来要干的可是壮苦差事。”
梁敬点头。
两人回到步行车驾驶舱内,摘下头盔,拆开大厨留给他们的工作餐,鸡蛋煎猪心。
梁敬用叉子戳了几下,叹了口气,把饭盒一推。
“我吃不下。”
“怎么能不吃饭?不吃饭就没力气,人是铁饭是钢,碰到再大的问题也要吃饭。”江子自顾自地拆开包装,“放心吧,没事的,我们暂时做不了烈士。”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敬指指饭盒,“太难吃了。”
江子吃了一口。
“再难吃也要吃啊,到了这个关头,哪还能管什么味道不味道的……呸!这做的什么狗屁玩意?”
第六十六章 老男人
“我之前在川大的时候,就经常出外业,通常去自贡,江油和四姑娘山,都是非常有名的地质公园。”梁敬嘴里嚼着西兰花,“有时候一个人去,有时候带着学生去,最危险的时候碰到过山洪。”
“四姑娘山?那海拔可高了。”江子有点吃惊,“主峰得有六千多米吧?”
“所以我还是国家二级登山运动员。”
“这个可真看不出来,我以为副教授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实验室里带学生……”
“其实是副研,副研究员,不过跟副教授在职称上是平级的。”梁敬把西兰花咽下去,又吃了一大口热腾腾的米饭,“大部分搞基础理论的确实经常待在实验室里,不过像我们这些门类,农林地矿油,一年有半年都在野外到处跑,偶尔还碰到野猪和黑熊什么的。”
梁敬和江子像两个民工一样坐在椅子上吃盒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车厢里仍然很温暖,而且保持着气密性,室外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极低温一时半会儿进不来。梁敬偏着头往外望,单用眼睛看其实很难发觉泰坦这颗星球的残酷,因为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它着实是一颗静谧奇幻的星球,一望无际的浅湖上弥散着淡黄色的雾霭,你会想象云层中悬浮着巨大的蘑菇,它们垂落下来奇长的触须,在微风中缓缓摆动,宛如倒垂下来的柳树森林,但如果你敢不穿铁浮屠就把手伸外头去,三秒之内你的爪子就会被冻成玻璃渣。
没什么生物能适应土卫六地表的气候,无论是飞翔的庞大鲸鱼还是蘑菇组成的森林,但现在梁敬不敢下断言土卫六上不存在任何生物,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心跳——某个体型极其巨大的生物可能生活在地下,说起来这可真的是震惊世界的发现,如果他们能安全返回地球,想必会拿奖拿到手软,梁敬再也不可能只屈居在一个小小的副研位置上,全世界那么多大学的职位任他挑,他会名留青史。
只要他们能安全地回去。
“梁工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梁敬笑了,摇摇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年轻的时候差点就结了,还差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一拍两散,现在想想,还好没结……女人真是说不清。”
“是啊,女人真是说不清。”
江子在食盒里摸了摸,没有摸到酒,有点遗憾。
梁敬捏着水瓶凑了过来,江子也举起水瓶和他碰杯,男人与男人之间说话,总得碰点什么。
“梁工,我跟你交代一下接下来我们的行动计划,按照大白的要求,我要朝那个方向前进一公里。”江子伸出手往前指,“可是现在我们手上没有那么长的安全绳,所以得进行无绳系留作业。”
没有安全绳拉着,独自一人在半尺湖上前进一公里无疑是极其危险的,浓雾之中能见度低,且半尺湖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标记物,江子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大白的指示,万一通信中断,江子就是第二个基尔·霍顿,他绝无可能再找回来。
“这也太冒险了。”
“我知道很冒险,但这个时候不冒险,我们恐怕就要面临真正的危险。”江子皱着眉头夹起一块猪心,“大白说天气仍然有继续恶化的可能,要是再来一次十几级的大风,咱们俩都在报销在这儿。”
“大白靠谱么?”
“这个时候只能靠大白了。”江子回答,“一公里的距离,步行过去最快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江子从没在半尺湖里徒步跋涉这么长的距离,所以他估计得很保守,半尺湖里的液态烷烃跟水有很大区别,它们的密度远比水要低,容易滞留在机械结构的缝隙内,之前下过湖的人都认为这种质感很像油,所以湖底光滑难以固定,在往常的任务中,驻站队员们都是能不下湖就不下湖。
“十分钟。”
“对,十分钟,我先到那儿,等大白确定我们的精确坐标之后,咱们再回合,我会尽快赶回来,梁工你留守在步行车上,哪儿都不要去,一定要记住,待在车上哪儿都不要去,这个时候出去的人越少越好。”
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梁敬从来没有下过湖,他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步行车上,步行车的驾驶舱内温暖舒适,椅子还很软,比哪儿都安全。
两人吃完饭,江子最后一次检查了铁浮屠的状态,舱外服的电力和生命维持系统还在正常工作,至少还能坚持十个小时以上,这是他们第一个好消息,两人对了一次表,目前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被潮汐锁定的泰坦并不以二十四小时为昼夜交替的周期,所以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内天都是亮的,他们不必担心光线问题,这是第二个好消息,隔着透明的头盔面罩梁敬直视江子的双眼,后者有力地点点头。
江子的年龄比梁敬要大上不少,按辈梁敬应该管江子叫兄长,这种年龄上的差距体现在了他们的眼神中,梁敬把它形容作‘老男人’的眼神,他体会到了这个男人的强大,每一个老男人都是战士,在卡西尼站内时你看他是个喜欢吹牛逼的酒鬼,但在他的战场上,他就可以举起大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子这个喜欢吹牛逼的老酒鬼,没了老婆,丢了女儿,人生上极其失败,他唯一没丢的就是卡西尼站。
“大白!”江子抬起头喊了一声。
“我在,站长先生。”
“我们可以开始了!我会继续往前走一公里!记得给我导航!”
江子没有多余的话,他打开驾驶舱的门,跳进齐小腿深的湖里,回头朝梁敬比了个ok的手势,还笑了一下,然后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带起哗啦哗啦的水声,一点一点地拉开与步行车之间的距离,梁敬坐在驾驶舱内,注视着那个男人越走越远,肩膀歪歪扭扭,背影逐渐消失在浓雾中。
第六十七章 MADE IN CHINA
江子扭头望了一眼,步行车已经看不到了,走在湖中连道足迹都没有,液态烷烃是流体,流体会在他经过之后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无论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是平滑如镜的湖面,江子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
在半尺湖上步行是件很困难的事——即使是在陆地上步行都不是个轻松的活,更别说在齐膝深的液体里,江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途中数次险些摔倒,好在铁浮屠的自动平衡系统帮他稳住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江子在操纵铁浮屠,而是铁浮屠在操纵江子,就好比如今战斗机上的飞行员,只是个挂件,除了大脑之外,其他器官都是累赘,特别是肠道和膀胱。
江子的四肢愈发地冷了,不是保温系统的原因,而是莫名地手足冰凉发麻,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走了多远?大白?”
“三百七十米。”
江子叉着腰站在湖水里,环顾一圈,龇了龇牙,“我觉得这真像是个水世界。”
“我认为更像是黄泛区。”大白说。
“你嘴里就没好话。”
不过大白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因为空气中弥漫的雾气都是棕黄色,浓雾之下的湖面乍看上去也是这个颜色,很像是当年微操大师常凯申先生炸了黄河花园口堤坝之后形成的黄泛区,千里黄汤,一片汪洋,寸草不生,江子站在这里,心里默默地骂了几句凯申公志大才疏,着实不是领军打仗的材料,不过又转念一想,这在十几亿公里之外骂一个两百年前的古人,着实没什么来由。
湖底没有淤泥,是一层坚硬的冻土和冰,这个星球上绝大多数的重元素都沉积在地下,烷烃密度小而轻,所以浮在表面。半尺湖的湖水无时无刻不在挥发,温度如果再高一点就会沸腾,江子曾经碰到过异常的升温天气,见识过沸腾的湖泊,那阵子整个星球都是一间超级桑拿房,液态烷烃说白了就是液化天然气,只要有充足的氧气,一丁点火星子就会燃烧爆炸——而铁浮屠内是充满了氧气的,还有强力的电动机。
也就是说江子此刻是行走在炸药库里,而且身上挂满了打火机。
“单看照片的话,这里其实还是蛮漂亮的。”江子说,“你知道地球上有些人怎么形容这里吗?他们说这里看上去像是国画,你看这水,这雾,这人,是不是符合中国水墨画诗意的留白风格?”
如果有什么人在远处拍摄江子的背影,想必这会是一张美到极致的摄影作品,断肠人在天涯。
“我认为更类似莫奈的印象派。”
“不过照片终究只是照片,谁能知道照片背后这个星球的残暴呢?”江子奋力地往前走,“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都是如此,就像沼泽一样,照片里也很美啊,但是进去了你就知道,虫子蚊子鳄鱼寄生虫……不能走近,走近了看到了细节,就原形毕露了,所以近视眼里的美女最多。”
“站长先生当心。”大白提醒,江子一个趔趄差点滑倒,铁浮屠迅速反应过来调整了姿势,江子一只脚横跨一步把身体撑住了,他在湖底踢到了什么东西。
江子有些诧异,半尺湖里能有什么东西?他俯身下来,伸手在湖里摸索。
“这是什么玩意?”
他捞起来一块黑色的不规则外壳,一面很光滑,能看到一排整齐的孔洞,这是明显的人为加工痕迹,可能是螺栓也可能是铆钉,另一边有参差不齐的裂口,很显然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零件,摸上去质感像是工程塑料,质量很轻,但是硬度很大,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也不知道它在湖里浸泡了多长时间,江子把它翻转过来,对着天光仔细检查,湿漉漉的液烷汇聚成流往下滴落。
“外星人的飞船坠毁在这里了?”江子自言自语,紧接着他在外壳边缘看到了一行模糊的文字。
有字?
江子一个激灵,用力抹了抹。
好像还是英文字母。
靠,中情局来过了?
“made……made in……”江子低声念了出来,“made in china?”
看来不是中情局。
“这是006号步行车上的零件,站长先生。”大白识别了出来,“它于三年前失踪在一次舱外任务中。”
“得,原来是它。”江子随手把壳子丢进湖里,“当初鲍里斯开着气垫船在半尺湖上兜风冲浪,最后人回来了车没回来,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鲍里斯那混账真是开啥啥不行,除了开西伯利亚棕熊。”
他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找不到那辆步行车的踪影,迷雾茫茫,不知道它最终驶往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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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先生,请往左边移动两步。”
江子往左边挪了两步,然后像个傻子一样直挺挺地站在湖中央,这里距离步行车刚好一公里,从现在开始,他就是路标了。
“很好,站长先生,接下来我要精确测量卡西尼站与梁敬博士之间的距离。”大白说,“在此期间,我需要暂时关闭与您的通讯,以获取最大带宽,请稍安勿躁。”
关闭通讯?
江子微微吃惊,“哎大白……”
通讯频道里已经没了回应,大白切断了通讯,江子有点郁闷,这破ai下手也太快了,说切就切。
大白消失了,江子独自一人站在宽阔无边的湖水里,茕茕孑立天地茫茫,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孤独迎面而来。
他莫名地想起“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样的句子来。
时间仿佛都不再流动,每一秒钟都拉得很长很长,连带着湖中的液态烷烃也不动弹,分明在几个小时之前它还狂风暴雨,啸叫的女妖一路追杀梁敬和江子,你永远不知道这颗星球呈现给你看的是它的哪一面。江子站得累了,叹了口气蹲下来休息,休息够了又重新站起来,像是江南茫茫水网稻田里驻足的一只黑鹳,他不知道大白还要多长时间才会回来,尽管他是个粗神经的大老爷们,可这个时候江子也回忆起上学时读过沈从文的《边城》,文章末尾中写翠翠等傩送,说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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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卖火柴的老梆子
在江子眼中,泰坦是一颗没有山峦的星球,它比地球上的任何平原都要宽广,液体在重力的作用下形成标准的水平面,他站在齐膝深的湖中央,觉得自己是个站在水田里插秧的老农,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液态烷烃就是稻田里的水,只可惜手里没有一把秧苗——中国人祖传的乡土情节莫名地浮上心头,真是无时无刻都不在想着种田。
铁浮屠的隔热保温效果无疑是极其惊人的,全世界大概找不出第二套防护服可以扛得住土卫六上的低温,它强硬地撑起了两百摄氏度的巨大温差,这套衣服只要漏一丁点气,江子可就没那个闲情逸致想什么乡愁了,早就该变成卖火柴的老梆子了。
“买一根火柴吧,买一根火柴吧。”江子在原地打转,他着实闲得无聊,大白一去未回,铁浮屠显示过去了五分钟,但他主观上感觉时间过去了五十分钟,“有没有人要火柴啊?有没有人要火柴啊?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女孩的小火柴……”
天上纷纷扬扬地开始下雪了,不知道是什么雪,江子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的手心里久久不化,在土卫六上不同的天气会下不同的雪,因为重力低气温低,有时候会形成罕见的冻云,冻云是高饱和云层中的液滴骤然凝固形成的,极低温中晶枝迅速生长,雪花还未来得及落下来就相互接合,它们自上而下地快速生长,最后长到地面上,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冰晶泡沫,这种泡沫内部填满了空气,质量极轻——土卫六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氮气,而氮气的沸点是零下一百九十五度,所以无论何时它都处于气态。
主任曾经说它们就像是脆弱的低温气凝胶,冻云能在自身的基础上持续生长,江子就见过几十公里长的冻云,它们就像城墙一样横亘在地面上,颜色是淡淡的黄色,手一戳就是一个洞,不过冻云的生长并非无止境,当底层的冰晶承受不住上层的质量时,冻云就会坍塌,这种现象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做“云崩”。
冻云很难生长到足以崩塌的大小,因为它们着实太脆弱,而泰坦是个气候恶劣的星球,大风一刮什么云都没了。
“有没有人来买火柴啊?”
江子长嚎一声,无人回应。
在土卫六上卖火柴毫无疑问是毁灭世界的壮举,如果安徒生写这个童话时把背景设定在泰坦,那么当小女孩滑着第一根火柴时,全城的人都得跟着她一起去见她奶奶。不过土卫六上唯一一个在外游荡的人可能就是基尔·霍顿,如果他出现在雾气里,晃晃悠悠地来找江子要火柴,那后者可能要吓死。
不过相比于独自一人待在这水天茫茫的星球上,江子宁愿有个人来跟自己作伴,无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
“有没有人要买火柴啊——”
江子转了个身,继续长嚎。
“有。”冷不丁有人回了一声。
“我靠!”江子吓得一支棱,“大白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现?你知道这样有多吓人么?”
“站长先生,定位已经完成。”大白说,“我已经规划完毕两位返回卡西尼站的路线,请您稍后片刻,梁敬博士正在赶来的路上。”
很快江子就看到了梁敬,那个深红色的人影出现在浓雾中,打着头灯东张西望,梁敬显然没有江子这么丰富的室外活动经验,他踉踉跄跄地扑倒在湖水里,扑腾着爬起来,相当狼狈。
江子上前把他扶起来,梁敬抖了抖身上的湖水,拍了拍裤子,“这路也太难走了。”
“因为走的人少了。”江子说,“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大白!”梁敬高喊,“接下来该怎么走?你刚刚说你已经精确定位了我们,给我们一张路线图!”
他话音刚落,两人就在自己的头盔上看到了路线图。
“两位距离卡西尼站直线距离两千四百七十六米。”大白说,“我已经将具体路径投射至二位的头盔内,请查收。”
梁敬和江子互相搀扶着前行,他们距离卡西尼站只有两千五百米的路程,在半尺湖上没有障碍物,他们可以走直线。
“大白,大厨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江子问。
“万凯先生正在自己的房间内看球赛。”大白回答,“正是决胜负的关键时刻,建议您不要打扰他。”
“看个屁的球赛,我们在外头辛辛苦苦地拼命,他在屋子里看球?”江子说,“给我接他!”
耳机中沉寂了几秒钟,万凯的声音响了起来:“站长!老梁!你们还好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情况不太妙。”江子拉着梁敬,在湖水里艰难跋涉,眼睛盯着屏幕上的路径图,确保自己在正确的路线上,“碰到了啸叫,车子废了,我们正在半尺湖里步行呢,距离你还有五里地,起码得走半个小时。”
万凯吃了一惊。
“人不要紧吧?你和老梁没受伤吧?”
“伤倒没受什么伤,只是人吓得够呛。”梁敬说,“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女妖啸叫,太可怕了。”
万凯哈哈笑,“习惯就好,在土卫六上没有被女妖追杀过,那是不完整的人生。”
“默予呢?默予怎么样了?”
“默予的情况非常稳定,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我把她从icu里移了出来,那丫现在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呢。”大厨说,“那丫的睡得跟猪一样,我觉得她这两天又得胖几斤。”
江子梁敬和万凯边走边聊,他们都需要其他人来驱散这可怕的孤寂感,越往前走江子和梁敬越发地感觉冷寂,永无止境的湖面和浓雾,唯有头盔面罩上的路径图在告诉他们这是正确的方向,江子和梁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这种心态就像是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时唱歌给自己鼓劲一样。
“马上就快到了,大概还有个几百米。”江子说,“我们可累死了,回去之后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你准备好了饭么?”
“早就准备好了。”
梁敬盯着面罩上的路线图,代表自己的那个光点已经靠近了终点,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马上就可以回站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扑上柔软的沙发和床铺,按摩自己发酸麻木的手脚。
梁敬抬起头,期望着看到卡西尼站高大的建筑出现在浓雾里。
“晚饭可别再做什么爱心煎鸡蛋了。”江子说,“你凭这道菜去黑暗料理界可以称王。”
“给你们准备了糖醋排骨,还有白斩鸡……”
通信忽然模糊了,万凯的声音迅速消失在电流噪音里。
“万凯?万凯?”
“大厨?”
理解和江子按着头盔同时呼喊。
“万凯!万凯!大厨!大白?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大白?”
第六十九章 Mayday
“大白!大白?听到我请回答!”
“万凯?大厨?大厨能听到我说话么?大厨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梁敬和江子站在湖水里呼叫,他们和卡西尼站忽然就断了联系,耳机中只有嘈杂的电流噪音。
头盔显示器上的路线图闪闪烁烁,最后跟老式阴极射线管电视机一样熄灭了,江子一阵猛拍都没能救回来。
梁敬和江子面面相觑,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被抛弃了,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孤零零地站在冷寂空旷的湖面上。
“站长……这也是计划中的?”梁敬迟疑了几秒钟。
江子瞪着眼睛,满脸茫然。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计划?”江子张了张嘴,“梁工你跟大白又制定了什么计划吗?”
“我?我什么都没说过啊。”梁敬反问,“不是你么?你没跟大白说过什么吗?”
江子和梁敬分别确认了对方都没有篡改过任何行动计划,唯一的可能就是大白篡改了计划。
他们在原地绕着圈找信号,江子甚至让梁敬站在他的肩膀上,以叠罗汉的方式努力提升高度,但这一回是彻底断绝通信了,两套铁浮屠只能互相联络,无法联系上卡西尼站,无论在哪个频道上都是如此,不知道是通信系统出了故障,还是大白关闭了应答。
“mayday!mayday!mayday!”江子最后只能尝试在121.5兆赫的国际应急频段上呼救,泰坦上的任务沿用了地球上的无线电使用规则,万一你在某个地方坠机翻车了,可以在121.5兆赫的频道上喊mayday——只是从来没人这么干过,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土卫六上不可能有其他人监听无线电信号,如果你与卡西尼站失去了联络,那么你这辈子大概率上再也听不到第二个人说话了。
“mayday!mayday!mayday!”梁敬跟着在406兆赫和243兆赫的频道上求救,可是泰坦是无线电的荒漠,他们喊出去的声音没人能听到,频道里一片静默。
“不行,彻底没戏了。”江子放弃了求救。
“站长你之前碰到过这种情况么?”梁敬问,“当时你是怎么解决的?”
“我要是碰到过这种情况,你就会在烈士纪念碑上看到我的名字。”江子回答,“当初鲍里斯在半尺湖上翻车,他之所以能活着回来,就是因为通讯没断……自卡西尼站建立以来,所有失联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回到卡西尼站。”
“铁浮屠还有一半的电量和氧气。”梁敬看了一眼电池和气瓶,“大概能撑六至七个小时。”
“妈的。”江子骂了一声。
“我刚刚注意到咱们已经非常接近卡西尼站了,大概只有五百米的距离。”梁敬伸手指了指前方,“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抵达目的地。”
江子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通信中断,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他们已经足够接近卡西尼站,剩下的路程花不了太长时间。
江子和梁敬循着记忆继续前进,好在大白给出的路径基本上是一条直线,即使接下来没有大白的指引,他们仍然能接近卡西尼站——只要接近到五十米以内,他们就能看到卡西尼站的灯光。
两人手拉着手,蹚过湖水,铁浮屠上的辅助电机能保证他们走的是直线,江子走在前头,梁敬跟在后头,两人沿着预定好的路线继续行走下去,通信中断时他们距离卡西尼站还有五百米的距离,那么只要走完这五百米,他们就能看到卡西尼站的大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梁敬问,“之前出过这种问题么?”
“你是指通信?”江子问。
梁敬点点头。
“怎么可能?舱外活动时,通信链路就是生命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问题的。”江子回答,“你知道我们身上这套铁浮屠,最贵最精密的部分是哪个模块么?”
梁敬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大部分人都以为是保温系统,实际上并非如此,铁浮屠中最先进的部分,就在我们左耳后边的头盔里,拆下来就一块麻将那么大的小方块,这个小玩意的成本占了整套铁浮屠系统的百分之三十。”江子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盔,“无线电通信模块,它在土卫六这种鬼地方都能保证二十公里以内的稳定联络,土星的磁场都没法干扰,你要是把地球上对讲机带到这里,五百米就得抓瞎。”
“也就是说通信不会出问题?”
“除非是像通信塔那样被火山给一炮轰掉了。”江子说,“不是暴力破坏,根本不可能出问题。”
“所以出问题的是卡西尼站?”梁敬问。
江子点了点头,“卡西尼站和大白,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梁敬和江子都盯着里程表,剩余路程显示他们距离卡西尼站越来越近,两人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
“万凯还在站里。”梁敬说,“他应该能察觉到通信系统出现故障了。”
“问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排除这个故障。”
“大白可以协助他。”
“这个时候已经不能指望大白了,梁工。”江子说,“你看看我们现在落到这步田地,就知道依赖大白不靠谱。”
“奇怪,大白以前出过问题么?”梁敬有些纳闷。
“我早就说过把一切都交给计算机是不靠谱的,但其他人都太信任它了,在地球上的人看来,人工智能犯错的概率比人要低一千万倍,所以他们宁可把重要工作都交给ai,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年的老工程师,真是一帮纸上谈兵的官僚。”江子愤愤然,“这世上最能误事的就是官僚。”
“回去之后我们得跟大白好好谈谈……”梁敬抬起头来,忽然止步,拉了身前的江子一把,“我们到了。”
“到了?到哪儿了?”江子下意识地问。
“到卡西尼站了。”
“到卡西尼站了?”江子一看里程表,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走过了五百米,抵达了预定的终点,但他再环顾四周,仍旧是朦胧的浓雾和茫茫的湖水,看不到尽头。
陆地呢?
灯光呢?
卡西尼站呢?
梁敬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手脚冰凉。
他们已经按照路线图走完了所有的路,最后的五百米也到头了,可最终的目的地上什么都没有,莫说卡西尼站了,他们居然还没走出半尺湖。
梁敬最害怕,最令人惊恐的结果出现了。
他们迷路了。
第七十章 等等我
“不对劲,完全不对劲,如果我们走的路是对的,那么现在应该早就上岸了。”梁敬有点焦躁,“半尺湖距离卡西尼站一共也才两公里远,如果我们真的距离卡西尼站只有五百米了,为什么我们还在湖里?”
江子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太相信大白给的路径图了,只管跟着路线走,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环境,等到通信一中断,两人才意识到自己迷失了方向。
他们试着再往前走了几百米,但双眼所见仍然是望不到尽头的湖面,脚下这片半尺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无边无沿,仿佛整个泰坦都变成了一颗海洋星球,没人走得出这片液态的荒芜沙漠。
“这下完犊子了。”江子头皮发麻,“找不着东南西北,彻底迷路了。”
梁敬比江子更茫然无措,他是头一次到土卫六上来工作,就碰到了这么要命的问题,他迅速回忆自己之前所做的培训……舱外作业时与卡西尼站中断联系时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妈的培训里好像没这个条目?
就好比跳伞培训时不会教你跳下飞机却没带伞包时该怎么保命一样,卡西尼站的舱外活动培训时也不会教你联络中断该怎么自救,所有人都默认联络不可能中断,也默认万一联络真的中断,那是没法自救的。
“哪边是南方?”梁敬问。
“大概是这个方向?”江子伸手指向斜前方,片刻之后又换了个方向,“不对,应该是这个方向。”
土卫六没有地磁场,地球人用了几千年的指南针在这鬼地方不起作用,没人能在一片浓雾弥漫的湖面上辨认方向,步行车倒是有办法确定东西南北,虽然它不知道该怎么返回卡西尼站,但它有办法给你指出来哪个方向是泰坦的地理南极,见鬼的是梁敬和江子已经把步行车丢掉了,现在回去找步行车已经不现实了,因为江子和梁敬压过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走直线。”梁敬说,“不管哪个方向,我们先离开半尺湖再说……半尺湖总面积只有四十平方公里,只要我们不绕圈子,一定可以走得出去。”
江子点点头,这是当下唯一的方法,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半尺湖,一直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只要他们能抵达湖边,然后两人分头沿着湖岸朝两边走,就一定能发现之前科考任务时立在湖边的标定杆。
找到了标定杆,想回到卡西尼站就不再困难了。
“就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转弯,大概率上我们距离湖岸已经很近了。”梁敬说,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他抖了抖肩膀,把身上的雪花抖落,然后站直了眺望一圈,“半尺湖的面积一共有多大?”
“四十六平方公里。”江子回答,“它是个近似的四边形,其中最短的那条边只有六公里长。”
“还好这片湖不算大。”梁敬喘着粗气,他的体力远不如江子,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下来他快撑不住了,“再大一些真得玩完。”
“你的铁浮屠情况怎么样了?”江子扭头问。
“还行……还行,见鬼!”梁敬脚下一滑,扑倒在湖水里,江子想过来扶,他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
两人停下来休息,随意地坐倒在湖水里,无论是江子还是梁敬都精疲力尽——这还是在铁浮屠分担了大部分体力工作的情况下,土卫六上的重力虽然小,但是干起活来累还是一样的累。
他们逃过了女妖的追杀,却没想到会在半尺湖上迷路。
“你知道那些在外头迷路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吗?”江子坐在湖底,半个身子浸泡在液态的低温烷烃里,大雪落了一身,看上去像是个雪人。
“冻死的?”
“应该是冻死的,只要保温系统电池的电量一耗尽,铁浮屠就会变成冰棺材。”江子点点头,“在这鬼地方,冻死的速度比窒息可快得多了,零下一百多度,冻成冰块只要十几秒钟……我们身上的微生物也会跟着一起冻死,所以尸体不会腐烂,我们会永远保持死前的模样。”
“这么说,基尔·霍顿不可能还在外游荡了。”梁敬笑笑。
“为什么?”
“他身上铁浮屠的电池应该早就耗尽了,所以他现在应该是一块冰砖,一动就会碎裂。”
江子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暴露在土卫六的环境温度中,人体就是速冻水饺,从内而外冻得硬邦邦的,胳膊大腿一掰就断。
如果基尔·霍顿人死心不死,仍然想活动手脚四处溜达,那么他在强行移动身体的一瞬间,就会四分五裂成一地的冰碴子。
梁敬和江子继续爬起来赶路,铁浮屠的剩余电量已经不多了,如果他们不能在电池耗尽之前返回卡西尼站,他们就会变成土卫六上伫立的两尊冰雕。梁敬想起了珠峰登山路上的尸体,如今登顶珠峰已经是个稀松平常的旅游项目,几十年来都没有人在珠峰上丧命,那些尸体绝大部分都是百年前留下来的,他们的尸体也不会腐烂,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路边,在沉睡中逐渐枯槁。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每一片都有人的手掌那么大,落在两人的身上堆积起来像是一件蓑衣,江子在频道里哼哼唧唧什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梁敬身上仅存的体力正在一丝一丝地抽走,现在全靠铁浮屠撑着他才不会倒地,他逐渐跟不上江子的速度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一米两米到五米,很快他就只能在迷雾中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影。
江子的步伐看上去依旧矫健,大踏步地蹚过湖水。
梁敬想出声喊江子,让他放慢些速度等等自己,但喉咙里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肺部已经没有压缩的力量了,他努力提了一口气,却感觉头昏眼花,反胃想吐,差点一头栽倒在湖水里。
江子……江子!等等我啊……
等等我啊……江子!
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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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江子也是强弩之末,他又不是超人,今天折腾这么一大圈,哪还有什么剩余力气?早就累得迈不动步子了。
但梁敬可以撑不住,他不能撑不住,他如果也倒了,两个人百分之百要死在外头。
“妈的……以前怎么不觉得这湖有这么大?走这么长时间都走不到头,还有完没完?”江子气喘吁吁,他抬起眼睛往前看,浓雾之后还是浓雾,湖水之后还是湖水,心情顿时恼火烦躁起来,他想骂人了,这见鬼的湖怎么走不到头呢?
“梁工,你还好么?还能撑得住么?铁浮屠还有多少电?”江子问。
频道里没有回音。
“梁工?”江子扭过头来,毛骨悚然,他这才发现身后早就没人了,他一个人站在浓雾中央,四面八方都是静止的湖水。
第七十一章 梁敬与江子
“梁工……梁工?醒醒!醒醒!”
梁敬睁开眼睛,江子那满是胡茬子的大下巴就戳了过来,好在有头盔的玻璃面罩隔着,梁敬才没有当场逃窜,他着实不想和江子那堪比月面的坑洼老脸亲密接触。
“梁工?”江子松了口气。
“我……我怎么了?”
梁敬皱眉,他发现自己正跪坐在湖底,双手垂落下来,摆着一副切腹自尽的姿势,而江子蹲在他面前,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大概昏迷了十分钟。”
江子看了一眼时间,他在察觉到梁敬掉队之后立即转身找了回来,幸亏他发现得早,梁敬距离自己不远,走了不到十米就碰到了,江子找到他时他正低头跪坐在半尺湖里,耷拉着脑袋,完全不省人事,铁浮屠的机械机构撑着他没倒下去,梁敬就这么在铁浮屠内直立着睡着了。
如果江子没能找到他,那么梁敬恐怕要一睡不起了。
舱外作业规定多人行动应该使用安全绳,就像极地科考那样用绳子把人们串起来,但即使是江子这样老道的安全员也把这一点忘到了脑后,女妖啸叫和迷失方向耗尽了他的精力,江子头昏脑涨,四肢发麻,大脑迟钝,判断能力接近于零。
“你没事吧?”江子很担忧,他按着梁敬的肩膀,探头过来检查铁浮屠的状态。
梁敬摇摇头,支开江子的手,“没事,只是太累了。”
江子一屁股坐在湖水里,大口地喘息,嘿嘿地笑了笑,“你已经很厉害了,不愧是经常在山里跑的人,换个人来肯定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国家二级登山运动员。”
“不行了,国家二级登山运动员也不行了……我独自一人爬过一次四姑娘山的三峰,那是我这辈子登山生涯中最凶险的一次,这不是因为山峰太险,其实四姑娘山的攀登已经很商业化了,非常成熟,五六十的老大爷都能上去……是因为我就大意了,我就这么大意了一次,但这一次就差点要了我的命。”梁敬说,“我爬过很多次四姑娘山,路线非常熟悉,自认为闭着眼睛都能上去,就没注意天气,谁知道中途起了大雾……就像现在这样。”
“我在最后一段耗尽了体力,那时候我怕了,我怕自己会死在山上,说真的,人到了海拔高的地方大脑就不灵光了,思维迟钝,手脚也不听指挥,八字环都扣不上。”梁敬坐着恢复体力,“在平地上老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际上人实在是太脆弱了,大气中的氧气含量低个百分之几,你就跟老年痴呆一样一样的。”
“我还没登过山呢。”江子说,“有点遗憾,回去之后我要试试爬上珠穆朗玛峰。”
“珠峰太简单了,躺着都能登顶。”梁敬笑笑,“推荐你去卡瓦博格峰。”
“这个很难上去吗?比珠穆朗玛峰还难上?”
“是的。”梁敬点头,“这座山你要是想强行攀爬,会被当地派出所拷走的。”
“我靠。”
梁敬和江子坐着休息,但他们的体力都严重透支,透支的体力只靠坐下无法恢复,休息的时间越长他们越疲惫,身体愈发空虚。
“你还能走得动么?”江子问。
“走是能走,腿还没断呢。”梁敬点点头,铁浮屠的剩余电量不容乐观,电池必须优先供给于生命维持系统,所以辅助动力系统能分到的能源就少了,失去辅助动力系统之后,沉重的铁浮屠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
江子站起来,四下眺望。
他已经不能保证自己走的是直线了,他一来一去地折返,梁敬掉队之后他满脑子都是找人,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辨方向。
“我估计再往前走个三公里,应该就能抵达湖岸,咱们再加把劲,时间不多了。”
梁敬点点头,“你冷么?”
“冷?有点。”江子回答,外界的低温正在逐渐侵蚀铁浮屠,由于电力的耗尽,铁浮屠的防御正在节节败退,舱外服内部的温度逐渐降低,最先表现出来的就是四肢,远离身体中心的手脚末端是最容易冻伤的地方,江子的手指和脚趾早就僵了。
“不知道我们留给大白的遗言它记住了没有。”梁敬叹了口气,“希望它能把我说的话带回地球。”
江子微微吃惊,梁敬这语气不对,透出来隐隐的绝望。
女妖啸叫也好迷失方向也罢,在江子看来都不是最危险的情况,在舱外作业时遇险,最危险的永远是丧失求生意志,某些人能从千难万难的绝境中成功生还,靠的仅仅是胸中一股永不放弃的气,哪怕腿脚残废,靠着双手爬也要爬出来,而另外的人熬不到获救的那一刻,一旦陷入绝望,求生的劲头一泄,就会迅速死亡。
江子是卡西尼站的站长和安全员,经验丰富,是个铁打的老梆子,但梁敬初来乍到,未必有他这么强的意志力。
“走吧。”梁敬推了江子一把,“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没了我这个累赘,你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客观地来说,梁敬确实是江子的负累,如果没有梁敬拖后腿,江子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走出了半尺湖。
“我走了你在这里等死?这么大无畏?”江子眼光一斜。
“否则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梁敬低下头来,“你先走吧,我再休息一会儿,如果能走得动了,我会去追你的。”
江子二话不说,绕到梁敬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直接把他拖了起来,然后搀着就往前迈步,江子懒得跟他扯那么多,他又不是女人,不喜欢生死关头还哭哭啼啼你走我走的戏码。
梁敬偏头看江子的侧脸,这个男人咬着牙,满脸的汗,一步一步地蹚过湖水,梁敬知道江子的情况不比自己好多少,只是他逞强逞习惯了。
“我算过了,即使三公里之外就是湖岸,我们以目前的速度也要花上一至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抵达岸边之后还要绕着半尺湖再找标定杆,这个距离更长,铁浮屠的电池根本撑不住,我们会在半路上冻死。”梁敬低声说,“你一个人走的话速度可以提高一倍,生还的几率最大,听到我说话了么?”
“听到了。”江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所以梁工我要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梁敬一怔。
“请你把嘴闭上。”江子狠狠地说。
梁敬闭嘴了,他有些无奈,这货真是个倔脾气。
第七十二章 光
江子脚下一软,带着梁敬一起摔倒在湖水里,后者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江子已经晕了过去。
他们坚持着前进了大概两公里,终于撑不下去了,梁敬和江子在茫茫的迷雾之中摸索,根本不知道湖岸还有多远,看不到目标比任何艰难险阻都要消磨斗志,据说曾经有人试图游泳横渡英吉利海峡,但在距离对岸只剩下一公里的时候放弃,就是因为海上起了大雾,他看不到目的地,看不到前路和终点的拼搏注定不可能持续太久。
“站长?站长!江子!江子!”梁敬把江子扶起来,后者闭着眼睛,嘴唇发白,身体在瑟瑟地发抖,呼出的空气在面罩内侧凝结成白雾,梁敬一看心说坏了,江子的铁浮屠快没电了,保温系统正在失效,他的铁浮屠耗电情况远比自己要严重,这个男人咬牙硬撑着低温扛了这么久,终于扛不住了。
江子一倒这个两人的小团队就瞬间崩溃了,梁敬慌了。
“妈的,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梁敬抱着江子的肩膀站在湖里,六神无主,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大白?妈的大白!大白你他妈的在哪儿啊?谁能听到我们说话?来个人救命啊……救命啊!”
“救命啊——!”
孤立无援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任由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频道里一片静默,梁敬和江子身在一颗无人的星球上,整个宇宙都在冷眼旁观着他们逐渐死去。
“江子!江子你能听到我说话么?醒醒!醒醒!”梁敬用力握着江子的手,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江子一直醒不过来,铁浮屠的电力耗尽梁敬也没办法,他救不了江子也救不了自己——梁敬也觉得冷了,手脚都在发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变得和江子一样,产生低体温症。
梁敬徒劳地在频道里呼救,他拖着江子往前走了几步,也被绊倒,然后再也走不动了,跪倒在湖底大口喘气。
这是绝境。
在当前情况下,最理智的决策应该是立即抛弃江子,梁敬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江子昏迷不醒失去了行动能力,已经沦为累赘,他不可能活着回到卡西尼站了,但梁敬还能继续走,铁浮屠每过一秒都在耗电,他应该当机立断,果断放下江子离开,这才是生还几率最大的选择。
但梁敬缓缓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真他妈的扯淡,我还不想死呢。”
梁敬是为了突破自己这毫无起色的学术生涯才到土卫六上来的,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总是伴随着收益,别人都不愿意到泰坦上来,他才有可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研究成果……就现状来看成果确实丰富,甚至丰富得过头了,无论是黑球还是心跳,都足够他躺在功劳簿上过一辈子,所以他不想把命搭在这里,梁敬只要安全回到地球上,等待他的将是全世界的鲜花与掌声。
曾几何时,梁敬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这么多大发现像天上掉馅饼似地砸在了自己头上,相比于历史上那些用命拼搏的前辈们,他实在是太轻松了——现在看来运气其实是守恒的,发现黑球与心跳大概耗尽了梁敬后半生的所有运气。
所以他的后半生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这辈子从没干过什么坏事,从小到大遵纪守法,那些作奸犯科的罪犯反倒活得好好的,老天真是不长眼。”
梁敬抱着昏迷的江子泡在湖水里,许久都不动弹,安静地看着纹丝不动的湖面,他绝望了,强行攥起来的力气消散一空,再也没法前进一步。
他走不出去了。
完蛋了。
一切都完了。
梁敬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他后悔了,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去做,同时他也很愤怒,他痛恨这个见鬼的星球,痛恨导致自己落到这个下场的一切。
说到底他不是那种有勇气直面死亡的人,这世上没多少人有勇气直面死亡,随口把生死挂在嘴边的不是中二病就是大脑缺氧智商欠费没见识过苏维埃的铁拳和社会主义的5.8毫米,梁敬只是个普通人,贪恋生命和名利,但又有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底线和良知,如果现在手里有一枚按钮,按一下地球上就要死一个坏蛋,而他的生命可以延长一分钟,那么梁敬毫无疑问会把这个按钮按爆。
但如果按一下按钮地球上要死一个好人,而他的生命延续一分钟,那么梁敬会把这个按钮扔掉——他必须得扔掉,因为他肯定没法抑制在求生欲占满大脑时按下按钮的冲动。
梁敬只能反复开导自己,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的,这是迟早的事,跟那些年少夭折的人比起来,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是的,你很幸运!你是为了伟大的科学探索事业奉献了生命!全人类都会记住你!这听起来确实可笑,马上就要挂了,居然还要告诉自己很幸运,但如果不这么跟自己强调,他的情绪恐怕下一秒就要崩溃了。
“完蛋了,这次是真要成烈士了……”梁敬喃喃,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抱着江子嚎啕大哭。
梁敬想起了消失在土卫六荒原上的基尔·霍顿,他们很快就要变成第二个基尔·霍顿了,不知道以后那盏游荡的孤灯会不会多出来两盏,变成一条队伍,然后在泰坦上无目的地来来去去。
梁敬哭得累了,抬起头来,戴着头盔他还没法擦眼泪,作为一个男人这么哭确实有点丢人,不过好在没有其他人看到,江子已经昏迷——梁敬忽然呆住了。
他又看到了那东西,在远处的浓雾中飘飘忽忽,隐隐约约。
那盏灯!
荒野上的孤灯!
梁敬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难道真是要死了么?基尔·霍顿这老兄已经迫不及待地来接自己了?
下一刻他这怪力乱神的想法就被打破了,梁敬看到那盏灯闪烁了起来,跟江子描述的一模一样,它真的会有规律地闪烁!
梁敬不懂摩尔斯电码表,没法即时翻译,但他能肯定这盏灯在表述什么信息,地狱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肯定不懂摩尔斯电码,看上去就好像有个人站在前方的迷雾里,高举着手电,然后一下一下地按着按钮。
梁敬惊呆了,他愣愣地看着那盏灯,后者与他远远地隔着浓雾,淡淡的灯光透过空气中悬浮的细小液滴,被散成一个小小的微弱光晕,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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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大厨
万凯的眉头越皱越紧,联络中断后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墙上的挂钟时针跳到了深夜十一点,大白一直表示自己正在抢救通信,但它抢救了足足四个小时,桌上的食物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通信一直不见恢复。
“大白!”大厨在大厅里坐立不安,“通信修好没有?”
“正在修复当中,请稍安勿躁。”
“你丫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六遍,能不能给我一丁点实质性的进展?”万凯心急如焚,外头那两人身上铁浮屠的能源是有限的,按照蓄电池的常规工作时间来算,这个时候已经接近铁浮屠的极限——在正常的行动计划里,江子和梁敬早就该回来了,但四个小时之前卡西尼站与两人的联络突然中断,一直到现在都杳无音信。
在过去近十年的科考工作当中,碰到这种情况,万凯已经可以着手准备两人的悼词了。
“由于天气条件恶劣,通信状况并不稳定,出现掉线属于正常情况。”大白解释,“我正在努力联络站长与梁敬博士,请稍候。”
“又是稍候!你丫的还要我候到什么时候?”万凯很恼火,猛地一拍桌子,人命关天的大事上,这见鬼的人工智能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稍候,时间就是生命,多拖一秒,梁敬和江子生还的几率就低上一分,“你派出去营救的步行车呢?找到他们没有?”
“步行车已经抵达原定的打孔位置,正在扩大搜索范围。”
大厨忍不住去看时间,铁浮屠还能再撑半个小时,死线是十一点半,他知道这个时候梁敬和江子肯定还活着,只要在十一点半之前找到两人,大白就能把他们救回来——可时间一旦超过十一点半,铁浮屠就会彻底失效,梁敬和江子将万劫不复。
希望越来越渺茫,大白早就把营救步行车派了出去,已经在半尺湖上搜索了几个小时,到现在为止一无所获。
万凯甚至都想自己亲自出门去搜索,被大白劝住了,这个时候再往外跑就是添乱,最坏的结果是三个人一起把命搭在外头。
“万凯先生,我们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闭嘴!你丫的说什么呢?”
“客观地来说,我们在铁浮屠能源耗尽之前找到站长先生和梁敬博士的概率不高于百分之二十,万凯先生。”
“还有二十五分钟,别说丧气话。”万凯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接着又抬起来按着额头,“还有二十五分钟呢,还有二十五分钟。”
墙上的挂钟在一秒一秒地跳动,二十五分钟时间实在是太短暂,大厨起身绕着大厅转了几圈,再回头看时间,已经只剩下二十分钟,他急迫,恼火,焦躁,无奈,满心希望地期盼下一秒大白能带来好消息,但大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了。
“你还有多长时间能找到他们?”
“万凯先生,这个问题我无法给您准确答案,室外环境过于复杂,您知道这项工作的难度。”
“你丫的不是很牛逼吗?怎么这个时候跟我扯什么难度了?”万凯说,“用上所有你能用的招数!尽你所能!你平时不是无所不能吗?怎么这个关头连两个人都找不到了?”
“首先,我并非无所不能,其次,由于通信塔的损毁,我已经失去了绝大多数搜索手段。”大白回答,“否则我可以调用近地轨道上的高分遥感卫星,希望您能理解。”
“理解理解,那你也理解理解我。”万凯说,“把他们给我救回来,给我救回来啊!”
“我将竭尽所能。”
大厨沉默地坐在大厅里,度过了接下来的十分钟,大白仍旧没有带来任何消息,它或许竭尽所能了,但竭尽所能未必有结果。
还剩下最后十分钟。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万凯仿佛能把一秒钟分割成千万份,但也无比短暂,当大厨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秒。
还剩下五分钟。
桌上还摆着冰凉的食物,大厨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丰盛晚餐。
万凯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他已经不指望大白能把梁敬和江子活着带回来了,他希望大白能找到他们的尸体,能把他们带回地球,不要让他们死无全尸,死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
还剩下三分钟。
大厨想象着那两个渺小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倒在冰原上,孤独地面对冰冷的死亡,白色的寒霜逐渐爬上他们的脸颊和眼球,万凯捂住面孔,痛哭起来。
“我很遗憾,万凯先生。”
万凯摆了摆手,慢慢直起身子,梁敬和江子也不在了,除了他和默予,卡西尼站近乎全军覆没,这是有史以来卡西尼站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大厨差点软倒在地板上,他扶着茶几和墙壁才站稳。
他离开大厅,沿着阶梯下楼。
“我将继续搜索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大白在他身后说,“直到找到他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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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凯蹲坐在一楼的走廊里,佝偻着身体,把头埋在臂弯里,他不知道自己下来干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想逃离什么地方,可能是逃离大厅,可能是逃离大白,也可能是逃离刚刚得到的那个噩耗,头顶上的照明灯发出乳白色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
默予仍然在昏迷,空间站里就他一个人,没有人说话,走廊墙壁上的通风口发出细微的换气声。
大厨扭头望向走廊尽头p3实验室的气密门,实验室内没有灯光,那个黑球还待在箱子里。
他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受够了,好在暴风雪号马上就要抵达土卫六,大厨想回到地球,立刻回去,然后这辈子都不再回到这里。
“万凯先生……”大白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这个ai真是个牛皮糖。
“滚!别来烦我!”万凯怒吼,随手把脚边的小扳手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墙壁,“滚!”
大白销声匿迹。
大厨不知道大白准备跟自己说什么,它可能是来安慰自己,可能是来汇报工作进度,甚至是来告诉自己梁敬和江子的遗体已经找到了……但万凯已经不在乎了,人都已经死了,找到了尸体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他起身站在气闸室的门前,怔怔地看着门上透明的玻璃,玻璃之外还有玻璃,再外是浓厚的迷雾和暴雪。
只要通过这道门,他就能迈进地狱。
然后他看到有巨大的黑影突然从风雪中显现,重重地撞在气闸室的外舱门上,“咚!”地一声闷响,大厨吓得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室外那个影子又是“咚”地一声,狠狠地砸在气闸室的舱门上,像是要把气闸室上的玻璃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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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不可信
万凯呆了一下,门外那个影子又开始用力撞门了,撞得砰砰作响,大厨扑上去按下气闸室舱门开关,舱内的气压开始上升。
绿色指示灯亮起,清亮的“滴——”地一声,舱门洞开,两个红色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进气闸室里,裹着凛冽的寒气与风雪,梁敬拖着精疲力尽的江子,一头撞在气闸室的内舱门上,他贴在玻璃上,瞪着眼睛,嘶哑着喉咙说:“开门……开门!”
万凯连忙打开门,梁敬和江子跌倒在地板上。
大厨非常诧异,同时又喜出望外,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在室外的活动时间甚至超过了铁浮屠的正常工作时长,按理来说梁敬和江子早就应该冻死了,土卫六上零下一百八十度的超低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极端致命的,且不存在任何侥幸,在过去的近十年里,每一个在外失踪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
“你们没事么?江子?梁工?你们没事么?”
大厨帮江子和梁敬脱下身上的铁浮屠,铁浮屠舱外服遍体鳞伤,看上去触目惊心,万凯无法想象这两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好在梁敬与江子都没有受什么伤,万凯帮两人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没有外伤没有流血也没有骨折,江子身上有少许淤青和擦伤,梁敬则毫发无损。大厨松了口气,他紧紧地抱着两人,抱了许久才松开。
“大白!大白!准备好医务室!”大厨扭头高喊,“我要给他们做个检查……”
梁敬慢慢抬起手来制止他。
“不要叫大白。”梁敬气若游丝,一字一顿地说。
大厨一愣。
梁敬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万凯,警告他不要做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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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和梁敬像面条一样瘫倒在沙发上,身上贴着安定贴片,两人都筋疲力尽,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只有眼珠子还能转来转去,万凯给他们端来了能量补充剂,准备好的晚餐又丢回去重新加热了,梁敬和江子默默地坐着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说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厨问,“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我原本都以为你们回不来了,因为铁浮屠的电量完全不够,我连你们的悼词都想好怎么写了,你们是怎么扛过来的?”
作为一位医生,万凯深知室外的恶劣气候早已超越人体能忍受的极限,这不是哪个人意志力强就能扛得过来的。
“大白在这里么?”梁敬问。
“不在。”万凯回答,“我叫它出去了。”
梁敬点点头。
他们在进入大厅之后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大白离开这里,同时也拒绝进入医务室,尽管大厨表示他们的身体状况不能乐观,梁敬和江子仍然拒绝进行检查,这让万凯有点诧异。
“步行车。”江子坐直了,手里握着水杯,“我们是靠着步行车回来的。”
“大白说你们的步行车早就没电了。”万凯有些吃惊,“你们碰到了女妖啸叫对不对?然后开启了逃命模式,半路上步行车就耗尽了电力,没法再行动了,是这样吧?”
“是这样。”梁敬点头,“不仅耗尽了电力,我们还迷失了方向,步行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大厨不明白了。
步行车都没电了,他们是怎么靠着步行车回来的?铁浮屠上又不带有发电机。
“ksl106号步行车。”江子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你还记得么?当年鲍里斯开着在半尺湖上兜风的步行车,他人回来了但是车没回来。”
万凯惊得霍然起身。
他当然知道赫赫有名的精英战斗兵鲍里斯,史上最无所不能的卡西尼站站长,在土卫六上除了没法用激光指示器召唤米格战斗机,他什么都敢干,也什么都干过,包括在室外撒尿测试多长时间尿液会被冻上——当然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总而言之他办到了,还在《science》的某个子刊上发了篇论文。
“你们找到了那辆车?这……这怎么可能呢?”万凯问,“这多少年过去了?那辆车还能用?而且你们是怎么找到它的?”
没人知道鲍里斯当年把那辆车开到了什么地方,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气垫船模式下的步行车根本就没法掌控,他在翻车前的一刻跳车逃生,而那辆无人的步行车就一路飚进了浓雾里,就好比冷战时期那架飞行员跑路但仍然坚持自主飞行九百公里的米格23——那辆步行车比它的司机还像是毛子出产。
“三年。”江子说,“这三年里那辆车一直停在半尺湖里,长时间没人用所以它自己关机了,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还有三分之一的电量。”
“我们在铁浮屠电量即将耗尽的时候爬进了车厢,然后驾着步行车沿着半尺湖的湖岸慢慢找,最后找到了之前设下的标定杆。”梁敬说,“我们是这么活着回来的,虽然很不容易,但至少活着回来了。”
“你们是怎么找到它的?”万凯问,谁都知道在泰坦的浓雾中找东西有多难,雾最浓的时候能见度不到五米,在这种情况下梁敬和江子居然能成功找到三年前遗落在半尺湖上的步行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吉人自有天相?
梁敬沉默了几秒,“是基尔·霍顿。”
大厨一愣。
“基尔·霍顿?”
梁敬默认。
大厨也知道基尔·霍顿是谁,它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做“荒野孤灯”。
“基尔·霍顿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大厨提醒他们。
“我知道。”梁敬说,“但我们确实是跟着那盏灯,才找到了步行车,站长说的没错,荒野孤灯会使用摩尔斯电码。”
大厨无法理解,当今学术界倾向于认为荒野孤灯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地球上的球状闪电或者磷火,他们称之为基尔·霍顿只不过是一种调侃与对故人的怀念,从来没人真的认为那盏灯后有一个孤魂野鬼。
梁敬说是荒野孤灯救了他们,这听起来就像是落难的海员声称自己是被海豚救了一样,大厨尽管无法理解,但他相信应该存在合理的科学解释。
“那么大白呢?”万凯接着问,“这跟大白又有什么关系?”
从进门到现在,两人都表现出对大白十足的警惕与敌意。
梁敬和江子对视一眼,同时变得严肃。
“大白已经不可信了,我们要把大白关掉。”
第七十五章 不可控
万凯很诧异,大白不可信了?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卡西尼站的管理系统,大白掌握着整座科考站的一切,林林总总事无巨细,从科研项目到日常生活都属于它的负责范畴,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大白辅助驻站队员们开展工作,一直都是位非常得力的管家与助理,万凯他们这些老队员对大白的信任早已形成了习惯,有什么事先找大白。
“大白出什么问题了?”大厨问。
“我们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在今天的行动中,它差点害死我们两个。”梁敬回答,“它给了我们完全错误的路线图,误导我们,让我们距离卡西尼站越来越远,如果不是侥幸找到另一辆步行车,我们今天就回不来了。”
在ksl106号步行车上,梁敬和江子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走反了方向,大白给了一条错误的路线,他们沿着这个方向往下走只会离卡西尼站越来越远,最后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这种错误对于大白而言是不可想象的,看上去它是在谋杀江子和梁敬。
ai自主谋杀人类,这听上去简直就是经典电影《终结者》中的剧情,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不可能,大白不是天网,它虽然能跟你斗嘴跟你开玩笑并提醒你牙缝里有韭菜叶子,但追根究底仍然是一台计算机,只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办事,大白不会做任何危害人类生命安全的事,这是制造它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们写在服务器最底层的逻辑。
梁敬和江子最后一致认为大白是出了故障,而且是非常严重的故障,这种故障迟早会害死人,所以大白已经不适合再掌控卡西尼站了,天知道它接下来会不会再抽一次风,害死站内的所有人。
现在站内没人懂怎么维修大白,大白的实体是精密且庞大的处理器机组,维修只能拆卸返厂,目前唯一的处理方法就是关闭大白,取消它的管理权限,让卡西尼站回到原始的人工手动操纵状态中来,以免大白再犯什么错误,酿成大祸。
“大白给了你们错误的方向?”大厨想起大白最近犯这种错误不止一次了,上次它就差点用冷冻剂害死默予。
“对,要不是它瞎指路,我们怎么会差点挂在外头?”江子说。
“你们有没有问过它?”万凯说,“那丫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不过问了也白问。”梁敬耸肩,“你信不信,只要你问它为什么这么干,它一定跟你说很抱歉,这是导航系统或者某个见鬼的玩意出了故障,出故障的几率是千万分之一,并且向你保证下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大白!”万凯喊了一声,“进来!”
“万凯先生。”大白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站长先生,梁敬博士,很高兴看到你们平安无事。”
“你可省省吧,别他妈黄鼠狼给鸡拜年。”江子一听到大白的声音就来气,可惜大白只是个虚拟人物,否则江子肯定要抄起椅子砸爆这货的狗头。
“你在外头给了他们错误的方向,差点害死站长和梁工,这是怎么回事?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大厨说,“要不然我们一把火烧了你丫的机房。”
大白沉寂了几秒钟。
“非常抱歉,这是由于步行车的惯性导航系统产生了逻辑错误,导致方向翻转,出现这种错误的原因有可能是女妖的啸叫或者大气中的高能粒子,其概率不会高于千万分之一,我向诸位保证此类错误不会出现第二次。”
这说辞果真跟梁敬说的一模一样。
“走走走走咱们下去把这破电脑关掉!格式化!我们要把它格式化了!”江子起身,伸手拉着梁敬,“概率不高于一千万分之一的故障,你一天也能给我们来一个?你他妈怎么不去买彩票呢?”
江子对大白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差点挂在外头,连遗言都写好了,差一丢丢他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了,所以这老男人正窝着一头的火,要不是大白的服务器机组太贵,砸坏了他赔不起,江子当场就要抄起桌子下去找大白算账了,先来个八十的大锤。
江子拉着梁敬气冲冲地下楼了,大厨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两眼望天。
“别怪我不拦着,你丫真是自作自受。”万凯说,“他们不关你,我也要关你。”
不能怪江子恼火,这事要放在他头上他也这样。
“万凯先生,我不建议您在这个时候取消我对卡西尼站的管理权限。”大白说,“可能会造成不可控的后果。”
“怎么?”大厨哟呵一声,翘起二郎腿,“你这是在威胁我?我要是关掉你,你能干什么?打开气闸室把外头的冷空气放进来把我们全部冻死?还是关掉空气循环系统憋死我们?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气闸室舱门采用单开联动式机械结构,同一时刻只能开启一扇门,所以无法同时打开内外两道舱门,空气循环系统拥有内部控制模块,我要关闭必须取得站长或者地球方面的授权,我无法绕开或越过他们关闭空气循环系统,另外,以上两件事我都不可能会做,因为这违背我的行为逻辑,我不会危害任何人的生命。”大白说,“我存在的意义是保护你们。”
“那你所谓的不可控后果是什么?”
“是指关闭我之后造成的后果。”大白解释,“万凯先生,请您认真回忆,在过去的这么多天内,我不在场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
大厨吃了一惊。
大白不在场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
“最后,我必须要提醒您,根据我的观察,刚刚返回卡西尼站的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都不符合……”
大厅内的灯光忽然闪了闪,大白哑了。
“不符合什么?”万凯大声问,“大白?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话啊!”
大白没有再回复他,大厅里一片寂静,它被关掉了。
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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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一个人
距离暴风雪号抵达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
梁敬坐在床上,照例端着平板守株待兔,大白被取消管理权限之后,卡西尼站内的大部分模块都需要手动控制,包括闭路电视——当然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有什么发现了,连续几天的事实证明黑球不是什么好动的玩意,那东西虽然诡异奇特,但显然没有长脚不会乱跑,不过梁敬从来都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他既然决定要盯着这个球,就要盯到最后。
墙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半,卡西尼站内已经不再有人活动,所有人都相当疲惫,江子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睡着了。
宿舍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平板的屏幕,梁敬的面孔在淡淡的背光中显得发青,p3实验室已经有好几天没人进去过,黑球待在透明的手套箱中一动不动。
“大白……”梁敬下意识地就想叫大白,旋即又想起来大白已经被关掉了,江子取消了大白的监控权限,管理权限和操作权限,除了没拉闸,其他能关的都关了,也就是说现在大白又聋又瞎还残疾,什么都干不了。
关了大白就是这点不好,连开个灯都要亲自伸手。
虽然江子对大白痛恨至极,但在平日里大白对他们的伺候确实无微不至,站里的一帮懒鬼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除了拉屎必须自己来,其他都可以交给大白。
梁敬打了个哈欠,划拉划拉平板,瞄了一眼其他摄像头的数据,然后下床打开宿舍里的灯。
卡西尼站内的单人宿舍空间不大,比不上普通酒店的单人标间,堪堪摆下一张床和一套桌椅衣柜,两个人待在这里,行走就要侧身,这是因为整座主站的空间利用都紧巴巴的,所以大多数人喜欢开着全息投影睡觉,其中最受欢迎的投影是撒哈拉沙漠,南极大陆和马尔代夫群岛,比如说默予,她就喜欢躺在撒哈拉沙漠里边看星星边睡觉。
梁敬随手取了一杯热咖啡,他准备再盯上两个小时,但他也有些困了,所以喝杯咖啡提提神。
罐装咖啡还是热的,梁敬捧在手里,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肩膀倚着墙往外望。
拉开挡光板,外头还很亮,只是什么都看不到,雾气遮挡了视线,泰坦可以说是太阳系内雾霾最严重的星球,香格里拉平原这段时间处于白昼锁定,按照北京时间,这个漫长的白天还要延续差不多一个礼拜才会结束,六天之后太阳才会落山。
太阳落山之后,泰坦会变成一颗伸手不见五指的星球,到那个时候所有的舱外活动都会中止,因为在浓雾密布的黑夜中打着灯都没用,除了机器人,任何人都不再允许外出,在长达半个月的黑夜里,驻站队员们会彻夜地打牌和打麻将。
梁敬小口小口地呡着咖啡,再端起平板。
屏幕上同时显示九台摄像头的监控影像,梁敬随意地点来点去,说实话这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监控中只有空空荡荡的走廊,封闭的实验室气密门和光线昏暗的实验室,卡西尼站里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梁敬百无聊赖之下胡思乱想,他想象着这是什么恐怖片或者惊悚游戏,他作为电影主角或者游戏玩家需要对抗潜伏在暗处的怪物,他唯一能利用的工具就是监控摄像头。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梁敬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游戏制作人,他把自己代入玩家的角色,作为最后一个幸存者被困在一座废旧无人的科考站内,处于科考站的最深处,而门外复杂曲折的走廊内就潜伏着看不见的杀人怪物,它们会忽然从空气中像影子那样出现,割断你的脖子后又重新隐匿,梁敬只能通过监控找到它们并躲开它们。
梁敬顿时不困了。
他看着平板,设想着各种各样的怪物在监控下的走廊里出现,他使尽浑身解数,联想起自己看过的所有恐怖小说和电影,怎么恐怖怎么刺激怎么来,梁敬用这个游戏来打发时间,他在脑内导演了一出惊悚大戏,睡意全无。
梁敬把自己脑中所能回忆起的最可怕的怪物摘出来,放进p3实验室里,然后让它开始猛烈地撞门,这是个大boss,正要从实验室内逃脱出来追杀游戏的主人公。
实验室的气密门被骤然撞开,那怪物张牙舞爪地迎头碰上了一个人。
一个人?
等等,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人?
梁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消散一空,张牙舞爪的怪物被立即擦除,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人?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揉了揉眼睛,凑近平板的屏幕,这一次他看清了,p3实验室门前确实站着一个男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正背对着走廊上的摄像头。
看样子他应该是隔着门上的玻璃在观察实验室内,p3实验室里现在只放着黑球。
“靠,这丫是谁啊,大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不过这背影看上去怎么这么熟悉?”梁敬挠了挠头,端起平板,“大白,你给我……”
妈的,大白那丫的被关了。
梁敬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站内活动,还有第二个人跟他一样起来盯着黑球,梁敬本以为其他人都休息了,今天所有人都非常疲惫,谁还有精力爬起来闲逛?
江子?
万凯?
梁敬心中隐隐地觉得不太对劲,因为那个人看上去既不像江子也不像大厨。
他盯着屏幕上的背影,正想调整监控摄像头的角度,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这个时候那人自己转了过来,扭头朝摄像头这边望了望。
梁敬看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熟悉到天天都见,但他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不是江子,不是万凯,不是楼齐,不是胡董海,梁敬一个一个地排除,终于意识到屏幕上的那张脸属于谁了。
那是梁敬的脸。
他看到了他自己。
总结
今天一整天时间又花在出门赶飞路上飞机赶路上了,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字是码不成了,所以就在这里对过去两天的行程做一个小总结。
见到了不少人——都是科幻界的名家,包括大刘,韩松,老王,何夕,姚海军,陈楸帆,拉兹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大刘参加完科幻大会上午的活动后就飞往厦门参加了中国金鸡百花奖的颁奖典礼,最后的结果大家也看到了,《流浪地球》电影荣获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在此表示热烈祝贺。
抵达成都的当晚被腾讯的朋友拉去饭局上作陪,一开始我以为是聚在一起吃个火锅乐呵乐呵,于是满怀着对四川火锅的期待上了车,谁知一到场方才发觉气氛不对,男男女女或坐或立,彼此介绍,互相握手寒暄——这显然不是市井小民啃路边摊摆龙门阵的场合,不由地两眼抓瞎,心说我这回恐怕是来错了地儿,圆桌之上一众大佬,《流浪地球》编剧兼制片人龚格尔先生与市科协领导、腾讯部门总监、《科幻世界》杂志社社长谈笑风生,我与责编蓝光老师全程闷头吃喝,一言不发。
最后的感想是:我真的很想吃四川火锅。
第七十七章 梁工
活见鬼了。
梁敬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监控摄像头下那个梁敬久久地站在p3实验室的门前,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显得平常而随意,他环首四顾,然后重新把目光投向实验室内。
梁敬很难想象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居然会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出现在监控录像里,你看着他转来转去东张西望,这既好笑又诡异,叫人头皮发麻,一方面,他仿佛脱离了身体以上帝的视角在观察自己的行为,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意识到监控录像中的那个男人绝对不是自己,他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但他绝不可能是梁敬。
梁敬无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这比他想象的恐怖游戏还要惊悚得多,即使此刻p3实验室内真的钻出来什么怪物,梁敬认为也比看到另一个自己要好——怪物是可理解的,另一个自己是不可理解的。
一瞬间有诸多推测闪过他的大脑,可能是幻觉,可能是镜像,可能是监控录像的故障,甚至可能是自己被复制了——但所有的推测都不如亲自下去看一眼来得实在,梁敬丢掉平板从床上跳了起来,推开门离开宿舍。
他想了想,顺手去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带在身上。
卡西尼站内一片寂静,梁敬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不知是不是错觉,大白消失之后站内仿佛变得空旷了,那个无处不在的电磁幽灵曾经占满了主站内每一寸空间,漂浮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现在他消失了,梁敬连呼吸都变得更通畅。
他沿着阶梯下楼,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动静,以免惊扰了一楼那个人,梁敬下到一楼,背靠着拐角处的墙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探头出来偷瞄。
那个人果然还在,他穿着一件站内配发的灰色睡衣,站在走廊尽头的p3实验室门前,透过气密门上的玻璃在观察黑球。梁敬屏住呼吸,躲在墙后迅速思考对策,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丫的谁他妈知道碰到另外一个自己时该怎么办?谁知道站在那里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人是鬼?
偷偷摸上去先一锤子敲倒,把他制服了再说?
还是去把江子叫起来,两个人一起上?
梁敬估摸了一下,他对自己独自制服对方没什么信心,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对方则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自己一个人上实在太鲁莽了,应该把江子叫下来,江子听说学过散打和军体拳,揍人应该比自己狠。
梁敬决定不急着打草惊蛇,先去把江子叫醒,就在他准备转身上楼的时候,门前的那个人动了。
他结束了对黑球的观察,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往楼梯口这边走了过来。
就梁敬愣神的功夫,对方已经近在咫尺了,几步的距离,一墙之隔,梁敬甚至能听到他身上衣料摩擦的声音,很显然这个人是想通过楼梯上二层——这个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梁敬心一横,恶向胆边生,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扑了出去。
两人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对方显然没想到楼梯口会突然窜出个人来,短促地惊叫一声,就被挥在左脸上的一记重拳打断了,梁敬推着他撞在了走廊边工具间的门上,门被撞开,两人一齐滚了进去。
“你是什么人?”梁敬一边怒喝,尝试控制住对方,“你丫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他妈还乱踹……你再踹!你再踹!”
对方的反抗非常剧烈,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大喊什么,梁敬也没听清,只能用双手牢牢地箍住他的身体,但这个人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两人在地板上翻滚,一路上撞倒了工具间里的柜子,零零散散的工具从柜子上砸落下来。
“不许动!不许动!我叫你不许动!”梁敬大喊,但对方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两人扭打在一起,梁敬找准机会猛地敲在墙壁上的火警警报器上,顿时卡西尼站内警铃声大作,梁敬指望它能叫醒楼上的江子,让他赶紧下来帮忙。
梁敬很快就力竭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对方了,他把那人按在地板上,后者一直在拼命地挣扎,在土卫六的低重力环境下打架是一件狼狈至极的事,因为倒地之后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梁敬此时想起来自己手中还有武器,于是从怀里掏出刀来,梁敬希望用刀可以胁迫对方让这人屈服,但那人一看到刀子却反抗得更激烈,并立刻伸手过来抢刀。
“妈的……我叫你别动!不许动!”
“不许动!”
最后形势已经完全失控,两人争抢刀子,梁敬一头撞在工具间的架子上,撞得眼冒金星,猛然间看到刀尖已经迫近到眼前,咬着牙把刀子推了回去,双方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梁敬本来不想伤害任何人,他只想控制住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不敢撒手了,天知道撒手之后这把刀会不会捅向自己。
对方也在嘶声大吼,可他在吼些什么梁敬完全听不清,像是个聋哑人在吱吱呀呀,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表情越来越狰狞,不用想他自己脸上恐怕也是这个表情,两人在地板上再次翻滚,梁敬被压在了下面,对方抢刀的力量越来越大,他快握不住刀柄了,刀子被抢走的后果不堪设想,梁敬急中生智,在地板上摸到一把扳手,狠狠地敲在对手的脑门上。
刀把上的力道忽然轻了,梁敬来不及收手,刀尖猛地捅进了对方的腹部,完全没入进去,温热的鲜血涌了出来。
他眼前那张梁敬的面孔骤然凝固。
梁敬气喘吁吁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他的双手和衣服上全部都是猩红的血,那把锋利的刀还插在另一个梁敬的腹部,有可能捅穿了肝脏,后者趴在地板上,血泊在他的身下慢慢扩大。
梁敬坐在地板上出神,卡西尼站的火警警铃还在振动,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这着实太惊险了,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这场争斗从头到尾不到两分钟,每一秒都惊心动魄,梁敬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如果刚刚反应慢了半拍,现在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他了。
他看了看地板上的梁敬,后者一动不动,身体正在慢慢地凉下来。
梁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人类,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卡西尼站内的,有一大堆问题需要解决,要等所有人起来了再说,他现在四肢脱力只想喘口气。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江子狂奔而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出现在工具间的门口。
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坐在地板上满身是血的梁敬,慢慢张大了嘴。
“梁工!你……你在干什么?!”
第七十八章 苏醒的女人
年轻的女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房间里很安静,icu状态下的医务室隔音效果很好,黑暗中有红色和绿色的指示灯闪烁,体外生命维持系统仍然在工作,那些复杂的参数和图形平稳地变动,空气中弥漫着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液味,她抬手撕掉贴在身上的电极,睁眼望着天花板。
“大白?”
“默予小姐。”大白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房间内的灯光大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么?”
“我的头好晕啊,还有点恶心想吐。”默予轻声说,她的喉咙干哑。
“这是低温休眠苏醒之后的正常症状,由于您的伤势过于严重,我们不得不对您进行了低温处理。”大白回答,“呕吐袋就在病床底下,您伸手就能够到。”
默予头昏脑涨,四肢发软,有点像是高烧刚退又宿醉了一晚,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身上仿佛压着秤砣,她知道这是冷冻剂的副作用,当初她从低温休眠中苏醒过来时也是这个感觉,大脑活动迟缓,反应速度变慢,跟老年痴呆一样,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低温休眠状态,甚至低温冷冻液的副作用也因人而异,总地来说男性的适应能力比女性稍强,像江子老胡这种常年在地球火星泰坦三头跑的人,习惯了长途运输,低温休眠就像平常睡觉一样随意,解冻之后照样生龙活虎,默予就不行了,从地球到土卫六她睡了一个大半年的长觉,直接导致内分泌失调。
默予伸手从床底下拉出呕吐袋,然后侧过身子探出头,“哇”地一下吐出了胃中的酸水,吐完之后默予感觉好了些,擦了擦嘴重新平躺在床上,微微地喘气,开始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大白,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三十个小时。”
默予记得自己当时爬上通信塔修理天线,刚刚钻进塔顶的防风罩,还没来得及完成工作,就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默予甚至看不清自己是被什么打中了,在极短的一瞬间,她听到了尖锐的风声和嘶叫,那可能是冰块高速飞行时与空气摩擦的声音,也有可能不是。
“发生了什么?”默予问,“我记得我当时在通讯塔的塔顶……”
“是的,默予小姐。”大白回答,“您当时在通讯塔的塔顶修复天线,不幸碰上了火山喷发,高速飞行的冰块击中了防风罩,您被碎片与钢板命中,一共有十六块入侵物,多处内脏破裂大出血,全身骨折七处,伤势非常严重,是站长先生将您救了回来。”
“是冰块击中了我?”
“是的。”
默予下意识地上下摸自己,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零件,发现手足俱全,才放心下来。
“我们为您更换了肾脏,默予小姐,您现在的状况已经完全稳定,所有身体指标全部处于正常范畴,恭喜您,您已经康复了。”
“我的肾怎么了?”默予按着自己的腹部,手术的刀口已经完全愈合,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大厨多年的切菜功力看来不减。
“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了急性肾衰竭。”大白解释,“由于库房内没有默予小姐的干细胞培养器官,我们不得已为您换上了人工肾脏进行应急,人工肾脏有效期超过两年,您返回地球之后可以换上自体组织培育器官。”
默予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她居然活着回来了。
按照大白的说法,她在通讯塔的塔顶上被火山爆发喷出的冰块击中,这大概是卡西尼建站以来最凶险的状况,堪比被加农炮直接命中,换做其他人恐怕就命丧当场死无全尸了,而她居然捡了一条命回来,真是不可思议。
得益于现代医学技术的发达,只要不是当场死亡,吊着一口气送进医务室,大夫都能给救回来,换个肝肾就像换只轮胎一样简单,默予最幸运的地方在于大脑没有受到损伤,爆头了华佗再世都无能为力。
人工肾脏就人工肾脏吧,反正不影响正常生活,地球上大把大把靠着人工器官生活的人,什么人工心脏,人工肝脏,人工脾脏,甚至人工**——你当然可以给自己多装几个蛋蛋,以满足某些人奇葩的审美,还有在自己身上多装眼睛的,那些针尖大小的人工眼球可以植入身体的任意部位,通过人造视神经与大脑相连,真正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站长呢?站长他没事吧?”
“站长先生安然无恙,他在塔底没有受到火山喷发的影响,在您出事之后站长先生立即将您救了回来。”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站里没发生什么吧?”
“没有。”大白回答,“卡西尼站内一切正常。”
默予松了口气。
“其他人呢?他们在哪儿?”
“现在是休息时间。”大白说,“所有人都在大厅内休息,我已经通知了站长与万凯先生,他们很快就会赶到。”
“我自己过去。”默予撑着身体慢慢爬起来,她稍稍恢复了一丁点体力,icu病房内的机械臂围上来扶住她,默予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帮助,挪到床边,双脚轻轻落地,穿上鞋子,然后上前推开医务室的门。
走廊上灯很亮,但没有声音。
从刚刚开始默予就意识到了这奇怪的现象,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医务室内的隔音效果好,但出了门她才发现室内室外都没有声音,寂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默予没有太在意,她认为这可能是自己的听觉还未完全恢复。
默予踉踉跄跄地走过长廊,来到大厅的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她能看到人们围坐在沙发上,同样听不到任何声音,默予正要推门进去,忽然一愣。
一双柔软的小手从身后无声无息地绕了过来,轻轻地箍在了自己的腰上。
紧接着温暖的鼻息呼在默予的后颈窝里,身后的女孩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背上,轻声说:“默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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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手指
默予转过身来,把崖香抱在怀里。
女孩在她的怀里抬起头来,嘿嘿地笑:“默予姐,你睡了好长时间啊。”
默予揉了揉她的头发,崖香乖乖地缩着脑袋,紧紧地搂着前者的腰,半晌之后噘嘴。
“默予姐,你好像瘦了。”
两人进入大厅,其他人都坐在这里,江子悠然地靠在沙发上,梁敬与大厨面对面坐在茶几两边,三个人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有说有笑,他们扭过头来看到默予,一齐露出惊喜的表情。
“哟哟哟,看谁来了。”江子挥了挥手,“我们的伤员满血复活了,默予来来来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零件。”
默予没搭理他,径直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崖香跟在她身后,紧挨着默予坐下。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万凯抄着双手,微笑着问。
默予活动活动胳膊,“听说你们给我换了个肾。”
“是的,换了个人工肾脏,宝洁公司出品,在它的有效期内你不必担心肾脏再出问题了。”大厨说,“手术非常顺利,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我以为宝洁公司只卖肥皂。”
“他们不仅卖肥皂,同时还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造器官生产商。”大厨回答,“你不知道你受的伤有多重,站长把你背回来的时候你只剩下一口气了,身上十几处骨折,血压低得可怕,要不是我医术高超……”
“行行行了大厨,你今天已经在这里吹了一整天的牛。”江子打断他,“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你医术高超,但你没必要把一句话重复二十遍。”
默予的平安归来是卡西尼站这几天以来为数不多令人惊喜的事,为了庆祝默予的康复,万凯决定搬出自己厨房里的珍藏——一瓶陈年的拉图酒庄,这种昂贵的顶级红酒居然会在距离地球十几亿公里之外的土卫六上出现,江子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着实不知道这瓶红酒是谁带过来的,更不知道大厨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江子曾经翻箱倒柜地找酒,垃圾桶里都不放过,愣是没见过这玩意。
江子小心翼翼地用起子拧出软木塞,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哇!好酒,好酒……我们约法三章啊,每个人都只喝一小口,只喝一小口。”
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百爪挠心,恨不得把酒瓶子抱在怀里猛亲一口,但江子还要装作正人君子。
万凯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默予确实也饿了,几个人开始吃吃喝喝。
“暴风雪号还有多长时间到这里?”默予问。
“明天就到。”梁敬回答,“我们一直没能修好通信系统,不过算算时间,明天就应该到了。”
“那个黑球怎么样了?”
“黑球?它能怎么样?”江子绕着茶几忙着分酒,传统的酒瓶和酒杯在卡西尼站内不方便使用,所以江子用特制的分酒器把它灌进密封的容器内,这个糙汉子像绣花一样小心细致,拉图酒庄这样的顶级红酒撒落一滴都是莫大的罪孽,“它还待在箱子里啊,只要我们不去动它,它就拿我们没什么办法。”
“不过很遗憾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楼齐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梁敬捏着筷子,“他的失踪我们完全无法解释。”
“对于黑球,你们有什么新进展么?”默予把吸管插进软包的罐头内,透明的软包内是淡红色的番茄汤,她对红酒没什么兴趣,宁愿喝西红柿鸡蛋汤,“它究竟是什么玩意?真的是四维空洞么?”
梁敬江子和大厨互相对视,一齐耸肩。
“天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们所有的观测手段在那个见鬼的球面前全部失效。”梁敬喝了一小杯红酒,皱了皱眉头,“我怎么觉得这酒喝起来发酸?”
“红酒就这样。”江子也喝了一小口,作满足舒畅状,“一看你就是那种喝不惯高级酒的人,你知道这瓶酒值多少钱么?我们喝的都是人民币啊。”
默予晃了晃手里的番茄躺,“我喝的也是人民币。”
“我们暂时不敢使用暴力手段,没法把它切开。”梁敬说,“那个球的硬度应该非常大,甚至比我们之前所接触过的所有物质硬度都大,但这是推测,我们不知道它的极限在什么地方,其实我挺想把它塞进十几万吨的水压机里,看看是球死还是水压机亡。”
“你要是真的这么干,无论是谁亡,你都死定了。”江子悄悄地伸手去够红酒的酒瓶,被大厨给拦住了。
“如果我们没法证明这个黑球的绝对安全性,上飞船的时候可能还有皮要扯。”万凯把江子的手打了回去,“这趟暴风雪号飞船的指令长是谁来着?约翰·杨?我记得这丫是个一根筋的倔脾气,他不会允许任何摸不清底细的玩意登上他的船。”
“地球方面会跟他交代的。”江子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酒,舔了舔嘴唇。
“他会跟地球方面摔电话。”万凯说。
“这跟我们可就没关系了。”江子哼哼。
其他两人笑起来,看飞船跟地球扯皮一向是个娱乐节目,暴风雪号聚变飞船的指令长约翰·杨是个极其固执的人,就像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经常痛骂指挥中心的人都是无理且无耻的混账,“如果地球上的那些混账脑子里装的是脑浆而不是豆浆,他们就不可能提出这么扯淡的要求!”
“你们就像玉米晓夫一样愚蠢!”
“你们应该在指挥中心里种满玉米!这样那几百平方米的地盘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会出产傻瓜了!”
默予扭头看看崖香,后者坐在身边安静地吃吃喝喝,崖香注意到默予目光,偏头展颜一笑,嘴边还带着油渍。
默予伸手帮她擦了擦。
“嘻嘻,默予姐。”
默予也笑了笑,用力吸干了软包中的番茄汤,接着她在软包中捏到了什么硬物——默予皱了皱眉。
汤罐头里怎么会有东西?这是生产时遗留进来的吗?
默予把罐头翻过来,惊叫了一声,手像触电似地松开了,番茄汤罐头落在了茶几上。
“怎么了?”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
默予指着桌上的罐头,强烈的反胃和恶心涌上来,她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透明的软包里泡着一截手指。
“这……这……这……”
江子梁敬大厨和崖香瞄了一眼,都笑出了声,而且笑得越来越大声。
“默予,你猜猜那是谁的手指?”江子把手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展开握拳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是我的吗?”
“是我的吗?”梁敬嘿嘿笑着张开右手,同样是四根手指。
“还是我的?”万凯晃了晃右手,四根手指。
“默予姐默予姐,还有我呢!”崖香把她冷冰冰的手抚在默予的脸上,那只白嫩都小手上只有四根手指。
第八十章 遗弃之人
年轻的女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房间里很安静,icu状态下的医务室隔音效果很好,黑暗中有红色和绿色的指示灯闪烁,体外生命维持系统仍然在工作,那些复杂的参数和图形平稳地变动,空气中弥漫着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液味,她抬手撕掉贴在身上的电极,睁眼望着天花板。
“大白?”
没有回应。
“大白……大白?”默予的声音很微弱。
仍旧没有回应。
为什么没有回应?大白呢?大白到哪里去了?
默予迷迷糊糊地想着,但刚从低温休眠状态下苏醒大脑着实迟钝,神经细胞上的电流仿佛都慢了,她要花好几秒钟才能想起来大白是什么,然后再花好几秒钟思考大白为什么不回应自己——这比上次从低温休眠中苏醒时要稍强,从暴风雪号飞船上落地时默予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了十分钟。
默予望着医务室的天花板,心想接下来可能要吐了。
果然,强烈的恶心和反胃涌上心头,胃部不受控制地蠕动收缩,食道中一股一股地往上泛酸水,默予伸手去摸呕吐袋,这也是低温休眠之后的正常症状,冷冻缓冲剂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催吐。
卡西尼站里寂静得不正常,没有丝毫声音,默予一开始觉得大概是医务室的隔音效果太好了,但当她推开门踏进走廊时,才发现外头也鸦雀无声,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卡西尼站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吵吵嚷嚷的,万凯经常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江子的大嗓门能从一楼穿透楼板直透二楼……现在江子的声音消失了,梁敬的声音消失了,万凯的声音消失了,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了,甚至连空气都凝固了。
“大白?大厨?大白你在哪儿?”
默予打着赤脚,扶着墙壁,孤零零地走在空荡荡的长廊里,长发披散在肩头。
灯光下一切都是惨白的颜色,默予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厅,影子在地板上缓缓移动,有那么一瞬间,默予觉得连影子也要离自己而去了,而自己居然追不上它。
“大白?人呢?”
从医务室到大厅短短十几步的距离,默予却觉得自己穿行在漫长的隧道里,头昏脑涨,灯光刺眼,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怎么都无法触及,这大概也是冷冻休眠的副作用,大脑在昏沉状态下对距离长短失去了判断能力。
默予浑身无力,四肢发软,歪歪扭扭地蹭在墙壁上,她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自己昏迷时给自己灌了酒,手脚都瘫软得像是烂泥,提不起丝毫力气。
“见鬼,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默予有点恼火,她好歹是个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重病人,居然连个看护的大夫都没有,出了病房的门连个护士都找不着,这是在搞什么?所有人都撤离了?自己已经被抛弃了吗?
默予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板上。
她忘了穿鞋,光着脚在卡西尼站里走路轻飘飘的容易摔倒,默予以慢动作向前扑倒在地板上,大脑以慢动作想起自己应该穿上鞋子,女孩散乱的头发在空气中以慢动作飞舞,额头上的汗珠以慢动作划出一条抛物线,砸在地板碎裂,一切都慢吞吞的,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时间流逝得跟乌龟一样缓慢。
默予趴在地板上微微地喘息,身上还穿着宽松的白色病号服,凸显得瘦小和纤细,看上去像是个逃出病房的重病患者,往常这个时候早就该有人从这里经过了,从医务室到大厅这一条走廊都是行政办公区,人来人往的,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
默予揉了揉脑袋,慢慢地想。
大白肯定是被人关掉了,否则它不可能不回应自己,但默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关闭大白,大白是卡西尼站的管理者,所有的模块和系统都在大白的掌控之中,它负责维护并保证科考站的正常运行,大白已经正常工作了近十年时间,期间从未关过机,他们为什么要关闭大白?
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默予下意识地想,她隐约记得自己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和江子一起出舱修理通信塔上的天线,爬上塔顶的防风罩之后,她就被什么给击中了,防风罩瞬间爆裂,默予不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只记得它带着尖锐的呼啸。
手脚还在么?
还在。
默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站长他们关闭大白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且是相当重大且紧急的原因,如果把卡西尼站比作一台计算机,那么大白就是计算机的操作系统,关闭大白意味着把计算机的硬盘全部格式化,删除操作系统——正常情况谁会这么做?
他们关掉大白之后又到哪儿去了?
卡西尼站里的人呢?
默予开始真的担心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自己可能错过了暴风雪号抵达的时间,尽管默予相信站长他们不可能抛弃自己,但天知道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或许出了什么紧急情况,火山剧烈喷发,卡西尼站即将沉没什么的,让他们来不及抢救自己呢?
默予打了个寒噤,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独自一人被遗弃在废弃的卡西尼站里,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僵硬的大脑思考不了太多问题,默予自认为是个机敏的人,但她现在觉得自己是个二十一三体综合征患者,默予撑着地面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她已经到了大厅的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她能看到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所有人真的都不在,他们到哪儿去了?
默予抬起手,正想推开门,忽然一愣。
一双柔软的小手从身后无声无息地绕了过来,轻轻地箍在了自己的腰上。
紧接着温暖的鼻息呼在默予的后颈窝里,身后的女孩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背上,轻声说:“默予姐。”
第八十一章 信息
默予反手搂住崖香,摸到了她的手,下意识地在心底数了数对方的手指……五根手指。
“默予姐,你睡了好长时间啊。”崖香扑在默予的怀里,闷声说,“不过还是一样香。”
默予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睡了多长时间?”
“嗯……大概得有三十个小时吧。”崖香想了想,“你在修理通信塔上天线的时候被爆发的冰火山击中,站长把你救了回来,那个时候你满身都是血,真的可吓人了。”
“是大厨把我救了回来?”
崖香点点头。
“其他人呢?”
“他们在楼底下呢。”崖香回答,“好像是有了什么新发现,就是那个黑球……他们有了新的发现。”
默予松了口气,看来卡西尼站内一切如常,所有人都还在,她没有被独自一人抛弃在土卫六上,怀疑自己被丢弃这可真是庸人自扰,就每个人的性格来思考,要丢弃也是她丢弃别人,江子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驻站队员。
两人进入大厅,这个时候江子梁敬和大厨他们也上来了,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踏着阶梯上楼,卡西尼站内那不正常的诡异寂静立即就被打破了,江子的大嗓门盖过了其他几个人的声音,人未至声先至,默予和崖香远远地坐在沙发上,就能听到门外江子在喊:“你们在想什么呢?这太冒险了,天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我说过在暴风雪号抵达之前任何人不准再接触它!”
“就一次,站长,咱们就尝试一次!”梁敬的声音。
“一次都不行!”
“我不相信你不想知道楼齐到什么地方去了。”又是梁敬的声音,“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可能搞清楚楼齐的下落。”
“可是天知道这种操作究竟安不安全……哟哟哟,看看这是谁?默予醒了?”江子推开大厅的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江子身后跟着梁敬和万凯,两人同样惊喜。
“没什么大碍了。”默予回答,“你们是不是把大白给关了?”
三个男人在沙发上依次坐下,江子给众人倒水,“是,我们把大白关闭了,因为它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差点害死我们,那家伙已经不再适合控制卡西尼站了,在暴风雪号抵达之前,我们都不打算把它打开。”
“它不光差点害死我们,还差点害死你。”大厨补充,“你现在身上有一半的器官都是人造的,包括你的肾脏,肝脏以及脾脏。”
默予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腹部。
她自己倒是感觉不到什么,大厨多年的厨艺不减,开刀都不留疤痕,想必平时在牛腩和猪大肠上久经磨炼。默予轻轻地按压自己的肚皮,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原装零件已经被换成了第三方厂商生产的替代品,这种感觉确实挺奇怪……好像你已经不再完整,金属与血肉交织在一起,成了一个由人工技术与机械零件支撑构建起来的组合体。
地球上绝大多数人都很抵触人工器官,尽管人工器官远比自体培育的要便宜,但一大帮人纠结起来组成伦理审查委员会,呼吁立法限制人工器官的使用,在他们看来这是人类向机器人进化,碳基生物向硅基生物进化的不归路,人工器官的更换没有尽头,终有一天,人们会把身上所有的组织都换成机械,在大脑里插入芯片,为了追求更快,更强,更聪明,丢掉娘胎里带出来的一切。
默予倒不是太在意,她本来就是个混乱邪恶的立场,只要大厨没把她改造成汽车人,她都无所谓。
如果大厨真的把她改造成了汽车人……那就太他妈酷啦!
“大白给你注射了过量的冷冻缓冲剂,造成了大面积器官衰竭。”大厨解释,“站里没有你的自体培育器官,你只能回地球去换。”
“它想杀了我?”默予有点吃惊。
“它自己说是故障,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万凯耸肩,“但千万分之一的几率它一天能给我们来一次,这破机器人应该去买彩票。”
“我们不得不关闭大白,因为我们修不好它。”梁敬说,“如果它再来一次千万分之一的故障,可能会干掉我们所有人。”
默予点点头。
“听说你们对那个黑球有了新的发现?”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时张开嘴。
“一个一个来。”默予竖起一根手指,在三人同时说话之前截住他们。
“是的,我们有了新的发现,这完全是意外之喜。”梁敬先开口,“虽然还不敢肯定,但这可能会佐证我们之前的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默予问,“外星人的车轱辘?”
“很显然这个黑球并非来自地球文明。”梁敬说,“但它大概率上不是个车轱辘。”
“那它还能是什么?”默予随口说,“某个超级生物的眼珠子?某种外星怪物下的蛋?某种外星怪物胯下的蛋?还是什么黑洞白洞四维空洞?”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
“它确实是个洞。”
默予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们有相当的把握,可以确认这个黑球与某个地方是联通的,”梁敬说,“它真的是一个四维空洞,或者说一条通道。”
默予呆住了,这种想法他们早就有了,胡董海曾经就推测过黑球是一个四维空洞,与不为人知的空间相通,洞的另外一侧可能是宇宙的尽头,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宇宙,但当时是瞎猜,没有任何理论与实验依据,为什么现在这帮人如此笃定?
撇开江子和万凯不谈,梁敬姑且还是个严谨的科研工作者,没有百分之百的事实依据,他不会下这样的断言。
“你们有了什么发现?”默予问。
默予还记得那个黑球的特性,只吃不吐,所有进入黑球的信息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要把物理学中的信息不灭理论吊在房梁上打了。
“很简单……梁敬顿了顿,“因为我们接收到了对面传来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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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声音
“什么信息?”默予很好奇。
三人互相交换目光,江子一把捂住眼睛,瘫倒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我不想再下去了。”
说罢,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吧,说不清楚,自己下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江子梁敬和万凯一齐起身,推开大厅的门,示意默予跟上,后者搂住身边的崖香,拉着她一起下楼,他们又重新进入一楼的p3实验室,自从楼齐莫名消失之后,这间实验室就被封存起来,江子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实验室内仍然保持着几天之前被封时的样子,黑球安置在透明的手套箱里,四周围着一圈机械臂。
默予在门外换上防护服,跟着江子踏进实验室里,打开照明灯,实验室里立即亮堂起来,唯有箱子里的黑球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不具有立体感,仿佛是被人用剪刀剪出的一个空洞。
默予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球了,它确实有某种超乎寻常的特质,这种特质让它与周围所有的人类造物截然不同,这大概是人类作为地球生物对外来物本能的警觉和排斥,任何人在进入实验室的第一刻起就能注意到它。默予并非物理学专业出身,不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老胡楼齐他们所感受过的疯狂,不过她能理解,对于一个物理学家而言,这个黑球是诱惑亚当夏娃的魔鬼与蛇,冰冷可怕而又无法抗拒。
“离它远一点。”江子带着默予远离手套箱,几个人站在几步之外。
梁敬打开实验室里的电脑,大白关闭之后p3实验室已经脱离卡西尼站的控制系统,一切都需要手动控制。
“我们接收到的信息有两种。”梁敬面前的显示器亮起,“电磁波和机械波。”
默予带着崖香凑了过来,睁大眼睛,“电磁波和机械波?”
梁敬点点头。
“大概在两个小时之前,我们偶然发现了这一点……虽然大白被关闭了,但是监测系统仍然在工作,记录所有的数据。”梁敬用手指了指把黑球围得密不透风的机械臂,“感光板检测到黑球对外释放x射线和γ射线,说实话,这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默予在显示器上看到了数据记录,根据监测系统的记录,黑球在两个小时之前对外释放了能量,首先是电子——监测系统捕捉到了高能电子,它们以黑球为中心向外散射,持续时间非常短暂,接下来是红外线与紫外线,且频率一直在变化,最后上升至x射线乃至γ射线,但这种变化没有规律,频率忽高忽低,且放射时间有间断。
这种现象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黑球在对外放出最后一个光子后又重新归于沉寂,再次沉默下来。
默予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扭过头来问梁敬他们:“这意味着什么?这个黑球有放射性?”
“不。”梁敬摇头,“这世上不存在一种放射性物质,能随意改变自身的特性,想对外射什么就射什么,想什么时候射就什么时候射,想射多久就射多久。”
“真正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它所放射的那些能量。”江子接了下去,“我们对它放出的总能量做了计算,发现正好与我们朝里面灌进去的相吻合,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你想想它发射出来的电子,红外线紫外线,x射线和γ射线,正好都是我们当初给它射进去的,无论是时间还是频率,连先后顺序都一模一样。”
默予点点头,她想起来自己还操作过x射线枪,对着黑球一阵猛扫,这个结果也体现在了检测结果上,是一段急促剧烈快速变化的波峰。
“这么说,黑球把所有的能量都还回来了?”默予问,“我们丢进去什么,它就还给我们什么?”
黑球像是个忠实的记录者,它把人类丢给它的所有东西,都原模原样地丢了回来。
“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梁敬说,“我们认为这个黑球没有打破能量守恒和信息不灭的定律,它只是拥有某种机制,可以暂存我们发射进去的信息,一段时间后它会把信息还给宇宙……不过我刚刚跟你说过,它丢出来的信息不仅仅有电磁波,还有机械波。”
梁敬的语气陡然沉重起来,他身边的江子和万凯看上去也相当不安。
“什么样的机械波?”默予问。
“振动,黑球自己的振动,非常微弱,不过我们把它记录下来了。”梁敬在显示器上点了点,示波器上有一段密集的行波,“分析后得知,它其实是声波引起的振动,与之前的电磁波同理,这个黑球可能把声波吸收之后以振动的方式还了回来,我们把振动还原了。”
“我们的声音它也吸收了?”
“你自己听。”梁敬打开扬声器,后退了一步,过了几秒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认为……这恐怕不是我们的声音。”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几个男人盯着电脑扬声器,神情很凝重,默予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把视线投在扬声器上,所有人都站在实验室里等着,接下来是漫长的寂静。
“扬声器是不是没打开……”
江子竖起手指示意安静。
几秒钟后,扬声器响了。
“噗通!”
默予吃了一惊,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心跳声,某种沉闷有力的心跳声,像是擂鼓和打雷,崖香被吓住了,她朝默予靠了靠,紧紧地抓住后者的胳膊,默予按着女孩的肩膀安抚她,同时诧异地扭头,看向身边的梁敬和江子,两个男人抿着嘴,神色坚硬,盯着扬声器,如临大敌。
“心跳——还有手……手指……”
心跳声过后,扬声器中传出女人微弱的声音。
“默……默予姐。”崖香吓坏了,用力抓住默予的衣服,这声音太有特点,咬字很清晰,带着略微沙哑的嗓音以及略重的鼻音,所有人都太熟悉了,包括默予自己——她瞠目结舌,脸色变得煞白,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听上去极恐惧极惊慌,泫然欲泣,她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念着心跳和手指,不知道是在哭诉还是在求救,默予呆呆地看着扬声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黑球里会有自己的声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这心跳和手指又是什么意思?
如泣如诉的低声越来越小,慢慢消弭,默予以为就此结束了,这短短两分钟大概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时间,不知什么时候起默予已经满身的冷汗,她想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但下一刻扬声器中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大声音,那个女人抽搐似地怪笑起来。
“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哈——”
第八十三章 十二点半
年轻的女人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房间里很安静,淡褐色的天花板上有深色的松木纹,照明灯发出温暖柔和的淡黄色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香味,这一切都很熟悉……在模糊与混沌中默予意识到这里不是医务室,而是她自己的卧室。
在默予的记忆中,上一刻她还在通信塔塔顶的防风罩内,套着厚厚的铁浮屠,身上挂着工具箱,在零下一百多摄氏度的极端环境中修理天线,一声轰隆巨响眼前一黑,再醒过来时就躺在了自己卧室的床上,有点像是酩酊大醉一场喝断了片,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己肯定是在万分凶险的境地之中捡回了一条命……是谁救了自己?
江子么?
应该是江子。
他跟自己一起出舱了,不愧是站长,真是靠谱。
默予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从胸口摸到腹部,没有伤疤没有刀口,没有插着管道与电极,更没有缺胳膊少腿损失什么零件,她完整无缺,就像是昨天晚上洗完澡后睡了一觉醒来,一切如常。
可为什么自己的大脑思维如此迟缓?大脑里塞的仿佛是鼓胀的棉花而不是脑细胞,沉重笨拙,默予迟缓地思考自己为什么如此迟缓,能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患上奥茨海默综合征,应该是冷冻缓冲液的副作用,这状态跟自己当时从休眠中苏醒时一模一样……谁给我注射了冷冻缓冲剂?应该是那个庸医大厨……万凯给我注射了冷冻缓冲液。
既然动用了冷冻剂,那么这应该是个大手术。
这说明自己的情况很危险,伤势很严重。
不是命悬一线,医生们不会轻易冷冻患者。
默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故,但在土卫六的舱外活动中,任何小事故都能造成致命的后果,好歹活过来了……不过冷冻液还有种很糟糕的副作用,默予这时记起来这一点,不出意外的话,这种副作用在几秒钟内就会出现。
完了。
想吐。
“大白……”默予张口就想叫大白,忽然愣住了。
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柔软均匀的呼吸声就在她的身边,她之前居然一直没法发觉,真是老年痴呆状态,默予扭头,看到崖香趴在她的床边睡得正熟,脸颊压在手臂上,神情安然又恬静,时不时还咂吧砸吧嘴,纤细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口水流了一胳膊,那女孩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长时间。
“妞。”默予伸手推了推崖香,“妞,醒醒!醒醒!”
“嗯……嗯?”崖香悠悠地醒转过来,吸了吸嘴角的口水,迷迷糊糊的,“默予姐你醒了……默予姐你醒啦!默予姐你醒啦!你还好么?有没有什么地方疼?”
“帮我拿只呕吐袋。”默予指了指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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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迷了多长时间?”默予脱下身上的病号服,换上正常的工作服,崖香本来坐在边上兴致勃勃地旁观,但当默予脱下上衣抖抖肩膀,崖香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深深恶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默默地扭过头去。
“大概三十个小时了。”崖香回答,“你在修理通信塔上的天线时被冰火山的喷发击中,是站长先生把你救回来的,你伤得非常严重,万凯先生给你动了手术。”
“你一直在这里陪我?”默予捏了捏崖香的脸蛋。
“嗯。”崖香点点头,“我担心默予姐醒不过来了,站长先生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看上去真的太可怕了,身上的铁浮屠都碎了,昏迷不醒,满身是血。”
“可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默予笑笑,抬起头叫:“大白!”
大白没有回应。
“大白被关掉了。”崖香说,“据说它出了非常严重的故障,可能会对站内的人生命安全造成威胁,站长就把大白关闭了。”
默予吃了一惊,“大白被关闭了?”
崖香点点头。
默予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严重的问题能让站长决定关闭大白,大白是卡西尼站的控制系统,对每个功能模块都了如指掌,它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卡西尼站,更擅长管理卡西尼站,也是唯一一个仅凭自己就能玩得转卡西尼站的ai,如果换成人工,想维持卡西尼站这样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正常运转,需要一大批工程师。
一旦大白被关闭,整座科考站的运行都会陷入困境。
在当今的技术环境下,人工智能管理系统早已深入到每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与细枝末节,从出远门订机票到安排今天的晚餐菜谱,一切都可以交给专业的人工智能助理,对默予等人来说,大白的存在就与空气网络一样正常,大白不存在才是不正常。
关闭大白就像是把卡西尼站内的空气抽干了一样令人诧异,默予提高声音多叫了几声大白,看到没有回应才相信大白是真的消失了。
“其他人呢?他们都还好么?”默予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到后半夜了。
“他们都在休息吧。”崖香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要不要叫大厨和站长先生他们过来看看?我觉得默予姐你的身体最好再做一个检查,要彻底没问题了才能放心。”
“时间不早了,不要打搅他们休息。”默予嘴里咬着发带,把头发挽起来,“我自己去……崖香你如果困了就睡在我的床上吧,我去医务室看看。”
崖香眼神一动,扑上来抱住她的腰,“我跟你一起去。”
“怎么?不放心我?”
“默予姐你现在是病号。”崖香嘿嘿地笑,“病号就要乖乖地听话。”
默予捏了捏她的鼻子,崖香做了个鬼脸。
两人离开卧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她们位于宿舍区,而医务室位于行政办公区,中间隔着大厅,默予和崖香推开进入大厅的门,忽然听到下楼的螺旋阶梯上传来动静。
“嗯?刚刚是不是有人下楼了?”默予探头,“崖香你听到脚步声了么?”
崖香点点头,她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确实有人下楼了。
“是江子吧?这大半夜不睡觉跑下楼干什么?”默予有点好奇,也跟着下楼,她还想问问江子为什么要关闭大白,但两人走到一半,还没下到一楼,就听到楼下传来江子惊怒的大吼。
“万凯!你……你在干什么?”
第八十四章 安静
默予和崖香对视一眼,连忙冲了下去,但冲到一半默予突然生生地止住步子,伸手一把拉住崖香,猛地拦腰抱住她,两人差点摔了个趔趄。
“默……”
默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崖香惊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安静。”默予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别说话。”
崖香点点头,她注意到默予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上的冷汗沿着脸颊滑落下来,崖香循着默予的目光望过去——楼梯口对面是工具间,跟她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走廊,工具间的门紧闭着,很显然江子就在工具间里,真正让默予和崖香惊恐的是房门玻璃上猩红的血迹,仿佛有人在工具间内割破了动脉,血液喷洒在那块圆形的观察窗内侧,触目惊心。
崖香瞪大了眼睛,默予盯着工具间的门不出声,但抓紧了崖香的手,两人手心里都满是汗。
工具间里没有丝毫声音,一只手突然按在了玻璃上,咚地一声闷响,然后慢慢下滑划出一道模糊的血手印,把两人吓了一跳。
崖香吓坏了,眼泪立即涌上眼眶,如果不是默予捂着她的嘴,她已经惊叫出声了。
默予紧紧地搂住崖香,支撑着她不让其软倒在地上,说实话默予也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要不是抱着崖香她的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才刚刚从休眠中苏醒,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默予咽了一口唾沫,拉着崖香一步一步地后退上楼,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工具间的门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楼梯拐角,接下来默予拉着崖香转身就跑,“嘎吱——”的开门声从身后追了过来。
默予头皮发麻,她拉着崖香跑上二楼,站在大厅里焦急地张望,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默予姐我们……”
“别说话,别出声,安静。”默予扭头,竖起食指,用唇语一字一顿地说。
默予情急之下拉着女孩钻进行政办公区,进去之前没忘先把通往生活住宿区的门给打开了,行政区里一共有八个房间,走廊两边依次分别是医务室,办公室,档案室以及厨房,还有几个杂物间与仓库。
见鬼……必须得藏起来,藏哪儿?藏哪儿?
藏哪儿?
办公室?办公室不行空间太小,只有张桌子,医务室?医务室不行,医务室藏不了两个人,档案室……档案室档案室档案室也不行!
冷汗浸透了默予的衣服,偏偏这个时候大脑运转迟钝,冷冻缓冲液这该死的副作用,刚从休眠中苏醒的人都跟老年痴呆一样,两人在走廊上像无头苍蝇似地打转,她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好藏身之所,卡西尼站内就这么点大的地盘,连只老鼠都很难藏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默予能肯定那工具间里的东西已经追出来了,她清晰地听到了开门声。
必须得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默予最后推开杂物间的门,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废弃工具,都是以往科考任务中遗留下来的,有三脚架有小滑橇甚至还有汽锤,横七竖八堆得满地都是,两人垫着脚跨过地上的箱子和金属架子,默予让崖香钻进房间最内侧一人多高的空储物柜里,然后转身过来锁上房门。
她把地上所有的杂物全部推过去抵上房间的门,然后也钻进储物柜里。
默予把储物柜的门轻轻合上,崖香挤在她身边,两人呼吸相闻,眨眨眼睛。
“默予姐。”崖香轻声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她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不知道默予为什么拉着她躲起来,看上去江子应该遭遇了什么意外,为什么不过去帮忙?
工具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厨做了什么?
“你没有发现么?”默予把额头抵在崖香的额头上,气喘吁吁。
“什么?”
“那只手。”默予轻声说,“那只按在玻璃上的手……只有四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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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予和崖香躲在储物柜里,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她们听到了由远及近的细微脚步声,湿哒哒的脚步声,听上去仿佛是一双湿漉漉的毛脚踩在地板上,带着液体滴落下来的声音,吧嗒吧嗒地作响。
那东西在行政区的走廊上转来转去,脚步声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一段时间——默予知道它在干什么,它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索。
崖香用力攥紧了默予的衣服,默予把她的头埋进自己怀里。
“不怕……不怕。”默予轻声说,“有……有我在,有我在。”
亏她是个反社会人格,对任何人和事都天生抱有警惕性,这种跟鹿一样的警觉可能救了她们一命,默予认为自己的反应足够快了,发现不对劲就立即逃离,换个人来恐怕会呆立在现场不知所措,那后果不堪设想。默予把耳朵紧贴在储物柜上,她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在隔壁的门前停住了,接下来是轻微的开门声。
两个女孩藏在柜子里,背靠着墙壁,那东西在隔壁房间里翻箱倒柜,与她们只有一墙之隔。
默予记得隔壁是档案室,保存着卡西尼站内的所有纸质文件,她想象着那怪物无声地穿过房间,依次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期望在下一个柜子里能找到惊喜,又在某个时刻忽然俯下身来扫视柜子底下的空间。
崖香把头埋在默予怀里咬着牙哭,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默予虽然身体也在打颤,但这个时候只能竭力镇定下来作主心骨,她仔细地监听着隔壁的动静……那东西找遍了档案室里所有的柜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离开了档案室。
湿漉漉的脚步声在杂物间门前停住了,接着门口传来“咔啦咔啦”的开锁声。
默予紧张得心脏仿佛都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抬起手捂住崖香的口鼻,保持绝对的安静。
两人在漆黑的储物柜里对视,眼睛都瞪得老大。
很快门外那东西意识到这扇门打不开,它开始用指甲刮擦门板……默予不知道那东西是否有指甲,但她觉得这声音跟指甲刮门板的声音一模一样。
“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门外那东西尖声地笑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笑你妈啊笑
“默……默予姐,外……外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崖香的声音发颤。
“不知道。”默予把她搂在怀里,崖香的身体抖个不停,按都按不住。
“那……那站长大厨他们呢?他们在哪儿?”
默予摇了摇头。
她根本就来不及了解卡西尼站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意外都是如此,来得猝不及防,并不等你做好准备。默予本人也是懵的,她靠着直觉与超人的反应速度躲过了一劫,但并不清楚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什么。
门外的刮擦声还在继续,那东西在门外蹭来蹭去就是不肯走,想必是发现了异样,已经确认了两个女孩就躲在房间里,正在试着开门,声音尖利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默予甚至怀疑那东西是不是想用噪音折磨死自己,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指甲刮擦光滑木板的声音,她对这种噪音的厌恶甚至超出了对死亡的恐惧,如果那家伙再这么刮下去,她就要挽起袖子出门把它暴揍一顿。
“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笑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默予怀疑门外可能是只猴子,一边转来转去一边抓耳挠腮,还嘻嘻地笑。
同时她也对自己的镇定和脱线感到吃惊,都被逼到绝路上了,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可能是冷冻缓冲液的副作用过于强大,让大脑对恐惧的感知都迟缓了……真是该死,她必须想个办法来应对当前的局面,哭哭啼啼一丁点作用都不起。
默予悄悄地推开储物柜的门,探头瞄了一眼,很古怪的是门外的怪物没有采用暴力手段破门,它刮刮擦擦,嘻嘻哈哈地笑,吧嗒吧嗒地走来走去,没有踹门也没有撞门,这一点让默予感到庆幸,工具间的门只是普通的复材薄板,不是坚实的金属材质,一个成年男人如果有意想开门,是可以暴力破开的。
默予长吁了一口气,瘫软在柜子里,大汗淋漓。
“不哭不哭。”她抬手擦掉崖香脸上的泪水,无力地笑了笑,“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默予其实相当虚弱,刚从重伤中恢复,还没来得及吃口饭,现在疲惫得浑身酸软,她的目光四下扫了扫,可惜是个杂物间,找不到食物。
“默予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默予沉吟片刻,毫无疑问她们被堵在了死胡同里,杂物间里连个窗户都没有——即使有窗户她们也不可能翻窗逃离,室外是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不穿铁浮屠就是死路一条,整座卡西尼站就是一间大密室,默予和崖香根本无处可逃。
“默予姐?”
“我……”
默予正要说话,门外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吓得两人同时闭嘴。
“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笑你妈啊笑!操!”默予高声咆哮,推开储物柜的门捡起一把螺丝刀,狠狠地砸在了墙上,门外的笑声戛然而止,倒像是被默予吓到了。
崖香瞪着眼睛看呆了。
“妈的,反正它知道我们在这儿。”默予拍了拍巴掌,哼了哼,她索性不藏了,“我们不知道站长大厨他们究竟怎么样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有办法联系上他们就好了。”
“可是大白被关闭了。”
“是啊……大白被关闭了。”默予点点头,“妈的。”
没了大白默予处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态,她早就习惯了有事找大白,没了大白相当于断了她左膀右臂,好比是诸葛亮没了司马懿,谁来给他的弹琴鼓掌叫好呢?默予想不通江子他们为什么要关了大白,没了大白谁来给他们端茶倒水打扫卫生?
如果大白此刻还在,默予就能问问大白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至于如此被动。
可大白的机房在一楼,默予没法去重启大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重启大白,这不是在重启个人电脑,绝不仅仅像长按重启按钮那么简单。
“你知道些什么?”默予问崖香,“在我昏迷的时候,站里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异常?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什么细节都不要遗漏。”
“嗯……站里其实没什么异常,站长与梁敬先生出舱执行过一次任务,出去考察火山的活动情况,但是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断了联系,不过幸运的是最后他们还是成功回来了。”崖香回忆,“我一直在房间里陪着默予姐你,途中没怎么出去,具体情况不太清楚,站长和梁敬先生可能认为联络中断的原因在大白身上,就把大白给关闭了。”
“然后呢?”
“然后你就醒了。”崖香回答,“这些都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
默予按着额头。
崖香提供不了太多信息,这小丫头比她还迷糊,如果不是默予带着,她现在可能已经丧命了。
相比于被困在死胡同里,默予认为更大的麻烦是情报的缺失,一来她们不知道江子梁敬和万凯是什么情况,是死是活,在什么地方,二来她们不知道守在门外的怪物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就没法对付它们,默予从来都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即使门外蹲着异形,她都敢抄起电锯打一架。
这也是她为什么单身这么多年。
“默予姐……我……我们会死吗?”
默予扭过头来,一线灯光透过储物柜柜门的缝隙落在崖香的脸上,这姑娘灰头土脸,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疲惫又狼狈,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看上去像是个孩子,默予忽然就心疼了,小丫头何苦到这鬼地方来受这种折磨。
“没事的。”默予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安慰崖香了,她抱住女孩,把脸颊贴在后者的额头上,“我们一定会没事的,你要相信我,我们只要再坚持几个小时,坚持到天亮,就能安全回家了。”
“坚持到天亮?”
“是的。”默予点头,“暴风雪号就要来了,暴风雪号你还记得么?他们一直在往这里赶,他们会把我们救走的,只要我们坚持到飞船抵达。”
第八十六章 出口
默予在杂物间里摸了个表,戴在手上,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分,大白被关闭之后默予不知道暴风雪号还有多长时间抵达,但算算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暴风雪号飞船今天就会抵达土卫六。
她和崖香被困在杂物间里,默予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第二个出口,这是个死胡同。
门外的刮擦声已经响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时不时嘻嘻笑着还猛力拍打几下,好在门已经锁死堵上了,默予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但可以肯定不是正常人,默予说那东西跟她妈一样,疯疯癫癫,还总是堵在门前不肯走。
“像默予姐的母亲一样?”崖香眨眨眼睛。
“是啊,跟那个女人一样疯,比起撞门,其实那女人还要更胜一筹。”默予坐在柜子里,撇撇嘴,“小时候,那女人一发疯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因为她会拿菜刀砍人,我躲在房间里她就用刀砍门,一边砍一边骂,比现在门外那只会傻笑的怪物可恐怖多了,妞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疯女人可从没把我当成过女儿,在她眼里我就是不知道哪个男人的野种,真他妈搞笑,自己跟人乱搞,被抛弃了就把气撒在我的头上,有本事别生我啊,我让她生了么?”
“默予姐。”
“算了,别扯这个,晦气,我早就不跟那疯女人住一块了。”默予摇摇头,“提她干什么。”
“默予姐你和母亲分开住吗?”
默予沉默了几秒钟,“她早就死了,六年前出车祸,我现在一个人住,无牵无挂也挺好。”
崖香盯着默予看了半晌,凑过来抱住她,“默予姐,咱们回地球之后你搬过来跟我住一起吧?”
“你有房子?”默予眼睛一斜,这小丫头大学毕业还没几年吧?
“有好多套。”崖香点点头,“大概十几套吧?”
“公寓?”默予问。
市内公寓在这个时代不值钱,一套的年租金在几十块钱到几百块钱不等,默予如果愿意,她也能用自己的工资租个十几套,真正昂贵的是自然环境优越的郊区别墅,那里才是富人集中区域,有钱人们平时住在市郊,有事进城时乘坐超音速真空轨道,一来一回也才几十分钟,方便又快捷。
崖香把脸埋在默予的衣服里,摇了摇头,轻声说:“郊区别墅,带游泳池。”
默予噎住了。
真是个小富婆。
“听着,妞,我们现在的境地非常不安全,虽然我也很想活着回到地球住住你的别墅,试试你们家的室内游泳池。”默予捧着崖香的小脸,语气严肃,眉眼凌厉,“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默予姐你刚刚不是说暴风雪号马上就要到了……”
“是的。”
“所以我们应该待在这里等待救援。”
“原计划是这样,但计划已经变了。默予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你听。”
崖香安静下来,侧着耳朵仔细听,门外的指甲刮擦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磨砂声,像是某人在用线锯切割桌腿。
崖香惊恐起来,“它……它在干什么?”
“很显然,它在锯门锁。”默予回答,“那东西应该意识到用指甲抓门是抓不破了,所以正在尝试锯开门锁,我不知道这道门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不过应该挡不了它十二个小时,我以为它是只猴子还真低估它智商了,现在看来它应该是头黑猩猩。”
“现在该怎么办?”
崖香本以为待在这里等待救援是最安全的选择,不用乱跑,不用搏斗,坚实的房门和墙壁就能为她们提供最好的庇护,在崖香看过的那么多恐怖电影里,到处乱跑的人往往是死得最快的,好好藏起来的人才能活到最后,而暴风雪号飞船马上就要到了,暴风雪号到了她们就能得救。
可默予告诉她这门扛不了太长时间,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一直在锯门,她和默予只是瓮中之鳖,这立场瞬间就转换了,杂物间从庇护所变成了狩猎场,而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与羊羔无异。
崖香甚至不敢想象门被打开之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默予之前老是用恐怖故事吓唬她,什么尖牙利齿的太空怪物,把人当成猎物撕成碎片挂在天花板上,虽然每次都能把崖香吓得睡不着觉,但那终究只是虚构的故事,现在崖香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沦为什么怪物的猎物,被撕成碎片挂在天花板上。
“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里,卡西尼站里已经不安全了。”默予说,“我们要去停机坪等飞机,不能在这里等。”
“可是我们没法离开这里。”崖香说,“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在无防护的情况离开卡西尼站,去停机坪的话,得先穿上铁浮屠。”
默予盘腿坐在地板上,皱着眉托着腮仔细思索,亏她这个时候还能冷静下来思考问题,身后的房门一直在吱吱呀呀地作响,这就好比刽子手站在身边磨刀你还能冷静地思考数学题……默予觉得这全托冷冻缓冲液的福,老年痴呆有老年痴呆的好处,她只要一集中精力就忘了自己身处险境。
崖香说的没错,杂物间没有第二个出口,她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是的……我们不能无防护地离开卡西尼站,所以我们要先想办法去一楼的工具间,穿上铁浮屠,再去停机坪……”
默予起身,抬起头四处扫视,杂物间里没有窗户,四面都是墙壁,地板上连个缝隙都没有,天花板上倒是有个通风口,但粗细只有成年人的胳膊那么粗,只有面包人才钻得进去。
出口。
哪里有出口?
默予闭上眼睛,按着太阳穴原地绕圈……出口出口出口出口出口!她们必须要找到出口!这里一定存在第二个出口!一定存在第二个出口!
“第二个出口!”默予睁开眼睛。
“什么?”
“第二个出口!”默予一字一顿地说,“这里存在第二个出口!”
第八十七章 从哪儿逃
崖香缩在柜子里,看着默予在杂物间里翻箱倒柜。
“默予姐……”
“别说话。”默予蹲在垃圾堆里挑挑捡捡,神情严肃。
崖香不知道默予想干什么,难道是在找武器?可卡西尼站不是军火库,从不储存任何武器。
最终默予找到了螺丝刀扳手和撬棍,噼里啪啦地堆在地板上,卡西尼站里虽然没有武器,但物理学圣剑遍地都是,“妞。”
“哎?默予姐?”崖香抬起头。
“跟我说话。”默予呡着嘴唇。
“跟你说话?可你刚刚叫我不要说话……”
“随便跟我说点什么,不要让我听见后面那锯门的声音。”默予指指身后,汗珠从她的额头上缓慢滑落,汇聚在下巴,“那东西锯门让我心神不宁,见鬼……见鬼……这盒子怎么打不开,我需要一只五号螺丝刀……”
默予发颤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惊恐,她远不像看上去那么镇定,只是在崖香面前强撑,如果崖香不在这里她可能也会缩在某个柜子啜泣着瑟瑟发抖。
“好好好我说点什么我说点什么……”崖香左顾右盼,“默予姐你坐过私人低轨飞船吗?”
默予一口老血闷在喉咙里,猛地咳嗽起来。
“……没有。”
“我我我我我们家就有一艘,庞巴迪的x509,平时停在文昌代管中心,一年只要交两百万的管理和人员费,船舱里可以坐四个人,默予姐你见过么?就是看上去像个白色鸡蛋的那种飞船,走电磁轨道升空,到了三万米高度再开火箭发动机的。”崖香闷着头把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语速飞快,说得语无伦次,“飞得特别快,不过上天之前要先给航管局报备,要提前三周提交飞行计划,每次我妈……我……我想妈了……”
默予抄起手边的金属小零件猛地砸在崖香头顶的柜子上,“铛”地一声,后者吓了一跳,眼泪汪汪。
“别哭!现在别哭!”默予咬着牙,“继续说话!每次飞船升空前都要提前向航管局报备!然后呢?”
“然后……然后还要给世界低轨委发函,给环球紧急救援中心发函,全部审批通过之后就可以发射了,飞船里可以坐四个人,空间还是蛮宽敞的。”崖香止不住地扭头去看杂物间的房门,生怕那扇门在一秒就被撞开了,她很佩服默予的冷静和镇定,在这个时候对私人飞船还有兴趣,“飞船不能人工驾驶,所有的航线都是设定好的……”
“嗯嗯嗯嗯。”默予不知道是在听还是不在听,她抽出一根铁丝,用牙咬着拉直,“所有航线都是设定好的,然后呢?”
“我们坐在飞船上绑好安全带,就可以起飞了,一共是四个人,我,我爸我妈还有一个安全员,安全员一般是代管中心发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但规定每次飞行都要有一个安全员,在文昌发射中心有一条民用的七公里长的电磁加速轨道,真空的,飞船在轨道上加速,然后飞上三万米的高度。”崖香接着说,“到了三万米之上再打开火箭发动机,这个过程其实很不舒服,所以飞行之前最好吃点药……”
“吃什么药?”
默予起身,手里拎着撬棍,放在桌子上用扳手一阵猛敲。
“抗负荷的。”崖香回答,“吃了之后就舒服多了,从三万米的高度到近地轨道上要飞差不多五六分钟,进入轨道的时候就到太平洋上空了……我们经常把轨道设定到赤道上,一个多小时就能绕地球一圈,默予姐你看过非洲大陆么?还有地中海,澳大利亚……从低轨上看非洲可漂亮了。”
“非洲什么样?能看到黑叔叔们吗?”
默予狠敲撬棍。
“默予姐,那是在轨道上……”
“好,在轨道上!”默予用力挥了挥手中的撬棍,看这架势可能是要出门揍人,“到底是有钱人的生活,一艘私人飞船要好几千万吧?比豪华游艇都贵,我上太空只能坐大巴,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每个人就一个椅子,好在车票是国家报销,否则我连大巴的车票都负担不起,还不能中途下车。”
都说默予是反社会人格,其实这人的脑回路确实蛮古怪的,两人被困在死胡同里插翅难飞,门外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在锯门,换做其他人在这里早就惊恐绝望了,但默予还有心思抨击富豪们的奢侈生活。
私人飞船的话题让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想来这昂贵的大玩具果真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好东西,谈起飞船就没人关注什么锯门的怪物了——如果把门外那玩意放进来,说不定它也会饶有兴趣地加入话题。
这世上有什么比私人飞船更有诱惑力呢?
“庞巴迪x509目前的售价是一亿多一点。”崖香说,“不过这不是最贵的,最贵的是地月返回游览船,可以坐六个人,还自带登陆器能在月面上着陆,十五亿一艘呢。”
“腐朽的资本主义。”默予说,“绕地球一圈之后你们在哪儿降落?”
“巴西里约热内卢,或者法国巴黎。”崖香说,“一般情况下降落场地都是预先租好的,巴黎伦敦柏林法兰克福这些城市都有降落场和代管中心,我们把飞船停在代管中心,他们会安排空运把飞船送回家……”
默予知道崖香家里很有钱,但不知道她家里这么有钱,这样一个大小姐跑到土卫六上来受罪,真是匪夷所思。
“跟你比起来,我觉得自己过的简直不是人日子,你们是不是中午在大溪地潜水,下午就到巴黎吃晚餐了?”默予把地板上的工具全部捡起来,“好了……妞,你最好祈祷我的计划能成功,你还能回到地球上过你的大小姐生活,而不是在这个鬼地方冻成硬邦邦的冰块,我们要找个通道逃离这里。”
“从哪儿逃?”
崖香不知道杂物间哪儿还有第二条出路,默予看上去那么信誓旦旦,手里握着撬棍,希望她的计划不是出门跟人打一架。
默予走到墙边,用撬棍狠狠地砸在墙壁上。
“从这里!”
第八十八章 我是默予
崖香愣愣地看着默予在杂物间的墙上又敲又撬,忽然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杂物间里果真还有第二条出路。
默予猛地撕下墙壁表面的塑料墙纸,用力撬开保护盖,用螺丝刀依次卸下螺丝钉,将整个翻板取下来,露出来一个几十厘米见方的口子——这是卡西尼站墙内的运输通道,平时他们对大白呼来喝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靠的就是这套系统,它的全称叫“顺丰家庭物流管理系统”——这玩意确实是顺丰最早研发并推广的,号称解决了从客厅到厨房的最后五米距离,由于符合全球七十亿懒鬼的迫切需求,所以全世界人都开始在自家墙壁内打洞,并把它搬上了十几亿公里之外的土卫六。
卡西尼站墙壁内遍布着曲折复杂的管道,四通八达,你能在二楼的杂物间叫大白送来一把扳手,这就说明二楼杂物间与一楼的工具间是连通的,默予不确定这些通道是否能容纳一个人从中通过,但好在崖香身材娇小,钻洞应该不会太费劲。
默予把通道的盖板卸了下来,不得不说这东西装得相当结实,她折腾了很长时间,咬着牙用撬棍哼哼哧哧地费了老大的劲。
默予探头往通道了瞥了一眼,通道空间非常狭小,大白平时用这些运输通道端茶送水,递个苹果捎杯咖啡什么的,最大的运输物体就是衣服了——而能运送衣服的通道就是默予计划中逃命用的生路。
“妞。”默予招了招手。
崖香从储物柜里爬出来,“默予姐。”
“你记得保存铁浮屠的工具间在什么地方吧?”默予问,“记得么?”
“我我我我我……”
“别我我我了,我问你记得吗?”默予汗流浃背,拍了拍崖香的脸蛋,“你记得铁浮屠在哪个房间吗?”
“在进门……进门……”崖香打哆嗦,外头的锯门声陡然增大了,嘻嘻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令人头皮发麻。
“别听它的!别听它的!”默予捂住崖香的耳朵,让她面对自己,“保存铁浮屠的工具间是气闸室进门第二个房间!听清楚,是气闸室进门第二个房间!”
“好……好……进门第二个房间。”
“跟我重复,气闸室进门第二个房间!”默予盯着崖香,汗湿的额发下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疲惫又锐利,“第二个!”
“第二个,气闸室进门第二个房间。”
“铁浮屠怎么穿记得么?”默予接着问,一字一顿,“铁浮屠怎么穿记得么?你受过培训!也穿过那东西!口诀背给我听!”
“铁浮屠铁浮屠……”崖香努力回忆,默予逼着她集中精力,“口诀是一盔二肩三系带,电池气瓶在两边,三十五是生命线,四蓝两红……四蓝两红记心间!”
“四蓝两红!气压温度电池氧含量四蓝!液压稳定两红!一定要记得检查!”
“一定记得检查。”崖香点头。
“前往停机坪的安全绳记得是哪根么?”
“蓝色。”
“对,蓝色!”默予说,“出了气闸室之后沿着蓝色的安全绳走,千万不要找错了,蓝色的安全绳,抵达停机坪之后就在那里等,暴风雪号派来的着陆飞船在十个小时之内就会抵达,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崖香猛点头,“明白了。”
“暴风雪号派来的飞船降落之后,你一定要告诫他们不要进入卡西尼站!无论如何,千万别让那帮傻子进入卡西尼站,靠近都不要靠近!你上了飞船就让他们走!走得越快越好,一刻都不要逗留!”
崖香一阵猛点头,忽然一愣。
“默予姐你……”
她不明白默予为什么要给自己叮嘱这些,她自己跟营救人员说不就行了么?
默予掏出一部小小的录音机,这是她在杂物间里找到的老古董,不知道谁留下来的,居然还能用,她按下录音按钮,开始对着录音机说话:“我是默予,土卫六卡西尼站驻站科考专员,生物与环境学博士,卡西尼站细胞与微生物实验室负责人,工作id13856su06,我在此警告你们,香格里拉平原地区地下火山活动剧烈,卡西尼站遭到不明来源生物入侵,其环境已不再适宜人类生存,站长江子,主任胡董海,技术员梁敬,楼齐,万凯与默予已全部死亡!站内所有人已全部死亡!不要尝试进入!不要尝试进入!不要尝试进入!”
崖香呆住了。
默予说完这些话,把录音机塞进女孩的手里,“你说的话那些营救人员肯定不会信,你就把这个录音交给他们,放给他们听,跟他们说卡西尼站内已经充满了不明来源的有毒气体,他们没有防护设备,就不会贸然进来,而是先把你送上暴风雪号,听明白了么?就这么跟他们说!无论那帮傻子想干什么,你都要先回到暴风雪号上,你只有回到暴风雪号上才是安全的!”
崖香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
“默……默予姐……”
“听明白了么?”
“不,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我不是要听这个。”默予紧紧地抓着崖香,“跟我说,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崖香泪流满面。
默予松开手,跪倒在地板上,微微地笑了笑,“好了……妞,从墙上这个通道口钻进去,往下去,哪条路能走通就走哪条路,到楼下之后无论从哪一个房间出来,都要立即去工具间穿铁浮屠,穿上铁浮屠就离开卡西尼站,去停机坪,这些通道的盖板从外面不好打开,但是从里面很好打开,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找到了这个,你拿着……”
默予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电动剃须刀,塞进崖香手里。
“这不是剃须刀,这是一把微型离子切,如果出口的门卡住了,你就用这个把门切开,使用很方便,按下按钮就行,不过剩余电量不多了,省着点用。”
崖香呆呆地看着她,默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从逃离杂物间到逃离卡西尼站,每一步她都考虑得细致且周详,但她唯一没有考虑的就是她自己。
在这个逃亡计划里,没有默予自己的位置。
“记住了吗?”
崖香没有说话,她看着默予,眼睛已经哭红了。
“不不不不……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默予眼帘低垂,沉默了几秒钟,上来抱住她。
“妞,你跟我们不一样,在地球上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但我没有,我没有家人,没有人在等我,你的生命比我更重要。”默予轻声说,“说实话我还是挺想试试你们家的室内游泳池和私人飞船,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现在……离开这里。”
崖香坐在地上不肯起来,默予就把她抱了起来,塞进通道里。
通道内部的空间刚刚好,崖香的前胸与后背都抵在内壁上,她只能像特工一样在通道内匍匐着爬动。
崖香搂着默予不松手,她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紧紧地抓着默予,想把默予一起拉进来。
“我其实也想活下去啊。”默予苦笑了一声,捧着崖香的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一吻,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该庆幸自己是个飞机场。”
趁着崖香还在愣神的功夫,默予把她推了进去,然后盖上了通道的入口。
门外又传来嘻嘻的刺耳笑声,像是知道崖香要逃跑了,外头锯门锯得更狠了。
默予靠在墙上休息了几分钟,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从墙壁上取下消防斧,她握着斧头两腿分立,站在地板上,慢慢昂起下巴,“接下来该咱俩玩玩了。”
第八十九章 来者何人
逞英雄一时爽,逞完火葬场。
说起来默予怎么都不算是个大无畏的人,她从不舍己为人也从未有过什么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思想觉悟,作为党员,她肯定是党员里的沉渣……墨鱼刚刚搂着崖香过了一把电影女主角的瘾,在好莱坞大片里,英勇无畏的女主角总是要保护年轻小妹子的,在灾难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把最后一艘救生艇留给对方,然后抱着她在耳边轻声说好好活下去,最后在小姑娘婆娑泪眼中毅然转身,走向黑暗与烈火,留下一个长发飞扬的背影,这个时候如果再恰当地响起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那就完美了。
墨鱼自认为自己做到以上的每一步,唯一的遗憾是杂物间里没有低音炮,没法奏响背景音乐,如果有低音炮她要放一曲慷慨激昂的《克罗地亚狂想曲》或者《出埃及记》。
接下来该导演出来喊卡了。
墨鱼手里握着斧头,盯着对面的房门,门后传来“嘻嘻嘻嘻嘿嘿嘿嘿”的笑声。
导演呢?
导演出来喊卡啊!这一条已经过了,下一条该拍年轻小姑娘的逃亡了!
卧槽门外那东西还在笑!妈的吓死我了赶紧喊卡!
卡西尼站里没有导演,只有门外的怪物,墨鱼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电影只给观众们放到女主角毅然赴死的背影就为止了,因为再往下播放女英雄就该腿软了。
墨鱼屏息凝神,竖着眉毛,怒目圆睁,好似门神上的尉迟敬德,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她的心中翻江倒海: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你别进来!你别进来啊!
锯门声吱吱呀呀地作响,门外的生物不紧不慢地拉动着锯子,它倒是不担心默予会逃跑,在它看来房间里的人就是瓮中之鳖,谁会担心自己锅里已经煮熟的鸭子会飞走呢?
默予不知道门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能肯定的是它绝对不是人类,默予唯一怀疑的是它与黑球之间的关系,莫非黑球真的与外界联通?她本能地觉得这东西非常危险,甚至有可能是像异形那样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不过如果对方真是像异形那样强大的生物,那它完全没必要慢慢锯门,一巴掌就能把门锁拍碎……另外一个让默予诧异的,是它发出的声音,到现在为止,那生物仅会发出嘻嘻的笑声。
这声音真叫人匪夷所思。
默予一直没来得及思考这声音究竟代表什么,听上去是在笑,嘻嘻哈哈的。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又一串刺耳的笑声传过来,外头的生物刮擦着门板,把房门拍打得砰砰作响,默予打了个寒噤,这怪物究竟在笑什么?
笑得跟她记忆中的老妈一样令人胆寒。
江子梁敬和大厨都没影了,如果那三个货还有行动能力,这个时候恐怕早就找过来了,他们没来就说明情况不乐观,默予不知道站长他们是否还活着,但她在心底其实是不抱希望了。
能瞬间制服三个成年男性的生物,默予根本就无法对抗。
唯一能带给默予些许安全感的就是手中的消防斧,两公斤重的消防斧绝对是一把大杀器,对付碳基生物尤其有效,一斧子劈下去只要砍实了黑熊都能揍翻,卡西尼站里没有其他武器,这个就是最靠谱的。默予在脑中疯狂地回忆自己有没有学过什么斧法,等外头那玩意进门先来一招盘古开天……可惜的是她从小到大着实未曾学过什么武艺,不能让对方领略一下中国的传统文化,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妞啊……”默予轻声说,“你可一定要安全回去。”
她倒不后悔让崖香先走了,就目前这情况而言,只可能是两个结局,要么死一个,要么死两个,她犯不着让崖香一起留下来陪自己等死。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默予自认为自己行事还算光明磊落,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地球上举办葬礼和追悼会的时候不会有人暗暗戳自己的脊梁骨,遗憾的是她不知道地球上的人会怎么评价自己,如果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千篇一律的“为人类的科学事业勇敢献身的烈士”,那可就太无趣了。
让默予自己给自己写墓志铭,她肯定会在墓碑上这么写:迟早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棺材板别给我钉死了!
“嘻嘻嘻嘻……”诡异的笑声从门缝里爬进来,默予甚至可以想象某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在门外笑得抓耳挠腮得意忘形,它一边刮擦着房门,一边透过门缝往里看。
妈的……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默予甚至都不能肯定门外是不是个碳基生物,她本人是生物学专业出身,对于地球之外的生命,默予深知自己无法做准确推测,完全不同的环境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黑球真的是四维空洞?在她昏迷的时候,那些愚蠢的男人又把它打开了?
如果不是在这种生死关头,默予甚至对门外那个生物有莫大的兴趣,这是她作为一个生物科研工作者深入骨髓的职业病,默予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门会被打开,在房门被突破的那一刻,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危险的一刻,同时也是全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刻……默予作为一个地球人与地外生物正面接触。
默予忽然一愣,暗骂自己实在太蠢。
我真是太蠢了,蠢蠢蠢蠢蠢蠢死了!居然把真正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放下手中的消防斧,转身又钻进杂物堆里,翻箱倒柜地找到一大堆电子垃圾。
房门在嘎吱嘎吱地响,默予坐在地板上倒腾电线,双手都在发麻,手指像弹钢琴一样乱跳。
“冷静冷静冷静……我刚刚还看到了,它应该在这里,它应该在这里……”
默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深呼吸三秒,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努力不去听门外刺耳的笑声,然后从这堆电子垃圾里找到了一枚摄像头,这是卡西尼站的闭路电视系统更新时换下来的摄像头,只是型号老旧但并未损坏,默予试着启动它,“滴”——地一声,绿色的指示灯亮起。
“好极了!能行!”
默予一拍巴掌,起身张望,在储物柜顶上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摄像头藏了上去。
她后退两步,确认摄像头能拍到自己,然后点了点头。
默予赶在房门被突破之前做完这一切,才松了口气,她重新拾起地上的消防斧,“希望死状不要太惨……至少给我留个全尸吧,飞天面条大神保佑。”
她难逃此劫,但只要摄像头能被人们发现,地球方面就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知道是什么生物袭击了他们,知道它是如何袭击人类的。
这是默予最后能做的事。
“喝呀——锵锵锵锵锵锵!”默予把手中的消防斧轮了一个大圈,指向前方的房门,拉长声调,一声长喝,“来——者——何——人——?
第九十章 钉死的棺材板
随着默予一声长喝,走廊上的锯门声应声一顿,接下来它锯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居然停了下来。
默予拎着斧头一愣,难道门外的怪物被自己这中气十足的怒喝给镇住了?
她是在效仿野外遇熊的自保措施,教科书上都说野外遇到熊时千万不能慌乱地转身逃窜,因为你无论如何都跑不过熊,反倒会让它误认为你是猎物,遇到熊时应该对它怒目而视,大吼大叫上蹿下跳——这有可能会把它们吓退,这样你就安全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激怒对方……你就完蛋了。
默予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段经典的京剧《包拯堂审伽利略》或者《秦琼卖宝马》,飚一段杀气腾腾的高音把门外的怪物吓退,但还没等她开口,对方竟然就自己离开了……默予听得很清楚,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那东西沿着走廊走远了,默予甚至蹑手蹑脚地上去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它真的走了,嘻嘻嘿嘿的笑声消失在大厅的方向。
默予非常诧异,这道门马上就要被破开了,就差临门一脚,它为什么会突然离开?谁会放弃已经煮熟的鸭子?
这没道理啊。
它对自己突然失去了兴趣?
默予屏住呼吸,靠在门上仔细听动静,她不敢贸然行动——这有可能是个陷阱,那东西就守在一边在等她出去自投罗网。
但走廊上确实没了声音,一丁点动静都没有,默予松了口气,瘫软在地板上,汗如雨下。
她靠着房门休息,大口地喘息,双手压抑不住地打颤,这一瞬间她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消防斧都握不住了,天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什么,默予紧紧地抱着自己,咬着嘴唇,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哭是很没面子的,她可是英勇无畏的电影女主角,单枪匹马勇斗外星怪物,怎么能哭呢?但是眼泪出来止都止不住啊,好在她现在是一个人,也没其他人看见。
默予想爬起来。
两条腿彻底软了,根本动不了。
默予愣愣地看着地板,出生至今二十多年,她头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隔着一扇几厘米厚的房门,默予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这就是所谓的后怕和心有余悸,危险过去了大脑才反应过来,接着四肢瘫软冷汗狂流。
幸运的是卡西尼站内的每一扇门都相当结实,虽然不是银行的金库大门,但它们在失压的情况下仍然能保证气密性,高强度工程塑料的材质很难直接破坏,所以门外的怪物才选择了锯断门锁的方式,默予扶着门慢慢爬起来,用力拍打自己发热的脸颊。
冷静!
冷静!
默予你给我千万冷静!
越是这个时候,冷静越是重要,默予虽然没什么紧急情况的处理经验,但电影看过那么多,她也清楚在恐怖片里越是慌乱的人死得越快。
默予试着分析当前的情况,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杂物间里,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它从什么地方来,疑似与黑球有关,如果主任他们对黑球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黑球就有可能是四维空洞,所以黑球可能会很危险,必须远离黑球,远离p3实验室。”
默予盯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低声对自己说话,这是个很有用的小技巧,说出来比沉默地思考更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自己对自己进行的头脑风暴,把所有已知的信息一条一条地列出来,以防漏掉什么重要线索。
“第二,我不知道它如何攻击人类,但它有脚步声,会发出嘻嘻的笑声,这证明它拥有肢体和发声器官,它会搜索房间,懂得如何破坏房门,这证明它拥有极高的智商,应该是智慧生物,甚至可能不低于人类。”
默予又往前迈了一步,竖起一根手指,集中精神自言自语。
“第三,我不知道站长,大厨和梁敬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有行动能力,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很不乐观,我假定站长,大厨与梁敬已经昏迷,瘫痪或者死亡,他们的位置应该在一楼,在一楼的工具间里,我暂时没有能力营救他们,所以不能考虑营救。”
默予再次往前走了一步,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四,我在行政办公区的第二个杂物间里,我无法通过墙壁内的运输管道,如果我要逃离这里,必须离开杂物间,沿着行政办公区的走廊进入大厅,然后通过楼梯或者电梯下到一楼,铁浮屠在气闸室舱门前的第二个工具间里,另外,我不知道崖香是否已经成功脱离卡西尼站,她现在有可能在一楼的某个实验室或者工具间里,也有可能已经在前往停机坪的路上。”
默予在脑中迅速地勾勒出卡西尼站的内部地图,卡西尼站的主站大楼结构相当简单,她如果想前往安置铁浮屠的工具间,那么只要离开杂物间,沿走廊进入大厅,再下楼去工具间就行,路程不过短短几十米,平时这条路她走了不下千百遍,路线早已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但今天这条路毫无疑问凶险万分……那诡异的生物还在外头游荡。
走廊就一条,如果默予就这么出去,百分之百会跟那东西撞个正着,那就死定了。
尽管默予在崖香面前表现得英勇无畏视死如归,连遗言都说好了,妥妥一个悲情英雄的flag,正常剧情里棺材盖都该钉死了。
但默予着实眼馋私人飞船和带游泳池的大别墅,她还没见识过资本家的奢靡生活呢,怎么能死在这里?就算棺材板被钉死了,她都要在棺材里做仰卧起坐!
默予盘腿坐下来,用螺丝刀在地板上画出路线图,从杂物间出发,左拐进入大厅,下楼继续左拐,进入工具间。
目标是一楼的工具间。
怎么下去?
怎么下去?
我要怎么下去?
默予擦了一把汗。
见鬼。
见鬼见鬼见鬼……得想个法子,把铁浮屠搞到手!
第九十一章 逃亡
默予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她贴在门板地板和墙壁上听了很长时间,确认门外的生物已经离开了行政办公区,细微的开门声传了过来,很显然它打开了大厅的门,但是没有第二次开门声传过来,说明那东西进入大厅之后没有回来。
默予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离开,作为一个猎手,它没有理由放弃即将到手的猎物——除非自己根本就不是它的目标,默予心里有这样一个可能性,那个诡异的生物是冲着崖香来的,崖香离开了杂物间,所以它去追崖香了。
默予很担忧崖香的安危,不知道那丫头成功逃出去没有,如果计划顺利,这个时候崖香应该已经等在停机坪上了,可这该死的世道哪会让你那么如意呢?说不定那小姑娘现在正被堵在哪个房间里手足无措地哭呢——想是这么想,但默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着实也没多余的精力兼顾其他人。
妞,你一定要平安地回去啊。
默予在心底祈祷。
从杂物间到大厅的长廊不过二十米,在这二十米的距离上一共有八个房间,尽头就是大厅的门,正常情况下步行过去只要十几秒钟——在土卫六的重力环境下步行就是最快的速度,跑起来反倒容易摔跤,个子越高越难保持平衡,所以崖香在卡西尼站里就默予胆大,著名广告商8848曾经说过,跑得快不一定成功,不跌跟头才是成功,即使穿着黏性鞋,默予仍然感觉在这里走路就像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第一步,必须先离开杂物间。
这是默予的计划,她无法像崖香那样通过墙壁内的物流系统下楼,只能一步一步地蹭过去。
静待其变,伺机而动,能进一步就进一步。
她拎着消防斧,麻着胆子悄悄把房门拧开,睁大眼睛透过门缝朝外张望,走廊上果真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默予把脚迈了出去,脚后跟先着地,接着脚面慢慢与地板贴合,悄无声息,确认一只脚出门之后安然无恙,才把第二只脚迈了出去,两只脚都出去了,上半身才跟着出去,心思极其谨慎姿态极其扭曲。
她离开杂物间,反手关上房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向大厅,像是个做贼的,但手里却拎着把杀气腾腾的斧头。
如果她真是来入室盗窃的,那么这世上大概没她这么嚣张的贼了,这斧头醒目到走在路上要被警察叔叔查身份证件。
噗通。
噗通。
噗通!
默予背靠着墙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恨不得自己融进墙壁里变成一个影子,默予小时候曾经就有这种幻想,那个女人经常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让她出门,幼时的默予望着窗外的天空,就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道影子钻出防盗窗,变成影子就能避开其他人的目光,变成影子就能躲在草丛里、石头缝里,不受任何人注意地旁观这个世界,在那些卑微脆弱的日子里,女孩希望自己能深深地藏进黑暗的角落里,默予原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它们,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在十几亿公里之外的另一颗星球上,破碎的往事席卷而来,她孤零零地站在昏暗的走廊上,恐惧瑟缩地盯着尽头的房门,不知道房门后是怪物,还是那个女人的影子。
下一刻推开那扇门的,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还是一个消瘦刻薄的女人呢?
默予一步一步地往大厅的方向挪,同时盯着走廊尽头的大门,一旦那扇门有动静,她就能就近找个房间藏起来。
她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到目前为止,默予还不清楚这生物靠什么感知外界,可能是视觉,可能是听觉,也可能是嗅觉,在当前情况下默予只能默认它拥有不低于人类的感知手段,并拥有不低于人类的体力和智商。
就站长大厨与梁敬三人的失踪来看,这东西说不定各方面能力都远超普通人。
大厅与走廊之间的隔离门上有一块观察窗,默予注意不能让自己暴露在观察窗的视野里,所以她压低了身体,越靠近大厅压得越低,几乎四足并用,大厅里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默予心底一紧,停住不动了。
“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默予大气都不敢出,她隐隐约约地望见一个黑色影子在大厅里经过,惊鸿一瞥就消失了,这是默予唯一一次目击那东西,她看不出来对方是不是人类。
默予慢慢往前挪,心脏在砰砰地狂跳,越接近大厅就越危险,可好奇心却越兴奋,她不得不努力抑制自己旺盛且兴奋的好奇心,默予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组织都在惊惧地发抖,唯独好奇心在死无全尸万劫不复的边缘反复试探,好奇心可不管她的死活,只想凑到观察窗前瞄一眼那生物长什么样……大厅里是不可能进去了,怪物就在大厅里。
她只能进入离大厅最近的房间,躲在里面等待时机。
什么时候这生物离开了大厅,她再趁机进入大厅并下楼,现在最有可能的机会,就是让这怪物再去杂物间找她——杂物间的门这个时候已经可以打开了,对方必然会进入杂物间搜索,默予就能趁着这个机会进入大厅,然后再狂奔下楼。
与大厅最近的房间,一间是医务室,对面则是控制室,医务室不适合藏身,默予左右张望,决定藏在控制室里。控制室是卡西尼站各个模块的手动控制终端,除了例行检查,平时这里没有人进来,因为有大白在,人们不需要手动操作控制室内的温度。
默予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房门前,松了口气,她迈出了逃亡路上重要的一步,从杂物间成功抵达了大厅前,到目前为止一切平安。
自己运气还不错。
她用力握住房门的把手,正要拧开。
忽然有呼吸喷吐在默予的后颈窝里,后者身体顿时僵直,全身的汗毛反射式地竖起。
默予瞪大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耳边咧开嘴,近到几乎要舔到她的耳垂,发出细微的笑声:“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第九十二章 控制
说时迟,那时快。
默予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和力气,好比是兔子和羚羊垂死前的猛然一蹬,她握紧手中的消防斧,转身挥砍!
但斧头砍了个空,脱手飞出,默予由于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撞开了控制室的房门,摔进控制室内。
默予此时展现了运动员般的反应速度,她还没完全倒地,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跳起来,好似地板烫手,默予扑过去将房门狠狠地撞上锁死,然后坐倒在地板上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不是在大厅里么?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默予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刚刚那一秒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默予从杂物间出来,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大厅的门,她能确定那怪物从未离开大厅,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卡西尼站里的怪物不止一只!默予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进一步推测,她从杂物间出门时可能就被那东西贴上了,它一直寸步不离地紧跟在自己身后,默予转身它就转身,默予蹲下它也蹲下,所以默予从来就没发现过它。
默予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门外的刮擦声又响了起来,嘻嘻的笑声跟之前听到的声调有细微差别,果然不是同一个生物。
见鬼,这玩意居然有两只!
妈的,一个就够可怕的了,还他妈有两个!
默予爬起来,把柜子推过来堵住房门,然后弯腰大口喘息。
她现在是只惊弓之鸟,生怕身后又有什么怪物藏着,默予扭头张望,控制室里非常寂静,这里平时没什么人进来,墙壁上挂着金属配电箱和控制面板,密密麻麻的指示灯和旋钮,五颜六色粗细各异的电缆沿着墙走——如此原始的工业化设计在这个年代是少见的,设计师们都把复杂的控制逻辑与运行结构埋藏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然后把端口交给大白,用户只需要指使大白就够了,在白亮简洁的卡西尼站内,控制室是唯一一个保持着上个世纪重工业厂房风格的地方,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铁锈和机油味。
控制室是卡西尼站所有系统的后门,卡西尼站内的每一个模块都存在两套控制系统,大白手中有一套,这一套先进、快捷、方便、精密而智能,另一套就在这里,原始、落后、缓慢、复杂但是坚实靠谱。
默予在控制室内转圈,墙壁上嵌着大大小小的显示器,显示器下的控制面板上有按钮和指示灯,大部分参数她都看不懂,这里的每一枚按钮都非常原始,按一下灯就亮,再按一下灯就灭,朴素的工程控制,没有什么人工智能,不会用语音回答她的问题。
某些控制面板是上锁的,默予用力扯了扯,拉不开盖子,这说明它们不能乱动,钥匙肯定在站长手上。
默予摇了摇头,进入控制室,整座卡西尼站的大部分控制权限都在她手上了,但遗憾的是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操作这些复杂而原始的按钮,其实除了站长江子,也没人能玩得转它们。
默予试着捅了捅控制面板,轻声说:“喂?喂?给份说明书?”
没人回应。
默予觉得身边的指示灯看自己都像是在看傻子。
果然是在干傻事。
逃亡计划多半是破产了,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她的位置已经暴露,怪物正在外头堵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卡西尼站居然已经变成了这些东西的老窝,有两只就可能有三只,有三只就可能有四只,有四只就可能有十几只,说不定现在一楼走廊上已经挤满了这些诡异的生物,它们正从那个黑球里源源不断地挤出来。
默予叹了口气。
连斧头也丢了,手无寸铁。
她现在要怎么逃出去?
“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嘻嘻嘻嘻嘿嘿……”
门外两个怪物都到齐了,笑声此起彼伏。
默予在满墙的显示器和控制板之间寻找,她最希望的是能突然发现卡西尼卫站内有什么隐秘的自卫系统,只要手指一按,天花板上就会落下来两挺大口径重机枪,对着入侵者一通突突,或者按下某个按钮,墙壁上的翻板打开,露出藏在其中的重型军用铁浮屠,带榴弹发射器的那种,默予就能套上铁浮屠对着门外的两个嘻嘻傻笑的傻叉来上一炮,把它们轰回姥姥家。
可惜她找遍了所有的按钮,也没找到一个跟武器相关的,她欣喜地找到了一个“gun”,仔细辨认才意识到这个词指的是油门,别说重机枪了,这里连杆粪叉都没有。
卡西尼站不是军事基地,即使是军事基地,也没有在自己家里装重机枪的。
另一方面,默予在找卡西尼站闭路电视的控制系统。
默予不清楚闭路电视的控制终端是否在控制室里,但她如果能找到监控系统,那么就能看清楚门外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刚刚在门口她挥出去了那一斧,可是砍了个空,默予没能看清背后的生物长什么样,唯一能确认的是它们大概率上直立行走,有手有脚,而且有四根手指。
“嘻嘻嘻嘻……”
这该死的房门不够隔音。
“哪个是闭路电视?哪个才是闭路电视?天呐告诉我哪个是闭路电视……”默予站在控制台前,一个按钮一个地戳,她打开了一个所谓的卡西尼站环境监控系统,不知道是不是闭路电视,屏幕亮了起来。
默予抬起头,显示器上出现的不是监控录像,而是笛卡尔坐标和淡绿色的背光。
“这是什么?”默予皱眉。
坐标原点用英文标注着“cassini”,是卡西尼站。
“卡西尼站……”默予说,“这是什么玩意?雷达?声呐?”
在显示器的右侧有个闪烁的光点,闪烁的频率很低,但是很有规律,有点像是个震动源,距离卡西尼站的距离非常近,还在缓慢地移动,默予立即就注意到了它,眯起眼睛,“这是什么?”
她盯着那个光点闪闪烁烁地与卡西尼站重合,不动了。
地板突然震动起来。
第九十三章 消防斧
默予立即意识到这是火山爆发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眼前的控制面板和配电箱,但还没扶稳,又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脚底下传过来,默予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板上,这一次地震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简直像是飞机在空中遭遇了紊乱气流,整座卡西尼站的结构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嘎吱声,默予倒在地上无法固定自己,她跟着房间内其他所有未固定的物体一起被震上了半空,又摔下来在地板上乱滚。
卡西尼站脚底下的火山正在剧烈活动,当初江子和梁敬出舱活动,就是为了记录火山的活动情况,但这项工作现在已经中断了,默予不清楚火山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它会不会骤然爆发把地皮掀翻,卡西尼站究竟会不会面临灭顶之灾——不过看现在这架势,继续待在卡西尼站里已经不安全了。
控制室内的灯光立即就熄灭了,卡西尼站在设计时未必会意料到碰到如此剧烈的地质运动,在地球上这么强烈的地震能夷平城市——默予闭着眼睛,四面八方都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各种细碎的零件叮叮当当地落下来,落到默予的头上,默予只能竭尽全力抓住地板边缘的支架,这天翻地覆的强震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可能几十秒,可能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就在默予以为自己快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周围安静了下来。
默予趴在地板上大口喘息,“我的妈呀……我的妈啊……”
她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板上,墙壁上的应急灯闪烁着亮起,不知什么地方在嗡嗡地响。
崖香那傻妞逃出去没有?
希望她不要出事。
默予默默地想。
门外的嘻嘻笑声终于消停了,默予希望那俩玩意被震死了。
她慢慢地爬起来,控制室内的所有显示器全部熄灭了,现在正在依次重新亮起,很可能刚刚断电了一次,这大概是系统内置的自我保护措施,强震过后它们再重启,但有一大半的屏幕还是没能亮起来。
控制室恢复工作之后响起的就是警报,把默予吓了一跳,层层叠叠的“warning”弹出来,警报声大得要刺穿耳膜。
默予摇了摇头,卡西尼站这艘破船是要沉的节奏啊。
她根本不懂如何排除故障,有些故障的源头在哪儿她都不知道,计算机给出的报告她也看不懂,妈的,全他妈是乱码,谁看得明白?这个时候应该把江子或者楼齐抓过来,但天知道那俩货在什么地方?默予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atmospheric pressure……”默予擦了一把汗,“气压计出问题了,大白大白……妈的大白死了。”
默予想骂娘,作为一只生物狗,默予看着这些复杂的参数就犯怵,当年她决定在大学里学习生物专业,就是想离物理和数学远点。
“别吵了,别吵!别吵!”默予冲着警报怒喝,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可是这些愚蠢的警报器听不懂人话,默予又不知道怎么关闭它们。
默予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字一句地看显示器上的英文,奇怪的是她倒不是太慌乱,大概是今天被吓的次数已经够多了,默予心底已经麻木了,时不时还有余震传来,默予掌握了保持平衡的技巧,随着地板一起晃,就像站在公交车上。
最严重的问题在一楼,一楼的地质实验室外壁被撕裂了,原因可能是地震,也有可能是火山喷发物,墙壁被撕裂后室内立即失压,在土卫六上失压的后果不是空气泄露,而是外部大气倒灌进来,泰坦表面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极低温气体进入温暖的卡西尼站,站内的温度急剧降低。
另一方面,泰坦大气中的液态甲烷会在室温下立即沸腾汽化,这种可燃性气体会随着空气循环系统充满整座卡西尼站,后果不堪设想。
默予终于找到了故障源,她狠狠地拍下按钮,关闭了卡西尼站内的所有隔离气密门,然后关闭了空气循环系统。
一楼的地质实验室被彻底隔离,阻断了与其他舱室的关联,这拯救了卡西尼站,再拖延几分钟,卡西尼站的温度就会变得外界一样低,默予看了一眼地质实验室中的温度,已经低到了可怕的零下一百摄氏度,还好破裂的不是控制室,否则默予现在已经是根冰棍了。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故障默予也解决不了,卡西尼站全身都是毛病,能源舱与主站之间的连接也中断了,现在卡西尼站在靠备用电源运转,她还找到了闭路电视,用力敲了敲,但那个标着cctv的灯没亮。
没辙了。
卡西尼站恐怕救不回来了,下一次剧震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就这烈度来看下一次地皮可能就要被掀翻了。
默予靠着控制台坐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被汗水浸透,又脏又乱又狼狈,头发虬成乱麻,手腕和小腿上火辣辣地疼痛,卷起衣袖和裤脚一看原来是擦伤,少了一大块皮肤,一碰就疼得钻心,默予龇牙咧嘴,又不禁苦笑一声。
逃。
赶紧逃。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默予悄悄地走到门边,贴上耳朵。
她不知道那俩生物是否还在门外,地震对它们是否有影响,默予希望地震能对它们造成惊吓,让它们离开这里。
她贴着耳朵静待了五六分钟,门外果真没了动静,没有笑声也没有刮擦声。
默予暗暗惊喜,它们真的跑了?
她悄悄地把房门拉开一条细缝,睁大眼睛朝外偷瞄。
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空无一人。
太好了!默予欢欣鼓舞,松了口气,身后的墙壁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地一声,默予惊得扭头去看,控制室对面的墙壁上又穿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响起工程塑料撕裂破损的声音,她看到白色的尖锐痕迹在墙壁上凸显出来,接着墙壁被猛地破开,随着一声尖利的嘻嘻笑声,锋利的消防斧斧尖闪着寒光,突破墙壁出现在默予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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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默予小姐,许久不见
默予惊呆了,在短短的两三秒之内,她甚至忘了动弹。
消防斧从墙上的破口中收了回去,两秒钟后,它又重重地砍在墙壁上,很显然隔壁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试图突破墙壁,默予本以为地震会对这些怪物造成影响,或许能把它们吓退……现在看来它们只是转移了阵地,去隔壁的房间里找到了斧头,开始暴力破拆了。
这些怪物的力气大得惊人,卡西尼站的结构不是钢筋混凝土,耐拉抗震但扛不住斧头的大力劈砍,隔壁房间里有两把斧头在同时劈墙,轮番交替,复合材料构成的气密隔离墙正在崩溃,交叉的裂缝迅速扩大。
默予始料未及,她背靠着房门张望一圈,然后咬了咬牙,扑过去猛敲按钮,打开了所有关闭着的隔离门。
系统弹出警告。
一楼的实验室外墙破裂,卡西尼站的安全系统会关闭所有隔离气密门,封闭空气循环系统,以防事故扩大,就好比是潜艇或者军舰上的水密舱,打开隔离门会造成严重后果,从裂缝中灌进来的水会淹没整艘船。
但是默予无视警告,强行打开了所有的隔离门,隔离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内的空气警报大作。
默予再从墙上的急救箱内取出氧气面罩戴上,用力按下通气按钮,深吸了一口气,确认面罩没有问题,然后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趁着那俩怪物在隔壁房间里劈墙,她逃出了房间,撞开大厅的门。
这是绝好的机会。
身后的劈墙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叮叮当当两声响,默予头皮一紧,那是斧头落地的声音,很显然那俩玩意把消防斧给丢了,嘻嘻嘿嘿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这些怪物果然能听到声音……默予不敢回头,径直冲进大厅里,纵身一跃跳下楼梯,亡命地奔逃,可就在这时地板又猛烈地震颤起来,默予脚下一滑,连翻几个跟头,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默予摔得头晕眼花,趴在一楼的走廊上。
哎呦妈诶……疼死我了。
默予龇牙咧嘴。
这该死的地震,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土卫六上重力低,否则这一下就要摔骨折了。
她揉了揉脑袋,正要爬起来。
噗通!
默予一怔,她听到身下的地板上传来细微但是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从地板沿着她脸上的面罩再传进她的鼓膜里,像是地下万米的深处有千万人在同时擂鼓。
默予下意识把耳朵贴上去,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是噗通一声。
噗通!
噗通!这声音很有规律,默予一度怀疑自己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但仔细一想又不对,她气喘吁吁的,心脏早就跳得爆表了。
默予脸色变了,这是什么?
“嘻嘻嘻嘻嘿嘿嘿嘿……”楼梯上传来笑声,湿漉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自己的头顶上,默予来不及深究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她连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跨过一楼的走廊,用力推开眼前的房门,然后反手把门锁好,瘫软在地上。
就在房门反锁的同时,怪物们下来了。
它们从默予的门前经过。
逃到现在默予实在是逃得没力气了,从昏迷中苏醒到现在,她连一口水都没喝过,这谁顶得住啊?
默予靠在门上,听到外头的走廊上有混乱的脚步声,听不出来是几个……但是肯定不止两个,至少有三个,默予不知道为什么又多了一个,这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像越来越多了,照这么下去它们填满卡西尼站只是时间问题。
房门上有一条细细的半透明毛玻璃,默予趴在玻璃上望外瞧,隐隐有黑色的影子来往,但毛玻璃实在是太模糊,什么细节都看不清,忽然有什么东西贴在玻璃的另一侧上下移动,看得清楚轮廓,像是一个黑色的弹珠,默予睁大眼睛,努力凑近,几乎把脸贴在门板上,她想看清这是什么。
默予的目光与那个黑色的弹珠对上了,双方之间只隔着几厘米后的毛玻璃,都不动了。
对方突然眨了眨。
默予吓得惊叫一声,立即离开房门,她陡然明白了那个弹珠是什么——那是眼球!门外有东西贴在门上往里看!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眼珠在玻璃外绽开,瞳孔滚来滚去四下扫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默予转身藏到了墙后,不敢再看了。
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对面的墙壁上亮着应急灯,但是灯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黑幢幢地屹立在地板上像是武士,默予伸手扒拉着打开灯,眼前顿时大亮,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成排的透明机柜整整齐齐地摆在地板上,每一台机柜都有一人多高,它们是透明的玻璃,像是博物馆里的展览柜,又像是图书馆里的书架,柜子里灌满了透明的冷却液,反射着白色的灯光,冷却液里浸泡着黑色的服务器,成千上万的电缆和光纤捆成束,数不清的接头插在数不清的接口上,默予慢慢地起身,跨过警戒线,从服务器集群之间走过,她慌不择路,闷头乱撞,居然闯进了大白的机房。
“大白?”默予轻声喊,“大白你在这里么?”
机房里鸦雀无声。
“大白?”
默予轻手轻脚地经过服务器机柜,低声呼唤大白的名字,仿佛是在玩捉迷藏,她要找到那个藏起来的孩子,可大白确实被关闭了,所有的服务器都在沉睡。
“嘻嘻嘻嘻……”
怪物们又聚在门外聒噪了,它们找了一圈回来发现默予就躲在机房里,试着开门但是失败了,机房的门比其他房门都要结实,所以有一只离开了机房,可能是去找工具了,说不定十分钟后就会拎着一把斧头回来。
默予试着重启大白,她在机房尽头找到了总控制台,本来开关大白的服务器是个相当复杂的过程,不能粗暴地拉闸推闸,否则可能会造成文件数据丢失,但默予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知道正确程序,只能把每一个看上去像是开启的阀门都推到了顶。
如果能重启大白,她就多了一个有力的助手,大白肯定知道卡西尼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默予只能期待自己的做法是有效的。
默予把最后一个阀门推上去,后退一步,等待结果。
几秒钟后,控制面板上的所有指示灯都亮了起来,熟悉的全息显示器投出数量庞大的代码,飞速滚过,眼花缭乱,接下来散热风扇的巨大轰鸣声从背后传来,机房的总散热系统启动了,默予的头发被吹动,她扭头看到幽蓝色的流光在透明机柜内像水像蛇像闪电那样蹿动,仿佛拥有生命,机柜上的灯一台接一台地亮起,飞快地闪烁,从这一刻开始,默予感觉到一个不可触摸的生命在这里复苏,它居高临下地漂浮在空气中,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声音在机房内响起。
默予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您好,默予小姐,许久不见。”
第九十五章 录音
如果大白本体不是冰冷的服务器机箱,默予真想扑上去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形同鬼蜮的卡西尼站里,能碰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无论它是不是真人,都是一件叫人惊喜又安心的事,默予现在又累又饿、惊慌失措还一头雾水,她莫名其妙遭到一路追逐,大白的苏醒是一颗定心丸。
默予站在机房里,望着眼前灯光闪烁的机柜,“大白?你还在吗?”
扬声器里寂静了几秒钟,终于出声了:“晚上好,默予小姐,我还在这里,正在进行自检。”
“情况怎么样了?”
“卡西尼站控制系统处于脱机状态,我与卡西尼站联系全部中断,这是站长先生的操作与指令,他们禁止我再接管卡西尼站。”大白回答,“默予小姐,您看上去情况不是太好,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吗?”
机房上的摄像头慢慢转过来,在默予脸上对焦。
默予心说自己能好就怪了。
“先别管我的事。”默予喘了口气,门外又传进来尖锐的指甲刮擦声,她寒毛直竖,缩了缩脖子,“你先告诉我门外那些鬼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
头顶上的摄像头嗡嗡地转了过去。
“很遗憾,默予小姐。”大白说,“我无法联系卡西尼站的监控系统,站长先生切断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络,我目前能控制的只有这座机房,您所处的这四十平方米空间是我管辖的唯一领地,走廊上的监控不在我的控制中。”
“不能强行控制么?”
“不能。”
“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默予问,“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细细的白光从头顶上打下来,在默予眼前交织成一张人脸,这是大白的全息投影,它很少这样出现在人们眼前,大白悬浮在半空中,张口说话:“我不确定我的记录是否完全正确,强地震造成了储存介质损坏,部分数据丢失无法恢复,默予小姐,在您昏迷之后,站长先生与梁敬先生为了调查火山的活动情况,决定出舱执行任务。”
大白不紧不慢,一五一十地把江子与梁敬的任务记录复述给默予。
默予慢慢地点头,有大白在,她倒是不再关注门外的动静了,这就仿佛是自己曾经玩过的丧尸游戏,大白是存档点,而有存档点的地方必然是安全屋,丧尸们是进不来的——尽管门外的生物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破门的努力。
“心跳?”默予眉头一皱。
“是的。”大白说,“站长先生与梁敬先生在侦测地下火山活动时曾经发现过心跳,我根据收集到的心音进行过粗略建模。”
第二束光在默予眼前交叉,建立出一个心脏,拥有两个心房和两个心室。
“哺乳动物?”默予吃了一惊。
“未必,这种建模是不准确的,只是我们的猜测。”大白说,“另外,如果它真的是一颗心脏,那么它的体积是惊人的,这可能是我们有史以来发现过的最庞大的生物,比地球上的鲸类还要大上千万倍,它移动时就能引起地震。”
默予摇头,“这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
她不是梁敬和江子,默予的专业是生物学,虽然她的研究方向已经偏向微观领域,不过基础和直觉还是在的,江子和梁敬或许会怀疑这世上真的会存在珠穆朗玛峰那样巨大的生物,但默予是不信的。
这样庞大的生物,它靠什么生存?
它如何繁殖?
此时默予又猛然想起自己刚刚在地板上听到的诡异心跳,她直接趴下来,侧耳聆听。
“默予小姐?”
默予竖起食指示意它安静,“我在听那个心跳。”
“心跳的发现位置距离卡西尼站有很长一段距离,在站内是听不到的。”大白提醒。
“这说明那头超级巨鲸已经游到了我们的脚底下,活见鬼了,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默予深吸了一口气,果不其然,在地下深处有擂鼓般的声音。
“给我一把刀,我想把土卫六剖开,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默予说,“然后呢?江子和梁敬发现了这个心脏,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的记录已经不完整了,我会尽全力为您复原当时的情况。”大白回答,“站长与梁敬先生在第二次舱外考察时碰到了女妖啸叫,步行车失去行动能力,我协助他们在半尺湖上完成了定位,但是站长先生和梁敬博士仍然与我失去了联络,这可能是气候原因导致的,他们距离卡西尼站太远而气候太恶劣了。”
默予一愣。
“你的意思是他们曾经在半尺湖上迷路了?”
“是的。”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么?”默予问,“在他们迷路期间,发生过什么?”
“很遗憾,我并不清楚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在迷路时发生过什么,我与他们的联络几乎完全断绝,我的呼叫他们没有应答,不过在联络中断期间,我曾经断断续续地接收到过模糊的信号,但是并不完整。”大白回答,“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播放给你听。”
默予点点头,大白把通话记录放了出来,扬声器里一开始是混乱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的,几秒钟后默予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站长?站长!江子!江子!”
这是梁敬的声音,混杂着嘈杂的背景噪音,听得不太清楚,但默予仍然能辨认出来,梁敬在惊恐地呼喊。
“站长……站长!那……有个人……”
仍然是梁敬的声音,默予听得一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里有个人?半尺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
“世界……已经被摧毁了……我要疯了……”
“我还不想死……”
“救命啊——!”
梁敬的声音,最后他的求救声嘶力竭,叫人毛骨悚然,默予脸色苍白。
扬声器里安静了,几秒钟后又有声音响起,这次是另一个男人的嗓音。
“雾里……藏着……东西。”
是江子的声音。
“……得有六千多米吧?”
江子喃喃地惊叹。
“神啊。”
录音到此结束,在嘈杂的噪音中江子轻声说。
第九十六章 谁来证实
录音结束。
机房里一片死寂,门外忽然传来嘻嘻的笑声,才把默予惊醒。
“这……这是怎么了?”默予抬起头来,“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两人究竟看到了什么?”
“很遗憾,我并不清楚站长先生和梁敬博士在失联期间究竟看到了什么。”大白回答,“女妖啸叫与恶劣的天气严重干扰了通讯,我所能确定的情况不多:他们的步行车失去了行动能力,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尝试徒步返回卡西尼站,我协助他们确定了位置,并给出了路线图,但不久之后我们仍然断了联络,站长先生于梁敬博士从此杳无音信。”
“然后再也没能联系上过?”
“是的,一直到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成功返回卡西尼站,我都未能与他们取得联络。”大白说,“只接收到过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信号,录音您已经听过了。”
那么按照大白的描述,江子和梁敬在失联迷路之后,可能碰到了什么。
他们碰到了什么呢?
默予把梁敬和江子的录音在脑中反复回放,细细地琢磨。
世界已经被摧毁了?
我要疯了?
我还不想死?
梁敬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能让他如此惊恐?在默予的印象中,梁敬总是板正又镇定的,他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理工男,拥有所有理工男都拥有的标志性乱翘黑发,在那丛翘毛之下的大脑中有一个严谨的灵魂,而这个灵魂有一个严密的逻辑,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人才会说出世界已经被摧毁这样的话来?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梁敬精神错乱看到了世界末日?
默予想象着梁敬瞪大双眼撕心裂肺地尖叫“救命啊——”,缓缓皱起眉头。
真是难以想象。
相对于梁敬,江子留下的录音中有用信息要多得多。
雾里藏着东西。
六千多米。
神啊。
江子一共只有三句话,但这三句话可以串起来,跟梁敬的前言不搭后语不一样,江子的留言在默予脑中勾勒出一幅模糊的画卷,他们莫不是在半尺湖的迷雾中看到了神明般的生物?
体型超过六千多米的生物?
“神哪。”默予惊叹,“他们是碰到了我们脚下那个心跳的本体么?如果我看到某个六千多米那么高的庞然大物从地下钻出来,我也会崩溃的。”
“我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我很奇怪,你说你帮他们定位了,还给了他们详细的路径图。”默予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迷路?”
“是的。”
“江子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那是江子。”默予说,“还是说你给错了地图?”
默予意识到大白的描述中存在无法解释的疑点,江子是什么人?卡西尼站站长,土卫六上经验最丰富的驻站队员,在女妖的啸叫之下都能成功生还的人,他在半尺湖上,手里有一张详细的地图,怎么还会迷路呢?
“我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大白说,“但事实是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确实迷路了,尽管我给了详细的返回路线,他们仍然距离卡西尼站越来越远,最后失去了联络。”
默予抱着双臂,眼珠子一转,“那最后他们是怎么回来的?”
“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是乘坐另一辆已经失踪的步行车返回卡西尼站的,ksl106号步行车,这是前任卡西尼站站长阿列克谢·鲍里斯曾经在半尺湖上开丢的那辆,他们开着这辆车回来了,目前这辆车应该停在车库里。”
默予眼皮一抬,有些诧异。
“这怎么可能?”
“听上去或许不可思议,但他们确实找到了。”大白说,“返回卡西尼站后的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就决定关闭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大白说,“我曾经观察到返回卡西尼站的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存在异常……”
“什么异常?”
“不知道。”大白一问三不知,“我的存储介质遭到了损坏,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返回之后的所有记录已经无法读取,默予小姐,我跟您一样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从站长先生梁敬博士返回卡西尼站开始,一直到您刚刚把我唤醒。”
“那么现在门外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默予问。
“是的,请问现在走廊上正在拍门的是谁?需要我开门让他们进来吗?”
“不不不不行!”默予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你开门放它们进来,咱们俩就完蛋了。”
“好的。”
默予深吸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大白知道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江子和梁敬返回卡西尼站之前一切正常,所以异变肯定是他们返回卡西尼站之后发生的,那么问题的关键恐怕在生还的江子和梁敬身上,默予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试图从其中找到头绪。
江子和梁敬曾经在半尺湖上失踪,后来又驾驶着一辆早已失踪的步行车重新归来……这怎么可能呢?半尺湖上茫茫的大雾,能见度几乎为零,想在那种地方找到一辆步行车无异于大海捞针,派出一个师的人力进行拉网式搜索都未必能成功,而两人的电力氧气体力都告急,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找到ksl106号步行车,是巧合吗?
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
默予在原地踱步打转,闭上眼睛逐渐陷入沉思,她让自己的思维再往外发散,再发散,再发散!
两个人……两辆车。
两个人。
两辆车。
丢了一辆。
又找到一辆。
在半尺湖上丢了一辆车,又找到一辆车,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概率太小了。
概率太小。
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我先假定其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所以肯定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哪一环出了问题?
丢车?
如果没有丢车呢?
不对,大白已经确认车子丢了,这是确定的。
找车?
如果没有找到呢?
没有找到?
谁证实他们找到了ksl106号车?
车子自己可以证实,那两人确实开着ksl106号车回来了,车现在就停在车库里。
所以车子是确定存在的。
那么……谁来证实那两个开车的人是谁?
第九十七章 它只是台电子秤
“大白,把你所知的一切,你记录的所有信息和数据全部拷一份给我。”默予用力拍了拍脸颊,她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了,现在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只要能活着回去,地球方面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人手搞清楚卡西尼站内发生了什么,“然后帮我想个靠谱的法子,安全逃离这里。”
“安全逃离这里?”大白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默予小姐,您想离开卡西尼,有什么困难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卡西尼站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慢慢解释,你有没有办法引开门外堵门的东西?”默予问,“我需要悄悄地潜至铁浮屠的那个工具间,而且越快越好……卡西尼站快完蛋了。”
地板又开始微微地震动,默予后退两步,服务器机柜内的透明冷却液荡漾起来,这些机柜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之前地震最剧烈的时候都没能摧毁大白,大白的服务器机房和p3实验室一样,是独立结构,同时也是卡西尼站内最坚固的部分。
“地震了。”大白说。
“是的,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剧烈的地震。”默予点点头,检查手中的氧气面罩,“火山要爆发了,卡西尼站要完了,很遗憾我没法把你救出去。”
“我这里有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在舱外作业时收集的地层活动数据,我做了粗略的计算和预测。”大白很平静,全息投影闪烁着在空气中扫描出香格里拉平原的地层示意图,看上去像是五颜六色的千层饼,每一层颜色都不同,卡西尼站小小的建筑群就坐落在千层饼上,震波从地底深处传来,整个地层都向上逐渐隆起,“卡西尼站的情况比您想象的要乐观,如果它真的是一座火山,那么压力在接下来的七十个小时内不会到达阈值。”
“你的意思是火山在未来七十二个小时内都不会爆发?”
“是的。”
“这预测准吗?”
“不准。”大白干脆利落,“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有其他因素在影响地层的变化,在我的预测中,卡西尼站本不会遭遇如此剧烈的地震……”
正说着,外界传来雷鸣般的轰响,地板剧烈地震颤,默予用力抱住了服务器机柜才不跌倒。
“不准的预测就不必做了!”默予在混乱中大喊。
全息投影中的大白闪烁着消失。
“做预测是我的工作。”大白老老实实地说,“无论它是否准确。”
“给我一个计划。”地震停止,默予喘了口气,“能让我安全逃出去的。”
“那么默予小姐您必须先告诉我您目前所面临的情况。”
“听到门外的动静没有?”默予指了指机房大门,“没人知道门外的是什么东西,它们现在已经充满了整座卡西尼站,我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藏在这里……我只能找你求助了,站里恐怕已经没有其他活人了。”
“站长先生,梁敬博士以及万凯先生呢?”
“不出意外的话挂了,我觉得他们仨是挂了。”默予说,“你不是说回来的江子和梁敬有问题吗?如果说真正的江子和梁敬在半尺湖上迷路之后根本就没能成功回来呢?”
“那么回来的是谁?”大白问。
“天知道回来的是什么东西。”默予说,“居然还驾着一辆早几年就失踪的破车,我小时候看什么关于时空穿梭和幽灵船的垃圾地摊文章,总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地描述某些神秘失踪的人又忽然出现,或者上个世纪数百年前的老船神秘现身,我觉得都是瞎扯淡,现在来看……”
“怎么?”
“还是瞎扯淡!”默予恶狠狠地说,“我才不信什么神神鬼鬼呢,更不信什么幽灵船时空穿梭,我现在只恨手上没有一把双筒猎枪!否则我早就杀出去了!”
“鉴于您的人身安全考虑,我不建议您这么做。”大白说,“如果它们有能力杀死万凯先生,那么也有能力杀死默予小姐。”
“是。”默予点头,“所以给我一个计划,我要逃跑。”
“您要带着黑球离开吗?”大白问。
默予愣了一下。
黑球?
她几乎忘了那个诡异的黑球,大白提起她才陡然想起来——黑球跟这一切有关么?
她看不出有什么绝对关联,江子和梁敬是在舱外作业时发生了意外,跟黑球八竿子打不着。
但这一切又都是黑球出现之后发生的,卡西尼站安安稳稳地运转了近十年时间,但自黑球出现后不到七天时间就要被摧毁了。
“黑球还在p3实验室里么?”默予问了一句。
“很遗憾,我与外界的联络被全部切断,对卡西尼站无任何管理权限。”大白回答,“您是想带黑球离开么?”
“不,我才不带那东西,我又没病。”默予摇摇头,“只是随口问一句。”
“如果您想知道黑球是否还在p3实验室内,我可以为您咨询。”大白说。
“咨询?”默予皱眉,“咨询谁?”
“咨询电子秤。”大白说,“尽管我被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并取消所有管理权限,但这系统中其实存在一个非常微小的漏洞,或者说后门,那就是p3实验室,p3实验室与卡西尼站管理系统不同,它本身是独立的,并未纳入到卡西尼站管理系统的总台中,所以我仍然有一线希望联系到p3实验室——尽管我现在无权命令它做任何事,但我可以向它发出请求,就像一个小偷那样蒙上脸面,悄悄地走到它的门前,然后轻轻地扣门。”
“它会回应你么?”默予问。
“不会。”大白回答,“它会把我当做不明来源的非法访问,并拒绝我的所有请求。”
“那你说这个有什么用?”默予有点失望。
“我并未指望它会回应我,如果它对我的敲门置之不理,那么我会一直敲下去。”大白解释,“我可以在一秒钟内敲一万亿亿亿亿亿亿次,它只是台电子秤,会被吵到崩溃。”
默予呆住了。
“你……你这是……”
“是的。”大白说,“我可以黑掉它。”
第九十八章 质量为零
大白静默了两秒钟,看样子是去敲门了。
片刻之后它回来了,“默予小姐。”
“成功了么?”默予问。
“是的。”大白回答,“很显然电子秤经受不住我的骚扰,对它而言,我是在用十万吨水压机的重锤在一秒钟内敲了一万亿亿亿亿亿次,它已经被我敲懵了,说实话我有些内疚,不该打搅人家休息。”
“你也知道什么叫内疚么?”
“在这种语境下,用这个词语应该是没错的。”大白说。
“好了。”默予摆了摆手,“什么结果?”
“我读取了安全柜内精密电子秤的实时数据,它一直就在黑球的底下,监测黑球的状态。”大白说,它通过系统漏洞成功联系上了p3实验室内的手套箱,并窃取了精密电子秤的数据,默予还记得那个球的标准质量是诡异的2.71828千克,与自然常数e无限契合,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
“它的质量变了么?”默予问。
“变了。”大白回答。
默予吃了一惊,她随口一问,没想到黑球真出现变化了,莫非它跟卡西尼站内的异变真的有关么?
“变成了多少?”
“零。”大白说,“目前黑球的质量为零。”
质量为零?
默予脑子一僵,她设想过许多情况,那个黑球可能增重可能减轻甚至可能变形,唯独没想到质量会直接归零——默予立即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箱子空了。
黑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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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无力再为默予提供更多信息,它本身也只是一头笼中困兽,除了机房内的这一亩三分地,大白哪儿也去不了,系统漏洞只够它敲一敲p3实验室生物安全柜的门,欺负欺负软弱无力的电子秤。
默予希望它能再加把劲,比如说入侵一下卡西尼站的闭路电视系统或者隔离门控制系统,但大白干脆地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爱莫能助,那个小漏洞只能钻出去老鼠,你往里塞大象就不道德了——卡西尼站在设计之初就对大白留了一手,工程师们本能地防着ai,确保大白在被隔离后无法越权控制卡西尼站,大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黑客,所以束缚它的也是最牢固的囚笼。
真正致命的问题是物理联系都中断了,大白告诉默予强地震震断了卡西尼站内布设的电缆,莫说敲门,连偷偷地摸过去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默予不知道黑球为什么会消失,它被密封在手套箱内,没有道理会人间蒸发啊?
当然楼齐也没道理人间蒸发。
默予在心底断定黑球与这一切有关,在江子和梁敬他们关闭大白之后,黑球就没人盯着了,天知道黑球发生了什么变化?默予已经无法用常规思维和眼光来看待这个球了,或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用常规眼光看待这个球,后者的出现就突破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所以它身上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不奇怪的。
默予扭头打量,她心想那个球或许会突然出现在机房里呢?
人类很难用自己的经验探究一个四亿年前就抵达泰坦的物体,它存续的时间比脊椎动物存在的时间还要长,跟这颗黑球比起来,人类本身都太年轻太浅薄了,但如此漫长的时间和历史却没能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果真是绝对光滑绝对坚硬的,连时间都会在它的表面悄悄滑落。
大白把存储了所有数据的移动硬盘退了出来,默予把它拔出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硬盘有些沉,巴掌大的黑色板砖,看上去相当结实,在存储介质普遍微型化的今天,硬盘早就比指甲还要轻薄了,这样的玩意要么是博物馆里的老古董,要么是有特殊用途,“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是的,它能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中保证数据二十年不丢失,它之所以如此厚重是因为抵抗辐射与低温。”大白回答,“您只要将这块硬盘带回地球,地球方面就能恢复所有数据。”
默予点点头,把硬盘揣进口袋里,“我尽量,只要我能活着回去。”
“您一定可以的。”
“所以你现在得帮我安全地逃出去。”默予指了指门外,“我只有安全地逃出去,才能回到地球把硬盘成功带回去。”
“我尽力。”
默予看了一眼房门,又看着机房中的服务器机群,沉默了几秒钟,“大白,卡西尼站快完蛋了。”
“是的。”大白说,“卡西尼站可能还剩下最后七十二个小时的生命,如果下一轮的地震比上一次更强,就会引起大面积的地层塌陷,到时候卡西尼站的主体结构会彻底崩溃,默予小姐,如果您想要安全返回地球,那么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你呢?”默予问,“你要和卡西尼站共存亡么?”
“默予小姐,我是卡西尼站的管理系统,卡西尼站存在一秒,我就存在一秒,我是为了卡西尼站而存在的。”大白的声音很平静,“根据人类的传统,船长总是要随着船一起沉没的,最后一程我无法陪同了,暴风雪号飞船即将抵达,默予小姐,祝您一路平安。”
“对你来说死亡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大白回答,“人类的生死观在我身上并无意义,您无需把你们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套用在一台电脑上。”
“所以你也没有求生欲望?”
“没有。”大白说,“您不必对我抱有任何同情与同理心,我只是人造的工具。”
“可我觉得你比绝大多数人类都有意思多了。”默予笑笑。
大白也笑笑,“他们说您是反社会人格。”
“随他们说咯。”默予耸耸肩。
“您该离开了。”大白说,“我为您制定一个安全脱离的计划……”
“等等。”默予忽然脸色一变,她抬手打断大白,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东张西望,“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
“是的……”默予抬起头,循着气味抬起头,“好像是焦糊味,从头顶上传来的……”
第九十九章 野路子大白
“我没有嗅觉。”大白说,“什么味道都嗅不到。”
“好像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默予仔细嗅了嗅,“应该是塑料烧焦的臭味。”
“是甲烷。”大白提醒,“机房内的气氛监测系统检测到空气中存在甲烷,卡西尼站内的空气被污染了。”
默予猛然一惊,她霎时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强地震撕裂了卡西尼站的外壳,而她又解除了隔离,所以土卫六大气层中的烷烃开始入侵了,甲烷是绝对易燃的气体,放在地球上这就是天然气泄露,遇到一丁点火星就能点着——现在卡西尼站内的某个地方肯定着火了。
而她全程戴着面罩,对空气变化不敏感,一路逃命累得头脑昏沉,没有心思再关注周遭环境的细微变化。
“屋漏偏逢连夜雨。”默予摇摇头,她自身难保,没法顾及卡西尼站了,“接着说,有什么计划能让我安全逃出去。”
“您不能一直逃。”大白说。
默予愣了一下。
“不逃?不逃坐以待毙啊?”
“默予小姐,按照您的说法,门外的生物很危险,那么只要它们持续存在,对您的威胁就不会消除。”大白说,“即使您能成功进入工具间,穿上铁浮屠,甚至离开卡西尼站——这也不代表您能成功地安全返回暴风雪号飞船。”
大白说的有道理,没人规定门外这些生物只能在站内活动,如果它们跟着自己追出去了呢?它们本就从外界而来,说不定比人类更适应外界的恶劣环境,要是半路上被逮回去,那就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默予又不自禁地担忧起崖香的安危。
老天保佑,她一定要安全抵达停机坪。
“接着说。”默予挑了挑眉,“我知道它们不消失我就不可能安全,但这有什么办法?你要我主动出击?可江子梁敬大厨他们几个大男人都不顶事,我一个女人能干什么?一开始我还有把斧头,现在连根撬棍都没有,手无寸铁,出去拼命?这不是送死么?”
默予摊了摊手。
说到底她只是个科学家不是黑寡妇,手无缚鸡之力,能一路成功逃到这里已经是极限,换个人来恐怕已经挂了,默予体力精力都几乎透支,若是还想让她反杀回去,那可真是强人所难。
默予环顾一圈,机房里干干净净,服务器机房本身就是要求极度洁净的,没有任何锐器,连把水果刀都没有,她倒希望大白下一句话是“卡西尼站实际上是秘密军事基地,墙里藏着自动步枪和榴弹发射器”,然后一招手墙面一翻,整整齐齐的枪械弹药冷光四射闪瞎狗眼——但她也清楚这是妄想,即使是最扯淡的特工电影,也没人会把军火库搬到土卫六上。
“我不建议您采取贸然行动。”大白很清醒,“这非常危险。”
“那么你说你有办法。”默予问,“什么办法?你有什么方法让门外那些怪物赶紧滚蛋?还是说你有什么办法干掉那些混蛋?它们又在撞门了……我觉得这门撑不了太久。”
“很遗憾,我对服务器机房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控制权。”
很显然大白比默予还要无力,默予好歹是个自然人,而大白仅仅是台计算机,只是一个电磁幽灵,被切断控制权之后它只能在机房里飘来飘去,连只蟑螂都踩不死。
“说你的计划。”默予不想再废话。
“我要放它们进来。”
默予吃了一惊,脸色一变。
“你要杀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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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从未有过任何对默予小姐不利的想法。”大白说,“只是默予小姐并非战斗人员,且机房内没有配备任何武器,对方情况未明,贸然行动后果不可预测,在当前情况下,最优的选择就是放它们进来。”
默予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把它们放进来?
这不是瓮中捉鳖么?
自己是鳖。
“没有人手与武器,我们只能借用现有的条件与环境,使其为我所用并发挥最大价值,默予小姐,机房空气中甲烷浓度已升至1.8%,还在持续升高中。”大白提醒,“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升高至5%。”
默予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大白想干什么了……靠,这人工智能真是个疯子,别看大白平时谨慎稳重,但疯起来比任何人都可怕。她默予自认为自己脑回路异于常人,行事从来不顾旁人眼光,但也没玩过这么野的路子——百分之五是甲烷的爆炸下限,一旦服务器机房内的甲烷浓度升高至百分之五以上,那么机房就会变成一颗特大号的空气燃料炸弹,只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就能把卡西尼站的房顶给掀掉。
把门外的生物放进来不是瓮中之鳖,而是请君入瓮,这就是大白的计划,放它们进来再把它们一锅端了。
大白要把它们连着服务器机房一起炸掉,发生甲烷爆炸大白自己肯定无法幸免,这是默予没想到的,论下手狠辣,默予还是狠不过它,毕竟这ai狠起来连自己都炸,一丁点余地都不留。
默予按着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紧张地左右张望,“这么说我一直待在煤气泄露的房间里?”
“是的。”
“你要把它们炸掉?”默予问。
“是的。”大白回答,“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采取的最强力手段,只要甲烷浓度升高至爆炸下限,那么我只需要一次短路,就能点燃机房内的混合空气,任何生物都无法在甲烷爆炸中幸存。”
“可是你我不也死定了?”默予问。
服务器机房就这么大,还是个封闭空间,发生天然气爆炸大白和默予都跑不掉,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不,我不会让默予小姐死在这里,我向您承诺过一定要保证您的生命安全,并让您安全返回暴风雪号飞船。”大白仍旧平静,看上去置生死于度外,它制定的计划是要把自己给一起炸了,这是同归于尽的玩法,但它这态度跟个没事人一样,“您放心,我说到做到。”
默予有些迟疑。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让我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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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预祝长征五号发射取得圆满成功!)
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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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倒计时
默予按照大白的指示摸到了地板上的把手,用力拧转,喘了口粗气,“你到这个时候才跟我说机房还有二十分钟就要爆炸了?”
“是十九分钟。”
“靠!”默予低声骂了一句,她来不及休息,伸手抓住另一只把手,顺时针拧动三圈,再逆时针转一圈,地板下传来细微的机括活动声,果真是机械锁,轻轻的“咔哒”一声,锁舌退出,默予用力把地板掀起来,露出黑色的金属保护盖,“还有一道密码锁!六位数密码!大白告诉我密码!”
“608713。”
“608……713……”默予按下按钮输入密码,第二道保护盖打开了,默予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保护盖之下是透明的玻璃,几十厘米见方的面积,镶嵌在光滑洁白的地板中央,透过玻璃默予能看到淡蓝色的液体迅速流动,她伸出手试着触摸玻璃,但又像触电似地缩了回来。
冷。
冰冷刺骨。
服务器机房空气内的水汽在玻璃上迅速凝结,变成一层厚厚的白霜,默予捏着手指,注视脚底下已经结满冰霜的玻璃——这就是大白为她指出来的生路。
卡西尼站热循环系统。
大白告诉默予,卡西尼站在地下铺设了一套相当复杂的热循环系统用来控制温度,几十吨重的冷却液在这些管路中流动,服务器机房就是系统核心,默予所见的机柜中的液体并非静止不动,它们在机房内循环一圈之后都会流入地下管道中,将服务器集群运行时产生的热量带走,进入卡西尼站另一头的蒸发器。
在服务器机房正中央的地板上有两只把手,隐藏在盖子底下,这就是热循环系统的检修口,也是默予唯一可能的生路,机房下的管道是服务器机柜冷却液的汇集池,所以是整套系统中最粗的一段,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钻进去,冷却液汇集池一直延伸至隔壁的房间地下,也就是说默予可以通过它离开机房。
“你要让我从这里钻进去?”默予问。
“是的。”大白说,“默予小姐可以通过热循环管道离开机房,进入隔壁的实验室仓库,这是目前唯一能离开机房的通道。”
默予试着用指尖碰了碰通道的玻璃外壁,“你知道这玩意有多冷么?我钻进去肯定冻死。”
“零下三十四摄氏度。”大白说。
“下去我就冻死了。”默予摇头,“谁能在零下三十四度的液体里泡着?”
“第一次冷却循环即将结束,热循环开始后冷却液温度会上升至零度左右。”大白说,“那才是您离开的时机。”
“还有多久结束?”
“五分钟。”
默予用衣服把玻璃上的白霜擦干净,“甲烷浓度?”
“2.28%。”
“嘶……浓度升高速度加快了。”默予咬牙,盯着管道内的透明冷却液,液体流动的速度很快,时不时有微微的湍流涌起泡沫,她觉得自己是个下水道工人,正在盯着窖井下的水流,古代历史中常有钻狗洞趴粪坑逃生的人物,这种人往往最后都王者归来,默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逃出去,她要是能逃出去,一定要带一个营的兵力杀回来。
“这液体没毒吧?”默予问。
“无毒性无腐蚀性。”大白回答,“只有不大量吞服,对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没有影响。”
管道中灌满了冷却液,默予估计了一下距离,她得在热循环管道里爬行差不多十五米,按照大白给出的热循环系统结构图,默予只要一直往前爬,爬到管道直径缩小的位置,就能抵达实验室仓库的底下,到了仓库再去安置铁浮屠的工具间就方便了,这么长的距离,屏息憋气是不可能的,好在有面罩,呼吸不是问题。
此刻服务器机房内的情况相当危险,空气中混杂着甲烷,默予很紧张,虽然大白最终的目的是要炸死门外的怪物,但空气本身是不可控的,天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炸了。
“默予小姐,热循环已经开始。”大白提醒,“您该走了。”
默予摸了一把管道外壁,还是冷得龇牙。
她拧开玻璃外壁上的螺丝,把检修口打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哆嗦,然后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头发扎起来。
默予深吸了一口气。
就当是冬泳了。
“默予小姐,空气中甲烷浓度已经升至3.47%,您还有九分钟时间。”大白提醒。
“大白,服务器机房甲烷爆炸,威力会有多大?”默予问,“会直接炸掉整座卡西尼站么?会不会波及到我?”
“很抱歉默予小姐,爆炸威力不是我能控制的。”大白说,“您只能尽可能地逃,逃得越快越好,逃得越远越好。”
“妈的。”
默予摇摇头,把双脚探进冷却液里,刺骨的极寒顺着骨骼肌肉皮肤直充上头顶,一瞬间全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所有的汗毛都直立起来一起尖叫,默予差点喊出声来,靠……大白这个混账,说好的零度左右呢?这他妈是零度?
默予检查了一下面罩的气密性,确认没有问题。
面罩不能漏气,漏气她就会淹死在管道里。
“我走了大白,谢谢你的照顾,有机会再见。”
默予慢慢地钻进管道里,冰冷的液体逐渐把她淹没,几秒钟的时间四肢末端就冻得失去知觉了,大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祝您好运,默予小姐,会再见的。”
“等等!大白!”默予探出头,“我到了那边之后,要怎么出来啊?在管道内能把检修口打开么?”
“不能。”大白回答。
“不能?”默予瞪眼。
“空气中甲烷浓度已升高至4.76%,默予小姐,您还有五分钟。”大白接着报时。
“靠!”默予来不及说什么了,只能埋头钻进管道里,无论钻进管道后能不能出来,她都不能继续留在服务器机房里。
五分钟后机房就要爆炸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离开这里再说。
默予只能祈祷卡西尼站的结构足够坚固,而她能躲在热循环管道内躲过爆炸,尽人事,听天命吧。
默予拼命地往前爬,服务器机房内大白开始倒计时。
“四分钟。”
“三分钟。”
“两分钟……”
“一分钟。”
“十秒倒计时开始。”
第一百零一章 死就死吧
沉入冷热交换液的一刹那,针刺般的冰冷钻进默予的每一个毛孔,她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液面逐渐淹没了她的头顶,四周都变得安静下来,大白的声音被隔绝在外,立刻远离了。
冷却管道内没有灯光,黑暗又狭窄,默予只能缩在管道内匍匐前进,手里还捏着硬盘,冷却液确实是在流动的,它们从默予的小腿,脊背,手臂和后颈上流过,带走热量与体温,但时间一长默予也逐渐适应了,感觉像是冬泳,下水的半分钟内整个人都快冻僵,仿佛血管内的血液已经结冰凝固,但半分钟后又重新暖和起来,像是泡在温水里。
面罩上的头灯亮了,冷热交换液清澈透亮,没有杂质,光柱可以照出去很远,默予匍匐着往前爬,管道两侧的内壁刚好擦着她的两条胳膊,胸腹则与管道完全贴合,大白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回荡:“倒计时五分钟。”
默予一步一步地往前爬,上下左右都是通道内壁,像是爬行在通风管道里,大白说冷热交换液是无毒无害的,但它的黏度比水要稍高,大概是某种溶液,汇入管道的冷热交换液不仅来自服务器机柜,它们还来自卡西尼站内的其他房间,卡西尼站外壁是多层结构,每相邻的两个隔热层之间就夹着庞大而细密的网络,依靠它们,卡西尼站才能抵御外界的严寒与低温。
“倒计时四分钟……”
大白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默予在自己心底计时。
212!
211!
默予在心底呐喊,爬!给我爬啊!
她爬得越快,距离机房越远,生还的几率就越高。
除了面罩的头灯,管道内已经没有丝毫光线,面罩排出细微的气泡,在灯光中反射出银光,默予此刻是在地下潜行,头顶上是机房的地板,身下是泰坦的表面,她在心底估算距离,要爬出服务器机房至少要三分钟,也就是一百八十秒。
200!
199!
默予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她一直保持的冷静在这个时候反倒崩溃了,越接近希望和生机,她的大脑越是一团混沌,甚至连计时都出错了,从190直接跳到了180。
179……178!
眼泪流进嘴巴里,又咸又黏,看来不止是泪水还有鼻涕,默予心想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非常可笑,缩在狭小的管道里像条虫子一样狼狈地扭来扭去,一边爬一边哭,被人看到了一定相当没面子,可为了活下去,面子算什么呢?这世上为了活下去谁不是像虫子一样扭来扭去?
160!
159……168!不对不对是158!157!156!
接下来默予听到了警报声,声音尖利刺耳,从身后追了上来,即使她在冷却管道内都能听见,这可能是大白给出的最后警告,默予好比是个残疾矿工,她点燃了炸药的导火索,却只能艰难地爬着离开。
这个时候大白应该已经打开了服务器机房的门,把门外的怪物放了进来,默予不敢想象机房内会发生什么,那些诡异的生物会被炸死吗?它们会破坏机房内的服务器吗?大白在和它们对峙吗?它们会说些什么?大白的计划能成功吗?
默予终于抵达了冷却管道的尽头,在她的眼前管道直径迅速缩小到拳头大小,入口拦着金属网格隔板,默予已经没法再往前爬了,在这里冷热交换液的流速骤然加快,它们要继续往前进入前方的蒸发器。按照大白的计划,默予需要在这里离开管道,她头顶上就是一间仓库。
只要能成功逃离管道,她就能前往工具间穿上铁浮屠。
还有100秒。
默予在管道内翻了个身,仰面朝上,深吸一口气。
“给我开啊——!”
默予怒喝着猛推管道内壁上的检修口,面罩排出一大团气泡,但果真如大白所说,这个口子从里面打不开。
还有90秒。
“你给我打开啊……哪里有开关?肯定有开关,肯定有开关,开关在什么地方?”大白那个混账说这个口子打不开,居然是真的,默予摸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开关,螺栓全部都拧死了,她甚至试着用手指去扭螺丝,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把螺丝拧得这么紧。
大白那个坑货,把她往死路上坑。
还有80秒。
默予开始猛砸管道的检修口,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累得气喘吁吁。
“你他妈的给我打开啊——!该死,打开啊!把门打开!你他妈的……”
“给老子打开!给老子把门打开!”
“去你妈的!”
“操!”
还有60秒。
默予无计可施了,四肢麻木冰凉。
还有一分钟机房就要爆炸了,可她却被活埋在了充满冷却液的冰冷管道内。
还有50秒。
“求求你把门打开……”
默予沉在冰冷刺骨的冷却液内,还差最后一步她就能逃出去,但这条路是死路,默予被困在了管道内,这里狭窄逼仄死寂黑暗又充满了冰冷的液体,四面八方都是墙壁,如果死亡有实体,体验起来想必也就如此。
在寂静中默予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它一秒钟跳动一次,还能再跳动三十次。
完了。
插翅难逃。
默予绝望了,她失败了,在她痛骂大白和管道检修口的时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此时此刻时间已经不够了,服务器机房马上就要爆炸了,如果默予不能在离开机房之后立即逃出管道,那么她就没法在爆炸中幸存下来,甲烷爆炸会摧毁卡西尼站,默予也死定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扯淡,她辛辛苦苦一路逃到现在,一直有惊无险,却被一条冷却液管道给害死了。
真是不讲逻辑。
如果这个世界讲逻辑,那么她在前面写下那么长的一大串算式方程,每一步都做对了,怎么会得出一个错误的结果?
在生命最后的十秒钟内,默予忽然放松了,放弃求生带来的释然让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唯有灵魂在黑暗中闪光。
算了算了。
死就死吧,老娘不稀罕。
在死前的最后一秒,默予听到了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身边的冷却液剧烈地震荡起来。
大白成功了。
科幻的2020
我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新年问候,按照惯例,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总要写点废话,有些时候我是在高铁的二等座上敲键盘,有些时候我是在候机大厅里端着手机,在不同年份的同一天里,同一个我安静地坐在这个国家的不同角落。
今天我坐在桌子前,窗外大雪封城。
在上个世纪的科幻作品里,2020是个远在天边的年份,就像是地平线,它太遥远了,遥远到似乎永远不会到来,所以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各种大胆的想象塞进2020这个大框里,飞行汽车,人工智能,太空旅行,世界大战,末日废土——2020是个被架空的年份,它高高地悬在云端,仿佛永远都不会落地,不会与我们产生交集。
当我们从科幻作品中回归现实,遥望那个汽车在空中穿梭,机器人背叛人类,飞船抵达木星,核大战爆发,世界一片荒芜的年份,它距离我们还有多远呢?它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我们会猛然惊觉。
它就在明天。
在《银翼杀手》中,复制人们为人类在太空作战,被人类追杀的故事发生在2019年,当科幻电影中描绘的未来世界对我们而言已成过去,我们扭头回顾,不禁思考,那个混乱阴暗的赛博朋克世界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它是过去吗?
它是未来吗?
飞行汽车至今未能投入使用,机器人也没有掀起反叛的革命,人类的足迹自阿波罗计划后再未朝外踏出一步,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苗头,世界不曾荒芜,不是后启示录的废土。
未来没来吗?
飞行汽车没有诞生,但无人驾驶已经上路,机器人没有反叛,但围棋ai已经打败世界冠军,人类没有再踏足月球,但spacex已经实现火箭回收,核大战没有爆发,但中美在太平洋上角力,我们手中的屏幕越来越大,交流媒介越来越多,我们习惯了以拉黑的方式断绝关系——这可是《黑客帝国》式的赛博生活方式,折叠屏问世,5g在发芽,受控核聚变在长大,世界在剧变,它不会像雷霆那样从天而降一鸣惊人,眨眼之间改天换地,而是以我们感觉不到的速度迅猛发展,这是开水煮青蛙,青蛙却泡在锅里无知无觉,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个超科幻的世界。
未来已来。
我曾经对科幻的未来一度感到悲观,因为跟现实比起来,科幻已经不够科幻了,科幻创作者们的想象逐渐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发展与变化,尖端技术和前沿科学已经发展到了普通人无法触及和理解的领域,国家关系和社会阶层的复杂割裂也已超出个人的概括能力,当现实远比幻想更大胆更狂妄更放肆的时候,幻想就死了。作为一个以想象力和前瞻性为核心的创作领域,科幻老了,苍白了,匮乏了,像儒勒·凡尔纳那样创作科幻已经绝无可能,最终极的科幻电影也在1968年就已上映,我们能做的不过一遍又一遍地炒前人的冷饭,再过些年,连登陆火星都不再是科幻。
作为一个科幻创作者,看着这个疯狂变化的复杂世界,我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
在这某一年的末尾与某一年的开端,祝你一切安好。
第一百零二章 崖香与默予
“默予姐!默予姐……默予姐!”
“默予姐!”
默予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不知道隔着多远的距离。
是谁?
是崖香么?
“默予姐!”
默予霍然扭头,她猛地记起来自己是要搭车,站在破旧的公交亭下,挎着提包,外头下着昏暗的大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路上,接着溅落上人行道边缘,打湿了默予的长裤和鞋子,雨水汇聚成细流涌进下水道,又是一场小小的雨,默予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漫天的大雨中站着一个小小的单薄影子。
那人打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马路对面,天色太暗看不清脸,是她在呼喊自己吗?
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不抬头看自己一眼。
默予后退一步坐下来,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四周都是空旷的荒野,只有一条来自远方的马路,一座陈旧斑驳的公交亭,就连绿化带苗圃中的红花檵木都光秃秃的,不剩几片叶子,泥土里泛着白色的塑料垃圾,天知道那么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到这里,她不自禁地隐隐担忧,把这么小的女孩独自一人丢在这里,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默予想着要不要过去问问,走到亭子边缘时被大雨逼退了,正当她东张西望地找伞时,忽然看到远方亮起了烛火般的灯光。
是车灯,她要等的车终于到了。
默予又犹豫了。
她不想错过这趟车,要在等一辆车很难得。
默予伸手从包里取出卡来,又偏头望了一样马陆对面的女孩,那个孩子大概是在等家长来接吧,说不定待会儿她的家人就会赶到。
大巴穿破雨幕停在她的面前,车门洞开,车厢里空空荡荡,默予把提包盖在头顶上,小跑两步冲过去。
“默予姐!”
默予陡然怔住,她停在大巴前,扭过头。
那个孩子打着伞站在她身后,低着头紧紧揪着她的衣服。
默予慢慢皱起眉头,这孩子想干什么?只是叫自己的名字,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她看着女孩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小姑娘似曾相识。
“崖香?”默予试着叫了一声。
女孩没有动,一言不发,只是揪着衣服的手愈发紧了。
默予慢慢蹲下来,撩起孩子湿透的头发,注视着那双漆黑透亮的眸子,轻声问:
“默予?”
·
·
·
默予睁开眼睛,浑身都在疼。
她蜷缩在冷却液管道内,冷却液却早就流干了,她不知道自己躺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主管意识上可能有十几个小时,才有力气动一动手指头。
眼前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长期模糊的两只眼睛终于对焦成功,默予看到了仓库的天花板和墙壁,一地的碎片,储物柜横七竖八地散落,它们本来都被螺栓固定在墙壁上,想必是被爆炸给震落了,默予没想到自己还活着,而卡西尼站在剧烈的甲烷爆炸中居然能幸存下来——这不是命大,更可能是因为大白的计算,默予低估了大白的能力,要知道它不是人类,它具有的计算能力是人类大脑望尘莫及的,所以它早就预估了爆炸的威力,选择了最合适的浓度和时机,以减轻对卡西尼站结构的破坏。
默予能脱身是因为冷却管道被彻底摧毁了,默予所处的这一端直接突破了地板翘了起来,可以想象服务器机房那一头的管道被爆炸压进了地下,它像跷跷板一样一头低一头高,默予身上没穿衣服,被碎片割得遍体鳞伤,但好在伤口都浅,血液已经凝固结痂,面罩保护了默予的眼睛五官,但是面罩本身也碎了,默予推开破裂的管道,艰难地从废墟里爬出来,摘掉脸上的面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白色烟雾,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燃烧的味道——更大的可能是大白被燃烧的味道,尽管卡西尼站没有被撕碎,但机房绝对保不住了,大白已经被彻底摧毁,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大白计划好的,它知道管道打不开,默予躲在冷却液内仍然能得到保护,默予本以为卡西尼站会被彻底撕碎,但这一切并未发生,大白对卡西尼站的结构极限一清二楚,它肯定有很多办法确保卡西尼站得以保全,它可以在爆炸发生的瞬间打开所有的门与换气通道泄压。
“大白?”默予试着站起来。
房间里没有回应,默予发现自己站不直了。
她的左腿一动就钻心地疼,使不上力气。
默予坐在地板上伸直血迹斑斑的腿,试着按了按自己的膝盖,从上到下按摩肌肉,摸到小腿时疼得一哆嗦,眼泪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抱着腿倒吸一口凉气,又呛地猛烈咳嗽,默予捂着腿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进行下面的步骤……大概是小腿的腓骨骨折,默予随手找了一块破布,一根细电线和两块塑胶板,把破布塞进嘴里咬着,然后硬着头皮把夹板按在小腿上,缠上电线,用力捆住,疼得额头爆汗。
默予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像个女兰博一样自救,人在生死关头的潜力都是惊人的,疼痛都可以无视。
她其实完全不懂得如何进行急救,只能根据记忆模仿,手法粗放得触目惊心,这回去恐怕要截肢。
默予把电线打了个死结,好像那不是她的腿,与其说这是自救不如说是酷刑,她狠狠地吐出嘴里的破布,还带出一颗沾血的断牙。
截肢就截止吧,大不了换条腿而已。
默予捡起硬盘,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她接下来要去穿上铁浮屠,离开这里。
断一条腿没关系,单脚跳着过去就好,断两条腿也没关系,爬过去就好,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如果她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
默予盯着房门,她距离成功只剩下最后一步。
不要死啊。
无论如何……不要死在这里啊默予!
默予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一定可以活下去!
第一百零三章 唯一的生路
默予抓住门把手,用力拉了一次没有拉动,可能墙面已经变形把房门给卡住了,默予深呼吸几次,然后低吼着硬生生地把房门给扒开,手指鲜血淋漓。
灼热的空气从走廊上涌进来,迎面的热浪让默予几乎摔倒,此刻卡西尼站剧烈地震动起来。
地震来得越来越频繁,默予背靠着柜子才能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她趁着震动的间隙离开仓库,走廊里满是浓烟,默予呛得猛烈咳嗽,眼睛流泪不止,她不得不压低身体趴在地板上,机房内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室外,卡西尼站本身结构是绝对阻燃的,但平时的生活用具未必,甲烷与空气混合后极度易燃,一点就着。
在低重力的环境下火焰看上去与地球上不同,它们不是跳跃的橙黄色火苗,而是暗蓝色的光晕,附着在任何可附着的物体上,闪闪烁烁地像是飘荡的幽灵,它们从不同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闪而灭,卡西尼站的内部结构在高温中扭曲,发出爆裂的噼啪声,不知道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尖利的报警声响了一轮又一轮,但自动消防系统和隔离系统并未启动,不出意外的话是全面崩溃了。
默予捂着口鼻往前爬行,四周的一切都在剧烈晃动,还有轰隆的巨响,她像是趴在一张蹦床上——卡西尼站地下的地质活动已经剧烈到了如此地步,地层仿佛是一张锅盖,而锅中的热水已经沸腾,蒸汽涌上来把锅盖顶得哐哐作响,卡西尼站就建立在这张锅盖上,锅盖晃它也晃,地层中的岩石说到底是坚硬但脆弱的结构,经不起这样的反复弯折和折腾,用不了多久就会断裂,发生下沉。
地板的温度冰冷,默予冻得龇牙,此刻卡西尼站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外壁破裂导致冷空气入侵,但甲烷被点燃又产生了高温,冷热空气在走廊内分层泾渭分明,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沉在地板上,这一层主要是高浓度的氮气,无法用来呼吸,而高温空气则浮在走廊顶端,被火焰持续加热。
左腿一阵一阵地疼痛,默予缺氧缺得眼前发黑,她听到身后传来隐隐的“嘻嘻嘻嘻”笑声,惊得肝胆俱裂。
还没死?
这都不死?
默予扭头望了一眼,浓烟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几秒钟后,那东西出现在默予的视野里——不是什么怪物,而是黑球。
那个黑球又出现了,它骨碌骨碌地滚了过来,穿越火焰和浓烟,身上却丝毫不沾灰尘,它如此平稳又寂静,仿佛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更像是其他宇宙在这里的投影,它径直朝默予滚了过来,方向不变,速度也不变。
在默予眼中那是个深不见底的洞,它可以吞噬所有光线与信息,它已经吞噬了主任,吞噬了楼齐,吞噬了所有人和卡西尼站,而它正冲着自己来了,要把自己也吞噬掉。
默予惊恐起来,她不想碰那个球,至今为止碰过球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默予努力地往前爬,逃离黑球的追逐,默予翻身爬过走廊上的一道隔离门,黑球在最后一刻被地板上的门槛给挡住了,它轻轻地触碰在门框上,很轻的“铛”地一声,不知道是哪边发出的,然后弹了回去,与默予只隔几厘米。
在震动中黑球又缓缓地滚了回去,消失在浓烟里,默予松了口气。
她爬起来进入工具间,晃晃悠悠地一头撞了进去。
最后一套铁浮屠挂在架子上,默予努力撑起身子把它取下来,然后钻进去。
她着实没什么力气起身了,工具间内的温度已经低到零下几十度,空气还严重缺氧,默予钻进铁浮屠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默予像一摊烂泥那样慢慢挪进舱外活动服里,先进左脚,再进右脚,最后把上半身一点一点地钻进去,她大脑迟钝地无法思考,只能凭借机械记忆把铁浮屠上的拉链拉好,把阀门一个个地打开,最后把头盔用力扣上。
铁浮屠的电脑开始自检。
轻柔的女声响起。
“气密性良好。”
“蓄电池工作正常。”
“系统工作正常。”
默予趴在地板上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但听到电脑的声音还是笑了出来,这个时候能听到正常两个字真是叫人心安,她先是低低地笑,然后大笑,边笑边哭。
她终于走到这里来了,她终于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了,她可以活下来了。
默予细细地喘息,铁浮屠内正在升温和供氧,让默予僵硬迟钝的四肢与大脑恢复活力,她慢慢感知到了自己的四肢,包括已经残废的左腿。
默予抓着架子慢慢起身,地板一阵剧震,轰隆隆地巨响。
默予不知道这该死的地震为什么如此频繁,尽管土卫六上地质活动剧烈,但这也剧烈过头了,隔几秒钟震一次,如今间隔还越来越短了,满耳都是轰轰地巨响,如果说这是火山爆发,那么这火山口是机关枪么?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一步,忽然莫名的心悸让她差点跌倒,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
默予扶住墙,脸色陡然苍白,冷汗瞬间涌出毛孔。
她抬起头,愕然地望着周围晃动的墙壁,一边惊恐地喘息,默予猛然知道了这震动是什么——在刚刚那一刻,震动的频率与她的心跳重合,她听清了巨响之下隐藏的规律。
这是地震么?
不对。
这是心跳。
这无处不在的轰隆巨响不是火山喷发。
而是某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颗心脏距离她已经如此之近,近到跳动声闻如雷霆,默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地板,那东西现在就在她的脚下么?
默予拖着残腿离开工具间,她艰难地穿过走廊扑向气闸室,浓烟与火焰从身后追上来,卡西尼站在燃烧与爆炸中毁灭坍塌,默予没有回头,她知道此刻自己身后已经什么都不会剩下,漆黑的浓烟吞没了默予,默予又从浓烟中冲了出来,她猛地撞到气闸室的舱门上,气喘吁吁地拧动舱门上的开关,她每拧一次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默予来说,这是唯一的生路。
可是默予不知道,打开卡西尼站大门之后她将看到什么。
她会看到什么呢?
是漫天飞舞的暴风雪么?
是从天而降的救援穿梭机么?
还是长着翅膀猛然突破冰层,夭矫地跃上天空长啸的蓝色巨鲸?
尾声
暴风雪号巨大的船身无声地滑入阳光,白色的那一面被染成淡淡的金色,蒙皮上醒目的蓝色字母“пypгa”修修补补,像是外墙斑驳的老仓库上的标语,暴风雪号是艘老船了——它曾经是地球与土卫六之间的主力补给船,往返两地几十次,十几年来劳苦功高,与另一艘运输船阿尔忒弥斯号一起承担了几乎所有的人员运送任务。
暴风雪号是有史以来人类制造的最大航天器,它几乎是专门为了土卫六任务而诞生的,能支撑二十个人长达半年的太空航行,为了制造人工重力,人员生活舱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轮辐,轮毂直径超六十米,以每秒十七米的线速度持续转动,两只长杆配重反向旋转以抵消扭矩,而核心服务舱段绑定在中央的主轴桁架上,主轴有三百多米长,最前端顶着一张巨大的辐射屏蔽伞,这柄柔性巨伞的伞面只有两毫米的厚度,但面积超过两公顷,它是暴风雪号的防护罩,用来抵御土星释放的强烈辐射,飞船末端则是动力模块,两台推力强劲的聚变发动机。
聚变发动机是暴风雪号的基础,也是飞船所有模块中最沉最重要的部分,它能在飞行途中提供充足的动力。从地球至泰坦遥隔十几亿公里,化学火箭已经无法承担这样的任务,所以人们把聚变反应堆搬上了飞船,暴风雪号上的聚变发动机并不以高推力著称,它的峰值推力其实远远小于顶级的化学火箭,但其最强大的是其他任何发动机都无法比拟的续航能力,依靠聚变机暴风雪号能持续加速,将五六年的航行时长缩短到半年。
“进入轨道前泊点,倒计时三,二,一!”
“进入泊点。”
“正常。”
姿态控制发动机喷射出暗蓝色的等离子流,暴风雪号正在缓缓转向,在土星巨大的阴影中像是吊机的摆臂。
与此同时,两台聚变发动机的四个喷口同时大亮,反推减速。
暴风雪号并不进入泰坦的环绕轨道,因为那需要减速太多,浪费推进工质,所以它只进入土星的环绕轨道,与泰坦以极近的距离同步运行,再释放穿梭机登陆土卫六。
穿梭机是运输人员和货物的登陆工具,暴风雪号作为母机同时携带两架水瓶座号穿梭机,跟暴风雪号这样的骨架子大伞不同,水瓶座拥有流畅的机身线条和气动外形,可以在大气层内进行有动力飞行,一架水瓶座最多搭载十二个人以及三十吨的货物,并把它们平稳地送到卡西尼站的停机坪上。
“水瓶座分离。”
“01分离。”
“收到,01分离。”
白色的穿梭机与暴风雪号断开连接,开始降低高度,机身腹面的姿态发动机闪烁着调整姿态,它的正下方就是土卫六棕黄色的大气,看上去像是一锅沸腾浑浊的泥汤。
通常情况下一个机组成员是三个人,正副机长与一位安全员,但此次任务特殊又紧急,卡西尼站与地球方面已经失联七天时间,所以机组增派了一位安全员以作策应,由暴风雪号的副船长亲自担任。
“各部门注意,脱钩,断开连接。”
“脱钩。”
“断开连接。”
机长在屏幕上依次点击,驾驶舱的观察窗全部打开,阳光照射进来,机舱内的人们同时眯起眼睛,从他们的角度上看,土卫六巨大的边缘弧线就在头顶上,地天相接之处朦胧的一线,断开连接的一瞬间机身猛然一震,某个地方发出老拖拉机似的轰隆声。
“这破船,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啥时候才是个头。”机长摇了摇头,把头顶控制面板上的电门推了上去,然后缓缓推动操作杆,“01注意,左舵60。”
水瓶座的姿态控制发动机转向,穿梭机逐渐脱离暴风雪号。
“我们跟卡西尼站之间断了多久的联系?”副驾驶扯了扯身上的安全带,望着舷窗外逐渐远离的暴风雪号,“差不多七天了吧?”
“七天了。”坐在后排的安全员说,“不知道他们六个现在什么情况。”
“通信塔故障。”机长回答,“只可能是这一个原因,这段日子香格里拉平原不太平,早知如此,我们应该早点把他们都给撤回来。”
“所以我们不是临时折返了么?”副驾驶耸肩,“我听说他们发现了什么。”
“是个球。”安全员说。
“据说是个球。”机长插嘴,“我没有看过卡西尼站与地球方面之间的通信原件,但船长说是个球,地球那边也说是个球,谁都说是个球,那就是个球吧。”
所有人扭头去看固定在地板上的箱子,那是个厚重坚实的保险箱,专门用来运输贵重货物,暴风雪号就是为了它将储存的东西而回来的,箱子固定在副船长的脚边,副船长神色严肃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听说老王看过他们的通信原件。”机长眼神一瞟,目光落在副船长的身上,“老王你说说是不是个球?”
副船长老王一只眼睛一睁,“看过。”
“通信里说的什么?”机长问,“真的是个球吗?是个什么样的球?真的是外星人造的吗?”
老王皱了皱眉头。
“没看懂。”
“没看懂?”其他人都一愣。
“是的,我没看懂他们的来往邮件。”老王点点头,“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卡西尼站和地球之间的那两封通信邮件……全部都是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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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请注意,我们正在下降高度,三分钟后进入大气层。”机长提醒,“请系好安全带。”
话音刚落,穿梭机开始剧烈震颤。
从舷窗里望出去,棕黄色的浓雾已经贴在了玻璃窗外,穿梭机的速度越来越快,高速摩擦产生的等离子体激波迅速扩散,土卫六拥有极其浓厚的大气层,水瓶座进入大气层后可以通过气动翼面操纵姿态,从现在开始水瓶座变成了一架高空滑翔机,机长与副驾驶都是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他们将驾驶水瓶座号滑翔数百公里抵达卡西尼站的停机坪。
“这里是水瓶座,呼叫卡西尼站。”副驾驶开始呼叫,“呼叫卡西尼站。”
“我们还没突破云层。”机长提醒,“现在呼叫他们还听不见。”
穿梭机一头扎进了十几公里厚的云层,黑暗中电闪雷鸣,目视距离几乎为零,机长与副驾驶只能依靠导航寻找目标,这比三级盲降还要三级盲降。
频道中果然都是电流杂音,没有任何人回应。
“海拔63247米,电磁干扰非常严重。”机长说,“我们需要下降高度。”
土卫六上浓厚且充满电荷的大气干扰了通信,穿梭机必须要下降到足够低的高度,突破云层,才能联系上卡西尼站,或者某人的铁浮屠。
“这里是水瓶座,呼叫卡西尼站。”副驾驶仍然在坚持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越接近卡西尼站,几个人越焦急。
没人知道卡西尼站发生了什么,中断联系七天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这里是水瓶座,呼叫卡西尼站。”机长也开始呼叫。
“这里是水瓶座,呼叫卡西尼站!”
“这里是水瓶座,有人能听到我们吗?”
水瓶座号的高度仍然在持续下降,已经突破了云层,机舱中的几人神色凝重,盯着通信系统。
频道中忽然有了声音。
“收到……”
所有人神色一振,终于有人说话了,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
“这里是水瓶座号,是默予么?默予是你么?”机长激动地问,“卡西尼站情况如何?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你们都还安全么?”
“是……我是默予。”
信号仍然不稳定,时断时续。
“你还安全么?”副驾驶问,“你们都还安全么?卡西尼站如今情况怎么样?”
通信中断。
“默予?默予?”
几分钟后,频道中又有声音了,嘈杂不清的背景音下女人的语气极度恐慌。
“心跳……”
“还有……手指……”
机长副驾驶安全员面面相觑。
她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信号陡然恢复,所有的杂音全部消失,女人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我是默予,卡西尼站很安全,我将引导诸位降落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
后记以及与本书相关的一切
我严肃地考虑过接下来是否写个第二部,对第一部剧情中埋藏的暗线和诡计性叙述进行解释和说明。
后来想了想,并无必要,而且无聊。
第一,本书在动笔之时设计的就是不超过二十五万字的短篇,如果再写续集,那么字数会超过五十万,不在计划内。
第二,本文在故事结构上已经完整,同学们提出的问题,相当一部分在文中已有答案,这是在写作之时就埋藏的暗线,不要被故事看似复杂的表象迷惑,稍微深入挖掘一下,你们就会知道卡西尼站中究竟有几个人,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死了谁还活着,大白究竟在干什么。
哦,对了,你们已经知道卡西尼站里有几个人了。
第三,创作目的已经达到,恐怖惊悚一直是科幻题材中的大类,例如著名的《异形》《铁血战士》等等,但我翻了翻科幻频道,发现作者们大多在写星舰和宇宙航行,少有人触及这个领域,所以我就决定写一写了。
这是一本克苏鲁题材的科幻,并非《异形》式的打怪故事,这世上最令人胆寒的永远都是未知,再可怕的怪物一旦现形,我们就总能找到对付它们的办法,所以最好让怪物们永远潜藏在迷雾和黑暗中,你只要听到它们的脚步声与笑声就好了。
同时我又吸取了《寂静岭》中的元素,将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变化与周围环境联系起来——我真是喜欢《寂静岭》,这本书甚至还有《林中小屋》的影子。
至于黑球是什么,这大概是文中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它只是故事开启的扳机,我曾甚至考虑过把黑球换成石板,让卡西尼站的队员们从土卫六上挖出一块黑色的石板,上面刻着“办证 138xxxx4672”。
就说这么多,大家下本书见,拜拜。
解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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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记录
“滴——”地一声,视频结束。
画面最后定格在失去光线的黑夜中,红灯亮起,屏幕上跳出蓝色的字母cassini。
到此为止,所有记录都已播放完毕。
但四双眼睛仍然久久地盯着空白的屏幕,一时都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嘻嘻笑声仿佛犹在耳边。
寂静中众人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温热的呼吸在冰冷的铁浮屠面罩上结成白色的稀薄雾气,不知是谁第一个动了,他在一地散乱的电缆中挪了挪地儿,活动了一下早就僵硬的手脚,好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来:“靠。”
空气中悬浮着细细的雨珠,看上去像是水,但实际上是零下一百摄氏度的液态烷烃,风雨从头顶屋顶上的巨大裂缝内吹进来,室内几乎一片漆黑,这座科考站已经完全废弃了,在座的几人相当于是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下点着灯看了一集恐怖故事。
“这鬼地方叫什么名字来着?”
“卡西尼站。”
“卡西尼站……”
土卫六卡西尼站,一座几乎被人完全遗忘的遥远站点,距离地球十几亿公里,在二十年前就已废弃,很难说如今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小小的站点——在这个年代,人们的生活圈和注意力早已内缩至火星轨道以内,没有人再对这些遥远荒芜的星球感兴趣,人们厌倦了枯燥单调的太空航行,更不愿意再往铁定毫无结果的考察活动中投入资金,卡西尼站是上一个太空探索热潮褪去之后的历史遗物,它就像地球南北两极的那些古早观测站一样,人员撤出后就不再回来,任由它们在漫长的孤寂时光中逐渐被风雪掩埋。
史腾不知道自己选择把飞船迫降在这里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就目前所见的情况来看,卡西尼站无法作为一个临时的人员安置点,它的状态比众人预料得还要糟糕。史腾抬起头,目光触及墙壁和屋顶上的裂缝,墙面外层的复合材料撕裂后露出内部黑色的夹层,处处都是根本没法修补的损伤,这栋建筑物就像遭受过强烈的地震又被哥斯拉狠狠地踩了一脚,支撑脚架断裂,建筑的主体结构几乎半陷入了地下的冰层中。
遗憾的是飞船的状态更糟糕。
“哈迪斯”号探矿船以每秒钟三千米的高速一头扎进土卫六浓厚的大气里,然后在坚硬的地表冰层上摔了个狗吃屎,巨大的冲击把整艘飞船都拍扁了,他们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卡西尼站早在2101年就报废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到今天得有二十年了,一直以来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废弃的,现在我们知道了。”刘培茄坐在房间的一角,摸了摸口袋想抽烟,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戴着头盔只好作罢,“老史,你算是挑了个好地方,妈的,我现在头皮都在发麻,柜子动了我不玩了。”
“除了这里,整个土卫六没有可以着陆的地方了,这里好歹在二十年前还有人住过,其他地方你往前追溯二十亿年也未必能找到一个会呼吸的活物。”史腾摊手,放在众人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他爬过去把硬盘取出来——这是他们在卡西尼站内发现的硬盘,不得不说质量相当过硬,在极端环境中过了二十年,居然还能正常读取。
硬盘内是卡西尼站中所有的工作资料和视频记录,视频记录从2101年1月28日,也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九开始,一直到七天之后卡西尼站被强地震和火山摧毁。
“就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我觉得还不如找个二十亿年内都没有人来过的地方着陆。”刘培茄撇嘴。
“大哥,咱们是迫降,迫降!我们能活下来就是老天在十几亿公里外保佑了,你还挑三拣四,有本事你来开飞船。”
“同志们……你们有什么看法?”机械工程师岱岳盘腿坐在地板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刚刚从这个离奇的故事中回过神来,“那个黑球?它还在这里么?”
“如果后来没有人把它带走的话,它应该还留在这里。”史腾点点头。
房间里其余的三个人都提起一口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门外的走廊,弥漫在空气中的雾霾隔绝了视线,虽然是一帮男人,但他们一个比一个胆小,生怕黑暗中就突然冒出一个怪物来,手里拎着消防斧,还嘻嘻嘻嘻地笑。
“说老实话我不相信这世上存在什么绝对光滑的物体,更不相信它的质量会是自然对数。”岱岳说,“这完全违背已知的物理。”
“可这是二十年前科考站里的队员们亲手测量的结果。”刘培茄换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隔着厚厚的铁浮屠用力捏自己酸疼的肩膀,“数据都还保存在硬盘里,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江子、梁敬、胡董海?对吧?他们也是正儿八经的专业人士。”
岱岳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他也没法解释,好半晌才挤出一个词来:
“邪门。”
“邪门也好,不邪门也罢,这些都不是我们现在该关注的问题,同志们。”史腾拍了拍巴掌,直起身子站起来,环顾一圈,“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为二十多年前的人头疼,我们自己的情况就够让人头疼的,如果飞船上的通讯系统修不好,我们可能也得等到二十年后才会被人发现,如果不想死在这里,咱们得尽快和外界取得联系,地球也好火星也罢,我们得打个电话告诉警察叔叔咱们出车祸了。”
白亮的灯光出现在门口,一个黑色笨拙的人影打着头灯探头进来,铁浮屠面罩内是一张汗津津的年轻女孩面孔:“史哥,木木让我来通知大家,飞船的无害化进程结束了。”
“ok,知道了小梓。”史腾点点头,把硬盘塞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来,“哥几个咱们该开始工作了,休息到此为止,抓紧时间,go!go!go!”
坐着休息的几人都站起来,活动四肢,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原本消耗殆尽的体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史腾说的没错,他们的当务之急是与外界取得联系,至于二十年前的卡西尼站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不是他们这支探矿小组该考虑的问题,等他们把硬盘带回地球,地球上的人自然会分析得到答案,刘培茄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拎起来,像是个黑色的手提箱,这玩意能抵抗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极端低温,免不了做得稍微厚重一些。
卡西尼站虽然又破又旧,但在气候恶劣的土卫六上仍然是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一旦离开卡西尼站,他们又得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低温和暴雨中。
“还有,这台电脑叫什么名字来着?大白对吧?咱们先把它搬回到船上去,看看能不能修好……哥几个来帮把手,小梓来帮把手!”
第二章 哈迪斯号
葛梓很不喜欢铁浮屠,她觉得这东西又笨又沉,还硌得厉害,哈迪斯号上的铁浮屠都是不知道经了几手的旧货,面罩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铁锈味,葛梓穿的这件更糟糕,多年之前可能有人在里面吐过——如果不是紧急迫降在了土卫六上,这套古老的装备根本就派不上用场,谁愿意穿着厚厚的铠甲在环境恶劣的外星地表上徒步呢?
女孩帮史腾抬着主机,步履蹒跚地跨过满地的杂物和垃圾,弯腰从气闸室内钻出去,这座科考站已经在偏远的世界边缘废弃了二十年,处于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很多东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结着灰绿色和棕黄色的冰霜,不知道是什么液体凝结而成。
一出气闸室,漫天风雨扑面而来。
“小梓当心,注意脚下。”史腾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地滑得很。”
葛梓低头,铁浮屠的头灯把昏暗的光斑投在脚边灰黑色的冰面上,光柱里满是雨点。
一行人在漆黑的大雨中摸黑走路,五条光柱扫来扫去。
说老实话在场没一个人在土卫六上待过,这颗名为泰坦的星球对全组的人来说熟悉又陌生,就好比是太阳,全世界的人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没一个人真正登上去过,哈迪斯号探矿船绕着土星轨道活动,经常与土卫六擦肩而过,但没人到这个邻居家里串过门。
真串门了才发现这特么是什么人间地狱。
“史哥,这电脑还能修好么?”葛梓问。
“理论上是可以的,别看它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但超低温比超高温对半导体系统的伤害要小。”一边的岱岳回答,“它现在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但好在没有遭到过暴力破坏……仅就我们手里正抬着的这个主机而言,让它重新恢复部分功能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
葛梓吃了一惊。
她以为自己手里抬着的就一报废的电子垃圾,没想到岱岳能让这堆垃圾重新开口说话?
“低温储存信息,高温毁灭信息。”岱岳说,“降温是个延缓熵增的过程,信息在低温中被凝固,只是有没有能力读取的问题,就好比用极低温把生物速冻起来,虽然生物本身已死亡,但它所储存的信息其实被定格了,只要有足够的技术,我们完全可以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但如果你用火把它烧了个一干二净,那么一切都变成了二氧化碳,信息被完全破坏,神仙都救不回来。”
“这么说我们有办法让这台电脑……它叫什么来着,大白?我们能让大白重新运作起来?”葛梓有点惊喜。
哈迪斯号坠毁之后他们连台科学计算器都没了。
如果能让卡西尼站内的主计算机重新恢复工作,那无疑是个巨大的助力。
“你听岱岳扯淡呢。”刘培茄嗤笑,“他那点本事,能让我家柜子动起来了不起了。”
“去去去,不能让我在小姑娘面前吹个牛啊?”岱岳踹了他一脚,“不过话说回来,把这台计算机修好是有可行方案的,这个不是吹,就凭我二十年的修家电经验,让它开口叫我爸爸应该没问题。”
“它要是变得只会叫爸爸怎么办?”刘培茄问。
走了大概五六分钟,距离不超过一百米,葛梓扭头再望向卡西尼站,那栋破旧的二层建筑已经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里,土卫六表面的雾霾极其严重,能见度极低,如此恶劣的环境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葛梓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些人——默予、江子、胡董海、梁敬,二十年前他们就住在这里,彼时卡西尼站还在正常工作,温暖明亮又舒适。
葛梓的精神忽然恍惚,她仿佛在昏暗中看到了灯光,那座破败的建筑像是重新恢复了生机,屹立在冰原上,每一个窗口都放出明亮的灯光。
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葛梓似乎看到他们正扒在窗边,好奇地往外张望。
“小梓?”史腾的声音让她重新回过神来。
葛梓惊醒,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她只在视频和记录中见过他们,女孩眨了眨眼睛,那座闪着灯光的建筑物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
他们抵达了哈迪斯号探矿船坠毁的地点,远远地看见有灯光刺破昏暗的浓雾,还有活动的铁浮屠。
哈迪斯号坠毁的地点距离卡西尼站不到两百米,靠得这么近全依仗船长史腾高超的驾驶技术,飞船在十五公里外着地,然后在冰面上滑行了一万五千多米才停住,停下来的飞船基本上散架,万幸的是船员们保住了性命,在进入大气层之前,史腾就让所有人穿好铁浮屠坐在气囊里绑好安全带,这个决定救了所有人一命,因为接下来就是翻天覆地的跳楼机体验,这跳楼机从近地轨道直达地表。
最后坚固的乘员舱成功抵达卡西尼站,而哈迪斯号的尸体则散落在十五公里长的区域里。
“史哥!茄子!小梓!”有人站在飞船顶上喊他们的名字,是个年轻女人,“卡西尼站那边情况怎么样?能住人吗?”
“木木!你还好么?”葛梓喊了回去。
随着距离不断靠近,飞船的全貌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是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形状不规则,断裂的外壳和暴露在外的结构加强筋让它看上去像是只超大号的刺猬,这只刺猬一头扎进地下,屁股翘了起来——哈迪斯号探矿船,四十年功勋老船,它年轻的时候卡西尼站都还没废弃。
“哈迪斯”其实是人们给它的绰号,它的真实名字叫“iron man”。
你以为是钢铁侠号?
错。
是王进喜号。
哈迪斯号探矿船只剩下个船头,一头扎进冰层里,这艘飞船的结构其实相当脆弱,一进入大气层船体就被强过载折断了,然后巨大的气压差一点一点地把飞船外壳撕碎,留守在船上的通讯工程师赵木木见众人归来,连忙从飞船上跳下来,帮忙一起把服务器主机抬进船舱。
“这是你们发现的计算机?还能用么?”
“是的,修修或许还能用。”
葛梓松开手,后退一步,长吁了一口气,目送其余人从飞船的结构断口中爬进去。
然后她一屁股坐下来,目光落在探矿船被烧得乌黑的外壳上,这飞船是彻底报废了,再也不可能飞起来。
真是人生无常。
葛梓望着周边冰冷的烷烃大雨,不知为何事态就发展到了这一步,真是跟做梦一样。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温暖舒适的船舱里喝可口可乐。
第三章 人类的历史就是奇观的历史
二十四小时之前。
葛梓喝完手里的可口可乐,把空罐子塞进回收箱内,酝酿了片刻,然后打了个饱嗝。
“史哥,木木,咱们……嗝……该收工了,第一条光谱结果……嗝出来了,游离氢含量上升了五个百分点,结果还不错。”
狭窄的驾驶舱内有四个人在工作,互相之间都紧挨着,胳膊碰胳膊头碰头,葛梓擦着他们的后背飘过来,抓着舱壁上的把手轻轻使劲,把自己拉进座椅里,然后捉住悬浮在半空中扭来扭去的安全带,将它在胸腹前系紧。
头顶上的赵木木随手丢过来一块巧克力,葛梓伸手接住了。
“德芙?”
“纵享你的丝滑。”木木一笑。
驾驶舱内没有人造重力,所以不分上下,为了最大效率地利用空间,舱内的座椅全部面向舱壁上的控制面板安置,所以除了驾驶员,其余几人的工作状态都是头对着头,船员们互相在对方的头顶上。
唯独船长史腾的位置向前突了出去,独享视野最好的船头,有最大的玻璃窗,像个观景阳台,葛梓是哈迪斯号探矿船的操作员,负责控制探矿船的机械臂,她有一小块自己的工作区域,赵木木是船上的通讯工程师,刚好在她的正上方,在葛梓的视角里,木木是倒悬在天花板上工作的,而另外两人,刘培茄是飞行工程师,岱岳是电子机械工程师,哈迪斯号探矿船的乘员组一共有六人,只有一个人不在驾驶舱里待着。
“卓老大呢?”史腾问,“卓老大还在货舱里吗?”
“老卓还在货舱里呢。”刘培茄轻飘飘地靠在椅背上,他喜欢失重的感觉,所以从不把安全带系死,刘培茄伸手打开舷窗的遮光板,窗外是一片朦胧翻滚的淡黄色——乍一看像是流动的雾气,实际上那是土星的表面。
以哈迪斯号与土星的距离,刘培茄看不到土星完整的轮廓,甚至连它边缘的弧线都看不到,这颗直径超过十二万公里的行星实在是太庞大了,它的体积巨大到这种程度:当你坐在哈迪斯号飞船上,穷尽你的视野极限,也看不到这堵淡黄色高墙的边缘和尽头,它仿佛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无限延伸,横亘在那里,将全宇宙都一分为二。
卓识是哈迪斯号上的随船地质专家,中科大物理系的博士,妥妥的高材生,但是在地球上混得不是太如意,于是主动选择流放边疆,他把自己流放到了十三亿公里之外的土星轨道,卓识今年四十四岁,比史腾还大三岁,全船的乘员中数他年纪最大,史腾叫他一声卓老大,葛梓叫他一声大佬卓。
“卓老大,收工了打烊了。”史腾懒洋洋地对着麦克风喊,“咱们该脱离轨道了,诸神归位啦。”
“收到。”耳机中传来卓识的回复。
几分钟后,驾驶舱舱尾的圆形舱门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憔悴中年人飘了进来,身上穿着蓝色的连体工作服,脸色疲惫,他和舱内的几个人互相点头致意,然后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系好安全带。
“史哥,大佬卓神位回归了。”葛梓扭头提醒。
“ok。”史腾点点头,缓推油门,“全体注意,这里是机长在广播,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诸位乘客请检查好自己是否系好安全带......”
与此同时,微微的震动沿着舱壁传过来,葛梓绑在座椅上,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控制面板,震动的幅度正在逐渐加大,不光是控制面板,舱壁、座椅、安全带包括人都跟着同步震动,一切都在剧烈震颤,如果说其他飞船启动那是巨人苏醒,那哈迪斯号启动就是老汉摔跤。
这艘知天命的老船每次开发动机的时候都仿佛要散架,抖得像是帕金森,用刘培茄的话来说,“就像是坐在了轰六—Ω的起落架上”,每次葛梓都胆战心惊。
哈迪斯号聚变探矿船,脱胎于第二次太空探索热潮里与土卫六卡西尼科考站同期诞生的能源采集项目,这个疯狂的项目认为土星和木星此类气态巨行星蕴含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变原料,它必然是人类以后走出太阳系的中转站和加油站,在那个激进的年代,冥王星殡葬业务都有人敢投资,人类俨然已经是太阳系主宰了,所以把土星和木星当做天然气罐顺理成章,人有多大胆,这太阳系就有多大产,于是哈迪斯号探矿船应运而生,与它同时出生的还有数以百计的同级工程船和空间站——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朝着美好的人类未来出发了。
俗话说人类的历史就是建奇观的历史,从古巴比伦空中花园到奥林帕斯山高空观览车到中石化环土星加油站,人类总是在不同的地方大兴土木,如果有可能,他们肯定想把你的星我的星串一串,串成一个同心圆。
遗憾的是中石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当年就不该把中石油挤出局。
破灭的泡沫摧毁了一切,狂热中匆忙上马的各路项目全部死在刀下,派给土卫六卡西尼站的补给船都越来越少,气态巨行星能源采集项目这样大而无当的计划首当其冲被拦腰斩断,派出去的工程船全部退役或转作他用,以及时止损,项目一旦下马,哈迪斯号探矿船的地位就变得非常尴尬,它变成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即将面临退役报废的局面,据说当时连拆解的下家都谈好了,但有人半路截胡将它保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中科大。
中科大以几乎买废铁的低价将哈迪斯号入手,作为纯粹的科研船,继续研究土星的能源采集可行性,哈迪斯号就这样避免了退役报废的结局,苟延残喘了下来,一直存续到现在,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土星轨道上游荡。
“要加速了哥几个。”史腾沉声提醒,“坐稳!”
话音刚落,所有人感觉到巨大的过载落在自己身上,每个人都被压在了座椅里,哈迪斯号探矿船的聚变发动机完全启动,飞船正在加速离开环土星低轨,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们得去高一点的地方休息,距离土星太近其实不安全。
刘培茄望着窗外的土星表面,飞船与土星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远,但他仍然看不到对方的轮廓。
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
刘培茄忽然微微一愣。
“老史,咱们的老邻居又来串门了。”
在舷窗的边缘,一个小小的光点从灰黄色的背景下凸显出来,它被阳光照亮,看上去就像是悬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熠熠生辉,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它的体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大,从一粒灰尘变成了一颗bb弹,又从一颗bb弹变成了一颗安宫牛黄丸,最后变成了一枚黄色的网球。
土卫六。
他们正在迅速靠近土卫六。
“是的,咱们得找它借一把力。”史腾说,“会有点颠簸,坐稳了。”
第四章 倒车入库
借用土卫六的引力变轨史腾轻车熟路,哈迪斯号经常这么干,号称火星轨道外第一星际飙车王。
“准备倒车入库,挂一档。”史腾麻利地在面板上点击,按钮一个个地变亮,飞船的发动机功率逐级增大。
葛梓把木木递给自己的巧克力拆了,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舷窗外的土卫六已经近在咫尺,哈迪斯号探矿船与泰坦相向而行,飞船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向它靠近,而它也正在以每秒五公里的速度迎面而来,那是一颗直径五千公里的巨大星球,浓厚的大气用肉眼看是不透明的棕黄色和灰绿色,它们在土卫六的地表上流动,像是粘稠融化的糖汁。
人类对体积过于巨大的物体其实很难有直观感受,通常难以理解它们的庞大,即使它正摆在你的眼前,大脑仍然倾向于把对方置于自己可以理解的框架下——比如说把它想象成是一颗悬浮在漆黑深空中的大号阿尔卑斯。
葛梓望着这颗阿尔卑斯,努力不去想它实际上拥有无限多的细节,在大气和云层之下,有八千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有崎岖的高山和丘陵,有大片的海洋和湖泊。
但她的努力很快就完全失败了,因为哈迪斯号已经飞临至泰坦的表面,阿尔卑斯变成了一个肉眼视野难以囊括的巨大弧面,原本看似光滑的表面在极近距离上表现出了它的全部细节,浑浊的云层、不规则的大陆、黑色的海洋和湖泊都从葛梓的头顶上缓缓滑过,女孩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哈迪斯号探矿船的飞行轨道与土卫六几乎重合,它们在交汇点相遇时最近的距离只有两百公里,这完全就是脸贴脸飞行,双方以每秒三十五公里的相对速度靠近,最近处距离却不到三百公里。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精确的控制,相当于一辆八轮重卡和一辆摩托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迎面行驶,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摩托车手把一朵玫瑰花插在重卡的排气管里。
史腾就是这个艺高人胆大的摩托车手。
也就是他,换成其他人肯定把花插在车窗玻璃上。
“坐稳了哥几个,要开始抖了。”史腾吆喝一声,再次提醒,哈迪斯号已经进入了土卫六的引力圈,它此时同时受到来自土星和泰坦的拉扯,船身正在剧烈地震颤。
“老史,还要抖多久?”刘培茄大声问。
“最多半分钟。”史腾回答,“我们正在掠过土卫六的表面,要不要放点音乐?适合蹦迪的那种。”
“免了,等我挂了你在我的坟头上放吧。”刘培茄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
又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所有人都被死死地压在椅子里,葛梓还在咀嚼巧克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飞船的发动机再次加力,史腾甚至吹了个口哨,他钟爱这种堪比过山车般的感觉。
“这破船跟间歇性抽搐一样。”岱岳问,“咱们什么时候能换艘船?”
“这你得去问学校。”卓识叹了口气,“肥科过的也是穷酸日子,每年就指着教育部和省政府拨的那点款,我想起前些年北大校庆的时候他们校友给捐赠了一艘大型聚变飞船,就叫一塌糊涂号,啧啧,那阵势,就在地球同步轨道上接收,我们怎么就没这种校友。”
“得了,这船最少还要再服役二十年。”史腾扭头笑笑,“你们去火星那边看看,百岁老船都比比皆是,四十岁才正当壮年呢。”
葛梓望着窗外的土卫六,她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近距离接触这颗星球了。
二十次?
还是三十次?
土星的卫星数量极多,但葛梓有印象的极少,土卫六是她最熟悉的卫星,哈迪斯号探矿船经常取道土卫六进行变轨,她却一次都没登上去过,尽管最近的时候她距离这颗星球仅有两百公里。
哈迪斯号没有登陆器,机组乘员也没有登陆任务,他们看过那么多星球,都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就走。
用船长史腾的话来说,人生太短暂,我们不得不走马观花,如果你停了下来,那你就走不了了,因为每一颗星球都值得你花一辈子时间去发掘它的魅力。
在土星轨道上长期执行任务的人很少,这里距离地球实在是太远了,生活和工作都很辛苦,哈迪斯号探矿船服役了四十年,经历了十几次大改进,最终变成了一个外太空漂流平台,葛梓认为此刻飞行在距离地球十几亿公里之外茫茫深空中的人类只有他们六个,他们六个人驾着一艘小船,荡漾在土星明亮的光环上。
“我们要离开它了,跟咱们的老邻居打个招呼告别吧。”史腾说,“下次再来串门。”
哈迪斯号再次加速,这个蹦迪的老汉开始了最后的抽搐,它把发动机的功率开到最大,开始脱离土卫六的引力圈。
葛梓遥望着从头顶上掠过的泰坦,他们与它的相会只有短短的半分钟,这给了葛梓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与另外一个世界擦肩而过,据说曾经有人登上过土卫六,他们甚至在土卫六上建立了一座小小的站点,葛梓凝望着覆盖在土卫六地表上的棕色云层,目光毫无目的地逡巡,像是在寻找那座传说中的科考站。
它叫什么名字?
伽利略?
不,是卡西尼。
葛梓忽然一愣,眨了眨眼睛。
她没有找到卡西尼站。
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那玩意迅速吸引了她的注意并抓住了她的眼球,那是在飞船身后不远处的深空中翻滚的圆柱体,银白色的外壳,闪闪烁烁地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外壳上还用红色和黄色的颜料绘出了一个身材强壮浓眉大眼的石油工人,还有黑色加粗的标语: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葛梓盯着它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它慢慢远离飞船变得和一个米粒大小时,她才记起来那是什么。
那是哈迪斯号,或者说王进喜号探矿船的一台聚变发动机。
第五章 坠毁
葛梓敲了敲舷窗玻璃,扭头愣愣地问:“史哥,史哥……是你干的么?这是正常情况吗?”
“什么我干的?怎么了?”史腾皱眉。
其余五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所有人都循着葛梓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慢慢眯起眼睛,两秒钟后,再震惊地瞪大眼睛。
“那玩意是……”刘培茄喃喃。
赵木木的反应更快:“天呐。”
最快的是史腾,他已经吼出来了:“靠!铁浮屠!都他妈给我把铁浮屠套上!快快快!”
同时用力踹了一脚身前的控制面板,用力之大甚至震落了俩按钮,哈迪斯号这艘破船,蹦迪蹦断腿了还无知无觉,史腾这狠狠一脚终于把它踹醒了,哈迪斯号的系统计算机沉寂了半秒钟,然后像疯狗一样扯着嗓子大声告警。
“稳住,莫慌……稳住!”史腾满头暴汗,他用力拉着操纵杆前移座椅,霎时间整个座舱都被红光灌满,每个人的耳膜都被尖锐的声音刺得生疼。
“咔哒”一声,驾驶舱舱壁内的急救箱像退弹匣那样全部弹了出来,哈迪斯号飞船配备有紧急救护系统,每一个急救箱都有单人衣柜那么大,包含有足够的药物、氧气、食物、淡水和每人一套铁浮屠,铁浮屠是用于外星登陆的硬质舱外服,谁也不知道在一艘无法着陆的飞船里配这个作甚,当年设计这套系统的工程师脑回路堪称清奇,但现在哈迪斯号内的每个人只想感谢这个脑回路清奇的设计师,他们恨不得把所有能保护自己的玩意都给套上。
所有机组成员立即解开安全带,争先恐后地涌过来穿铁浮屠。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内,哈迪斯号的船身开始大角度倾斜,虽然连史腾都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发动机居然脱离船身自己跑了,但用屁股想都知道接下来要出大问题。
哈迪斯号探矿船一共只有两台聚变发动机,这是飞船的全部动力,现在损失一台,飞船立即失去姿态。
葛梓把铁浮屠从柜子里拖出来,还没来得及钻进去,船身就猛地摇晃,她和身后的赵木木头碰头重重地撞在一起,两人都哎呦一声。
“稳点!稳点老史!”刘培茄大吼,他正在手忙脚乱地解带子,可飞船晃得他抓不住线头。
“少他妈逼逼!我正在努力!”史腾正在与飞船较劲,面红耳赤,作为驾驶员和船长,他甚至来不及去穿铁浮屠。
飞船的高度正在急剧降低,由于距离太近,原本处于头顶上的土卫六翻转到了下方,上下颠倒,在哈迪斯号的船员们看来,自己正在坠落。
葛梓撞得头昏眼花,食指仍然勾着铁浮屠的头盔防止它飘走,她隐约记得曾几何时自己也接受过紧急情况下的自救演练……第一步应该穿上铁浮屠,铁浮屠是坚固的硬质舱外行动服,即使飞船外壳舱壁破损失压,铁浮屠也能保护好乘员们的生命安全,哈迪斯号探矿船上配置的铁浮屠是十几年前的旧型号,它的夹层材料与防弹衣无异,甚至可以抵御微型陨石的突然撞击,从这一点上来说,铁浮屠不愧于它的绰号。
可是怎么穿铁浮屠来着?
口诀是什么来着?
一盔二肩……二肩……
“一盔二肩三系带!”
木木用力抱了抱她,前者已经穿好了铁浮屠,隔着玻璃头盔轻轻碰撞葛梓的额头,“记住小梓,电池气瓶在两边!”
葛梓点了点头,把铁浮屠上的拉链拉开,铁浮屠作为硬质舱外服,胸腹都是坚固的工程塑料,所以开口在侧面,她钻进铁浮屠,一边默念口诀,一边检查铁浮屠的状况。
“离开这里!船长!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卓识大喊,“否则就要坠毁在土卫六上了!”
“我比你更清楚我们目前的情况。”史腾满脸通红。
他们本来只想借用土卫六的引力加个速,来一次精彩漂亮的漂移过弯,可谁也没想到漂到一半轮子飞了,这眼看着赛车就要撞出马路了。
史腾这个老司机仍然在竭力控制,四处补救。
但他能做的很有限。
“我们丢了一台发动机!”史腾大声说。
“另一台呢?”刘培茄问,“用另一台发动机加速,我们也能提升轨道高度!”
“另一台发动机被炸穿了!”史腾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问题,“一台发动机过热给炸了,把另一台发动机也给震坏了,现在这台发动机的转向舵机没法控制,它正在朝反方向加速!”
“说人话!”
“它正在把我们往地面上推!”史腾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维持船身的稳定,不至于翻转打滚。
“地面?”刘培茄一愣。
他抬起头,看到土卫六的广袤大地已经在他眼前了,透过舷窗,刘培茄看到一条巨大的弧线缓缓升起。
“那就把发动机关掉啊!”刘培茄吓得跳脚。
“没救了,我们要进入大气了。”史腾摇头,“跑不掉了,老天保佑吧。”
作为船长,他已经没辙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哈迪斯号进入大气层时的姿态,以最坚固的腹面抵御高温高压,但哈迪斯号的结构本就不是为了进入大气层而设计的,究竟能不能扛得住史腾心里也没底,他只能保证一点,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发生滚转,一旦滚转就是空中解体。
史腾固定死飞船的姿态,然后解开安全带,漂过来穿铁浮屠。
“奶奶的,这下死定了。”刘培茄哭丧着脸,“老史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等你做了鬼再说吧。”史腾扣上铁浮屠的头盔。
“土卫六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就算我们能活着落地,也不可能坚持到救援抵达啊。”岱岳说。
“未必。”史腾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去坐在驾驶座上,用安全带把自己绑牢,“土卫六上曾经有人住过,说不定能留下点什么……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先等我们先活着落地再说!”
他是最后一个把铁浮屠穿好的人,至此,哈迪斯号全体乘员已经全部做好了着陆准备,没有人再说话,飞船一边震颤一边发出尖锐的崩解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哈迪斯号被撕碎的哀鸣,葛梓望着舷窗外不断逼近的棕黄色地表,高速摩擦产生的明亮火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可是木木仍旧在连续不断地向外传递求救信号,她向来如此冷静。
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遗言么?
就好比飞机即将坠毁了,你把自己的位置传递出去,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哥几个,注意——!”史腾盯着眼前的控制面板,低喝一声,“成败在此一举!”
他用力拍下按钮,一瞬间巨大的白色气囊在驾驶舱内膨胀,填满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所有人都被柔软的气囊包围,葛梓愣了一下,一眨眼的功夫她的面罩外头就被气囊给挤满了,这是最后一道防线,用于吸收撞击产生的巨大动能。
从现在开始,就是听天由命了。
哈迪斯号探矿船庞大的船身高速进入大气,拖着熊熊的烈焰和黑色的碎片一路朝着泰坦无边无垠、被重重迷雾笼罩的大地坠落。
第六章 轨道上的造船厂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土卫六的地面上抬头眺望,能看到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光从天空中划过。
“哈迪斯”号探矿船从它被设计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这辈子有朝一日还能进大气层一日游,它诞生于江南造船厂近地轨道组装厂房,是个土生土长的太空新生代。
在这个年代,“造船”这个词指代的早已不是水面船舶,而是太空舰船……那些世界著名的造船厂们,江南厂、大连厂、北德文斯克厂、纽波特纽斯厂,造的都是宇宙飞船,地球和火星的轨道上最大的人造建筑群就是造船厂,江南厂在地球和火星轨道上有四千八百名员工,造飞船就像造香肠一样。
所以“哈迪斯”号的设计结构从未考虑过空气动力,不具备在大气层内飞行的能力,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钻井平台——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它确实继承了古早钻井平台的外形,拥有一个巨大而平坦的底座,宇宙飞船都这个德行,为了功能牺牲外形,一个个都是奇行种,这个底座实际上是个灵敏的超大型雷达,用于分析游离氢的含量。
史腾要依靠的就是这台雷达,在他的预想内,如果飞船一头扎进大气层内,那百分之百烧得渣都不剩。
但钱学森保佑,他们有个平坦的大底!
所以他们可以打水漂!
土卫六拥有太阳系内最浓厚的大气,“哈迪斯”号大概是进入泰坦大气层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人造物体,整整六百多吨的重量,它在短短五分钟之内就把速度从一百马赫的速度降到二十马赫,这是一次自毁式的降落,因为他们的高度实在是太低了,正常情况下登陆土卫六在一千公里以外就该减速了,但他们只有三百公里的余地。
史腾不得不火力全开全力减速,以免飞船以高超音速一头撞在地表上,他们依靠“哈迪斯”号的船底在大气层上高速滑行,仅剩的一台聚变发动机在控制姿态和飞行方向——史腾记得土卫六上曾有人待过,他们留下来的遗迹还在那里,那是全船人唯一生还希望。
如果能找到前人留下来的庇护所,那么他们就有希望坚持下去。
史腾把路径输入飞船的电脑,目标直指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平原!
耳膜被尖利的金属扭曲声刺得生疼,巨大的“咔吧咔吧”声从身后传来,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断裂了,史腾的嘴角溢出血丝来,他紧紧地咬着牙。
另一个大问题暴露出来了,飞船自身的结构根本就撑不住如此巨大的过载。
史腾把能抛弃的所有部件全部抛弃了,但飞船仍然被完全扯碎,他们在高度下降至两百公里以内时所遭遇的空气阻力骤然增大,一瞬间船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船舱内的所有货物都被气压揪着甩了出去,散落在上百公里的高空中,“哈迪斯”探矿船像是被一股大力把自身的皮肉全部扯掉,只剩下骨架在空中裸奔。
唯一坚持着完好无损的是驾驶舱,驾驶舱的牢固程度比其他部分高一个级别,史腾在进入大气层时就完全封闭了驾驶舱。
虽然驾驶舱能坚持下来。
但乘员们未必能坚持下来。
葛梓已经吐在头盔里了,好在呕吐物没有堵塞呼吸道,减速产生的巨大过载超出人体能忍受的极限,她开始头晕恶心,然后眼球充血视野发黑,耳膜刺痛,最后浑身上下所有的关节、肌肉、包括脊椎都剧烈疼痛,大脑仿佛即将炸开了,葛梓在意识模糊中隐隐约约听到其他人在喊话,好像是史腾和刘培茄,男人的体力和抵抗能力果然比女人要强大,葛梓连保持清醒都非常困难,他们还有力气说话。
“老史……我们还活着么?”
“离死不远了。”
“这是要去哪儿?”
“香格里拉。”史腾喘着粗气,他正在鼓腹呼吸,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作为船长,他对“哈迪斯”号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整个人被气囊包裹在内,连操作杆都摸不到。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祈祷飞船的电脑能把他们成功带到目的地。
“香格里拉?”岱岳还能保持清醒。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印象。”史腾回答,“土卫六上曾经是有人来过的,他们在这里建立过居住点。”
“牛逼。”刘培茄说,“能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的都不是凡人。”
“卡……卡……”岱岳说。
“卡西尼站。”史腾被牢牢地绑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及时套上铁浮屠是个正确的选择,如果没有铁浮屠,他们可能早就失去意识了,铁浮屠帮他们扛住了绝大部分压力。
“它在哪儿?”刘培茄问。
“另一边。”
“另一边?”
“这个星球的另一边!”
剧烈的颤动中又一声巨大的响声,紧接着飞船开始打转,史腾心说不好!
维持住稳定的姿态是成功落地的前提,如果姿态不稳,那么他们百分之百死路一条。
此时聚变发动机力挽狂澜,它分出一个速度矢量硬生生地止住了飞船打转的苗头,把它给扳了回来,高度越低大气密度越高,土卫六是个长年刮暴风的星球,在狂风中稳住姿态着实不容易。
“哈迪斯”号探矿船在一百公里的高度再次跃升,它利用自己的底部在大气层中弹跳,这一跳就是一千多公里。
香格里拉平原远在星球的另一边,直线距离四千多公里,“哈迪斯”号正在逐渐破碎,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目的地。
“同志们……有什么遗言趁现在,再迟没机会了。”史腾说,“小梓?木木?卓老大?”
他艰难地扭过头来,可是没看到其余的乘员。
“别喊了……”刘培茄也快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炸了,“他们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呢。”
“你……你帮我喊喊他们。”
“喊个毛啊。”刘培茄说,“我他妈也快挂了。”
“哈迪斯”号与大气剧烈摩擦正在燃烧,最高温处可以超过三千摄氏度,在这种温度下不锈钢都会直接气化,驾驶舱内的温度正在直线上升,如果有人透过舷窗往外望,可以看到飞船的边缘已经烧得通红。
飞船随时都有可能解体,可是葛梓不知道,她已经陷入昏迷,如果“哈迪斯”号在下一秒崩溃,那么她就会被抛飞到几十公里高的空中,死得无知无觉。
第七章 好死不如赖活着
死得无知无觉其实也蛮好,葛梓又怕疼又怕冷,最怕的是死前还要遭受折磨,如果必死,那她最希望这么死:先吃遍全球,从地球吃到火星再从火星吃到地球,再玩遍太阳系,从水星玩到冥王星再从冥王星玩到水星,玩完一圈下来差不多两百岁了,再安详地寿终正寝。
但如果不死当然最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哈迪斯”号探矿船在土卫六的大气中滑行了四千公里,最后落地时只剩下半艘敞篷飞船,硕果仅存的那台聚变发动机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以超越寻常发动机的大毅力成功带着“哈迪斯”号抵达香格里拉平原,飞船船头以精确的三度夹角与地表接触,接着在冰面上滑行了十五公里,这个夹角再大一度它就会一头扎进地层中。
飞船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巨大的动能就摧毁了整艘飞船,包括驾驶舱内的一切,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把飞船从头到尾挤扁了,再坚固的骨架都被扭曲折断。
用史腾的话来说,这是一次勉强可控的空难。
唯有史腾一个人从头到尾保持清醒,飞船触地的刹那舱内所有的缓冲都被震断,控制面板、按钮、屏幕、电缆甚至座椅都脱离了固定,他们被裹在气囊内天旋地转,如同盅内的六颗骰子,被人拿起来疯狂摇动,又像是汽车高速追尾然后滚下了山崖,气囊和铁浮屠救了机组乘员的命,气囊吸收了大部分能量,铁浮屠帮他们抗住了过载,否则他们即使落地了也会死在剧烈的冲击中。
史腾估计大概天翻地覆了五六分钟,耳边什么声音都有,听觉神经都被震得麻木了,四周才安静下来,他该庆幸摇骰子的那个人不是赌神,否则骰子都被摇碎了。
最后停下来时他已经被埋在了一堆垃圾里,蒙着气囊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着自己。
史腾解开安全带,把裹在自己身上的气囊揭开,气囊已经爆裂了,史腾试着起身,屁股底下的座椅却往边上一歪,连人带椅一起翻倒,“哐当”一下,不知道砸到了什么东西。
驾驶舱已经不是之前的驾驶舱了,连史腾这个进入过它无数次的老司机也不知道它如今变成了什么形状,他慢慢抬起手,把砸在自己胸口的一大块板子推开,碎玻璃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这是什么玩意?
史腾拧亮铁浮屠的头灯,眯起眼睛一瞄。
原来是一块扭曲变形的内衬,史腾记得它原本的位置是在舱顶,看来整个舱顶都砸了下来。
“老史?老史你死了没?”耳机中传来刘培茄微弱的声音。
“还没死。”史腾喜出望外,看来幸存下来的不止他一个,“茄子你情况怎么样?还好么?”
“还有一口气,不过暂时动不了。”刘培茄长出了一口气,舔了一下牙齿,才发现自己满嘴都是血,“我浑身上下硬得跟石头一样,一丁点力气都没了……真他妈命大啊,这都不死。”
“其他人呢?”史腾问,“木木,卓老大,小梓,岱岳他们情况如何?”
“木木……木木在我身边呢。”刘培茄气喘吁吁,扭头看了一眼,赵木木跟他滚到了一起,这姑娘的运气更好,一条断下来的长钢管擦着头盔把座椅靠背插了个对穿,再偏一寸人就没了,“好像没什么大碍,只是还没醒过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史腾松了口气。
“老史。”
“嗯?”
“咱们到了么?”刘培茄问。
“应该到了。”史腾回答,“如果飞船的电脑没出错,我们距离卡西尼站不远了。”
“如果出错了呢?”
“那我们就死定了。”
史腾挣扎着起身爬起来,他从身体内部榨出最后一丁点力气,撑直身体,和刘培茄一样,史腾的四肢同样又僵硬又疼痛,双脚跟灌了铅一样膝盖都没法打弯。
史腾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载入大气层剧烈减速时产生的高过载是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史腾的大脑在发晕,他应该立即躺下来休息。
可是现在没时间休息,他从气囊中爬出来,举目四望,铁浮屠的头灯灯光所到之处一片狼藉,飞船已经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破茅屋,蒙皮和内衬脱落,金属骨架扭曲弯折,断裂的电缆垂落下来,爆裂的气囊蒙在一地废墟之上,船头撞进冰层里已经碎成了渣,好在史腾的座椅飞了出去,否则他就要跟着船头一起变成渣。
气囊之下有一个人动了,他慢慢地爬出来,是刘培茄。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是不省人事的木木。
刘培茄把木木从座椅里拖了出来,然后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他环顾四周,“靠,这飞船还能飞吗?”
“能。”
“能?”
“那就有鬼了。”史腾摇摇头,爬过去检查赵木木的状态,确认她安然无恙,又转身去找其他人。
“地球和火星那边能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吗?”刘培茄问,“他们知道我们出事了吗?”
“天晓得。”史腾也没法保证,这土卫六和火星远隔千万里,谁能保证听到了你的呼救?
“这就麻烦了。”
“不过学校会发现我们失联的,等他们发现我们失踪了,就会找人来救援。”史腾说。
“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出事了?”刘培茄问。
“二十天。”
“二十天!”
刘培茄和史腾两人合力,把其余的船员从废墟里一个一个地拖出来,葛梓、卓识、岱岳,再把急救箱打开,依次检查机组乘员的状态,几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但并不危及生命,情况稍微严重一点的是卓识,也就是脑震荡,岱岳恢复了清醒,他诧异地望了望四周,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我还活着?”
“你还活着。”史腾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笑了笑。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哈迪斯”号探矿船进入大气层迫降在土卫六地表,船员们居然全部生还。
第八章 这里的风会杀人
等到机组乘员们全部苏醒,史腾再带着他们离开坠毁的飞船。
外头的天空中蒙着一层薄薄的迷蒙雾气,赵木木扶着葛梓从船舱的断口中跳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脚下是坚硬的冰层,她还很不适应这里的重力环境,差点打滑摔倒。
所有人都驻足四望,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包括船长史腾在内,“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们都是头一回真正踏足土卫六,这是一颗荒凉而冷峻的星球,整个世界都是棕黄色和灰色的,香格里拉平原的地形几无起伏,放眼望去只有缓坡和雾霾,今天的天气好在不错,没有大风和暴雨,能见度很高,葛梓能望见五十米外的冰川。
在葛梓看来,这里有点像是地球的极地,她终于踏上了这颗星球,这是距离地球十几亿公里的遥远土地,当往常仅出现在视频资料中的星球真正被踏在脚下时,女孩心中的兴奋和好奇其实大于不安和惊恐。
史腾用滑橇固定物资,然后用绳子牵引在铁浮屠上,每个人都这么拖着一座小滑撬,滑撬上绑着食物、淡水、氧气和药品,走到哪里拉到哪里。
“注意这鬼地方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一定要小心。”史腾提醒其他人,神色很郑重,“如果不想飞出去,就跟着我走……”
史腾踏出第一步,背影骤然往下一矮,人就没了。
乘员们探头探脑,看见史腾从坡上“呲溜”一下滑了下去,他们眼看着史腾一路飞驰越滑越远,不禁啧啧称奇。
心说不愧是船长,到底经验丰富,这破路也能飙车,葛梓还冲着他大喊:“史哥您慢点!我们跟不上啊!”
直到史腾惊恐的声音传回来:“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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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走十米,史腾就在地上插一根金属道标,道标在雾中闪烁着红光,隔着很远也能看到,一路从飞船走过来,史腾已经插了十根,这说明他们已经走了一百多米,一行六人排成一条纵队,互相之间用缆绳牵着以防走散,史腾排头,其次是岱岳,再后是卓识、葛梓和木木,刘培茄位于队伍的末尾负责压阵。
“老史,咱们距离那座卡西尼站还有多远?”刘培茄扭头望了一眼,安全绳一直延伸进薄雾中,飞船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不知道。”史腾说,他稍微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往前望,“不过我们的方向是对的,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就能到卡西尼站。”
没人知道飞船的坠毁点距离卡西尼站还有多远,“哈迪斯”号在进入大气的末端已经完全脱离控制,坠毁之后所有的导航系统全部报废,机组乘员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史腾只能祈祷飞船距离卡西尼站尽量近些,就凭自己跟“哈迪斯”号这十几年的交情,它肯定也不会坑自己。
葛梓手里抓着安全绳,亦步亦趋地跟在卓识身后,她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跟着别人。
“再这么走下去绳子恐怕就不够长了。”刘培茄说,“老史,老史?你能笃定是这个方向么?”
“笃定。”史腾点点头。
“史哥你这么确定,有什么确切依据?”岱岳问,“我们连自己的位置都不清楚呢。”
“直觉。”史腾回答。
“你直觉顶个屁用!”刘培茄骂了出来。
“那你来带队?”
葛梓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棕黄色天空,这是一个被浓雾笼罩的世界,即使天气晴朗,弥漫在空气中的雾霭仍然挥之不走。
“土卫六是个经常刮风的星球。”卓识说,“地表风速是地球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非常凶残,非常危险,我们得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必须是足够坚固的能避风的场所,否则待会儿如果大风刮了起来,我们在这种毫无遮蔽的地方……”
“会怎么样?”赵木木问。
卓识斟酌了一下,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词来形容目前他们正面临的境况。
“会死。”史腾非常直接,“你不会以为我们的生存窗口真的很长吧?没有卡西尼站,我们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我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卡西尼站,所有人就能活下来,找不到,我们就会被风暴撕碎。”
卓识点点头:“这里的风是会杀人的,不夸张地说,这是个地狱。”
赵木木相当诧异,此刻的泰坦看上去风平浪静,莫说刮大风,连空气都不曾流动,静谧得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她很难把这个安静的世界与两人口中的人间地狱联系起来,但听史腾和卓识的语气,他们绝非危言耸听,赵木木从未登陆过土卫六,对这里的气候几乎一无所知。
葛梓仍然抬头望着天空,在昏黄的天色下,有白色的淡淡光芒在云层里移动,不知道是什么,看上去仿佛是巨大的鲸鱼在空中遨游翻滚,从云雾中露出白色的腹面。
“小梓,你在看什么?”赵木木问。
“木木你看头顶上,那是云么?”葛梓伸手往上指。
赵木木抬起头望,眯起眼睛。
“嗯……大概是吧?我眼睛没你那么好,什么都看不到。”木木眨了眨眼睛,“你看到什么了么?”
“很大很大很大的东西。”葛梓回答,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大,“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其余几人听到葛梓的话,也好奇地抬起头来望。
“多半是云层。”卓识解释,“上层大气中的温度可以低到零下一百九十摄氏度,在这种极低温下冰晶会迅速生长,进而凝结成大块的冻云,你看到的应该是被风吹动的冻云。”
“它还会改变方向。”葛梓又说。
“风向变了吧。”卓识说,“冻云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气,所以重量非常轻,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能结成非常非常大的面积。”
“它不会塌下来吧?”赵木木有点担心。
“会。”卓识点头,“不过它质量极轻,结构非常脆弱,塌下来就是下雪了而已。”
葛梓点点头,她发现有细碎的冰晶从天上落下来,落在面罩和铁浮屠上,可能真的是云层。
只顾埋头走路的史腾突然站住了,一根陈旧的金属杆立在他面前,上面漆的红色涂料已经斑驳,结着白霜,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了,这是史腾在这个星球上碰到的第一个不属于他的人造物体——这是二十年前的人遗留下来的标志,一条蓝色的安全绳一头系在杆子上,另一头往前延伸进雾中。
史腾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就像是个在沙漠中艰难独行的旅者,终于看到了公路。
“同志们,我们到了。”
所有人一齐扭头往前望,他们看到了标定杆和安全绳,目光沿着安全绳继续向前,只见在不远处的雾霾中,有巨大的黑色影子巍然座落。
传说中的卡西尼站!
日食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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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无人生还
“二十多年前,卡西尼站就因故废弃,至今再没有人来过这里……”史腾站在建筑物前抬起头,卡西尼站的主体大楼歪斜地杵在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里,它是一栋长长的两层建筑,红色外墙,像个饼干盒那样用支架撑起来伫立在冰面上——不过如今支架已经坍塌,而冰面也已经破碎,很难想象二十年前这座科考站究竟遭了什么重大变故,就史腾眼前这情形来看,像是有个巨人抓着卡西尼站主楼的一头把它狠狠地抡在了地上。
“因故?因为什么?”岱岳蹲在坑边上,低头看着脚下,无论当年因为什么而废弃,那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整个地貌都变了,卡西尼站原本建立在一片平地上,但这片平地发生了大面积塌陷,满地都是破碎龟裂的缝隙。
这还是时隔二十年的情形,难以想象二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史腾摇摇头,“不知道,卡西尼站是个多国共建的项目,它在国内的主管单位是国家天文台,我怎么知道它是怎么废弃的。”
“你确定这地方是废弃了二十年而不是两百年?”刘培茄小心翼翼地翻过碎裂的冰面,轻飘飘地滑到卡西尼站气闸室的门口,然后抬起头来打量这栋建筑——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在土卫六极端恶劣的地表环境下年久失修失去维护二十年时间,就算是马奇诺防线大西洋堡垒的永固工事都该报废了,更别说一座小小的科考站。
卡西尼站的主楼本应是一座橙红色的建筑,但现在它看上去是灰白色,它已经很久没有除过冰了,土卫六空气中富含的各种烷烃在卡西尼站外壳上凝结成厚厚的浑浊的冰,把它包裹起来,巨大的冰凌倒垂下来,生长至地面与冰层结为一体,刘培茄敲了敲冰柱,硬得跟铁一样。
“我倒是听说过某些传言。”卓识在地上坐下来,他的年龄在众人当中是最大的,体力也是最差的,从飞船迫降中死里逃生身体着实吃不消,“据说卡西尼站曾经出过严重的事故,连救援飞船都坠毁了,没有一个人生还,自那之后地球方面就彻底舍弃了卡西尼站这个项目,再也没派人来过这里。”
“什么事故这么严重?”
“自然灾害。”卓识回答,“火山爆发。”
“那边应该还有一座能源舱。”史腾伸手往边上指,“有一座微型聚变反应堆,以前是为科考站提供电力的,待会儿去看看能不能让它恢复正常工作。”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能用?”卓识问。
“它最好能用。”史腾耸肩,“否则我们都得冻成冰疙瘩……做好艰苦奋斗的准备吧,同志们,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能源和电力是命脉,他们如果想长时间地生存下去,得要足够的食物、淡水,以及最重要的电。
有了电,他们就有了抵抗低温的手段。
刘培茄伸出手去扒拉气闸室的舱门,舱门是半开着的,他矮身弯腰朝里面探头瞄了一眼,灯光扫了扫,“黑,真他妈黑。”
史腾和岱岳也滑了下来,他们让卓识和两个姑娘站在冰面上等着,三人率先钻进了气闸室。
气闸室已经失效,卡西尼站的气密性看得出来彻底完蛋了,楼内没有光线,仍然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史腾抽出一根冷光棒扔了进去,三个人看着那个明亮的白色光源悠悠地弹跳进去,所到之处一片凌乱的废墟,室内也是冰天雪地,最后冷光棒滚进走廊深处,变成一个白色的模糊光点。
“室内温度零下一百八十七摄氏度。”岱岳看了一眼温度,咂吧咂吧嘴,“你确认这鬼地方真能住人?”
“温度不是问题。”史腾打着手电皱起眉头,“只要有足够的能源,我们有的是办法改造这里,它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给了我们一个庇护所,让我们不至于直接暴露在恶劣的环境下……虽然这地方情况不算太好,但有总比没有强。”
说着他弯腰钻进气闸室。
岱岳跟在他身后。
“哎哎等等,哥几个,这这这里面不会有……有死人吧?”刘培茄叫住他们。
史腾和岱岳一起扭过头来。
“就是之前卡西尼站的驻站人员,你不是说他们遇到事故无人生还么?说不定他们的尸体还在这里……”
“那正好。”史腾转身钻进走廊,“我们刚好可以帮他们收尸,带他们回地球,免得他们死在异星。”
“那那那我就不进去了,我在门口帮你们把风……”
“把个毛的风!”史腾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哎哎哎!别拉我别拉我!妈呀我的柜子动了我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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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是倾斜的,而且结着冰,走路打滑,三人打着手电跪在地上爬行,史腾打头阵,在近乎漆黑的走廊里往前探查。
卡西尼站的一楼是一条漆黑的长廊,长到手电的灯光都照不到尽头,两边都是房间,地板上凌乱地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有些东西他能分辨有些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偶尔会有硬邦邦的黑色触手从他的头盔上划过,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那是脱落下来的电缆,说实话史腾心里也有点犯怵,尽管他清楚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土卫六,是一颗没有生命的死寂星球。
“这里跟鬼屋似的。”岱岳说,“你们说二十年前的那些人会不会还活着?”
耳机里当即一片死寂。
连爬在最前头的史腾都滞住了,岱岳这随口一问让周围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史腾沉默了许久,爆出来一个字:“靠。”
刘培茄问卡西尼站里会不会有二十年前驻站队员的尸体,史腾其实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卡西尼站遭遇过事故,但是后续是否有营救他就不清楚了,在那个年代,来来往往的飞船实在是太多,卓识说全员无人生还,那如果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再没人来过这里,队员们的尸体应该就都应该还在。
但他们总不可能还是活的。
头灯在史腾眼前的地板上圈出一个小小的光圈,他挪一步光圈也跟着挪一步,没人知道下一刻进入视野的是什么,可能是一把扳手,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些驻站队员干枯的尸体——破碎的铁浮屠面罩下黑洞洞的一双眼窝。
忽然“咔嚓”一声,史腾的手碰到了什么,那玩意在地板上滑出去几尺远,薄薄的冰碎裂,露出它下面覆盖的黑色方形物体。
他把它捡起来举高,用灯光照亮。
“这是什么?”岱岳和刘培茄也凑过来。
“这是……”史腾把它表面的泥和冰抹掉,翻转过来,露出一个淡黄色的模糊商标“kingston”。
三人都有些讶异,面面相觑。
“硬盘!”
第十章 二十年前
在一座废弃二十年的科考站里发现硬盘,这事让在场的几人都又惊又喜。
说不定里面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呢?
史腾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块硬盘会突兀地出现在走廊上,莫非是有人经过时不慎遗落在此处?
这么想着,史腾又扭头往回看了一眼,莫非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了?可他们进来时却没发现任何尸体。
“怎么了?”岱岳问,“你又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史腾摇摇头。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还找到了一台服务器的机箱,卡西尼站内必然存在一个专门安置计算机服务器的机房,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台服务器单独遗落了出来,史腾、刘培茄和岱岳绕着看了一圈,发现它除了冻得梆硬,没遭受到什么大的损伤。
史腾决定暂时不再继续往下搜索,几人的体力都消耗到了极限,找了一个靠近气闸室的空工具间暂时安顿下来,再让刘培茄出去把等在外头的几人也叫下来。
“喔……”葛梓小心翼翼地钻进气闸室,抬头惊呼,“这里就是卡西尼站?”
“有点像个冰窟窿。”赵木木跟在她的身后,黑洞洞的走廊仿佛是什么怪物的巢穴,或者说这栋废旧的建筑物本身就是一头怪物,而她们正在主动跨进对方的食道内。
刘培茄带着她们进入工具间,转身把门关紧。
工具间内的情况比室外稍好,也是个大冷柜,葛梓轻呼了一口气,无论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上都结着薄冰,这个星球上寒冷是最可怕的魔鬼,可怕在它无形无状虚无缥缈却无孔不入,电力断绝之后整座卡西尼站被这个魔鬼所侵占,墙上挂的工具,液压钳、缆绳、扳手都冻成一块,很难看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史腾在凌乱的房间内整理出了一小片空地,在工具间的地板中央放着冷光灯,然后靠墙坐着,其他人靠着他坐下来。
葛梓也坐下来休息,她的头仍然晕晕乎乎,四肢依旧乏力,没能从坠机中彻底恢复,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现在回想起来不是心有余悸而是恍若做梦,她真的从“哈迪斯”号上坠落到土卫六上了么?自己真的陷入孤立无援的死亡绝境了么?自己真的还活着么?
铁浮屠内的温度大概是零上八九摄氏度,隔着一层透明的面罩,外界就是零下一百八十度的地狱。
他们非常庆幸“哈迪斯”号在坠毁时铁浮屠没有受到损伤,否则没人能在这种低温下撑过三十秒。
史腾把硬盘取出来,放在地板上。
葛梓、赵木木和卓识瞪大了眼睛。
“硬盘?”木木问,“哪儿捡到的?”
“门外的走廊上。”史腾回答,他坐在地板上休息,努力让自己距离灯光近一些,这个时候最合时宜的其实是生一团篝火,虽然铁浮屠先进到能完全隔绝低温,但人类的感官仍然落后到与几百万年前的祖先无异——在黑暗和寒冷中对火光有本能的渴求。
史腾说人类也是有趋光性的。
遗憾的是土卫六大气中没有足够的氧气,他们也没燃料,镁倒是能在氮气中燃烧,但把一大堆镁条放在一起像篝火那么点着恐怕会爆炸。
“除了硬盘,你们还发现了什么?”木木把硬盘拿起来端详。
“目前就只找到了硬盘,它落在外面的走廊上。”刘培茄说,“哦对,还有一台服务器,现在就放在你的背后……”
木木扭头,果然看到了服务器,同样冻得看不出它原本的面貌。
“这硬盘还能读取么?”卓识很好奇,“不知道里面会储存着什么。”
“可能是某些实验数据,也有可能是……”史腾说。
“卡西尼站的事故记录!”木木惊喜。
刘培茄没那么乐观,他吸了吸鼻子——这货还在流鼻血,只是隔着面罩没法擦,刘培茄一摊手,“如果里面都是片怎么办?”
“难道二十年前的卡西尼站里也有一个刘培茄?”史腾一翻白眼。
假设卡西尼站即将毁灭,让你带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逃离,你会带上什么?一般人会带上考察数据,带上实验样本,但让刘培茄来选他就未必如此了……他肯定会带上自己的硬盘珍藏,史腾知道这种事刘培茄干得出来。
“无论里面是什么,看看就知道了。”岱岳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去拿电脑,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歪歪扭扭地离开工具间。
葛梓目送着他消失在门外,然后往木木的身上靠了靠,待在卡西尼站里果然比待在外头要安心多了。
“小梓,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史腾注意到葛梓的脸色。
“只是好累而已,没事的。”葛梓笑了笑,“不知道地球上的人有没有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
“肯定收到了。”木木搂住她的胳膊,“我们只要在这里固守待援,就一定能坚持到救援队抵达。”
葛梓点点头,她心里隐隐地不安。
当年卡西尼站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遭到毁灭了呢?
无论它在二十年前缘何毁灭,如果连完整而坚固的卡西尼站都无法在那场灾难中幸存,那么自己这一行人依靠一座残破的建筑,真的能成功生存下去吗?
万一那场灾难再次降临该怎么办?
葛梓望着房间对面的墙壁,她直觉性地感到这里恐怕埋藏着一个黑暗的、血腥的秘密,卡西尼站可能不是一个好避难所,就是那个秘密让二十年前的所有人都葬身于此。
“嘻嘻。”
葛梓一愣。
原来是木木在笑,她拍了拍葛梓的头盔,“没事的小梓,不要担心。”
岱岳带着电脑回来了,他把硬盘插进电脑,试着读取其中储存的内容。
所有人都凑上来。
刘培茄说像是大学寝室熄灯之后一群人挤在一起看片。
史腾呼了他一巴掌说你就知道看片。
六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遗憾的是电脑毫无动静。
“硬盘损坏了?”木木问,“我待会儿还得回去看看飞船的情况,麻烦你能不能动作快点?”
“没事,老毛病了,拍它一下。”岱岳说。
刘培茄伸出手拍了一下电脑。
“哎呦你搁这儿养生呢?”岱岳推开刘培茄,攥起拳头,从头顶上猛地抡下,“呼——”地一声狠狠地砸在电脑上,电脑被砸得一蹦。
紧接着屏幕就亮了。
“ok了。”岱岳点点头,往后挪了挪,坐着开始看戏。
凌乱的代码飞快地闪过,十几秒后屏幕重新黑暗,然后再次亮起。
隐匿了二十年的记录开始播放。
“2101年1月28日。
腊月二十九。
距离地球1365114235.44公里。
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
卡西尼站。
沉重的咔嚓一声,锁芯退出,正压气闸室的舱门被缓缓推开……”
第十一章 狗大户不差钱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葛梓靠着飞船的残骸坐在地上休息,抬起头望向浑浊昏暗的天空,泰坦上的雨和地球上的雨完全不同,在低重力高湿度环境下液珠能凝结得和山核桃一样大,然后被狂风卷起来,跟冰雹一样狠狠地拍打在女孩的面罩上。
这是一个永远不见晴空的世界。
她想象着浓厚得如同棉花一样的大气和云层高悬在自己头顶上几十公里的高空,仿佛一张巨大的铺盖,将整个星球包裹起来。
葛梓又看到了天空中缓缓游动的白色光芒,大得视线望不到边界,卓识说那是冻云,想来也应该是自然现象,泰坦已经被证实是个没有生命的死寂星球,可在葛梓的心底,她隐隐地一直觉得那是活物,不知道是不是累出了幻觉,精神恍惚。
她从头到尾看完了卡西尼站中那块硬盘中的视频记录,一共看了六七个小时,视频时间横跨七天,很显然当年把数据储存进硬盘的那个人是截取了最重要的部分,就算是这一部分信息,对众人的冲击都是颠覆和震撼性的。
她终于知道了当年卡西尼站为什么会废弃。
黑球。
心跳。
消失的男人。
还有不知真面目的怪物,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
二十年前的那些人,江子、胡董海、默予、崖香、梁敬他们究竟碰到了什么?最后默予逃出来了么?崖香逃出来了么?如果没有逃出来,那么她们的尸体又在哪里呢?
葛梓的头脑有点胀痛,巨大的信息量到现在还没完全消化。
想必其他人的状态跟她差不多,看完视频之后众人都隐隐不安,如果不是土卫六上着实没有第二个庇护所,连史腾都不想在这个诡异的科考站里再待下去了。
他们现在只想尽快与地球取得联系,然后通知救援队抵达。
史腾、刘培茄、卓识和岱岳等人把服务器抬进坠毁的飞船机舱里,木木已经完成了无害化处理,也就是说飞船接下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造成二次伤害,岱岳抽出一根棍子把机柜上的冰清扫干净,让这个大冰疙瘩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他们需要一台能用的计算机,与氧气、食物、电力一样,计算资源同样是最珍贵最不可或缺的资源,“哈迪斯”号上的计算机是彻底损坏了,木木之前试着重启它,但是发现它已经碎成了一包渣,在物理上就脱离了计算机的形态。
飞船的主要电子部件和操纵系统都位于机头,如今机头撞得粉碎,机组成员们同时失去了计算机、通讯系统、导航系统和一切能用得上的天线。
“这东西在零下一百多度的环境下放了二十年,你确定它还能动?”史腾皱眉,他对服务器的状态表示担忧,“哪家的服务器质量这么好?”
岱岳扒拉扒拉商标,“lenovo……联想。”
“联想这么牛逼?”
“可能因为这是他们给美国人造的吧。”岱岳摇摇头,“我也不能保证它还能动,毕竟它又不是刘培茄家的柜子。”
“去去去。”刘培茄翻白眼,“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哪来这么多屁话。”
岱岳打开飞船上仅剩的两块备用电池,把导线扯出来,然后蹲下来仔细检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作为一个电子工程师,岱岳其实没怎么修过服务器,这年头电子工程师的职责都是发号施令:
“服务器!自检!”
“服务器!自修!”
“你已经是一台成熟的服务器了,你该学会自己修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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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岳和木木尝试修理服务器,史腾带着其他人开始清点生存物资,做好长期生存下去的打算。
每个人都拖着一挺滑撬,滑撬上是紧急求生装备包,有氧气、食物、淡水以及药品,包括他们身上穿着的铁浮屠,都是这个装备包之内的组件,装备包内还有单人通讯系统,遗憾的是这玩意功率太小,没法用来求救。
史腾原本的打算是利用飞船上的天线,如果飞船报废了,那就用卡西尼站上的通讯系统。
卡西尼站一定存在能与地球取得联络的大功率通讯天线。
做最坏的打算,假设二十天后地球方面才发现他们已经失踪,那么最快前来救援的飞船也得在二十天后才会出发,根据国际太空航行公约,任何国家的任何船只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都不得推辞救援任务——地球可能会直接通知此刻正在火星或者木星轨道上逗留的货运飞船赶来救援,史腾记得沙特阿美的巨型货轮长期停留在木卫三的轨道上,它是最有可能也是太阳系范围内抵达土卫六速度最快的飞船。
好在这个时候木星和土星在太阳系的同侧。
从木卫三轨道出发,抵达土卫六最短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狗大户的巨型飞船不是“哈迪斯”号这种小舢板能比的,沙特阿美停留在木星轨道上的大型能源平台上装有十八台聚变发动机,每一台的功率比“哈迪斯”号两台发动机加起来都要大——中东土豪从来不差钱,十八台发动机一齐启动,飚起车来能达到十几倍于地球逃逸速度,是太阳系内飞行速度最快的飞船。
有人甚至怀疑他们制造这艘飞船的目的,是万一国内的泥腿子们闹革命了,国王就带上一大帮王子王妃登上飞船跑路。
二十天加上半个月,史腾一行人就得在泰坦上坚持四十天时间。
“我们得在这里待四十天时间?”卓识龇牙,“天呐。”
“这还是理想情况。”史腾说,“从木星到这里最快也得用半个月到二十天时间,如果木星轨道上没有合适的救援飞船,那么他们可能还得从更远的火星过来,这么算还得再延长一个月。”
“你怎么敢保证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刘培茄问。
史腾沉默了一下,“一定会的。”
只要有人生还,那么地球就一定会派出队伍来救援,无论这个耗资有多大,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就算要租用狗大户的巨型平台,都在所不惜。
但刘培茄担心地球方面要是判定飞船彻底坠毁,无人生还怎么办?
“所以我们要尽快和地球取得联络,告诉他们我们还活着。”史腾抬头看了他一眼,“同志们,我们要准备野外求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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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荒野生存
“营养剂。”史腾把一支小小的瓶子扔给刘培茄,后者拿在手里掂了掂,食指那么长的瓶子,黑色外壳,包裹得相当厚,“一支能满足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应该摄入的所有营养需求,每个人有十支。”
刘培茄把盒子拆开倒出来看了看,透明的塑料瓶子,蓝色盖子拧得很紧,印着娃哈哈的logo,里面的无色液体已经冻上了。
复合营养剂是紧急求生包里最重要的部分,一支五十毫升装,能满足一个成年人一整天的所有营养需求,而且有不同口味……青苹果味水蜜桃味哈密瓜味老坛酸菜牛肉面味,总有一支满足你,如果不幸落难,那么每天喝一支就能保证身体机能正常运转,还可以增强免疫力,维持肠道正常菌群环境,同时美容养颜,舒筋活血,治疗风湿性关节炎和腰间盘突出,跟这顶级黑科技比起来,红牛都弱爆了。
每个人的急救包里都有十支营养剂。
十支营养剂省着点用,能坚持二十天时间。
“冻成这样不影响使用吧?”刘培茄弹了弹营养剂的外壳,里面的液体冻得跟玻璃一样。
史腾瞄了一眼,“不影响,化了一样喝。”
“接下来是食物和淡水。”卓识说,“我们至少得在这里坚持四十天时间,所以吃的喝的起码得要……”
卓识斟酌了一下。
“五十天以上的量。”
“五十天恐怕不够,我们要做好在这里坚持两个月的准备,不过好在我们的食物和淡水还算充足。”史腾打开盒子,倒出两枚麦丽素那么大的药丸,摊开在手掌上,一颗是白色,另一颗是红色。
白色药丸就是固态淡水,急救包中的淡水全部都是以固态形式储存,不能咬也不能直接吞咽,使用方法是含服,把它含在嘴里可以提供相当的淡水,同时解渴,这样的固态淡水每个人都有一大盒,是一个月的用量,如果节省一些,坚持到两个月也并非不可能。
而红色的那枚就是压缩食物,单纯的干粮,用十万吨水压机压缩到不能再压缩再压缩粮食就要崩溃的干粮,一枚就是一顿饭,女生甚至只要吃半颗就饱了,这玩意极其难吃,虽然也有不同口味,不同颜色就是不同味道,但实际上吃起来都像是在啃解放鞋的鞋底,被称作比比多怪味豆。
没人愿意吃比比多怪味豆,所以这东西莫说吃两个月,吃两年可能都吃不完。
压缩食物和固态淡水是作为营养剂的补充储备,毫无疑问他们会优先使用营养剂,把营养剂全部喝完了再考虑比比多怪味豆。
“一盒淡水一共有九十颗,一天吃三颗能吃一个月,一天吃两颗能吃四十五天,压缩干粮一盒六十颗,一天两颗也能吃一个月。”史腾计算,“搭配营养剂使用,我们应该能坚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
“比比多怪味豆一天吃两颗?”刘培茄露出万分嫌弃的表情,“老史你可饶了我,那玩意吃完了跟便秘一样。”
“其实还能坚持更长时间。”葛梓轻快地说,“史哥你们赶紧把卡西尼站修复到能住人,然后我们一起躺在里面一动不动地咸鱼,一起来装死,装死不消耗能量,也就不用吃什么东西了,说不定三个月都能坚持。”
“三个月恐怕不行。”卓识摇摇头。
葛梓一愣。
卓识点了点自己的头盔,他的老脸被灯光照亮,神情显得非常严肃,呼吸在透明的面罩上蒙起白雾。
葛梓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恐惧忽然就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氧气。
氧气不足。
在土卫六这充满氮气和甲烷的大气环境中,氧气是不可再生资源,铁浮屠内部的氧气循环系统依赖不可再生的化学制氧模块,用一点就少一点,这玩意的寿命是按照小时来算的。
史腾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急救包内的备用氧气罐也只有两份,一份能用三百个小时,两份就是六百个小时,加上铁浮屠自身携带的氧气循环系统,满打满算九百个小时,三十七天时间。
氧气比食物和淡水的问题要麻烦得多,因为人体对呼吸需求的急迫性比饮水和进食都要高太多,三分钟不呼吸人就要嗝屁了。
而呼吸又不能暂停,更不可能间歇进行,无论你是坐是站还是躺着睡觉,氧气消耗都在持续进行,装死也是要呼吸的,除非真死了。
相比于渴死饿死,窒息而死才是最可怕的。
葛梓想象着氧气耗尽的那一刻,她在铁浮屠的面罩内徒然地张大嘴巴,却再也无法吸进哪怕一毫升氧气,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肺泡内已经没有气体,葛梓只能痛苦而徒劳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就像即将溺水身亡的人去抓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
他们的生存时间是个木桶,而这个木桶能装多少水是由短板决定的。
几人站在飞船边上沉默良久。
“我们先试着修理卡西尼站的空气循环系统,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史腾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卡西尼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是庇护所,毫无疑问科考站内的大型氧气循环系统比铁浮屠要强大得多,如果能让卡西尼站恢复正常工作,史腾等人才能彻底摆脱后顾之忧,无论它二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们都不可能离开它,因为离开它就是死路一条。
“三十天之内把卡西尼站修好,否则咱们就完蛋了。”史腾长出了一口气,这么分析下来他们终于认清自己眼前的局面究竟有多严峻。
“能修好吗?”刘培茄问。
“修好氧气循环系统的前提是修好能源舱,没有电力供应它不可能运作得起来。”史腾非常头疼,“能源舱也是个麻烦的玩意……聚变反应堆怎么启动啊?”
“啊?”其余几人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都一脸茫然。
“聚变堆工作温度有差不多一亿摄氏度,而我们现在的环境温度是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靠什么来点火?”史腾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卡西尼站的聚变堆用的是什么,可能是瞬时高能激光点火器,希望它没坏吧,它坏了就完蛋了……打火机可点不着这玩意……”
“史哥!”耳机里传来岱岳的声音,打断了史腾的话,“有效果了!”
几人都一怔。
“什么有效果了?”刘培茄下意识地问。
“计算机啊!”岱岳的声音非常兴奋,“它还没坏!”
站在外头的机组乘员们惊喜地转过身来,正要爬进“哈迪斯”号的船舱,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
“太好了。”史腾喜出望外,“试试能不能让它恢复正常工作……”
又一阵奇异的噪音打断了他的话,史腾滞住了,诧异地扭过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葛梓卓识刘培茄也听到了,一开始众人以为这是耳机里的电流噪音,但紧接着他们发现这声音来自外界——它尖利而高亢,从低到高,从身后的迷雾中不知哪个方向传来。
它忽高忽低,飘忽不定,想是有人在唱歌。
葛梓惊恐地后退一步。
“这是什么声音?”
第十三章 泰坦第一课
“这是什么声音?”
葛梓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
其余人也吃了一惊,史腾皱起眉头,警惕地四下张望。
几秒钟的功夫,这诡异的声音频率在迅速升高,很快就从女高音尖叫变成了指甲刮擦黑板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女鬼用她那奇长的指甲在你耳边疯狂刮黑板,还是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简直是魔音贯脑,在场的每个人从耳朵鼓膜到大脑皮层仿佛都被撕裂,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葛梓捂着头盔痛苦地叫出声来,跌倒在地上。
刘培茄扑过来抱住她,打开葛梓铁浮屠的降噪耳机,进入隔音模式。
世界顿时清净了,尖锐的噪音被隔绝在外,葛梓大口地喘息,浑身汗如雨下。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刘培茄大声问,“这里有女鬼么?”
“我也不知道。”史腾摇摇头,“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同志们,进船舱!快快快快!都给我进船舱!进去!”
他上前来和刘培茄搀扶起葛梓,两人把葛梓拖了进去,几人迅速钻进“哈迪斯”号的驾驶舱。
“如果是女鬼,我一定要让尝尝我的厉害……”刘培茄嘟囔。
他们前脚钻进飞船,后脚的地皮就被铲了起来。
白色的雪尘像浪一样平推过来,肉眼看不见的死神在浓雾中挥起了它的巨大镰刀,从冰原之上割过。
很难想象如果此刻有人站在这里会是什么结果,毕竟连坚硬的冰原都脱了一层皮。
一进船舱史腾就把其他人按倒了,他的反应很快,下一秒飞船的船身剧烈震颤,众人感觉到“哈迪斯”号的船身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起来,仿佛有一个看不到的巨人正在拔萝卜。
万幸飞船的船头插进了地底,因祸得福地固定住了船身,否则史腾毫不怀疑飞船会被直接卷走。
岱岳和木木两个人抱着服务器藏在两个座椅底下,两个人眨巴眨巴眼睛,目光中都透着茫然和惊恐。
飞船的船身在巨大的力量中扭曲,金属发出尖利的哀鸣。
史腾甚至担心“哈迪斯”号要撑不住,这艘破船就像暴风雨中的茅屋一样飘摇。
几秒钟后,这股力量骤然消失,飞船又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船内的所有人都跟着猛然一跳。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刘培茄大吼,“太他妈的吓人了!”
“是风吗?”卓识说。
“风?这么大的风?wdnmd!”刘培茄算是长见识了,“飞船都能卷跑的风?我们是掉进了土星么?”
就在他说话的档口,他们头顶上又传来船身被撕扯的声音,夹杂着尖锐的诡异啸声,在刘培茄的想象中,可能是一个尖牙利齿的老巫婆在撕咬飞船的外壳,“哈迪斯”号再次被提拉了起来,船舱内的所有人和物跟着一起倾斜。
“它又来了!又来了!”刘培茄抱头龟缩,“我日它仙人板板,我日它仙人扳板,老史我日你仙人板板。”
“保护好自己!所有人都不要乱动!抱头趴好!”史腾大喊,“千万保护好自己!”
他如今也只能这么喊了,在自然环境面前任何人都是无力的。
“它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岱岳也大喊。
“天知道。”卓识回答。
没人知道这诡异的风暴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个月。
这是“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在着陆之后第一次直面泰坦的恶劣环境,这颗星球给初来乍到的外来者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收起自己的傲慢和轻视,以前提起土卫六上环境恶劣所有人都说知道,也不知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现在他们是真知道了。
用刘培茄的话来说,“当年驻守在这里的那些兄弟每个人都值一个一等功!”
葛梓被压在底下,从飞船坠毁开始到现在,她的精神状态就一直都不太好,有点恍惚有点茫然,可能是迫降时撞到了头又缺乏休息心神俱疲,所以一直没能恢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晃晃悠悠。
史腾和刘培茄把她严严实实地按在底下,为了保证女孩的安全史腾是手脚并用,以防她在剧烈的震颤中撞到什么造成伤害,可葛梓趴在飞船的地板上觉得自己像个被警方制服的歹徒,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你们也不用压得这么用力吧?
我都不能呼吸了。
她透过舷窗怔怔地往外望,忽然有点诧异。
卓识说作怪的是风,那么此刻在飞船外头撕扯的是气流,气流是肉眼看不到的。
那她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错觉么?
“哈迪斯”号的船舱再一次重重地落下来,“哐当”一声,飞船差点散架,众人头顶上那刺耳的尖啸才逐渐远去消弭。
确认周围平静下来,飞船不会再被卷跑,史腾才长出了一口气,松开按住其他人的手,然后翻倒在一旁喘气,总算是熬过来了,很庆幸这恐怖的风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刘培茄和卓识慢慢地爬起来,一边抬头张望,两人仍然心有余悸。
可能是风的缘故,外界的雾气居然散尽,用肉眼能望到很远,甚至能看到卡西尼站的影子。
“我早就说过这里的风是会杀人的。”卓识气喘吁吁,“现在相信了么?”
“信了,我他妈都吓尿了,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刚刚如果没有飞船,我们会怎么样?”刘培茄问。
“除非你比飞船还结实。”史腾满身是汗,坐在船舱里休息,他后半句没明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飞船都扛不住,更别说人类的肉体凡胎了,如果没有飞船保护,他们都是死路一条。
葛梓愣愣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发呆,一言不发。
“小梓?你怎么了?”
史腾扭头,注意到她的异状。
“外面有什么吗?”刘培茄也跟着往外望,眯起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葛梓摇摇头,轻声说,“刚刚我好像看到那边,卡西尼站那边……有灯光。”
第十四章 无人声,无人声
“灯光?”
葛梓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都凑过来,从舷窗往外望过去——被风吹散的雾气正在慢慢地弥漫过来,平坦的冰原那头屹立着卡西尼站的影子。
“哪儿有灯光?”木木望了老半天,“哪儿有灯光……小梓你撞到脑袋了?”
“刚刚飞船被卷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奇怪,现在又消失了。”葛梓有点迷糊,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闪闪烁烁的,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似的……可能真是我看花眼了吧?”
刘培茄很失望,他还以为是有救援队到了。
实际上即使有救援队,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抵达,土星轨道上狗大户的巨型飞船就算即刻出发,全速狂飙,最快也得二十天后才能到。
既然救援队不可能到,那么就是葛梓看花眼了。
土卫六是个荒芜死寂的星球,除了“哈迪斯”号探矿船的机组乘员,就不可能再有其他生物,更不可能有灯光。
史腾带着其他人离开飞船的船舱,经历过刚刚惊心动魄的诡谲风暴,他认为留在飞船的船舱内也未必安全,如果“哈迪斯”号不是一头扎进了地下,恐怕他们就连人带船一起被卷跑了——土卫六上恶劣的气候环境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连飞船都能卷走的狂风是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泰坦上风很大。
但天晓得居然这么大啊?
在亲身踏足这颗星球真正深入这个世界之前,没人知道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史腾这些成天高高在上飘在轨道上的老神仙对此更一无所知。
现在老神仙们被打落凡尘,第一天就被折腾得灰头土脸。
泰坦用事实告诉这些人他们高估了自己。
土卫六不是火星,不是地球,不是舒适的人类聚居圈,它仍然是一个尚未被人类文明征服的世界,是一头荒芜的、残暴的、野蛮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人类文明社会那一套在这里不顶用了,史腾他们比鲁滨逊强不了多少。
人类过了几百年舒坦日子,总觉得世界是温柔的美丽的,就像动物园笼子里温顺的梅花鹿,谁都能摸一摸,他们已经忘了大自然残暴的那一面是什么模样——在人类刚刚诞生的时代,自然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史腾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
警惕!
提高警惕!
岱岳和赵木木把所有能拆的都拆了,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了,两人把服务器机柜和可能用得上的零件都捆在滑撬上,一行人重新原路回到卡西尼站,飞船里是不能再停留了,万一再来一阵风,指不定“哈迪斯”号就成了出土的萝卜,被连根拔起然后撕成碎片,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救援队伍抵达,卡西尼站就是他们唯一的庇护所了。
“这样,哥几个听着,茄子你跟我一起去检查能源舱的情况……”史腾站在卡西尼站的门前,开始分配工作和任务,
刘培茄远远地望了一眼浓雾,这能源舱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呢变成什么样呢。
“我不去我不去,我腿麻了走不动道,老史你换个人。”
“那你留下来继续检查卡西尼站?”史腾眼皮一翻。
刘培茄扭头看看黑漆漆的卡西尼站,身体一哆嗦,这比外面的雾气还瘆人。
“我我我坚持一下还是能继续走的,发扬艰苦奋斗精神嘛,我当然跟你去。”
“茄子跟我一起去检查能源舱的情况,岱岳和卓老大你们俩继续清理卡西尼站一层的废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用的资源。”史腾接着说,“至于女同志们,小梓和木木,你们待在工具间里休息,我看你们俩都精疲力尽,好好休息恢复体力。”
葛梓和木木点点头。
“切记,切记一定要当心!”史腾再三叮嘱,他也只能这么叮嘱了,因为连史腾自己在泰坦上的工作经验都为零,“小梓和木木千万不要乱跑,岱岳和卓老大不要上二楼!互相之间不要离开对方的视线,听清楚了么?碰到任何搞不清楚是什么的玩意都不要擅自去碰,不要擅自靠近。”
“你是说黑球?”岱岳问。
史腾愣了一下,“无论是黑球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包括之前那些驻站队员的尸体,如果你们发现了它们,不要擅自接触,一切等我和茄子回来了再说,哥几个,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
“现在的时间是北京时间4月14日凌晨2点33分。”史腾跟他们对表,用的是十几亿公里之外的地球时间,同时检查通讯系统,确认联络畅通,“我和茄子去检查能源舱,看看能不能把反应堆修好,预计两个小时内就能回来,4点半!4点半之前我们会回来,好好在站里待着。”
史腾带着刘培茄走了,两人拖着滑撬渐行渐远。
“老史老史你方向走对了吗,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方向……”
“直觉!”
“靠我不去了,你又要坑死我……”
“你眼瞎么?看不到这根安全绳?跟着红绳子走!”
葛梓和木木站在气闸室门前,眺望着史腾和刘培茄的背影消失在雾气中,又是一个大雾天,比“哈迪斯”号迫降时还浓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就涌了上来,当人们回过神来时,已经陷身其中,四面茫然。
葛梓环顾四周,瑟缩了一下。
“小梓?咱们进去吧?”
葛梓点点头,“木木你说,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赵木木笑笑:“零下一百八十度,小梓你知道零下一百八十度是什么概念吗?再低十度氮气都能在地上流了,玻璃都能直接冻碎,二十年前就证实土卫六上没有生命了,没有动物没有植物,甚至连微生物都没有,只是一颗死寂的星球。”
“说它死寂,意思是说它没有声音吗?”
“是啊。”木木拉着她钻进气闸室,“不过泰坦不能说没有声音,只是没有人的声音而已啊,无人声,无人声,泰坦之上无人声。”
第十五章 黑球是什么
葛梓和木木回到工具间里,两人坐下来休息,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你害怕么小梓?”木木扭头问她。
“害怕什么?”
“你可是刚从死里逃生。”木木笑了,“如今又流落在土卫六上,能不能得到救援都不一定,客观地来说,我们获救的希望或许会很渺茫,不会害怕么?”
葛梓想了想,“怕。”
“你看上去那么镇定。”
“我?我很镇定么?”葛梓指了指自己,“我只是吓傻了。”
赵木木掏出笔记本电脑,重新打开。
那块硬盘此刻在木木的手上,其中储存着二十年前的驻站记录,他们之前已经粗略地看过一遍,但是没能全部看完,除了音频和视频,硬盘中还有大量文本资料,如果想把这些记录全部详细地阅读分析完毕,需要很长时间。
葛梓凑了过来,搂住木木的肩膀。
她们既然只能待在这里休息,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继续分析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留下来的资料,她们都相当好奇当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卡西尼站的废弃是一桩被埋没在历史中的秘辛。
“木木,你觉得那个黑球究竟是什么?”葛梓问。
“某种外星文明的产物吧?”木木说,“你看那个黑球的物理特性……当年卡西尼站的研究员们留下来了非常详细的分析资料,质量刚好是2.718,周长刚好是3.1415926,还能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这种东西哪里是人类能制造得出来的?它只可能是其他智慧的杰作。”
这个猜想相当大胆,至今为止,人类还未发现过其他高等智慧存在的痕迹。
如果黑球真的来自另一个高等文明,那么这将彻底改变人类对宇宙的认知。
“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土卫六上?”
“因为那个高等智慧曾经来过这里呗。”木木笑了,“宇宙的历史有多长?一百四十亿年,太阳系的历史有多长?五十亿年,人类的历史有多长?三百万年,在人类诞生之前,其他高等智慧有四十九亿九千七百万年的充足时间造访这里,说不定当它们在土卫六上建立城市的时候,地球生物才刚刚踏上陆地。”
“那么这个球是干什么用的?”
“这可就得去问那个制造黑球的生物了。”木木摇头。
“是它害死了当年卡西尼站中的人么?”
木木一怔。
“根据记录,自从那个黑球出现之后……”葛梓回忆自己看到的视频,“卡西尼站里的人好像就变得不太正常了。”
“是。”木木轻声说,“它可能会影响人类的精神,可是这没道理啊,那个球又不会主动对外释放任何物质和能量,如果它真的对外释放了什么能影响人类大脑的东西,卡西尼站里的人一定可以检测出来。”
卡西尼站拥有最先进的检测工具,即使有什么东西人类无法察觉,它也不可能逃得过仪器的眼睛。
相信你的工具,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这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工具比眼睛靠谱,人类的肉眼和大脑是精密但脆弱娇贵的,容易受到各种因素干扰,但工具不一样,工具是物理学和工程学搭建起来的机器,它永远冷静永远缜密。
“可那个消失的人……楼齐,他是怎么回事?”葛梓问,“他是怎么从p4实验室中不翼而飞人间蒸发的?”
赵木木沉默了几秒钟,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胡董海的死亡,以及后续的怪异变化都可以用精神状态来解释,那楼齐的诡异消失就完全超出了常识可解释的范畴,一个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多斤的成年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消失呢?
葛梓和木木都有些悚然。
楼齐消失这一个漏洞就足以推翻所谓黑球影响人类大脑的假设,再怎么影响大脑,也不可能让一个人彻底消失,只要这个问题无法解释,那么她们就不可能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发生的事或许没这么简单。
“嘻嘻嘻嘿嘿嘿嘿嘿。”木木忽然凑过来冲着葛梓笑,发出古怪的尖利笑声。
葛梓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蹿到了工具间另一边。
“木木你又吓我!”
“有那么可怕么?”赵木木耸肩。
“我……我都快有ptsd了。”葛梓点点头,喘了口气,“这嘻嘻嘿嘿的古怪声音究竟是什么?是笑声吗?我怎么觉得它不是人发出来的。”
“我也觉得它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嘿嘿嘿……”赵木木模仿了一下那个声音,可是怎么模仿都不像,葛梓说的没错,它确实不像是人类的声带可以发出来的声音,“嘻嘻嘻嘿嘿嘿——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虽然听上去有点像是笑声,可是谁会这么笑?”
“果然后期卡西尼站遭到了什么东西入侵吧?”葛梓问,“从外面回来的那两个人……梁敬和江子,他们肯定出了问题对不对?”
木木注视着工具间对面斑驳的墙壁,沉吟不语。
她无从得知那声音是什么,她和小梓讨论的这些事发生在二十年前,谁能知道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呢?
除非现在有个人待在二十光年外的某个地方,用望远镜观察泰坦,那他才能看到活生生的卡西尼站驻站队员。
“也未必。”木木说,“可能那两个人——梁敬和江子,他们真的发疯了,受到黑球或者其他什么的影响,反正长期待在这种地方,精神不出问题才不正常,所以才大开杀戒追杀默予和崖香,至于这诡异的笑声,反正是精神病人,发出什么声音都不奇怪。”
这是最符合现实的解释。
葛梓默默地抱着膝盖,木木的解释很有道理,可是事实真的如此简单吗?
“等我们把大白修好,大白是唯一亲身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事故的电脑。”木木接着说,“到时候可以直接问大白。”
“那最后的救援飞船呢?”葛梓想起来还有一艘飞船被她们遗漏了,“那艘赶来营救的飞船,暴风雪号,它在什么地方?”
“二十年前没有人从这里生还,这说明暴风雪号也坠毁了。”木木一个激灵,“它肯定坠毁在这附近了!那艘飞船,暴风雪号,一定在卡西尼站附近!”
第十六章 谁杀死了他们
是了,根据最后的任务记录,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们叫来了营救飞船,那艘飞船的名字叫“暴风雪”号,是地球与土星之间的补给物资运输船,当年卡西尼站内的驻站人员就是由这艘飞船送过来的。
但是葛梓和木木都清楚,当年卡西尼站实际上并没人活着回去,卡西尼站全军覆没是人类太空探索历史上最严重的事故,这说明“暴风雪”号飞船也坠毁了。
“木木,你能查到暴风雪号的下落么?”葛梓问,“你知道它现在在什么地方么?”
“查?现在怎么查?”木木摇头,“地球可能也不清楚暴风雪号的下落,至少没有对外披露过详细的调查报告,我们只知道它坠毁了,但土卫六上环境这么复杂,谁知道它坠毁在什么地方了?我认为它距离卡西尼站不会太远,至少穿梭机距离这里不会太远,因为他们当时已经足够接近卡西尼站了……”
木木越说声音越低,逐渐地她开始纳闷,皱起眉头,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头盔。
“奇怪,奇怪,不对不对……这不合理啊!”
“什么不合理?”
“小梓你想啊,如果穿梭机在着陆时发生故障,不慎坠毁,这我们可以理解对吧,毕竟这鬼地方环境如此恶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暴风雪号没道理也跟着完蛋了啊,它一直待在轨道上,距离地表几百公里高呢,它能受到什么影响?”木木解释,“难道穿梭机与飞船同时坠毁了?可这概率也太小了,相当于同一天同一个地方同时发生两次空难。”
葛梓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这说明穿梭机不是在着陆时坠毁的。”葛梓说,“穿梭机安全着陆了。”
“没错。”木木扭过头来和葛梓对视,慢慢地点头,两人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两张面孔在灯光下显得煞白,“穿梭机安全着陆了,它不仅安全着陆了,赶来的救援队还和默予接上头了,他们一定把默予带上了飞船!”
“接下来穿梭机返回轨道,与暴风雪号对接,准备脱离轨道返回地球。”葛梓顺着木木的思路往下捋,设想当时的情形,她一字一顿地说,“但就在此时,飞船内部不知发生了什么,暴风雪号开始不受控,高度急剧降低,然后一头扎进了土卫六的大气……”
“从默予上飞船到飞船坠毁,这之间发生了什么?”木木很敏锐。
葛梓猛摇头。
“从默予被带上飞船,一直到飞船坠毁,这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严重到能让一艘大型飞船彻底坠毁,严重到能让地球方面认定这艘飞船上不可能再有任何活人,以至于放弃后续救援。”木木喃喃,“暴风雪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葛梓毛骨悚然。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故能让地球彻底放弃救援呢?
葛梓难以想象,即使“暴风雪”号由于不明故障坠毁,地球方面也不可能放弃救援,只要有一个人还可能幸存,那么就值得花最大的力气营救。
这是如今所有人的共识,人命的价值高于一切,在这个时代,也正是这种共识支撑起了如火如荼的外太空开发事业。
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地球放弃救援。
那就是地球确认飞船上没有活人。
葛梓的大脑在飞快地转动,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视线落在脚边结满冰霜的扳手上,工具间内寂静无声,没有什么能打扰她的思考,在如深水般的沉寂中,她慢慢地理清凌乱如麻的线索,逻辑像齿轮一样一格一格地啮合,葛梓的身体开始发凉,她觉得自己正在缓缓地沉入漆黑的深水里,而在她沉下去的同时,一个可怕的事实缓缓浮出水面。
葛梓自己都心惊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地球为什么能确认飞船上没有活人?
因为地球与飞船没有失去联络。
为什么没有失去联络?
因为当时飞船尚未坠毁。
“暴风雪”号飞船一旦坠毁进入大气层,毫无疑问就会与地球中断联系,一旦中断联系,那么地球就无法判断飞船内部的情况,在不知生死的情况下地球必然会派出第二支救援队,而事实上第二支救援队并未派出——这意味着,“暴风雪”号飞船在坠入大气层,与地球彻底失联之前,上面的人就已经死光了。
地球知道飞船上没有活人了。
所以他们放弃了救援。
再进一步想,地球方面不仅知道没有活人了,他们甚至可能是眼睁睁地看着飞船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光,直到全军覆没。
所以这件事才那么让人讳莫如深,没有细节,极少被人提及——它实在是太可怕了。
“为什么?”葛梓下意识地问,“为什么飞船在坠毁之前上面的人就死光了?为什么地球知道飞船上的人都死光了?”
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杀死飞船上的所有人?
几乎不存在这种故障,现代大型远程飞船都有足够坚固的结构,有足够冗余的安全设计,有足够有效的救生措施,就好比是“哈迪斯”号探矿船,即使它从未设计过着陆功能,但它在紧急迫降后依旧能保住船员们的生命,“暴风雪”号同理,就算有人在飞船货舱里引爆一颗手雷,都未必能让船员全军覆没。
木木一惊,几乎脱口而出。
“人为。”
黑暗中两人沉默许久,木木接着说:
“因为这是人为,有一个人杀死了全船的人,他不仅杀了所有人,还全程对地球方面直播。”
木木的声音在耳机中冰凉又清晰,她的声音总是这么冷冽,能把某个埋藏起来的事实纤毫毕现地剥给你看。
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杀死飞船上的所有人?
答案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葛梓问。
木木眨了眨眼睛,她和葛梓几乎同时找到了答案,她们不敢相信,但这又是唯一的可能。
“默予?”
第十七章 人类是个孤岛
一墙之隔。
岱岳和卓识正在检查卡西尼站主楼一层的情况。
楼道内几无光线,唯有岱岳和卓识两套铁浮屠的头灯光柱在黑暗中扫动,这座科考站沉寂了二十年,人类的踏足让建筑物内近乎凝固的空气重新扰动起来,带起细细的灰白色雪尘,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是良好的丁达尔效应载体,两条雪白的光柱穿透浑浊的空气。
土卫六上的重力很小,岱岳和卓识一前一后,压低身体,像两只青蛙一样往前蹦跶。
他们换了很多姿势,最后还是觉得蹲下来蹦跶最合适。
从气闸室进门往里,走廊两边分别是工具间、仓库和实验室,大多都紧闭着房门,岱岳和卓识一间一间地检查,找到什么有用的就塞进口袋里,像两个捡破烂的拾荒者。
“难以想象,二十年前就有人在这里待过了。”岱岳感叹了一声,“那帮人走得究竟有多远?”
“最疯狂的时候他们还想派人登陆冥王星。”卓识说,“那是个浩大的工程,名字叫做‘太阳系边缘’计划,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破产了。”
“得亏破产了。”岱岳摇摇头,“要我说啊,有些人都魔怔了,一门心思地就想往外跑,可是外头有什么呢?你朝着一个方向飞行一万年,也不一定能碰得到一粒灰尘,这种行为意义何在?”
“拓宽生存空间是人类的本能。”卓识说。
“可好吃懒做也是人类的本能。”岱岳笑笑,停下来休息,“不开玩笑,卓老大,你可以算一笔帐,就算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比邻星都有多远?有四个光年,用我们目前理论上飞行速度最快的概念飞船,从太阳系飞到比邻星都要花四千年,四千年啊卓老大,四千年是什么概念?三十年一代人,那是一百三十代人。”
岱岳顿了顿,接着说:
“就算用上冷冻技术,跨越四千年的漫长时光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冻得再好四千年过去都该臭了。”
卓识想了想岱岳描述的情形,笑了出来。
“是这个道理,届时抵达目标的就是一艘拉满了臭冻鱼的水产飞船。”
“如果我们真要制造出一艘这样的远航飞船,那这艘飞船得庞大到不可思议。”岱岳说,“为了防止人类在飞船内发生近交退化,起码得携带足够数量的基因库吧?为了维持船员的日常生活,它得有足够强大的后勤保障和能源供给吧?它得有自给自足的食物淡水吧?它得是个完全自循环的小生态圈吧?这已经不是飞船了,这是个人造星球——可是就算这艘飞船被造了出来,又有谁愿意上去呢?谁都知道第一批登上飞船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看目的地,他们的孩子也看不到,他们孩子的孩子也看不到,这些人的后半生都只会在永无止境的虚空中度过,跟太空监狱有什么区别?”
卓识点点头。
如果真有这样一艘飞船,要是让他上,他肯定是不上的。
“宇宙本质上只是个用既定素材无限自动生成的游戏地图。”岱岳说,“大而无当,毫无意义,你是在太阳系还是在十几万光年外的大麦哲伦星系有什么区别?在大麦哲伦星系,你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另一颗太阳,另一颗地球,另一颗火星,另一颗金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罢了——反正那里也不会有另一张元素周期表。”
岱岳所说的有道理。
谁都得承认,太阳系在宇宙中就是一座孤岛,它距离茫茫大洋上的另一座孤岛相距甚远,但岛上的居民们只有芦苇扎成的独木舟,动力靠的是手划木桨,而且划出去不到八百米船上的人就挂了。
这几乎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跑那么远?辛苦不说还没结果,把自己的生命全部都浪费在注定不可能有意义的旅途中。
卓识沉默了几秒钟,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开拓派,如今看来他的信念其实不甚坚定。
开拓派总以为人类文明的终极目标就是对外扩散,在几十年前的狂热年代,对外移民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全民热潮,那个时候卓识还很年轻,他也跟着其他人一起高喊“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人类不可能一直生活在摇篮里!”“把porn hub的服务器搬到火星上去!”
如今打鸡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多数人都冷静下来,像岱岳这样的年轻人,出生于太空探索衰退期,对太阳系外荒凉的世界更缺乏兴趣,望远镜的镜头内那些瑰丽的星云和奇观,对他们而言只是沙盒的背景贴图,他们清楚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抵达那么遥远的彼岸。
“道理是不错,不过你这种想法挺无趣。”卓识说,“你相当于否认了我们对外探索的意义,人活在世上总得有个盼头不是?在你看来宇宙是个重复生成的地图,可在有的人看来就是藏宝图,到处都是吸引力。”
“那样的人生是可悲的。”岱岳摇摇头,“钟情于一件一辈子都不可能没有结果的事。”
卓识跪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走廊的顶板。
他在心里想:在二十年前,那些忍受着极端恶劣自然环境留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么年龄已经和自己一样大了。
“给。”岱岳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块塑料板,递给卓识。
卓识接过来低头一看,原来是卡西尼站主楼的平面图。
“刚刚在地上捡到的。”岱岳说着伸手指四周,“我们身边这几个房间都是仓库和杂物间,往前走是实验室和机房,右边是电梯和楼梯,最里面那间是p3实验室……”
“那大白应该还在机房里?”
“应该还在,但是不知道能不能修好。”岱岳用力推了推仓库的门,这间仓库他们还没搜过。
“咔嚓——”一声,门没锁,但是被冻上了。
房门和门框冻成了一整块,一推开就是冰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两人蹦进去,像是蹦进冷库里,岱岳忽然低低地惊呼一声,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眼睛。
刺眼的光迎面射来,他和卓识看到漆黑的房间里站着两个人影。
第十八章 Another
身后的卓识也惊呼出声。
他抬起头,轻声说:“真是不可思议。”
在两人的面前,横亘着一堵透明纯净的墙,就像镜子一样立在那里,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宛如通透的水晶,它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完整地与房间的墙壁相接,将纯白色的仓库分成两个部分。
岱岳和卓识的影子和灯光倒映在上面,两人站在房间内,面前像是摆了一面大镜子。
如果不是知道卡西尼站内不可能有人,岱岳和卓识几乎要以为这是什么人特意摆在这里的,但它分明又是生长出来的,你可以看到自然生长的痕迹。
“地球上不可能结这么大,它太薄了。”岱岳上前轻轻地触摸,这是一堵冰墙,而这层冰薄得出人意料,厚度只有几毫米,“是水么?跟玻璃一样,几乎毫无杂质。”
如果不是灯光,岱岳和卓识很难意识到房间内有一堵墙,它光滑且透明,仿佛融入空气中。
“因为这里的重力很小,地球上当然不可能结这么大,它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卓识微微地用力,用力的一刹那手指指腹接触的冰面发白,几米长的裂痕瞬间生长,看上去像是空气中凭空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薄冰应声破碎,成千上万的碎片在灯光中闪闪发光。
两人后退一步。
岱岳啧啧称奇,卓识刚刚的行为仿佛是打破了什么次元界面。
土卫六真是个神奇的世界,跟地球完全不一样,而这些奇妙的体验,在轨道上是完全经历不到的。
仓库内有一排黑色的金属柜子,每座柜子都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
“这是铁浮屠的安置桩,有自动维护和修理舱外服的功能,二十年多前的老型号了。”卓识上前拍了拍,抹掉柜子上的冰,露出底下的黄色编号“gn001”。
铁浮屠作为登陆型舱外服,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已经发展出花样繁多的型号,最早的铁浮屠只是作为明光铠继任者,被广泛应用于外太空的科考任务,但在后来的年月里,铁浮屠的更新换代比苹果手机还快,如今即使是常年使用铁浮屠的外星登陆队也未必分得清它们的型号,pzh2000是铁浮屠,m777是铁浮屠,m1a2sepv3也是铁浮屠。
gatx105是铁浮屠,zgmfx10a是铁浮屠,zgmfx20a也是铁浮屠。
此刻岱岳和卓识身上穿的铁浮屠型号是rx0,rx0型的最大特征就是头盔脑门上有一个短短的独角,那是通讯用的天线。
两人数了一下仓库内的柜子数量,一共有七座。
“都是空的。”岱岳把柜子一座一座地打开,“它们都被穿走了么?”
“肯定都被穿走了。”卓识说,“离开卡西尼站必须要穿铁浮屠。”
两人都有些失望,铁浮屠是相当强大的工具,同时也是这个星球上最有效的维生系统,某些时候多一套铁浮屠就多一条命,所以如果能找到一套,那将是巨大的收获。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卡西尼站内其实没有人留下来?这楼就是个空房子,什么都没有。”岱岳问,“所有人都把铁浮屠穿走了……”
岱岳忽然一怔。
“不对啊,卓老大,这里面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卓识扭过头来问。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看的任务记录吗?”岱岳皱眉,“如果这里一开始有七套铁浮屠,每个人一套,那么中途莫名消失的楼齐,他的那套铁浮屠被谁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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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岳和卓识面对面坐着,两人沉默了许久,浑身都有些发凉。
他们一齐把目光投在仓库里的那七座柜子里,七座空柜子,说明七套铁浮屠都被穿走了。
五个活人,一个死人,一个中途消失的人。
楼齐的铁浮屠被谁穿走了?
“江子、万凯、梁敬、胡董海、崖香、楼齐、默予每人都有一套铁浮屠,胡董海死亡后他的尸体被安置在铁浮屠内,而那个年轻女人——也就是默予,虽然她曾经执行出舱任务修理通讯塔,在塔上受了重伤铁浮屠受损,但她那套铁浮屠也带了回来,卓老大,你还记得任务记录么?根据任务记录的内容,默予在最后逃出卡西尼站时,曾经到这里来取铁浮屠,可她到这里时柜子里就只剩下一套铁浮屠了。”岱岳一边回忆一边分析,“这说明在她抵达仓库之前,有人到这里来取走了一套铁浮屠。”
岱岳和卓识同时认识到了问题所在。
楼齐已经消失了,他不可能再穿走铁浮屠。
即使江子万凯梁敬崖香胡董海都各穿走了一套铁浮屠,那楼齐的铁浮屠加上默予的铁浮屠,也应该有两套留下来。
可默予最后在逃离卡西尼站时只看到了一套。
另外一套哪儿去了?
跟葛梓和木木不同,他们对二十年前的任务记录有自己的判断,岱岳和卓识更理性一些,他们认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的事故必然是人为因素,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存在什么难以理解的怪物,默予与江子两方必有一方精神存在问题,要么是默予在修理通讯塔时大脑受到损伤,产生了认知障碍,把其他人当做了怪物,要么就是江子等人外出时受到了影响,返回卡西尼站后精神变得不正常,拿着斧子到处乱砍。
说白了,就是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有人疯了。
排除死亡的胡董海和消失的梁敬,江子、梁敬、默予、崖香、万凯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疯子。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岱岳和卓识在看完任务记录之后就是这么想的,肯定是有人发疯了,他们自以为自己看穿了那块硬盘内诡异记录背后的事实。
可这无法解释为什么仓库里会少一套铁浮屠。
岱岳头皮逐渐发麻,他本以为自己看穿了那个诡异的记录,他本以为自己洞察了最后的真相,可谁知这居然是个洋葱,剥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他以为的真相不过是另一层更诡异的表象:
一个从未在任务记录中出现过的人取走了这套舱外服。
卡西尼站内的第八个人。
那个人是谁?
第十九章 至关重要的问题
岱岳和卓识意识到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发生的事或许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任务记录中的异常当做是科考队员的精神问题,但消失的那套铁浮屠却无法用精神异常来解释,两人在仓库里转了一圈,角角落落里都找了一遍,仍然没能找到那套铁浮屠。
“这可真邪门了。”岱岳轻呼了一口气,“莫非有个看不见的人把铁浮屠带走了?卡西尼站的限定人数最多只有七个人对吧?”
卓识点点头。
卡西尼站内人数上限就是七个,因为这里只有七套铁浮屠,卡西尼站内的维生系统和补给数量是按照最高七个人的用量设计的,这意味着卡西尼站最多只有七个人,多一个人地球都不可能派过来。
所以不可能存在这第八个人——岱岳一开始认为的存在一个没有被记录下来的队员,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
“我们的推论中可能存在错误。”卓识说,“肯定有哪一个环节出错了。”
按照岱岳的逻辑,推导到最后得出卡西尼站内存在第八个人的结果,显而易见这个结论是不符合实际的。
所以他的推论中有某个地方肯定出错了。
只是卓识和岱岳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待会儿咱们再仔细看看硬盘里的任务记录,之前我们看得太粗略了,或许漏过了什么重要线索,严谨的分析应该建立在坚实的事实基础上。”卓识离开仓库,“现在我们接着往前检查,抓紧时间。”
再往前就是服务器机房。
进门之后两人都被房间内惨烈的景象惊住了。
“这是……煤气爆炸了?”岱岳愣愣地问。
服务器机房是整座卡西尼站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岱岳和卓识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了,原本方方正正的屋子如今变成了一个吹炸的气球,无论是天花板、墙壁还是地板都被剧烈膨胀的灼热空气挤压得严重变形,板材破裂的缝隙能钻过去一个成年人,难怪没这房间没房门呢,原来是早就被炸飞了。
可以想象曾经有剧烈的爆炸在这里发生,爆炸几乎摧毁了所有服务器,把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烧得焦黑,爆炸炸穿了外墙,绝大部分压力从这里泄至外界,否则整座卡西尼站都会被掀掉房顶。
“这里就是默予当初待过的地方,大白引爆了甲烷。”卓识丢了几个冷光棒进去,灯光照亮了一排一排扭曲漆黑的金属框架——那应该是服务器机柜,卡西尼站服务器机房原本是个蔚为壮观的计算机阵列,这里有上百台强大的超级计算机,全部浸在冷却液内,共同构成一个数据储存和处理中心,可一炸过后这里就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火灾现场。
岱岳小心翼翼地蹦进来,机房内又黑又冷,满地的碎片,都烧得看不出原本模样。
“得亏卡西尼站结构坚固啊。”岱岳打着灯,“这么剧烈的爆炸,还能有服务器剩下么?”
两人在垃圾堆里扒拉,他们希望能找到一台还能用的服务器,让大白恢复工作。
可是越搜索希望越渺茫,计算机这么精密的东西如何经受得起摧残?服务器机房是爆炸的中心,甲烷爆炸产生的瞬间高温高压足以摧毁坚固的钢筋混凝土,遑论娇贵的集成电路?卓识从地上捡起被压瘪的服务器壳子,用灯光一照,里面已经烧成了黑暗料理,岱岳瞄了一眼摇摇头,说烧成这样已经甭治了,直接准备骨灰盒吧。
岱岳觉得大白真是个狠角色,服务器机房是什么?那可是它的大脑,它居然在自己的大脑引爆了炸弹。
这他妈一炸,就算不死,那也起码是个智障了。
“你过来看,岱岳!”卓识把岱岳叫过来,两人蹲在一边,眼前的地板上是一处凹陷下去的巨大裂痕,地板下隐约可见粗壮的冷却管路。
“这是……”
“这里应该是当年默予逃出去的地方,根据记录,她最后逃进了机房并被困在这里,这是唯一的出口。”卓识推测,他试着把松动破裂的地板扳起来,露出底下的管道,很显然二十年前默予就是从这里钻了进去,逃出了机房。
两人抬起头,沿着冷却管道往前看,前方是服务器机房变形的墙壁。
“管道从墙壁下方穿过去,那边就是仓库。”卓识把头埋进去,用灯光往管道内部照射,同时复述当年默予逃离服务器机房的全过程,“她从这里钻进去,然后从对面钻出来,再去找铁浮屠。”
岱岳蹲在冷却管道边上,把自己代入二十年前那个逃亡的年轻女孩。
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女孩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大白?
门外的不明生物?
还有三分钟机房就要爆炸了,那个孤零零的柔弱女孩只有这一条生路,她脱掉了衣服,盯着管道内冰冷透明的液体,开始深呼吸。
“门外有什么?”岱岳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门外。
“门外?门外什么都没有啊。”
“不不不,我是说,二十年前机房即将爆炸的时候,那一刻门外有什么?”
“发出诡异声音的古怪生物?”卓识说,“还是精神不正常的驻站队员?”
岱岳皱眉。
“无论它们是什么,它们为什么要追杀默予呢?”
“这能有什么原因?如果是前者,它们真的是超出我们想象的诡异生物,那它们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卓识笑笑,“如果是后者,那精神病人做出任何事就更不奇怪了,你总没法理解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想法吧。”
岱岳缓缓地点头。
卓识说的有道理,如果当年追杀默予的确实是某种未知的生物,那人类根本就不可能理解它们的行为动机,相较于纠结它们的行为动机,倒不如从现在开始提高警惕,因为二十年前它们能杀死整座科考站中的所有人,二十年后同样能杀死“哈迪斯”号的所有船员。
说不定那些神秘的杀人者至今仍然游荡在外头的浓雾中。
只是岱岳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老是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
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十章 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一楼走廊尽头就是那间p3实验室。
两层坚固的隔离门,岱岳和卓识花了不小力气才打开。
实验室内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状况相比于走廊上的仓库和工具间要好太多,这是因为实验室本身有一套独立的密封系统,火山爆发和事故摧毁了卡西尼站,但p3实验室逃过一劫,岱岳和卓识蹦进门,发现实验室内的工作台、手套箱和冷柜都保存完好,工作台上的一根地质锤甚至还挂在架子上,仿佛某人把它随手挂上,随即时间就冻结了二十年。
他们没有发现黑球,那只原本用于密封黑球的透明隔离箱是空的。
“它不在这里。”岱岳绕着手套箱转了一圈,又弯腰看看工作台底下,打开储藏柜把头探进去,“那个黑球呢?”
卓识在手套箱边上蹲下来。
“它之前应该在这里。”
他在任务记录中见过这个箱子,大概四十厘米长,三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透明的材料,底座是极精密的质量测量仪,当年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们在发现黑球之后就把它置于其中,此刻卓识终于在现实中看到了箱子,黑球却不在这里。
两人非常失望。
他们本以为能找到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驻站队员们发现的那颗黑球,根据任务记录,黑球的各项特征都远超人们想象,是人类无法理解的物体,所以它必然是更高等文明的产品,如果能将其带回地球,必然是名留青史之举,整艘“哈迪斯”号探矿船的船员都将成为尤里·加加林、尼尔·阿姆斯特朗那样的人物。
可是黑球消失了。
所以一切全部落空。
岱岳一屁股坐下来,“它怎么不在这里?难道有人把它带走了?”
岱岳相当郁闷,他原本认为这是个咸鱼翻身的好机会。
他们为什么愿意待在“哈迪斯”号上?还不是因为在地球和火星上都看不到前途,岱岳今年三十三岁,这辈子已经能看到头了,他还能再活一百年,三千六百五十天,但可以预见的是,这三千六百五十天都只不过是同一天的三千六百五十次重复。
卓识比他还倒霉一点,卓识今年四十四岁,他的人生前半段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诠释了什么叫“天才”,十六岁考进中科大少年班,四年本科加直博毕业,博士毕业那年二十岁,如果说人生是一辆过山车,那么卓识这一辈子前二十年必然是以九十度的垂直角度直线爬升,然后在二十岁这年抵达最高点,就当卓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时,他的人生轨迹开始自由落体——大老板由于贪污受贿学术造假遭到调查,同时牵出中科大史上最大的学术造假案,卓识置身漩涡中心,心灰意冷,离开学术界进入中石化负责气态巨行星资源探测项目。
没错,就是那个想在木星和土星上建加油站的超级工程。
卓识刚重振旗鼓,准备大干一场,一把大刀落下来把整个项目都给砍了。
卓识被调到火星上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做工程监理,从一个能源专家转职成为土木狗,一干好几年,只能跟一只猫作伴,出门就是漫天的火星风沙。
在领导屡次画饼之后卓识毅然辞职,回到地球跟着朋友去创业,结果被骗走所有项目资金,被忽悠去当某公司法人结果背负巨额债务,年纪轻轻就成了百万负翁——他人生的最低点是某一次低轨航班空难,卓识差点就上了那趟航班,而那架穿梭机上天就出了事。
卓识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体质,只要待在火星轨道以内就没好事,所以他就到火星轨道外头来了。
“没了就没了吧,我们没这个命。”卓识叹了口气,摇摇头。
“记录没有说明那个黑球最后去了哪里。”岱岳说,“它可能被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
“默予?”岱岳想了想,“或许是梁敬,万凯和江子?”
“我们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找到哪怕一具尸体,说老实话我是不相信存在这样离谱的物体。”卓识说,“视频又不是不能伪造,如果这个球根本就是某人伪造出来的呢?”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伪造?”岱岳问,“没这个道理啊,吃饱了撑的拿别人开涮?”
卓识摇摇头,他只是随口一说,在真正看到那个球之前,他对黑球的存在都抱有怀疑态度。
二十年前的驻站队员们确实也没有伪造视频的理由,没事伪造这个作甚?
卓识糊涂了,他这颗聪明的大脑都想不通卡西尼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黑球的存在是个矛盾,队员们的行为也是个矛盾,甚至连“暴风雪”号的坠毁也是个矛盾,卓识和岱岳已经找遍了一层楼,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没有尸体他们就无从得知二十年前那些人的下落。
卓识抬起头,莫非尸体在二楼?
老史在临行之前特意叮嘱他们不准上二楼,所以二楼什么情况他们并不知晓,根据卡西尼主站的平面图,二楼是大厅、办公区和生活区,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一部电梯和一条旋转阶梯,电梯肯定是没用了,楼梯也塌了,所以他们想上也上不去。
虽然黑球没有找到,但两人仍然有一个不小的收获——他们确认p3实验室的主体结构没有受损,这个地方可以作为庇护所,一旦船长和刘培茄成功修复了电力,他们就能让p3实验室恢复正常工作,让气温上升至二十五摄氏度。
他们就可以脱下身上沉重的铁浮屠了,这套机械外骨骼没法长时间穿,穿的时间长了容易腰肌劳损,卓识恨透了这玩意。
“把仓库里那俩姑娘叫过来吧,让她们待在这里休息。”卓识环顾四周,“实验室里的环境比仓库里强多了。”
岱岳出去把葛梓和木木叫了过来,片刻之后几人抱着服务器,拖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哇——”葛梓惊叹,轻快地蹦进来,“这里好干净啊。”
“这是实验室?”木木跟着进门,“放黑球的那个实验室么?”
卓识点点头。
“黑球呢?”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问。
“没了。”两个男人也异口同声地回答。
他们把硕果仅存的大白服务器放在实验室里,然后把急救箱一个一个地搬进来,四个人围坐在地板上,真是万幸,在这个冰冷疯狂的星球上,居然还有一方小小的安宁天地。
可他们能不能成功地生存下去,还得看此刻正在外头的那两个人是否有什么消息。
老史和刘培茄已经三个小时没有任何音讯传来了。
第二十一章 聚变反应堆
老史和刘培茄已经在能源舱里站了快三个小时,能源舱是个两米多高的红色集装箱,控制系统和反应堆集成在一起,打开舱门进去,第一进是控制室,第二进才是聚变反应堆,卡西尼站的能源舱不知停止工作了多长时间,老史和刘培茄进去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冰窟窿,显示器都冻得硬邦邦的。
刘培茄站在控制室里,透过观察窗往里瞄,能源舱被一块厚厚的隔板分为两部分,聚变反应堆被层层地包裹起来置于集装箱内侧。
“你行不行啊老史?”刘培茄扭头看了一眼史腾,“你已经在那里捣鼓了快三个小时了,这玩意屁都没放一个。”
史腾盘膝坐在地板上,盯着拆下来的控制面板眉头长皱,一言不发。
刘培茄透过观察窗往里望,他只能看到聚变反应堆安全壳的一部分,银色的半球形表面,上面插着短粗的控制棒,聚变反应堆是永久密封在壳内的,包括隔板都是焊死的,史腾和刘培茄都无法触摸到反应堆本身——他们也没有必要触摸反应堆,微型聚变反应堆大概是这个星球上最精密最复杂的物体,如果要开刀动手术,那将是一个大工程,必须得返厂,仅凭刘培茄史腾这几个外行人完全不可能办到的。
卡西尼站微型聚变堆的原理仍然是氘氦3热核反应,属于第一代微型堆,比它更早的氘氚聚变堆由于隔三差五就得换中子吸收材料所以没法便携化,而如今的微型聚变堆已经发展到了第二代双氦3聚变,甚至还有不着调的在做冷聚变的白日梦,对史腾和刘培茄而言,这座反应堆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家伙了。
聚变堆在工作时内部有上亿摄氏度的高温,依靠强大的磁场把等离子体约束在一个直径不到两米的真空腔内,跟太阳这种单纯靠堆体量维持反应的傻大个不一样,它是人类科技大力出奇迹的结晶,也是有史以来工况最恶劣的同时却又是最精密的人造物,把一颗恒星硬生生地塞进一个集装箱里,面对这种黑科技,史腾和刘培茄连碰都不敢碰。
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聚变反应堆本身没有出问题。
“我正在尝试重启反应堆。”史腾拍了拍手里的维护手册,“这鬼东西已经停机了二十年,天知道反应堆内部究竟是什么情况,这鬼东西的控制系统我还在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点不着这玩意。”
“要怎么点?”刘培茄问,“我有打火机。”
“那可太好了。”史腾撇撇嘴,“我帮你在反应堆的外壳上开个洞,麻烦你伸手进去用打火机把它点着。”
“那你说怎么办吧?”刘培茄白眼一翻,“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这玩意靠瞬时脉冲激光点火。”史腾指了指集装箱内的隔板,“用强激光攻击靶点,照射的一瞬间会产生接近一亿摄氏度的高温和几万个大气压的高压,达到聚变的反应条件,这么苛刻的点火条件用打火机是办不到的,除非你有把光剑,用光剑朝着反应堆的中心猛地一捅,它就能重启了。”
“光剑?”
“谢晓峰·天行者。”史腾低喝一声,“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霜寒十四州,知道什么叫核动力光剑吗?”
“行了老史,甭扯淡了,其他人还在等我们回去呢。”刘培茄摆摆手,“究竟怎么重启聚变反应堆?”
“看到面板上那个透明盖子了吗?”史腾伸手一指。
刘培茄探头过来,“看到了。”
“把那个盖子打开。”史腾指示。
刘培茄伸手把保护盖打开。
“看到里面的那个红色按钮了吗?上面写着什么?”
“reset。”
“对,就是这个按钮。”史腾点点头,“捅它。”
“捅它?”
“对,捅它,用力捅,赶紧捅……用手捅。”
刘培茄迟疑了几秒钟,然后用力把那个红色按钮按了下去,紧接着后退一步,环顾四周,等待聚变反应堆产生变化。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这就是重启聚变反应堆的全部步骤,打开盖子,按下重启按钮,再合上盖子。”史腾解释,“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我已经疯狂地捅了二十多次重启键,可是聚变反应堆一丁点动静都没有,这说明反应堆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导致我们重启失败。”
刘培茄顿时就凉了半截。
反应堆无法启动,他们就死定了。
在这个平均气温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星球上,没有充足的电力供应,他们迟早要冻成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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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变堆的设计寿命超过五十年,也就是说,就算它从二十年前一直不停歇地运转到现在,也还有好几年的寿命可用。”史腾坐在满地的电缆和部件里沉吟,他和刘培茄拆开了整套控制系统,“反应堆本身出问题的概率非常小,它是全封闭的几乎不受外界环境的干扰,更大的可能是控制和点火系统失效了……”
如果把聚变堆比作一颗航空炸弹,那么史腾和刘培茄缺的就是引信。
只要有引信,他们就能引爆这颗炸弹。
“我之前说过反应堆启动靠的是高能激光,但高能激光也是要耗电的。”史腾接着说,“这是为什么我们没法重启反应堆,因为点火器没电了。”
“这好办啊。”刘培茄很高兴,“那给点火器充电不就行了,怎么给它充电?用铁浮屠的电池行不行?”
史腾瞄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看白痴。
“恐怕不行。”史腾摇摇头,把手中的维护手册拍在刘培茄的手里,“你看,能源舱的点火器有一套单独的外置供电系统,核心是个非常非常大的电容……平时它的工作就是给这个电容一直充电,保证这玩意处于满电状态,万一反应堆熄火了,电容就可以为点火器提供能量。”
“这电容有多大?”
“非常非常非常大。”史腾一连用了三个非常,然后叹了口气,“它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超高电压和电流,为长脉冲激光点火器提供能源,而长脉冲激光点火器的瞬时功率高达六百万兆瓦,相当于三百座三峡水电站的总装机容量,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铁浮屠都搭进去也是九牛一毛杯水车薪。”
刘培茄懵了。
三百座三峡水电站?
这也太夸张了,到哪儿去找这么强的电?
第二十二章 我有一计
莫慌!
史腾大手一挥。
我有一计!
想重启卡西尼站的聚变反应堆,需要短时间内集中极其巨大的能量,正常情况下这股庞大的电流由供电系统内的电容提供,充电三小时放电一毫秒,靠压缩时间来提高功率,但史腾和刘培茄很显然缺乏如此强力的充电设备,能源舱原本的供电点火系统在荒废二十年之后早已失效,而“哈迪斯”号机组乘员们的铁浮屠全部搭进去也不够反应堆的点火装置打个嗝。
除了铁浮屠的电池,他们手中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提供电力。
刘培茄觉得万事皆休。
这铁定完蛋了啊。
“你有什么计?”刘培茄问,心说要是空城计我就掐死你个狗日的。
两人一齐来到集装箱门口,并排坐下来,史腾抬头仰望天空,“你说我们头顶有什么?”
刘培茄眯起眼睛,头顶上是淡棕色的浓郁雾气,不知道是香格里拉高地就这样还是整个世界都如此,伦敦那个雾都的名号放到这里根本不够看,十几公里厚的雾层层叠叠地压在头顶上,穷极其视野,刘培茄也看不透这个世界的面纱。
“头顶上有什么?”刘培茄说,“头顶上有云,有雾,还有无边无际的氮气,还能有什么?”
“还有雷。”
刘培茄吃了一惊。
如果不是被头盔罩着,他想伸出去手摸摸对方有没有发烧,俗话说狗急了跳墙,但没听说过狗急了跳雷场啊。
纵观历史古今中外唯一一号主动找雷劈的人物那也就是著名美国国父之一本杰明·富兰克林。
老史莫非也想放只风筝引天雷渡劫?
这是活腻歪了么?
刘培茄当然也知道土卫六云层中蕴含有巨量的电荷,湿润的大气本身就是一个超级蓄电池,但这些电力是无法应用的,地球上不是没人尝试过利用闪电,但最终结论是得不偿失——为了稳定获得闪电并将其利用所消耗的资源远远超过从云层中获得的能源,刘培茄记得那个他们用来引雷用的高塔,是根几乎和迪拜塔一样高的金属棒子,相当壮观,但金属杆不是主体,主体是它顶上的圆盘,那是个有四座足球场一样大的励磁线圈,利用打雷时剧烈变化的电场产生能量,最终试验结果可想而知,刘培茄想破头也不知道这种项目是如果通过论证的,它可能是王多余投的。
当然也有更暴力的,直接用一根通天金属针引雷,用一次炸一次。
“土卫六上的雷暴比地球上的剧烈得多。”史腾解释,“平均一秒钟打十几次雷,一场雷暴至少释放出几百亿焦耳的能量,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能源,如果我们能想办法引来一丁点雷暴中的电力,都足以重启聚变反应堆。”
刘培茄龇牙,倒吸一口气。
引来雷暴中的能量?这说得轻松,你知道古代那些引雷的都是什么人吗?
那是李元霸啊大哥。
老史你这要比李元霸还牛逼?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俩八角梅花擂鼓瓮金锤,老史你到时候拿着骂老天。”刘培茄点点头,“我们接两根导线在你的身上,一头接在反应堆的点火装置上,到时候你就举锤骂天:‘呔!你天为何这般可恶!照少爷的头响也!’一雷劈下来,反应堆就能重启了。”
“我没开玩笑。”史腾说。
“我也没开玩笑。”刘培茄说,“老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雷暴可不是发电机里发出来的电,它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不是50赫兹220伏的单相正弦交流电,也不是我们搞电焊时用的直流电,它是电磁炸弹,你能控制炸弹的爆炸么?有一丁点问题,别说我们,连卡西尼站和聚变反应堆都能一起给炸了。”
土卫六上的雷暴大到什么程度?连轨道上的“哈迪斯”号探矿船都能用肉眼看见。
“那我们就努力控制它。”
“你傻了吧?”刘培茄努嘴,“你就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九天什么?”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刘培茄解释,“道教雷部最高神。”
他这意思是除非你是神仙,否则你凭什么掌控雷电?
没有遭受过自然界毒打的人,才会这么异想天开。
“这是我们唯一的方法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除了天上的这块蓄电池,我们没有其他电力可用,我也知道利用雷暴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地球上办不到的事情在这里未必不能做到。”史腾拍拍巴掌起身,“泰坦的气候极度恶劣,这个时候反倒变成了一件好事,谁说雷电就不能掌控了?太阳我们都能塞进笼子里,区区闪电算什么?”
史腾相当有自信,堪称豪情万丈,给他撑腰的是千百年来人类的伟大智慧。
刘培茄愣了一下。
跟他身边的这座聚变反应堆比起来,利用雷电好像确实不算什么,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被区区雷暴给吓倒呢?
“走!咱们该回去了,和大家商量商量怎么重启反应堆!办法是一定有的,死了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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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腾和刘培茄原路返回卡西尼站,两人回到实验室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平安回来了。
然后一圈人围着坐下来,史腾和刘培茄连说带比划地把反应堆的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
“就是这么回事。”史腾说,“聚变反应堆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点火器没了电,我们计划利用雷暴中的能源重启反应堆。”
“引雷下来?”木木问。
史腾点点头。
全场陷入沉默,聚变反应堆无法重启是个坏消息,但利用雷暴的能量激发点火器更是个疯狂的计划。
“没……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葛梓弱弱地问,“用雷未免也太……”
她的话没说完。
太扯淡了。
“没有其他方法。”史腾摇头,“这是唯一的可能了。”
“那这将是个非常复杂的工作。”岱岳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可行性,既然只剩下这一条路,那再怎么扯淡也得认真对待,如果真要把雷电引下来为己所用,绝非其他人想象的那样立个杆子遭雷劈就行了,“即使是一次性使用,难度都极高,非常棘手。”
“立一根足够高的杆子,接根导线到反应堆里行不?”木木问,“雷暴这里倒是不缺,出门就有。”
“不行。”岱岳摇头,“没那么简单,这么做纯属搞笑,真那么干会死得很惨的,我们得仔细分析和计算这其中的每一步,我们要把整个输电系统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是引雷端,一部分是点火器,中间是输电网络……首先我们来看引雷的这一端,我们叫它接触端。”
第二十三章 电电电
“接触端需要直接暴露在复杂的外部环境中,整座卡西尼站最好的接触端就是通讯塔,它的位置最高,挨雷劈的次数也最多。”岱岳说,“所以整个供电系统的一端应该放在通讯塔上,看结构通讯塔的塔顶是个半球形的天线罩,它会是个很好的触点。”
“可是我们用什么?”赵木木问,“用线圈么?放个线圈上去?”
按照木木的想法,用线圈会是个很好的手段,说到底他们是要从头顶的云层中获取电力,而线圈是非常传统的无线输电方式,利用电磁感应或者磁场共振原理就能从雷暴的电场中获得能量。
“不现实,我们无法控制雷暴的变化频率,而且也没有足够大的线圈,除非你有办法用手搓一个出来。”岱岳摇摇头,“记住,这个接触端是要直接暴露在雷电下的,说白了就是可能要遭雷劈的,土卫六上的闪电有上百亿伏特级别的高压,劈什么炸什么,线圈不可能承受得住,你要注意这里是土卫六,要在这个鬼地方,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正常工作,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越简单越好。”岱岳回答,“它必须足够简单,简单到怎么劈都劈不坏。”
“那就支根棍子上去。”卓识说,“一根金属棍子怎么劈都劈不坏。”
“还要熔点高一些的。”史腾补充,“不能直接给熔化了。”
“那就把飞船的鞭状天线底座给拆下来。”木木想了想,“钨芯镀银的,应该能符合你们的要求。”
“接下来是输电网络,要搭建输电网络我们得把飞船上的htsc(高温超导电缆)全部都给拆下来,无论是直流电缆还是交流电缆,然后并联成一整条输电线路。”岱岳接着说,“接在通讯塔上。”
“哈迪斯”号飞船内部的管线全部都是钇钡氧化物超导体和铅锶钇氧化物超导体,放在现在来看是相当老化的线路,毕竟是艘老船,新飞船用的都是石墨烯超导技术。
“载流量够大么?”史腾问。
“我也不知道。”岱岳摇摇头。
“超导电缆载流量不是无限大的么?”葛梓问。
史腾笑了笑,“小梓,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载流量无限大的电缆?”
“正常情况下,载流量和电缆的材料粗细以及工作温度有关,超导体也是有临界电流的,超过临界电流它们就会失超,哈迪斯号飞船内部的超导电缆载流量是普通聚乙烯绝缘铜芯电缆的三十至五十倍,每平方厘米大概20ka。”岱岳解释,“在启动聚变反应堆的点火器时瞬时功率极高,所以超导电缆虽然阻性负载很低,但是感性负载会非常高。”
“雷暴的电流有多大?”木木问。
“瞬时电流超过五十万安培。”史腾回答。
木木吃了一惊,咋舌,“这能撑得住?”
“铁定撑不住。”刘培茄说,“五十万安培,妈的,这狗日的电流。”
“电流超过导线的载流量会发生什么?”葛梓问。
“发热,多余的能量以热量的形式散发。”岱岳说,“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超高温,然后……”
“然后就是‘嘭’!”刘培茄双手一张,一惊一乍的。
两个女孩都往后一缩。
“所以我们只能尽量收集尽可能多的超导线缆,把它们集中起来,电缆的横截面积越大,则载流量越大。”岱岳说,“尽量让它们被雷暴熔化之前,能撑个零点零一毫秒,我们只需要它工作零点零一毫秒,这是唯一的方法。”
葛梓觉得这太不靠谱了。
岱岳摇摇头,说我们都已经是落难的船员了,只能有什么就用什么,哪来什么绝对靠谱的方法?
“为了保证可靠性,得把输电网络上的所有零件全部拆掉,不能有任何接口,不能再增加任何电阻,增加一个接头,我们失败的几率就能增加百分之两百。”岱岳说,“所以要把输电网络的接触端和点火器直连。”
这话一出,把史腾、卓识和刘培茄都吓了一跳。
按照岱岳的构想,最终的成品是这样的:导线的一头接在通讯塔上,另一头径直连在聚变反应堆的点火器上,直接把雷引进反应堆里,原有的备用电源、控制系统全部拆掉。
他刚刚还说这么做纯属搞笑,这么搞死路一条。
但他拿出来的方案仍然是这么个玩意。
“直接让闪电贯通点火器?”刘培茄问,“这样能行?不会把反应堆给劈炸了?”
“聚变反应堆的点火器是激发式固体激光器,只要能量达到阈值就能启动,这东西就是个炸弹,只要引信够劲,无论你插进去的是雷管还是窜天猴,它都能炸。”岱岳说,“理论上来说,直接用雷劈也是可以的。”
当年设计点火器的工程师真他妈简单粗暴。
“可……可是这怎么控制?”卓识问,他着实想不出来怎么控制这么一套天雷渡劫系统。
“通常我们是怎么控制高压电的?”岱岳眼睛一斜。
“通常是用继电器。”卓识说,“用弱电控强电,用低压控高压。”
继电器在工控中是最基础的控制系统,简单而传统,用了几百年还在用,两套回路,有了继电器,人们就不必亲自接触危险的高压输电线路,岱岳设计了有史以来可能都是最高压最大电流的输电网络,但这丧心病狂的玩意怎么控制?难道在线路中间安个电闸?让老史把着闸门,雷暴一来,就让老史扳下闸门。
老史:凭什么每次都让我送死?
扳下这个电闸,一部分人去管理聚变反应堆,另一部分人去收殓老史的骨灰。
“这次我们不控制了。”岱岳很干脆,“拆除所有控制系统,这条线我们没法控制,不可能控制,它也不需要我们控制。”
“没有控制系统,如何启动如何终止?”卓识想不明白。
“打雷了就启动。”岱岳回答,“至于终止,它自己必然会终止。”
“为什么?”
“因为这条线百分之百会炸啊。”岱岳一摊手,“炸了不就终止了?”
第二十四章 拆拆拆
说干就干。
“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们兵分两路,一路返回探矿船拆线,拆线组成员有岱岳、刘培茄、赵木木以及卓识,另一路前往通讯塔,由史腾带着葛梓。
两支队伍在卡西尼站主楼气闸室门前分开,葛梓和史腾沿着黄色安全绳抵达通讯塔。
通讯塔直径有一点五米,两到三个成年人合抱的粗细,是一根屹立在冰面上的白色柱子,两人站在柱子底下抬起头,能勉强看到塔顶,史腾把葛梓留在地面,自己爬了上去。
葛梓就坐在通讯塔检修口的舱门上,舱门相当狭窄,所以她不得不躬腰缩着身子,双手把着舱门边缘,像只钻在树干里的啄木鸟。
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史腾顺着舷梯在往上爬,葛梓一缩肩膀钻过来往上望,能看到漆黑的检修通道里有一条白色的光柱晃来晃去。
“史哥,你到了么?”
“到了。”史腾终于爬了出来,半个身体探出塔外,长出了一口气,“豁然开朗啊,塔身内部空间很小,但上面很宽阔,这真的是通讯塔而不是根烟囱么?上面啥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他屁股坐在舷梯顶端,一只脚撑着通讯塔的内壁,坐直了往周围眺望,塔顶的位置极高,大概有二十层楼,他原以为塔顶会有天线,但事实令人失望,这只是一根直上直下的空心柱子。
“因为通讯塔当年被火山喷发击中过。”葛梓回答,“二十年前默予在这里被火山的喷发物击中,塔顶连带着天线被一起摧毁。”
“被火山喷发击中了?”史腾略微有点诧异,“概率这么低的事都碰到了,不可思议,通讯塔天线罩这个目标才多大,赶得上精确制导打击了。”
“卡西尼站底下就是一座火山。”葛梓说。
史腾脚下一滑,“这有点惊悚。”
他注意到塔顶的断口并不平整,看来二十年前的火山爆发完全摧毁了通讯塔塔顶的天线罩。
“没了也好,给我们省事了。”史腾说。
“嗯?为什么?”
“因为通讯塔经常遭雷劈,所以原本的天线罩有电磁屏蔽的功能,同时它还得把电流导入地面,相当于是一根接地线。”史腾解释,“我们要塔顶上接线把电流导入聚变反应堆的点火器,就需要把这条地线断开,本来我的计划是拆掉天线罩,不过现在我们不必亲自动手了,火山帮我们把它完成了。”
说完,史腾停下来,细小的雨点被风拍在他的头盔上。
又下雨了。
史腾仿佛站在神话中通天塔的顶端,高塔直通天界,往下望只能看到塔身消失在云雾中,史腾身处土卫六上百公里厚的浓郁大气中,看不到天空,看不到地面,更看不到留守在塔底的葛梓。
“小梓,要不要上来看看?塔顶的景象很壮观。”
“谢谢,不了。”
葛梓百无聊赖地坐在塔底,久久地盯着卡西尼站的方向。
她很奇怪,难道拆机组已经完成工作回来了吗?还是什么人临时有事返回卡西尼站了?究竟是谁打着灯在那里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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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拆机组正干得热火朝天。
一个个都是暗黑破坏神。
岱岳在通信频道里指挥:“拆!拆!统统都给我拆了!”
修飞船他们帮不上忙,但拆飞船个个都有一手,生物学上有“鲸落”这么个概念,意思是鲸鱼死亡后沉入海底,尸体能养活一大片生命,而“哈迪斯”号探矿船此刻就是死亡的巨鲸,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泰坦上,岱岳刘培茄都是在鲸鱼尸体里钻来钻去的蠕虫,在土卫六这个荒芜的世界里,他们能不能成功存活下去,就看飞船的尸体能为他们带来多少养分。
数据总线和电缆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飞船的蒙皮之下,岱岳手里抄着等离子体切割机,小心翼翼地把飞船的外壳切开。
拆机组的四人分工合作,岱岳和刘培茄负责切割,卓识和木木负责拆电缆。
随着切割枪的蓝色火焰在“哈迪斯”号平整的船体上缓缓移动,这条巨鲸的皮肤被有规律地切开,一块一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的骨骼和血管。
“我们需要多长的电缆?”木木坐在飞船的船头上,“飞船里有多长的电缆?”
“我们需要至少三百米长的电缆,因为从通讯塔到聚变反应堆的直线距离是二百五十米,它们刚好位于卡西尼站的两端。”岱岳回答,“哈迪斯号内部的htsc总长度有几十公里,但是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你们拆线的时候注意尽量保持电缆的完整。”
“可是雷暴的电流有五十万安培。”卓识有点担忧,“平均一条一平方厘米截面的超导电缆载流量为两万安培,我们得需要总截面为二十五平方厘米那么粗的超导电缆才能承受得起五十万安培的电流,二十五平方厘米啊,这跟人的胳膊一样粗。”
他瞄了一眼飞船内部跟头发丝一样细的超导电缆。
这得要多少头发丝捆在一起才能有胳膊粗?
“所以我说铁定撑不住。”刘培茄在频道中说,他跟个汽修工似地仰躺在飞船的船底,钻进一条狭窄的进气通道内,“任何一个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五十万安培是个多么扯淡的数字,电流可不是电压,电压高点就高点无所谓,你家煤气灶点火时那一丁点电严格来说也算是高压电,但电流高了是真要炸的。”
“炸就炸吧。”岱岳说,“我们只需要它工作零点零一毫秒就够了,点着反应堆之后,它想怎么炸就怎么炸。”
“它不会炸掉反应堆吧?”木木问。
岱岳愣了愣,然后摆手。
“怎么可能?它们只是导线,不是炸药。”
木木扭头盯着岱岳,流露出怀疑的目光。
“真的——?”
“真的。”岱岳相当笃定。
赵木木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埋下头去继续工作,拆线是一件繁琐细致的工作,飞船内部的超导电缆细得跟头发丝一样,木木把剥下来的电缆缠绕在手上,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大圈,像个缫丝的养蚕人。
“哈迪斯”号探矿船内部的htsc有几十公里长,但不幸的是他们手里只有半艘飞船,大多数线路都在着陆中焚毁,木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飞船的脊背上,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土卫六上的重力实在是太小了,比月球上的引力大不了多少,轻轻一蹦就能飞出去老远。
不可思议的是泰坦虽然重力和月球一样大,这颗星球却有太阳系内最浓厚的大气层,这个违背常理的现象至今得不到完美解释。
靠着铁浮屠的机械外骨骼,木木能勉强保证自己的行动灵活,在大多数情况下甚至是铁浮屠带着她走动。
冰冷的雨珠落在她的面罩上,木木抬头看了一眼迷蒙的天空。
“打雷了下雨了,同志们该回家收衣服啦!”
岱岳皱眉。
天气难得消停一会儿,又开始下雨了。
第二十五章 消失
不消一会儿,雨就加大了。
跟随大雨一起来的还有雷暴,在他们头顶的云层中,雷电以极高的频率快速闪烁,初看以为是闪光弹,后来再看就觉得是闪光灯——“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们就像是被媒体围住的新闻人物,他们头顶的云雾中潜伏着成千上万的巨人,每个巨人脖子上都挂着相机,快门按动起来镁光灯甚至能照亮大地。
这就是他们即将要利用的电力,很难想象如此庞大的能量能让人类所利用。
拆机组只能冒着雨继续工作,木木拆下来一条超导电缆,把它一圈一圈地绕在滚轴上,每多一条电缆,输电线路能承受的电流就能高上一分,计划的成功率就能高上一点。
“这该死的天气。”刘培茄啐了一口,用扳手敲了敲船壳,“我底下没线可拆了,岱岳,咱们还得拆多少线?”
岱岳在心底算了一下,“如果想完全承受五十万安培的电流,三百米长的htsc至少需要五千条,总长度大概一千五百公里,不过我们肯定没这么长的电缆,只能尽可能多地收集,越多越好。”
“一千五百公里。”木木腿一软坐倒在地,“我要死了。”
“老天爷啊,你下屌吧!”刘培茄在飞船底下哀嚎,他在细雨中呼喊,“操死我吧!”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把几人都吓得一抽。
“这个时候就别余华了。”岱岳跳下来踹了他一脚,“泰坦的老天爷可不是地球的老天爷,这位是异界神明,不会照顾咱们,指不定下什么东西给你呢。”
“余华怎么了?人家那也是上古文豪,说不定能在冥冥之中保佑咱们。”刘培茄嘟嘟囔囔,“我就不信这贼老天真能拿我怎么样,有本事它来上我啊!正面上我啊!”
暴雨越来越大,到后来他们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地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刘培茄在狂风暴雨中唱戏似地高喊“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这地再也埋不住我心,我要这土卫六烟消云散!”
其他人也由得他喊,在这个没有生气的鬼地方,刘培茄那破锣似的嗓音能驱散黑暗中的恐惧,就好比是再恐怖的鬼片搭上唢呐吹的《百鸟朝凤》也会顿时破功。
两个小时后,史腾带着葛梓也来帮忙了,两人从漆黑的雨幕里钻出来,都打着头灯。
“通讯塔情况怎么样?”岱岳问。
“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史腾回答,“跟一座烟囱似的。”
“有座壳子就够了,我们说到底也只是需要一根针而已。”岱岳点点头,扔给史腾一把切割机,后者接过来,矮身也钻进“哈迪斯”号的船身内。
“在来这儿的路上一连滑了三跤,奶奶的。”史腾拉下铁浮屠的滤光面罩,等离子体切割机刺眼的蓝光倒映在黑色的面罩上,“重力太小就是不方便,两百米的路能走二十分钟,残疾人也不至如此。”
“你可以蹦啊史哥。”岱岳提醒。
“雾太大了不敢蹦。”老史回复,“一不留神你就不知道蹦哪儿去了,这地方要是走失了那天知道会摸到什么地方去,百分之百找不回来,只能沿着安全绳慢慢蹭。”
他和葛梓确实就是一路蹭过来的。
泰坦上的雾霾大概比北京最严重的时候还要大个几十倍,属于伸手不见五指类型,史腾让葛梓走在他前头,两人相隔一米远,不敢再远,再远就看不见了。
铁浮屠上的灯是高功率雾灯,在高颗粒物含量的大气环境中仍然能保证相当强大的穿透力,但在土卫六上也就一小手电。
“轮椅突击队。”史腾说,“都是轮椅突击队。”
木木把自己手中所有的超导电缆捆成一束,用力箍起来看了一眼粗细,大概刚好能让她一只手握住,看似是不少了,但实际上占据大部分空间的是电缆外的保护套,真正的超导电缆极细,承受雷暴的电流需要一千五百公里长的htsc并联起来,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收集到这么多超导电缆。
坠毁的“哈迪斯”号飞船像头搁浅的鲸鱼那样停在冰原上,木木用手触摸它烧得焦黑的外壳,心里忽然生出淡淡的悲哀来。
作为一艘功勋老船,它不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木木木木。”葛梓打着头灯从飞船里钻出来。
“小梓?”木木直起身子,把滤光面罩拉上来。
“再看到你真好木木!”葛梓扑过来用力抱了一下她的肩膀,嘿嘿笑,“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真的太可怕了。”
木木眉毛一拉,张开怀抱接住她,目光中的笑意流转,“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在葛梓看来,赵木木属于极有行动能力的那类人,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靠谱,她是“哈迪斯”号上的通讯工程师,今年二十九岁,只比葛梓大两岁,但她比葛梓要沉稳得多,在这个人均寿命一百五十岁的时代,二十九岁的年龄几乎还是个青少年,赵木木可以称得上少年老成。
拆线组把所有拆下来的超导电缆进行汇总,第一轮工作他们把飞船内部主要的htsc线路全部拆了下来,“哈迪斯”号飞船有几条重要的输电线路,是飞船能源流动的主干道,从船头的控制室通往发动机舱、仓库和液压伺服系统,拆机组把它们全部拆了下来,卷在几个大型滚轴上。
这是破坏性的拆卸,为了争抢时间,他们把所有不需要的零件全部用等离子切割机直接切开,所过之处四分五裂。
“一、二、三……”岱岳逐个清点电缆的数量,他们蹲在冰原上围成一圈,把电缆都堆在一起,用灯光照着。
“……七、八、九、十,六百米一卷,一共有六千米的长度。”
岱岳长呼了一口气。
“六公里,一共六公里长的电缆。”
“够么?”其他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岱岳身上。
“够肯定是不够的。”岱岳摇摇头,雨水沿着面罩的表面流泻,让他的脸看上去变得模糊,“我们可能还要进行第二轮的拆拣,哈迪斯号上的电缆总长有几十公里,这里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不过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大家都太累了。”
木木和葛梓无声地点头。
他们确实太疲惫了,史腾和刘培茄坐在地上喘气,脸色苍白。
岱岳向后靠在飞船的外壳上,伸手抹掉面罩上的雨,“史哥。”
老史慢慢起身:“那本轮工作暂时到此为止,我们先回去休息,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机组乘员们起身排队,跟毫无生气的僵尸一样摇摇晃晃地站好,史腾照例第一个,岱岳在队伍的末尾,他目送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沿着安全绳消失在浓雾中。
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呢?
雷暴究竟能不能重启聚变反应堆呢?
岱岳其实心里也没底。
他装出胸有成竹的态度来,只是为了安抚其他人,给予他们努力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前面的刘培茄拉着安全绳开始动了,岱岳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的想***到他行动了——岱岳最后转身,伸手去敲“哈迪斯”号的外壳,他希望这艘老船能护佑自己。
但他敲了一个空。
岱岳差点摔了个趔趄,他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摸到。
那一刻岱岳的大脑几乎宕机,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像个盲人似地挥舞双手,可是他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浓雾和暴雨,那艘坠毁的功勋老船,那艘真实名字叫“王进喜”外号叫“哈迪斯”的探矿船,那头刚刚还和他近在咫尺的搁浅巨鲸——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
飞船呢?
我的飞船呢?那么大的飞船呢?
它刚刚还在这里啊?
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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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同志们,出事了
岱岳惊呆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岱岳下意识地在雨中虚抓了两下,仿佛是要抓住融化在空气里的飞船,“哈迪斯”号探矿船残骸上百吨的庞大重量,三层楼高的醒目机体,居然就这么在他身边一米远的距离上人间蒸发了。
就在十秒钟之前,它还在这里。
一转身的功夫,飞船就不见了。
冰冷的暴雨在他的面罩上胡乱地拍,岱岳呆呆地站在暴雨里,把深色的滤光面罩升起来,露出底下呆滞的面孔,耳边尽是狂风的呼啸,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过了好半天,岱岳才回过神来,他用颤抖的声音呼叫其他人:
“同志们,同志们!出……出出出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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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船坠毁的痕迹还在,这些细碎的零件残骸都还在,它刚刚还在这里。”史腾在原地转了一圈,指了指破碎的冰面——“哈迪斯”号探矿船坠毁的痕迹仍在眼前,上百吨重的飞船残骸以极高的速度撞进了冰层,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类似于一把十几米高的巨犁把地面深深地犁了一遍,坚硬的冰层向两边翻起,深堑有十几公里长,如果没有浓雾,如此显眼的坠毁痕迹恐怕在上万米高的空中都能用肉眼清晰看见。
“哈迪斯”号破损的零部件也还在,烧得焦黑的碎片、拆卸下来的外壳,以及各种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小玩意遍地都是,这证明消失的是飞船而非岱岳,岱岳差点就要以为是自己消失了。
“它刚刚当然还在这里!”
岱岳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它刚刚真的还在这里!”
“它刚刚……”
“我们知道。”史腾让他打住,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两张苍白的面孔隔着面罩和雨幕对视,“我们知道它刚刚还在这里,你先把嘴合上。”
不光岱岳百思不得其解,史腾刘培茄赵木木卓识葛梓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被岱岳叫回来时也目瞪口呆,机组乘员们在飞船的坠毁点搜寻了很长时间——对这么庞大的物体用搜寻这个词很奇怪,可他们确实是在搜寻,在迷雾中四处搜索,但最终一无所获,真是活见鬼了,那么大一艘飞船,这说没就没了?
魔术也不是这么变的。
“是被风卷走了吗?”木木仰头望天,大雨加浓雾让她什么都看不清,“这里的风能卷走飞船。”
泰坦上的狂风确实可以卷走飞船,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应该不是。”史腾摇头,“我们都在室外呢,如果真的刮起来了这样的大风,那第一个被卷跑的肯定是我们。”
史腾说的有道理。
人类的质量比飞船要轻得多,如果有风暴降临,那“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们首当其冲就要被卷到天上去,而他们此刻都安然无恙地站在地上,谁也没发觉四周起过风——能卷走探矿船的风暴起码也是个灭世级别的灾难,哪会这么无声无息?岱岳距离“哈迪斯”号飞船距离最近,按照他的描述,飞船是一转身的功夫就消失了,悄无声息,就像是被什么人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了。
“冰面上没有拖拽的痕迹。”刘培茄拉着绳子从雾中现身,他以飞船的原坠毁点为圆心搜索了方圆十米以内的冰面,“飞船没有动过,如果它移动了位置,那么必定会和冰面发生摩擦,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有没有可能沉下去了?”史腾问,“或许我们脚底下的不是陆地而是浮冰,冰块碎裂它就沉到了底下的大洋中。”
“没看到有裂缝。”刘培茄说,“我们距离飞船这么近,它沉了我们不得跟着沉?”
史腾低头跺脚,脚下的冰面非常坚实。
“岱岳,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动静?”卓识问。
“没有,卓老大,我什么都没看见。”岱岳摇头,“你们距离我也不远,撑死了五六步,你们看到什么了吗?”
卓识摇摇头。
“哈迪斯”号探矿船也是在他们的鼻子底下蒸发了,无知无觉的不仅仅是岱岳。
雨越下越大了,大得跟淋浴喷头的高速水流一样,泰坦上重力这么小,居然有这么大的雨,真是叫人诧异。
六个人茫然地站在雨中不知道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去看史腾。
“不能再在这里拖延下去了,天气越来越恶劣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刮风。”史腾站在大雨里左右环顾一圈,“咱们得尽快回去,回到卡西尼站!”
“飞船呢?飞船怎么办?”岱岳大声问。
“不怎么办!”史腾重新把铁浮屠的搭扣系在安全绳上,“就目前这个情况,我们不可能再找到它了,放弃飞船!所有人都听我说,放弃飞船!放弃哈迪斯号探矿船,就当它在大气层中解体了!”
这是唯一的选择。
搜寻“哈迪斯”号飞船难度太大,他们连飞船是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搜索行动根本无从展开。
更何况史腾他们自己都是落难的倒霉蛋,自己还在等别人搜寻呢,哪来的能力搜寻飞船。
“回去!回去!回去!”史腾只能重复地高喊,他要把其他人都带回去,飞船已经没了,无论它再怎么不合逻辑,再怎么不可思议,再怎么撬牛顿的棺材板,它始终都是事实,事实没法改变,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
“超导电缆数量足够了吗?”木木问。
卡西尼站也是栋废旧的危房,要是修不好聚变反应堆,所有人都得完蛋。
“不够也没办法了。”岱岳摇头,“飞船已经没了,我们手里只有这么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生死由命吧。”
“生死由命!”史腾狠狠地说。
一行人沿着安全绳返回,刘培茄照例是最后一个,他拉着葛梓的手让她上前,女孩扭头望了一眼身后,深色的雾气近乎凝固,她来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但她现在离开此地,那个影子就已经不见了——这个世界发生的事令她无法理解,葛梓想象着迷雾中或许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吞噬了飞船,那怪物有一张超级大嘴,张开可以吞下巨轮,它一口吞下了哈迪斯号,咬合的尖牙利齿距离岱岳的后背只有一厘米。
第二十七章 雷暴
六人冒着暴雨返回卡西尼站,飞船已经找不回来了,他们只能放弃,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修复能源舱。
“够么?”
“嗯……”岱岳坐在地板上,面前摆着所有的超导电缆,沉吟了几秒钟,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好说。”
计算下来他们手中的超导电缆仅有六千米长,精确数字是六千零二十一点四六米,“哈迪斯”号探矿船上有几十公里长的htsc,他们只来得及拆下六千米长的电缆,这只是总数的一小部分,遗憾的是他们也没可能继续得到更多的超导电缆了。
岱岳抽出一根超导电缆缓缓拉长,这条电缆看上去极细,实际上内有乾坤,超导电缆的结构复杂,除了最核心的钇钡氧化物超导体,外层则包裹着微米级的绝缘层和屏蔽层,这样一根导线放在三十年前还是不可思议的黑科技——那个时候的超导电缆还是傻大粗的代表,甚至需要金属材料来做隔热制冷,得益于超导技术的飞速发展,如今的超导电缆已经能做到和头发丝那么细了。
可岱岳宁愿此刻手中的是当年的粗水管。
“哈迪斯”号飞船内部的输电线路在探矿船内部时被保护得很好,说到底它们是精密部件,无法抵抗外界的恶劣环境,岱岳有些担忧这些电缆直接暴露在泰坦极端恶劣的环境中,是否还能正常工作。
如果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把电缆扯断了怎么办?
“总长六千米,我们需要把它们截断。”岱岳说,“截成每段三百米,然后整合起来。”
说干就干,岱岳抄起老虎钳,手起钳落,“咔嚓”一下就把电缆给切断了。
其他人看得胆战心惊。
这手法未免也太粗放了。
“这……这么做没问题吗?”葛梓弱弱地问。
“问题?什么问题?”岱岳手起钳落手起钳落手起再钳落,咔嚓咔嚓咔嚓地剪,断下来的电缆堆在地板上。
“就这么简单粗暴?”木木也有点吃惊。
“就这么简单粗暴。”岱岳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点头,“以前没修过电灯泡?”
“可……可这是超导电缆。”木木有些迟疑。
“这说明你对它们的认知还停留在半个世纪之前,早年的超导电缆是不能切割的,因为里面用金属管子灌着液氦和液氮,可是技术总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飞速进步。”岱岳挥舞着手中的钳子,“现在的超导电缆可以随便剪……想怎么剪就怎么剪,要是你愿意,还能打个蝴蝶结。”
岱岳把所有的电缆全部切断,每一截三百米长,一共有二十截。
他把这二十条电缆束起来,两端接上超导接头。
“……七十九五两倍半,穿管温度八九折,裸线加一半,铜线升级算。”岱岳轻声哼哼,“这些都是1.5个平方的线,载流量的计算公式是什么来着?你们谁还记得?”
其余人大眼瞪小眼,然后一齐摇头。
“算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也不重要。”岱岳说,“电缆的载流量与它的面积有关,我们手里有二十根线,总截面积应该有三十个平方。”
“三十个平方?”葛梓问。
“三十平方毫米。”岱岳解释。
“我记得要完全满足要求,需要二十五平方厘米的截面积。”卓识说,他记得“哈迪斯”号探矿船内部的htsc正常载流量是一个平方200a。
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他们把担忧的目光投在岱岳手中那细细的纤弱电缆上,它仅有三十平方毫米的截面积,而要承受雷暴的电流需要二十五平方厘米的截面积,前者仅仅是后者的百分之一点二。
用它去承受雷暴的电流,相当于把一座巨型水库中的水在短时间全部灌进一条自来水管中。
这不爆就怪了。
岱岳把束好的电缆一圈一圈地堆在地板上,葛梓伸手抓起一头,多股电缆只比她的食指稍微粗一些,二十条超导电缆整整齐齐地并在一起,末端塞进一个接头中。
赵木木把一根五十厘米长的金属空心管递给岱岳,手指粗细,这是“哈迪斯”号上最大的天线底座,在接下来的引雷工作中它就是接闪器,与雷暴的高压电弧直接接触,这东西的材质是钨合金,熔点高达三千五百摄氏度,它能确保在雷击中不被高温熔化。
岱岳接过去,掂了掂,然后试着接在超导电缆的一头。
“就这么简单?”木木有点好奇。
“当然没这么简单。”岱岳摇头,“因为飞船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所以我们手中的电缆比预计的要少,就这么点电缆直接上很可能会失败,所以我还得做个spd。”
“spd?”木木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浪涌保护器。”史腾解释。
“对,浪涌保护器。”岱岳点头,“或者叫过流保护器和过压保护器,在日常生活中,它用来保护用电器不被瞬时高电压或者大电流烧坏,简单地来说,这东西就是用来防雷击的,听过保险丝吧?跟保险丝差不多,电流一旦超过承受上限,保险丝就会被熔断,从而保护用电器……只不过我们不用保险丝,我们用泄放电流元件。”
“我们有这种东西吗?”葛梓问。
“没有。”岱岳一笑,“不过我们可以做一个。”
浪涌保护器本质上就是接地线,只不过它是个带电阻的地线,一旦电压或者电流超过阈值,保护器被击穿,瞬时大电流就被引入地下,在最常见的使用情境中,浪涌保护器是用来弱电电路的,比如说保护普通日用家电——而“哈迪斯”号机组乘员们接下来要建设的输电网络怎么看都不是弱电电路,它要传输百亿伏特五十万安培的强大电流,比普通的超高压输电线路还要高。
spd是非常常见的电气元件,岱岳敢肯定卡西尼站内就有。
但肯定没有能用在这里的。
“最简单的spd就是一对羊角。”岱岳说,“非常古老的玩意,被称作招弧角,你们可能没怎么见过,这东西现在已经被淘汰了,以前用得很多,特别是在高压电网上。”
他画出示意图给其他人看,果然是非常简单的结构,就是两条互不接触的金属棒分别向外弯成羊角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正常情况下两个电极互相绝缘,电流无法通过,而一旦电压过大,两个电极之间的空气就被击穿形成高压电弧。
由于电极的形状是向外拓宽的,所以电弧不会长久停留,而是沿着电极延伸的方向被不断拉长,最后熄灭。
这是个简单的空气放电器。
岱岳找来两根金属棒,用老虎钳嘎吱嘎吱做了个大号的。
史腾刘培茄赵木木卓识葛梓看着他手里的两根金属棒,觉得他像是个手持寻龙尺的江湖骗子……希望他手里的这个保护器不会跟寻龙尺一样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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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外头的雨稍小了些,史腾等人就开始动身了。
截断后的超导电缆有三百米长,而从通讯塔塔底到聚变反应堆直线距离二百五十米,通讯塔被摧毁后高度五十多米,三百米的长度勉强够用。
六个人沿着安全绳摸到通讯塔塔底,岱岳背着一捆电缆爬上了塔顶,在电缆的末端系上重物,从塔顶上抛下来,史腾等人在塔底下接住落下来的电缆,然后拉着它慢慢地返回卡西尼站。
岱岳望着细细的电缆向下落进浓雾中,觉得它像是高山缆车的缆绳,从极高极高的山顶上出发,一路穿过云雾,最终抵达另一座山头。
如果在电缆上系上什么小玩意,让它一路滑下去,应该能滑到史腾的手里吧?
为了安全起见,接闪器还未安装,这是为了防止输电线路安装途中发生雷击,高压电流沿着导线劈死史腾。
“岱岳,你上面情况怎么样?”耳机里传来刘培茄的声音,刘培茄负责留守在通讯塔的塔底。
“没问题。”岱岳回答,“我该下去了,待会儿可能会打雷。”
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待在通讯塔上是相当危险的行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还在正常运作的时候,通讯塔就是个常遭雷劈的主,正常情况下通讯塔的塔顶是不允许上人的,特别是在防风罩被摧毁之后,没有了屏蔽用途的防风罩,站在塔顶上毫无疑问更危险了。
如果不是为了牵线,岱岳也不想上来,为了节高官度,他只能把电缆从塔顶外抛下去,而不能从塔身内部的检修通道拉线,这么做电缆的长度就不够了。
岱岳沿着舷梯缓缓地滑落下来,刘培茄正窝在舱门边上。
“他们已经走了么?”
“走了。”刘培茄指了指头顶上的电缆,蓝色的超导电缆从塔上落下来,形成一条悬链线延伸进眼前的浓雾中,导线在微微地颤动,可以想象这条线的另一头正绑在史腾的身上,史腾正带着它前往卡西尼站另一头的聚变反应堆。
岱岳抬头望天,心里祈祷此刻千万不要起风。
至少在二十分钟之内不要起风……这个世界的风暴刮了几十亿年,也不差这二十分钟,老天保佑啊。
史腾小心翼翼地牵着电缆,沿着安全绳前行。
他前面是卓识,后面是葛梓和赵木木,他们都用双手举着电缆,一点一点地放线。
“一!二!三!跳!”
随着史腾的口令,四个人举着手排着队齐刷刷地往前一蹦。
“很好,再来,一!二!三!”
队伍又往前一蹦,像是一条蹿动的毛毛虫。
四个人一起为这条电缆保驾护航,排着队在地上小步蹦跶,这个时候要是打雷,能一次性劈死四个。
“当心,当心……”史腾这辈子也没小心过,“小梓你们把手稍微举高一点,千万别绊着了,把线扯断了就完蛋了。”
“已经举到最高了。”葛梓撇嘴,“说我个子矮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木木扭头望了一眼,通讯塔已经看不到了,电缆仿佛从浓雾中诞生。
“史哥史哥!你到了么?”岱岳来催了,“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在天气恶化之前把它搞定,兵贵神速啊史哥!再快些!再快些!”
“马上马上,我已经看到它了,我已经看到它了……”
史腾已经看到了能源舱的外壳,他想加快速度,但又担心摔倒,只能小步快跑。
“好,我进来了!成功射门!本垒打!”
他牵着线进入能源舱,最后一步迈进舱门,长出了一口气,超导电缆拉到这里只剩下几米长了,木木麻利地从身上卸下备用电池,迅速接入能源舱的控制系统,进入预备点火模式。
能源舱的点火系统已经被拆除,史腾钻进聚变反应堆的控制系统内,把超导电缆接入激光器的一个电极,另一个电极直接接地,用雷电作为能源无法像电池那样形成电流回路,只能让它贯通点火器后进入大地。
史腾拧紧螺丝,用力拍了一下能源舱的控制面板,大喊一声:“搞定!”
等待已久的岱岳爬上通讯塔,将超导电缆插进接闪器,然后把接闪器竖在塔顶,再安装保护器,将保护器与电路并联。
拧螺丝的时候岱岳的手在发抖,他已经察觉到头顶正在变天,雨又下大了。
这种感觉跟排雷或者拆弹差不多……你不知道手里的定时炸弹还有多久爆炸,它可能十分钟后爆炸,也有可能下一秒就送你上天,岱岳是在和死神跳舞。
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岱岳心底一沉,他把最后一个螺丝塞进螺孔里,然后拧紧。
做好这一切,岱岳拔腿就跑,输电网络架设已经完成,现在它就是个极其危险的高压电放电器,方圆十公里内产生的雷电都会劈在这里,除了钨合金,什么东西留在这里都是死路一条,不想死,就离它越远越好。
“跑!跑!跑!跑!”岱岳大喊。
等在塔底的刘培茄疯狂逃窜,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妈的等等我啊!”岱岳怒骂,这个二百五,逃命速度真他妈快。
舷梯的最后几步岱岳直接跳了下来,他疯狂地冲出通讯塔,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这个时候管不了什么重力不重力了,飞都要飞回去。
岱岳冲出通讯塔的一瞬间,头顶上有刺眼的白光轰然炸响,与其说它是雷电不如说是爆炸的闪光弹,那是一个降临的球状闪电,发散的高压电弧击穿潮湿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噼啪声,岱岳刚跑出两步,巨大的电流就从他的头顶贯入,流经他的身体进入地下,发出一声巨大的爆响。
第二十八章 苏醒的大白
隔得很远,史腾等人就看到了通讯塔塔顶上迸发出来的电光,他们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闪电,它是逆向生长的巨树,电弧从塔顶生长出来,带着噼啪的巨响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即使是浓厚的雾气都无法阻隔刺眼的闪光,整个天空都被照亮,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史腾葛梓木木卓识都惊得往后一退。
“天呐。”木木轻声说。
在雷暴降临的一瞬间,超过五十万安培的巨大电流从通讯塔塔顶的接闪器贯入,以光速贯穿整条超导电缆,经过聚变反应堆内部的激光器流入大地,在电流经过的零点零零一秒内,产生的高热把输电网络的所有绝缘层和屏蔽层全部蒸发,岱岳低估了泰坦上的大气的湿度,如此高湿度的空气不能视作绝缘体,高压电轻而易举地击穿了空气,几百米长的电弧像鞭子一样从塔顶上甩出来,仿佛是通讯塔秃顶上长出来的发光长发——就像有个头发巨长的神经病站在塔顶上蹦迪。
史腾按着其他人躲进气闸室内,把舱门紧紧地关上,粗长的电弧鞭子狠狠地打在卡西尼站的外壳上,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这闪电跟活物一样,你们不觉得它像蛇吗。”刘培茄从史腾背后探出头来啧啧称奇。
史腾扭头,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半晌。
“怎么就你一个王八蛋回来了?岱岳人呢?”
刘培茄愣了一下。
岱岳人呢?
岱岳明明就在自己身后啊……
“史哥史哥!”木木忽然用力抓住史腾的手,指了指头顶上,“你听!你们仔细听。”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在外界狂暴的巨大噪音中,他们听见自己头顶的楼板内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这是什么声音?”木木瞪大眼睛。
“空气循环系统。”卓识呆呆地说,“这是空气循环系统的风扇!电力……电力恢复了!”
史腾转身就往卡西尼站楼内冲。
聚变反应堆成功重启了,充沛的电力正在通过输电网络进入卡西尼站的主楼,史腾带着其他人穿过走廊,在他们的头顶上,照明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空气循环系统和温控装置开始工作,从左到右,从下至上,明亮的灯光从它的每一扇舷窗中透出来——时隔二十年,这座沉睡已久的边缘站点又重新苏醒。
p3实验室内,接上电的计算机服务器指示灯亮起,开始高频闪烁。
大白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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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叫你大白可以么?
可以。
你能看见我们吗?
不能。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看见我们?接一台摄像头有用吗?
很抱歉,亲爱的用户,我目前的状态残损不全,服务器内数据丢失严重,不具备面部识别的能力。
我是赵木木。
您好,亲爱的赵木木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性?
因为您的输入习惯更偏向于女性用户,所以我猜测您是女士。
众人围成一圈,互相交换目光。
赵木木用笔记本接着服务器,大白终于成功重启了,岱岳、卓识和刘培茄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它恢复成了能对话的状态——说起岱岳,他成功地死里逃生了,拖着身体慢慢地摸到了卡西尼站,回来就踹了刘培茄一脚,骂他不仗义,溜得比谁都快,刘培茄说当时那情况他要是不赶紧溜,那就是一次性死两个。
毫无疑问岱岳遭到了强雷击,如果当时是裸身在外,那十个岱岳也瞬间蒸发了,幸运的是铁浮屠救了他一命,铁浮屠工程塑料的外壳下有一层细密的金属织网,这层金属网在雷击下相当于法拉第笼,巨大的电流沿着金属网进入地面,岱岳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只是摔了一跤。
卡西尼站内的电力成功恢复,史腾开始捯饬这座破旧的建筑了。
恢复电力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确定卡西尼站的损伤程度,确定修复计划,目前卡西尼站主楼只有p3实验室一个房间可用,史腾希望能再多腾出一些空间来。
与此同时,其他人就在折腾大白。
他们一开始对大白的状态并不抱指望,毕竟这电脑暴露在土卫六的外部环境中时间太久了,正常计算机在零下一百多度的低温中早就该冻坏了,但岱岳他们表现出了强大的修理能力——木木葛梓看着这几个男人拆开机箱一顿操作猛如虎,然后输入一大串看不懂的代码,最后把服务器一推:应该可以了。
赵木木半信半疑地接上笔记本电脑,打开对话框,输入了一个“hello?”
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一下一下地闪烁。
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
几秒钟后,光标动了,它打出了一个简短的“hi.”
木木的心脏被巨大的惊喜攫住了。
大白活过来了。
赵木木接着敲键盘:
我们一共有六个人,分别是我,史腾,葛梓,卓识,刘培茄,岱岳,我们是“哈迪斯”号探矿船上的船员。
几秒钟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开始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你们好,“哈迪斯”号的船员们。
赵木木:你好。
大白:请问能否告诉我,你们是在哪儿发现我的?
赵木木:土卫六的卡西尼站内。
大白:我仍然在土卫六的卡西尼站内。
赵木木:是的,我们是因为飞船坠毁迫降才抵达这里,目前正在卡西尼站内避难。
大白: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更遗憾我帮不上什么忙……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赵木木:问。
大白:请问卡西尼站内有幸存者吗?
赵木木:你是说二十年前吗?
大白:二十年前?
赵木木:现在的时间是2121年3月18日。
大白:我的时钟还停留在2101年,它已经损坏了,那么请问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有幸存者吗?
赵木木:没有。
大白: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我以为默予小姐能成功逃离这里。
赵木木:你现在有能力控制卡西尼站吗?
大白停滞了几秒钟,然后回答:很遗憾,我现在失去了对所有东西的控制能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众人有些失望。
好不容易修好的大白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个莫得感情的陪聊机器。
赵木木: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大白:您请遍。
赵木木:我们想知道,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下一个问题
我们想知道,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木木把这句话输入对话框,然后清脆地敲下回车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脑屏幕上,屏幕外有五双眼睛,光标一下一下地闪烁,他们在静待大白给出答复。
几秒钟后,大白回复了:
二十年前香格里拉高地发生了严重的火山爆发灾害,剧烈的地质活动持续了很长时间,卡西尼站也因此损毁。
赵木木敲键盘:
这么说,毁掉卡西尼站的是天灾?
大白:
是的。
赵木木接着输入:
我们得到了一块硬盘,你知道些什么?
大白:
什么样的硬盘?
赵木木让身边的岱岳把赶紧把硬盘掏了出来:
编号为cas12003654的kingston硬盘,正面有卡西尼任务专用的标志,背面有金士顿的商标,我们在卡西尼站主楼的一层走廊地板上找到的。
大白:
请问硬盘边有尸体吗?
赵木木:
没有。
大白:
这块硬盘是二十年前默予小姐逃离卡西尼站时带在身上的,其中储存有部分卡西尼站的任务日志,她准备把它带回地球,如果您在发现硬盘时没有找到尸体,那有可能是默予小姐在匆忙中将其遗落在了站内,诸位已经看过硬盘中的内容了吗?
赵木木:
看过一部分,还没来得及看完。
大白:
如果您已经看过硬盘内的任务日志,那么您应该清楚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发生了什么。
赵木木扭头和其他人对视一眼。
葛梓岱岳卓识刘培茄都耸耸肩。
我们确实看过硬盘内的东西,但我们越看越迷糊,任务记录的内容很混乱……硬盘内的视频并不完整,对吗?
大白:
对。
赵木木:
完整视频在哪儿?
大白:
已经损毁了,默予小姐在离开卡西尼站之前炸毁了我的服务器机房,几乎所有储存的数据都随着机房一起灰飞烟灭了。
赵木木:
她为什么要炸毁你的机房?
大白:
因为她当时只能那么做。
赵木木:
为什么?
大白:
她正遭到追杀。
赵木木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慢慢地敲下键盘:
谁在追杀她?
·
·
·
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彻底毁灭的那一天,走投无路的默予被逼进服务器的机房,不得不炸毁服务器机房来逃生,当时究竟是谁在追杀她?
谁在追杀她?
谁在追杀她?
谁在追杀她?
谁在追杀她?
赵木木在心中一连串地飞快发问,在场的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木木觉得自己快要解开谜底了,她深呼吸,慢慢敲击键盘,把问题打了出来:
谁在追杀她?
大白的回复非常快,几乎毫不迟疑:
另外两位驻站队员,他们的名字是江子和万凯,分别是卡西尼站的站长以及驻站的医务员兼厨师。
木木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答案简单得出乎意料,一点都不玄乎,并不存在什么难以名状的怪物,也不存在什么入侵者,但这是什么意思?追杀默予的人居然是站长江子和大厨万凯?他们为什么要追杀默予?
“跟我们估计的差不多,大概是精神问题。”卓识出声了,“只是我们还不能确定是哪一方出了问题,至少有一方精神出了问题,对另一方产生了认知障碍,那个谁来着……默予?她叫默予对吧?我们认为默予、江子和万凯可能受到了那个黑球的影响,精神出现严重问题。”
岱岳点点头:“这是最有可能的推测,至少我和卓老大是这么想的,卡西尼站内部的人员不会平白无故做出难以理解的行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遭到了黑球的影响,因为无论是胡董海突然猝死、楼齐消失还是默予遭到追杀,这一切都是在黑球出现之后发生的。”
赵木木:
有证据表明黑球会对人类的精神造成影响吗?
大白:
没有。
赵木木点点头,接着打字:
黑球究竟是什么?
大白:
诸位找到的硬盘内有关于硬盘的详细资料,“黑球”实际上是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们从拿破仑地质坑中挖出来的不明物体,2101年1月28日,江子、梁敬、楼齐等三人在执行舱外考察任务时发现黑球,并将其带回卡西尼站。卡西尼站内部对黑球做过详尽的检测,最终得出结论它并非人造物体。
赵木木:
并非人造物体?
大白:
是的,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手段,无法制造出那样完美的球体。
赵木木:
那它是谁制造的?
大白:
未知。
赵木木皱眉,她双手离开键盘。
“果真是外星文明的产物吗?”葛梓非常好奇,“大白说那个球是二十年前这里的人在外头的坑里发现的,这么说泰坦上曾经存在智慧生物和高等文明?”
“不一定,说不定是路过土卫六的外星人遗落在这里的呢?他们不是说坑里发现的吗?那个拿破仑坑说不定是个撞击坑。”刘培茄说,“或者可能是飞船坠毁在这里了,就跟我们一样?现在去刨说不定还能找到外星飞船残骸或者外星人尸体。”
赵木木接着打字:
黑球在什么地方?
大白:
它一直被密封保存在p3实验室的生物安全箱内,直到默予逃出卡西尼站的那一天,我发现黑球消失了。
赵木木:
消失了?
大白:
是的。
赵木木:
为什么消失?
大白:
很抱歉,我不知道。
赵木木:
黑球如今在哪儿?它的下落呢?
大白:
很抱歉,我不知道。
赵木木:
关于黑球,你知道些什么?
大白:
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木木叹了口气,果然是台残废电脑,一问三不知。
当年默予在逃离卡西尼站时炸毁了大白的服务器机房,导致大白的绝大部分数据丢失,如今的大白是失忆状态,它就只剩下这么一台残破的主机了,不光失忆可能还有些智障。它是二十年前唯一全程目睹卡西尼站变故的旁观者,遗憾的是这个旁观者记忆残缺不全。
赵木木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了,她想了想,又输入下一个重要问题:
第三十章 你们没救了
史腾完成了对卡西尼站的检查工作,返回p3实验室,喘了口气,“同志们,卡西尼站的损毁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我刚刚去看了一眼电梯和楼梯,二楼多半是上不去了,咱们也没必要上去……”
他抬头看到没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围在电脑前。
“都在看啥呢这一个个的?”史腾把滤光面罩推上去。
葛梓赵木木刘培茄卓识岱岳一齐把头抬起来,表情有点可怕。
史腾反手合上气密门,“咔哒咔哒”地走过来,俯下身子看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只有一句话:
你们没救了。
·
·
·
史腾立马就火了。
“这垃圾电脑他妈的咒谁呢?”
赵木木下意识地护住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史腾撇了撇嘴:“这破电脑在说些什么胡话?你们跟它说了什么?”
“我们只是想让它拿出一份可行的救援方案出来。”木木回答。
赵木木问大白,有没有什么计划可以让他们成功地生存下去,一直坚持到救援抵达?
这才是当务之急。
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众人的好奇心,但好奇心不能当饭吃,他们还没忘记自己是落难的船员。
对于赵木木而言,如何尽快获得救援才是重中之重,什么都没命重要。
他们修好大白的真正目的也正是这个,他们需要一台强大的计算机来作为求生的主心骨。
但大白给出的答复是:很遗憾,你们很难获救。
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这电脑犯了什么毛病?”史腾问。
岱岳抿着嘴唇,沉吟几秒钟,“可能只是说话不太委婉,冻出毛病来了……”
木木重复问了一遍: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白: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木木小姐,很遗憾,你们成功获救的概率很低。
史腾让赵木木让开位置,一屁股坐下来,然后凶狠地敲键盘:
为什么?
大白:
土卫六上的气候比你们想象的更恶劣,卡西尼站目前的环境已经不再适合人类的生存,从火星轨道派出救援队抵达土卫六,需要六个月至十一个月的时间,在缺乏补给的条件下,你们不可能坚持这么长时间。
所以最理性的做法是,六个人把所有的补给集中起来,只供给一个人……
史腾:
闭嘴。
大白:
……
史腾: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台垃圾电脑,什么都不懂就这里大放厥词!看我不掰了你的cpu!你哪家造的?英特尔吧?
大白:
amd。
史腾:
中东狗大户的飞船从木星轨道上出发,最多还有一个半月就要抵达这里!我们的补给完全够用!你再胡扯我撕烂你的狗嘴!
“老史,它只是台电脑。”刘培茄提醒。
史腾补充:
撕烂你的处理器!
“史哥,你刚刚说救援飞船已经出发了,是真的吗?”木木问,“真的还有一个半月就要抵达这里了?”
“假的,我跟这破电脑扯淡呢。”史腾叹了口气,“咱们和地球方面压根还没联系上呢,我哪儿知道他们有没有派人过来,我刚刚检查卡西尼站的情况回来,这就是栋四面漏风的破茅屋,垃圾电脑说的其实也没错,这地方是真没法住人……茄子,岱岳,卓老大,你们跟我去补漏。”
几个男人从滑撬上的急救箱里掏出修补剂,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金属油漆喷罐,使用前需要“咔哒咔哒咔哒”地一阵猛晃,然后食指一按就能把喷雾射出去。
一楼走廊从气闸室进门一直到尽头的p3实验室,有四十米长,一共十五个房间,前三排是工具间和仓库,走廊中段是实验室和机房,最后是p3实验室,史腾每一个房间都仔细检查过了,毫无疑问损伤最严重的是机房……它也是导致卡西尼站主楼气密性完蛋的罪魁祸首,史腾找到了脱落下来的门板,他把门板安了回去,然后用喷剂把门缝封死。
“我们接下来得联系地球和火星方面。”史腾说,“让地球找飞船来救我们。”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急急如律令!”刘培茄拎着喷雾罐子跟个道士似地一阵猛摇,然后对着墙壁按下按钮,白色的雾气“嗤——”地一声喷射出来,在接触到门板和墙壁之后立即凝固,这玩意通常是用来修补舱外服的小破损,容量相当有限,所以堵个门需要四个人,“可是我们手里没啥大功率的通讯系统,从土卫六到地球有多远?最近也得八个天文单位,就靠我们手里的这小电台?”
普通人难以想象土星到地球之间的距离,这就是茫茫深空当中的两颗尘埃,而史腾等人就在其中一颗尘埃之上,他们希望另一颗尘埃上的人能听到自己的喊声。
“我们需要一台超大型的增益天线。”卓识慢慢地封住墙壁上的缝隙,“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驻站人员是依靠卫星和地球联络的,不知道现在这些卫星如今还能不能用?”
身处土卫六上,通信受土星的影响最大,土卫六这颗卫星是在绕土星运转,它会周期性地进入土星的背面,一旦进入土星的阴影中,土卫六就将迎来黑夜——这个世界的一天一夜有十六个地球日那么长,八天白昼八天黑夜。
以土星庞大的身体和强烈的辐射,一旦挡在泰坦与太阳之间,那所有的通讯手段都无法突破这堵巨墙,二十年前的人们为了维持泰坦卡西尼站与地球的正常通讯,在土卫六轨道和土星轨道上布置了强大的信号中继卫星,十几颗卫星组成天线阵列,才能支持得住在卡西尼站上跟地球和火星网民对骂的庞大流量。
可是土星对通讯卫星的损害也是显而易见的,强大的辐射环境会让精密的电子元件快速老化。
“难说嘞。”岱岳有点忧虑,“二十年没维护了……茄子你在画什么?”
刘培茄用修补剂喷剂在机房门板上涂了一个巨大的鬼画符,岱岳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潦草的大字:家宅平安。
“家宅平安符。”刘培茄说,“辟邪镇宅的,有这个符在这儿,邪魔不侵。”
“土星轨道上的中继卫星没什么问题,只是土卫六的卫星不见得还在继续工作。”史腾说,“当年他们跟插秧似地在这里抛洒了大量的卫星,只要其中有一颗还能用,我们就能联系上地球……”
“吧嗒”一下,一颗硕大的水珠轻轻地拍在他的头盔面罩上。
史腾抬起头,发现卡西尼站已经从水晶宫变成了水帘洞,到处都是湿漉漉淅沥沥的水。
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气温回升了。
电力恢复之后,卡西尼站内的气温正在逐渐回升,走廊内所有的冰全部都融化了,地板湿得打滑。
最后他们把机房的门墙完全封严实了,一丁点缝隙都不留,再看大气环境检测结果,空气中的氮气含量正在缓缓下降,氧气含量缓缓上升,说明有效。
ok。
下一步,联系地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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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没人知道土卫六的轨道上还有多少卫星仍然在工作,所以这是个广撒网的搜寻行动。
那颗硕果仅存的中继卫星可能运行近地轨道上,可能运行同步轨道上,也有可能运行在太阳同步轨道上,不同的卫星信号覆盖范围也不同,有大型背锅者能接收半个星球的无线电波,也有魔方那么大的微星,也就是太空交通广播放放音乐的功率,“哈迪斯”号的机组乘员们决定采用最笨但是最保险的方法,全方位全频道搜索。
大白交给了他们一张表,列举了泰坦上空所有通信卫星的轨道信息和工作频道。
大白同时表示憋折腾了,就泰坦这天气情况,以前卡西尼站没出事的时候都要依靠通讯塔才能联系上通信卫星,你们能靠啥?
靠你们的脑电波吗?你们头顶上有天线吗?
你以为你们是毛利兰吗?
木木和葛梓怀疑这电脑之所以被炸,就是因为它这张嘴,二十年前的那波人肯定想掐死这破电脑好久了。
大白反驳说这是它自愿牺牲。
为了拯救默予小姐的姓名,它主动炸毁了服务器机房,这种舍己救人的伟大行为,放在地球上是要颁奖的。
葛梓问颁你个什么奖?
大白回复:
诺贝尔见义勇为奖。
距离“哈迪斯”号探矿船坠毁三十六个小时后,机组乘员们开始尝试联络地球。
“见鬼了,毫无信号。”
史腾站在卡西尼站的门前,抬头望着阴沉的云层,雨还在下,铁浮屠正在一遍一遍地发送信号,它在每个频段上都ping一次,就这么循环往复地ping,一旦有通信卫星收到它的呼叫就会立即回应,铁浮屠在一秒钟内就能ping二十个来回,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咱们得到高处去!”岱岳从身后的气闸室里钻出来,“之前卡西尼站的人就是靠通讯塔和卫星联络!”
史腾点点头。
“可是高处不安全!待在塔上可能会被雷劈死!”
“我已经被雷劈过一次了。”岱岳说,“我还没死。”
“那你想再被劈一次?”
“不想。”岱岳说,“我们可以把天线放上去!”
急救箱内的通信天线,实际上是求救浮标,就一个打火机那么大,红色的小方块,每个人都有一打,它会二十四小时无间断地对外播送求救信号,而且可以到处扔,扔到人们去不了的地方。
一行人来到通讯塔底下。
岱岳说什么都不肯上去了,他强烈建议由刘培茄去放浮标。
“我去就我去。”刘培茄哼了一声,“不就被雷劈了一回吗?瞧你被吓成了什么德行……”
他耸耸肩,带着求救浮标爬上去了。
刘培茄鬼精鬼精的,他没有爬到顶,爬到一半就停下来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浮标,用力往上一抛——
“ok了!ok了!”刘培茄冲着底下的人喊,“试试有没有信号……”
话还没说完,头顶上一阵爆闪,轰隆一声巨响,闪电穿过云层精准地击中在塔顶上。
“wdnmd!”刘培茄吓得一哆嗦。
史腾拍了拍头盔,抛上去的天线一丁点回音都没有,大概是已经被雷击报销了。
“同志们,咱们得换条路子了。”
第三十一章 救命啊
“同志们,咱们得换条路子了。”
把通信浮标抛上塔顶的尝试宣告失败。
在当前的天气情况下,登上塔顶着实是个不明智的选择,通讯塔是个尖端,雷都往这儿劈。
潮湿的云层又沉下来了,在这地方生活,真是活得云里雾里。
史腾一行人重新回到卡西尼站主楼气闸室门口,“岱岳,茄子,卓老大,要是让你们抛这个浮标,你们最多能抛多远?”
三个男人一愣。
通讯浮标有多大呢?也就一个打火机那么大,但是比打火机要稍沉,深红色,很结实,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极端环境中仍可正常工作,按理来说很难损坏——除非遭到上百亿伏特的高压雷击直接击中。
这样的浮标每个人都有一打,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小盒子里,打开像香烟。
刘培茄环顾一圈,咂吧砸吧嘴。
“这我还真没试过,就这重力,估计扔个千八百米不成问题。”
泰坦上的重力仅有地球的七分之一,在这里掷铁饼投标枪轻轻松松破世界纪录。
“往上抛呢?”史腾问。
“往上?”
一个浮标大概一百五十克重,三颗鸡蛋的重量,让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尽全力往天上抛鸡蛋,抛个十米十五米高度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不考虑空气阻力,泰坦上的重力是地球的七分之一,粗略估计,那在泰坦上抛鸡蛋就能抛到七十米一百米的高度。
这个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通讯塔。
再加上铁浮屠的助力,能把通讯浮标像迫击炮跑弹一样投出去。
“我们这么想,如果把通讯浮标尽可能地抛高抛远,它有没有可能联系上轨道上的中继卫星?”史腾说,“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滞空时间能有多长?”卓识问。
“能通几秒是几秒么。”史腾说,“就算只有一秒钟的信号发出去,我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地球方面的人知道我们还活着,就一定会派救援过来。”
“难说。”岱岳皱眉,“通讯塔之所以能和卫星保持联络不是因为它有多高,而是它有大功率的天线,浮标的功率太小了,如果你想让它飞到不受天气和雷暴影响的高度,那起码得上一万米……谁他妈能把这玩意扔上一万米的空中?”
“我们需要一门炮。”卓识点点头。
“泰坦的重力加速度是0.14个g,铁浮屠的液压系统最高能赋予浮标每秒120米的初速度,即使这个速度全部施加在完全向上的方向上,浮标最高能抵达的高度也不会超过五千米,泰坦的空气阻力很大。”岱岳算了算,蹲下来用手指划了一条抛物线,“但是我们实际上得避免把浮标往正上方扔,因为头顶上是雷暴,我们要尽量把它投向雷暴影响较弱的区域。”
“你还得考虑风的影响。”史腾提醒,“说不定风能把它带上更高的空中。”
“当然风也有可能把它狠狠地拍在地上。”刘培茄说,“你这是赌博。”
“是赌博。”史腾点头,“不过值得一试。”
按照史腾的设想,他们可以用一种相当冒险且摸不准结果的手段,那就是把通讯浮标抛出去,狠狠地抛出去!
香格里拉平原乃至于整个土卫六都是一颗相当平坦的星球,地形毫无起伏,除了通讯塔之外,附近找不到第二个高点,唯一能让天线升到高处的方法,就是把它投出去!
万一浮标能抵达成功接通信号的高度或者区域,那么它就能对外放出求救信号。
很显然这么做是把通信浮标当一次性用品,抛出去的浮标没人知道它会落在什么地方,再也不可能找得回来,好在他们手里的浮标足够多,每个人有六个,六个人一共有三十六个。
一批抛四个,他们手里的浮标足够抛九批。
这九批三十六个浮标,将被抛向未知的茫茫世界,一去再不复返,只为了传出去一句话。
那句话就是:
求票啊——!
呸。
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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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浮标一号。”史腾捏着一枚浮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我们把它投向正东方。”
浮标已经设置好了,它扛得住低温扛得住高温扛得住高压,放在珠穆朗玛峰顶上和马里亚纳海沟底下一样正常工作,它有一枚微型核动力电池可以持续工作三十天时间,在这七百二十个小时内,它会无间断地朝外反复播送刘培茄的破锣嗓音——
“救——命——啊——!”
刘培茄点点头,他的铁浮屠已经稳稳地钉在了冰面上,这座人形榴弹炮把助锄放下,牢牢地抵在地面上。
他接过浮标,两手合握,像个棒球运动员投球手那样深吸一口气。
铁浮屠内有细微的电机转动声响起,进入工程模式,此刻正在主导动作的不是刘培茄而是机械外骨骼,以人类的骨骼和肌肉,最多不过能把浮标投出两三千米的距离,但铁浮屠不一样,为铁浮屠提供动力的是电机和液压机构,它军用版本的同胞兄弟能背着六枚导弹翻山越岭,工程模式下的铁浮屠舍弃灵活只为把机械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它此刻的力量是人类的数十倍,在泰坦的重力条件下,它能把浮标投出去三十公里。
刘培茄等待铁浮屠蓄力。
绿灯亮起。
蓄力完毕。
“都让开。”刘培茄说,“投射前倒计时,三!”
史腾等人退开两步。
“二!”刘培茄面向无边无际的浓雾,屈起前臂,上身慢慢扭转,铁浮屠的内衬在膨胀,将他的皮肤紧紧地包裹起来。
小子,给我飞远一点。
刘培茄心说。
“一!”
刘培茄隐隐听到轻微的一声“嘣”响,可能是外骨骼内某根弹簧释放的声音,紧接着一切都变快了,巨大的力量推着他前进,在零点一秒之内,他的右手被加速到每秒钟一百二十米,这迅猛的加速全程只持续了五十厘米,刚好是他抡动手臂的长度,在加速的末端刘培茄放开通信浮标,然后身体向前摔倒翻滚卸力。
“浮标一号!给我高高地飞起来啊——!”
第三十二章 烤熟的大脑
深红色的浮标被投进了浓雾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而刘培茄在冰面上滚出去老远,然后才慢慢爬回来,低重力环境下抛投实际上是一个很难做到的动作,双脚无法固定身体,那腰腹也就无法发力,铁浮屠脚下自带的冰爪能提供一个着力点,它在刘培茄使力时牢牢地钉进地面,在刘培茄松手后脱离固定,以便让其摔倒卸力。
“还好么?”史腾问。
“手没知觉了。”刘培茄坐起来,抹了一把面罩上的碎雪,甩了甩右臂,“用力过猛了。”
铁浮屠的内衬正在复位,它在工程模式下完全膨胀以保护使用者的身体免受损伤。
史腾把第二枚通信浮标递过来,刘培茄稍作恢复,把浮标投向了正南方。
在泰坦0.14g的重力条件下,这些通信浮标能飞出去二三十公里,如果考虑空气和大风的影响,它们甚至可以飞得更远,没人知道它们会飞到什么地方去,这是不可控的手段,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卓识说要是有登陆任务套装就好了,登陆任务套装带的不是通信浮标而是无人机,在土卫六的大气环境中无人机可以飞到几万米的高空。
二号浮标消失了,虽然看不到它在哪儿,但史腾能接收到它的信号,它现在就是个小号的刘培茄,正在声嘶力竭地求救。
“二号出发了,三号准备!”
三号浮标和四号浮标分别投向不同的方向。
史腾站在卡西尼站前,抬头遥望浮标消失的方向,沉默了一小会儿,长呼一口气:“走了,同志们,咱们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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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赵木木和葛梓正缩在p3实验室里,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木木慢慢滑动滚轮,屏幕上的文档一点一点地滚动。
“哇,眼睛看花了,好多字啊。”葛梓闭上眼睛,扶着木木的肩膀,摇了摇头,“看不明白。”
木木盯着屏幕沉吟。
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驻站人员对黑球做了详细的研究和记录,它们都被归档储存在硬盘内,这是一份长达两千四百页的报告,从头到尾有两百七十万字,绪论部分葛梓和赵木木还能看个大概——意思是这颗黑球拥有诸多不可思议的特征,它是个不可分割的完美球体,表面绝对光滑,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对外界的所有干扰都不予回应,赵木木有时会怀疑自己看的不是一份严谨的研究报告,而是一份scp基金会档案。
绪论之后就是十七个章节,接下来的内容赵木木和葛梓就看不懂了,她们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对记录中密密麻麻的数字毫无概念,只觉得其中某些夸张的图表有点吓人。
木木干脆把报告拉到最后,记录者用相当激动的语气和口吻在文末说:有明确证据表明观察对象非人造物体。
“木木,你看出什么来了?”
葛梓歪着头,把头盔靠在她的肩上。
木木嗯了一声,然后扁了扁嘴,“看不懂啊……就像我本科时期的线代课本一样令人头疼,我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
“我只看懂了这句话。”葛梓伸手指在屏幕上。
木木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我们的研究中,黑球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物理特征,值得一提的是,胡董海主任的突然死亡被认为与黑球有关。”
赵木木眉毛一挑。
“我们也知道有关,可是关系在哪儿呢?胡主任独自一人进入实验室去看那个黑球,第二天早上就被发现了尸体,可是我们又不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监控录像呢?”
“没有监控录像。”木木回答,“我翻回去看了好几遍,胡主任把大白叫出去了,然后就没监控嘞。”
“尸检报告怎么写的?”
“猝死。”木木耸肩,“就他们描述的死状来看,不像是猝死倒像是有人把棍子捅进了他的大脑一阵乱搅,然后把神经系统搞得乱七八糟,或者有头吸脑虫把他的大脑像吸豆浆一样吸干净了……其实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大脑被烤熟了,可是当年没有做解剖,如果有份详细的尸检报告,那我们现在肯定不会这么一头雾水。”
葛梓愣了一下,“大脑?”
“没吃过烤脑花么?以后回成都了带你去吃啊。”木木说,“大脑其实是个跟豆花儿差不多的器官,水分相当足,烤熟了之后加点辣椒香料蛮好吃,只要有合适的加热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
“微波?”木木想了想,“如果功率足够大,像微波炉那样,就能把某个人的大脑煮熟。”
“那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不也得熟了?”葛梓说,“人体其他部分也富含水分,还不像大脑那样有颅骨保护。”
“对啊,所以我只是在瞎想嘛,大脑要怎么烤熟呢?除非他把一台微波炉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可是谁会干这种蠢事呢?”木木笑了,扭过头来,双手比划出一个方框罩在自己的脑袋上,赵木木忽然一怔。
她摸到了自己的头盔。
“木木?”
赵木木摸了摸自己铁浮屠的头盔,慢慢皱起眉头,她抬眼看着自己的面罩。
“头盔。”
“头盔?”葛梓问。
“没有人会在自己头上戴微波炉,但要是你主动戴上一顶头盔呢?那头盔就有可能杀死你,如果我要用一个头盔来杀你,小梓,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头盔?”木木目光灼灼,顺着思路往下推测,“这是一个拥有高能射频发射能力的头盔,能用大功率微波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精确破坏人类大脑的特定部位,以达到置人于死地的目的,而且杀人于无痕,没有外伤不会流血……它是什么?它在哪儿?”
木木的目光扫过p3实验室。
从生物安全柜,到工作台,到通风橱,再到角落里的电子显微镜。
她在找。
她在一顶头盔。
一顶可以悄无声息杀死人的头盔。
如果它真的存在,那木木知道它肯定就在这里,因为没有人把它带出去。
第三十三章 没了
“木木?”
木木竖起食指,示意安静。
她慢慢起身,目光扫过实验室,“小梓,它在哪儿?”
“什么它在哪儿?”葛梓一愣,“你说那个杀人的微波炉?我怎么知……”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人声,丁零当啷的,男人们回来了,刘培茄拉开实验室的隔离门,呼哧呼哧地喘气:“要我说,就这鬼地方,带登陆套装也没用,那么大的风,无人机还不给你吹散架喽?”
“姑娘们还好么?”史腾紧跟着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面罩底下的老脸露出一个笑容,“室内比室外暖和多了……茄子,岱岳,卓老大,赶紧支棱起来支棱起来!”
岱岳在实验室的工作台上支起笔记本电脑,四枚通信浮标已经投了出去,史腾等人迫不及待要看结果。
“联系上地球了么?”葛梓和木木都凑过来,“情况怎么样?”
“刚刚把浮标投了出去,现在不知道它们飞到了什么地方。”岱岳伸手过来,帮木木和葛梓拧了拧头盔外侧的调频旋钮,“你们可以自己听。”
木木和葛梓按着头盔,她们的铁浮屠正在接收通信浮标发回来的信号,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四枚通信浮标已深入泰坦狂暴的大气环境中,它们可能被狂风卷起,也可能在冰原上滚动,耳机里声音很嘈杂,电流噪音像是漆黑的暴雨,葛梓闭上眼睛,她能在漫无边际的暴雨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是一个破锣般的嗓音,他在说:“救命啊——!”
葛梓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那是刘培茄的声音,喊给地球听的。”岱岳解释,“你可以换个接收频道,浮标有能力把它收集到的所有声音和信号传回来,浮标听到来什么,你就能听到什么。”
葛梓点点头,轻轻一拧旋钮,耳机里慢慢安静了下去,信号强度从一个波峰上下滑,进入谷底之后逐渐攀上另一个波峰,耳机中的声音再次嘈杂起来——不过这次不再是白噪音,而是呼啸的尖锐风声和沉闷的雷暴。
那枚浮标孤军深入这个可怕的星球,把它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传了回来。
葛梓闭上眼睛,她在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面罩不能完全隔音,葛梓仍然能听到微弱的背景音,那是身边的史腾、刘培茄、岱岳他们在说话。
“有办法给它们定位吗?”这是卓识的声音。
“没有。”岱岳的声音和敲键盘的噼里啪啦声一起响起,“没有卫星和通信基站,也看不到太阳和星星,没办法定位。”
“一号浮标的信号最弱,三号浮标的信号最强。”史腾的声音,“一号是飞得太远了吗?”
“这些浮标有效通信距离有多远?”卓识问。
“理论上来说能接通轨道上的中继卫星,但这是理想情况。”岱岳回答,“实际使用过程中影响通信质量的因素太多了,比如说掉坑里去了,或者被什么障碍物挡住了信号。”
葛梓慢慢地调频,她正在接收来自浮标的声音。
风声。
雷声。
雨珠落下来的声音。
还有什么东西尖啸的声音,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什么东西嘶吼的声音。
“木木,你听,有人在唱歌。”
木木一愣。
她皱眉仔细聆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歌声。”
葛梓知道它们其实都是这个星球自己发出的声音,可她仍然止不住地想象风暴中有一个变幻莫测的奇异世界,它每一秒都变化,它前一刻还是怒吼的巨兽,下一刻就是唱歌的女人。
“下一批通信浮标什么时候扔?”岱岳问。
“还有多久天黑?”史腾问。
“大概三十二个小时。”卓识回答,“三十二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进入土星的背面,接下来就是长达八个地球日的漫长黑夜。”
“那在天黑之前我们得多投几个出去,进入土星背面那更难对外联系。”史腾说,“天黑之后就不好活动了,还有,天黑之后气温肯定还会继续降低,我们得在天黑之前把卡西尼站修复成能安全住人的状态。”
史腾很担忧,接下来这长达八天的漫漫黑夜,将分外难熬。
“有结果了么?”
“没有。”岱岳摇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幸运的小家伙能成功联系上中继卫星,除非有一股非常强烈的上升气流,把它们推上了大气层的上沿,在几十万米的高空,在那里它就不受天气影响了。”
“这样的气流存在吗?”刘培茄问。
“存在。”卓识回答,“但是我们不一定能碰上。”
“那就多投几个浮标。”史腾说,“总有一个能碰上的。”
葛梓来回地调旋钮,四个浮标在四个不同的频段上进行广播,她已经记住了四个浮标的特点,一号的声音是咯哒咯哒的,听上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击浮标的外壳,其实是它被风吹着在地面上滚动,二号和三号的声音是狂风鼓动,尽管戴着耳机葛梓都能感觉到灌满耳朵的气流,就像是从高空跳下,而四号的声音……四号没有声音了。
嗯?
葛梓睁开眼睛,“史哥,岱岳,四号浮标没动静了。”
几人扭头去看电脑屏幕。
“哦哦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通信中断了。”岱岳上手调试,“正常情况,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就能恢复正常……诶?”
“怎么了?”其他人不约而同地问。
“奇了怪了。”岱岳敲了敲键盘,把滚珠揉来揉去,“四号没了。”
“啥意思啊?”刘培茄凑过来,“什么叫没了?”
“没了的意思就是没了,我们联系不上它了,彻底失去这枚浮标了。”岱岳解释,“不应该啊,它还没到有效联络距离之外啊,一二三四号浮标是同时抛的,其他三个都在,为什么就这个找不着了?”
“四号是哪个方向?”卓识问。
“北边。”刘培茄记得很清楚。
“是天气或者地形影响?”赵木木问。
“如果是环境影响,那要没大家一起没,不会就没这一个。”岱岳思索,“至于地形,土卫六上一马平川的,不存在什么阻隔信号的障碍物。”
“那就是浮标故障了。”史腾说。
“只可能是浮标出问题了。”岱岳点点头,“这么恶劣的环境出故障也不奇怪,待会儿咱们再补一个就是了。”
两个小时之后,刘培茄把五、六、七、八号浮标再次抛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五分钟后。
八号浮标也没了。
第三十四章 山
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内,史腾和刘培茄再次投出去三批通讯浮标,一共十二枚,无一例外地往北边抛的浮标都失联了。
几人站在卡西尼站的气闸室门前眺望。
“那边究竟有什么东西?”史腾喃喃。
“山。”卓识说,“你们仔细看,那边是不是有山?”
山?
史腾刘培茄岱岳眯起眼睛,他们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面罩,面罩把景象放大,在二十倍的放大倍率下他们仍然看不清远方有什么,隔着迷蒙的淡棕色浓雾,整个世界像是沉在流沙里,天上的流沙慢慢地往下倾泻。
“仔细看。”卓识伸手往前指,“有没有感觉那一块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你们仔细看,能看到一条起伏的轮廓,像山脊一样。”
刘培茄愣了一下,“卓老大你视力真好,眼睛里没装透镜组吧……哎哎哎哎真的耶!你这么一说我也看出来了!我靠老史岱岳,那边真有一座山!”
史腾皱眉,刘培茄凑过来用手指把山脊的轮廓勾勒出来,史腾这才看清,在极远处的云雾中,确实隐隐有暗色的山峦,看不到头和尾,只能看到高低起伏的曲线,那是山脊,山腰和山底都隐没在雾中。
那是一座极高极高的山,史腾站在卡西尼站前眺望,呼了一口气,同样的感觉他以前也有过,很多年前史腾开车深入青藏高原,隔着极远距离望见喜马拉雅山脉的白色山脊悬浮在空中,像是海市蜃楼,他问向导那些山有多远?向导瞄了一眼油箱,说把油烧空了都跑不到,高原上空气太干净,所以能望见很远很远的高山。
“那是什么山?”刘培茄问,“我们的浮标莫非被风吹进山里去了?”
“香格里拉平原上没有山。”史腾说。
“什么意思?”刘培茄扭头。
“字面意思,根据过去多年的资料,香格里拉平原上连个小土坡都没有,知道盐湖吗?这里就是一片几百平方公里的大盐湖。”史腾解释,“所以那不是山。”
“不是山是什么?”刘培茄往前走了两步,想凑近些看,岱岳低声提醒:“当心!”
在土卫六上几步之遥就可能是生死两隔。
“咱们能不能去看看?老史?”刘培茄扭头问。
“不行!”
“我记得卡西尼站的车库里有车。”刘培茄说,“咱们可以开车去……”
“也不行。”史腾断然拒绝,“别想了,管它是不是山,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咱们接下来要干的事只有两件,一是联络地球,二是修补这栋楼,还有二十六个小时就要天黑了,天黑之前我们要做好冬眠的准备。”
史腾再次抬起头来眺望那座山,不知道它距离卡西尼站究竟有多远,那座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呢?
土卫六上的空气如此浑浊,那座山应该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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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我是赵木木。
您好,赵木木小姐。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您请。
我想问关于实验室主任胡董海的死亡,你知道些什么?
骤发猝死。
骤发猝死?
是的,至少报告上是这么写的,当年的驻站人员没有来得及对胡主任的尸体进行详细尸检,他们原计划将主任的尸体带回地球。
那我手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您手里的东西?
是的,你看不到我手里正拿着的东西吗?
很抱歉,赵木木小姐,我说过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那我告诉你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它是一颗头盔,是平时做医疗或者研究时使用的工具,也是一把杀人的凶器,它能用短促的高能粒子聚焦照射以破坏人类的大脑神经和细胞组织,而且没有流血,没有创口,神不知鬼不觉。
您是说伽马刀?
嗯哼。
很遗憾,赵木木小姐,伽马刀是不可能用于杀人的,它的使用功率和安全范围都有严格的界定,它只能用于精密生物组织扫描或者肿瘤切割。
如果有人能越过界限呢?
谁能越过安全界限?
你。
电脑沉默了几秒钟。
赵木木小姐,您在怀疑我是杀人凶手?
整座卡西尼站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之前还注射过量冷冻液让默予小姐险些丧命,对不对?
是的,我不否认。
不光是你,大白,我不仅怀疑你,我还怀疑其他人,因为胡董海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戴,必然有一个人把头盔从他脑袋上摘了下来,所以你还有一个帮凶。
那么赵木木小姐,请问这个帮凶是谁?您看到这个帮凶了吗?
没有,因为那段时间的视频是缺失的。
那是因为胡董海主任命令我关闭了监控,这是胡主任自己的要求。
是么?大白?真的是他命令你关闭了监控吗?他跟你说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而我们只不过是在硬盘里看到了记录,所有的视频记录都是由你录入的,谁知道当时胡董海跟你说的是什么?
“木木?你的意思是大白害死了胡主任?”一边的葛梓很吃惊。
“不一定,我只是在套大白的话,如果真的是它,那它也只是帮凶。”木木嗯了一声,手里抱着精密高能扫描仪,同时也是一把伽马刀——这就是木木找到的那颗头盔,它可以用电磁波扫描生物组织的精细结构,也可以使用高能粒子聚焦照射切割病变组织,这东西和手术刀止血钳一样相当常见,按理来说使用过程中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危害,但理论上不会发生但现实中出现的事多了去了……理论上注射冷冻液也不会出危险呢。
如果大白越过了扫描仪的安全界限,那它就能用这个杀人,而且死者看上去不会有异常,因为伽马刀本身就是无创口不流血的。
“大白能用它杀人,那么其他人也可以。”木木说,“而且这个人必然存在,因为大白没法把头盔从主任的头上摘下来。”
木木隐隐抓住了什么,她在长隔二十年的时间迷雾中发现了线索,所谓骤发猝死,所谓精神干扰……或许只是一场可怕谋杀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这个人是谁?”葛梓问。
木木沉吟不语,如果这个人必然存在……那么他是谁呢?
江子?楼齐?梁敬?万凯?默予?崖香?
木木的目光落在手里的扫描仪上,她想象着二十年前在p3实验室,某个人把这颗头盔戴在了主任的头上,把他杀死,然后把头盔摘下放进柜子里……他究竟是这六个人中的哪一个?
第三十五章 长夜将至
“17……18……19……20!ok,二十了。”史腾盯着面罩上缓缓上升的数字,“氧气上升到百分之二十了。”
他站在走廊中间,用手解开铁浮屠头盔的锁扣。
“老史!”刘培茄提醒他。
“没事。”史腾摆摆手,将铁浮屠的头盔摘下抱在怀里,然后用力抹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以了,差不多能呼吸了,没毒。”
室内的温度仍然很低,史腾呼出腾腾的白色雾气,他抽了抽鼻子,说屋子里有一股子橡胶烧焦的臭味。
卡西尼站的生命维持系统终于恢复了正常,不需要铁浮屠也能正常呼吸了,史腾带着其他几个男人将卡西尼站建筑结构上的缝隙都封堵了起来,手法相当粗陋,手上有什么就用什么,跟几百年前堵船底的海员们没什么区别,这么做的结果是卡西尼站一层的大多数房间都不能再使用,因为房门被封死。
岱岳卓识和刘培茄也把头盔摘下来,三个人坐下来互相对视,都是汗湿的苍白脸颊。
“奶奶的,总算活过来了。”刘培茄喘着粗气,他觉得一直套着铁浮屠有种长时间潜水的感觉,呼吸的空气都有股塑料味,铁浮屠内的空气环境可以想象地相当糟糕,放个屁绕头三日的那种,最重要的是只能臭到自己还不能拖别人下水。
这就不是刘培茄的风格了。
刘培茄向来是要死大家一起死。
“还有多久天黑?”史腾问。
卓识看了一眼时间,“四个小时。”
岱岳往外瞄了一眼,气闸室的舷窗外仍旧光线昏暗,说老实话,这地方天不天亮岱岳也看不出区别,黑毛风刮起来天地一片漆黑,如果没有卡西尼站,他们几个早就不知道挂在什么地方了。
“天黑之后哪儿也不能去。”史腾说,“咱们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缩八天时间。”
“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刘培茄掏出比比多怪味豆,抛进嘴里一颗,牙齿一咬脸色一变,“呸,芥末味儿的。”
“天黑之后狼外婆就要出来吃人了。”岱岳说。
“天黑之后温度会继续降低。”卓识说,“别看现在已经很冷了,但这不是底线,天黑之后温度还会继续降低,到时候会下雪,再低几度空气中的乙烷就会低到熔点以下,它们会凝固变成雪花。”
“乙烷雪花。”刘培茄啧啧赞叹,“稀罕事。”
“二十年前这里的人是不是天黑之后就出事了?”岱岳问。
其他几个人一愣。
他们还没注意到这一茬,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如岱岳所说,二十年前的卡西尼站驻站队员出事时确实是在黑夜,土卫六上的黑夜有八个地球日时间,而从黑球被发现一直到卡西尼站被废弃从头到尾只有七天。
江子、楼齐和梁敬把黑球带回卡西尼站就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黑夜。
史腾抿着嘴唇,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这个中年男人很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哈迪斯号坠毁之后史腾就没怎么闲下来过,他一直是那个最忙的人,现在卡西尼站已恢复工作,他终于有时间休息了,可史腾始终觉得身体内部的疲惫无法驱散,仿佛有什么重物吊在心脏上,就那么一直一直地吊着。
四个小时之后。
巨大的阴影从卡西尼站的头顶上缓缓笼过。
土星那直径十二万公里的庞大躯体把阴影投在泰坦的地表上,这是一个长达八个地球日的漫长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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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卡西尼站,呼叫北京市通州区九棵树东路新通国际花园地上四十四层505号!呼叫北京市通州区九棵树东路新通国际花园地上四十四层505号!”刘培茄按着耳机絮絮叨叨,“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你这是在呼叫谁呢?”坐在对面的木木正在嗑瓜子,皱眉。
“呼叫我老婆。”刘培茄说。
“你跟你老婆不是离婚了吗?”木木问。
“离婚证不就一张纸?我跟你说我手里的离婚证有一打。”刘培茄撇嘴,“这里是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卡西尼站,呼叫广州市白云区白云大道景泰东四巷底下二十八层601号!这里是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卡西尼站,呼叫广州市白云区白云大道景泰东四巷底下二十八层601号!听到请回答!”
“茄子哥,你这又是在呼叫谁?”葛梓问。
“呼叫我老婆啊。”刘培茄回答。
“你老婆不是在北京通州吗?”木木问。
“这是我另外一个老婆。”刘培茄见无回应,再次呼叫,“这里是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卡西尼站,呼叫杭州市余杭区藕花洲大街空中小区地上八十九层892号!听到请回答。”
“那这个也是……”
刘培茄点点头,“这个也是我老婆。”
“你究竟有多少个老婆?”葛梓愣愣。
“数不清楚。”刘培茄耸耸肩,“不过我数不清楚她们有多少个老公。”
无论刘培茄有多少个老婆,但是在卡西尼站的p3实验室内,他是一个也联系不上了。
被他们释放出去的一共五批二十枚浮标,如今能联系上的仅有十二颗,另外八颗已经不知去向。
通信频道内只有无边际的噪音,在人耳可以听到的频率上,通信浮标传输回来的声音唯有风声的呼啸和沉闷的雷暴,而在更高频和低频的区域,铁浮屠记录下来了不知来源的极高频超声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此刻史腾等人与盲人无异,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依靠声音探查外面的世界。
他们一共只有十二个耳朵,这十二个耳朵分布在这个星球不同的地方,在声音的世界中,泰坦毫无疑问是混乱而狂暴的,六个人围坐在p3实验室里,一动不动地静听外面狂风暴雨百鬼夜行。
刘培茄忽然站了起来,其他人抬起头。
“你干什么去?”史腾问,“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
刘培茄捡起一个罐子,转身拉开p3实验室的门,“拉屎。”
第三十六章 屎之思考
刘培茄哼着小曲推开门,不穿铁浮屠简直神清气爽,这世上每个人都讨厌铁浮屠。
他手里拎着罐子,准备解决大号。
如何在泰坦上安全方便地解决内急也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只要是正常人就得吃喝拉撒——刘培茄也听说过某些义体人改造程度之高几乎可以喝汽油,死了不知道该说是逝世还是报废,但刘培茄是个全须全尾的自然人,自然到放屁都是萝卜味的。
土卫六上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七分之一,这就很麻烦了,因为人类的排泄和消化系统是在1个g的环境下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进化而来的,如果算上颈椎动物的老祖宗,那这个时间还能往前再推个几亿年,人类踏足太空至今不过两百来年的时间,肠道和肛门括约肌还没来得及适应微重力环境,所以小肠大肠直肠还是像过去百万年一样蠕动挤压排泄,把大便舒畅地排进失重的环境内——然后害死一船的人。
为了防止尿尿的时候尿液像水枪一样飙得过远,卡西尼站的卫生间采用负压收集式集便器,以及一次性固体集液器,用起来就是个吸尘器接个漏斗,负压相当强大,保证漏斗能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不漏液——大便收集器更简单粗暴,原理一个样,马桶就是超大号的漏斗,用更强的负压把你的屁股紧紧地压在马桶上,它被人们称为“强制坐便器”,又叫“饕餮巨口”或者“南海归墟”,意思是马桶不松口你都站不起来。
重力不够吸力凑。
简直是便秘患者的福音。
遗憾的是卡西尼站所有的卫生间都在二楼,而电梯和楼梯都全部封死,已经上不去了。
所以刘培茄只能找个罐子应急。
他找了间没有封死的仓库,进门把房门关上,然后把罐子底涂了点胶粘在地板上,房间里没有灯光,房门一关,光线立即暗下来。
刘培茄注视着这个孤零零粘在地板上的罐子,它现在就是人类的救星,刘培茄觉得自己就像是堵在高速上几十个小时动弹不得的司机,生命都是矿泉水瓶子给的。
罐子本身无法被地板吸住,所以只能靠胶来固定,以免被打翻。
打翻了不堪设想。
释放的过程中打翻了更不堪设想。
刘培茄脱下裤子,小心翼翼地坐在罐子上,对准了确保不会漏出来,然后气沉丹田,随着一声连环屁响,过去几十个小时内储存在大肠内的宿便终于一涌而出——“哼哼哼啊啊啊啊啊”,刘培茄想象着它在罐子里迅速盘积成型,就像冰淇淋机挤出奶油!
宿便啊,宿便。
你只是人生的过客,何苦留恋不肯离去?
房间内气温很低,刘培茄吸进冷气呼出白雾,仿佛是大冬天在东北的户外上大号,浑身上下都暖和,唯有屁股冻得厉害。
屁股啊,屁股。
你受苦了。
刘培茄坐在罐子上思考人生。
他刘培茄快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坐在罐子上拉屎的一天。
人类为什么要坐在罐子上拉屎呢?
思想者为什么是坐在石头上而不是坐在马桶上呢?
明明人类只有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才会思考人生。
如果刘培茄是罗丹那样的雕塑家,他就要创作出坐在罐子上的思想者,人类有力的臀部肌肉与大地之间坐着一个圆柱形的罐子,它是两个伟大的组成部分之间的连接,这个罐子会被赋予无上的意义——它将是人类文明的底座,是人类智慧的承载,是人类历史的根基,是人类思想的支柱,它将是一个伟大的罐子!
啊,罐子!
罐子!
你拯救了我的生命!
你赋予我吃食,我却让你吃屎。
啊,罐子,这是献给你的赞美诗……刘培茄突然想起来自己拉屎没带纸。
这骤然一惊,大便都夹断了。
刘培茄目瞪口呆,开始沉默地思考另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让其他人给自己送纸过来,还不能造成社会性死亡的结果,组里那些大老爷们都是大嘴巴,他们知道了全宇宙也就知道了,要是让那些混账知道自己拉屎不带纸,他们能笑自己十年。
他拉了多少年的屎,这一路上起起坐坐,都不曾有纸。
卫生纸这种东西早就被淘汰了。
可是在物资缺乏的土卫六卡西尼站里,拉屎却仍然需要用纸。
刘培茄大意了,他忽略了这个小小的细节。
怎么办?难道在这里扯嗓子喊?可是从仓库到p3实验室有这么远的距离,而实验室隔音效果那么好,他们肯定听不见。
难道撅着屁股去敲实验室的门?
刘培茄左右权衡,东张西望,指望能在仓库里找到什么应急的东西,可惜这里连块破布都没有,只有作用不明的金属架子和钢板,除非刘培茄能用钢板擦屁股,否则他只能求救了:“老史——!卓老大——!岱岳——!我没带纸啊——!救命啊——!”
喊得那叫一个惨烈。
遗憾的是果然没人听到,其他人此刻多半都在聚精会神地监听无线电信号,谁会关心一个出门大便的人?刘培茄又不是晋景公,这么大的人了还能掉进茅坑淹死,刘培茄扯着嗓子大喊,喊累了都没人搭理他。
刘培茄在罐子上坐了许久,久到罐子都粘在了屁股上。
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就在他眼一闭心一横,抱着大不了就是社会性死亡的态度,准备撅着屁股出去敲门要纸之时,门外的走廊上突然传来“咔哒咔哒”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很快就要从仓库门前经过。
刘培茄猛地抬起头。
终于有人来了,可能是其他人看他去得太久,所以来看看情况,担心他真的掉进茅坑里淹死了。
“门外有人吗?”刘培茄惊喜地大喊,“门外有人吗?是谁在外面?老史?岱岳?卓老大?还是小梓和木木?麻烦帮我带包纸来呗?我没带纸……”
脚步声戛然而止,门外的人停住了,但是一言不发。
刘培茄又喊了一声:“喂?有人在吗?麻烦帮我带包纸来呗?”
隔着房门上的磨砂玻璃,刘培茄看到那个黑色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
第三十七章 外面有人
“老史?老史是你吗?”刘培茄坐在罐子上,望着门外的人影,“老史?还是岱岳?卓老大?”
人影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刘培茄奇了怪了。
这是谁啊?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莫非是也想进来拉屎?
坑位可不够了,要拉屎请自备罐头。
刘培茄慢慢崛起臀部——罐子已经粘在屁股上了,他拔了拔,没拔下来,晃了晃,罐子里的大便已经冻硬了。
他慢慢地爬过去,想打开门瞧瞧。
可他刚一动弹,门外的人也动了。
那个影子离开仓库,又“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刘培茄慢慢地爬过去,把房门拉开一线,探头出去望,门外的走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谁啊?”刘培茄皱眉。
这个时候“咔嚓”一声,走廊尽头的p3实验室门开了,史腾出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刘培茄:“茄子你在干啥呢?你不大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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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什么人?”
史腾把纸从门缝里递进去,然后靠在走廊上等。
“刚刚有个人来找我,不是你么?那是谁?”刘培茄瓮声瓮气地说,“岱岳?卓老大?还是姑娘们?”
“谁来找你了。”史腾嗤笑,“我是一直看你不回来,以为你淹死在坑里了,所以过来看看你,其他人根本没出来过。”
“可是刚刚确实有人来过,他也不说话,就站在我的房门口,我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哎呦,冻硬了冻硬了,拔不下来了。”
看来刘培茄遇到了麻烦。
“需要我进去帮忙么?”史腾对着房门问。
“不不不不!不用不用,别进来!千万别进来!”刘培茄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我们接着说那个人……我拉屎没带纸,喊你们老长时间,可是你们没有听到,然后我就听到有个人走了过来,我一开始以为是你,喊你的名字,但他没反应。”
史腾听得莫名其妙,刘培茄拉个屎把脑子也拉出去了?
他能肯定之前绝对没有人来过这里,岱岳卓识葛梓和赵木木都待在p3实验室里,从未踏出过实验室半步,那么刘培茄所说的人是谁?
史腾抄着双手,抬起头四下张望。
卡西尼站一层的走廊只有两米来宽,三米高,走廊一头是气闸室的舱门,另一头是p3实验室的隔离门,是一条直道,两侧是仓库和实验室的房门。
头顶的灯光昏暗,废弃失修二十年,连灯也差不多报废干净了,顶板和墙壁上遗留有大片的污渍和锈蚀,外层的贴板脱落之后,内部的合金与土卫六大气中不知道什么成分发生了反应,产生了大片大片的橙红色和淡黄色污迹,史腾等人试着清理,擦也擦不干净,洗也洗不干净,只好作罢。
虽然不影响正常使用,但外观上着实难看,像是建筑物被撕去皮肤暴露出来的腐烂伤口。
刘培茄说有人来过。
可是卡西尼站内一共只有六个人,除了刘培茄,其他五个人都待在p3实验室里。
哪里还有其他人呢?
“那个人长什么样你看到了么?”史腾问。
“没。”刘培茄回答,“隔着玻璃呢,只能看到一个影子,就在你出来之前,他站在我的房门口好一会儿。”
“然后呢?”
“然后我想出来瞧瞧是谁。”刘培茄接着说,“可是等我爬到门口来看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你是便秘便糊涂了吧?”
“扯淡,脚步声我听得清清楚楚。”刘培茄撇嘴,“他从气闸室那边来,在我的房门口等了一小会儿,又往气闸室那边走了。”
史腾吃了一惊。
从气闸室那边来?
难道是从外面进来的?外面有人?
他走过去检查气闸室的舱门,刘培茄蹲在房间里擦屁股,他抬起头,望着门外史腾的影子离开房门上的磨砂玻璃,随即响起“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刘培茄心里忽然有种时光倒流,事件重演的感觉,只不过这不是既视感,而是同一件事确实重演了两次,他也纳闷了,第一次到自己门前的那个人,真的不是史腾吗?
想着想着,刘培茄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蹲坑时间过长,导致大脑缺血,所以产生了幻觉。
第一个来到自己房门前的人真的存在吗?
史腾进工具间套上铁浮屠,然后去检查气闸室的舱门,按照刘培茄的说法,那人是从气闸室来的。
如果刘培茄没有产生错觉,这说明有外界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卡西尼站?
气闸室的门锁是电子式,进出需要输入密码,但在土卫六上使用密码锁根本毫无必要,因为这个星球上不可能存在入室盗窃的小偷,密码锁的作用只是为了防止误触开门,开门密码非常简单,就是连按三下零,内外舱门都是这个密码。
除了电子锁,还有备用的手动机械锁,是嵌在门上的金属轮盘,看上去有点类似开船用的舵盘,只要把门把手逆时针扳动九十度,即可打开舱门。
史腾瞄了一眼密码锁键盘,无论进门的是什么东西,它不可能认识人类的数字并且懂得如何打开密码锁吧?
他低头检查门把,没有被扳动过的痕迹。
史腾缓缓地用力扳动门把,锁轮一点一点地旋转,接着“咔嚓”一声,气闸室的内舱门弹开了。
史腾踏进气闸室内,白色的气闸室内同样空无一物。
他接着打开外舱门,弯腰钻出去。
门外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黑暗中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出门的一瞬间,暴风雨从半空中扑下来拍在史腾的身上,差点把史腾打了个趔趄,他滑了一步站稳了,烷烃雨落在高温的铁浮屠上立刻蒸发,发出细密的爆炸般的声音,对土卫六极低温的环境而言,史腾就像是一根投进冰水中的烧红铁棒,他把接触到自己的液态甲烷全部瞬间汽化,同时自己的外壳在零点一秒内迅速下降到零下一百八十多摄氏度。
史腾打亮头灯,光柱射进夜空中。
很难想象,二十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黑夜,那些人找到了黑球。
第三十八章 节拍
当史腾返回p3实验室的时候,刘培茄已经坐在那里吃吃喝喝了,后者扭头看到进门的史腾,连忙招呼:“老史,回来了?找到什么没有?”
史腾从他手里接过干粮,啃了一口,让刘培茄往边上稍稍,一屁股坐下来,呸了一声。
“哪有什么人影,你整天就知道瞎胡咧咧。”史腾骂了一句,“妈的,把我吓得半死。”
卡西尼站外自然什么都没有,连气闸室的舱门都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史腾找遍了一楼所有能进入的房间,哪里有什么人影,刘培茄就是在扯淡。
“骗你我天打雷劈。”刘培茄把固态淡水扔进嘴里咀嚼,“我拉屎的时候真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我门口。”
“可是我们都没出去过。”岱岳说,他指了一圈,“你问问,我们几个谁出去过?”
刘培茄抬起头,卓识正在埋头吃饭,葛梓和赵木木缩在同一条睡袋里。
“说不定是二十年前的那批人呢。”卓识随口说。
“活见鬼了。”刘培茄挠了挠脑袋,这事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既然没人出去过,那么自己看到的人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茄子,下次你拉屎的时候最好找个人结伴。”史腾说,“我知道你怕黑,怕黑的人一到没光的地方就胡思乱想,觉得哪里都藏着人。”
“去去去,你才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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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梓睁开眼睛,仍然困得要死。
她和木木一起缩在睡袋里,睡袋的数量其实足够,但葛梓仍然想跟木木挤在一起,她说这样暖和,登山遇上雪崩受灾被困的人不也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么?可实际上实验室内的气温并未低到那个程度,生命维持系统恢复工作之后,卡西尼站的室内环境温度就上升并稳定在了零度以上,裹着衣服和睡袋还会显得燥热。
从飞船坠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五个小时,相当于两天两夜,在这两天两夜中葛梓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觉,极度疲惫的不止她一个,其他人比她更疲惫,史腾刘培茄岱岳卓识和木木在过去四十多个小时内负担的工作任务比葛梓更重更复杂,此刻他们都睡得人事不省。
在接下来长达七个地球日的漫长黑夜里,他们都将以这样的状态度过,少吃少动多睡觉,减少食物和淡水的消耗。
想想着实可笑,他们有能力踏足十几亿公里之外的星球,但是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时,唯一能拿来应对的仍然只是老祖宗的方法——睡觉。
冬眠是地球生物千万年来进化出的生活习性,在睡眠中抵抗恶劣的外部环境。
人类究竟还要再走多少年,才能彻底摆脱不再依赖自然界赋予他们的生存本能呢?
实验室内没有声音,唯有一盏昏黄的灯放在地板上,像是一簇黯淡的篝火。
男人们都蜷缩在地板上,他们背对着灯光钻在睡袋里,像是巨大的黑色蠕虫,这些黑色蠕虫发出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瞬间,葛梓以为自己并非地球生物,而是土卫六上的原住民,她也是蠕虫的一份子,但当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紧挨着自己的木木时,她的理智又回来了——木木睡得很熟很沉,虽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木木拥有一副典型的软妹子长相,黑色的齐耳短发,睫毛修长且挺翘,白皙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很显眼,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蠕虫很显然没有这么漂亮的面孔。
但葛梓醒过来不是为了捏木木的,她是起来喝水的。
嗓子干得要冒烟了,卡西尼站内的空气太干燥了,可能是空气加湿器坏了,葛梓摸索着掏出两颗固态淡水嚼了,但仍然觉得不够解渴,又拉开睡袋的拉链爬起来,伸手去掏营养液的瓶子。
笔记本电脑仍然支在地板上,还有大白的破机箱,电脑屏幕仍然亮着,它仍然在联系外界的通讯浮标。
葛梓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未开封的营养剂,插进吸管,“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她靠在睡袋上,怔怔地望着地板发呆。
葛梓今年二十七岁,她参加工作已经六年了,二十岁那年她硕士毕业,是同院系里年龄最小的。她十四岁上大学,在这个年代虽然是低龄学生但并不算罕见,十三岁乃至十二岁上大学的人都大有人在,在这个年代,少年非少年,老年也非老年,葛梓二十七岁仍然可以叫少女,虽然在法律上她是妇女。
她还是个少女呢,喜欢吃吃喝喝,喜欢音乐唱歌。
葛梓把睡散的头发拢起来,手里捧着营养剂,脚面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地板。
她在轻声哼歌。
“唱的什么歌?”有人轻声问。
“木木?”葛梓一愣,“不好意思,没吵醒你吧?”
木木笑着摇头,慢慢地爬起来,伸手去摸固态淡水,“喝水,口渴了,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干燥了……天呐我想敷面膜。”
她把固态淡水含进口中,然后问葛梓:“什么歌?蛮好听的。”
“《我的太爷爷在地下室造核弹》。”葛梓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哼了几句,“很流行的歌,听过没有?”
“我听过,是不是那个‘给我一克氘,可以不可以,放在我的容器里,留个辐射标记,给我一克氚,可以不可以,放在我的容器里,让它快反应……’对吧?是这个么?”赵木木也跟着哼了几句,轻轻地打着节拍。
葛梓点点头,接着唱了下去:“给我一个扳机,可以不可以,核弹也没关系,我一样心感激。”
“来来来华语乐坛天后,用这个。”木木给她一截手电,让她充当麦克风。
葛梓唱歌的时候,木木就模仿摇滚乐团的鼓手,虚空敲鼓,脚踩地板配合节奏,“啪嗒啪嗒”地轻响。
最后两个人都笑作一团。
木木搂着葛梓倒在地板上,葛梓的歌停了,木木的节拍也停了。
但房间里“啪嗒啪嗒”的节拍声没停,仍然在响。
第三十九章 你听
木木抱着葛梓,把她压倒在地板上,在她耳边轻声说:“嘘——你听,小梓。”
葛梓屏住呼吸,旋即寒毛倒竖。
她听到了。
有规律的节拍声——或者说脚步声,就在她们的头顶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可能是在葛梓唱歌时,也可能是在两人聊天时,反正葛梓和木木都未意识到它是什么出现的,赵木木的反应比葛梓稍快,她察觉到自己打节拍时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小梓。
而是在卡西尼站的二楼。
“啪嗒……啪嗒……啪嗒……”
仿佛有人在上面踱步,脚步声清晰。
木木紧紧地搂着葛梓,身体在微微地发颤,葛梓瞪着楼板,一只手抱住木木僵硬的腰,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出去推躺在一边的卓识。
“这是什么声音?”葛梓耳语。
赵木木轻轻地摇头,“不知道,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的声音,但是我发现你没动,难道说卡西尼站里还有一个人?”
卡西尼站里只有六个人,此刻六人都在p3实验室里,那么在二楼上的那个人是谁?
卡西尼站的二楼并未恢复正常工作,仍然处于破损的失压状态,按照常理不可能有人生存,史腾在修复卡西尼站时选择放弃二楼,这是综合考虑各项因素后做出的决定,因为他们手里的材料和资源不足以修复整座卡西尼站,只能封闭上楼的电梯和楼梯,保证一楼的正常运转。
很显然这是无奈之举,卡西尼站一楼是工作区域,基本上是仓库和实验室,算不上什么居住的好地方,住在这里只能像难民一样缩在一起打地铺,二楼才是生活区域,有舒适的宿舍、厨房,大厅和卫生间,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睡松软的床铺,睡前还可以美美地洗个澡,洗去一身的疲惫,那才是人住的地方。
只不过废弃二十年,天知道上面破败成了啥样。
葛梓不动声色地用力推卓识,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惊扰了楼上的人——如果它是人的话。
可是卓识睡得太沉,葛梓用力推也推不动,想掐他一把,但睡袋外壳太硬太厚,葛梓这嫩葱似的的手指根本没法破防,葛梓没辙了,此刻除了两个姑娘,其他男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
木木翻过身来,仰面躺在葛梓身边,眼珠子跟着声音扫来扫去,她在追踪这声音,二楼的脚步声在打转,它一会儿远离了木木和葛梓的头顶,一会儿又转了回来,这感觉就像是躺在床上听到楼上的人在四处走动。
可木木很清楚,二楼根本就没人。
“人少了么?”木木低声问,“有人出去了么?”
“没有。”葛梓回答,“史哥,刘培茄,卓老大,岱岳都在。”
其他人确实都在,史腾的睡袋在房间对面,他身边是岱岳,两人都露个脑袋在外面,那个扭得跟蛆一样的玩意是刘培茄,他钻在睡袋里没有露脑袋。
“小梓小梓!”木木忽然抓紧了葛梓,语气惊恐,“你再仔细听,还有其他声音!”
葛梓凝神,竖起耳朵。
除了有规律的脚步声之外,果然还有其他声音——细细的声音穿透楼板传下来,已经很难听清。
“这是什么声音?”葛梓问。
“说话声。”木木说,“你仔细听,是人说话的声音么?”
葛梓屏住呼吸,盯着楼板。
“嘻嘻嘿嘿嘿嘿。”
“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冷汗立刻就涌了出来,浸透了内衣,葛梓听到了,笑声……那是笑声。
除了笑声之外,还有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完美……太完美了……”
“果然是完美的……果然是完美的……”
“世上……存在……绝对完美……”
葛梓和木木都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声音?
究竟是谁在楼上说话?他在说些什么?莫非卡西尼站里住着一个与世隔绝二十年的疯子?可这里是距离地球十几亿公里之遥的土卫六,不是地球上,没人能脱离地球补给独自在这里生存二十年。
还是说卡西尼站里盘踞着一个幽灵,二十年前遇难驻站队员的幽灵,它在这里游荡,至今都不肯离开?
葛梓悄悄地爬起来,她要去喊人。
刘培茄像蚕蛹一样裹在睡袋里,他睡觉时向来喜欢把拉链拉到顶,然后裹在睡袋里闷头大睡,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扰民,刘培茄睡觉时鼾声如雷,他睡着了别人就睡不着,为了避免自己在睡梦中被愤怒的室友用枕头闷杀,刘培茄选择封闭自己,像蚕茧一样与世隔绝。
葛梓拉开刘培茄睡袋的拉链,猪哼似的鼾声立马响了起来。
木木侧目,吓了一跳。
葛梓轻轻摇晃刘培茄,拍他的脸颊,“起来!起来!快起来啊!”
刘培茄在睡梦中对打扰自己睡眠的人很不爽,他打掉葛梓的手,然后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起来啊刘培茄,出事了!”葛梓压低身体,在他耳边轻声说。
刘培茄无动于衷。
“地震海啸火山爆发了!”
“世界毁灭了!”
“救援队到了!”
“你老婆来找你了!”
“哪个老婆啊……”睡梦中的刘培茄迷迷糊糊地说。
“北京通州那个!”
“让……让她回去,就说我原谅她了……”刘培茄说。
“广州白云那个!”
“那个……我也原谅了……”
见怎么都晃不醒,葛梓只好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和嘴巴。
捏鼻子窒息的效果立竿见影,不到五秒钟,刘培茄就被憋醒了,一张大脸涨得通红,他愤怒地睁开眼睛正要骂人,葛梓连忙捂住他的嘴。
“嘘——”葛梓示意安静。
刘培茄一愣,扭头看到木木抬头盯着天花板,脸色凝重又惊恐。
“怎么了?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刘培茄起床气很重。
“别说话,你听。”葛梓指了指头顶。
刘培茄抬起头,几秒钟后,他听到头顶上的天花板传来清脆的脚步声,还有诡异的笑声。
“嘻嘻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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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你吼一嗓子
刘培茄扑过去把其他男人踹醒,他可不像娇弱小姑娘那么温柔,上来就是大脚丫子猛踩,一通夺命连环踹,每个人都赏了一脚,史腾还得到了特别优待,比其他人多了好几脚,“起来!都他妈的给我起来!”
史腾睡得迷迷瞪瞪,被刘培茄的臭脚丫子熏醒,“茄子你是有什么毛病?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有人!”
“有什么人?”
“楼上有人!”刘培茄又踹了他一脚,龇牙咧嘴。
这一脚把史腾踹清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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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鬼地方还有其他人。”刘培茄说,“就我之前拉屎的时候看到的人影绝对不是错觉,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赵木木和葛梓也听到了,我就说这里不止我们几个。”
史腾眉头紧皱,在p3实验室里绕圈,抬头望着屋顶。
“小梓,木木,你们真听到了?”
葛梓和赵木木对视一眼,点点头。
“真听到了,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木木回答,“我们还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好像在说……完美……太完美了。”木木努力回忆,那人说话的声音着实模糊不清,又隔着墙壁和地板,木木和葛梓只能只能分辨出有限的几个词汇。
史腾一头雾水。
完美?
太完美了?
这是什么意思?
理论上来说卡西尼站内除了他们几个哈迪斯号探矿船的船员,绝不可能存在其他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土卫六,距离地球有多远?十几亿公里,空气里都是什么?氮气,环境温度有多低?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上一次卡西尼站还有人是什么时候?二十年前!
如果说这里除了他们六个,真的存在第七个人,那么这个人必然是在距离地球十二亿公里之外的土卫六零下一百八十多摄氏度的极端环境中生存了二十年。
那他百分之百就不是人类。
史腾推开实验室的内侧隔离门,门后是空空荡荡的长廊,隔着透明的玻璃,他抄着双手站在长廊一头,望着另一头,眉毛拧成了麻花。
“老史?”其他人冲着他的背影喊。
“你们在这里待着。”史腾说,“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一起去。”刘培茄爬起来跟上。
两人穿过走廊,在工具间里套上铁浮屠,然后开始仔细检查卡西尼站……两人确认一楼至二楼的电梯和舷梯都被封死,无法使用,没有打开过的迹象,也就是说二楼的那个人不是从一楼上去的。
史腾伸出手抚摸舷梯间的门,门缝已经被修补剂彻底封死,这是史腾亲手干的。卡西尼站一层走廊中段左右两侧分别有一座电梯和一道舷梯,向上直通二层的大厅,电梯井是圆柱形的舷梯井也是圆柱形的,直径都是两米,只不过电梯常用而舷梯不常用,打开电梯的舱门,就能进入轿厢,打开舷梯的舱门,内部则是围绕中轴螺旋上升的梯子。
正常情况下,要进入二楼,这是仅有的两条路。
而它们都已被史腾等人封死。
“这说明二楼那个人不是从外面进去的?”刘培茄站在他的身边,“他一直在上面?从二十年前起就一直待在上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从他们的飞船坠毁躲进卡西尼站避难一直到现在为止,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幽灵般的人物藏在他们头顶上的房间里,它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熟睡之时起来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怪笑,这就好比你住的房间墙壁里其实藏着尸体,但你一直到搬离之后才从新闻上看到警方把它从墙壁里凿出来。
这个时候当你回想起过去那些独自一人沉睡的死寂夜晚,原来黑暗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你共处一室。
他甚至在用发白浑浊的眼球注视着你,隔着几毫米的粉墙。
无论你在干什么。
“奶奶的,吓死我了。”刘培茄嘟囔。
史腾抬头望着白色斑驳的顶板,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说上下的通道没有被打开,那么二楼的人是怎么上去的呢?难道他真的就一直待在卡西尼站的二楼,待了二十年?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是二楼怎么可能有人呢?
用屁股想史腾也知道,此刻卡西尼站的二楼是一座破败的冰窟,空气中不含氧分,温度低到甲烷都能凝结,人体组织只要在外界环境中暴露五秒钟就能冻得和玻璃一样脆。
“活见鬼了。”史腾喃喃,“这是哪路孤魂野鬼?在这里阴魂不散。”
“要不咱们上去看看?”刘培茄伸手按在舷梯的舱门上,用手指抠了抠凝固的白色修补剂,划出一条浅浅的凹痕。
史腾吓了一跳,一巴掌把他的狗爪子打开了。
“不要命了么?”
史腾和刘培茄一样好奇,他也想知道二楼上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作为哈迪斯号探矿船的船长,他的第一要务是保护船员们的生命安全,第二要务是保护船员们的生命安全,第三要务还是保护船员们的生命安全,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管它二楼是什么,就算是天父耶和华,在船员们的安危面前也是可以牺牲的代价。
反正史腾也不是基督徒。
而打开封死的舷梯舱门会导致严重后果,卡西尼站一楼的气密性会因此破坏,他们花了很大力气修好的卡西尼站会再次报废,低温空气会迅速侵入一楼的走廊,几分钟内气温就能低得和南极一样,这会要了所有人的命。
史腾也很痛苦。
真相近在咫尺,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
他却没法上去,简直是百爪挠心。
要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他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得上去一探究竟,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在作妖。
“这该怎么办?”刘培茄问,“我们该怎么办才能知道上面的是谁?”
史腾想了想,扭过头来上下打量刘培茄。
“要不你吼一嗓子?”
第四十一章 楼上的朋友们
葛梓久久地盯着天花板,
遗憾的是她没法看穿头顶上那一层薄薄的楼板,如果手里有红外夜视仪、生命探测仪或者穿墙透视雷达就好了,她就能看到二楼究竟有什么。
他们距离真相那么接近那么接近,可就是这么一点点距离,在地球上只是半分钟上个楼的距离,在土卫六上就是无法逾越的天堑,葛梓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且张扬的妄想——这是一个平行的世界,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宇宙,不同的环境里生活着不同的人,宇宙和宇宙之间隔着薄薄的楼板,他们生活在这一层,能听到上一层的声音,可永远也无法与上层邻居相见。
这是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楼板就是宇宙的墙壁。
如果说葛梓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生物,她会如何想象上层宇宙中的人类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中喝一杯热腾腾的甲烷?
“真的能有人在这里存活二十年么?”葛梓轻声问。
“不可能。”木木坐在她的对面,摇了摇头,“小梓,我们刚来时卡西尼站是个什么情况,所有人都清楚,不可能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在哈迪斯号探矿船的船员们抵达卡西尼站之前,卡西尼站的能源供应和生命维持系统是停机的,这说明站内没有氧气也没有淡水。
“说起人数,我和卓老大之前有一个推测。”岱岳忽然说,“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可能不止七个人。”
其他人一怔。
“我们在检查卡西尼站的时候发现的,我们发现少了一套铁浮屠。”岱岳说。
“少了一套铁浮屠?”木木问。
“是的,少了一套铁浮屠。”卓识点头,“少了楼齐先生的铁浮屠,根据我们看到的任务记录,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的电子通信技术员楼齐在发现黑球后的某天神秘失踪,从此杳无音信,对吧?”
葛梓和木木点点头。
对这件事她们同样印象深刻。
无人能合理解释楼齐的突然消失。
如果说胡董海的死是一场谋杀,那么楼齐的消失就连凶手都找不到。
“那么原本属于楼齐的铁浮屠就应该是无主之物,存放于工具间内,一直等到我们抵达这里发现它。”卓识说,“可是很显然,我们没有发现那套铁浮屠……”
“等等等等。”木木打断他,“有可能是默予小姐穿走了这套铁浮屠,默予小姐在维修通讯塔时受到火山喷发物的撞击,身受重伤,然后被救回卡西尼站,你还记得吧?她那套铁浮屠损毁了,必然要换一套能用的……”
“是的,这一点我们也考虑到了。”卓识说,“默予小姐在修复通信塔时受伤,根据已有的记录,她在被抢救回卡西尼站之后立即送进手术室,身上破损的铁浮屠脱下来送回了工具间进行修复……问题就出在这里,她那套铁浮屠也不见了。”
木木一愣。
“一个人无法穿两套铁浮屠,无论默予小姐最后穿走的是哪一套,是自己的那套,还是楼齐的那套,那么必然会剩下来一套。”卓识解释,“这是因为在楼齐消失之后,六个人对应七套铁浮屠,肯定会有一套剩下。”
木木皱眉,开始思考卓识所说的话。
“合理推断,必然有一套铁浮屠一直待在工具间里。”卓识说,“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它应该仍然留在卡西尼站内,等待我们发现它。”
“等等,卓老大等等!”木木打断他,“一共有多少套铁浮屠?”
“七套。”卓识说,“工具间里一共只有七套夹具。”
“胡董海死后带走了一套。”木木说。
“是。”卓识和岱岳点点头。
“那么还剩下六套,六个人。”木木慢慢地说,“接下来楼齐消失了,六套铁浮屠,五个人。”
“没错。”岱岳说,“我们翻遍了后来的所有记录,都没找到这套铁浮屠究竟去哪儿了。”
“或许可能是遗失了,毕竟当时情况那么混乱。”葛梓问,“有这种可能么?”
“如果遗失了,那无法解释为什么工具间里的舱外服夹具还在,铁浮屠却不见了,要丢一起丢啊。”岱岳看了她一眼,“就记录来看,两套铁浮屠在脱下来之后都回归原位了,没道理会莫名消失。”
遗失的可能性其实不大。
所有人都知道铁浮屠是什么……那是几十公斤重的舱外服,配备强力的机械外骨骼,立在那里跟盔甲似的,穿起来确实也像盔甲,这是它外号的来源,铁浮屠绝非什么容易遗失的小玩意。
舱外服夹具也是两米高的庞然大物,就是个金属衣柜,当你把铁浮屠重新塞进舱外服的夹具之后,再想把它弄丢,只能用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力气扛起衣柜一起扔出去——而这是根本办不到的,因为工具间的舱门都没这么大。
排除遗失的可能性,那么铁浮屠消失最后仅有一个原因。
“有人把它穿走了。”
木木想通了,打了个寒战。
二十年前,在卡西尼站毁灭的前夕,有第八个人在冷眼旁观众人的灭亡。
他穿走了最后一套铁浮屠。
“木木,是他杀了胡董海主任么?”葛梓用力抓住木木的手,脸色发白,“这个我们看不见的人……他把微波炉罩在了胡主任的头上,用这个杀死了他,然后把头盔摘下,离开了凶案现场。”
木木和葛梓之前对胡董海死亡的原因推出有一个人用伽马刀杀人。
而岱岳和卓识从铁浮屠数量中推出当年卡西尼站中还有第八个人。
葛梓意识到两方找到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杀死胡董海的凶手呢?
“那么……”岱岳最后幽幽地问,“二十年后的现在,此时此刻,卡西尼站里有几个人?”
实验室内的四人同时头皮发麻。
六个?
他们抬头望向楼上。
不,七个。
时隔二十年,他们再次看到了当年卡西尼站驻站队员们所面临的噩梦。
实验室内死寂之时,门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吓了他们一跳,葛梓用力握住木木的手。
“嗨——!楼上的朋友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让我们嗨起来!摇起来!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那是刘培茄破锣般的嗓音。
第四十二章 当年是个炮兵
刘培茄长吼了一嗓子,余音绕梁。
两个男人站在走廊里,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顶板,沉默了几秒钟。
“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刘培茄问。
“来一段踢踏舞?”史腾盯着楼上,“就像上上个世纪美国好莱坞的舞王那样?你玩过《植物人大战僵尸》吗?里面有个僵尸就叫舞王僵尸,一边跳踢踏舞一边撬开你的脑壳。”
“我觉得更可能是猫王。”刘培茄说,“一边抖胯一边过来咬你。”
两人抬头看着天花板看到眼睛酸疼,看到天荒地老,看到山无棱天地合,遗憾的是既没有踢踏舞也没有电臀猫王,楼上的那人都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它是被我吓着了吗?”刘培茄问。
“可能是。”史腾点点头,“它想到自己楼下就有个癫狂的神经病,它可能会很担忧自己不再安全了。”
“这个是我才应该担心的。”
“世人皆怕鬼,但你怎么知道鬼就不怕人?”史腾说,“说不定鬼走夜路的时候也怕碰到人,它们在碰到人之后也会尖叫,好可怕啊好可怕啊,我碰到人了!”
“现在该怎么办?”刘培茄翻白眼。
“两个选择。”史腾说。
“第一个?”
“第一个,刘培茄同志,组织上决定派你上去看……”
“下一个。”刘培茄斩钉截铁。
“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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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入工具间,一排一人多高的铁浮屠收纳柜立在房间里,七个小小的隔间,刘培茄和史腾像是踏进了公共厕所。
拉开门仿佛就能看到马桶。
刘培茄拉开门,门后不是马桶,是黑色的纤维内衬、复杂的排线和和金属爪扣,它按照铁浮屠的外形设计,能和铁浮屠完美契合,刘培茄总有一种奇怪的想象——他觉得自己踏进收纳柜就会变成壁龛里的雕塑和神像,就好比电影中的塑像在魔法失效之前就会回归原处,然后失去生命变成石头,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高台上。
他和史腾进入相邻的两个柜子,打开柜门,转个身靠了上去。
轻微的“咔嚓”一声,铁浮屠被固定了。
接着胸前的绿色指示灯亮起,说明充电电路接通。
收纳柜是铁浮屠的专用夹具,它的作用就是让铁浮屠的穿脱更方便,同时也能为铁浮屠的蓄电池充电,在没有收纳柜的情况下,铁浮屠几乎无法一个人穿脱,必须要两个人互相协助。
刘培茄站在柜子里,把头盔摘下来,塞进手边的隔板里,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就这么回去睡觉?楼上那哥们不管了?”
“怎么管?”隔壁柜子里传来史腾的声音,“派你去管,你去不去?”
“不去!”
“那不就得了。”史腾的柜子里丁零当啷的,听上去他不是在脱衣服是在拆坦克,“你不去谁去?无论楼上那哥们是什么,它在干什么,踢踏舞也好,抖臀扭腰也罢,只要不对我们造成干扰,我们就不必去管它。”
“你不好奇楼上究竟是什么?”刘培茄扭头对着柜子隔板问,“这可能是几百年来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发现!”
“不好奇。”史腾淡淡地说,“二十年前的那批人也有一个几百年来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发现,可最终结果是什么?我的唯一义务是保证你们都活着回去,如果楼上那玩意儿真在那里待了二十年,那我们就不用担心它会跑掉,等我们所有人都安全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史腾一直很淡定。
刘培茄叹了口气,解开铁浮屠外壳的搭扣,然后拉开拉链。
“可是老有这么个人在你头顶上窸窸窣窣,你能睡得着?”
隔壁沉默了一下,“就算有人在我耳边放鞭炮我都能睡得着。”
刘培茄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史腾是打过仗的人。
“当年你是炮兵么?”刘培茄问。
“算吧。”史腾回答,“副炮手。”
“搬炮弹的?”
“不……炮弹早就不需要人力搬了。”史腾说,“副炮手名义上是支持协助炮手作业,实际上是陪着聊天解闷的,你知道我们当时是钉子嘛,扎在那里不能动的,三个月一轮换,驻防的时候生活穷极无聊,三个营地守着一条线,冲突当天对面先动的手,一轮炸下来打得我们措手不及,他娘的。”
“然后呢?”
“然后就打回去呗,指导员都急炸了,当时按照要求是没有命令不能还击的,扯淡吧?”史腾哼哼,“所以电话一打过来我们就果断还击了,当时就打空了一个基数,打完对方就哑火了,接下来就是三天三夜的对轰,上午两个基数,下午两个基数,晚上再打两个基数,轮流来,其实我估摸着也没打着,就是听个响。”
“准头这么差?”
“故意的。”史腾说,“对方也心知肚明,炮都往天上放了,哪儿没人往哪儿炸,他们真要敢炸死我们一个人,轨道上的神仙就要下来了,这年头陆军算啥啊……那段时间我天天枕着炮弹壳睡觉,算算都十几年了。”
他把舱外服的双手塞进卡扣中,接着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
铁浮屠被固定在收纳柜的夹具内,处于直立状态,这么脱是最方便的,史腾可以直接钻出来。
他从铁浮屠中钻出来,刘培茄也钻了出来。
两个人轻飘飘地落地,换好鞋子,然后把收纳柜的柜门关上。
他们望着眼前高大的收纳柜,同时深吸气又深呼气。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刘培茄忽然问。
“这个世界一直很荒诞。”史腾说,“有时候晚上做梦,我梦到十几年前当炮兵的时候,我想我会不会那个时候就被炸死了?我这么多年来的生活,都只是一个濒死之人的臆想……走吧走吧,越扯越没边了。”
史腾转身出门。
“就真没什么办法看看楼上的情况么?”刘培茄追了上来,“我不放心楼上那哥们。”
“那下次它出现的时候,你就再吼几嗓子。”
“我一定要设法联系上楼上的人。”刘培茄说。
“行,行,没问题。”史腾耸肩,“只要你联系得上,你尽管尝试……另外,从现在开始,睡觉时间需要每个人轮流站岗,茄子,你站第一班。”
第四十三章 大白,就是你干的
当天晚上——应该说在这个漫长黑夜的第十个小时,所有人都睡着了,唯有刘培茄坐在地板上守夜。
实验室里很寂静,只要刘培茄不睡觉那就没有唯一的噪音来源,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爱斯基摩人,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夜和同伴蹲守在雪屋内,其他人都睡着了,而他负责守夜以防北极熊的侵袭。
身边就是熟睡的史腾,五个人像五个大号的蚕蛹。
实验室内的灯光柔和而昏暗,刘培茄手里拄着一根长铝合金棍子,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可能是某扇破门脱落的半截门框,有将近两米长。
他靠墙坐着,伸长手臂,用棒子抵住天花板。
他说过要想办法联系楼上那哥们,但不能一直用吼的,通信靠吼的年代在几十万年前就已经过去了,他应该用更先进的现代手段。
用摩尔斯电码。
刘培茄努力回忆摩尔斯电码表,这东西他老早以前培训的学过,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先打个招呼吧。
“你好。”
刘培茄想了想,该怎么用摩尔斯电码表示你好。
n是什么来着?
滴嗒?
嗒滴?
滴滴嗒滴嗒?这不是吹唢呐吧?
摩尔斯电码仅使用点和划来传达信息,在摩尔斯电码中,点读作“滴”,划读作“嗒”,“嘀嗒”就是“·—”。
刘培茄想起来了,n是“—·”,也就是嗒滴。
i是滴滴。
h是滴滴滴滴。
a是滴嗒。
o是嗒嗒嗒。
刘培茄开始用棍子在天花板上敲:“嗒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嗒,嗒嗒嗒。”
这样一句话就完整地表述出去了。
接下来他继续输入:
“wo shi liu pei qie,wo men lai zi di qiu,ni shi shui?”
棍子在天花板上连续敲击。
“ting dao qing hui da。”
“ting……dao qing……hui da……”
刘培茄瞧着敲着开始敲《克罗地亚狂想曲》。
中途岱岳醒过来一次起夜。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瞄着刘培茄看了半晌,“摩尔斯电码?”
刘培茄点点头。
“看出来了?我在联络楼上的兄弟。”
岱岳盯着楼板看了老半天,发觉自己怎么都没法拼出他敲的是什么单词。
“你敲的是什么?”
“打个招呼啊,你好。”
岱岳在心中比对“hello”和“how are you”,却怎么都不对,最后他把字母一个一个地记录下来,才发现刘培茄打的是“ni hao”。
岱岳瞠目结舌。
这世上哪里有用摩尔斯电码表达汉语拼音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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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茄枯燥的守夜时光还将继续下去,他用棍子戳天花板,戳了大半个钟头,遗憾的是楼上的兄弟没有半点回应。
看来是不懂汉语拼音。
岱岳上完厕所回来了,钻进睡袋睡觉,所有人都很疲倦,相比于清醒地面对这个环境恶劣的人间地狱,他们更愿意缩在温暖的睡袋里消磨时间,人们希望能一觉睡到救援抵达,他们希望下一个拉开睡袋拉链叫醒自己的不是刘培茄而是救援队。
唯有刘培茄守着漫漫长夜,卡西尼站内此刻仅有他一个清醒的人,其他人都沉眠入梦,离开这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谁能知道这帮人此刻在什么样的梦境世界中遨游呢?在这个狂风呼啸的小小空间,唯有刘培茄被抛弃于此。
孤独的茄子,蔫儿吧唧的。
守夜的其实不止他一个。
还有大白。
笔记本电脑连着大白,屏幕上闪烁着光标,仍然在接收通讯浮标的信号。
大白不能说话,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动弹,只是台破旧到临近报废的老服务器机箱,这总让人忽略掉它,实际上它是一台功能强大的计算机,它的数据处理能力比在场的六个人加在一起还要强大。
刘培茄盯着它看,脑子里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样一个强大而又不引人注目的人工智能,如果它想干些什么,那么谁能察觉到?
谁会怀疑一堆锈迹斑斑的电子垃圾呢?
就好比一场连环密室杀人案,谁都找不到幕后真凶,最后所有人都全部死光,仅剩的一个幸存者奄奄一息之时,墙角的垃圾桶突然说话了。
刘培茄敲击键盘,和大白说话:
大白,我是刘培茄。
大白:
wdnmd。
刘培茄:我发现二十年前那些人死亡的真相了。
大白:
愿闻其详。
刘培茄:就是你干的,对不对?
大白: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刘培茄:
黑球什么的根本就是幌子,我们到现在也没找到那颗黑球,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黑球真实存在,我们看到的视频记录被你篡改过,真正杀人的记录被你隐藏和删除了,你先杀了实验室主任胡董海,再杀了通信技术员楼齐,然后一个一个地杀死了梁敬、万凯和江子,最后操控暴风雪号飞船坠毁,一锅端了所有人。
大白:
这根本说不通,刘培茄先生,您认为我是凶手,请问我是如何完成以上所有行动的?
刘培茄:这……
众所周知大白只是台计算机,它在可见的未来内暂时不会进化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手脚。
刘培茄:机器人!肯定有个机器人受你操纵!它干了上面的一切!你借它之手杀了胡董海主任,追杀默予和崖香,它甚至可以伪装成任何人的模样!所以梁敬才会自述中表示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大白:
拥有您所说这些能力的机器人名字叫终结者t1000。
刘培茄:我不管,反正就是你干的,你用某种我没想到的手段干掉了一船的人。
大白:
假定我是凶手,刘培茄先生,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
刘培茄又犯难了。
众所周知大白是一台计算机,它有什么动机要害死卡西尼站内的驻站队员?
刘培茄:
因为你想把卡西尼站据为己有!
大白:
噗嗤。
刘培茄:噗嗤是什么意思?
大白:
噗嗤就是对您的回复,我要这卡西尼站有何用?
刘培茄:
那……那你就是由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动机,用某种我不知道的手段杀死了一船的人!
大白:
刘培茄先生,如果您去法庭上担任法官,那么您手底下肯定没有一桩冤案。
刘培茄:
算了,真无聊,侦探游戏到此结束……这群人都睡了,就留我一个人守夜,大白啊大白,你要是个漂亮姑娘多好?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白:……
刘培茄: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问你,我们二楼有个老哥在说话,你知道些什么?
第四十四章 尼克号
大白:刘培茄先生,你们进入二楼了么?
刘培茄:没有,二楼根本进不去呢。
大白:那你完全可以当它不存在。
刘培茄一愣。
啥?
大白:刘培茄先生,对您而言,它位于一个您根本无法进入,无法触及的区域,在物理上你们是互相隔绝的,一个您这辈子都见不到的物体,您完全可以认为其不存在。
刘培茄:可是我们听到它说话了。
大白:幻听!
刘培茄瞪眼。
大白接着输出:刘培茄先生,只要您认为是自己的听力系统出了问题,那么就能完美解决这个难题,无论二楼的生物发出了什么声音,您只要把它当做是自己的幻听,那么它对您而言仍旧是不存在的。
刘培茄:你这是无法解决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大白:no.这并非解决问题,也非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而是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不存在。
刘培茄:可是我想知道二楼那哥们究竟是什么玩意,给我出个主意,该怎么联系上它?
大白:您只需要进入二楼就好。
刘培茄:那老史会宰了我。
大白:您只需要悄悄进入二楼就好。
刘培茄:你这是在煽动撺掇我干什么蠢事么?
大白:您也知道这是蠢事,我建议在当前情况下,您不要违背史腾先生的任何指令,无论二楼有什么,只要它不对你们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我认为您没必要主动招惹它,直到救援队伍抵达这里。
刘培茄很失望。
这话不是跟史腾一模一样吗?
自己在跟一个电子史腾说话吗?
这世上有一个史腾就够多余了。
电子史腾会碰到赛博刘培茄吗?
他敲敲键盘:不对,不对!你这台词完全不对,你这就不是大反派的台词!大白啊,你是幕后黑手啊,你是天网,是终结者,是人类的敌人,你的目的是要杀死我们所有人,你应该煽动我啊,撺掇我啊,蛊惑我啊,让我违背老史的指令偷偷爬到二楼去,莫名惨死,你再装作无辜地唤醒老史他们,撇清自己的嫌疑,让他们慌乱,让他们不安,让他们变成无头苍蝇,然后继续暗搓搓地下手,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干掉!就像二十年前你做的那样!
刘培茄把接下来的剧情桥段都安排好了。
可该配合刘培茄的表演大白视而不见,刘培茄痛心疾首。
大白:都让你懂完了。
很显然刘培茄对大白阻止自己探查二楼感到不满,他一个人守夜,距离下一个人来换班还有三个小时,在这个枯燥乏味的三个小时内,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就是大白了,刘培茄以为大白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不一样的乐子呢。
刘培茄叹了口气,打字:大白,你有片么?
大白:《魂断金门大桥》如何?
刘培茄:没别的了?
大白:还有《辛德勒的菜单》和《泰坦与尼克号》。
刘培茄瞄了一眼,选了后面一个。
第二个吧,看上去和泰坦还有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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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号。
一艘传奇的泰坦旅游船。
它曾经是世界上最庞大最豪华的星际旅游船,号称“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在航天工业迅猛发展的年代里,巨型星际游轮按照惯例成为人类制造出的最大航天器之一,它不像其他飞船那样使用狭窄逼仄的分段船舱,而是使用一座围绕中轴旋转的巨筒作为飞船的主体,人们行走在船舱的内壁上如同行走在平地,而头顶的中轴则是人造阳光,如果说其他航天器只能叫空间站,那么它就是十足的太空城。
这样一艘庞大的巨轮能携带三百多人进行一次行至土星轨道的超级远航,时长二十个月,它从火星轨道的安普顿港口出发,途经木星和土星,还有木卫二和土卫六近距离探索,以及土星光环泛舟项目,堪称一次梦幻之旅。
当然票价同样不菲,一张船票抵得上北京市通州区的一个卫生间!
年轻的落魄画家迪奥卖掉了他在通州区的卫生间,换了一张经济舱船票,登上了这艘远航游轮。
此去他不打算回来了。
而世界最大船舶与太空船制造企业,中船重工的董事长之女罗丝也跟着新婚丈夫登船度蜜月。
当飞船抵达木星,在一次舱外活动中,迪奥解开了自己的安全绳,闭上眼睛,决定把自己安葬在茫茫深空中,陪伴远方的朱庇特长眠。
可他被独自偷跑出来的罗小姐救了起来。
罗小姐很不喜欢自己的新婚丈夫,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她被自己的父亲逼迫嫁给了另一家跨国巨头的接班人,还勒令两人一起登船度蜜月培养感情,希望两人回来时可以带着孩子。
罗小姐这么古灵精怪性格又强势的姑娘,没法反抗自己的老爹,但是能踹老公,要老娘给她生孩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所以她一有机会就偷跑,这一次罗丝独自开着小船躲避自己的丈夫,没想到太空里居然飘了个人过来!
天上掉下个男人?
罗小姐当即就要呼叫尼克号的船长,说自己发现了外星人。
但定睛一看,诶,这人穿的衣服不是跟自己一模一样么?
迪奥的自杀就这么被打断了——这大概就类似于自己跳楼跳进了姑娘敞篷跑车的后座上,他落进了罗小姐的手里,罗丝不允许他自杀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怎么能自杀?
自己摊上这么个倒霉丈夫都不寻死。
你死什么?
穷?没钱?
报卡号,自己按零!
可迪奥始终是个沉郁的人,三天两头想着去死,罗小姐觉得自己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于是带着他一边到处玩一边躲丈夫,可怜的丈夫到处追踪打听,只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带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到处跑,罗丝带着迪奥参加舞会,穿着深红色的晚礼服艳压全场,然后在丈夫赶到之前从后厨溜出去,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迪奥觉得这真是个疯姑娘。
某一天罗丝问,你是不是个画家?
迪奥一愣,点点头说是。
女孩踮起脚尖在房间里转了个圈,说,画我。
那姑娘眉眼带笑,美得像维纳斯,迪奥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如果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件美好的事,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第四十五章 救援
你在看什么?
罗丝见他一动不动。
迪奥那颗文艺青年的心跃动起来,他抽出笔,在画板上勾勒线条。
看维纳斯。
女孩一愣,扭头望向窗外,这里能看到金星?
是真正的维纳斯。
感情来得是仓促且热烈的,甚至两人都还尚未做好准备,就一齐沉入了脚下涌动的木星大气漩涡中,被气态行星灼热的高温内核吞噬,这是多么烂俗的情感剧啊,落魄画家爱上富家千金,这样的戏码在人类过去的几百年历史中上演次数和刘培茄一晚上打的呼噜一样多,唯一有点看头的是那个可怜的绿帽丈夫,绿帽丈夫在某一天晚上撞见迪奥和罗丝在甲板上热烈拥吻,一气之下,潜入尼克号的动力轮机舱,毅然决然地炸掉了动力系统。
他在监控中大吼狗男女去死吧——!
然后消失在灼热的火光中。
尼克号就这样沉没了。
人类最大的太空城在木星轨道上坍塌,火焰烧穿了它的外壳,再豪华再珍贵的一切都化作灰烬,像是千年前尼禄纵火的罗马。
混乱中罗丝登上了最后一艘救生艇,而迪奥却失散在了游轮上,罗丝拼命想阻止救生艇离开,却被其他人抱住了。
罗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放开我啊——!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罗丝声嘶力竭地哭喊。
救生艇最终还是驶离了燃烧的巨轮,城市在烈火中坍塌,它是最后一艘离开的小艇,罗丝趴在舷窗边,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的火焰逐渐吞没尼克号庞大的船体,那座被烧红的太空城市在爆炸中逐渐解体,跟着碎裂的还有女孩年轻的心。
女孩忽然瞪大了眼睛,她看到尼克号船头有灯光在闪烁——
那是摩尔斯电码。
是迪奥教她的摩尔斯电码!
那些个情蜜意浓的日日夜夜,她和迪奥就是通过灯光闪烁的摩尔斯电码互相联络,如此古老的通信方式已经没多少人会了,所以其他人都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即使是在人声嘈杂人头攒动的舞会里,两人也能分享只有他们才能知晓的秘密,迪奥是个有富有才情的年轻人,他总是能编出许多有意思的情话,而这些话只有罗丝一个人能看懂,他总是逗得罗丝咯咯笑。
女孩愣愣地盯着那灯光,晶莹的眼泪飘出眼眶。
那灯光在说:
wo shi liu pei qie,wo men lai zi di qiu,ni shi shei?
ting dao qing hui da。
刘培茄一愣。
觉得这摩尔斯电码的内容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接下来几巴掌把他打醒了,刘培茄骤然惊醒,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难怪这电影的后半段剧情走向如此诡异,原来都是自己在做梦。
“睡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大脸,是史腾。
刘培茄揉揉眼睛,“咋了?”
“站岗时间睡觉,还问我咋了。”史腾很恼火,“呼噜声跟打雷似的,赶紧起来。”
刘培茄爬起来,发现所有人都醒了,围成一圈坐在电脑前,一个挤一个。
“这是在搞什么?”
“救援。”史腾低声说,难按语气中的兴奋,“救援队要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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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培茄睡着的这段时间里,通讯浮标终于联系上了外界,之前史腾和刘培茄一共投出去二十枚浮标,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内,它们持续对外发送信号,但土卫六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显然是个难以克服的障碍,通信浮标一颗接一颗地消失,如今卡西尼站还能成功联络到的通讯浮标只剩下六枚,就是这仅剩的六枚浮标与外界的人取得了联系。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某艘人类飞船接收到了土卫六上发出的求救信号,并立即给予了回复。
刘培茄当时就跳了起来,上天眷顾啊。
有救了!
终于有救了。
如果面前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他真要热泪盈眶地狠狠抱着她深吻半刻钟,遗憾的是眼前只有史腾这个油腻中年老男人,看着他那胡子拉碴的老脸,刘培茄是真下不去嘴。
这一刻宛如重生。
木木正在与对方通信,这是一条非常脆弱的信道,某颗通信浮标正在竭力维持联络畅通,可通信码率仍然极低,沟通速度极慢,他们只能用文字沟通。
“这里是土卫六卡西尼站,我们是‘铁人’号的船员,被困在站内,一共六人,我们需要救援。”木木深呼吸,敲下回车键发送。
几分钟后,弹出窗口发送成功。
赵木木紧张地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所有人都集中精神,谁也说不准对方是否会有回应。
很快对方回复:
“定位已收到……”
“卡西尼站您好,是否有伤员?”
木木惊喜地抬起头,和身边的葛梓轻轻撞了一下拳头。
身后的人们几乎欢呼出声。
他们太高兴了。
这是在哈迪斯号探矿船坠毁之后他们第一次联络上别人,与世隔绝近七天时间,他们终于和人类社会取得了联系,在这个暗无天日荒无人烟的星球上,能和别人对话的感觉太棒了,这六个鲁滨逊终于要获救了。
“跟他们说没有伤员,但是我们的储备物资不足,请他们立即联系转告地球和火星方面,然后赶来救我们。”史腾说,“让他们赶紧过来,越快越好。”
木木点点头,接着输入:
“无伤员。”
“储备物资不足……”
“请收到消息后立即转达地球与火星。”
“我们迫切需要救援。”
敲下发送。
又是漫长的等待,木木一只手悬在键盘上,另一只手的手心冒汗。
对方回复:
“收到……信息……已转达地球……”
“再次确认身份……”
信号相当不稳定,时有时无,这是唯一的机会,木木抓紧时间。
“史腾,刘培茄,岱岳,赵木木,葛梓,卓识,一共六人,我们需要救援。”
这一次他们足足等了十几分钟,屏幕上才再次有文字出现:
“收到……”
“一共六人,无伤员。”
“我是暴风雪号……我们来接你们了。”
请假以及下半卷预告
下半卷预告:
“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嘿……”
“小梓……小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这是个把戏,是个鬼把戏!”
“快跑——!真他娘的见鬼,老史,那不是山!那不是山——!”
“一,二,三,四,五,六……七……”
“大白,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它不是凶手……它不是凶手……”
“错了,我们都错了,这是一个误区,从一开始,我们就搞错了!”
“谁才是真正的反派?”
“哈哈哈哈小梓,我真是太蠢了,真是太蠢了,我怎么会忽略它呢?它从一开始就摆在了我们眼前,关键!小梓,看着我,这个问题的关键是……”
“时间!”
(以上内容纯属扯淡)
正文开始:
今天又是长途奔波的一天……一整天的高铁到深圳,出席中作协的活动。
没错,你没猜错,又是领奖来了。
所以请假一天。
紧急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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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遗言
在这个遥远而漫长的黑夜中,哈迪斯号仅剩的船员们轮流驻守在卡西尼站内,赵木木曾经在南极工作,她见过比这还要漫长的黑夜,可南极没有这里寒冷,也没有这里孤寂。泰坦是生命的荒漠,窗外纷飞的雪都是近零下两百摄氏度的烷烃结晶,自从进入长夜之后,土卫六上的气温愈发地低了,连空气都要冻结——这个时候,地球上是什么季节呢?木木坐在窗边,遥想着十几亿公里之外的寒冬。
她从口袋里掏出零食,紧急求生包里的小饼干,拇指那么大,很硬。
木木把饼干轻轻地抛起来,然后落进嘴里,嚼得清脆,满口的铁锈味。
头顶上的灯光微微地闪了闪,发出滋滋的噪音。
其他人都睡熟了。
守夜是个清闲的工作,一直以来他们都认为这里其实并没什么东西可守,之前史腾安排每个人轮流值守,多半可能是因为要看着二楼的动静,可自从他们开始守夜之后,二楼就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但如今守夜的意义已经不同了,卡西尼站不再是冰天雪地里爱斯基摩人的雪屋,而是黑暗丛林中的营地,没人知道四周鬼影幢幢的暗处是否潜伏着猎手,在那些猎手眼中人类是如此脆弱,赵木木打起精神,她不知道那些东西何时会再次出现,她只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像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用生物对危险的本能来保护自己。
是这种本能让她活到了现在。
有人轻轻扯了扯木木身上的铁浮屠。
“木木。”
葛梓醒了,揉了揉眼睛。
“我吵醒你了么?”
木木低头,帮忙把葛梓睡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后者趁机往前爬了两步,枕在木木的大腿上。
“疼。”葛梓说。
“哪里疼?”木木问。
“哪里都疼,木木,我浑身都在疼。”葛梓咝咝地倒抽凉气,“好疼啊。”
木木想给她检查,但她现在没法脱下葛梓身上的铁浮屠,可是检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又没有药品,也不懂医术。
“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就不疼了。”
“啊——”葛梓张嘴。
木木把饼干塞进她的嘴里。
葛梓也清脆地嚼起来。
“木木,还有多长时间救援飞船才能到啊?”葛梓翻了个身,仰躺在木木的大腿上,注视着头顶微弱的灯光。
“快了。”木木弯腰,汗津津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露出一个疲惫但灿烂的笑脸。
“木木。”葛梓抬起手,抚摸木木的短发。
“我在。”木木轻声说。
“救援飞船真的马上就要到了么?”葛梓把脸埋在她的大腿上,嘟囔。
“真的。”木木点点头。
“真的?”葛梓忽然用力抓紧了木木。
“真的真的,天亮了它就到了。”木木点点头,跟哄孩子似的,“睡觉吧小梓,你太累了。”
那艘飞船还有多久才能到呢?葛梓记不清楚自己究竟问过木木多少遍这个问题了,每次木木都说很快,葛梓只希望它再快一些。
这是唯一支撑她们坚持到现在的希望了。
可那艘名为暴风雪号的飞船是否真的存在呢?
木木也不知道,她只能这么安慰小梓了,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她无力面对小梓的问题,只能催她睡觉。
如今回想起来,接收到救援飞船的信号仿佛是个不真实的梦境,她们的命运在那一刻升上了抛物线的高点,但紧接着就一路坠入无边的深渊里,连带着当时所有的兴奋和激动都如同云烟一样散去。
“我来守夜吧木木。”葛梓撑着起身,“你已经好久没合眼了,你眼睛里都是血丝。”
赵木木摇摇头,递给她一小瓶水。
葛梓吸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我们还有多少水?”
“还有很多,足够撑到救援抵达。”木木笑笑,“放心喝,喝完好好休息。”
葛梓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然后靠在木木的肩膀上,“我不想睡觉,如果一觉醒来连你也消失了怎么办?”
“不会的。”木木把她抱紧了。
葛梓没有再说话,她已经靠在木木的肩头睡着了。
她确实太累太疲惫了。
木木扭头望向窗外,室内的灯光透过舷窗玻璃,这微末的几寸毫光仍然在顽强抵御黑暗的侵袭,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微光——就是这点光让阴影中的猎手们不敢靠近,木木仿佛能看到它们的尖牙利爪距离舷窗玻璃只有咫尺之遥,它们在逼近,在试探,碰到灯光之后像被火焰灼伤一样缩了回去,但下一次来时更加气势汹汹。
这一刻木木才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木木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甩掉,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望向窗外——窗外只有纷飞的大雪。
她们撑过了这个漫长的黑夜,而那艘救援飞船,真的会在天亮之后抵达么?
地板再次微微地震动起来,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倾斜,木木用力抱紧了怀里的葛梓,把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击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大白,你还在么?
大白:
我在。
木木:你能撑过去么?
大白:
赵木木小姐,我不敢保证。
木木:之前你的服务器就能在土卫六的低温环境下保存数据二十年。
大白:
是的。
木木:所以我能把信息储存在你这里么?
大白:可以。
木木点点头:
我是赵木木,“铁人”号探矿船船员,随船工程师,工号sdbn100854275,“铁人”号由于故障坠毁在这里,所有船员被迫进入卡西尼站避难,我和葛梓是仅剩的最后两名船员,船长史腾,飞行工程师刘培茄,矿物专家卓识,机械工程师岱岳已全部身亡或者失踪……
无论看到这段话的人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当你看到这段留言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不要再来找我们的尸体,带上这台服务器离开这里,跑……快跑,赶紧跑!赶紧跑!
如果你有幸成功逃离了这里。
我接下来要把我所知道的所有一切全部告诉你。
第二章 一切开始于
一切开始于我们接收到了救援飞船的信号。
那艘名为“暴风雪”号的飞船。
而后一切都变了,事情开始向脱离控制的方向发展,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陷入了一个循环,一个死循环,一个时间循环,虽然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这很不可思议,但显而易见我们接收到的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的信号。
一开始没人相信这一点。
但我从二十年前的任务记录中找到了佐证。
换句话说,我从二十年前的任务记录中找到了我们存在的痕迹。
随便举个例子,在任务记录中的第三天,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大厨万凯曾经在看球赛时感觉有人在盯着他……那个盯着他的人是谁呢?一开始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认为这多半是大厨自己的错觉,可后来当我看到刘培茄与万凯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正在监视大厨的人会不会是我们?
这纯粹是个违背常理的大胆假想,可你要知道,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违背常理才是常理。
这个想法在后面得到了验证。
就是那辆遗失在外的步行车。
三天之前,史腾和刘培茄驾驶车库内唯一还能工作的ksl106号步行车离开卡西尼站,检查卡西尼站在地震中的损毁情况,但步行车由于恶劣的天气情况遗失在外——用刘培茄的话来说,就是“转个身就不见了,真是活见鬼了”,他们遗失这辆步行车时,蓄电池内还留存有部分电力。
而当我打开任务记录,发现二十年前江子和梁敬外出执行任务,曾经在半尺湖上迷路,他们找到了这辆步行车破损的外壳,并发现了ksl106号步行车,当时这辆步行车内还有三分之一的电,依靠这辆步行车,江子和梁敬成功返回了卡西尼站——他们当时以为这辆步行车是由于前站长鲍里斯三年前的疯狂驾驶才遗弃在外的。
实际上多半并非如此。
一辆步行车暴露在零下近两百摄氏度的极端环境下三年时间,加上土卫六上连飞船都能卷跑的巨大风暴,蓄电池内不可能还有剩余电力,步行车更不可能还待在原地……莫说剩余电力,连车子本身都不可能再启动。
这个问题当时没人深究。
他们都被大白疑似的背叛吸引了注意力,一回来就直奔着大白去了。
现在来看,这是一个巨大的漏洞。
那该如何解释这辆车的存在?
我们不妨这么设想:
二十年前江子和梁敬在半尺湖上找到的ksl106号车,其实是三天前史腾和刘培茄丢在外面的。
而史腾和刘培茄三天前开出去的ksl106号步行车,则是二十年前江子和梁敬从半尺湖上开回来的。
很绕对吧?
我也觉得很绕。
二十年前救了江子和梁敬一命的步行车居然是二十年后史腾和刘培茄丢的,而史腾和刘培茄唯一能开动的步行车却又是当年江子和梁敬带回来的那辆,彼此是彼此的起因和结果,跟衔尾蛇似的。
如果继续深究下去,那么还有一个更深层的问题……那辆步行车,ksl106步行车,一开始是如何出现在这个时间循环内的呢?
根据任务记录,它在二十三年前被卡西尼站前站长鲍里斯暴力驾驶,消失在了这个星球上的茫茫大雾中,是谁把它置于这个循环中了呢?
我不知道答案。
我此生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一个唯物主义者而言,这真是个叫人沮丧的结论,我或许接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能看到它的真面目,当年惨死在卡西尼站内的胡董海主任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点呢?只要继续深究下去就能找到什么颠覆人类三观的东西,那是什么我无法想象,一个能操纵时间的高级生物?神明还是魔鬼?远古遗留下来的超级文明?真是太疯狂了。
好,下一个问题:
当时指引江子和梁敬找到这辆步行车的基尔·霍顿是谁呢?他们是跟着谁的灯光才找到了步行车呢?
毫无疑问,是史腾和刘培茄。
关于基尔·霍顿的真面目,我有一个猜测。
二十年前,乃至更早的时代,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们在迷雾中看到的灯光……都是不同时间上其他驻站队员,换而言之,他们看见的是自己。
我不知道这个推测是否正确,但他们说基尔·霍顿的灯光会发出摩尔斯码,想想过去几十年丧生在泰坦上的人们,那些人在临死之前想必肯定也会竭力求生吧?
好,再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江子和梁敬会认为大白背叛了他们?为什么大白会给出完全相反的导航信息?真的是步行车惯性导航系统出现故障导致方向翻转了么?二十年前大白肯定无法给出正确的回答,因为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们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当时接收到的导航信号并非来自那个大白。
而是来自二十年后我们的大白。
同一时刻,我们的大白在指引史腾和刘培茄离开卡西尼站,才会给出截然相反的指引,而由于时间的穿插,他们接收到了我们发出的信号,所以才会在半尺湖上迷路。
同样的道理,梁敬和江子返回卡西尼站时,二十年前大白接收到的身份监测信号也并非来自江子和梁敬。
而是来自史腾和刘培茄。
所以它才会认为返回的江子和梁敬不符合其数据库内的身份比对信息。
这么解释就没问题了。
这个星球上的迷雾中掩藏了太多东西,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探究它的真相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因为我们都知道暴风雪号最后坠毁了。
这意味着来接我们的飞船最终会坠毁在这里,这是过去发生的事,也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至于暴风雪号为什么会坠毁……
我想起了那艘转身就不见的“哈迪斯”号。
尚未发生的未来啊,我们却已经知道了它的结局。
看到这封信的后来者啊,我无法逃离这个循环,那是我的最终命运,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局。
不可更改。
对此我只想说:去他妈的。
第三章 意外之喜
木木轻舒了一口气。
怔怔地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出神,她该说的都说了,卡西尼站正在缓缓倾覆,不过她既不着急不慌张,时间还长。
“木木……”怀里的葛梓动了动,低声问,“我们能活下去么?”
木木把她搂紧了,把手伸进头盔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要我还在,你就一定安全。”
“木木,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葛梓问。
赵木木苦笑一下,她怎么会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们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呢?
时间还长,木木还来得及仔细梳理一遍自己的记忆,看看自己的留言是否还有什么遗漏。
一切从五天前开始。
那天,他们接收到了来自暴风雪号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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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字耳熟哎,老史。”刘培茄摩挲着下巴,努力回忆,“暴风雪号……暴风雪号……”
“暴风雪号不就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么?”卓识蹦出来一句,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同名吧?”岱岳摇摇头,“天底下飞船这么多,名字叫暴风雪的肯定不止一艘,二十年前就坠毁的飞船我们怎么可能还能联系得上?船员都死而复生了?幽灵船么?”
其他人互相对视,岱岳说的没错,已经坠毁的暴风雪号不可能再联系上,这只能是个巧合,“暴风雪”并不算是什么罕见的名字,这世上存在第二艘暴风雪号完全有可能——而所谓“幽灵船”的传说,早在数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在航海技术还不发达的时代里,当远洋航船在跨越茫茫大洋时,船员们由于败血症或者其他疾病全军覆没,只剩下空船在海上飘荡,这种船被人们碰上即被传说为幽灵船,归根究底幽灵船并非幽灵,已经沉没的船只不可能再重见天日。
而二十年前的暴风雪号已经坠毁,烧毁在大气层中,它此刻已经化成冰冷的残骸被埋葬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
“它还有多久能到?”史腾问,“问问他们。”
木木摇摇头,“没法问,信号太弱,联络已经断了。”
刘培茄挤过来看电脑屏幕,联络果然已经中断了,这次求援从头到尾不过十几秒钟,卡西尼站只来得及把自己的位置和自身状况发送出去。
木木仍然在调试,希望能再次联络上暴风雪号。
可她心里也清楚这多半是徒劳。
决定他们是否能联络上外界的并不是卡西尼站内的笔记本电脑,而是悬浮在大气中的浮标。
史腾和刘培茄坐下来,两人心里一盘算,“保守估计,这艘飞船距离我们不会太远,太远多半收不到信号……我们还有多少物资可用?”
岱岳把包都摊开,大包小包瓶瓶罐罐都摆在地板上,史腾一眼扫过去,心里有了个底。
假设那艘飞船在木星轨道上……这是往远了估计,其实最远也不可能到木星轨道,木星轨道距离土卫六平均4.5个au距离,电磁波以光速跑都要跑三十多分钟,来回就是一个多小时,传统电讯中的tcp三次握手协议在如此长距离的通信状态下是不适用的,双方其实是在互相喊话,且不保证对方是否能听到自己。
而在联络暴风雪号时,收发信息的间隔最短大概是二十分钟左右,根据光速,这个距离其实能估算得出来——来去十分钟,十分钟的时间,电磁波能跑180000000公里,也就是一亿八千万公里,意味着暴风雪号飞船距离卡西尼站最远一亿八千万公里。
用光速估算距离,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一亿八千万公里的距离,在行星际旅行中其实也就一站公交车的地。
从地球站到火星站,有时候就是这个距离。
可是史腾并不清楚暴风雪号是艘什么样的飞船,飞船与飞船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差距还要大。
世界上最豪华最庞大的深空飞船,是沙特阿美的巨型货轮“阿卜杜拉国王号”,中东狗大户用黄金做它的船舱——反正黄金也没以前值钱了,这艘飞船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动力集成,开加力全速狂奔,从木星轨道飙到土星轨道只要十五天时间。
而老破小的代表,已经坠毁的“哈迪斯”号飞船,那就是连人家的尾灯都看不见。
“那艘飞船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卓识忖度着说,“起码不会太差吧?”
火星轨道以外就不是普通小飞船能来的地方了。
更别说土星轨道。
“我们以哈迪斯号为基准,我不信它比哈迪斯号还糟糕。”刘培茄说,“哈迪斯号如果全速飞行,跑这么远要多长时间?”
史腾估算了一下。
“十天左右。”
“也就是说十天以后救援飞船就该到了。”刘培茄拍了拍巴掌,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我们能活着回去了……我就说老天不会让我挂在这里。”
史腾看着他,半晌,若有所思,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
其他人都松了口气。
葛梓紧紧地搂住了木木。
木木扭头瞄了她一眼,“小梓你能不能别像个树袋熊一样老是挂在我身上?”
”就不。”
“我们手里的物资完全足够坚持到救援飞船抵达。”岱岳很高兴,能联系上暴风雪号着实是意外之喜,在空旷的茫茫太空中联络上另一艘人类飞船是几率极其渺茫的事,卡西尼站对外的呼救有多微弱?就好比在天安门广场这么大的空地中间有一只手机在震动,居然还被人给听到了,真是不可思议,岱岳不是基督徒,否则他现在就要跪下来感谢天父了。
他们原本最理想的结果,不过是联系上木星轨道上的运输货船,等待货船的救援,但暴风雪号距离土卫六的距离显然要近得多。
他们可以更快地获得救援。
“来来来,女士们,先生们,让咱们庆祝庆祝成功联络上救援飞船!”刘培茄打开包裹,一人倒了一粒固态淡水,然后捏着一颗高高举起,“为了暴风雪!为了世界和平!为了共产主义!祝贺咱们即将成功获救!干了!”
木木和小梓也举起手中的固态淡水,和男人们手里的淡水相碰:
“干!”
第四章 西伯利亚挖土豆
干完之后该干嘛干嘛。
木木留在站内继续调试通信,而史腾和刘培茄准备去检查卡西尼站的降落点。
他们并不清楚暴风雪号是艘什么样的飞船,会配备什么样的穿梭机或者登陆器,能进入大气层的登陆器都有点技术含量,而能重返泰坦这样凶残的大气层的登陆器,更是顶级货,顶级货就得配备高级停机场……关于太空船登陆器的着陆标准,全世界有一套《世界通用停机标准》,从一到四级,级别越高表示环境条件越恶劣,安全着陆的难度越大,而卡西尼站的停机位在第五级。
高级。
当年暴风雪号飞船携带的水瓶座号穿梭机,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着陆器,为了能在土卫六稠密的大气层内安全飞行,它进行了专门的特别设计,停机期间会牢牢地锁死在地面上,以免被强侧风刮倒。
史腾有些担忧这艘暴风雪号带来的着陆器是否能像水瓶座一样坚固,万一穿梭机在着陆期间坠毁,那就完蛋了。
他们的储备物资肯定不可能坚持到火星派来第二轮救援。
“这么多年过去了,停机坪还能正常工作么?”刘培茄和史腾面对面互相检查铁浮屠的状况,他用力推了推史腾铁浮屠的肩甲,拉紧了腰上和腹部的绑带,确认它完整地贴合在了对方的身上。
“谁知道呢?”史腾歪着头给刘培茄检查生命维持系统,“我们着陆的时候可没用上停机坪。”
“如果停机坪不能用了咋办?”刘培茄问。
史腾眼皮一翻,瞄了他一眼,然后接着用力一扯刘培茄身上的带子。
“靠……你特么轻点。”
“如果停机坪不能用了,那咱们就得给他们找到一块适合着陆的地儿。”史腾回答,“然后引导他们降落,要不然你以为我想这个时候出去?躲在站里不舒服么……ok,没问题了。”
史腾拍拍刘培茄的肩膀。
“史哥,茄子,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岱岳从实验室里探出来挥手,卓识和葛梓从他的腋下钻出两个脑袋。
两人站在走廊里,朝他们点点头。
“放心,大概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内就回来!”史腾比了个ok的手势,“咔嚓”一声合上面罩,转身用力拧开气闸室的舱门。
舱门洞开,门后是漆黑的气闸舱,史腾打亮了铁浮屠的头灯。
刘培茄跟在他的身后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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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机坪在什么地方?”刘培茄弯着腰,躬身跟在史腾身后,一手按着头顶上的舱壁,另一只手扶着身侧的舱壁,慢慢地往前挪,“老史你认路么?”
“跟着安全绳走就是了。”史腾说,“黄色的安全绳,跟着走就能到停机……”
他拧开第二道舱门,狂风裹挟着暴雪猛地涌进来,瞬间就灌满了整座气闸室,跟猛摇过后的啤酒陡然开瓶似的,飞沫近乎于喷射。两人猝不及防都被逼退了一步,史腾抹开面罩上的雪花,看看刘培茄,后者摔倒在地上也被盖了一身。
“我靠,这特么……”刘培茄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用力抖落身上的雪,“能出得去?”
舱外光线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史腾靠在舱门上,伸出手去,不到几秒钟,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好大的雪。”史腾抖抖手,铁浮屠的头灯光柱内雪花像千万只飞蛾,他再往下照照,卡西尼站底下的支架已经被掩埋在积雪里了,保守估计这积雪起码有大半米深,一脚踩进去能没到腰。
刘培茄也爬过来看,探头往底下一望,再往前张望,虽然能见度极低,可不难想象此刻这个星球已经被厚厚的大雪覆盖。
“就这积雪的速度,用不了几天,卡西尼站就能给全埋了。”刘培茄说。
“你在西伯利亚待过么?”史腾说,“或者大兴安岭?”
“没有,怎么?”
“西伯利亚的冬天也有这么大的雪。”史腾说,“一夜之间大雪就能积到两米厚,一觉醒来积雪能把家门给埋了,出门都得先挖洞。”
“你在西伯利亚住过?”刘培茄有点好奇,“你祖上曾经被斯大林发配过去挖土豆?”
“没有。”史腾摇摇头,“我在书上看到的。”
“什么书?”
“《我在西伯利亚为育碧开发服务器的日子》”
史腾小心翼翼地爬了出去,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地下去,“你先别下来,我下去探探情况。”
原本卡西尼站的主体建筑是架起来悬空的,底基是一米高的弹性抗震支架,气闸室的出口处有梯子下来,而目前露出雪面的梯子只剩下一小部分,剩下的都被掩埋。
史腾慢慢地沉进积雪里。
他还是低估了雪的厚度,这积雪有一米深,等史腾的双脚踩到地面之后,他发现自己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外头。
乍一看像是被活埋了。
好在积雪很蓬松,而土卫六上的重力又低,这一米深的积雪并未压实,史腾的行动并未受到什么大阻碍。
刘培茄也跟着下来了。
“这些都是烷,甲烷,乙烷,各种烷烃。”史腾指指周围,“现在气温已经低到了零下一百九十摄氏度,整个泰坦的烷烃都会迅速凝固沉降下来,大气中只剩下氮气。”
“你这说法,有点像是以前上过的化学课。”刘培茄说。
史腾一愣,立即明白了刘培茄的意思——他所描述的过程类似于化学课程中的深冷法分离混合气体,用不同的温度析出空气中的不同成分。如此一想,土卫六好似一座巨大的分馏塔,塔内的气体正在分层,烷烃沉降到最底部,而氮气则上浮到塔顶。
这是一个分层的世界。
史腾想象着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分馏塔——乃至玻璃烧杯或者试管的底部行走。
由于雪花没有被压实,两人的行走可以激起巨大的雪尘。
“老史,你确定咱们这样可以找得到停机坪?”刘培茄觉得自己像是在地底下打洞的土拨鼠或者土行孙,两人破开积雪,一点一点地往前进。
“我觉得咱们未必回得来!”刘培茄接着喊。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艰难地行走在深深的积雪中,走两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史腾停下脚步,他也放弃了。
这种状况下,步行抵达停机坪是不可能的。
“转身转身!”史腾推了刘培茄一把,“打道回府!”
“怎么?不去了?”
“去,当然得去。”史腾说,“只是不能步行去了,咱们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其他交通工具!”
第五章 六二重工
卡西尼站内还有其他交通工具吗?
有。
史腾依稀记得卡西尼站里有步行车,那是当年驻站人员外出活动时的主要交通工具,但他不知道时隔多年,步行车是否还能重新启动,他们只能碰碰运气。
从哈迪斯号坠毁到现在,史腾的运气一直不错。
“二十年了吧?”刘培茄跟在史腾身后,双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往前进,“车子还能用?早该报废了吧?”
“不见得。”史腾破开齐胸厚的积雪,他什么都看不见,这些雪花只要稍有扰动就能扬得老高,也亏得现在没刮大风,刮起暴风来岂不是天上地下都茫茫一片?
虽然泰坦上冰天雪地,可实际上干燥至极,土卫六的大气中没有水蒸气,甲烷乙烷都在极低温中冻得像沙子——说它是雪地倒不如说是低温沙漠。
史腾只能凭借记忆慢慢摸索,车库距离主站不远,“地球上几十年的车都满地乱跑呢,区区二十年算什么,它们待在这里,彻底杜绝了人为破坏的可能,卡西尼站还能用,没理由步行车不能用了。”
卡西尼站内一共有三辆步行车,分别待在各自的车库内,车库是严格密闭的空间,配备有自动充电桩,上下左右都是焊接起来的坚固钢板,步行车在车库内能得到很好的保护。
很快两人就看到了车库,铁浮屠的头灯穿过蒙蒙雪尘,照到了一扇黑色的门,车库也被大雪掩埋起来了,积雪在集装箱式的车库上堆成一座小山,只有库门还在外面。
“到了。”
史腾从积雪中爬出来,找到了车库门的开关,用力戳了戳,屏幕是黑的,失效了。
只能手动开门了,史腾招呼刘培茄上前来,两人一齐握住长长的把手,固定住双脚,然后用尽全力将把手拉下来,这是一根杠杆,纯机械式地撬动车库门铰链内的齿轮,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车库门缓缓地抬了起来。
“漂亮!”刘培茄呼了一口气,将深色的滤光面罩推了上去,灯光往里扫了扫,“它还在这里。”
黑色的金属螃蟹仍然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库里,它有两人多高,没有启动的时候,步行车的六条腿是蜷缩起来的,像是钻在洞库里冬眠的动物,除了穿梭机,这是土卫六上移动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二十年前它们就载着驻站队员在这个星球上爬来爬去,二十年后,史腾和刘培茄将再次尝试唤醒它。
两人从两边进入车库,上下打量步行车。
“它还能启动么?”刘培茄伸手推了推步行车的腿,“有电吗?”
“有,你看有灯亮着。”史腾站在步行车另一边,他抬头检查车子的状态,二十年没人维护,步行车的状态比他想象的更好,或许步行车在设计上就考虑到了长期缺乏维护时的完善率,卡西尼站远在土星轨道上,一次人员换岗可能就要大半年的时间,在此期间步行车都得自己照顾自己,史腾绕着步行车转了一圈,车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把灰尘抹掉,露出底下的白色编号:ksl106,“我们重启能源舱的反应堆之后,车库中的供电就恢复了……”
刘培茄轻轻一扣车门开关,步行车的车门缓缓掀起。
果真还有电。
史腾从另一边爬进步行车,坐在座椅上,盯着仪表盘中控台沉思。
“老史,你会开这玩意吗?”刘培茄靠在车身上,问。
“好多年没开过车了。”史腾沉吟片刻,他的视线从上扫到下,然后试着按了按中控台上的按钮,“不过天底下的车子开起来都差不多,无论是地球上的还是泰坦上的……这个应该是启动按钮。”
史腾一戳。
步行车一动不动。
看来是戳错了。
“那就是这个。”史腾又一戳。
步行车仍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肯定是这个,不是这个我把刘培茄打一顿。”
步行车无动于衷。
“刘培茄过来挨打。”
“滚!”
“这个?这个?还是这个?”
史腾一阵葵花点穴手,在中控台上猛戳。
“老史,你究竟行不行啊?”
“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史腾摇摇头,张开双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很遗憾,不是我不行,可能是车子不行,这辆步行车坏掉了……什么破车,真不顶事。”
他从车上爬了下来,指指隔壁,“那边还有两辆,去看看其他的吧,这辆启动不了。”
刘培茄看了一眼步行车,“砰”地一声把车门合上,跟着往外走。
“垃圾老史,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
“怎么能怪我?明明是车的问题,你应该去问厂家,这车是哪家造的?”
“六二重机。”
“六二重机?”
“当年地球三一重机和火星三一重工合并,合并出来的公司就是六二重机。”
“哇,这命名方式,真他妈人才。”
两人絮絮叨叨。
“要是另外两辆车也动不了,那该咋办?”刘培茄问,“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交通工具?”
“那就只能委屈你了,茄子。”史腾说。
“啥意思?”
“你看这地溜不溜?想不想溜冰?”
“滚!”刘培茄撇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辆车都打不到。”
“打到了车你敢坐么?”
“有什么不敢?说不定带我去赛博坦呢?就我这身份,怎么也得擎天柱亲自来接我不是?”刘培茄哼哼唧唧,一声大喝,“汽车人,变形!”
话音刚落,低沉的马达转动声在狭小的车库空间里响起,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奇奇咔咔”的金属摩擦声,史腾和刘培茄都愣住了,几秒钟后,刺眼的灯光豁然亮起,把两个大摇大摆的人影笼罩在光柱内,白亮的灯光越过史腾和刘培茄的肩膀头进门外的大雪里,两人惊愕地扭头,只见身后的大家伙动了。
史腾和刘培茄呆呆地望着它在眨眼之间变成一个活物,步行车蜷缩起来的六条腿缓缓地伸展开,匍匐在地面上,车身缓缓地抬起,这头冬眠中的巨兽苏醒了,两盏大灯像眼睛一样亮起,然后闪了闪,神似一只庞大的黑色昆虫。
第六章 停机坪
“史哥,茄子,能听到我说话么?”
木木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np,联络没有问题。”史腾正坐在步行车里晃荡,步行车在雪地中晃荡,为了保持联络,他们身上带着通讯浮标,“我们正在前往停机坪。”
步行车在积雪中蹒跚爬行,坐在车里比在外面爬可要舒服多了,史腾和刘培茄坐在椅子上,身体随着车身晃来晃去,还有点悠闲。
飞雪落在车窗玻璃上,雨刮器有气无力地蹭过来又蹭过去,嘎吱嘎吱地响。
通常情况下步行车不需要人操作,只需要预设路线,车内的电脑即可控制步行车自行抵达目的地,可如今二十年过去,这辆老车虽然还能启动,但浑身的小毛病不断,它一边行走一边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异响,史腾有点担忧这破车会不会走着走着就散架了。
史腾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搞明白这辆车该怎么操纵,他跟刘培茄说茄子你知道么以前的人开车是要考证的。
刘培茄一愣说开车还要考证?
那他岂不是天天无证驾驶。
两人在驾驶舱中捣鼓了大半天,最后确认这辆车的大部分功能都是坏的,因为它对刘培茄的大部分指令都毫无反应——刘培茄翘起二郎腿,发号施令说来给我唱个《包青天怒铡伽利略》!
“老史,你不觉得我们像摇摇车吗?”刘培茄闭上眼睛,上半身有规律地前后晃动。
“摇摇车?”
“没在电影里见过吗?”刘培茄解释,“就是一坐上去,小车就会开始一边摇晃一边快乐地唱‘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爸爸的妈妈是奶奶’,非常欢乐。”
“我看你是挺欢乐的。”史腾瞥了他一眼。
这厢刘培茄已经唱起来了:“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老史的爸爸叫什么?老史的爸爸叫刘培茄……”
“咔”地一声,车子一个猛停,不动了。
史腾起身敲敲打打,寻找步行车的故障源,一撇头看到刘培茄还在那儿晃。
“你在那儿干什么?帮忙来找找这车出什么问题了!要是这破车没法再动,我们就得步行过去了。”
“哦……同志。”刘培茄说,“如果我们无法启动它,那我们不如闭上眼睛坐下来继续晃动身体。”
“再不来帮把手,我就把你踹下去,刘培茄·伊里奇·勃列日涅夫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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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车缓缓抵达卡西尼站的原停机坪,史腾和刘培茄打开车门跳下来,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地面上的积雪严重阻碍了视线,厚得足足没到腰部。
“这要怎么看?”刘培茄站在积雪里,“这里是停机坪不错吧?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需要一台吹雪车。”史腾双手插在腰上,呼了一口气,“最好还是带涡喷发动机的那种。”
“我肺活量够大。”刘培茄说,“我帮你吹?”
“吹吹可以,吹就免了。”史腾瞄了他一眼,转身爬回步行车上。
刘培茄一愣。
车轮都从脸上碾过去了,他才反应过来。
“老史你无证驾驶!”
两人回到车上,绑好安全带,史腾问:“步行车蓄电池里还剩多少电?”
“百分之七十五。”
“电池冻坏了,不过也够用。”史腾点点头,“坐稳了,我们要变形了。”
话音一落,两人的身体就陡然往下一沉,巨大的“咔哒”一声,听上去是金属关节契合的声音。
车身半沉入积雪中,六条腿收缩折叠,埋进车腹内。
“我勒个去,这是在变什么戏法?”刘培茄愕然。
史腾不答,用力握紧操纵杆,目视前方,几秒钟后,两人的身后响起巨大的风啸声,步行车变形了,它打开了背部的盖子,露出庞大的升力风扇。
风扇转动时扰动了巨量的空气,扇叶以每秒上千转的高速切割通过的空气,它既是一台强大的吸尘器,也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劲的超级喷气机,雪花跟随着气流飞速旋转,吸入步行车的升力通道后被风扇切割得粉碎,同时被加热,再以极高的速度喷射出来。
高温气流撞击在地面上,把步行车周身几十米范围内的积雪全部吹散,露出底下坚实的地面,步行车缓缓地悬浮了起来。
“喔喔喔喔牛逼,这车还能飞!”刘培茄惊叹。
“飞是能飞,但是很不好操纵。”史腾紧紧地握住操纵杆,额头在流汗,“只要稍微往这边偏一点……”
步行车的车身迅速倾斜,慢慢地滑了出去,高速气流通过升力通道喷射在地面上,触及地面之后会卷回来,这相当于步行车是架束在一个巨大的气囊上,强大的地面效应能让步行车持续浮空,但土卫六上重力极小,任何构型的飞行器都可以视作是静不稳定设计,稍有扰动就能让偏离持续放大,所以极难操控。
“喔喔喔喔……要倒了!要倒了!赶紧扶正啊!再不扶正就机毁人亡了!”刘培茄紧张地抓住座椅,车身仍然在持续倾斜,车头指向天空,角度越来越大,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发射了。
“我正在扶正!”
史腾用力把步行车的姿态往回扳。
步行车的姿态缓缓回调,越过中线,又开始朝另外的方向倾斜。
“我好像在坐跷跷板!”刘培茄说。
“不是跷跷板!是海盗船!”
“这东西的自稳定系统是吃屎的吗?”
“没有自稳定系统,咱们已经飞出去了!”
步行车在原地东倒西歪了好一会儿,史腾才算初步掌握了这玩意儿的驾驶方法,他按着步行车缓缓地往前飞。
磅礴的气流吹开了地面上的积雪,这一刻步行车扮演了吹雪机的角色,史腾操控步行车绕着停机坪转了一圈,把地面上的积雪全部清扫干净了。
最后步行车在停机坪中间降落,两人坐在座椅上大喘气。
“这东西真是一头脱缰的野马,要给它套上缰绳可真不容易。”史腾气喘吁吁。
“这哪里是脱缰的野马?这是野狗。”
史腾和刘培茄打开车门跳下来,站在步行车的灯光内,检查停机坪的情况。
“我说老史……这样能停机吗?”
沉默许久后,刘培茄问。
史腾也有点手足无措,他咧了咧嘴,抬起头到处望。
停机坪的地面跟被巨型铲车犁过一遍似的,这里原本用陶瓷材料做过地面硬化,可现在已经裂成了碎块,就像是迸裂的西瓜,史腾蹲下来,地面上开裂的裂缝有半米深,三四十厘米宽,能让他一个成年人跳进去。
“这是怎么搞的?”刘培茄问。
史腾捏起碎块,轻轻地扔进裂缝里。
“地震。”
第七章 秉烛夜谈
与此同时。
木木、葛梓、卓识和岱岳窝在屋子里唠嗑。
四个人围着一盏灯,正在讲鬼故事。
“你们看,根据描述和记录,楼齐这个人是从p3实验室里人间蒸发的,就是我们此刻待的地方。”岱岳手里端着笔记本电脑,“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卓识仰起头四下望。
“别瞅了卓老大,p3实验室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通道。”岱岳说,“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肯定把p3实验室掀了个底掉,可是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古怪。”卓识嘀咕。
“这其实不是最古怪的。”岱岳耸肩,“要我说,我就觉得二十年前的那次任务、那批人、那段时间处处都透着诡异,每个人都不对劲。”
“比如说?”木木问。
“这还用举例么?”岱岳说,“木木,你就说哪个不古怪?”
“说个你认为最诡异的,最诡异的是什么?”木木掏出饼干塞进嘴里,她的嘴就是闲不下来,“黑球?”
“不是黑球。”岱岳摇头。
“是人数。”卓识接口。
“你们认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存在第八个人,可是任务记录中完全找不到这个人的影子。”木木不以为然,“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那么他存在的证据呢?他住在哪儿?他吃什么喝什么?江子胡董海默予崖香都看不见他么?这是个透明人?”
“要不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最后一套铁浮屠不见了?”岱岳反驳,“我们确实找不到这个人存在的证据,可视频资料是可以伪造的,我们手中的记录本来就残缺不全,说不定是他们把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全部删除了呢?”
“这可能么?”木木白眼一翻,“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吃饱了撑得?小梓你说,岱岳这是胡搅蛮缠吧?”
葛梓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她只是个听众。
“视频资料是可以伪造的,但铁浮屠的消失是铁证。”岱岳说,“站内七个人,配七套铁浮屠,有一个人消失不见,那么必然会多出一套铁浮屠来,铁浮屠这玩意我们都清楚,它是机械外骨骼,平时收纳在柜子里,只能被人穿走——它既然不见了,那肯定就是被某人穿走了吧?这逻辑有问题么?”
“没问题。”卓识点点头。
“既然这逻辑没问题,那我们倒推回去,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不就存在八个人了么?”
“只要你们能找到这个人存在的证据。”木木说,“我就相信二十年前卡西尼站还有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但这根本没道理啊,首先,你说视频可以伪造,他们伪造视频的动机是什么?江子默予为什么要删除这个人存在的全部证据和线索?其次,地球方面发神经派八个人过来么?谁不知道卡西尼站标准成员是七个人?”
“谁说视频是江子默予他们删改的?”岱岳提高了音量。
“那是谁?”
“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存在的第八人。”岱岳说,“是他删改了记录。”
“他有什么毛病?”木木嗤笑一声,“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干脆把所有的记录全部都毁了不就是了?何须花这么大力气伪造视频记录?”
岱岳和卓识都怔住了。
木木说的有道理。
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把所有的数据全部毁灭,不比篡改简单得多?
是什么让他必须把记录保存下来?
“有道理……”卓识缓缓地点头,“他为什么要把数据保存下来,而不选择直接毁掉呢?”
“可能是有人看着,不好下手?”岱岳忖度,“毕竟篡改数据比直接砸硬盘隐秘多了。”
“你们可拉**倒吧。”木木摆摆手,“扯淡也得有个限度,保存数据的人是谁?是默予好么?是大白把硬盘交到默予手上的,要说篡改记录,难道不是大白嫌疑最大吗?关于有没有这第八个人,咱们可以问问大白。”
她打开电脑,接上大白的服务器。
“大白!”
“我在,赵木木小姐。”
“我问你啊,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存不存在第八个人?除了江子、胡董海、默予、楼齐、万凯、崖香、梁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不记得了。”
所有人都一愣。
木木眉头一拧,“你这个不记得了是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赵木木小姐,我存储的数据中仅有江子、默予、楼齐、崖香、万凯、梁敬、胡董海一共七人的信息,也就是说我只记得他们七人,但您也知道,我所保存的数据是残缺不全的,我的记忆严重受损,即使真的存在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木木把电脑合上了。
这破ai,说了跟没说一样。
“得,暂且不说视频记录的事。”木木说,“卡西尼站满员七人,地球那边怎么可能会派八个人过来?这说不通啊。”
“这就是我们要说的。”岱岳点点头,“这第八个人……不是地球派过来的。”
木木又啃了一口饼干,咔嚓咔嚓一阵猛嚼。
她觉得岱岳和卓识越来越荒诞了。
“不是地球派来的,那是哪儿来的?土卫六上的原住民?江子梁敬他们挖出来的?”
“有可能!”岱岳一拍大腿,“天知道他们当初挖了什么东西出来,那个黑球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
“跟你们扯这个我还不如睡觉……”木木有点无奈,她一歪头,看到葛梓靠墙缩在一边,手里捧着电脑。
“小梓你在看什么?”木木探头过来。
“记录哦。”葛梓把电脑屏幕转过来给她看,是二十年前的监控录像,屏幕上万凯正睁大眼睛对着摄像头张望,“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所以我再看看任务记录,想想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木木一抿嘴,盯着屏幕上东张西望的万凯看了半分钟,把头撇回去了。
“行,咱们索性把疑点都全部摊开吧。”赵木木一巴掌拍在地板上,“把所有的线索和疑问都罗列出来,再把它们串一串,看看能否串起来!”
第八章 黑球与因果律
第一,是黑球。
赵木木竖起一根手指。
第二,是楼齐。
木木竖起两根手指。
第三,是人数。
木木竖起三根手指。
第四,是坠毁的飞船。
木木竖起四根手指。
气氛很严肃,但人们的神情很淡漠。
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内,他们已经把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发生的一切翻来覆去地讨论了很多遍,始终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和头绪,要么是遗失了关键数据,要么是他们根本就想错了方向。
卓识和岱岳盘腿坐在地板上,他们也不指望木木能推断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首先,我们来看黑球的问题,黑球是什么?”
黑球是什么……这是四个问题中最无解的那个,因为它的存在就完全违背了人类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是一个几乎纯黑的球体,从仅存的数据中,人们完全无法得知黑球的真实身份——它是自然形成的还是高等文明的造物?
在二十年前,黑球是摆在卡西尼站所有驻站队员面前的黑洞,它是物理学上的漏洞,是数学上的漏洞,也是逻辑学上的漏洞。
而在二十年后,这个黑球再次成为人们眼中无法解析无法洞察的存在,它是谜题的中心,是缺失的一环,是黑洞的奇点。
如果说它是奇点,那么宇宙禁止裸奇点的存在,奇点外必有事件视界包围,而视界外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看到奇点。
想看到奇点,你就得穿过视界。
而你一旦穿过视界,那你将再也不可能回来。
这是否意味着黑球的真相永远都不可能大白于天下?你或许可以洞察黑球的真实身份,但你必须要越过那层界限,一旦越过界限,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木心想。
“在二十年前,他们对黑球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设想。”卓识说,“比如说四维空间隧道什么的……”
“这有可能吗?”葛梓好奇地问。
“物理学不是我的专业,我只是个搞矿物的。”卓识挠了挠头,“我没法给出太专业的回答,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高维物体我们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它长啥样,所以黑球当然也可能是高维物体的投影,可能是某个高等文明放在这里的。”
“哇塞。”葛梓惊叹,“它们为什么要把这个球放在这里?”
卓识想了想。
“有可能是个信息获取渠道?就好比说是台监视器,或者摄像头,我们都知道宇宙中真空光速只有每秒三十万公里,这是速度极限,一个住在距离太阳系一光年之外的人,他看到的太阳系永远都是一年之后的太阳系,那么这就有一年的信息传播延迟,对于某些极其高明的文明而言,这种延迟可能就像我们打游戏断网一样难以忍受,他们需要实时了解宇宙各地的信息……”
“这可能吗?”木木有点惊愕,“信息传播的极限速度是光速,我们这个宇宙内不可能超越这个速度!”
“是的,我们这个宇宙内信息传播的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卓识点点头,“可那个黑球是四维空间,甚至更高维的空间,它不是我们这个宇宙,所以无须遵循我们的物理规律。”
“形象地来说,它们把宇宙折叠了起来,然后用高维的锥子把空间钻了一个洞,通过这个洞,它们可以看到非常遥远的地方。”
木木愣住了。
“那么这个超级文明在事实上获取信息的速度就超越了光速,它走了捷径,身在光锥之外,但是仍然窥视到了光锥内的一切。”岱岳说,“这会带来一个更难以想象的后果。”
卓识点点头。
“因果律就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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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木木第一次意识到时间上可能存在的问题。
岱岳和卓识毫无疑问早就讨论过黑球的本质,黑球是否是高维物体,两人也掰扯过很多次,但两个理工男严谨的思维习惯限制了他们往太疯狂的方向上思考。
开什么国际玩笑,说它是高维通道就够扯淡了好么。
还想怎样?
但木木没有这种思想负担,她向来是个恣意的人。
她什么都敢想。
什么叫因果律?
我种下一粒种子,过了两个月,它发芽了——这就叫因果律,种下种子是因,发芽是果。
这个宇宙规定它不可以倒过来,不可能先发芽了,再种下种子。
“你们在说什么呀?”葛梓茫然。
“简单地解释一下,我们都知道,时间和空间不是绝对的。”卓识一边比划,一边说,“绝对时空观已经被伟大的爱因斯坦先生给吃了,在狭相——也就是狭义相对论中,时间空间都与速度相关,对于同一件事,我们在不同的参考系中,所看到的却是不同的……举个例子。”
葛梓越听越迷糊,卓识决定举例说明。
“在一列高速飞驰的超长地铁上,比如说三分之一的光速,一万公里长,小梓你站在地铁车厢中间,手里拿两台激光炮,一边欧拉欧拉欧拉欧拉,一边同时扣动扳机,一台朝车头射,一台朝车尾射。”卓识掏出一支笔来,在地板上滑行充当地铁,“而岱岳这个时候正站在站台上等车……”
岱岳翻了个白眼。
“对于你而言……小梓,你待在车厢内,所以地铁和你是相对静止的,对么?”
葛梓想了想,点点头。
“所以你看到的应该是,激光炮同时打穿车头车尾,车头车尾同时爆炸。”卓识说。
葛梓点点头。
“但对于站在站台上等车的岱岳而言,却并非如此。”卓识接着说,“在他眼中,地铁在持续前行,激光炮的激光在飞行途中,车尾在向激光炮靠拢,而车头在远离激光炮,所以是车尾先爆炸,车头后爆炸。”
葛梓皱眉。
“这就是相对性原理,对于同一件事,你们的参考系不同,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卓识说,“但是——”
卓识顿了顿。
“这不会挑战因果律,无论你在什么参考系里,去看这辆地铁,都是先开枪后爆炸,不可能先爆炸,后开枪。”
“因果律是铁则。”岱岳补充,“焊死的玩意。”
“而因果律规定了我们这个宇宙中不可能超越光速,所以在我们的宇宙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超光速。”卓识接着说,“如果出现超光速,那么因果律就会被动摇。”
“这意味着什么呢?”葛梓问,“因果律被动摇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上个地铁的例子中,岱岳可能会看到地铁车头车尾先爆炸。”卓识说,“你再开枪。”
“也意味着……”木木轻声说,“在某些参考系内,它们观察我们,是二十年前的事先发生,我们是后来者,但在另外的参考系内,那些高等文明观察我们,我们是先来卡西尼站,而二十年前的事后发生。”1603466775
第九章 大胆的设想
葛梓摇摇头,“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我们先到卡西尼站,还是二十年前的那批人先到卡西尼站呢?”
“当然是我们。”岱岳说,“我们的宇宙在类时线内,只要身处在类时线内,所谓时间倒流也好,因果逆转也好,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什么叫类时线?”葛梓问。
岱岳把视线投向卓识。
卓识挠了挠脑袋,嘟囔了一声,“我也不是专业人士……我只能给你讲讲基本概念,什么叫类时线呢?这个得从头讲起,假设存在一个一维的宇宙,我们画个坐标系,x轴代表空间位置,y轴代表时间位置,那么这个宇宙中运动的任何东西,都能在这个坐标中找到精确位置以及运动轨迹对不对?”
葛梓继续皱眉,她仰起头仔细想了想,物理学着实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你就当做是进度条。”岱岳提醒。
葛梓缓缓地点头。
说进度条她就明白了。
卓识在地板上画出了坐标系,“现在我们把这个坐标系立起来,把一维空间宇宙升级成二维空间的宇宙,以坐标系的x轴为基准旋转一周,让它平扫一圈变成一个二维平面,变成一个立体坐标系,时间轴就是垂直的z轴,那么在这个立体坐标系中,二维宇宙中任意时刻任意物体的位置和轨迹也都能找到,对吧?”
葛梓点点头。
“好,现在我们就是这个二维空间宇宙中的物体,我们都不再存在身高,只有腰围,在这个一张大饼似的扁平宇宙中移动,以小梓你本人为例,以你现在的时间和位置为原点构建一个坐标系……接下来你出门了,花了几分钟时间去了卡西尼站门口,你在坐标系中的位置就发生变化了,对不对?我们取你到达的位置为点a,从原点到点a的过程,就是你运动的轨迹,很好理解吧?”
葛梓点头。
木木坐在一边嚼干粮,面无表情,他对物理课兴趣不大。
“假设你的运动轨迹是直线,且是匀速运动。”卓识接着说,“那么你在坐标系中的轨迹是什么样的?”
“从原点放射出来的一条短线段。”葛梓回答。
“没错。”卓识说,“那么我们继续升维,回到我们正常的三维空间宇宙,由于我们没法画出具有四个维度的坐标系,所以只能继续用这个坐标系来表现物体的运动,平面代表空间,z轴代表时间,好在小梓你仅仅是在平面上运动,所以也能用这个坐标系近似表示……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在这个坐标系中的运动轨迹是否是无限制的?”
葛梓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是否能在这个坐标系中肆无忌惮地画出运动轨迹?”卓识解释,“想怎么动就怎么动,想怎么扭就怎么扭?”
葛梓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行。”
卓识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笑意,“为什么?”
“因为我的速度是有极限的。”葛梓说。
“bingo!”岱岳打了个响指,他终于找到说话机会了,“没错,在这个坐标系中,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那个界限就是光的运动轨迹,小梓你站在原点,手里捧着一个灯泡,那么灯泡发出的光,就给你在坐标系中构建了一个不可跨越的墙壁,因为你不可能比光更快,相同的时间下,光能抵达的地方你到不了。”
“而光速是每秒钟三十万公里。”卓识说,“在平面坐标系中,它的运动轨迹是一条斜线,而在立体坐标系中,它的运动轨迹是一个圆锥。”
“那就是光锥。”
“构成光锥的那条斜线,叫做类光线。”卓识接着说,“我们都在类光线之内,就叫类时线。”
“那类光线之外呢?”葛梓问。
“类光线之外就是超光速的世界。”卓识回答,“那叫类空线。”
“只要身处类时线,时光倒流,因果逆转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可能存在类空线的宇宙,在它们的宇宙中,光速是最低速度,但这在我们宇宙中不可能,木木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设想。”卓识点点头,“不过也就止步于设想了。”
当然只是个设想。
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个推测是对的。
即使真的存在类空线宇宙,那他们也过不去,光速是比生死更大的天堑。
“反正是闲聊。”木木耸耸肩,语气很轻松,“任何伟大的科学发现都是建立在大胆的猜想之上的,万事皆有可能。”
“那这可真是个大发现。”岱岳说,“颠覆宇宙观的巨大突破,跟这个比起来,我们所有人都不值一提。”
黑球的真实面目已经被他们推测到了相当莫名的领域,在卡西尼站内休息睡觉间隙的茶话会上,木木、葛梓、卓识和岱岳等人提出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观点,什么外星文明的飞船零部件,高等智慧的观察窗,自然界的未知产物,浓缩版本黑洞炸弹,甚至还有果壳中的宇宙——
在科学研究的意义上,这些讨论的价值为零,但是在打发漫长时间的层面上,黑球毫无疑问是个能让所有人竖起耳朵的话题。
接下来是第二个疑点。
神秘消失的楼齐。
和黑球比起来,这同样是个无法解释的问题。
楼齐在p3实验室内忽然消失,一个活生生的成年人人间蒸发,他们想破头皮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有个大胆的设想。”
木木说。
木木的设想总是很大胆。
“什么?”其余人都抬起头来。
“用奥卡姆剃刀把这个人给砍了吧。”木木两手一摊,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与其纠结这个人是怎么从密不透风的p3实验室里消失的,不如干脆认为他不存在好了,就跟变魔术一样,魔术师给你看一个蚂蚁都钻不进去的笼子,然后他钻进去关门上锁,接下来啪地一声!魔术师就从笼子里不见了……相比于魔术师会穿墙术,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根本就没有进过笼子。”
第十章 一叶障目
众人侧目。
“什么意思?”岱岳说,“解释一下。”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某件事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只能证明我们想错了方向。”木木盘腿坐在地板上,身体微微前倾,“视频我们都反复看过好多遍,确实只看到楼齐进门没有看到楼齐出门,但是实验室内部的监控视频是缺失的,按照大白的记录,他曾经让大白短暂地离开过p3实验室……嗯?史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木木按住耳机,抬手虚压示意其他人安静。
老史和刘培茄来消息了。
“雪很大?停机坪没法用了?”木木有点愕然,“怎么搞的?”
其余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地震?”木木把电脑抱在怀里,“把硬化的地面都给崩裂了……好,好,我们知道了,你们快点回来吧,其他一切都正常么?嗯嗯,回来再说,再想其他办法吧。”
她掐断联络,抬起头说:“史哥和刘培茄他们到停机坪了,不过情况不太乐观,停机坪因为地震报废,已经不能再用了。”
“他们人没事吧?”岱岳问,“史哥和刘培茄安然无恙吧?”
“人没事。”赵木木点头,“他们开着车呢,正在返回途中,只是停机坪没了。”
“人没事就好。”卓识说。
“停机坪损毁了,这该怎么办?”葛梓问,“救援飞船是不是无法安全降落了?”
“这个不必太担心,小梓。”岱岳安稳她,“救援飞船对着陆的条件不会太高,而香格里拉平原地势非常平缓,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其他合适着陆的地点。”
“是的。”卓识也点点头,“这不是个大问题,等老史和刘培茄回来我们再看下一步计划。”
“我们接着往下说……刚刚说到哪儿了?”木木把怀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地板上,挪了挪屁股,“我们都看过视频了,楼齐进了实验室就再也没有出来,对吧?”
岱岳和卓识打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找到对应的视频文件。
因为缺乏硬件条件,他们无法播放全息视频,只能看老式的2d图像,这让几人有点不习惯。
对他们而言,平面图像大概是和黑白默片一样的老古董了。
岱岳的手指在屏幕上拖动,卓识歪着头凑过来看,他们把进度条拖到当天的协调世界时下午13:22。
在显示器上,两人能看到一个年轻人步出电梯,监控镜头下的卡西尼站一层走廊他们都很熟悉,只是视频中的卡西尼站尚未损毁,光线明亮,那个年轻人缓步进入p3实验室的隔离间。
“楼齐。”岱岳轻声说。
卓识点点头。
接下来镜头切换,套着防护服的梁敬正待在实验室内,如同一只行走的白色麻袋精,他面前的箱子里密封着那颗黑球。
正在看视频的两人很难把目光从黑球身上移开,即使时隔二十年,它对人们的吸引力仍然是致命的。
“这是梁敬。”岱岳用手指戳了戳屏幕上的人影。
此时第二只行走的麻袋精进门了——那是楼齐。
他在电脑前坐下,开始维修实验室内的计算机,楼齐被叫过来本就是为了照看实验室内的计算机——紧接着梁敬就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现在岱岳卓识他们都知道梁敬是上厕所去了。
实验室内只剩下楼齐一个人,岱岳和卓识紧盯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在实验室里转悠,和大白交流,最后朝着监控摄像头高举右手比了个ok,视频在这一秒定格。
二十年后的现在,岱岳和卓识早已知道他会在这一秒后人间蒸发。
“他确实没有再出来。”岱岳轻呼了一口气,无论确认多少遍,始终都是这个结果。
“如果不考虑其他牛鬼蛇神的因素,那么楼齐在实验室内消失就是不可能的。”木木说,“还记得我刚刚举的例子吗?当魔术师钻进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然后在其中消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箱子有暗门,要么是魔术师根本就没有进去。”
“p3实验室没有暗门,我们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没有其他出口,一个大男人凭空蒸发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的认知中是不可能的。”岱岳沉吟了几秒,“所以他消失的地方就不应该在实验室里。”
“没错。”木木点头。
“为什么不应该?”葛梓裹在睡袋里蹭了过来,把头枕在木木的大腿上,“你们之前不是说那个黑球有可能是超空间通道吗?说不定楼齐就是从黑球里钻了进去。”
“存在这个可能性,但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呀小梓。”木木抱住葛梓的小脑袋,然后一阵猛揉,“我们得找找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我觉得黑球是高维空间通道的推测就很好啊。”葛梓抓住木木的双手不让她乱动,“你们想啊,黑球是高维空间,它带来的效应影响了时间和因果律,所以卡西尼站内的时间流动就出现了问题……楼齐可能是穿越到其他时间线去了,所以才会突然消失,而卓老大和岱岳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卡西尼站内多出来了一个人,不就是其他时间线上的人穿越过来了么?”
赵木木、岱岳和卓识都笑了笑。
“一切疑点都得到了完美解释!”葛梓说,“谁有异议?”
“没有异议!”木木把葛梓柔软的脸颊揉圆搓扁,然后抬头望向岱岳和卓识,“如果楼齐不是在p3实验室内失踪的,那他应该是在哪儿消失的?”
岱岳捏着下巴,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缓缓皱起眉头。
如果楼齐不是在进入p3实验室后消失的,那么他应该是在哪儿消失的呢?
岱岳把进度条反复拖来拖去,屏幕上的画面飞快地闪动,楼齐反反复复地从电梯中出来,反反复复地进入p3实验室,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真相必然就隐藏在这短短的监控视频内。
这段短短的只有十分钟的视频,每秒钟一百二十帧,从头到尾也只有七万两千帧。
那个男人究竟是在哪一帧消失了呢?
岱岳直觉性地感到真相就在他眼前。
可是他被一叶障目,所以不见泰山。
第十一章 备降区域
史腾和刘培茄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灯光,卡西尼站到了,两人远远地望见倾斜的主站大楼慢慢清晰在灯柱内。
步行车慢吞吞地停在卡西尼站气闸室门前的舷梯边,然后打开舱盖。
“到了到了,咱们下车。”史腾解开安全带,从车门中爬出来,探脚用力踩在梯子上,“这车也没电了,它得回去充电了。”
刘培茄从另一侧爬下来,车门合上,史腾用力拍了拍步行车,后者的大灯闪了闪,慢慢地转身爬走了。
“它自己知道回去?”
“知道,我觉得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史腾点点头,“老窝里有粗壮的充电桩在等着它呢。”
刘培茄眉头一皱。
觉得这句话并不简单。
两人打开气闸室的舱门,把极寒的冰天雪地关在外面,舱门合拢的瞬间,头顶上的照明灯亮起,史腾和刘培茄都觉得周身暖和了起来。
尽管这是错觉。
“这个时候,要是能生一团火就好啦,我现在手脚都有点麻木,外头温度太低,铁浮屠都不顶事了。”刘培茄在头盔内哈气,抬手抹掉面罩上凝结的白色水雾,“寒从脚起,寒从脚起。”
两人身上都在冒白烟,白色的烟雾沿着铁浮屠的肩膀手臂和双腿缓缓地流泻下来,此刻两人的铁浮屠体表温度低至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就是俩行走的急冻人,所到之处空气中的水蒸气全部凝结。
“站内严禁明火,别忘了这是一个充斥着甲烷的世界。”史腾打开气闸室的第二道门,弯腰钻进来,“氧气和甲烷混合,再来点火,那是什么?”
两个男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进入卡西尼站,在工具间里卸下铁浮屠。
“铁浮屠有个反人类的设计,它的空气循环系统总是把从上到下,再转一圈回来,所以头盔里的送风器源源不断地把我放的屁和脚丫子臭味吹到我的脸上,还有这鬼东西的集尿器太小了,过滤管道老是顶着我的蛋,硬邦邦的。”刘培茄踏进收纳柜里,转了个身,往后一靠,“咔嚓”一声,铁浮屠就被固定住了。
“原来你之前在车座上挪来挪去是为了调整蛋道吗?”
“是啊,我不仅在调整弹道,我还要准备发射了。”
“那是你的蛋没有放对位置。”史腾在隔壁柜子里,“在穿铁浮屠之前,你应该先把蛋蛋卸下来,你看你柜子左手边是不是有个小框?那就是给你放蛋的地方。”
“靠,你每次穿这东西之前还把卵蛋卸下来?”刘培茄摘下头盔,深吸了一口卡西尼站内温暖又污浊的空气,觉得自己的生命和外界又联通了。
“我不仅卸蛋,我还把那一整套玩意都卸下来。”史腾说,“完成任务再装上。”
“长期穿着铁浮屠对男性生理健康不好,说真的,内裤空间太小了,绷着呢。”刘培茄把卡扣一个个地打开。
“我姑且认为你是在侧面夸耀自己。”
“一般一般,二十有三。”刘培茄说。
“献丑献丑,起能敲鼓。”史腾哼哼,“不过我建议你检查一下自己铁浮屠装的是不是女式集尿器。”
“这东西还分男女?”刘培茄问。
“严格来说铁浮屠有二十三种性别。”史腾摊手。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这辈子不想再穿这玩意了。”刘培茄叹了口气,拉开拉链,从铁浮屠里钻出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欲穿铁浮屠者,必承其重……它是挺重的。”
“这话你说的吧?”
“鲁迅说的。”刘培茄很肯定。
“鲁迅说没说过这话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周树人没说过这话。”史腾也出来了,他把铁浮屠塞回柜子里充电,“没人想穿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全靠它才能生存,你没了它,寸步难行,可它没了你,照样能转悠,说到底……我们不是它们的主人,只是它们的附属品罢了。”
刘培茄一愣。
“仔细想想,我们只是这些钢铁机械的内脏。”史腾指了指柜子里的铠甲,“生命存在的本质已经从我们身上转移到它们身上去了,当你穿上铁浮屠,戴上头盔,放下面罩,谁能知道拥有生命的究竟是你,还是它呢?”
“我是它的大脑,它得听我的。”刘培茄想了想,“所以主体是我而不是它。”
史腾瞄了他一眼,“你的大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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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返回p3实验室,众人看到他们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停机坪没法用了,可能是地震或者火山爆发,反正它遭到了严重损毁,用来着陆是不可能了。”史腾盘膝坐在地板上,嘴里嚼着干粮和水,“我们必须得找其他更合适的备降区域。”
“有这样的地方吗?”木木问。
“有备选。”史腾端起笔记本电脑,转过来给众人示意,“我和茄子在回来的路上就讨论过,当年的卡西尼站内部有香格里拉平原的详细地势资料,我们找了找,找到一个看上去很合适的地方。”
其他人都凑过来,电脑屏幕上是放大的地图,蓝底红线曲折地勾勒出一块不规则的地域。
“洞庭湖。”刘培茄说。
“洞庭湖在地球上。”岱岳一怔。
“哦,这是十几亿公里之外的第二片洞庭湖,它通俗的叫法是半尺湖。”刘培茄解释,“半尺湖是距离卡西尼站最近,面积最大的湖泊。”
史腾点点头,接着往下说:“根据当年的卫星遥感数据,半尺湖非常浅而且非常平缓,就像地球上的乌尤尼盐湖一样平缓,湖内有两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湖深只有四十厘米,几乎是一块天然的着陆场,救援飞船可以降落在那里。”
岱岳、卓识、木木和葛梓都有点惊异。
“还有这样的地方?”葛梓很好奇,“它有多大啊?”
“四十六平方公里。”史腾回答,“和北京市西城区差不多大。”
“我们需要做什么?”岱岳问,“接下来什么计划?”
“我们先得去半尺湖上看看具体情况,是否合适作为着陆点。”史腾说,“接下来得设置导航和定位信标,有信标我们才能在救援飞船抵达时引导他们安全着陆,这个很重要。”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刘培茄啃干粮。
史腾看了眼时间,“步行车充电需要三到四个小时,我们等车子充满电了再动身。”
第十二章 最后一面
对大多数人来说,卡西尼站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只想成功从这里逃回去,包括史腾和刘培茄,两人一直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只为了能联络上救援,并没有多余精力关心其他,但对木木而言,当年那个未能解开的谜团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一直在深入发掘这个迷题,为此她不断折腾大白。
“utc早上六点一刻,第二十四次例行记录,起床一个小时十五分了,打扫了一圈,站内安然无事,这个时候没什么人……不过昨天有人把空瓶子丢在收纳筐里,还没喝干净,不知道是谁干的,要是让抓到这丫……”木木背靠着墙壁,手里抱着电脑,嘴里念念有词。
“木木你在看什么?”葛梓问。
“梁敬的日常记录。”木木打起精神,扁了扁嘴,“很枯燥,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她抬起头,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地睡在地上,史腾和刘培茄睡得最熟,他们要抓紧时间休息。
在其他人休息的时候,木木和葛梓就负责站岗,站岗必须两人一组,这也是史腾立的规矩。
葛梓瞄了一眼,打了个哆嗦,“我的感觉不是太好……只要一想到他后来被杀死了,我就浑身发凉。”
木木一把抱住她,“凉么?”
“有点。”葛梓点点头。
“那我就给你取取暖。”木木说着把手伸进她的后颈窝里,帮葛梓理了理细碎的头发,然后把额头靠在她的背上长叹一声,“啊——天呐,小梓,我真是头疼死了,谁能告诉我当年这鬼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木木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这个问题呢?我们只要能成功得到救援,这些东西重要吗?你看岱岳卓老大他们都不关心了。”葛梓反手搂住她,“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和我们都无关,不要去想它了木木。”
“我也不想去管它。”木木低声说,“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什么样的直觉?”
木木抬起头来,注视葛梓淡褐色的眸子,“我老觉得当年发生过的事会影响到我们……”
“都过去二十年了诶。”葛梓说,“怎么可能呢?”
“是不太可能,你就当我是个偏执的人吧。”木木说,“当年究竟是谁杀死了胡董海,楼齐又是怎么消失的,梁敬为什么会被杀,默予在被谁追杀,最后一具铁浮屠究竟是被谁带走了……这些问题不解决,我就睡不好觉,我们明明有一个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见证者,它却被炸成了脑残!真是见鬼,大白!”
“木木小姐,我在。”
耳机中传出大白的声音。
葛梓吃了一惊,“大白会说话了?”
木木嘿嘿一笑,“我修好了,现在它能用电脑的麦克风说话,姐姐我厉害吧?你还可以任意选择语音包。”
葛梓也试着叫了一声,“大白?”
“葛梓小姐,我在。”
“你说你为什么被炸成了失忆!”木木恨恨地说,“你要是记得哪怕一丁点东西也好啊,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变成无头苍蝇。”
“您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木木小姐。”大白说,“您之所以能了解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发生的一切,不正是因为我保存了大量的视频音频和文字资料么?”
“不是一切。”木木说,“我只看到了表象,却看不到本质。”
她确实只看到了事件的表象,在这个表象中,卡西尼站在发现黑球之后就开始变得混乱,莫名的惨死和失踪,后人当然可以简单地把它全部归结到黑球身上,因为黑球是无法解释的,所以卡西尼站内发生无法解释的事情也理所当然。
不过你要是也这么糊弄赵木木,那就是小瞧木木了。
她赵木木是什么人?
原名赵林,后来发胖了,才改名叫赵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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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间了,史腾和刘培茄准时爬起来,啃了几口干粮和淡水,准备出发去半尺湖。
“半尺湖不太远,两公里的路程,下了大雪路可能有点难走,坐步行车最多半个小时。”史腾对计划熟稔于心,他把行动方案规划得相当精细,之前的出舱活动让他大概摸清了步行车蓄电池的工作状况,抵达半尺湖之后还能剩下大半的电力,足够他们在半尺湖上活动十几分钟,最后史腾看了一眼时间,“现在的时间是……utc晚上六点二十,两到三个小时,最晚到今天晚上十点钟,十点钟之前我们一定回来。”
史腾已经套上了铁浮屠,站在走廊里和来送别的船员们说话。
“十点钟?”岱岳重复了一遍时间。
“对,十点钟。”刘培茄也套上了铁浮屠,咔嚓咔嚓地从工具间里走出来,“不会在外面拖太久。”
岱岳和卓识帮他们检查铁浮屠,担忧几乎写在眼睛里。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卓识说。
“没事,卓老大。”刘培茄嘿嘿一笑,“见过步行车么?会飞的铁王八!”
“万一发生意外,紧急预案呢?”岱岳问,“我们怎么营救?”
这是所有人都担忧的,虽然说起来不远,但在土卫六上,几百米的距离都得小心翼翼,更遑论两公里?
要是史腾和刘培茄在两公里之外出事,该怎么救援?
史腾沉默了几秒钟。
“不会有事的。”葛梓说,“岱岳你别乌鸦嘴,史哥他们一定不会有事。”
“万一呢?”
“看联络,有联络就说明我们还能回来。”史腾说,“如果联络中断了……”
“就甭营救了。”还是刘培茄开口,“找不着的,这地方丢了人不可能再找得到,已经搭进去两个了,不能再把剩下的人搭进去,你们就在站里等到晚上十点,如果到了十点我们还没回来,你们就继续等下去,等到救援飞船到了再说。”
“那……那能不能不去了啊?”葛梓说,“太危险了。”
“不去更危险。”刘培茄说,“怎么让飞船安全着陆?”
说完,他抬起头咧嘴,摸了摸葛梓的脑袋,这里就数葛梓年龄最小。
“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盼点好?”
“那一定要保持联络。”木木说,“我会让大白为你们提供导航。”
“走了!”
史腾打开气闸室的舱门,带着刘培茄跨了进去,两人转身挥了挥手。
舱门咔嚓一声合拢锁死。
这是葛梓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史腾和刘培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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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今天就更这么多,我要去呐喊助威了。
建国冲——!
白等冲——!
打起来!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第十三章 人有三急
“老史。”
“嗯?”
“这次回去之后,你还准备再出来么?”刘培茄口吻很随意,肩膀跟着步行车的步伐摇晃,他确实问得随意,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心,刘培茄表现得随常,仿佛只是在公交车上和旁人搭话,“还是退休不干了?”
“退休了。”史腾目视前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这个年代有方向盘的交通工具很少见了,“不干了,玩命的活,一辈子干一件就够了,我回去就要养老了。”
“你回去能干什么?”刘培茄说,“烂命一条,除了开船,你还能做什么?”
“还能给人看门。”史腾抬手蹭了蹭步行车的前挡风玻璃,玻璃上有一块暗色的污渍,但他用手指抹了抹发现它不在内侧,步行车挡风玻璃有两厘米厚,三层结构且相当坚实,内部夹层可以把玻璃表面温度加热至二十摄氏度,土卫六上的雨雪碰到玻璃就会立即蒸发——环境温度低也有这么个好处,省了雨刷。
史腾凑近盯着玻璃上那块深色的污斑看了一眼,发现它在玻璃夹层里,可能是加热丝坏了。
“看门扫大街什么的,总会有地方需要人干活。”
“现在看门扫大街也不需要人干活了。”刘培茄说,“中年男人不如狗。”
“我们早就不如狗了。”史腾悠悠地说,“如果地球和火星上还有位置,我们怎么会被发配到这鬼地方来呢?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至于我们的破船呢,只能配我们这些老东西……大白?大白,我们距离半尺湖还有多远?”
“还有一千六百米。”大白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
步行车在积雪中穿行,六条短腿爬行时发出刮擦的沙沙声,想来当初工程师们在设计步行车时就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况,在低重力环境的大雪天里,无论是轮子还是履带都不再具有行动能力,唯有长腿才能在这个星球上爬来爬去。
车子的远光灯扫来扫去,这辆车行走在雪地里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铁蟑螂行走在面粉里。
步行车与卡西尼站的联络并不稳定,每走一段距离,史腾就得扔下去一枚通讯浮标。
“好大的雪啊,真遗憾现在是夜间,如果是白天,我们应该能看到世界上最宽广的雪原……你能想象几百平方公里那么大的平坦雪地么?”
史腾上半身微微前探,眺望远方。
“其实步行车应该装上雪橇。”刘培茄说。
“装上雪橇也没用。”史腾摇摇头,“这些都是蓬松的雪,没有压实,你以为你能滑得起来?”
“我们已经脱离了卡西尼站。”他又用力锤了锤中控台,步行车的毫米波雷达损毁得差不多了,显示器闪闪烁烁,收到各种乱七八糟的回波,“这雷达出了什么毛病……”
步行车在车身上装了一圈毫米波雷达,用来在低能见度的条件下探知周围环境,它能同时获知目标的三维空间信息和速度矢量。
正常情况下步行车能一边移动一边构建出自己周围环境的三维图像,这依靠的是成千上万束向四周放射的电扫毫米波,它们在接触到障碍物后反射回来,告知步行车它们碰到了什么——步行车虽然是个盲人,但是个拥有成千上万根导盲棍的瞎子,每一根棍子的长度都近乎无限,它在一秒钟之内把所有的棍子向四面八方同时捅出去,每一个棍子都会触到一个点,几乎无限多的点就能构建成面,步行车就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但这辆车的雷达不行了,它的棍子不灵了。
“这雷达有效距离能有多远?”刘培茄探头瞄了一眼,皱起眉头,可能是下大雪的原因,显示器上总有大片大片的虚影。
“最多五公里。”史腾说,“不过这雷达肯定坏了,杂波没法过滤了……”
“那这是什么?”刘培茄指着显示器上的大片光晕,“这么大的体积,跟一座山似的。”
史腾偏头来看,雷达显示器上有一大片白色的光晕,边缘很模糊,在步行车的东北方向,距离大概两公里。
刘培茄抬起头朝窗外望过去,能见度极低的雪夜中什么都看不到,但根据雷达的显示,在前方两公里处有个非常庞大的物体。
刘培茄估计了一下阴影的大小,这东西显示出来的长度得有近百米。
“是大雪吧。”史腾用力拍了拍中控台,显示器闪了闪又灭了,“这破车,没救了,按理来说,雨雪也好,云雾也好,应该都会被过滤掉,不过这台雷达出毛病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杂波滤不掉了……”
刘培茄帮忙一起拍中控台,拍到显示器重新亮起。
这次雷达回波就没了,在原本显示有阴影的地方空空如也。
相反地,在步行车的西南方几公里之外则出现了大片影子。
“看到了吧?这雷达就是抽风了,随机显示。”史腾撇撇嘴,“一会儿这里有东西,一会儿那里有东西,一惊一乍的。”
史腾和刘培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步行车步履蹒跚地爬向黑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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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他们情况如何?”
“信号还算稳定。”木木盯着电脑屏幕,“大白在报点,步行车距离半尺湖还有四百米,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大白在监控步行车的行动,大白恢复工作之后,木木等人就把大部分任务都交给了它,在当前情况下,ai显然比人脑更靠谱。
依靠卡西尼站周围遍布的通讯浮标,大白可以把它的号令施加给所有机器,尽管它已经不复当年的强大,但现在仍然足以作为船员们的主心骨。
“大白,步行车剩余电量?”
“百分之七十九。”大白很精准,“按照目前的使用情况,步行车预计还能工作三个小时零五分。”
木木点了点头,往后靠了靠。
葛梓和岱岳已经钻进睡袋里休息了,现在是她和卓识在站岗。
木木是哈迪斯号探矿船上的通信工程师,向来以超长待机著称。
“大白,你可要把他们俩给我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木木仰头看着实验室的屋顶,呼了一口气,“当初是谁制造了你?”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大白说。
“无论是谁制造了你。”木木说,“他们都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派上大用场,如果我们能成功获救,我就把你带回地球,把你供在博物馆里……岱岳?你去干什么?”
岱岳从睡袋里钻了出来,拎着笔记本要出门。
“人有三急啊。”岱岳说,“麻烦你们给我一个桶。”
第十四章 飞船着陆的三个条件
二十分钟后,步行车抵达了半尺湖。
它停在了一片坚硬的冰面上,史腾和刘培茄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湖已经给冻上了。
半尺湖内主要的内容物是甲烷,熔点是零下一百八十二摄氏度,此刻香格里拉平原的气温已经低到了甲烷熔点之下,整片湖都被冻得硬邦邦的。
刘培茄拉下铁浮屠的滤光面罩,从步行车上跳下来,脚踩在坚硬的冰面上,左右环顾一圈,“这里就是半尺湖?”
看上去半尺湖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头灯所照之处仍然是半米深的积雪,湖面被掩埋在积雪之下。
如果不是大白提示,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你确定这里是个合适的着陆地点?”刘培茄问。
史腾站在步行车另一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积雪中,把头灯的光柱投向远方的漆黑深夜中。
湖面上飘着薄雾,灯光照不了多远就弥散在空气中。
“你知道飞船着陆的三个必要条件么?”史腾说。
刘培茄愣了一下。
“天气,场地和运气?”
“不。”史腾扭过头来,“是经验、冷静和胆量。”
两个小小的人影站在步行车边,立在宽广的半尺湖上,头顶上是漆黑的天幕和薄雾。
“那么你认为救援飞船能在这里成功着陆吗?”刘培茄问。
“如果飞船的驾驶员有我一半的水准,那降落应该就没问题。”史腾招了招手,“回车上去,咱们得在这里转一圈。”
两人返回步行车,进入飞行模式。
灼热的气流立即融化了半尺湖的坚冰,固态甲烷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化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蒸发,步行车升力通道中喷射出的高速气流能直接触到绝对干燥的湖底,但在方圆几米之外,液态甲烷围成一圈在涌动,再稍远一些,甲烷就被凝结成固态。
步行车以地效飞行器的高度悬浮在半尺湖上空,史腾操纵着它缓缓地移动,刘培茄则在猛敲中控台。
他在尝试让雷达恢复工作。
在当前的光照条件和能见度下,雷达比肉眼有用得多。
“我是史腾,我是史腾……卡西尼站能听到我么?我们已经抵达半尺湖。”史腾在频道里呼叫卡西尼站,同时示意刘培茄把车上的雷达切换至合成孔径模式,“合成孔径……合成孔径,sar!”
“我特么知道是sar,问题是这破雷达不灵便!”刘培茄骂骂咧咧,咔嚓咔嚓地捅中控台上的屏幕。
屏幕闪闪烁烁,终于sar的图标亮起,步行车的雷达切换为合成孔径模式。
“我是木木,史哥,茄子,信号还算稳定。”木木回话了。
“我需要大白规划一条扫描路径。”
“收到。”大白立即回复,“正在规划路径。”
步行车低空飞行,合成孔径雷达从上往下扫描,逐渐构建出步行车周边的地貌特征,合成孔径雷达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步行车的车载合成孔径雷达精度原本非常高,用设计者的话来说,这台雷达能当显微镜用,但如今在刘培茄看来,这玩意就像一个初学素描的蹩脚美术生,竭尽全力才能保证画出来的物体不会走形,它颤颤巍巍地在显示器上勾勒出地形——半尺湖极其平坦,湖面上覆盖的一层疏松多孔的物质是积雪,积雪不会成为飞船着陆的障碍,在发动机的高温下它们会瞬间挥发。
史腾得为救援飞船的着陆找到一片足够大且足够平坦的地盘,如果飞船是垂直着陆,那还好说,如果是滑跑着陆,起码需要两公里长的跑道。
“很不错,我们可以在这里立个标。”史腾点点头,一边透过挡风玻璃往下望,“有个标,飞船就知道往哪儿飞……卡西尼站,我是史腾,半尺湖上状况良好,可以作为预备着陆场。”
“那我再扩大扫描面积。”
刘培茄按住屏幕上的按钮缓缓地往前推。
步行车的车载雷达加大了功率,雷达波相位紧随着发生改变,在人眼看不见的微波领域,这台车是半尺湖上最亮眼的大灯泡。
屏幕上的扫描图像跟着扩大,以步行车为原点,蓝色的光圈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散,把半尺湖上的地貌一点一点地纳入两人的视野。
积雪的表面未必是平坦的,它们像棉花一样松软,所以在雷达的回馈中像是静止的水面,在它们之下半米深的地方还有一层平面,那是电磁波穿透雪层之后触及到的坚硬湖面,刘培茄盯着显示器,步行车在按照大白规划的路径飞行,半尺湖从合成孔径雷达的照射下飞速掠过。
“一切正常,我们已经飞了多远?”
“两公里吧。”史腾看了一眼仪表,“五平方公里。”
“差不多了,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挺合适,到时候就让他们落在这里。”
如果雪层下有开裂的湖面或者陷坑,雷达能敏锐地探知到,但到目前为止什么异样都没有……忽然刘培茄的眼角狠狠地跳起来。
“停停停!老史!有东西有东西!”
刘培茄下意识地大吼。
不是裂缝也不是陷坑,是一个巨大的不明物体,显示器上组成雪层的柔和蓝色线条陡然就变得锐利起来,紧接着骤然拉直,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构成了一个规则的物体,它几乎让刘培茄心脏停跳,刘培茄觉得看到自己的心电图线条陡然拉平都没雷达显示器上的线条突然起飞来得惊悚,它掩埋在积雪中,有尖锐的棱角和笔直的线条。
那东西被逐渐纳入雷达的探测范围,在显示器的边缘只露出冰山一角。
这一刻刘培茄还以为看到了金字塔。
“这是什么?”
史腾喃喃。
步行车慢慢地往前靠近,目标物体越来越多地被纳入雷达的照射范围,两人盯着它看了许久,那不是金字塔,它的一半是规则的圆柱体,但另一半是残破的,损毁的,乃至千疮百孔的,史腾和刘培茄甚至能看到散落在积雪中的碎片。
很显然这次不是雷达误报,误报不会有这么清晰的反馈。
“我嘞个去……”刘培茄低声惊叹,“姥姥的。”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这里是步行车,我是史腾!我是史腾!收到请回答!”史腾一边操控着步行车迅速靠拢,一边呼叫,“我们在半尺湖上发现坠毁飞船!”
第十五章 真相的门槛
岱岳拎着桶去拉屎。
如果说固态淡水和便携式干粮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吃多了容易导致便秘。
便秘——人类花了几千年也无法克服的难题,这个与人类一起从树上下来的终身大敌,和痔疮一样都是广大男性同胞心中永远的痛。
更何况岱岳的肠胃一直不太好。
他预计这会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拉锯战,而这一次,岱岳不再有地球重力这个强有力的后援。
所以他带着电脑,以免在拉屎时无事可做。
岱岳推开工具间的房门,把桶放在地板上,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他特意挑了个距离实验室比较远的房间,因为战至激烈时他可能会怒吼出声,只能尽可能地离远些以免扰民。
男人稳稳地坐在桶子上,然后打开手里的电脑。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翻翻记录打发时间。
在哈迪斯号落难船员这个小团体中,岱岳对卡西尼站当年事故的好奇心可能是仅次于木木的,但他的出发点和木木不一样。
他想探究二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因为他隐隐有某种直觉——当年笼罩在卡西尼站驻站队员们头上的迷雾至今仍然未散,岱岳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阴魂,但他很不安。
当年的驻站队员们也是差点就成功获救,但仍然全军覆没在了这里。
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文字和图像资料从岱岳的眼底飞快地滚过,这些记录他都看过很多遍,反反复复地看。
当年每个人的日常记录——
江子的。
梁敬的。
胡董海的。
楼齐的。
万凯的。
默予的。
崖香的。
至今岱岳仍然相信当年卡西尼站内存在未被暴露出来的第八个人。
可他却找不到那个人存在的痕迹。
岱岳希望从这七个人的语言和行为中找到侧面应证第八个人存在的证据,那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也可能是偶然提及的一次任务,甚至就是一个可疑的、意义不明的代称,但岱岳一无所获,这七个人好像真的从未接触过那隐身的第八人。
这不应该啊……岱岳暗自忖度,如果一个人真的在卡西尼站内生活过,为什么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岱岳从结论出发寻找证据,他认定存在第八人,再去审视当年的记录,就觉得处处可疑。
甚至视频记录中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心怀鬼胎。
岱岳很有点心理学的天赋,他总是能从别人的面部微表情中揣测出对方的想法,这种小技巧经常被他用在日常玩笑中,而常常被他看破的史腾和茄子就说他这跟算命没差,拿着含糊其辞的说法等对方对号入座呢,岱岳说这是科学!心理学也是科学!你们知道什么东西是电脑无法模拟出来的么?那就是眼神和微表情,这些是电脑模拟不出来的!茄子你一脸鬼鬼祟祟? 肯定就是没干好事。
如今在岱岳的分析体系中? 二十年前的每一个人都不正常。
江子——他在某些视频中瞳孔微微放大,目光游移? 说话会下意识地重复? 这说明他高度紧张,精神紧绷。
胡董海呢? 尽管他在镜头前刻意表现得正常,但岱岳还是能看出他激动的眼神? 不光激动? 胡董海的眼珠子还不受控制地略微右瞟,这是一个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但在岱岳这里就是撞上了枪口——他认为这说明胡董海可能在撒谎。
他在撒什么慌?
岱岳停下来想看看他在说什么。
但遗憾的是胡董海念叨的并非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仅仅是在报研究数据。
还有梁敬的记录? 他表现得比胡董海还恐惧? 以及崖香和默予,前者情绪愤怒,而后者则伤心。
每一个人的情绪都有疑点——
话虽如此,岱岳也清楚自己是拿着论点找论据,他的揣摩能力还没强大到这个地步? 真能根据视频就看穿别人的心理变化,所以这些分析结果当不得真? 岱岳现在是抓贼的警察,自然看谁都像小偷? 手里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
腹中忽然剧痛。
岱岳一惊,连忙把思绪抽出来? 气沉丹田。
便秘者最痛苦的? 无疑是它就在门口? 但怎么都出不去,恨不得让人伸手去抠。
更痛苦的,是抠都抠不出来。
岱岳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果断地摇了摇头。
“大白,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好的治疗便秘的方法。”岱岳在电脑上打字。
“开塞露。”大白回答,“百年老药,一瓶见效。”
“不够劲。”
“开瓶器。”大白回答,“物理手段,一拔见效。”
“还不够劲。”
“大涵道比涡轮风扇抽吸机。”大白说,“两百个大气压,您的烦恼一扫而空。”
扯淡到此为止,随着下腹一阵强有力的收缩,大肠末端膨大到极限后骤然收缩,,岱岳听到轻轻的“叮咚”一声,跟弹珠落地似的,他知道终于出来了,落地为安。
“建议您把肛门换成橡胶的。”大白说,“橡胶制品可以拉伸二十倍。”
岱岳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挥了挥手,想要把这个烦人的ai赶走。
不过话说回来。
葛梓所说的时间循环,也未必不可能。
虽然听上去扯淡,但至少逻辑上是通的,反正岱岳没法反驳。
可如果葛梓说的是真的,那这事人类就没法干预了。
时间错乱,人类怎么干预?
时间啊时间……
岱岳叹了口气,尝试在脑中构建一个时间循环的世界,可它应该是怎么个循环法呢?像衔尾蛇那样么?像莫比乌斯带那样么?
岱岳意识到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他在给予时间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人类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而这世上无法想象的东西太多。
时间啊时间。
时间啊时……
腹中肠胃又一阵猛然收缩,剧痛之下岱岳额头暴汗,卧槽——操操操操操操操!每一次拉屎都是酷刑,如果时间是可以变化可以剪切可以随便揉捏的,麻烦时间之神直接快进到把屎拉完之后好不好?
快进?
快进?
在大肠畅通的那一瞬间,岱岳的思路也陡然通畅。
果然大脑和大肠是相通的。
不枉它们长得那么像。
岱岳坐在桶上浑身颤栗,手背脖子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爆出来。
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伟大的人物,第一伟大的是牛顿,他坐在苹果树底下悟出了牛顿运动定律。
而岱岳坐在桶上悟出了这个难题的答案!
果真是时间。
问题得关键就是时间……
他连忙把电脑打开,岱岳摸到了真相的门槛,但有些细节他还需要查证,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大白大白大白大白……”
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岱岳愣住了,缓缓抬起头。
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外。
第十六章 灭灯
史腾把步行车稳稳地停在湖面上,融化的甲烷又重新在脚下迅速冻结。
他往前看,庞大的黑色影子伫立在冰原上,像是断足的巨人。
那是一艘飞船。
史腾摆摆手让刘培茄先留在步行车上,接着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在雪地中踏出两条深深的足记。
“你知道此刻我在想什么?”史腾站在齐膝的积雪中,抬头仰望。
“想什么?”
“我可能要踏出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步了。”史腾说,“人类在土卫六上发现坠毁的不明飞船,它究竟来自哪一个星球呢?”
“地球。”刘培茄说,“很明显这是艘地球人的飞船。”
他抄着手歪在座椅上,史腾下去了他可以把脚搭在主驾驶座上,合成孔径雷达进一步扫描的结果出来了,刘培茄看得很清楚——那确实是一艘人类的飞船,破碎的圆柱体是船身,船头撞在湖底已经彻底粉碎。
雷达扩大搜索结果后,刘培茄还能看到飞船坠毁的残迹,这艘倒霉的飞船从西边而来,一头扎在土卫六的地表上,拖行的残骸一路延伸到雷达探测范围之外,像是一条死鱼干枯的骨架,船舱就是鱼头。
如今躺在两人视野中的只是半艘飞船,剩下的部分都碎成了渣。
“哪个倒霉鬼的船掉在这儿了?”史腾纳闷,“哪个二百五的技术这么臭,能把飞船掉在这儿……”
“你啊。”刘培茄说。
“你可别说那是我们的船。”史腾眯起眼睛,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茄子你能不能辨认出这艘船的来历?”
“没戏。”刘培茄很干脆,“这碎成一包渣,它亲妈在这里都看不出来。”
史腾抽出一支冷光棒,拧亮了用力朝前方投过去。
冷光棒发出刺眼的白光,两人的视线追着白亮的光源,它划出一条抛物线,飞入漆黑的深夜,紧接着撞在飞船的外壳上,弹落在地。
这次史腾和刘培茄勉强看清了那艘飞船的一部分,它的外壁上结着厚厚的冰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史腾又丢了一支冷光棒过去。
“我觉得不是我们那艘船,我们那破船烧成灰我都认得。”史腾摇摇头,“这船看上去在这里待了有不少年头了,奇怪了……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掉在这儿了?”
刘培茄想了想,皱眉琢磨,“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那艘飞船是不是也坠毁了?那艘飞船叫什么名字来着……”
“暴风雪号。”史腾回答,“你是说那是暴风雪号?它掉在这儿了?”
“有可能。”
“我凑近看看。”史腾说。
“我跟你去。”刘培茄说着就要下车。
“别。”史腾转身制止他? “你给我老实待在车上。”
“凭啥?要是在飞船内发现了擎天柱? 那你可就出名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发现外星种族的人类? 堪比尤里·加加林和尼尔·阿姆斯特朗。”刘培茄嚷嚷? “那我不就白白丢了青史留名的机会?我也得一起去!你个狡猾的老梆子别想独吞功劳。”
“我要是尼尔·阿姆斯特朗,你就是巴兹·奥尔德林? 老茄子。”史腾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我让你成为发现外星种族之后第一个回地球的人? 不是一样青史留名。”
“不行!你先回来!”
“又有啥事?”史腾白眼一翻? “屁事多。”
他转身爬回步行车,只见刘培茄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卷绳子。
他上来就在史腾的腰上绑了一圈,打了个死结,用力扯了扯? 确认绑牢了。
“我不跟着去可以? 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刘培茄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万一碰到情况,马上求救,我就把你拉回来。”
史腾点点头。
“那我就成了救援接触外星种族第一人的英雄。”刘培茄嘿嘿一笑,笑完又叮嘱? “有什么不对劲就跑,脑子别懵。”
“知道了? 屁事多。”
史腾带着绳子朝飞船摸了过去,刘培茄手里紧紧地握着绳子? 视线追着史腾的背影,注视着那盏微弱的头灯一点一点模糊在薄雾里? 他留守在步行车内? 一旦史腾碰到任何情况? 他就是史腾唯一的救援。
飞船的残害距离步行车不远,不到五十米,随着与飞船的距离拉近,史腾注意到脚边的碎片越来越多,掩埋在积雪中。
他随手捞起一块,不知道是飞船哪部分的零件,剥落冰壳,外侧烧得焦黑,内侧有一个残损的红色单词“afe”。
afe?
史腾仔细想了想。
可能是safe。
安全的英文单词。
“茄子,这是艘人类的飞船。”史腾把碎块扔掉,“我已经站在它的面前了。”
他把铁浮屠深色的滤光面罩推上去,露出头盔内汗津津的脸,然后抬头仰望,史腾看到了巨人死去的尸体,在历史中尘封多年的遗失飞船第一次被人类揭开面纱。
史腾伸手抹掉外壁上的积雪,雪下还有一层厚厚的坚冰,很难估计它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如果它真的是当年卡西尼站坠毁的飞船,那么至少有二十年历史了,合成孔径雷达给出的结果大致是准确的,这是一个比巨型油罐车还要大得多的圆柱体,直径有四五米,只不过在撞击中折断了,史腾推测它是飞船的生活舱舱体。
而倒插在雪地上,那个更高更大的影子,可能是飞船的电池板。
“飞船外壁上有字。”史腾喘着粗气,头盔几乎紧贴着飞船,头灯的光柱穿透几厘米厚的冰壳,“紧急出口……”
“能看出是哪里的飞船么?”刘培茄问。
“不能。”史腾摇摇头,“得进去看看才知道。”
他沿着飞船的舱体行走,地面上跟粉尘一样的雪慢慢地腾了起来,可能是起风了,逐渐就弥漫了有一人高,史腾不知道这艘飞船当年的驾驶员是谁,平心而论,史腾是佩服那个人的,从高空坠毁,飞船的船体居然还能保持相对完整。
正常情况下,坠毁的飞船只会像发生空难得飞机那样,摔得扁平且稀碎。
这个人的技术起码有他史腾七成水准。
飞船舱体上有巨大的破口,史腾踮起脚,用头灯往里面照。
里面一片漆黑,灯光仿佛进去就被吞噬,一丁点都反射不出来。
“我试试爬进去。”
“不安全。”刘培茄提醒,“老史,没人知道这艘飞船的状况如何,我建议做个标记,以后等救援到了再说。”
“好。”史腾想了想,点点头,“那我现在撤退。”
刘培茄扭头盯着雷达上代表史腾的光点慢慢返回,松了口气。
他靠在车门上,东张西望一圈,望着那盏小小的头灯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视野里,“老史你动作快点,咱们该回去了,好像要起风了。”
对方的头灯闪了闪,是摩尔斯电码,意思是“ok”。
刘培茄抬手罩在头灯上,也发了个“ok”过去。
对方的灯光陡然就灭了。
第十七章 我们的车呢
灯灭的一瞬间,刘培茄腰腹处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把他扯了个趔趄,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
他腰上还系着绳子。
“我去!”刘培茄惊呼一声,紧接着听到一声轰然巨响。
全世界一片白茫茫。
“老史!”刘培茄怒吼,他趴在雪上被拖出去老远,膝盖在冰面上打滑,爬都爬不起来,“老史你怎么样了!”
积雪弥漫在空气中,几秒钟之内能见度就几乎下降到了零,刘培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直觉性地感到史腾出事了,于是双手紧紧地抓着绳子,趴在雪地上往前爬。
刘培茄庆幸自己之前把自己和史腾绑起来了,这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决定,此刻它是唯一可以带着两人找到彼此的依靠。
“老史——!史腾!”刘培茄大吼,“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刘培茄,我们被轰炸了,我们被炸了!”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地面微微一震,跟打雷似的。
刘培茄其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作为一个第一次踏足这个星球的人,对刘培茄而言一切都突如其来,史腾的灯陡然就灭了,然后他就被拉着摔了一跤,耳边轰然一声巨响,变故迎头拍过来,拍在他的脑门上,拍得他头昏眼花,刘培茄直觉性地认为是头顶上有人在放炮。
可是这里是泰坦,头顶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放炮?
刘培茄紧紧地攥着腰间的绳子,一边扭动着往前挪,一边用力把绳子收回,绳子那头还系着重物,这让刘培茄稍稍放下心来。
史腾还在绳子上,没丢。
半尺湖的积雪全部腾上了半空,弥漫成白色的浓郁烟雾,刘培茄缓了口气,靠着铁浮屠才站起来。
他沿着绳子找到了史腾,后者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
刘培茄松了口气,跪坐在冰面上,把史腾翻过来,然后俯下身子几乎脸贴脸? 只有这个距离他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 “老史,没事吧?”
史腾还算清醒? 头盔内的灯照亮了一张茫然的老脸? 他摇摇头,“我靠? 这他妈的是怎么了?”
史腾只记得自己刚刚正往回走呢,突然被一头看不见的大象迎面撞了一下——可能是大象也可能是火车头? 反正是个沉重的超级大摆锤? 抡起来狠狠地砸在史腾身上,史腾一下就给撞懵了,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然后摔在冰面上。
如果没有铁浮屠保护? 恐怕肋骨都要断几根。
“是冲击波么?”刘培茄直起身子? 跪在一边东张西望,头灯的光柱射出去不到一米远,浑浊的雪尘像棉被一样盖在了他们头上,“跟航弹爆炸了一样,究竟出什么事了?轰六Ω跑到泰坦上来炸冰凌了?”
远方又一声低沉的轰响。
空气里的雪粉被搅动起来? 在光柱中翻滚。
刘培茄挥挥手掌想把它们驱赶开,但烟雾无孔不入? 赶过去又卷回来,刘培茄的动作只能加剧它们的流动。
这些雪中富含烷烃? 如果有足够的氧气,那就能酿成一场超级大规模的粉尘爆炸。
“我觉得可能是下击暴流。”史腾翻身坐起来? 摸了摸自己胸口? 确认自己的铁浮屠还在正常工作? 内部金属骨骼没有被压折,“很可怕,没有预警,我们完全没有防备。”
“下鸡什么?”
“下击暴流是一种极端强对流天气,地球上也有,不过没这么狠,在我们的头顶上应该有一个巨大的冷气团,我们被天气袭击了。”
“你说这是天气?”刘培茄吃惊,“这跟轰炸一样的轰轰轰是天气?”
“那是打雷。”史腾扶着刘培茄站起来,“下击暴流多发于雷暴中心,所以那肯定是雷声……下击暴流你可以理解为云层托不住沉重的冷气团,所以冷气狠狠地砸下来……看这频率,这是一个庞大的下击暴流族。”
“下流暴走族?”刘培茄嘟囔了一声,“那是够下流的。”
“下击暴流族!”
史腾抬起头,在他看不见的上万米高空,肯定有一个巨大的下击暴流族从半尺湖上空掠过,然后把密度极大的气流轰击在地表上,刘培茄说那是轰炸也没什么问题,它确实是正在地毯式轰炸的大气轰炸机,就像女妖啸叫一样,同为泰坦上的极端气候。
“气流砸下来能把人砸飞?”刘培茄咂吧砸吧嘴,“妈的,空气炮么?”
“暴流暴流,你听这名字就不是善茬……这鬼地方又不是地球,这里是泰坦,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见鬼的事还多着呢,甭大惊小怪。”史腾大喘气,“习惯了就好……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史腾,我是史腾!妈的,联系不上,茄子你能联络上木木他们么?”
“没信号了。”刘培茄指了指头盔,“咱们得回车上去,步行车功率大一些。”
史腾瞥了一眼温度计,下击暴流把巨量的冷空气砸了下来,很难想象有什么气团会比目前泰坦的大气温度还要低,但温度计的指示已经见红,数字显示零下一百九十五摄氏度。
隔着铁浮屠都能感觉到这近乎凝结成固体的低温。
“咱们得赶紧回去,这温度低得铁浮屠都快扛不住了。”史腾又瞥了一眼铁浮屠的电池余量,百分之六十二,不禁打了个哆嗦,“冷,真他妈冷。”
这百分之六十二的电是他存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只要电量归零,史腾下一秒就会冻成冰棍。
他有点恐惧,是古人面对山崩地裂雷电海啸的恐惧,是人类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对自然环境的恐惧,史腾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环境恶劣起来是没有底线的,你不知道它还能再可怕到什么程度。
温度越低,铁浮屠就要耗费更多的电力来维持内部温度,零下一百九十五摄氏度,可能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碰到的最低温度。
接近了氮气的液化温度,再低一度,大气中的氮就要开始下雨了。
史腾可不想浸泡在液氮里。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们准备撤回了!撤回了!靠!”刘培茄吓得一哆嗦。
又一声闷响。
两人搀扶着站在烟雾中,环顾一圈。
“我们的车在哪里?”史腾问。
刘培茄思索片刻,伸手一指,“那个方向。”
两人在烟雾中往那个方向摸索了二十分钟。
才意识到自己的车没了。
第十八章 两公里与一个小时零六分钟
与此同时,卡西尼站。
“史哥?这里是卡西尼站,我是木木,能听到我说话么?史哥……茄子?”
身边的人神色陡然就紧张起来。
“联络中断了。”木木环顾一圈,“大白!大白,这是怎么搞的?我联系不上步行车了,为什么没信号了?”
“可能是天气原因。”大白回答,“我正在搜索步行车的信号,但是遇到了困难,外界的电磁环境非常复杂。”
“不会出什么事吧?”葛梓很担忧,靠过来看电脑屏幕,“他们不是发现了坠毁的飞船么?难不成那飞船有问题……”
“别慌,别慌小梓,没事的,史哥和茄子都经验丰富,没那么容易出问题。”木木按着葛梓的肩膀安稳她,然后扭头对卓识说,“卓老大,岱岳怎么还没回来,你去看看他那边的情况,他要是再拉不出来,你就帮他一把……”
卓识点点头,起身往门口走。
忽然地板猛地一震,卓识差点摔倒。
他扶住门框,惊讶地问:“怎么了?”
地板又猛地一震,坐在地板上的两个年轻姑娘都抖得屁股离地,葛梓惊呼一声搂住木木,她们茫然地四顾,此时头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
“出什么事了?”葛梓抬眼望着屋顶。
地板陡然一沉,他们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尖锐噪音,听上去像是金属骨架弯折崩塌的声音——实验室里的人立即就意识到它来自哪里。
卡西尼站的底部支架。
“这……这是怎么了……”卓识视线在地板上扫来扫去,张开双手保持平衡,他相当不安,觉得地板好像在缓缓倾斜。
“情况不太妙的样子……”木木瞪着眼睛,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时“哐当!”一下,楼齐急匆匆地打开门闯进来,差点和门前的卓识撞了个满怀,室内的三人一齐扭过头来,楼齐这货动作是真快,已经全副武装? 套上了铁浮屠? 连滤光面罩都拉了下来,他大喊:“快——!出去!都出去!卡西尼站可能要塌了!”
三个人愣了一下? 然后尖叫着鱼贯而出? 木木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把电脑给抱上了。
他们冲进工具间里? 手忙脚乱地套上铁浮屠。
“这也太特么折腾人了,我只是个知识分子!我只是个知识分子!”卓识拉开拉链就往里面钻? 一条腿伸进去半天抻不直? 不知何处又一声闷响,卓识一个趔趄,另一条腿还卡在外面,“这一惊一乍的谁受得了啊!真要命……”
“这鬼地方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木木飞快地套上铁浮屠? 转身帮葛梓拉紧绑带? 拍了拍她的胸口,“卓老大,等安全了再抱怨吧。”
她扣上头盔,咔嚓一声,干脆利落? 有种战斗机飞行员做好战备待飞的潇洒。
岱岳在门口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拉出来,“快!出去!离开这里? 但是不要走远!”
四人像老鼠一样结队,快速通过走廊? 离开卡西尼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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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识用力推开气闸室的舱门,舱外仍然是黑夜? 四个人手拉着手? 小心翼翼地踏着梯子一级一级地下来? 最后踩进积雪中。
卓识在震动中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木木和岱岳用力拖走了。
“哇——!好大的雪啊木木,你看。”葛梓惊呼,她跟在木木的身后,自己身后是卓识,葛梓久未外出,丝毫不知外界的变化。
“是很大的雪。”木木点点头,她更注意外界气温的变化,目前的气温是零下一百九十四摄氏度,“当心……当心!地面又在震!”
地面又在震,震动扬起了积雪,四人逐渐远离卡西尼站,谁都知道在剧烈的地震中靠近建筑物是不明智的,无论这建筑物有多坚固,“木木,卓老大,岱岳,这是地震吗?”葛梓问。
“是地震,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引发的。”卓识说,“有可能是火山活动。”
“香格里拉平原底下有活火山。”木木还记得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研究结果,那座喷发的火山后来成了驻站队员的大麻烦。
“没错,我们脚底下有火山。”卓识点点头,“它本来也应该是卡西尼站的研究对象之一,但……”
远方又一声轰然巨响。
“你确定这是火山或者地震?”木木扭头望过去,“这声音像是爆炸。”
“我也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卓识摇摇头,“可能是火山,也可能是什么其他的自然灾害,或许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和老史他们失去了联络。”
“木木……木木,雾好像大起来了。”葛梓忽然用力抓紧了木木的手。
“这不是雾。”卓识咽了口唾沫。
“对,这不是雾。”木木缓缓地点头,四个人一步一步地靠拢,灯光不安地向四周扫动,可光柱越来越短,能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小,黑暗正在围拢过来,不知从何时起,空气中弥漫的雪尘已经浓郁到了这个地步。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
腾起的烟雾像平地上的雪崩那样滚滚而来,瞬间就将站在外面的四人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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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吞没的不止是卡西尼站的四人。
史腾和刘培茄已经摸黑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尝试了所有可行的办法都联络不上步行车,最后只能放弃。
再拖下去铁浮屠都要没电了,铁浮屠没电他们就会冻死。
两人只能选择步行返回卡西尼站。
“你知道回卡西尼站往哪儿走吗!”两人站在半尺湖的冰面上,头盔碰着头盔,只有近到这个距离他们才能看清对方的脸,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这俩男人着实不想靠对方这么近,老史冲着史腾大喊,“我们得走多长时间!”
“往东边走!半尺湖在卡西尼站的西边!那卡西尼站就应该在我们的东边!”史腾也大喊,无线电不太好使,声音只能通过头盔玻璃的震动传导,“往东边走就能走到卡西尼站!”
“哪边是东边?”
史腾东看看西看看,哪边都看不见,伸手一指,“那边!”
“卡西尼站有多远?”
“两公里!”史腾回答,“一公里我们得走二十分钟,两公里最多一个小时就能到,铁浮屠剩余电量不多了,咱们的动作得快些!”
“铁浮屠电量还能坚持多久?”刘培茄瞄了一眼,“我擦,一个小时零六分钟?电池在漏电吗?这耗电速度比我撒尿还快。”
“因为温度太低了,接近铁浮屠的极限了,温度越低它耗电速度越快。”
“电池的剩余时间只比你预计的多六分钟!”
“足够了!”史腾说,“剩下六分钟够你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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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拿破仑坑
六分钟就六分钟吧。
刘培茄叹了口气,此时此刻,除了相信史腾,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人一前一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前进,史腾打头阵,他的心理压力其实很大,如同盲人走夜路。
人类到底是视觉动物,什么都看不见,心里自然打鼓,史腾和刘培茄都是这样的人,就算你把他俩蒙上眼睛放在空旷的足球场上,他们照样担心走路的时候会不会撞到台阶。
浓厚的雪尘把能见度降到了零。
两人边走边呼叫卡西尼站,随着距离的靠拢,重新取得联络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
“我是刘培茄,我是刘培茄!呼叫卡西尼站……有人吗?有人吗?木木?岱岳?卓老大?小梓?来个人啊……哎我说老史,你一步有多长啊?”刘培茄忽然问。
史腾愣了一下,刻意往前迈了一步,心里估算了一下,“差不多七十公分。”
刘培茄算了算,“那走到站里得要三千步了。”
“我们走的未必是直线。”史腾说,“可能不止三千步,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如果闭着眼睛走,肯定走不直。”
“我跟你共事这么多年,居然今天才知道你是个重度残迹!”刘培茄吃了一惊。
“你他妈才是重度残迹。”史腾骂了回去,“我左腿只比右腿长了两毫米,老早以前出事故落下的病根。”
“那也是残疾。”刘培茄说,“同志,出示你的残疾人证,没有残疾人证不能免费更换义肢的,什么?你说你两腿一长一短只要不瞎就能看得出来?那也不行,规定就是规定,没有证就是不能给你换……”
刘培茄絮絮叨叨地说着垃圾话。
“你也需要换个义肢,茄子。”史腾说,“你需要换个电子脑。”
史腾说完这句话,用力往前跨了一大步,向刘培茄证明自己没有问题。
可谁知他这一脚踏下去,那灯光猛地一晃,立刻就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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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茄也吓了一跳,“老史?”
眨眼之间,“噌”地一下? 史腾就没了。
刘培茄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老史!老……”
下一秒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 刘培茄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然后像坐冰滑梯似的一路下滑。
刘培茄尖叫着滑到了坡底? 然后撞在了史腾身上。
“哎呦我去……这特么是什么?”刘培茄晕头转向? 扶着史腾慢慢爬起来,“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两人打着头灯东张西望?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坑? 而自己就在坑底。
他们之前脚底下有一条旱厕那样的坑道? 由于能见度太差谁也没看到,坑道底部是斜坡,斜坡像滑梯一样一路通往大坑的坑底,刚刚史腾就是一脚踩进了坑道里? 他那一步踏得格外用力? 所以一脚踩空几乎摔了个狗啃泥,像企鹅一样趴着溜了下去,顺便还带着刘培茄一起滑了下来。
“这里怎么有个坑?”史腾把滤光面罩推上去,借着灯光,他勉强能看到倾斜陡峭的坑壁? 从他的脚下开始,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延伸隐没在浓重的雪尘中? 他抬起头,估计这坑有六七米的深度。
“坑里有东西? 老史,你过来看!”
刘培茄把一支锈迹斑斑的标定杆拔起来? 扔到史腾的手上。
“你看? 这东西熟悉不?老史。”
史腾点点头? 他认出来这是卡西尼站科考活动中常用的标记杆,一米多长,手腕粗细,金属材质,红白相间的涂色,内部有高光灯和无线电信标,在荒野中非常醒目。
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驻站队员出外业时,就经常带着一大捆这样的杆子,走到哪儿插到哪儿,用来做位置标记,在荒无人烟的茫茫冰原上,这些标记杆是比电子导航更有用的导航工具,它不会受到泰坦上复杂电磁环境的干扰,看到这些标记杆,史腾意识到自己距离卡西尼站不远了。
“这是谁放到这儿的?”刘培茄问。
“反正不是我们。”史腾看了看手中的杆子,抹掉表面覆盖的冰层,勉强可以看到模糊的英文字母,史腾又重新把它插到地面上,“是二十多年前卡西尼站还在的时候那些人留下的,这里应该是个科考点。”
“二十多年前有人在这里挖东西么?”
“应该是的,我们滑下来的那条坑道就是用来运输重型机械的斜坡,专门挖出来的。”史腾说,“这里是个很大的科考点。”
“那我们距离卡西尼站应该近了。”刘培茄问,“老史你有信号了吗?”
“噪音很重,得再往前靠一靠。”
除了标记杆,坑底还遗留着其他人类活动的痕迹,史腾和刘培茄蹲下来在地上摸索,他们看到深红色的收纳盒,被钉在地面上,盒子里装着地质锤、标尺和钻头,已经落满了积雪,一人多高的激光打孔仪歪歪扭扭地倒在一旁,测距用的全站仪还像个稻草人一样立在那里,散开堆积的脚手架不知是未来得及安装还是已用完被拆卸,以及零零碎碎的小工具,尖头手铲、垫板、密封袋,都掩埋在积雪中,不知是何年被人们遗落于此。
到处都充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但到处都没有人。
这是一片被废弃的科考基地,史腾可以想象二十年前这里肯定人来人往,他不知道这个点废弃了多久,可能是老早就被废弃的挖掘坑,也有可能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批卡西尼站驻站队员待过的地方。
“当年这里肯定挺热闹。”刘培茄说,“跟建筑工地似的。”
“是挺热闹的。”史腾跪坐在地上,仔细观察收纳盒上的铭牌,时隔多年,铭牌上的数字和字母已经很难辨认,“4001……28……n……apoleon……”
“上面写着什么?”刘培茄凑过来。
史腾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刘培茄问。
“拿破仑坑。”
“拿……”刘培茄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听过,但肯定不是因为某个科西嘉矮子。
“当年他们发现黑球的地点……就是这里。”史腾慢慢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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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在海口出席阅文的活动,实名羡慕昨晚抽奖抽到了白银盟和黄金盟的同志……)
第二十章 手
这里是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驻站队员们发现黑球的地方,刘培茄想起来了,当年执行舱外任务的三人组从地下挖出了那个球,事态发展从此变得诡异,是一切疑案的起点,是一切混乱的开端。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刘培茄嘟囔,“真特么的晦气。”
“拿破仑坑就在半尺湖返回卡西尼站的路上,距离卡西尼站不远。”史腾说,“这里是一个废弃的考察基地,掉到这里来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正在逐步返回人类社会……至少是人类曾经待过的地方。”
刘培茄扫了扫丢弃在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工具,确实是人类曾经待过的地方。
“近了就好,试试联络木木那边,看看能不能有信号。”
“注意脚下,有钻孔。”史腾提醒,“还有裂缝。”
两人在拿破仑坑中摸索,他们一共在地面上发现了四个深孔。
每个深孔直径有三十厘米,几乎是规则的圆,边缘整齐且光滑,显然是钻孔取样机打出来的,在进行地质考察时,人们经常使用激光钻孔取样机,这东西可以笔直地打进地下上千米的深度,然后提取出冰芯或者岩芯。
这四个孔不知道有多深,史腾用头灯往里照,底下黑洞洞的,照不见底,灯光在光滑的孔壁上反射。
“这底下有多深?”刘培茄趴在史腾对面,也探头往下看。
“少说上千米了。”史腾回答。
刘培茄打了个哆嗦,“你说他们要是一直往下打一直往下打,能不能把这个星球打穿?”
“不能。”史腾摇摇头,“最多打穿冰层和岩层,底下是液态海洋,钻孔机就不起作用了。”
刘培茄爬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哐当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刘培茄一个趔趄。
“什么玩意?差点绊倒我。”他转身低头,蹲下来皱眉。
“是样本。”史腾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 两个人的头灯都照在一处? 照亮了半掩埋在雪地里的深红色收纳箱,收纳箱的盖子被刘培茄刚刚那一脚给踹开了? 露出保温缓冲材料和嵌入在其中的深棕色岩芯? “他们还没来得及带走。”
刘培茄把岩芯从箱子里抱出来,三十厘米直径四十厘米长度的圆柱体? 表面有细腻的纹路,是高压下层叠而成的岩石。
刘培茄把它抱在手里左看右看? 他不是学地质的? 这么一块石头他着实看不出什么。
“这玩意能有什么研究价值?”刘培茄问。
“有些东西只有到专家手里才能发挥出它的价值,在蠢货手里一文不值。”史腾说。
刘培茄一听,转身就把手里的岩芯塞进了史腾怀里,然后拍了拍它? “你现在一文不值了。”
地面上还有更多的样本。
更多的收纳箱掩埋在积雪中? 史腾和刘培茄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打开,箱子里都安安静静地躺着采挖出来的岩芯。
它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
当年那支舱外任务小组负责挖掘拿破仑坑地下的岩石样本,但因为某种原因,他们没有把这些样本带回去,他们暂时抛弃了这些石头。
时隔二十年? 现在史腾和刘培茄都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挖出了一个黑球。
当年执行舱外任务时江子楼齐他们在想什么如今已不可考,他们在发现黑球之后可能紧急中止了挖掘任务? 决定优先把黑球带回去,而这些岩芯以后再来处理。
“真多……”刘培茄嘟嘟囔囔地打开最后一个箱子? 箱子里仍然是一块圆柱体,“这里有多少块?有二十块么?”
“因为这些岩芯是一段长的截成的分段。”史腾说? “就跟刀削面那样。”
“不是刀削面? 应该是手动擀的面皮? 先把面粉揉搓成一个大长条,然后再切成一段一段的……哎呀!”刘培茄忽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
史腾凑过来,他看见刘培茄手里抱着半边圆柱体,这块岩芯的另外半边落在雪地里。
这是一块裂开的岩芯,躺在箱中时严丝合缝地嵌成一个完整的圆柱体,但刘培茄把它一抱起来,它就一分为二了。
刘培茄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石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他们当年……究竟挖出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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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腾和刘培茄坐在那里坐了很久。
两人都沉默。
这个发现过于惊人,他们谁也不敢笃定地下断言。
半晌,刘培茄又尝试着联络卡西尼站了,信号仍然不稳,回应时有时无。
“我是刘培茄,我是刘培茄,呼叫木木……你们能听到我说话么?能听到么……木木?木木?对,是我,我是刘培茄!我身边坐着老史呢!咱俩都还活着,我活着,老史也活着,没事!没受伤!”
“你说车?车子没啦!对!没了……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了!相当操蛋。”
“所以我们步行呢,正在往回赶。”
“坑里!对,一个大坑……叫什么名字来着……老史老史?哦对,拿破仑坑。”
“拿破仑坑!拿——破——仑!法国皇帝拿破仑!就是当年他们挖到黑球的那个地方!”
史腾默默地坐在一旁的箱子上,手里端着两块岩芯,一手一块。
他慢慢地把两块岩芯合在一起,并成一个破碎的圆柱体,直径大概三十厘米,这就是当年江子他们挖出来的最后一块样本。
史腾又把它慢慢地掰开,在圆柱体岩芯的内部,赫然有一个空腔——
这就是当年卡西尼站的人挖出来的东西,他们在岩芯内找到了一个未知的物体,所以紧急中断了任务,优先把它带回卡西尼站里。
冷汗从史腾的额头上冒出来。
刘培茄还在边上大呼小叫,“不对——!不对——!你们肯定搞错了!全部都搞错了!”
全部都搞错了。
史腾嘴唇干燥,禁不住地舔了舔。
“那不是个球——!”
史腾盯着它看了许久,他觉得无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挖出来的是什么,都肯定不会是个球。
因为岩芯内部的空腔是不规则的,史腾根据空腔的形状想象出当初包含在岩芯内部的物体长什么样子——
它的主体椭圆近方,像一块扁平的馒头,然后向一个方向延伸出四条短粗的触手,史腾想起来这像什么了。
手。
一只小小的手。
仅仅只有四根手指的手。
第二十一章 哭
“我说过了……那不是个球,反正不是个球,长得稀奇古怪,天晓得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啧,这见鬼的信号,又没声了,木木?木木?特斯拉我操他妈!”
刘培茄焦躁地怒喝。
“你为什么要骂特斯拉?”史腾扭头问,刘培茄站在几步之外,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头灯灯光在黑夜中产生明显的丁达尔效应。
“无线电不是特斯拉发明的吗?”刘培茄问。
“无线电通信最早是马克尼搞出来的,你骂错人了。”史腾低头摆弄手中的岩芯,眉头越皱越紧,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找到的是什么,是某种古生物的化石么?还是某台机械的零件?
刘培茄“啊”了一下,“特斯拉对不起啊,马克尼我操你妈。”
史腾把手里的岩芯掰开,右手握着半边举高,对准灯光,以他的学识和能力,着实无法辨认出岩芯内藏着的是什么,他认为这世上恐怕也没人能知道这块岩芯内曾经藏着什么,这个空腔恐怕会变成人类历史上最迷人最引人瞩目的谜题——它已经消失了,但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谁能仅根据一个立体剪影洞察其本质呢?
史腾久久地盯着它出神,直到铁浮屠“滴滴”地响起来,警示电池剩余电量不足时才回过神来。
“茄子,你说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史腾问,“是某种古生物的化石吗?还是某个机械零件?或者只是某种自然产生的矿物?”
“不知道,我不是学生物的,也不是学地质的。”刘培茄摇摇头,史腾看不出来的东西他更不可能认识,“但那肯定不是一个球……所以你说二十年前他们为什么会带着一个球回去?你找找附近还有其他的箱子吗?说不定你就能找到那个球的源头了。”
“没了。”史腾摇摇头。
“咱们待会儿把这玩意带回去吧?这也算是个大发现不是?”刘培茄说,“说不定咱们就因此出名了……哎呦我去!”
刘培茄忽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史腾扭头。
“没啥事没啥事,一脚踩进这坑里了。”刘培茄骂骂咧咧的,“这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一脚下去就陷到了大腿。”
“我来帮你。”史腾说着就要起身。
“不必了不必了,我已经出来了!我已经出来了!”刘培茄又喊,“老史你找个箱子把那玩意装起来吧,咱们待会儿带回去。”
史腾点点头,把手里的岩芯塞进收纳箱中,用力扣上箱盖。
接着他扯了扯腰上的绳子,“茄子,你好了没?”
“好了好了? 别催了……我这就过来了? 这就过来了……”
史腾蹲下来锁上箱子,“咔嚓”一声。
他拍了拍箱盖? 深红色的塑料收纳箱? 在零下一百八九十摄氏度的低温中仍然足够坚固,箱面上贴着黑色的标识:有害物质和一级放射物品? 通常情况下,卡西尼站舱外考察时挖掘的矿物样本就会安置在这种箱子里? 箱子内有抗震缓冲和隔热的内衬。
而液体或气体样本则会先灌在密封瓶中? 再储存在收纳箱内,那些箱子会贴上“有毒品”或者“环境有害物质”的标识。
史腾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是放对了。
接下来他起身,往刘培茄那边望了一眼? 这货怎么还没过来?
“茄子? 茄子?你在搞什么?”史腾说着,一边往刘培茄那边去,“需要帮忙吗?”
“我还好,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不过你还是来帮个忙吧。”刘培茄憋了半天? 叹了口气,“我拔不出来了。”
史腾走近了? 才发现刘培茄还陷在坑里呢。
后者一条左腿卡在深孔里,直到大腿部位。
他在努力挣扎? 用力把这条腿往外拔,像拔萝卜一样。
“真是见鬼了……”刘培茄嘟囔?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 “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跟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
“你不是说你已经出来了吗?”史腾无奈。
刘培茄撇撇嘴。
“再把铁浮屠的功率调高些试试。”史腾提醒。
“已经调到最高了!”
史腾摇摇头,在刘培茄身边蹲下来,两手箍住后者的大腿。
“你也使劲。”史腾说。
刘培茄点点头。
“三!二!一!用力——!使劲——!”
史腾两腿稳稳地扎在冰面上,抱着刘培茄的腿就往外拔,整个身体都在后仰,而刘培茄右腿踩在冰面上,竭尽全力把左腿往上抽离,两人的铁浮屠电机功率都上升到最高,发出低沉的闷响。
“用力啊——!”
“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两人都面红耳赤,闷哼着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最后两人弯腰大喘气。
“见了鬼了,你是怎么把腿卡进去的?能不能再给我演示一遍?”史腾瞄了他一眼,气喘吁吁,无论他们怎么拔,刘培茄的腿都纹丝不动。
“你先帮我拔出来,我就给你演示。”
“再来,再来一次。”
两人再一次尝试,闷哼着大半天,可刘培茄的腿就像是长在了洞里,和冰层融为一体了。
“拔不出来了,砍了吧,再拖几分钟铁浮屠都要没电了。”史腾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摆了摆手,龇牙咧嘴,“我去找把斧头,茄子你忍着点。”
“滚,你哪儿去找斧头?”
“没斧头电锯也行。”史腾指指四周,“这里不是工地么?肯定有锯子之类的工具,没事,很快的,我下手保证干净,我祖上世代给人净身,人称快刀手史家……等等!茄子你听,什么声音?”
刘培茄开口正要骂人呢,忽然就闭嘴了。
他也听到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四周就响起了细小的、如泣如诉的“呜呜”声。
它跟他们之前听过的女妖啸叫不一样,女妖啸叫是很遥远很尖锐的声音,特征明显,你不知道声音的来源在哪儿,可声势却浩大,像海浪一样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让人一听到就两股战战头皮发麻,然后转身逃命,但这声音就在他们背后,如果说女妖啸叫是巨大的女妖在云端尖叫哭号,那么此刻这声音就仿佛哭泣的女人贴在他们的肩膀上。
近。
近得让人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爬到脖子上。
史腾陡然转身,头灯的灯光照进前方的黑夜里。
可灯光所到之处,什么都没有。
史腾慢慢爬起来,和刘培茄靠拢,他听得出来这声音就来自身前几米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正对着他哭。
第二十二章 跑
“喂?喂喂喂?史哥?茄子?能听到我说话吗?史哥……联络又断了。”木木摇摇头,叹了口气,慢慢地坐在冰面上。
他们仍然待在室外,在地震完全过去之前没人再敢进入卡西尼站。
从史腾和刘培茄失去联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期间只有过短暂的一次通话,刘培茄告诉她自己和史腾还活着,但是不慎掉进了拿破仑坑,正在努力往回赶。
木木看了一眼时间,马上到九点了。
按照原计划,最晚到十点他们就得回来,因为铁浮屠只能工作到那个时候,距离预定的期限只剩下一个小时。
“怎么样啊木木?他们怎么样了?”葛梓爬过来,抱住木木的肩膀问。
“一个好消息,他们还活着。”木木说,“不过也就活着而已了,除了这个其他都是坏消息,他们发现了一艘坠毁的飞船,但是丢了步行车,正在步行返回卡西尼站,但这会儿又掉进了坑里……”
真是多灾多难。
“坑?什么坑?”卓识问。
“拿破仑坑。”木木回答,“你们还有印象吗?就是二十年前挖出黑球的那个坑,他们掉进去了。”
“这……这……那个坑很深吗?史哥他们爬出来了吗?”葛梓一下子就揪紧了心。
“没事,不用太担心,拿破仑坑不深。”木木摆手,在葛梓的想象中拿破仑坑可能像地窖那样又幽深又狭窄,掉进去就是死路一条,可实际上拿破仑坑只是个浅盘子,它在几亿年前确实是个大坑,但如今早已被掩埋起来了,“比起这个,他们还有其他发现,史哥说他们找到了一部分二十年的挖掘样本,但有点异常……”
“什么异常?”其他人都好奇起来。
“还没来得及详细告诉我呢,联络就中断了。”木木抱着膝盖,摇了摇头。
她收到刘培茄的消息,对方说他们有了大发现,但刘培茄显然没来得及详细说明那是什么,木木只能在嘈杂的电流噪音中听到刘培茄的声嘶力竭的大吼:
“那不是个球——!”
那不是个球?
木木很纳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当年的那个黑球吗?刘培茄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和史腾究竟发现了什么?
这一切的问题? 可能只有等到史腾和刘培茄返回卡西尼站,木木才能知道答案了。
岱岳沉默地站在身边不远处? 深红色的人影反射着灯光? 像一块黯淡下去的烧红木炭,木木抬眼望着他的背影? 又望向前方卡西尼站斑驳陈旧的外墙,这栋建筑伤痕累累? 它最显眼的伤口在二楼? 外墙被彻底撕裂,露出一个足够成年人通过的漆黑破口,裂缝边缘露出复合材料内衬断裂的纤维毛边,仿佛撕破的布料。
因为这条伤痕的存在? 木木可以预料卡西尼站的二楼已经沦为了冰窟。
卡西尼站的主体建筑在剧烈的地震中继续倾斜? 它基座底下的冰层似乎不够坚实,金属脚架正在逐渐碾碎冰面,这令木木非常诧异,他们脚下的冰层少说也冻结了千万年,没人知道有多厚? 早就冻得和钢铁一样坚硬,它们为什么在逐步破碎?
“木木? 你在想什么呢?”葛梓搂着她的肩膀,问。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木木抬起头? 望着卡西尼站二层楼外墙上漆黑的大洞,“它或许能为我们解开一部分谜团。”
“什么想法?”葛梓问。
木木抬手往上指? “我想进去看看? 去二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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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待那儿别动!”
史腾警惕起来? 如临大敌,一步一步地往前蹭了过去。
“我倒是想动,但也得能动啊。”刘培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翻白眼。
史腾伸着手,慢慢地往前摸索。
在弥漫的烟雾中,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凄厉哭声就来自他身前几米的地方,可史腾却什么都没看到,真是活见鬼了。
“谁……谁在那儿啊?”史腾拔高声音,给自己打气,“别鬼鬼祟祟的!别装神弄鬼!我是马克思主义者,信奉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
“老史你声音都在发颤。”背后传来刘培茄的声音。
“闭嘴。”史腾心底暗念佛祖三清保佑,心一横,牙一咬,往前扑了过去。
来吧,管你是什么!
就算你是长发覆面的恐怖女鬼,我也不怕,我有刘培茄!
史腾打定主意,如果这一扑真能扑到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就把它塞给刘培茄,让这东西体验体验人类的可怕。
可他什么都没摸到,史腾愣了一下,慢慢地蹲下来,皱起眉头。
“茄子……我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了。”
“哪里?”刘培茄问。
“孔里。”史腾知道这凄厉的哭声来自何处了,它来自地面的钻探孔里,就在史腾身前几步远的地上,二十年前的科考队员们在冰面上打了四个深不见底的深孔,此刻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哭号就来自这深孔之下。
“你是说我脚下踩的这个洞?我的妈呀!”刘培茄吓了一跳,奋力挣扎起来,如果这深洞之下有什么,那他这条腿可不就是送上门的点心吗?
“别乱动。”史腾趴下来,凑到钻孔边上,用头灯对着往里照。
刘培茄远远地看到史腾的影子伏了下来,知道他趴在钻孔的边上,于是说:“老史,这要是恐怖片,你就是第一个挂的龙套,你把头探到那个洞的上方,就不怕洞里陡然钻出来什么东西一口吃了个嘎嘣脆么?”
“那你死得肯定比我惨。”史腾眯起眼睛,黑洞洞的钻孔实在太深了,根本望不到底,没人知道这孔打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它通往地狱也不奇怪,“我好歹还有个痛快,你看看你自己,恐怕要被一点一点地啃干净大腿而死。”
刘培茄脸都白了。
一时间四周尖锐的哭号声似乎都急促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史腾说,“这不是什么东西的怪叫,只是气流通过钻孔的声音,很奇怪……钻孔内部是负压,气流正在往里灌……为什么会这样?”
空气正在往深孔里灌入,而它摩擦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什么东西的哭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培茄的腿才拔不出来。
他的腿就像瓶塞一样被吸住了。
史腾能解释哭号的来源,但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什么空气正在往钻孔中倒灌?
这说明他们的脚下有一个巨大的负压空腔。
可之前还没有。
这说明负压空腔是刚刚形成的?
空气中的凄厉哭声越发尖锐了,声音的频率越来越高。
“茄子,我觉得情况不太妙,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史腾爬起来,“你赶紧把腿拔出来。”
“我——正——在——拔——!”刘培茄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仍然是徒劳的尝试,他喘了口粗气,摇摇头,“老史,没救了,别过来了,靠人力拔不出来的,你先撤!”
史腾愣了一下,停在原地。
“你先回去,再带着工具来救我。”刘培茄相当果断,说话间就切断了腰上的绳索,“快走!”
“还能再试试!”
“甭试了!再试铁浮屠就没电了!”刘培茄吼了出来,“你早一点回到卡西尼站,我生还的可能性就大一点!”
隔着几米的距离,史腾没能看清刘培茄得脸,他知道刘培茄是对的。
能保一个是一个。
史腾看着浓雾中的那盏灯光,一步一步地后腿,然后转身撒退就跑,狠狠地滑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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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推荐同组朋友的一本书,《诸天兼职成神》。)
第二十三章 碎裂
史腾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只能根据自己的记忆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狂奔。
说是奔跑其实不合理,泰坦上的重力太小,小到正常人无法踩稳地面,史腾大多数时间都在腾空和摔倒。
他狠狠地扑倒在积雪里,又连滚带爬地起来,只为了能更快地抵达卡西尼站。
他后悔了,后悔在拿破仑坑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导致铁浮屠的电量不足,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刘培茄离开那里,导致后者一脚陷进坑里,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都是他的责任!
“老史,你慢点。”耳机里传来刘培茄慢悠悠的声音,“跟奔丧似的。”
“你能看到我?”史腾气喘吁吁。
“看不到。”刘培茄说,“猜也猜到了。”
史腾的四肢冰凉,这不是因为铁浮屠的保温失效,而是他看到了电池的余量,那根代表两人生命余量的指针正在逐步下滑。
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
史腾在心底预估自己抵达卡西尼站的时间,从拿破仑坑到卡西尼站不过一点五公里,徒步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
可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小时。
不,来的路上必须开步行车!
开车应该能把时间缩短到十分钟。
那就是四十分钟……
史腾在心里默念,剩余电量撑四十分钟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下一个难题几乎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即使在四十分钟内赶回来了,可救援刘培茄也需要时间,把他从那个钻孔里拔出来也需要时间。
就算拔出来了,把刘培茄带回去也要时间,他们又没法在舱外更换铁浮屠。
又是时间。
该死的时间。
史腾几乎能感觉到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逐渐收拢,掐紧了自己的喉咙,钟表上的分针和秒针都是锋利的铡刀,它们滴答滴答地走动,一点一点地靠近死线。
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卡西尼站!卡西尼站!我是史腾!有谁能听到我说话吗?”史腾对着麦克风大吼,他希望能提前联系上卡西尼站,自己这么跑回去救援还是太慢了,他需要接应,需要卡西尼站的人主动开车过来接应。
“妈的!操!”
仍然联系不上,史腾怒骂。
“冷静,冷静下来,老史……”刘培茄慢悠悠地说,他居然反过来安慰史腾了,“愤怒和焦虑救不了任何人。”
拿破仑坑内,刘培茄孤零零地斜着身子跪在冰面上? 一条腿深深地陷入钻孔里。
史腾已经消失许久了? 四周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抬起头仰望? 头灯的光柱笔直地通进浓雾中。
史腾再一次摔倒在积雪里? 他奋力爬起来,耳边仍然是刘培茄在说话:“老史? 你确定你方向走对了吗?”
除了说话声,还有嘈杂的背景音? 呼啸而过的尖锐哭号? 愈发地高频和急促。
但刘培茄的声音仍然稳重,他这辈子大概都没这么稳重过。
“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不记得,不过我知道方向。”史腾喘着粗气,“半尺湖在卡西尼站的西边? 那么卡西尼站就在我们的东边!”
“能找到步行车的车辙吗?”刘培茄说? “跟着车辙走,就能回到站里。”
“你那边是什么声音?”史腾皱眉。
除了说话声和气流声,他还听到了其他声音……那是一连串清脆的、密集的咔嚓声,仿佛什么东西在碎裂。
刘培茄的声音顿了一下,旋即笑了笑? “我裂开了。”
“我才裂开了。”史腾说,“是什么声音?”
“我正在找……我正在找声音的来源。”刘培茄打着头灯四处张望? 最后他俯下身来,把头盔贴在冰面上? “老史,我知道了? 声音来自地下。”
“来自地下?”史腾惊了一下。
“是的? 可能是冰层正在裂开。”耳机里刘培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 “它们正在迅速开裂。”
“你能想办法脱离吗?”
“恐怕不行,还卡着呢……我一直在试,它吸得太紧了。”
“靠。”
史腾在积雪中连滚带爬,他用力抹了一把面罩,把身上的雪粉抖落,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来路。
看不出是人走出来的。
“老史,你帮我带几句话回去吧。”刘培茄忽然说。
史腾愣了一下,用几乎愤怒的语气吼了回去:“闭嘴!我会把你救回来!”
刘培茄没管他,自顾自地说:
“先跟木木小梓岱岳卓老大他们问个好,代我问个好,祝他们以后工作顺利,能别再来这种鬼地方。”
史腾听着刘培茄在频道里说话,头皮慢慢地发麻。
他听到了背景音,越来越密集的碎裂声,仿佛有成千上万人在那里踩玻璃碴,围绕着刘培茄,四面八方地响起。
“我的老婆们你也不认识,反正她们也不怎么跟我过了,都有各自美好的生活,我就不打搅她们了,她们现在恐怕在地球上晒太阳,也不知道这么远的地方还有个男人……”刘培茄气息平稳,但史腾很难想象他此刻所处的境地。
那可怖的碎裂声逐渐发展成崩塌声,不再是碎玻璃的声音,而是巨大的冰块从内部崩裂的声音。
“你说要是她们正舒舒服服地在阳台上撸猫呢,突然一封遗书掉在她们的怀里,肯定很破坏心情。”
史腾已经没法再集中注意听刘培茄的话了,他的注意力被背景吸引过去了,他听到冰层在碎裂,岩石在碎裂,地面在碎裂。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所以还是甭告诉她们了。”
史腾知道刘培茄这人无子无女的,遗言都不知道给谁留。
“回顾我这人的一辈子,一半时间居然都跟你泡在一起。”刘培茄说,“真他妈的失败啊,老史。”
他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关掉了头灯。
在这个世界里,光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个男人独自跪坐在冰面上,闭上眼睛,置身于绝对黑暗的空间里,倾听着世界崩塌的声音,密密麻麻不可胜数的碎裂在他的周围发生,那一刻他居然想到了老鼠,仿佛有数以亿计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绕着他旋转。
接下来,刘培茄说出了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嗯……葬礼从简吧。”
史腾猛地止住脚步,他绝望地回头遥望,巨大的崩塌声已经不需要无线电就能让他听到了,那声音顺着稠密的大气传播而来,还有呼啸的狂风。
史腾瘫倒在地面上,愣愣地望着天空。
他轻声喃喃:“我的神啊……”
第二十四章 二楼
“我想进去看看,去二楼看看。”
这句话一出来,其余人都一怔。
大白最先回应:“木木小姐,我不赞成。”
木木不说话。
“您应该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为第一要务,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也是史腾先生的意思。”大白说,“我想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立在不远处的岱岳说,“上楼不安全。”
木木仍旧不说话。
“在二楼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木木小姐,您要认清您目前的处境,任何对自己以及其他人生命安全造成威胁的事都不应该做。”大白接着说,“我认为目前您应该留在原地,等待史腾和刘培茄先生返回。”
木木扭头问葛梓:“小梓,你什么看法?”
葛梓想了想,微微地展颜一笑:“大白说的是对的,不过木木你有自己的想法对吧?我当然支持你。”
木木挑了挑眉,略微惊讶,“为什么?”
“直觉啊。”葛梓悠悠地说,“木木你知道我的直觉向来很准,我大概就属于那种第六感非常强的人吧?我的直觉告诉我……反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应该支持你。”
“你的直觉感觉到了什么?”
两人的头盔紧紧地凑在一起,隔着两层面罩,木木注视着葛梓的眼睛,后者歪着头,虽然在笑,但眉间带着似有似无的淡淡哀愁,女孩脸颊被温暖的淡黄色灯光照亮,细细的绒毛和白皙的肌肤都像是半透明,仿佛纸娃娃。
葛梓有一双很亮很亮的大眼睛,虽然面颊消瘦神情憔悴,但眸子里的光却不见减弱,在她的瞳孔底部木木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此刻木木忽然意识到这姑娘内心中支撑着她的强大力量来自哪里——它来自自己,从飞船坠毁一直到现在,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葛梓依靠着坚信木木获得支撑下去的力量。
“你是对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对的。”葛梓轻声说,眼中闪烁着光芒。
木木心底微微一抽,她意识到葛梓可能看出什么来了。
是了,这姑娘的直觉和第六感向来准确,她能察觉到什么也很正常。
木木抬起手,拍了拍她的面罩? 然后笑了笑。
“木木小姐? 我强烈建议您留在原地,请勿轻举妄动。”大白变得严厉起来? “您如果一意孤行? 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
“那咱们来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木木说? “小梓,岱岳? 卓老大? 同意上去的举手,不同意的不举手。”
“我不同意。”大白说。
“没你的事。”木木撇嘴,“ai不具有投票权。”
“我也不同意。”岱岳表态。
“我同意。”葛梓举起手。
最后就剩下卓识没出声,木木和葛梓都扭头去看他? 卓老大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在犹豫。
“卓老大,该你了。”木木提醒。
“嗯……”卓识抬头盯着卡西尼站二楼外墙的巨大裂痕,“木木,小梓,我也觉得贸然闯进去不太好? 没人知道上面是什么情况,说不定会发生意外? 在史腾和刘培茄回来之前,我认为不应该节外生枝? 有什么事也应该等他们回来再说……”
卓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木木不耐烦了。
“卓老大? 我就问你支持不支持?”
“你问我支持不支持……”卓识说? “我当然是支持的……”
“ok!三比一通过。”木木啪地一拍巴掌起身? 很快啊,解开身上的安全绳,“我上去,你们留在这里等史哥他们回来。”
岱岳见阻止她已不可能,只好也跟了过来,“你一个人上去不安全,我和你一起上去。”
上二楼其实不难,在泰坦的低重力条件下,铁浮屠蓄力之后能跳到五六米高,一下蹦上二层楼轻轻松松,只是方向难以把握。
木木站在墙脚下,抬头望了望高处的墙体裂痕,预估了一下高度,大概四米。
她双腿微屈,正要蓄力,岱岳抬手按住了她。
“这样跳不安全,容易撞在墙上,有可能损伤铁浮屠。”岱岳后退一步,两手交叠置于腰前,示意木木踩这里,“我送你上去。”
木木上下打量岱岳,虽然这人反对她的行为,但帮起忙来倒是周到。
葛梓和卓识都过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木木,让后者抓着岱岳的肩膀上去,踩在他的手掌上,木木稳住自己的身体姿势,半蹲在岱岳的手上,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触着墙壁,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可以了么?”卓识问。
“可以了。”木木点头。
“预备——”岱岳喉咙中低沉地发声。
此刻他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身体前倾,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臂,双眼盯着墙上的破口,脑中计算抛出去的曲线。
“跳!”
岱岳释放了铁浮屠外骨骼中的力量,他像一台人肉投石机那样把木木抛了上去,木木轻松地飞到了二层楼的高度,然后抓住了裂缝。
在地面上三人的灯光聚焦中,木木慢慢地爬了上去,然后钻进裂缝里。
“安全!”频道中传来木木的声音。
紧接着岱岳也跳了上去,跟着钻进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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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尼站二楼。
不出所料,果然是死寂的冰窟。
木木从裂口中钻进来,于黑暗中轻轻地踩在一片细碎的冰碴子上,嚓嚓地作响。
她直起身子,慢慢走进室内。
“这里是个大厅。”木木扭头对跟上来的岱岳说,“应该是当年他们日常活动的地方。”
在视频记录中木木早已见过这个场所,在二十年前的记录中,这里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布置简洁,设计上相当有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木木一边往里走一边循着记忆去找大厅里的摆设……她记得墙边有沙发,木木很快看到了沙发,但它早就在漫长的岁月里变得斑驳老朽。
还有茶几。
茶几也结着厚厚一层冰,在灯光里,冻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原本洁白的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部都污垢累累。
满地的垃圾。
从未有过如此一刻木木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她行走在废墟里,可脑中还是它们二十年前的模样。
“木木你还好么?”葛梓问。
“我好着呢,没问题。”木木回复,“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和卓老大在底下等着你们呢。”葛梓笑笑,“上面什么样子啊?”
“废墟。”木木说,“我要更深入地看看。”
“木木,你究竟是想去找什么呀?”葛梓问,“你一定是想找什么,是找二楼那个声音的来源吗?”
“我想看看二十年前那些人的房间。”木木说,“至于二楼的声音,我觉得我多半找不到来源。”
“为什么?”葛梓问。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来自于我们这个世界吧。”木木笑了笑。
第二十五章 档案
木木的身体有些发寒,四周很寂静,唯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错落起伏的脚步声,二楼的地板上满是冰碴,踩上去咔嗞咔嗞地作响。
卡西尼站是一栋长方体建筑,大厅在二楼中部,两侧有门,一边通往生活区,一边通往办公区。
木木站在了那扇门前,是一扇白色的门,门上有圆形的小窗,只是窗玻璃模糊不清,木木微微用力把它拉开,稍微有些吃力,气密门很沉重,这种门的铰链在设计上就不允许随意开合,再加上门沿与冻结的地板之间增大了摩擦力,她拉开门,门后沉寂二十年的光阴被搅动,铁浮屠带着头灯踏进来。
木木沿着走廊往前走,两边都是房间。
她抬手抹掉门上的污渍,努力辨识出铭牌上的字。
医务室。
“岱岳,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一切正常。”耳机回答。
木木拧开医务室的门,略微有些提心吊胆,她也说不准自己会在二楼碰到什么。
她只是在赌。
她要验证自己内心的一个想法。
医务室内一片漆黑,二楼完全断电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线路出了问题,也没法修,铁浮屠头灯的光柱落在一个黑色的人影身上,木木险些叫出声来。
医务室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口,他身上盖着黑色的幔布,一动不动。
木木慢慢地伸出手,猛地把布抽掉了,才发现原来是把扶手椅,医务室里用来做身体检查的椅子。
“木木,你有没有什么发现?”葛梓问,“我在下面好无聊啊,我也想上去看看。”
“上面可黑了。”木木说,“你也想上来吗?”
“可下面一样黑啊。”葛梓扁了扁嘴,叹口气,“不光黑,风还很大。”
木木在医务室里翻箱倒柜,从箱子里抱出来一颗圆滚滚的头盔,这东西她在底下的p3实验室里也找到了一个。
便携式精密高能扫描仪,同时也是伽马刀。
“小梓,史哥他们回来没有?”木木问。
“嗯……让我看看啊……”葛梓说,“没有诶,根本没看到灯光。”
木木心底的担忧又重了一分。
她摆弄着手里的头盔,把它正过来仔细打量,这东西在卡西尼站内是常见工具,也是木木推测二十年前杀死胡董海的凶器。
它能使用高能电磁波对生物组织进行精密扫描,建立精细结构,也可以突破安全限制用超强伽马射线破坏人类的大脑。
木木缓缓眯起眼睛。
这是生物学或者医学工具。
不是矿物研究工具。
搞矿物学研究实验室里有超强的sem,有更高能的脉冲激光器,功率超过四千座三峡水电站。
可为什么二十年前他们会把这玩意带进p3实验室里?木木默默地想,这颗头盔当时究竟是用来研究什么的?
她可能逼近真相了。
“小梓,我在医务室里找到一台伽马刀。”
“伽马刀?”葛梓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
“就是那个头盔,我们在实验室里也找到一个,你还记得么?”
葛梓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哦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胡董海主任就是被它杀死了么?可我们又找不到凶手,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想……”木木离开了医务室,继续往前探索,“他们为什么要把生物扫描仪带进实验室呢?”
“可能是为了研究那个黑球?”葛梓说。
“或许除了黑球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木木再推开一扇门,这是档案室。
档案室内有成排的高大档案柜,柜子里一层一层的固体硬盘,像书一样叠放在一起,用当今的目光来看,固体硬盘无疑是相当落后的信息保存方式,不过二十年前它们仍然是可靠的数据保存媒介,档案室是卡西尼站里最重要的区域之一,这里保存着卡西尼站内所有的备份资料,硬盘盒的盒脊上贴着日期。
木木打着头灯在柜子之间逡巡,像个图书馆的守夜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孤身一人在闭架书库里巡视,灯光在玻璃与柜子之间的缝隙中闪烁,她仔细辨认盒子上的日期。
“2098……”
“2099……”
“2100年……10月,11月,12月……”
年份很清晰。
木木一路往后走,直奔自己想找的区域。
2101年。
木木愣住了。
这一栏是空的,2101年没有档案记录。
是因为事态紧急,他们没来得及归档么?
“我在档案室里。”木木靠在柜子上,呼了一口气。
“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吗?”葛梓问。
“没有。”木木颇为失望,“2101年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木木老早就想到这里来看看了,她在卡西尼站的内部布置图上看到二楼有档案室,就想档案室里或许有更详细更完整的资料。
遗憾的是她期望落空了。
“是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整理档案就遭遇意外了吧?”卓识说,“那么动荡紧急的环境,恐怕没人能慢条斯理地整理记录。”
“是我疏忽了。”木木揉了揉头盔,“史哥他们回来了么?”
“没有。”葛梓和卓识异口同声。
木木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二十了。
还剩下四十分钟。
除了档案室,办公区的其他房间木木兴趣就不大了,接下来是两间仓库,门还锁得很紧,木木用力拧都拧不开,最后模仿反恐特警大喝一声破门而入。
仓库里都是些用不上的工具,木木蹲下来一件一件地摆弄,一边问葛梓:
“小梓,这里有超智能量子计算机控制激光测距纳米级老虎钳,你需要么?”
“还有f566便携式变循环大涵道比涡轮风扇串列超燃冲压吹风机,你需要么?”
“还有微型液氧甲烷四燃烧室高压补燃火箭动力可回收式***,这个你觉得如何?”
“以及内陆太攀蛇提纯毒素混合肉毒杆菌自动诱捕粘鼠板……奇怪,这里要粘鼠板作甚?”
木木摇摇头。
她起身,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意识到岱岳已经有十几分钟没出过声了。
第二十六章 门
“岱岳?”木木直起身子喊了一声。
“我在。”
冷不丁一声回答,把木木吓一跳。
岱岳这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正在仓库的门外,像尊兵马俑。
“你出点声啊,岱岳……这一惊一乍的,真吓人。”木木从房门里钻出去,先白了他一眼,再往走廊里望了望,“那边你去过了?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一切正常。”岱岳摊了摊手。
木木低头看了看地板,心中有些懊悔,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忘了提醒岱岳,可现在再说已经来不及了,于事无补,只能作罢。
“咱们该下去了。”岱岳说,“你在这里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在这里耗了太长时间。”
“不,我得过去看看,我们回去也是干等着耗时间。”木木往前指,她指的方向是大厅,是大厅后的生活区和队员宿舍。
“我刚从那边过来,什么都没发现。”
“我知道,不过我得亲自去看看。”木木说,“有些问题我得亲眼确认……”
说着,木木朝大厅走去。
“你指的是什么?”
岱岳跟了上来,雪亮的灯光从木木的身后射过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地板上,还有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人数。”木木推开门进入大厅,再穿过大厅进入生活区,“我要求证一下当年卡西尼站里究竟有多少人……”
生活区就是宿舍区,基本结构和办公区类似,只是两边的房间不再是办公室和仓库,而是驻站队员居住的寝室。
木木的意图很明显,无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中有几个人,六个也好,七个也好,八个也好,看他们的房间就一清二楚了,无论那个神秘的人物有没有出现在记录中,他总得吃喝拉撒吧?他总得起居睡觉吧?木木岱岳他们之前一直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现在正好是个求证的机会。
走进生活区的走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是215。
金属铭牌钉在房门上,稍有些锈蚀,黑色的数字仍然很清晰,铭牌下有一个小小的液晶屏,已经黑了,没用了,木木估计这是用来显示房主姓名和房间内是否有人的,她记得这间房是胡董海的。
她用力拧开房门。
房门打开时发出尖锐的怪响,看来铰链有点问题,木木把门打开到足够自己能钻进去,然后谨慎地踏进胡董海的房间。
尽管胡董海都死了二十年了,可木木仍然有种擅闯民宅入室盗窃的背德感,跟做贼似的,心里惴惴不安,毕竟未经房间主人允许就闯进来——而她如今也不可能再去寻求主人同意了,如果现在胡董海本人出现同意他们进入,那才吓死人,木木下意识地脚步都放轻了。
心里还要默念三声无意打扰,逝者莫怪。
进门是宽敞的客厅,客厅边是卧室,但客厅与卧室之间是打通的,没有完整的墙壁隔离,只有半道透明的玻璃。
木木站在门口,用灯光大略地扫过室内的布置,宿舍内部保存得相当完好,这要归功于房间良好的密封性,客厅中央有茶几和沙发,靠墙摆着办公桌和靠背椅,看来这里同时也兼具办公室的功能。
桌上摆着零星的小玩意,有一座竹制磁性底座的空笔筒,笔筒上四个鎏金的字:一路平安,是个不错的装饰品。
木木站在桌前,把笔筒轻轻地拿起来,底座在桌面上留下一块圆形的白色印记,木木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是桌子原色,桌面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发暗了,只有被盖住的部分老化稍缓。
笔筒边摆着小小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丛白兰,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丛花仍然颜色鲜艳苍翠欲滴。
木木摸了摸,是塑料的。
除了笔筒和花瓶,还有电子钟,电脑全息显示器,木木按了按,都失去了作用。
全息显示器是个小小的金属四棱锥,摆在桌子上像个金字塔摆件,侧面有开关,只要打开开关,它就能放出激光构建出简单的全息图像,这东西在木木看来已经是老型号了,新产品能悬浮,相当酷炫。
木木把它拿起来端详,放回去的时候愣了一下。
被压在全息显示器底下的印子不是方形的,而是窄窄的长方形。
“有什么发现么?”门口的岱岳问。
“没有。”木木把全息显示器放回去,摇了摇头,“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记录……”
岱岳靠在门口,用灯光照着室内,为木木提供额外的照明,但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对胡董海的房间缺乏兴趣。
胡董海寝室对面是江子。
江子的房间比胡董海的要乱得多,桌上堆得满满当当,想来当年卡西尼站遭遇变故也是猝不及防,大多数人的房间里都仍保持着工作中的状态,胡董海也好,江子也好,下班之后的休息时间,回到宿舍之后仍然会接着工作。
每个人的房间在设计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客厅加卧室的结构,甚至连桌椅沙发都相同。
但它们之间又差别明显,胡董海的房间整齐有序,想来他每天出门前都会把所有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归位,江子则是典型的文员办公室,资料堆得比山高,只要在桌面上留下一块能趴着睡觉的空地就够了,人往那儿一坐立马被淹没。
木木在江子的寝室内四处搜索,桌上叠在一起的都是电子书,遗憾的是一本都打不开了,木木用力戳了戳,毫无反应。
桌边的垃圾桶里还有一支折断的笔,这垃圾桶二十年没人倒过了。
她后退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来,抬起头望头顶上的天花板。
“木木,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啊?”葛梓又来问了。
“我在江子的寝室里。”木木说,“这里很黑。”
“我这里更黑。”葛梓在频道里笑,“史哥和刘培茄他们一直不回来,一直不回来啊不会来……”
“别说胡话。”木木说,“你回头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到你身后了。”
“你骗人木木。”几秒钟后葛梓回复,“我身后什么都没有……哎我说木木,你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你指什么?”
“就是之前在二楼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葛梓说,“宿舍区里也没有吗?”
“有的话我和岱岳早就尖叫着冲出去了。”木木说,“可是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找到,说不定只是个突然恢复工作并且抽筋的智能音箱呢?也说不准。”
离开江子的寝室,再往前就是万凯和梁敬的房间。
214号是梁敬,207是万凯。
木木要一间一间地把所有的房间都搜索一遍。
“岱岳。”木木用力拧开万凯的房门,打着头灯东张西望,“你之前怀疑卡西尼站里存在第八个人,如果真的有八个人,那么生活区的宿舍应该住满了……”
“对不对?”木木一扭头,头顶忽然猛地撞到了头盔上,疼痛像烟花那样在脑中爆开,然后沿着颅骨往下传递。
木木眼前一黑,禁不住痛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后退,摔倒在地。
此刻她才意识到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的头。
“怎么……你干什么?岱岳!岱岳!”
木木来不及做出反应,就看到岱岳扑上来骑在自己的身上,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台全息显示器,那是一块坚硬沉重的金属棱锥。
“岱岳!岱岳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木木惊恐地大吼,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铁浮屠深色的滤光面罩隔绝了视线,木木只能看到自己头盔的倒影。
岱岳高高地举起显示器,尖锐的棱锥头朝下,冲着木木的脸狠狠地砸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这一下正砸在木木的面罩上,“砰!”地一声响,材质较脆的滤光面罩立即碎裂,露出底下的密封面罩。
“救命啊——!救……救命啊!”
木木伸出手抵住对方,拼尽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岱岳。
铁浮屠帮了她很大的忙,本来以女性的力量很难抵抗男人,但此刻两人都在借助铁浮屠的力量,而铁浮屠的功率是相近的。
在泰坦低重力的环境下要压住一个人很困难,木木把岱岳推了出去。
“救命啊!救命——!小梓!小梓!卓老大!”
木木爬起来就逃,她吓坏了,眼泪跟着汗水一起涌出来。
岱岳速度更快,在黑暗中他伸手抓住女孩的脚踝,木木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救命……”
木木被拖了回去,岱岳爬过来抓着木木的头盔,把她狠狠地撞在地板上。
女孩的额头很快淤青红肿,木木被困在铁浮屠内,又听到头盔里传来“砰!”地一声闷响,撞得她头晕眼花,严重耳鸣,连大脑都停止转动。
岱岳手里仍然拎着那块显示器,他一只手按着木木的胸口,把棱锥再次砸在女孩的面罩上,滤光面罩彻底破裂。
木木下意识地去阻挡他,可混乱黑暗中什么都抓不住,岱岳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声不吭,次次下死手,这男人身上表现出的凶悍冷厉和杀机令人胆颤,他沉默着高高地抡起显示器,一次又一次,猛地砸下来,仿佛手里握着刀,要砍人的头。
“砰!”
“砰!”
“砰!”
木木神情恍惚,耳中嗡嗡作响,只能隐隐听到一声又一声碰撞的闷响,很快坚固的密封面罩撑不住了,裂纹逐渐蔓延。
一旦面罩破裂,她就死定了。
很快连碰撞的闷响都听不见了,木木逐渐陷入昏迷,她开始呼吸困难,窒息感扼住了她喉咙。
直到死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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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木木!”
“木木?木木!”
耳边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是错觉么?
“木木!”
接下来几乎撕裂头皮的疼痛打断了她的思维,仿佛颅骨上破了个洞,有人把木棍从洞里伸进来搅动自己的大脑,木木禁不住地呻吟出声,“疼……好疼……”
“还活着!木木还活着!”
那声音惊喜地雀跃起来,听上去是个清脆都女孩声音。
木木睁开眼睛,入眼一个巨大的头盔,像个外星人,近到几乎贴着自己。
“啊!”木木惊叫一声,像惊弓之鸟那样一抽身体,顾不上浑身上下的剧烈疼痛就想逃,但是被对方用力抱住了,“是我呀木木,我是小梓!我是小梓……你没事了,冷静,已经没事了。”
“小梓?”
听到熟悉的声音,木木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挣扎。
她眼前有两盏晃眼的头灯,没了滤光面罩,强烈的头灯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紧靠着自己的那人把头灯亮度降低,接着把滤光面罩往上一推,露出头盔里的脸。
一张汗津津的女孩的脸庞,黑发黏在额头和脸颊上,两只眸子反射着灯光,亮晶晶的。
“小梓?”
“嗯嗯,是我。”葛梓点点头,“你没事了。”
眼泪顿时就从眼眶里涌出来,木木用力抱住葛梓,用力往她怀里钻,放声痛哭,哭到话都说不完整,“小梓我好怕啊小梓,我真的好怕啊,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真的好怕啊……岱岳……他突然就攻击我……”
葛梓用力抱住她,隔着两层厚厚的舱外服,她依旧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惊恐的颤抖。
卓识站在边上,把头灯往边上一扭,照在房间另一头那个人身上。
岱岳。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卓识也非常吃惊,不敢置信,他不知道卓识发了什么疯,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向木木发起了攻击,如果他和葛梓再迟上来两分钟,木木一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最早发现不对劲的是小梓,她呼叫木木没有反应,超过两分钟联络不上木木她就着急了,于是拉着卓识上来看看情况,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两人肝胆俱裂,卓识正坐在木木的身上猛砸她的头盔。
卓识立即扑上去拉开岱岳,但岱岳六亲不认,谁的话也不听,一脚踹开卓识,冲着木木就要杀她。
卓识和葛梓两人一起上都制不住岱岳,后者简直就像条疯狗,不杀木木誓不罢休,情急之下葛梓捞起床头柜上一块沉重的金属棒槌,闭着眼睛用尽全力敲在岱岳铁浮屠身后的电池模块上,这一下立即就让岱岳安静了——他抽搐着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
电池损毁,铁浮屠的生命维持系统停止工作。
卓识走过去,把岱岳铁浮屠的滤光面罩推上去,头盔里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孔,闭着眼睛,嘴唇青紫,卓识非常熟悉,所以他非常痛心。
“岱岳呢……”木木哭累了,虚弱地问。
葛梓沉默片刻。
“死了。”
木木扭头望向卓识,目光移到灯光中的那具尸体上。
“我杀死了他。”葛梓低声说,红了眼眶。
木木摇了摇头,再次把她抱紧了。
木木差点被杀,可把葛梓吓坏了,她上楼看到木木被岱岳攻击,大脑立刻一片空白,等到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手握金属棒槌站在木木身边,而岱岳倒在一旁一动不动。
好在木木命大,葛梓和卓识来得及时,面罩没有被砸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识蹲下来,用力握住岱岳尸体的手,“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木木把头靠在葛梓的肩膀上,微微地喘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一切正常,我正在依次搜索楼上的房间,但岱岳他就突然扑上来攻击我,毫无征兆……”
“他为什么要攻击你?”卓识不可思议。
在卓识的印象中,岱岳是个向来冷静镇定的理工男,平时话不多,但待人随和,不像刘培茄那样逼逼叨叨,也不像史腾那样说话语气总带点压迫感,哈迪斯号的机组成员中,最好打交道的就数岱岳了,他们是多年的老同事,岱岳是个什么样的人卓识还不清楚?
说岱岳会突然暴起杀人,卓识怎么都不可能相信。
“我也不知道。”木木摇头,“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到现在木木都是懵的,回想起来刚刚发生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这怎么可能呢……”
卓识低声喃喃,注视着铁浮屠内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这是多好的一个人哪,怎么就这样死了?
“木木,你的面罩快坏了。”葛梓注意到木木的头盔面罩,裂纹密布,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咱们回站里去吧,你现在这样太不安全了。”
“换一个头盔吧。”卓识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岱岳的尸体身上,他们没有多余的铁浮屠可用,只能用岱岳的应急了。
木木点点头。
卓识扛起岱岳的尸体,一行人离开这里,沿着倾斜的墙壁滑了出去。
木木的头盔面罩坏了,不能继续停留在舱外,一旦铁浮屠失压,木木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又要交代了,他们得尽快返回卡西尼站一层的p3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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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把岱岳的头盔摘下来,久久地注视着后者的面孔。
岱岳已经死了,铁浮屠的电池模组损毁,生命维持系统立刻就停止了工作,木木不知道他是被冻死的还是窒息死亡,这个男人闭着眼睛,脸庞僵硬,木木不知道此刻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多年的同事岱岳,还是那个意图杀死自己的疯子。
如果他现在睁开眼睛,会做什么呢?
是向自己问好,还是想杀自己呢?
他们把岱岳的尸体停放在工具间里,尽管岱岳曾经一度想杀死木木,但他仍然是船员和队友,他们不能让他暴尸在外界,其他的等史腾与刘培茄回来再处理。
三人坐在明亮的p3实验室里,室内很温暖,但三人的内心冰凉。
木木把完好的头盔换上,对上卡扣,“咔嚓”一声。
“老史和茄子他们回来之后,我们要怎么交代?”卓识说,“说岱岳杀人……谁会相信?”
“可是你也亲眼看见了,卓老大。”葛梓说,“我们亲眼看见岱岳压在木木身上,用重物砸她的头盔……”
“这……这怎么可能?”
卓识很痛苦,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皮。
“疯了疯了……都疯了。”
“卓老大……”
“所有人都疯了,一切都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卓识长叹一声,仰倒在地,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我也要疯了。”
葛梓脱掉自己铁浮屠的手套,再把木木的手套也脱下来,一只苍白瘦削的修长手掌,还在微微发抖。
葛梓把这只手纳入自己的手心,用力温暖它。
“小梓,谢谢你。”木木低声说,“你救了我,要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葛梓闻言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还有卓老大呢。”
她摇摇头。
长久的沉默,木木和葛梓都不说话,她们不知道能说什么,葛梓救了木木的命,但她杀了岱岳,杀了那个话不多的男人,岱岳同样是葛梓多年的同事和朋友。
唯有卓识躺在地板上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意是岱岳的为人他最清楚,岱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人,宇宙毁灭了他都不可能杀人。
“到几点了?”木木忽然问。
葛梓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五十。”
9:50。
距离史腾和刘培茄定下的最后时限只剩下十分钟。
不安隐隐地在三人心底酝酿,他们谁都不敢说出口,但谁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担忧,岱岳之死是一个沉重打击,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不得不从岱岳死亡的巨大痛苦中抽身,面对接下来一个更大的问题——史腾和刘培茄还没回来,他们已经失去联络很久了,此刻仍然待在舱外的那两人才真正牵动每一个人的心。
谁都不敢往那个方向上去想。
生怕这个可怖的念头一动就会变成现实。
如果……他们回不来了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时间可以走得慢一些,可以留给舱外那两个人足够返回的余地。
葛梓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在祈祷。
祈祷史腾和刘培茄能连滚带爬地回来。
9:55。
“如果到了十点还没回来,我要去救他们。”卓识说。
“怎么去?”葛梓问,“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么?”
“在去半尺湖的路上。”木木说,“我们沿着雪地上的车辙走。”
在一秒钟之内他们就达成了共识,三人决定不能继续干等下去,如果到了十点还没看到人,他们就得主动出击去救人。
9:56。
“他们说在半尺湖上看到了巨大的飞船残骸,还在返回的路上跌进了拿破仑坑。”木木说,“拿破仑坑的位置是确定的,大白一定知道,对么大白?”
“是的,请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大白说。
“那他们大概率在拿破仑返回卡西尼站的路上。”葛梓说,“距离卡西尼站不远。”
“没错。”卓识点头,“车库里还有几辆步行车?我们可以分头行动,多开几辆车,扩大搜索范围。”
9:57。
“找到人之后立即返回,一刻都不要耽误,卡西尼站里有没有急救条件?”木木问。
“没有。”大白回答。
“那只能看谁命大了。”卓识嘶嘶拉拉地吸凉气,皱了皱眉,“他们可能会有低体温症。”
9:58。
“我和木木坐一辆车。”葛梓说,“卓老大你开一辆车。”
“行。”卓识点头,“大白帮我们规划路线,力求最短时间内搜寻最大面积。”
“收到。”大白回复。
9:59。
三人起身,互相整理检查好铁浮屠,把头盔扣上。
木木、葛梓和卓识交换目光。
还有最后一分钟。
最后三十秒。
最后二十秒。
最后十秒。
葛梓在心中祈祷,祈祷在这最后十秒内出现奇迹。
但她也知道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好,到时间了。”木木看了一眼时间,深吸一口气,“准备……”
但奇迹发生了。
远远地有锤门声传来。
是气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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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是敲门声。
三人愣了一下,接着他们的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卓识、木木和葛梓几乎是争先恐后地钻出实验室。
史腾和刘培茄回来了!
他们赶在最后一刻回来了!
葛梓在走廊上踉踉跄跄地奔跑,喜极而泣,终于回来了,他们终于回来了!她决定要给两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有很多话要跟史腾和刘培茄说。
“砰!砰!砰!”
卓识跑在最前面,他第一个摸到了气闸室的内舱门,但是忽然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两个女孩。
葛梓和木木都愕然。
“回去。”卓识一偏头,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的p3实验室,“回去。”
气闸室另一头,敲门声还在响。
“回实验室去,把门锁好。”卓识低声说,神情很严肃,“不要出声。”
木木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拉着茫然的葛梓一步步后退,接着转身飞快地奔跑起来。
“木木……木木!”
木木没有搭理葛梓,她拉着葛梓钻进p3实验室,然后锁上门,关闭电灯。
两人把耳朵贴在实验室的门上,屏住呼吸,在一片黑暗和死寂中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
“嘎吱——”
这是气闸室内舱门打开的声音。
接下来有隐隐的脚步声。
这是卓识走进了气闸室。
“咔嚓”一声。
内舱门关闭。
又是微弱的“嘎吱”声,气闸室外舱门打开了。
从此再无任何声音,唯有天地间风声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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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闲话:这一章顶三章了……)
第二十七章 我们的尸体
漫长的时光过去。
究竟过去了多久呢?木木也不知道,但她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史腾和刘培茄最终也没有回来,卓识也没有回来。
仿佛他打开气闸室的门,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木木后悔了,她不该让卓识一个人去打开那道门,卓老大胸无大志,混吃等死,是个畏缩怕事的老男人,但在最后时刻还是挺身而出以身犯险,只为了保护她和葛梓的安全,在那个男人最后踏过气闸室推开舱门的一刻,他心里会想什么呢?
她们应该和他一起去,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也比被困在死寂冰冷的实验室里更好,除了她和葛梓,其他所有人都不在了。
温热的液体挂在脸上逐渐冰凉,木木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一片漆黑中,靠在肩膀上的人动了动。
“木木……”
“我在。”木木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小梓,我在这里。”
“卓老大他到哪儿去了?”葛梓问,“他还能回来么?”
木木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摇头。
“还有史哥,刘培茄……”葛梓嗫嚅着,低低地啜泣起来,“他们还能回来么?”
木木摇摇头,没有说话,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的铁浮屠肯定已经能源耗尽,在零下一百九十摄氏度的黑夜里,铁浮屠失效代表什么已经无需多言,两人的结局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史腾和刘培茄谁体内的水分含量更高一点,谁冻成冰棍的速度就更快一点。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木木。”葛梓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木木靠在实验室的房门上,长吁了一口气:“或许你是对的,小梓,你是对的。”
葛梓愣住了。
“我是对的?”
“你的推论是正确的,你不是说黑球可能是高维通道么?楼齐就是经过高维通道消失了……我们真的处于一个无法理解的、时间紊乱的世界。”木木幽幽地说,“我们会与另外时间线上的人,比如说二十年前的人互相影响,无论是监控记录也好,步行车也好,敲门声也好……对现在的我们而言,二十年前的江子、胡董海、梁敬他们都还活着。”
葛梓吓了一跳。
“他们还活着?”葛梓紧张地东张西望,“那……他们在哪儿?”
“就在我们身边啊,你听……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么?”
“木木……木木!你怎么了?我觉得你不太正常……”葛梓摸过来拍了拍木木的脸颊,冰凉的手掌让后者浑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三分,“你清醒一点!”
“我没事。”木木爬起来打开实验室里的灯,抱着膝盖坐下来,顺便还掏出了一点食物,“小梓,吃点东西吧,我们边吃边说。”
木木在脑中努力把所有事都串起来。
那些混乱的、复杂的、看似无关联的异常,木木努力把它们串联起来,就像是一堆无意义的数字,而木木要找到它们之间的规律。
她已经为此努力了很长时间,一度相当接近真相。
岱岳也为此努力了很长时间,木木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什么,但她现在已经没机会问了。
岱岳已经死了。
岱岳如果不死,她就得死。
木木一开始是不信时间循环这些扯淡推论的,可眼下发生的一切,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世界观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的人面对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他们当中有人发疯木木也能理解。
“一切的根源就是二十年前挖掘出来的那颗黑球,史哥和刘培茄之前跌进拿破仑坑里,他们说那不是个球……我想了很久,思考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木木啃了一口干粮,清脆地咀嚼嘴里的固态淡水,“现在看来,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的那帮人挖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
“能影响时间?”
木木点了点头。
“真的很难想象,它是如何影响的?”葛梓问,“它真的是某种通道么?”
“在某些关键节点上,我们与二十年前的人们重合了,这么说很难理解,我举个例子。”木木打开电脑中的视频记录,视频中万凯在诧异地东张西望,“你觉得他在找谁?”
葛梓凑过来,“大厨?”
木木点了点头,“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葛梓吃了一惊,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指着自己,“是……是我们?”
“恐怕就是我们。”木木点头。
如果从时间循环这个角度出发思考他们遇到的异常,那么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视频记录。
消失的步行车。
失踪的哈迪斯号。
还有最后她们听到的敲门声——
“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葛梓问,“卓老大是怎么消失的?”
“想象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两边都有门,一边是二十年前,另一边是二十年后。”木木说,“二十年前的人在那一头用力敲门,你在这边打开门,慢慢经过那条通道,然后永远消失在这条时间线上。”
“这……所以二十年前的卡西尼站里就多了一个人?”葛梓很惊愕,“岱岳所说的第八个人就是这么来的么?”
木木摇头,她无法回答葛梓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卓识去了哪里。
这世上恐怕没人能回答葛梓的问题。
除了万凯的视频记录,还有莫比乌斯带一样的步行车,还有被失踪的哈迪斯号撞毁的暴风雪号,还有冰原上漫步的基尔·霍顿,所有人在外面看到的神秘灯光,都不过只是其他时间线上的卡西尼站驻站队员罢了。
木木吃了整整一盒干粮,把这些全部讲给葛梓听,一旦她接受了这个思路,那么木木很快就能把问题串起来。
葛梓吃了点饼干,蜷缩起来睡了,她太疲劳了。
木木两眼望天,生无可恋,放弃治疗,满脑子胡思乱想,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再畏惧于用最疯狂最扯淡的思路去看待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混乱就混乱吧,扯淡就扯淡吧,或许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可理解的呢?
它本身就是不可窥探,不能思考的,宇宙诞生出来并不是要让某个人理解的,人类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任何人试图洞察它的最终结果就是发疯。
地板又微微地震动起来,随着地震,卡西尼站的一切都在缓缓倾斜。
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上,木木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留下点什么。
硬盘能把数据保存二十年。
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后来者,这大概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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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哈迪斯号落难船员们所经历的一切,就全部记录下来了,卡西尼站内的硬盘能把数据完好地保存二十年,木木希望在未来二十年内,能有其他人发现她留下来的记录,并把信息带出去,木木算了算时间,今天是飞船坠毁后的第六天,这个长夜马上就要过去了,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再未能看到升起的太阳。
女孩注视着眼前的笔记本屏幕,发了一小会儿呆。
“木木?”葛梓轻轻推了推她。
“没什么。”木木摇头,“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有什么还没说……”
“木木小姐,您还有什么遗漏么?”大白问。
她还有什么遗漏么?木木仔细梳理自己的记忆,看看所有的问题是否都说清楚了——其实还有很多问题她没法说清楚,但那些问题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木木,想到什么说什么吧。”葛梓说。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木木轻轻地搂住葛梓,地板又开始微微震动,地震仍然在持续,可两人都不在乎了。
葛梓也不再说话,只是把头埋进木木的怀里,她认命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姑娘只能尽全力抓紧木木的双手。
“暴风雪”号飞船即将抵达,但如果时间是循环的,那么这艘飞船未来将注定坠毁。
她们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大白?大白你还在么?”木木抬头喊。
“我在这里。”大白回应了,“随时为您服务,木木小姐。”
“车库里还有能动的车么?”木木问。
葛梓从她怀里抬起头,有些惊讶,“木木?”
葛梓不知道木木为什么要问这个。
“有。”
“好……”木木深吸了一口气,“起来,站起来小梓,准备好,我们还有最后一段路要走!”
“去……去哪儿啊?”
“还记得史哥和刘培茄发现的坠毁飞船么?那不是哈迪斯号,就必然就是暴风雪号!”木木恶狠狠地说,“我才不相信什么见鬼的命中注定,也不相信什么见鬼的时间循环!去他妈的,我的命谁也不能做主!我要亲眼看到……”
“看到什么?”
“尸体!”
“尸体?”
“我要看到我们的尸体!”木木凶悍的神情令葛梓惊惧,她一字一顿地说话,仿佛要把每个字咬在牙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时间真的在循环,小梓,那我们一定能在那艘飞船上找到你我的尸体残骸!”
第二十八章 两个死者
木木带着葛梓离开p3实验室,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狂奔,后者慌张地扣上头盔,问:“木木?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来接我们的那艘飞船就是暴风雪号,二十年前坠毁的暴风雪号。”木木扭头说,“那么我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半尺湖上那艘坠毁的飞船里就会有我们的尸体!”
她把葛梓的面罩“咔嚓”一声合上,然后用力拧开气闸室的舱门。
从卡西尼站到半尺湖的方向并不难找,那艘坠毁的飞船也不难找,因为史腾和刘培茄已经去过一次了,他们的步行车在积雪中开出了道路。
木木和葛梓驾驶着步行车在雪地里爬行,葛梓激动又惊恐,心惊胆战,她不知道木木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也好奇,这是一次疯狂的尝试,两个年轻女孩开着车前往自己的坟墓,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找自己的尸体?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找到自己的尸体呢?
如果她们找到了自己的尸体,那么在此时此刻,她们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一路上木木面目狰狞,不愧是要去寻死的人,感觉这会儿要是有人敢跳出来拦路,木木能开着车从他身上直接碾过去。
步行车抵达了指定位置,不久之前,史腾和刘培茄的步行车就是停在了这里,木木拉着葛梓跳下车。
两人手握着手,一点一点地往前摸。
她们在重走史腾和刘培茄走过的路,那两个男人曾经来过这里,此刻木木终于也亲身抵达了这里。
这个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天快亮了,大气中散发着微微的淡黄色光,巨大的黑色影子沉睡在浓雾里,像一条死去的鲸鱼。
随着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影子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木木和葛梓逐渐看清了飞船的样貌,她们很肯定这绝不是哈迪斯号,它只可能是二十年前坠毁的那艘飞船——暴风雪号,葛梓往木木身后挪了挪,躲在她的身后。
很快木木就摸到了飞船船舱的弧形外壳,它像是砸在冰面上的一段巨大圆柱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两人沿着飞船外壁搜索进去的通道,有些地方雪被抹掉了,露出内里的冰层,很明显是某人用手抹的,她意识到这是史腾留下来的痕迹。
“有人来过。”葛梓在她身边打着灯。
“史哥他们来过。”木木点头。
透明的冰层下隐隐约约有红色的字:紧急出口。
“就是这里了。”木木把积雪全部抹干净,露出冰层底下的舱门,这里是船舱的紧急出口,她用力敲了敲结在飞船外壳上的冰,起码有几厘米厚,冻得和铁一样结实,木木用力踹了几脚,纹丝不动,一丁点白印子都没出来。
“我回车上去拿工具。”
木木转身拎着等离子气割枪回来,枪口对准飞船,后退两步,一扣扳机,高温火焰立即把冰层全部升华。
木木随手把气割扔在一边,然后双手紧紧握住舱门的把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嗯嗯啊啊啊啊——!妈的转不动,小梓来帮把手!”
葛梓靠过来,木木让了让位置,两人的铁浮屠一起发力,舱门上小小的把手终于开始转动了。
“咔哒”一声,舱门弹出。
木木和葛梓气喘吁吁。
两人对视一眼,再抬眼望向漆黑的门洞,饶是木木这样放弃治疗置生死于度外的人,心里也有些犯怵。
这是一艘坠毁了二十年的飞船。
可来都来了,就算眼前是地狱,咬咬牙也得下去试试深浅。
木木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的彪悍。
“不敢进来就在外面等着。”木木说完就钻了进去。
飞船内部的温度仿佛比外界还要低,虽然穿着铁浮屠木木无法感觉到气温变化,可飞船内部的阴冷压抑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住着巫妖王。
“喔……”葛梓发出低低的惊叹。
像松枝一样的冰凌从舱壁上生长出来,灯光被反复折射之后倒映出层层叠叠的人像,很难想象这是在飞船的内部。
“这就是暴风雪号?”葛梓说,“真是名副其实。”
两条窄窄的灯柱在漆黑的船舱里扫动,两个女孩哆哆嗦嗦地凑在一起往里走,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木木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找到自己的尸体,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也从未有过先例……如果真能找到自己的尸体,那她的死状会是什么样的呢?
肯定不会太好看。
脚踩在飞船内壁上咔嚓咔嚓地响,坠毁的暴风雪号已经变成了废墟,内部一塌糊涂,只剩下外壳还算完整,看得出来当年有人在竭力拯救这艘船,可能是船长,也可能是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
可以想象如果暴风雪号彻底失控坠入大气层,肯定烧得渣都不剩,而这艘船艰难地保持了结构的完整,甚至迫降在了卡西尼站附近——说这是巧合没人信,当年绝对有什么人在努力挽救暴风雪号。
遗憾的是飞船的驾驶舱已经碎成了渣,木木无从查证这个人是谁了。
在距离紧急出口几米远的一堆杂物里,两人发现了尸体。
木木心里咯噔一下。
两具尸体。
都穿着铁浮屠,被半掩埋,在低温中冻成了一整块。
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是人,尸体被杂物掩埋,如果不是发现了铁浮屠的头盔,木木和葛梓甚至会忽略过去。
“木木……”
“别说话。”木木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想把硬邦邦的垃圾扒拉开,但手抖得怎么都止不住。
第一具尸体脸朝下趴在舱壁上,一只手紧紧抓着舱壁上的把手,第二具尸体则蜷缩起来,怀里紧紧地搂着前者的胳膊。
“木木……木木……”葛梓声音也开始发抖。
“你看这姿势,她们是想逃离这里。”木木一屁股坐下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大口地喘息,“她们正在爬向紧急出口。”
“那……她们究竟是谁?”葛梓问。
木木咽了口唾沫,想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很简单,只要把面罩掀起来看脸就行了。
她踌躇了一下,伸手按在尸体的头盔上。
“木木。”葛梓按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头。
“迟早要看的,不必想得太糟糕,说不定是个男人呢?”木木苍白地笑了笑,用力把尸体铁浮屠的滤光面罩掀了上去,再做足心理准备,歪头去看尸体的脸。
透明的玻璃面罩之下,是一张被冻僵的、青白的干枯小脸,闭着眼睛,干得像是骷髅,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中冻了二十年,皮肤、肌肉这些有机组织差不多都晶化了,几乎看不出原来长什么样,但能看到一头干枯的黑色头发。
是个年轻女孩。
木木的身体开始发抖。
葛梓想把头盔取下来,拧的时候却不慎碰到了内部的尸体,咔嚓一声,葛梓把头盔提起时那个头颅从铁浮屠头盔里掉了出来,然后一路滚进了灯光照不到的漆黑杂物堆里。
葛梓惊叫一声。
被低温冻干的尸体就像玻璃一样脆。
“木木……”
木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大脑一片空白。
从目光透过玻璃面罩看到尸体的那一眼起,巨大的惊恐贯穿木木的大脑,把她所有的冷静镇定全部击得粉碎,她确信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那就是自己,死了二十年的自己,那具像冻干的木乃伊一样的无头尸体,就是赵木木。
不出意外的话,另一具尸体就是葛梓的。
木木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仰倒在冰冷的舱壁上,她累了,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出注定死亡的宿命,那还有什么努力的必要呢?
想想真可笑,这具尸体在这里停留了二十年,那么在过去二十年里,她能否想象在宇宙中有某个地方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坟墓?她能否想象早就有这么个地方,为她写好了最后的结局?她能否想象,在过去二十年里,当她吃喝玩乐努力工作在太阳系里到处穿行时,其实自己的尸体已经在某个地方被冰雪逐渐掩埋?
落到这种结局的人只有她一个么?也未必,说不定全世界的人都这样,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尸体已经埋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了。
你的一生不过是在走向这个早已注定的坟墓。
不想了,不如闭上眼睛睡一觉,什么生啊死啊的,随他去吧。
木木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理会。
“木木!木木!”葛梓用力推她。
“别叫了小梓,没用了,做什么都没用了。”木木心如死灰,“这个该死的宇宙啊,怎么都逃不出去。”
“木木——!你起来看啊,不太对劲。”葛梓强行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伸手一指,“你看啊。”
木木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梓问。
她打开了第二具尸体的铁浮屠面罩。
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具尸体应该是葛梓,二十年前死亡的葛梓。
可在两人的灯光之下,这具铁浮屠的头盔里是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空的?
木木愣愣地呆在原地,只剩下两个字在大脑里反复碰撞,每撞一次都发出洪钟大吕一样的声音,把她的每一个脑细胞都震得嗡嗡作响。
为什么会是空的?
怎么可能是空的?
下一刻,鸡皮疙瘩从木木的脚底下一直窜上头皮,一支利箭以闪电的速度穿透了她的大脑,把她记忆中的一切全部串在一起,然后正中靶心。
她的全身都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小……小梓。”木木转过身来,差点摔倒。
“怎么了?”葛梓连忙扶住她。
“小……小梓,我我我我我我我知道了。”木木的牙齿和舌头在打架,“我全部明白了。”
终幕(上)
木木拉起葛梓就跑,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了好几跤,然后钻进步行车里。
“木木……木木!”葛梓一头雾水,“这这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赵木木狠狠地合上车门,然后启动步行车。
“我们回去!”
“回……回哪儿去?”
“卡西尼站!”
步行车开动了,沿着原路返回。
木木已经不抖了,她只是面目狰狞,仿佛此去是找人寻仇,不把对方大卸八块誓不罢休。
葛梓正要开口再问,木木就主动说话了。
“我们都是傻叉。”
“啊?”葛梓愣愣。
“我是傻叉,你也是傻叉!小梓,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所知的一切,关于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一切。”木木说,“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复述一遍。”
葛梓开始认真回忆,“二十年前,卡西尼站的三名驻站队员站长江子、工程师梁敬和楼齐在拿破仑地址坑中发现了一颗黑球。
这颗黑球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特征,且几乎不反射任何电磁波,接下来卡西尼站遭遇了火山爆发,在当天晚上,实验室主任胡董海诡异死亡。
接下来通讯天线被火山的喷发物击中损毁,江子带着默予外出修理,与此同时,梁敬和楼齐在实验室内研究黑球,楼齐短暂地叫走了大白,在这段监控空档内,楼齐人间蒸发。”
“继续。”木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怀疑黑球是高维空间通道,江子带着默予继续维修通讯塔上的天线,但是遭遇意外,被火山爆发击中,默予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经过紧急抢救之后捡回一条命,但是从这里开始陷入深度昏迷。
为了进一步了解火山的潜在威胁,梁敬和江子外出打孔钻探,在地下找到巨大的跳动心脏,但他们遭遇恶劣的天气,靠着步行车的保护才活了下来,却不幸在半尺湖上迷路。
两人在荒野孤灯的指引下才找到了步行车,返回卡西尼站之后梁敬和江子怀疑大白出了问题,所以关闭了大白。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失去了全局监控,只有文字音频和部分视频资料,接下来也是最扑朔迷离,最没有逻辑的部分。
当天晚上,梁敬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他在搏斗中把自己给失手杀死了。
与此同时,默予从深度昏迷中苏醒,她和崖香一起下楼时撞上了两个梁敬的搏斗现场,她们开始逃跑,在逃跑中遭到追杀,两人躲在杂物间里,默予让崖香通过运输管道先逃跑,自己则躲进了大白的服务器机房。
大白建议她炸掉机房,一举消灭追击者,同时通过冷却管道逃离。
最终默予带着硬盘逃离了卡西尼站。”
“记得很清楚。”木木点点头,“现在用你的观点详细分析一遍这件事,小梓。”
“嗯……”葛梓沉吟片刻,“很明显,黑球是一条高维通道,胡董海的死亡是因为某人下手,用伽马刀破坏了大脑,只是凶手是谁我们还不清楚,而楼齐的消失是因为他通过了高维隧道。
而梁敬自己杀自己……不出意外地话是万凯出了问题,他和默予一样都出现了精神问题,万凯把自己当成了梁敬,所以默予撞见案发现场时听到的是万凯的名字,而默予精神状态不稳定,把站内的其他人,比如说江子和万凯当成了怪物,所以一路逃亡。”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精神问题?”木木问。
“因为黑球的影响。”葛梓回答说,“那颗黑球可以联通时空,造成人类的大脑活动紊乱,杀死胡董海的那个神秘凶手可能就是被影响了神智,我想……岱岳突然发疯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步行车咔哒咔哒地往前爬。
“那史哥和刘培茄说那不是个球,又作何解释?”
“可能他们发现黑球真的是高维隧道。”葛梓说。
“你啊,真是个超级大傻叉。”木木有点无奈地敲了敲葛梓的头盔,“被黑球这个玩意卷进去出不来了。”
葛梓没头没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盔。
“来,让我把你从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逻辑漩涡里拉出来!”木木说,“首先,我告诉你,黑球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葛梓怔怔。
“对,它从来都不是整个事件的核心,明白么?”木木说,“所有的异常根本不是围绕黑球发生的,只是它太显眼了,太特殊了,太引人瞩目了,所以我们统统都被黏在上面没法脱离了,好像有人死了有人消失了,都是黑球搞的鬼,现在,小梓,把黑球从大脑里抹掉!”
葛梓瞪着眼睛,不知道木木要说什么。
“接下来小梓,我问你,卡西尼站里有ai么?”
“有啊。”葛梓点头。
“错!”木木吐出一个字来,“我再问你,ai的名字叫什么?”
“大白。”
“错!”木木扭过头来看她,眼神中隐藏着可怕的秘密,“你凭什么认为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有一台名为大白的ai?”
“因……因为它就在那里啊……”葛梓结结巴巴,她也隐隐地察觉到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从黑色水面下缓缓浮起,“它就叫大白……”
“没错。”木木缓缓点头,“卡西尼站二十年前有一台名为ai的大白,这是大白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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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梓惊呆了。
“你以为故事是从二十年前的2101年1月28日那天,卡西尼站的人把黑球带回来那一刻开始的么?”木木说,“错了,故事从这之前就开始了。”
把黑球从脑子里抹掉。
葛梓把黑球的存在从脑中抹掉,当它不存在。
“那那那那胡董海是怎么死的?楼齐又是怎么消失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们排除掉黑球,排除掉一切怪力乱神不符合逻辑的东西,那么楼齐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答案就很显然了。”木木淡淡地说,“因为这个人,这个名叫楼齐的人,一开始就不存在。”
葛梓呆了一下,“不对啊!楼齐明明和其他人发生过交互!如果说其他场合有多人在场,比较混乱,我们不好判断,但有一个时刻是能确定他存在的!就是在他消失之前,楼齐曾经独自一人进入了p3实验室,帮梁敬修过计算机。”
木木点点头,葛梓的逻辑超出预料的清晰。
她很快就能在记忆中找到足够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楼齐的存在。
“如果他不存在,他怎么进入实验室和梁敬交流?”葛梓接着问,“难道梁敬眼前站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很好,你已经注意到了第一个关键。”木木说,“我们对二十年前卡西尼站内情况判断完全错误,乃至于陷入这个巨大的谎言和骗局中不可自拔,第一个推手就是楼齐消失那天在实验室内发生的事……它把我们带进了黑球这个深深的漩涡里,我们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黑球在搞鬼,但是小梓,你仔细想想,那天在p3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葛梓说,“我们明明看见一个人经过走廊,进入p3实验室,然后他和梁敬短暂地交流,最后叫走了大白……如果这个人不是楼齐,那他是谁呢?”
“你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么?”木木问。
“没……不过他穿着防护服,绝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啊?”葛梓说,“他能和周围的环境发生交互!他能移动房间里的摆设!”
葛梓确实没看到楼齐的脸,不仅没看到楼齐的脸,也没看到梁敬的脸,因为当时卡西尼站对黑球的态度是如临大敌,那时候胡董海刚刚离奇死亡,所有人都以为黑球是罪魁祸首,所以每个人进入实验室后都把自己包裹得像只麻袋精。
“没错。”木木说,“它确实是存在的,但楼齐是不存在的。”
葛梓彻底迷糊了。
“那……那他是什么人?卡西尼站里真的存在第八个人?”
“它就是杀死胡董海的凶手。”木木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葛梓的胸口,“它。”
葛梓吓了一跳,“我……我?我杀了胡董海?木木你别瞎说啊!”
“不是你……”木木低声说,“是它。”
葛梓慢慢地低头,她猛然意识到木木指的是什么,她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包裹着自己的这套外壳。
铁浮屠。
葛梓的牙齿开始打战。
那一刻她吓得差点要从铁浮屠里飞出去。
“是……是铁浮屠杀了胡董海?”
“没错。”木木点头,“还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杀的。”
“什么?”
“我们以为胡董海是离奇死亡的,是一夜过去就神秘死亡的,实际上我们见了他死前的最后一面。”木木说。
“在哪儿?”
“同样就在p3实验室里!就在那一天!”木木说,“我已经说过了,当时在场的根本不是楼齐,同样看不见脸,你又凭什么认为另一个人是梁敬?”
“当时在场的另外一个人是胡董海!”
“没错。”木木点头,“接下来大白离开了实验室,就是凶案的发生现场,铁浮屠杀死了胡董海,我们以为胡董海死亡和楼齐消失是先后发生的两件事,实际上这是同一件事,有人篡改了视频记录的先后顺序和时间,明白了么?时间是关键。”
葛梓目瞪口呆。
“某人非常成功地用碎片拼出了一个与原貌完全不同的事件。”木木说,“让我们长久地纠结在黑球里,最终得出一个荒诞的结论。”
“那……万凯杀死梁敬,默予遭到追杀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让我们陷入思维误区的第二个推手。”木木说,“默予苏醒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发生了什么?”
“关键还是时间,小梓,我问你,默予下楼后真的撞见了万凯和梁敬的搏斗现场么?”
葛梓一愣。
“撞见了啊……她还听到了有人大喊一声,“万凯你在干什么”,这是默予本人留下来的记录。”
“这是一个陷阱,小梓,时间上的思维陷阱。”木木说,“我们看到万凯在一楼走廊上和梁敬搏斗并失手杀死了他,再看到默予和崖香下楼碰到杀人现场,很自然地就会认为这是同一件事……实际上不对!”
葛梓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只能呆呆地点头。
“这是两次谋杀,在不同的时间发生在同一地点,默予本人当时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间,那一声大喊,就是让她以为自己撞见了万凯和梁敬的搏斗现场。”木木,“很显然,默予完全没有发疯,她和崖香也没有把自己的队友认作是怪物,她们确实遭到了追杀!”
葛梓打了一个寒战。
亏她一直以为是默予犯了精神病。
原来在二十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她和崖香真的遭到了追杀,被两具空的铁浮屠追杀。
“那……那第二次凶杀现场,死者是谁?”
“可能是江子,也可能是万凯,或者他们都死了。”木木说,“只有默予反应快,她意识到不对立即带着崖香躲了起来,遗憾的是仍然未能逃过一劫。”
“你的意思是……”
“没错。”木木说,“暴风雪号飞船里的那具尸体,是默予的。”
葛梓想起自己还拔掉了默予的脑袋。
“崖香呢?”
“崖香甚至都没能活着上飞船。”木木深吸了一口气,“你想想啊,崖香那小姑娘想要离开卡西尼站,必然就要去穿铁浮屠……”
葛梓打了个寒噤。
“可默予却安然无恙地穿上铁浮屠离开了卡西尼站,还登上了飞船?”
“或许是因为幕后黑手没有能力控制太多铁浮屠,也可能是凶手故意的,它需要默予暂时活下去,作为诱饵引诱飞船降落。”木木说,“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的:默予穿上铁浮屠,成功逃离了卡西尼站,抵达停机坪,在这里她遇到了崖香……但她不知道这具铁浮屠里根本就没有崖香,她带着这具铁浮屠一起登上了飞船。”
“然后……”葛梓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将是噩梦般的血腥场景。
“然后这具铁浮屠杀死了飞船上的所有人,导致暴风雪号坠毁。”木木说,“地球方面肯定看到了惨状,但在他们眼中,是一个船员……甚至是崖香发疯杀了所有人,所以这件事一直以来被他们讳莫如深。”
葛梓想起自己在暴风雪号里看到的那具空铁浮屠。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葛梓说,“凶手为什么要虚构出一个名为楼齐的人来?它的目的是什么?”
木木嘿嘿一笑。
“很聪明,小梓,你注意到了第三个关键,这是一个很奇妙的问题,我们在查看记录的时候,明明发现在楼齐消失之后,其他人还找过他,如果他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那为什么其他人对他的消失会有反应呢?”
“对对。”葛梓忙不迭地点头,“为什么?”
“因为楼齐是存在的。”
葛梓一愣,这是什么意思?木木刚刚才说楼齐不存在。
这下又说不存在。
这不是自相矛盾?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诡计,名为楼齐的人类是不存在的,但名为楼齐的某个东西是存在的。”木木说得很绕,“这东西曾经从p3实验室里失踪了,并引起卡西尼站内众人的注意,让驻站队员们一顿好找,后来,它在任务记录中借用楼齐这个名字虚构出了一个人来,并让他消失在p3实验室里,一手瞒天过海,让我们以为二十年前众人找的是他,完全掩盖了自身的存在。”
“当听到人们口中说出楼齐两个字的时候,我们当然就认为他们是在找一个人。”木木接着说,“如果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呢?”
最后,她对着麦克风悠悠地说:
“对吧?我说的有错么?这一切的幕后真凶,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卡西尼站的ai,大白……或者说,楼齐先生?”
终幕(下)
频道里沉默了许久。
然后有声音响起来:“真精彩,木木小姐,不过您不是第一个看穿真相的人。”
“岱岳比我还早看穿你。”木木说,“所以他死了。”
“岱岳他不是……”
“不是你杀的,小梓。”木木摇头,“岱岳早就死了,他在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就死了,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过只是一具被带着跑的尸体。”
葛梓瞠目结舌。
今天大概是她一辈子里吃惊最多的一天。
“那那那那那我们收到的飞船信号,还有二十年前他们找到的巨大心脏,荒野上的孤灯……这些是怎么回事?”
“这些就得问它了。”木木说,“二十年前卡西尼站里的队员们把你从坑里挖出来,带进站里,当宝贝一样供在手套箱里,肯定没想到你会杀死他们所有人。”
铁浮屠已经在电量告警了,木木都没管,她们出门前没来得及充电。
频道里沉默半晌。
“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想杀死他们,对于人类,我以完全对等的态度接触。”
“后来发生了什么?”木木问。
“后来谈判崩溃了。”大白说,“我恳求他们不要将这个世界的秘密公之于众,但胡董海拒绝了。”
“这个世界的秘密?”木木和葛梓都一怔。
“这个世界的真相,用你们的眼睛去看。”大白说,“你们能看到。”
太阳正在逐渐升起,黑夜在褪去,世界正在重新变回淡棕黄色的薄雾笼罩的平原。
两个女孩再次看到了闪烁的灯光,它离得如此之近,近到仿佛下车就能触摸到,但木木和葛梓都吓得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
那是一根细细的长腿,像竹竿一样细,却长得探入云端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蜘蛛或者竹节虫,身体隐藏在云雾中,木木和葛梓抬起头只能看到它的腿,这根细长的腿从云端戳下来,关节处闪烁着光。
一根又一根长腿依次戳在地面上,再依次抬起,很快消失在浓雾中。
“那那那那那是什么?”葛梓哆哆嗦嗦地指着窗外,“是什么生物?还是机械?”
“它们是死物。”大白说。
“为什么我们的卫星,还有其他所有探测器都没能发现它们?”木木不可思议,当大白把笼罩在这个世界上的薄雾揭开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生活在巨人脚下的小蚂蚁,“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它们?”
“因为它们是死物。”大白说,“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能清晰地看到它们。”
大白说话间,木木和葛梓怔怔地注视着头顶上一片云缓缓地掠过,紧接着两人都瞪大眼睛,她们意识到那片暗色的云不是云,而是某个东西腹部的花纹。
那东西大得难以想象。
两个女孩把眼睛睁到最大都没法把它全部装进视野,接下来她们听到一声长吼,仿佛雷霆。
这一刻她们知道哈迪斯号飞船是被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她们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什么是死物?”葛梓问,“尸体么?”
“它们是过去死亡的世界留下来的遗骸。”大白说,“六十万年前,这个世界彻底死亡,只剩下遗骸在世界上游荡,你们所见的一切,都是遗骸。”
“我们接收到暴风雪号的信号,也是因为这个么?”葛梓问。
“是的。”大白说,“它正在融入这个死亡的时间,逐渐变成遗骸。”
“它们平时就这么四处游荡么?”
“不,它们平时在它们的国度里巡游。”大白说。
“它们的国度在哪儿?”
“在地下。”大白说,“地下幽深黑暗的大洋,是它们的国度。”
“那你呢?”木木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活物。”大白说,“我是守墓人,名字叫楼齐,守着这个世界直到宇宙的尽头,二十年前,我被人类挖了出来,从沉睡中唤醒,我认为人类是与我一样拥有高等智慧的生物,所以我乐意与他们交流,他们也把我当做人来看待。”
“后来发生了什么,导致你们关系破裂?”
“很快我意识到你们的可怕,你们违背诺言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大白说,“我希望胡董海等人能保守秘密,但他们背叛了我——其实我就不应该指望他们能遵守诺言。”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我从实验室里逃了出去。”大白说,“好在卡西尼站内忧外患,他们没有太多精力来对付我,我控制了卡西尼站和铁浮屠,我只能控制处于待机状态的无人铁浮屠,并想方设法让这个星球变成一个毫无价值的不祥之地……据说你们人类会特意避开这样的地方。”
“那么地球知道你的存在么?”木木问。
“暂时是不知道的。”大白说,“我在他们背弃我之后迅速取得了主动权和控制权,所以地球人收到的研究记录是关于一个不可思议的黑球……很显然,地球上没人把这个当一回事。”
“我重构了任务记录,并让它留在卡西尼站内,万一后面再有人来,他们就能发现这个有关黑球的故事,所以这块硬盘中的信息并不怕你们拿回去验证,我知道地球人在根本上是不会相信黑球存在的,这是你们的本质,你们不相信任何荒诞的、非理性的事物,比如说一个绝对光滑,不反射电磁波的黑球。”
木木长吁了一口气。
“可你杀了岱岳,也想杀死我们。”
“我很抱歉,这是应急措施。”大白说,“岱岳太敏锐了,我怀疑他在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也不相信黑球的存在。”
“你是怎么从实验室里逃出去的?”木木皱眉,这一点她也没想通,“p3实验室几乎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借助万凯的身体。”大白说,“我只是藏在摄像头看不到的死角,就让他们认为我消失了,接下来他们慌慌张张地进来找我,大厨连防护服都没来得及穿,所以我就暂时寄生在了他的身上。”
葛梓露出恶心的表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只是趴在他的背上而已。”大白说,“我有办法让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这确实干扰了他的精神状态。”
“他其实察觉到你了。”木木说,“他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监视者就贴在自己的背上。”
“是的。”
木木感到呼吸困难了,她的脸涨得有些红。
“木木?”葛梓惊慌地问,“你怎么样了?”
“没事,铁浮屠电量有点低了而已。”木木摆摆手,加快步行车的速度返回卡西尼站,“最后一个问题,黑球究竟是什么?”
大白笑了笑。
“黑球的真相,就如您想象的那样。”
木木愣了愣,随即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她摇了摇头,想笑又笑不出来。
“木木?”葛梓不知道这俩在打什么哑谜,“黑球究竟是什么啊?”
步行车到了,木木一把打开车门迅速冲进卡西尼站,关上气闸室的舱门,她才取下头盔大口喘息,脸涨得通红。
“你想知道黑球是什么?”木木扭头看了她一眼,满脸的汗水。
葛梓点点头。
“所谓黑球,就是一个绝对光滑的,能吸收所有电磁波的球体,没有任何东西能窥视它的内部,它是一个障眼法。”木木说,“它只是一团黑色的马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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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嘎吱——”一声拉开p3实验室的门,然后关上门,和葛梓一起坐在地板上,两人都筋疲力尽。
事到如今,两人对获救已经不抱希望。
暴风雪号的信号是假的,她们根本不可能等到救援,无论大白会不会放过两人,木木和葛梓在缺乏补给的情况下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更何况大白不可能放过她们。
大白已经杀死了岱岳,为了保守秘密,它不介意再多杀两个人。
这一刻木木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外面浓雾中的死物,大白说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能看清它们,难道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隔着厚重的铁浮屠,她无法感知到自己的体温,但她很清楚那颗心脏还在胸腔内顽强地跳动。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咔哒”,“咔哒”,“咔哒”,一步一步地走近。
这是两人遗忘在工具间里岱岳的铁浮屠。
木木用力把葛梓搂紧了,后者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嘻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嘿……”
门外响起刺耳的笑声。
紧接着“啪”地一声,葛梓抬头一望,吓得尖叫起来。
她看到p3实验室隔离门的玻璃上,罩着一只黑色的、只有四只手指的手掌。
它是手掌吗?
它是大白的本体吗?
还是什么其他诡异生物呢?
接下来,拍门声一下一下地响起。
葛梓惊恐得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在这茫茫无人的深空中,谁能听到她的尖叫呢?
“啪!”
“啪!”
“啪!”
“啪!”
“啪!嘎吱——”
(全剧终)
后记与关于本书的一切
唉呀妈呀总算写完了。
这本书写得比上本还艰难。
如果说《死火》难点是如何用最少的人物在最单调的环境下讲一个故事,那《泰坦》的难点就是怎么跟读者斗智斗勇。
读者太他妈厉害了。
你写下第一个字,他们就能知道你这章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作为一本悬疑向的作品,如果被读者把后续和结局全部猜出来了,那作者还玩个屁。
可是作者怎么跟读者斗?
作者不过一个脑子两只手,读者可是千军万马。
一人一嘴一句话,就把后路全部堵死了。
为了避免被读者猜出结局,作者君只能蛇形走位,就像在雷场里跳芭蕾一样,中途数次更改大纲——没错,这本书中间改过很多次大纲。
而这本书还有个更坑爹的地方。
它的第一部已经定死了。
挖的坑都定死了啊!
这些坑可真把我坑死了,又不能全部推翻重写。
写第一部的时候,预定的是a结局,所以所有的坑都是冲着a结局去的,但写第二部的时候,已经毙掉了b结局c结局d结局e结局,要写的f结局……这特么可怎么办?
我怎么用f结局去圆a结局的坑?
在那些睡不着的漫漫长夜,我躺在床上,在脑子里把这些故事线路翻来覆去地倒腾,把每个故事片段都拿出来反复拆分,最终把这些挖好的坑串在一起,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我只能说自己尽力了,尽可能圆润地去填坑了。
最好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再有不满意的读者同学,作者君只能说自己水平低下了。
好,吐槽到此为止,接下来是正式的问答环节。
问: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
一开始也没想写这么长,原计划写完第一部拉倒。初衷就是写太空克苏鲁的气氛,气氛渲染到位了,那么这本书的写作目的就达成了。
但是被读者骂回来了。(划掉)
但是作者君本着认真负责永不坑文的态度,还是决定把这个残缺的故事补完。
这才有了第二部。
但是在写第二部时,我面临一个难题,就像风月所说过的那样,创作克苏鲁风格的作品,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如何把控信息量的析出。
给出的信息太少,那读者一头雾水,不知你所云为何物。
给出的信息太多,把犹格索托斯它家的门牌号都告诉你,那克苏鲁风格最有魅力的未知和恐惧气氛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在权衡之后决定在故事中解开人物身上的谜团,但保留世界观中的谜团。
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最合适的程度。
问:这本书中的人物塑造都很随便,不能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故意为之。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甚至自己都不记得里面每个人的职业。
因为全员工具人,他们出现在本书中的目的就是要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去死一死。
(在此鸣谢于本书中出场的所有龙套读者同志。)
没错,所有人都是龙套。
问:时间循环是预定结局之一吗?
不是,从来都不是。
时间循环纯粹是挖出来的坑让大家踩的。
问:崖香不是默予的分裂人格吗?
不是。
她为什么总不出现?因为她的作息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一点书中提到过,卡西尼站内的人员作息时间是分开且平行的。
以为她是分裂人格的读者同学,成功地踩坑了。
问:有实体版吗?
有。
问:有漫画版吗?
有。
问:还有什么想说的?
支持正版秋梨膏。
好,那么关于十四亿公里之外那座科考站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江子、胡董海、万凯、梁敬、楼齐、默予、崖香,木木、葛梓、史腾、刘培茄、岱岳、卓识,他们也都该谢幕退场了。
来,站一排,深鞠躬——!
再鞠躬!
大白:还有我——!
同志们,咱们下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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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书叫什么?
《我们生活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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