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里的界外魔》
第一章 死亡目击者
晚上十点一刻,边宁完成了手头的作业,将文档上传给各科的课代表,收拾好书桌,关闭电脑,准备出门吃个宵夜。
作为一名在外租房度日的高中生,边宁的个人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他每天在十二点睡觉,而现在,十点一刻,他可以给自己安排一顿三分饱的美美的夜宵,然后在小区附近的公园散步一会儿,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回到住处。可以给家里通个电话,或者看会书。
他总是很自律的,对一个在十二岁开始独立生活的小孩,他就是需要有这种自律。从小到大那些福利学校里挂着的标语就是:自律使人自由。
乘坐电梯来到一层,边宁快步走出单元楼,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大楼背后繁多的霓虹灯将云层照出冷色的晕彩,夜晚光污染的天空就像一块脏兮兮的蓝布。
边宁骑上自行车,朝着小区外行进,夜晚的风扑面而来,夏日的夜晚多少也有些微凉,他开始吹起口哨。
这是灯光晦暗的居民区,边宁不是很喜欢黑夜,多数时候他都对无光的角落敬而远之,城市各处都是摄像头,这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挺安慰人的。
不过边宁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幻想自己是城市大盗,游走在监控范围的边缘,白天是个乖学生,到了夜晚就露出真实身份,开始行侠仗义,然后他得胜的消息出现在媒体新闻和互联网上,让平凡人惊呼,让寡头们跌破眼镜,让黑恶势力闻风丧胆,那可真是,酷。
他骑着自行车,左拐右绕,躲过了小区里的摄像头,从小路穿出,他闯入城市的夜生活里,周围一下子被嘈杂的音声填满,街道上车辆排着队缓慢前行,广告牌和大射灯煊赫的光夺人眼球,各处都是人、机器,很热闹,甚至会比白天还热闹,因为许多喜闻乐见的营业场所是只在夜晚开放的。
边宁在小吃一条街来回穿梭了两趟,最后只是买了一笼小肉包,一碗胡辣汤,店面里没有座位,他打包了,挂在自行车把上,又慢悠悠往公园行去。
公园里围着一座喷泉,有一个小广场,草坪,外围是一圈樟树,进入公园的道路上落着些樟树叶子。
边宁小心地从树林的小径拐进公园里,依旧是城市大盗的风范。这时候园子里空荡荡的,连条狗都没得,不过要是早来俩小时,这里尽是各显神通的大爷大妈,那个热闹场面就像庙会似的。
边宁坐在公园长椅上,左手托着胡辣汤,右手抓着小笼包,拿手机播放一首夏日特供蒸汽波,盯着喷泉的水花,慢慢享受自己的宵夜。
路灯的光在喷泉池的水面上波漾,微凉的风还在吹拂,边宁的脑子里想着的是未来的生活,天马行空。蚊虫飞舞,他也不觉得烦,世界安静得就像只属于他。
不远处的林子里忽然传来尖叫,是一个男人濒死的惨嚎,如同撕裂一张厚厚的棉被,短促的叫声很快平息下来。
那边,好像,死人了?
边宁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把没喝完的胡辣汤挂在车把上,蹬着自行车离开。他以每秒三米左右的速度从公园出发。不到十秒钟就从远离案发现场的方向驶出了公园范围,一路保持着每秒五米左右的匀速。
路边有人看到他骑车的模样,都觉得车座上的是一条疯狗,嘴里还叼着一只包子。
已知公园距离住处所在小区门口的直线距离是四百七十米,那么想要到家,最短需要多长时间?
边宁不知道,他没想那么多,但他也确实想了很多,他还是躲着摄像头:他的逻辑是,假如出了人命,那么就一定会有审查环节,案发地周围一带的监控录像都会被调阅,那些可能接近过公园的人都是怀疑目标,他在小吃街的监控里肯定留下了痕迹,不过那不算大问题,只要不在案发地点的公园附近出现即可——幸亏那里本就没几个摄像头,他躲得很轻易。
而按照他的习惯,在小区乃至周边的监控范围里他都不会出现——出去时是这样,回来也要这样,平时是这样,今天也不能反常。
他真的不想被牵扯进来,他不想被那些黑岛公司的安保部门找上门,更不想自己的档案上出现任何可疑的污点——比如凶杀案目击者什么的,那对他未来的学习生活会有巨大的影响。
但是,为什么突然就死人了?为什么就偏偏被他碰见了呢?
倒霉倒霉。
除了逃跑,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不会选择报案,当好缩头乌龟吧。
一路照常返回住处,边宁一身是汗,他很肯定自己的行为和平时没有区别,在小区的监控里,他只有可能出现在电梯间,但是这栋老楼的电梯早已年久,摄像头也很旧,只会在本地存储三天内的数据,并不会实时接入云端,也就是他边宁被牵扯进案子的最后一丝可能性都会在三天后消失。
边宁从电梯里出来,低着头进门,喘着气,这时候他才发现嘴里的肉包已经被口水洇成糊糊了。
现在是十点四十七,比他预想到家的时间还早十三分钟。
边宁出了一身汗,他需要冲个澡了。
夏日燠热,本来也是该好好清洗一下,边宁的小腿还被蚊虫叮了两个肿块,这时候才痒起来,他等自己冷却下来,站在梳妆镜前盯着自己的镜像。
往常他是喜欢对着镜子臭美一番的,现在他只发现自己脸色透白。
嗡——
手机响了,这个点,应该是家里人打来的晚安问候吧。边宁努力把脸颊搓热,血气泛上来,嘴唇红润了些,拿起手机一看,的确是母亲郁姝宁的来电。
视频通话,边宁对着镜头傻笑。
郁姝宁对他眨着眼,“儿子在做什么?”
“刚洗完澡哦,准备睡觉了。”
“睡觉前记得喝一杯热牛奶,对了,钱还够不够,不够妈妈再给你转一些。”郁姝宁笑容灿烂。
“够的,我自己周末打工也赚一些的。平时不怎么花钱。”
郁姝宁絮叨了两句,旁边又凑过来一颗脑袋,亲爱的老父亲边泽板着脸,与边宁互相看了一会儿,也变得乐呵呵的样子。
郁姝宁拍了拍丈夫,“傻笑什么呢,你倒是说两句。”
“没什么好说的,每天都打电话,儿子都要被你烦死了,让他早点睡吧。”
“你懂什么,什么叫每天都打电话,你不是每天都得吃饭吗?真是的,你一边儿去玩手机得了。”
郁姝宁笑容和爽,边宁和妈妈交流过后,心里渐渐也不再害怕了。
通话结束,他端着一杯牛奶站在阳台上,城市的灯依旧那么耀眼,钢铁森林投下的影子也那么浓厚,在无声的角落里,很可能躺着一具尸体,周遭的世界一切如常,边宁怀疑自己是出了幻觉,但记忆又那么肯定。
喝了牛奶,漱口刷牙,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他决定提前入睡。
不去想,就不会有事了。
生物钟滴答滴答,边宁脑海里千头万绪,也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
第二章 界外魔印记
边宁感到一股森寒的空气包围了自己,他猛地睁开眼,此时的卧室一片漆黑。
周围,极安静,他几乎没有处在过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边宁穿好衣物,从床上下来,再穿上鞋袜,整个过程,他几乎听不到自己衣物的摩擦声,这里空气厚重得仿佛胶体,他就像是在水下。
但,这是梦吗?
清醒梦?边宁感觉自己的逻辑很正常,他能常规得思考。不对,这也不能作为梦的判断。做梦的人本身是没什么逻辑的。
边宁拍了拍脸颊,他有感觉,但不疼。用力掐了掐手指,还是不疼。
是梦?可为什么,直觉却这么真实?
边宁试图开灯,灯泡亮起,但周围还是一片漆黑,灯泡就像是月亮一样,没能照亮房间。
他觉得有意思起来了。去推开卧室的门,迎面而来的不是小客厅,是一片虚空,破碎的地块漂浮在半空中。
虚空是一片灰蓝色的背景,似乎有淡淡的雾气。
边宁被眼前辽阔混沌的景象震骇。虚空中的地块静默漂浮着,就像是破碎墓碑散落在深沉的墓园,死气沉沉。虚空深处无有半颗星,远处,上下左右,只有更多的浮岛,一切蒙昧。
边宁回首,卧室的房门已经悄然闭合,拧了拧把手,纹丝不动。
没有退路可言,他不得不前行了,前方有漂浮的小块台阶,边宁试探着踏足上去,落地感觉很稳当,于是他整个人走了上去。沿着散乱漂浮的道路,他可以前往远处。
边宁攀上一块大的地块,环顾周围,却发现这里是今晚发生命案的公园。只是时间停滞了,路灯亮着,当然也没有发光,周围一切很清晰,像是过曝的相片。边宁感觉心脏泵动血液的声响都开始刺耳。
他朝着树林走去。
在樟树密匝匝的遮挡里,一个穿正装的男人趴在堆满落叶的地面上,神情惶急,伸手试图抓握救命稻草,他的脊背上被一柄银亮如镜的刀刃刺入,喷涌的血凝固在半空像一朵红色的月季。一具机械义体在更深处的树荫下露出一个冷峻的轮廓。
刀刃正是从义体的右臂弹出。
边宁不认识被杀的人,也不认识杀人的人。
但他知道,凶手是一个人,一个躲在远程,用神经链接操控义体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边宁被骇了一惊,转身看到一个穿棕黑色立领排扣风衣的短发男子,出声的正是此人。
“边宁,你是这场命案的唯一目击者,哪怕你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可怜的男人死于冷冰冰的刀刃下,但你依旧对此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死者是服务于黑岛科技的雇员,黑岛科技及其联合的一批科技公司几乎完全垄断了官方和民间的义体市场生产供应链,而他们的雇员却死在一具没有编号的义体之下,巧合的是,这个雇员负责一笔大生意的往来。那么义体的操控者会是谁呢?是他们的竞争对手,还是隐匿在城市深处的义士侠客?相信接下来一段时间,你所在的鼓山会有一场巨大的风波。”
“我和这件事无关。”边宁立即回答。
“是的,你当然是无辜的,即使被黑岛公司的安全部门审查也不会有任何损害,但你愿意自己的人生档案上留下这样的字迹吗——杀人案件的目击者,且未主动向当地安保部门报告。你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那意味着你是个不规训的家伙。今后你一切求学和求职的道路都会遇到软钉子,无形的天花板已经压下来了,而你只能束手就擒。”
边宁抿嘴,他感觉口腔干渴,唾液腺似乎被恐惧攫住而不再分泌,“我该怎么办?”
“你的运气很好,这一路上你都有意识地躲避了监控,尤其是案发地点附近的监控,在大数据看来,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疑点的芸芸众生,今晚的云很厚,卫星监控失去了效用。天时地利,所以你唯一要做的,是侵入你所在小区的监控室,将数据提前删除。相信我,这是一头小虾米在深海中自保的唯一方案。只要你行动顺利,黑岛科技的监察体系会将你忽略,你就彻底洗脱了嫌疑。”
边宁想了想自己摸进监控室,在未知环境里试图操控系统的场景,他觉得小腿肌肉在打抖,混杂着说不出来的激动,“我做不到,我就一普通学生。再说,只要三天,这件事也能解决,我只要等。”
“三天?你连一天的时间都没有,不要对现今的网络技术报以侥幸,他们能在半天内将整个鼓山的人员进行一次普查。而案发地周围一带,更加会遣派专人进行调查。”
“我说了,我什么也做不了,还有,你究竟是谁?”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完成自己想象不到的事业,只要你愿意。”
“……”边宁古怪地问,“那么,代价是什么?”
“代价?不,没有代价,或者说,你的人生,就是代价,一条被完全改变的命运轨迹,我会欣赏你的表演。”短发男子指了指边宁的左手。
边宁突然感到巨大的灼烧感从左手手背传来,他的手背上,一个精致放射状的符号在燃烧的痕迹中出现,这是一枚印记,是一枚契约,“这是什么,你做了什么?”
“这是我的赐予。边宁,你是这深海里,猎杀利维坦之人,我赋予你力量,你将利维坦之骨带回来。”
“不是说好没有代价吗?”边宁嘀咕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虚空远处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雾气在变大。
“这不是代价,这是交易,至于我,你可以叫我外来者(outsider,或称界外魔)。”
“对我的生活来说,你可不是外来者,你是闯入者。”
“很有趣,很有趣,边宁,你可以尝试尝试,我赋予你的力量,找到我的神龛,剩下的话,我们接着再说。”
界外魔的身形消散了,身体裂解,就像一群隐匿虚空的黑蝶,消失无踪。
边宁举起左手,看着刺青般的印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符文,有着天球仪般的精密感以及一种独到的宗教感。刺青,好极了,他这下变成坏学生了,以后工作也难找了,边宁想着,不能让人发现,最好能去除掉。
界外魔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呢!
第三章 超自然能力
边宁盯着刺青印记,他感到它在发烫,不,是类似灼烧的痛感,在这虚空里,印记是唯一给他实实在在感觉的东西,它不像是一个平面化的符号,它像是一个立体的器官。有血管,有组织,不过,不是以血肉构成的器官,是印在意识上,印在灵魂里的。
他仿佛多了一个思考的核心,一条平行的思维线。那是从印记里滋长出来的,另一个我。
“你好。”边宁轻轻说。
“……”没有回应,印记将自己的能力传递给边宁。
界外魔赋予的魔法,边宁学会了,他学会用印记的眼睛去看世界。
周围当然还是虚空,但边宁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一个虚幻的背影。
“喂!”
边宁呼唤了一声,前方的背影忽然清晰起来,边宁的余光看到世界在急速后退,而他朝着背影高速平移过去。
他来不及惊呼,位移已经结束了,他出现在虚影站立的位置,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印记发烫,慢慢的,印记带来的痛感退散了。
边宁意识到,自己掌握了一门高速位移的魔法。当他使用印记,能看到自己的需要出现在以自己为圆心的一个不算宽阔的区域内,前后上下,都可以出现,这是他位移的一个范围。大概,十米左右。
他继续尝试,每次位移都会消耗一些精神,具体表现为印记的刺痛,还有一些思维上的迟钝,但只要休息五秒钟就可以恢复。不过,要是在没有恢复精神的情况下,连续使用位移,那么这部分的精神力不会再因简单的休憩而回复了。
边宁摸索着界外魔赐予自己的魔法,同时也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他发现自己其实做错了一件事:假如他真的害怕档案上留下污点,他就应该主动报案的。
不过,转念一想,杀死那个男人的可是一具无编号的义体,那个操控者肯定来头不小,如果他出现在新闻通报里,说不定会被凶手找上门来,所以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逃跑是对的。而且,去删除监控也是对的。不删除监控,他肯定会被黑岛科技的人谈话,他们广撒网,就是不会漏下任何一条线索。到时候他如果撒谎,那更加不妙,如果老实交代,那就会被标记为不规训。
左右都是死局啊。
被黑岛公司内部系统标记了不规训,这些数据会被共享给其余的公司,到时候,城里任何一个岗位都留不下他了,除非他想打一辈子零工,或者老老实实回乡下耕田。当然,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怕这些的,可他边宁就是一个普通高中生,能做什么呢?
以后上大学的学费、教材费还没有着落呢,假如能通过那些寡头公司的资质考试,那么就能通过契约得到助学金——对福利学校的孩子们来说,这几乎是未来升学唯一的出路。
边宁越想越气闷,但也没有气馁,只要做好准备,相信运气会眷顾他的。
虚空破碎的道路之间,常有一段相当远的阻隔,现在边宁可以通过位移能力让自己抵达那些无法触及的区域。
那个界外魔说过,找到他的神龛,边宁打算照办。
沿着大块的破碎混凝土,各处裸露着钢筋,这些漂浮的地块上有一些残破的建筑,一些老旧失灵的霓虹灯招牌也蒙着灰尘,他站在边缘,望着下方有一栋横躺着的钟楼,玻璃外墙形成了一片光滑的坡道,而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边宁呼气,滑滑梯而已,小心一点就是了。在滑梯末端有一片地块,他只要及时使用位移魔法就能安全抵达,位移会消除他的惯性,不用担心跌倒。
他轻轻跳上钟楼,重力带着他下行,边宁躺下来减速,玻璃窗格一次次划过脊背,他感到一种微寒。快速的下行,钟楼大概三百米,这个建筑在鼓山是有一座的,下层是一个购物商场,上层是办公楼,顶层是一个大钟表,边宁还见过几次呢——就在鼓山的银钟广场。
他看着目标地块在快速接近,那上面似乎是一个办公室,印记发烫,眼看自己的虚影出现在地块边缘,边宁立即发动位移。
他猛地攀住了地块边缘交错的混凝土,翻身跳了上来。
这里的确是一个办公室,空间破碎,时间静止,边宁看到了那个在公园被杀的男人躬着腰站在办公桌前,桌后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戴着一副圆框平光镜,指着背后的ppt高谈阔论。
边宁认得这人,他叫田也,是黑岛科技销售部门的高层,常出现在广告里。
边宁绕到那个被杀男人的正面,身份牌上的名字是“成诺”。他顺便看了看桌上的文件,那是一份订单,向官方出售一万具军用级义体,总价值超五亿联邦币。
五个亿啊,边宁对此没什么概念。似乎很多,但又似乎不多。但总归是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有钱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就不用打工赚取生活费?有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可以学任何感兴趣的知识,可以享受城市生活,可以不用匆忙地赶路,心烦了能去万里之外看看风景,可以坐在高级餐厅品尝fine dining……唉,假如是那样的话。生活会有趣很多吧?
边宁搓了搓脸颊,打算继续前进了。
穿过办公室,他进入下一个区域,在一个铁箱里,他找到一瓶蓝色药剂,还有一张配比单,“皮耶罗精神药剂”。
边宁拧开药剂玻璃瓶的塞子,轻轻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气和矿石的冷冽感,印记的灼痛有所缓解,他将药剂一饮而尽,清澈的试剂入口却有一股浓烈的鱼油腥味,口感也很厚重。
他感到身心在药剂中得到了抚慰,印记不再发烫了。
看来这是补充精神的药品。
边宁收好配比单和空药剂瓶,继续前进,在前方的一个地块,那里是一个昏暗的房间,肮污的玻璃窗外有影影绰绰的行人,一个休闲打扮的男人坐在工具箱上,头上戴着神经链接仪。
边宁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冷峻漠然,虽然闭着眼睛,可依旧给他以注视感。
他就是那个操控义体的凶手!
第四章 机械心脏
边宁记住了眼前凶手的模样,继续前进。
下一个浮空地块上,他来到了一处封闭的休闲场所,几个穿正装的男人端着酒杯交谈,边宁往茶几上一看,桌上正摆着一叠照片,是死者成诺的照片,多是生活照,有他走在路上的监控截图,也有他档案上的正装照。
难不成,凶手是被这些人指派过去的?
再往下一个地块,边宁看到了一处洁净的生产车间,这里的墙面上印着福陆科技的标志。
福陆科技与黑岛科技都是军火商,但互相的业务交错,平时鲜有竞争。福陆科技一直以生产枪支弹药为支柱,在义体产业上没有什么建树。
边宁打量着这些生产出来的全新义体,看起来十分精密,而且,同样没有编号,与杀死成诺的那具义体十分近似。
所以说,是福陆科技暗杀了黑岛科技的雇员,为的是拖延他们与官方签订单的时间吗?
有可能。
这是寡头们的权力游戏,边宁不做多想。界外魔一步步指引他向着真相而去,可边宁对此毫无兴趣。
进入下一个地块,边宁看到一列奔行在轨道上的载货火车,断裂的车厢里,那个凶手倚靠着木板箱,望着远方,目光失焦。
他是谁?是福陆科技安保部门的成员吗?他为何要当一个搭车客,躲在运货火车里?
眼前的景象,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
边宁不理解,他只是觉得,这个凶手,目光里有一种坚定的残酷。就像是目睹万仞的冰川,就像是一柄斜靠在箱子上的长刀。
他身上就有一种,只存在于书里的侠气,边宁现在有些怀疑这人的来头了,他不像是福陆科技的走狗。
当然,假如能给寡头们当走狗,那也是很好的出路,对边宁来说,他未来最好的选择就是参加大公司的资质考试,然后得到助学金,进入大学,一路读研读博,最后进公司工作几十年,攒下来的钱除了赡养父母,还可以供给下一代去私立学校读书。
那样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生活没有波澜,就好似活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过去的影子。边宁感到一阵由衷的沮丧。
眼前的凶手凝滞在时间片段里的表情似乎露出了些笑意,边宁暗含羡慕地看着男人,他的左肩受了伤,但姿态轻松,明明是坐在一堆农产品里,却仿佛是应邀前去郊游。
边宁从车厢上下来,沿着轨道,朝火车头方向走去,前进啊,前进,他是走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的小小火车,不停奔向远方,远方却没有哪怕一刻钟属于他。那个凶手,他的远方是什么样的?有海吗?海上会不会有金色的月亮?
哪怕注定会被骇浪击碎,至少,凶手能在海滩上,有着自我的境界。
边宁用位移能力攀上火车顶,平举双手慢慢朝前移动,他不是为了保持平衡,他的双臂是他的翅膀,他不是在火车上行走,他是在虚空漫步,在天空飞行。
火车头到了,地块的边缘也到了,边宁看到了铁轨的末端朝虚空扭曲,前方一片繁花簇拥的浮岛上坐落着界外魔的神龛。
神龛被煊赫的暗紫色帷幕拱立着,在小供桌上,摆放着一枚符文,一颗心脏。
符文是骨质的圆形厚片,被铆钉固定着,似乎是一个装饰物,骨片上刻录的图案与边宁左手上的印记相同。
那颗心脏,是人类的心脏,边宁在自然科学课上学过人体器官的解剖结构,那确凿是一颗人类心脏。这颗心脏被黄铜的细长表带缠绕着,在心脏的左心室表面镶嵌着一枚黄铜怀表,玻璃盖,露出白瓷表盘,指针与分针混乱地旋转着。
边宁拿起符文,左手的印记灼痛着,那另一个自我告诉他,这种符文,可以用来交换超自然的能力,强化边宁的体质,也是他获得力量的重要素材。
“边宁,”界外魔出现了,他漂浮在神龛上,背后是暗紫色的绸带,随着他的出现,虚空黑暗的雾气环绕着周围,让边宁感到森寒的正是这种雾气,“怎样使用我赋予你的能力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就和我之前给其他人的时候一样。”
“这种符文,很难得吧?”
“在另一个世界,曾经存在过一个古老的王国,那里的人们建立起宏大的神殿用以供奉我,会在鲸骨上刻下我的印记。而这就是你看到的符文。终有一天,你会知晓如何制作符文的,但那也需要交换,你是猎杀利维坦之人。”
“什么利维坦?《圣经》里的海怪吗?”
“你所在的世界,并不存在自然意义上的利维坦,那是一种遨游在虚空和现实的大鲸。不过,另一种社会意义上的利维坦却无处不在。人类的集群会形成组织,这就是一头利维坦,有些只是幼鲸,十分孱弱,而有些则无比庞大,乃至你会习惯于其存在的形式,一旦知晓自己将与之为敌就会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在夜半惊醒。总而言之,你去猎杀利维坦吧。”
“我只想做一个好人,过平凡而平静的生活。”
“许多时候,不是你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你。带上那枚机械心脏,这是我一手制造的,来自活物的心脏,至少,曾经活着。这枚心脏会将许多秘密告知于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看到它,也没有任何手段能检测到它,庆幸吧,它会指引你找到利维坦,有时候,甚至远不止利维坦。”
边宁拿起机械心脏,这股触感,它还在跳动,从粗壮的主动脉里有黑色雾气泵出,他绷着脸,凝视着界外魔,“要是我失败了,或者被杀了,怎么办?”
“谁也帮不了你。你应该及早做好心理准备,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和侥幸,大踏步朝着未来奔去,要捉住命运的蛛丝马迹,活下来,并且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精彩。现在,让我送你离开这片虚空吧。”
第五章 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灰蓝无垠的虚空远离边宁,在急速的后退里,眼前的一切都被抽离,他坠入黑暗,又猛然惊醒。
睁开眼睛,是卧室的模样,边宁身上甚至还盖着薄毯。但是,虚空的一切都不是梦,他身上的衣物齐整,裤兜里还有从虚空带来的物品。
一张精神药剂配比单,一枚鲸骨符文,一个空药剂瓶。
边宁正疑惑于机械心脏的去处,此时左手手背的印记一阵发凉,一团黑雾从中渗出,聚拢在他掌心,一颗驳驳跳动的机械心脏就此出现了。
一颗机械心脏,比手机稍重些,拿在手里滑腻的血肉触感叫边宁有种怪异的安慰感,他盯着左心室表面镶嵌的黄铜怀表,两枚指针在胡乱旋转着,显然不是用于计时的工具。
现在,看看符文吧,这枚鲸骨符文是他成长的资粮,用一定数量的符文,交换更多的超自然能力,边宁收起机械心脏——它重新化作雾气消散——将符文捏在左手掌心。
印记发出淡黄色的亮光,就像是黯淡的火焰,给边宁以灼痛感。
另一个自我低语道:“许愿……”
边宁仔细思考过自己所需要的,他在心中默念,“我需要收集情报的感官,要足够强大,能让我观察到一切危险的因素和有意义的信息。”
符文一点点溶解,从坚硬的骨质,猛地变成一团柔软的胶体,边宁失手将胶体捏碎,却像是捏破了一团光,符文消散无形,手背印记的感官扩张,来自虚空的力量化作冷流,顺着静脉流入心脏,又泵入全身。
双眼发凉,边宁的视角变得不同了,周围建筑、装饰物的阻碍变得透明,在楼层中走动的一个个人的轮廓却变得情绪,他们就像是一团红外视觉下的发热物体,与周围的死物有明显的界限和色彩区分,包括他们行走移动发出来的动静和声响都以清晰的波的形态被边宁所目睹。
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这个能力,还有更多的应用,还有更多的升级空间。
在虚空视觉中,那些被边宁认定有意义的信息会被着重出来,包括钱财,他能透过阻隔看到各户人家藏钱,藏存折的地点。
连带着,那些监控探头的拍摄范围都在边宁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他现在可以十分轻松得躲开监控,如果再加上他位移的能力。他的大盗梦想几乎就成真了——只要他有相应的身体机能和职业素养。
边宁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正是小区里夜深人静的时候。
界外魔的话语还如此清晰: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边宁舔了舔嘴唇,在室内花了一会熟悉虚空视觉的能力。他进行了简单的总结:这个能力比起位移,消耗的精神力更少,且可以持续施放,一直维持着,或者是短时间激活,都不会耗费太多精力,只需要小憩一会儿即可。
精神力毕竟不是一个简单量化的指标,边宁现在青春年少,精力旺盛,若是睡眠充足,那么多次连续使用超自然能力都能支撑一段时间,且在耗空精力后也能保持基本的理智,通过睡眠,恢复速度也很快,换作一个老年人,那相应标准也就下降了。
甚至于,边宁每天的睡眠状况,饮食条件和心情意志都是影响精神力的因素。
现在是凌晨了,时间不早,边宁想着尽早解决问题,还能多睡一会儿。
换上一身黑色长袖长裤,黑色卫衣的兜帽戴好,手上穿一副冬天的连指手套,还是带绳的,能挂在脖子上那种——这是迫不得已。脚上穿着柔软的黑色运动鞋,兜里再揣一把多功能军刀。
边宁还得准备上自己的老手艺,也是多年没练了,不知生疏了没有。
他从卧室床头柜里拿出一副铁质弹弓,这是当初祖父边盛给他做的,弹弓丫杈上的焊缝都还清楚。当初他以为用弹弓能打下天空的飞鸟,如今皮筋上都沾满了黏糊的灰,祖父看不到他拿着弹弓奔走在城市的良夜。愿他是天上的星,照耀我的前路。
边宁推开阳台的门,打开一扇窗户,照常从电梯下楼,一路上通过虚空视觉,很轻易得躲避着监控,甚至他还发觉对面单元楼上有一个拿望远镜四处观察的住户,这些都在他的注意之下。
任何人或者设备能观察到的角度与精度都是有极限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无形的锥体,投射到一片三维空间上,边宁要做的是在所有目光都无法察觉的黑暗里前行。
他顺利抵达监控室,这是一个单独的小屋,有一名保安驻守。
那个保安边宁也见过,但没有打过招呼,这是个颓靡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四十来岁,看着却有六十岁的暮气。
监控室的西墙窗户开了一条缝隙,边宁可以用位移技能从这条缝隙里进入室内,不过,他还没想好自己的行动方案。
他希望能得到一些启发,于是取出机械心脏,表盘的时针转动一周后指向那个盯着屏幕的中年保安,心脏猛烈抽动了两下。
一个忧郁迟钝而平缓的男人的声音在边宁耳畔响起,“这个人只是世界上平平无奇的一员,每个人看到他都会觉得无趣,他是那种能在热闹场合制造冷场效果的人。没有人会邀请他参加聚会,他也享受独自一人的时间。虽然他表面上尽职工作,但心里只想着快快从这无趣的环节里解脱。他是观察监控的人,但同时也有一枚监控正在盯着他,无形的目光在监控背后,规训着所有人。”
边宁注意到北墙那一堆监控屏幕后还藏着一枚探头,在虚空视觉里,这都很明显。
机械心脏的分针转了一圈后指向北墙的摄像头,“这是一个联通云端的摄像头,在缺乏骇客能力的前提下,规避它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暴力破坏固然能解决问题,但也会导致这个保安的失业。”
边宁深呼一口气,他承认,这件事情比他想象得难得多了。
机械心脏没有再提供有效信息。
选择吧,是暴力破解摄像头,让一个平素处于边缘的中年人坠入无业盲流的深渊,还是竭尽所能,用未知的方法达成目的。
边宁没有犹豫,他势必不会选择让无辜者受到牵连的。
但是,他能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边宁忍不住再次取出机械心脏,帮帮忙吧大哥,求求了。
机械心脏的分针在指向监控室内的探头后,再次转了一个角度,指向小区之外的某处,边宁有些惊喜,顺着指针的方向进发,一路潜行匿踪,离开小区,穿过居住区,来到鼓山东区的中层商务区。城市很大,商务区是永远忙碌的所在,边宁进入喧闹的人群,没有惊起波澜,他手上的机械心脏是无形的虚空产物,不必担心引起恐慌,比如某男子手持心脏穿过闹市区之类的新闻。
当然,他脖子上挂着的毛茸茸连指手套确实奇怪了点,不过这迷蒙夜晚,大家从来是见怪不怪。
分针指引着边宁,一路来到商务区的西南角,这里坐落着黑岛科技的一个地方数据处理中心,也就是周围几个街区每天的信号、资讯、流量等网络信息的集成地。
边宁盯着机械心脏,心情复杂,所以说,你的解决方案就是直接把那个监控摄像头的云端炸了是吗?
这可真是太聪明了。
第六章 任务完成
边宁现在就是想死,没别的念头。
他这是在犯罪道路上发足狂奔啊。
界外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他注定是要猎杀利维坦之人。
机械心脏的时针指向了信号站的某处,这座建筑里,有他边宁的猎物。
用弹弓和铁丸,的确是能杀人的,边宁没做好准备。
信号站有铁丝网包围,占地大约六百平方,不算大,但这样一块地的租价可真不低了。边宁用虚空视觉能很轻松得观察整个建筑的结构,地上两层是办公区,地下三层是存放服务器、电子设备和发电机组的空间。
想要进入信号站,除了从正门强闯——这算什么,狂战士信条吗?——还有两条路,一个是从通风管道进去,不过那样动静不小,另一个是从地下管道进去,那样可能会很脏。
边宁发现自己冇得选择,为了尽可能隐匿踪迹,只能从地下管道进去,找一个小巷里的井盖,上面印着“信号线缆”的字样。不是所有的管道系统都是能供人行走的,边宁挑选的入口是城市里大量数据光缆的通道,平时需要专人维护,因此会留下足够的空间,同样,这条管道是能接通信号站的,黑岛公司的技术员也会轮班前来查看。
边宁打开井盖,顺着铁梯下行,管道里是有灯光的,因此出乎意料地堂亮。他没有迟疑,快步来到通往信号站的维修通道门前,不过这里是闭锁的,还是电子锁。虚空视觉下,信号站里来回走动的人员都很清楚,这里直达信号站地下三层,只有三个人在这一层驻守。
机械心脏指引他去拉下供电箱的闸门,边宁不仅照做了,还直接把闸刀给扳了下来。此时信号站里的人似乎陷入了惊疑,其中一个朝着维修通道门走来。
机会来了。
来人打开门的一瞬间,边宁就通过位移挪到对方身后,来者只感觉眼前幽光一闪,只当是自己眼花。先前边宁的操作使得信号站地下三层一片昏暗,这里的设备倒是没受影响还能正常运转,边宁凭借着自己超凡的感官能力潜行到楼梯门前,却发现这道门是需要刷员工证的。
边宁的目的地在上面的楼层,不是地下一楼就是地下二楼,他确实需要一张通行卡的。
他留意到右手边的办公桌上就有一张,边宁戴好手套,把通行卡夹住。然后他走到一个男性工程师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啊?”
身后空无一人。
“别开玩笑啊,点儿都不好笑知道不,是不是知道我胆小故意吓我来?”
另外一人应答,“谁吓你了?”
“不是你吓唬我吗?这一层就咱们三个,张工去看情况了,等一下,等一下啊,我滴妈,有鬼啊!”
这个吓得往地下二楼冲,另外一人大叫起来,管道里正在检修的张姓工程师闻声赶来,“怎么回事?”
此时边宁用弹弓瞄准了一处开关,蹦,弹丸把开关直接砸碎,这一层的摄像头都失去了供电。
信号站有些热闹起来了。
边宁趁乱走到控制台,关闭了发电机组,整个信号站都陷入的停电状态。
哗——声浪从高往低传递,嘈杂声大作。
边宁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可能一分钟,可能三十秒,等系统自检完毕后供电会自动恢复,他冲上地下二楼,这里正是云服务器的机房,机械心脏指引他来到一个机柜前,他砸破玻璃,抽出几张磁盘,手脚麻利,大肆破坏起来,他感到巨大恐慌里的极度欢乐。
目的达成,边宁及时抽身而退,三两个闪现位移,再次钻入了地下管道,随即等地上没有行人注目的时刻,返回街面,紧了紧头上的兜帽,消失在霓虹灯的深处,背后,信号站的警报声刺耳响起。
……
边宁回到小区,那个保安依旧坐在桌面上,有些昏昏欲睡,而北墙上的监控探头终于失去了威胁,原本在虚空视觉中警戒般的黄色光锥变成了安全的绿色。
边宁径直敲了敲监控室的门,中年保安问了一句,“谁啊?”
他朝着门走去,边宁从窗户的缝隙位移进入室内,趁着他站在门边的时候,边宁将军刀展开,放在保安的脖子上,压低声音,“别动,手放到后面,不准回头。你不想死就照办,命是自己的,工作是给人打工,不值得。乖乖听话,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这保安是个怯懦的人,他保卫不了安全,也保护不了自己,他把手放在身后,边宁用弹弓备用的皮筋捆住他的双手,然后用一个从路边捡来的黑色塑料袋套在他脑袋上,随后把他按在墙角,“别动,动我给你两刀。”
“不敢动,不敢动……”
边宁戴着手套,把屋里的灯关闭,在一片昏暗里,站在电脑桌前,戴手套,操作着删除了小区全部的监控数据。
这需要一段时间,边宁用机械心脏探知保安的心理活动。
“这个人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其实他现在并不害怕,他有着一种对命运的坦然。他开始想象田野,山和海上的波涛,他已经做好一无所有的准备,只是还不打算放弃生活。他会比任何人都努力得活下去。”
数据删除完成了,边宁去给保安解开皮筋,低声吩咐,“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你也不要到处乱说,要是让我听到什么风声,你就是躲到山里,我也追过来把你弄死,听到没有?”
“唔。”男人应和了一声,闷闷的。
边宁摘下他头上的塑料袋,他猛地呼吸了两口,脸上淤着一层细汗。
“好了,我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边宁位移离开,良久,室内的空气里溢出夏夜的滋味,蝉鸣不断,保安蹲着慢慢扭过身来,背后空无一人,他长出一口气,躺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心里一片沉寂。
此时边宁通过连续位移,攀到了自家五楼的阳台,穿窗入室,今晚的行动结束了,他把身上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来不及去浴室冲洗一番,就躺在床上,聆听洗衣机哄哄的噪音,昏沉沉睡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是闹钟铃声,夏天早上的六点,天已经大亮了,太阳普照钢铁森林,天空上的云无比娴静。
第七章 学生
早自习在上午七点一刻,从住处赶到教室需要半小时,边宁有半小时时间准备应付新的一天。
或许是昨晚过度使用印记魔法,边宁感觉头有些昏沉,还有些鼻塞,他站在洗手池前,细细得用凉爽的湿毛巾擦拭脸颊和脖颈,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青春男子的面容是很好看的,嘴唇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绒毛,他用电动剃须刀把胡茬刮得干净。
他打开手机,播放流行乐,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点脚尖。边宁凑到镜子前,检查自己的脸颊,眼睛,这些都没有异样。他放松得刷起新闻。
果然,昨晚的事故登上了当地热搜榜的前列,一个是黑岛雇员被杀,一个是黑岛位于鼓山东区的一个信号站被暴力闯入。
除了当地热搜之外,这两条消息在联邦整体范围里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澜。
边宁轻轻摇晃脑袋,对着镜子使用虚空视觉,镜中的青春男子,双眼的巩膜覆盖了一层灰黑的色彩,眼角缭绕着森寒的黑雾,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披着人类皮囊的外星物种,非常可怖,也非常朋克。
他不确定别人能否看到,于是边宁给镜子里的自己拍了张照。退出虚空视觉,他再观看照片,眼睛依旧是黑的,不过没有了雾气。也就是说,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特殊性,他不能当着他人的面使用虚空视觉。
以后可能得准备墨镜,或者面具。
他继续翻看新闻,昨晚的两起案件,根据报道,通通没有抓到凶手,也没有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边宁小小得为那个操控义体的家伙欢喜了一下。
虽然他们没有正式见过面,但边宁觉得自己会喜欢那种人物。
边宁思考着自己的未来道路。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就这样继续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他只是一个高中生,没有经过训练,怎么有能力去战斗呢,按照游戏里的分类,他就一平民,可能会有一些学者的等级,跟所谓“猎杀利维坦之人”完全不搭界。
他不否认自己渴望力量,渴望掌握武力,成为人上人,但那是有风险的。他又不是被逼到绝境一无所有。边宁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为了掩盖手背上的界外魔印记,边宁给自己贴了一张药膏。他会去买一瓶粉底,以后也会学着制作遮瑕的用品,总之,这个印记真的是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
现在时间是上午六点十三,还有一会儿可以磨蹭,边宁打了个哈欠,他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后检查一遍课本,背上双肩包,离开家的时候还特意检查了门锁。
又是新的一天,阳光普照的一天,边宁听着音乐骑着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购买了一盒豆奶,一份松软的年轮蛋糕,都是伊尔公司旗下的品牌,有着工业食品一贯的精准和乏味。在边宁小的时候曾梦想,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这类加工食品该会有多幸福。因为每周都有新的产品上架,也有旧的食品下架,商品迭代比味觉迟钝的速度更快,所以他可以永远吃不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弃了这种想法。那些包装千奇百怪的货物,现在只让他觉得陌生,而往常爱吃的零食,也觉得十分乏味。
可能这也是成长的一个代价吧,边宁不知道,他就是在考虑要不要自己搭灶,出租屋里容得下一些简单的厨具。曾有一段时候,他跟着祖母俞喜德一起下厨,看着老祖母处理食材,这类很原始的加工手段直到今天依旧能叫他觉得神奇。
自己下厨的话,耗费是时间精力和金钱都是比较多的,远不如吃现成的。边宁的一天需要吃三到四餐,早饭基本就在小区门口附近的便利店购买,午餐和晚餐在学校食堂,夜宵去左近的小吃一条街,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三年多,从他读初中开始就保持了这样的食性。
边宁啃完了年轮蛋糕,晃悠悠继续往学校赶,单手攥着车把,左手举着豆奶不时嘬两口,右边耳朵还挂着一只耳机听音乐。
这个点,街上的行人不算多,早高峰是在七点左右,差不多也是他拐进校门的时刻。从停车棚出来,顺着一条水泥路往教学楼走,两旁种满樟树,这种树叶片密而常绿,且极易成活,因此在鼓山十分常见。樟树一年到头都会落叶,风一吹就洋洋洒洒落下一摊,边宁所在班级还负责高一教学楼附近一条路的值日工作,轮值的同学每天都得忙活好一阵。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边宁的肩膀,勾肩搭背嬉皮笑脸的,边宁扭头一看,同桌张单立把他一张鞋拔子脸凑过来,“小老板来上学啦?”
“废话。”边宁没什么反应,“你昨晚又熬夜了?”
张单立哈欠连天,“熬夜奋战,刚从网吧回来。”
“哦。”边宁沉默了一会儿,张单立勾着他的肩膀,低着头像是要边走边睡的样子,“醒醒,我问点事。”
“你说,我清醒着呢,神清气爽。”张单立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
“平时跟你一块儿玩游戏那几个体育生,你和他们熟不熟啊?”
“熟,七分熟,再熟就焦了。”
“喂你清醒一点,待会儿早读你是要直接睡觉吗?”
“咦,你懂我。”张单立抬头对边宁咧嘴一笑,然后又把头垂了下去。
“那你能不能打听一下他们指导老师的联系方式啊。”
“你想学体育啊?很贵的,学费就一学期一万二,再加上器材费什么的,我认识的那些大哥都是从小培养的,早就被签约了的,那可叫一个潇洒诶。”
“我就是想打听打听,你说,那些体育生有没有练武术的,练武术的能不能打?”
“有练武术的,动作可帅,你什么时候要,我这两天肯定把人家老师的联系方式弄来。”
边宁拍了拍同桌的肩膀,“麻烦你了。”
他们一起穿过落叶的步道,在教学楼之间的苗圃里,种了许多桃花,再早两个月有落英缤纷的景象,现在于花枝影影绰绰的遮掩里有青生生的桃果挂着。
“什么时候能吃桃子啊?”
“这桃子应该是不能吃的品种吧,观赏用的。”边宁并不能确定,他俩在花园旁驻足了一会儿,身旁走过去一串同班的女孩们,张单立抬手打招呼,“(????)??嗨。”
于是,女同学们也抬手回应,“(????)??嗨。”
大家都笑起来,边宁也笑,有个女同学注意到他手背上的药膏,“边宁你手怎么了?”
“扭伤。”边宁把手藏到身后。
第八章 桃子成熟
福利学校里的课程分两种,必修和选修,必修是用于升学考试的内容,分文学、数学、自然科学和电子工程学,这些都是和大学专业挂钩的,所以是必选。
至于选修内容,不同学校也不一样,鼓山第一中学的选修科目只提供体育、艺术和神经链接竞技。选修课并不计入升学考试范围,但许多高校专业要求学生取得相应的技能证书。此外,选修课的学生也多是和公司签约的,或者是被相应的协会、俱乐部签约,总之都是有金钱基础才会选的。
边宁在考虑如何提升自己,假如他真的要当一个猎手,专业技能必须得有的,这里特指杀人。他需要理论,也需要实践。不过,杀人这种事情,真的好遥远。哪怕具备一切客观条件,温驯的羊也是不会杀人的。边宁就从没有想过杀人,活了这么多年周围也没有动乱的消息。工厂里的零件只会压榨自己,不懂得去磨损另一枚零件。
边宁拍了拍张单立,“醒醒,老师来了。”
张单立耸起身,把一本《高中生文学通识》挡在脸前面,眼睛还眯着,“哪儿,下来了吗?”
“没有,我骗你的。”
“吊你啦,”张单立泄气地趴回桌面,“别搞,困死了。”
“我问你个问题哦。”
“问鬼问,爬。”
边宁悻悻地别过头去,隔着一条走廊,是一个躲在书本后照镜子的女同学,她似乎察觉到边宁的目光,侧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怎么了,看我干什么,读书呀。”
“陶子成同学,我有问题。”
“什么问题?”女同学收好小镜子,把脸捧着,手掌挤压让脸颊柔软地挤压在一起,就像是一颗被筷子夹住的小糯米丸,“嗦嗦看。”
边宁笑了笑,“知道要和你交朋友得在什么季节吗?”
“?”陶子成眨眨眼,眼睛里有明亮的光闪了闪,“不知道诶。”
“得在夏天,因为夏天桃子成熟人了。”
女同学窘得不行,“你说个锤子呢,无聊!”她别过头去,躲在书本后面了,似乎在笑得打哆嗦,课本上明晃晃的,《高中生应用数学》几个字都像是在眨眼,忽闪忽闪的。
陶子成的同桌凑过来,“什么这么好笑,等一下,早读课你怎么拿着数学书?”
“咳咳,没什么,对了,不要和边宁说话,他这人可皮了。”
边宁把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盯住天花板,他的脑海里满是一些胡乱的想法:为了牟利而杀人是可耻的,打着正义的旗号杀人是狂热的,杀人怎么说都是不对的,求生的本能是很强烈的。杀人是恶,不杀也不是善,有没有一个能让自己摆脱道德困境的方法?躲在幕后是否可行?如果善恶是主观的,那么他大可以直接无视道德,但如果善恶是客观的,是律法和权力的范畴,那么猎手行径也会遭遇……
周围的读书声忽然安静下来,边宁感觉一道影子投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班主任正与他对视。
场面安静极了。张单立那小子睡得可香,同学们窃笑起来像一群剥坚果的仓鼠。
班主任齐小波同志轻轻拍了拍边宁的肩膀,又指着张单立,示意边宁把他叫醒,边宁赶紧戳了戳张单立的腰,他受激在桌板上弹了一下,就像是一条鱼,课桌晃动发出一声巨响,他被惊醒,“怎么了?干啥!哟,齐老师好!”
大家哄笑起来,齐小波叹了口气,对边宁说,早自习之后到办公室一趟,然后,他又瞪了张单立一眼,叫他把今天文学课要默写的课文段落抄两遍给他过目。
班主任又走了,他明明穿着硬底低跟皮鞋,走路却悄无声息。
边宁双手挠头,“要命,要被请去喝茶了。”
“喝茶而已,我还得抄课文呢。”张单立烦躁得在课桌上把脸滚来滚去,“不想抄课文啊,我又不是小学生了!”
“你醒了?我问你个事情。”
“说,但我不一定能答上来。”
“人命重不重要?”
“不重要,物以稀为贵嘛,人太多了,不重要。不过,也有重要的,那些公司的董事长,他们一死,很多事情就乱套了。不过,说起来,像他们那样的人,肯定有很多继承人的,这个世界啊,离开谁都没什么影响的。”
“唔,有道理。”边宁觉得别扭,“对了,你家里人是在伊尔科技上班吧?”
“对,怎么了?”
“我想打零工挣点钱,那个屠宰场缺不缺人?”
“不缺,基本都自动化了,大哥,这都什么年代了,也就一些偏远地方的厂子还在用人力,用机器多快啊,人还有工伤,不值得都。”
边宁于是不再问了,他有种隐秘泄露却被无视的羞耻感,他不会再问这些东西了。
早自习结束,他老老实实前往办公室,或者被大家戏称为茶厅的地方,齐小波正等着他,办公室不算小,不过来的人不多,老师们都是踩着点来学校的,这个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还在慢悠悠吃着早餐。
齐小波让边宁搬一把椅子来,他俩就面对面坐着。边宁是个青春的男孩,齐小波是个青年的男人,他们平视着彼此,这也是规矩。
“边宁,我对你印象很深的,你知不知道?”
边宁摇摇头,他还处于一种惘然里。
“手受伤了?”
边宁点点头,用右手遮住左手手背。
“你是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现在也没有城市户口,你父母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让你读书。边宁,我知道每个到了高中的小孩都是有希望的,那些不愿意学的,肯定早就自暴自弃。在初中小学,他们就不读书了,以后能做什么?你想想看,不读书就变成废物了,在城里活不下去的,没有农村户口,那连耕地都没办法。这样的人,你别看有几个成功的例子,去当网络艺人什么的,那都是个例,几千万个人里面才出一两个。边宁,你得好好读书的,我看你早自习的时候,为什么懒懒散散的?是你把要学的内容都看完了吗,还是说你就是想偷懒?”
边宁讷讷的,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想着,要不要表个决心,说自己会努力奋斗之类的套话应付。齐小波很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道理是不想听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努力提升自己,不要做一个短视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是知识。你要是上进的话,就找各科的老师,打好关系。还有,如果你学习够好的话,学校有奖学金,你可以拿来给自己挑一门选修课,这对你以后找专业有帮助的。”
第九章 印记是救星
边宁从茶厅回来了,没引发什么波澜,有几个交好的朋友跑过来调侃了他几句。
在打铃之前,大家都回到座位上摊开课本。福利学校的规矩是很多的,这年头的教育学家在讲标准,在讲工业化的教学,大家都不理解,就像现当代的一些艺术家,文学家,跑得太前面了,于是大家都不懂,不懂还得学,学出来的东西就很奇怪,变成了福利学校里的条条框框。
在学校的第一件事是把手机上缴了,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人学习用平板多些,纸质的也有,不过越来越少了,以前大家肯定也在想,怎么做到无纸化,但又有说,要练字体的,小孩子不练字不行,那联邦有那么多的语种,每个语种有那么多的书面字,到底用哪个,又是问题,索性还有传统在,大家用纸张写字当然是有的,考试就是用纸笔,免得高科技的一些作弊手段。
同学们都穿着宽松的校服,夏天有短袖,短裤和短裙,这个本来是无所谓的,社会的风气比较开放,大家想穿什么都行,男孩穿裙子,或者女孩穿短裤,没人管,可到了学校就有人管。搞标准是这样的,为了齐整好看,列队的时候,男孩都是裤子,女孩都是裙,树是树,花是花,不能在一溜笔直的裤子里多出一两条裙子,也不能在一溜白生生的小腿里多出条布料。
张单立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他开始抄课文呢。边宁见他实在很忙,就不去打扰他。
隔着走廊的女同学等男孩们都散开了才找边宁问话,“齐老师怎么教训你的?”
女孩子用探寻的神色问这种话,边宁看了就有些小生气,“怎么就不能是夸我的吗?老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学生。”
“大大的坏学生倒是有的,噗。”陶子成用手拄着脸,夏天天光很亮啊,女孩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很清晰,边宁倒是觉得,她的脸颊真的很像是一枚小毛桃。
边宁就很难受,“怎么凭空污人清白呢。”
前排的女同学转过头来,“别清白了,上课吧。”
边宁点点头,“班长说啥就是啥,现在就学。”
上午第一堂文学课,进来的是个老头,听说在好一些的私立学校,每个科目都是有数个老师一同授课的,因为偏重不同,想要全面且深入得将知识传递给学生,就得多招聘几个老师。边宁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不过他觉得福利学校的老师授课能力也就是比站桩施法好一些,多问两句他们就只会闭口不谈。
不说就不会犯错,所以大家都不说了。学生们觉得老师没用,但囿于规矩,就得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没有手机,一块儿学习平板做不了什么坏事。于是大家自己得想办法消遣。
听同学说,那些高年级的学生,有厉害点的,把平板的软硬件删改了,上课联机和同学一起玩游戏的。或许每个学校都有这种牛人,他们留下来钻漏子的办法也是学校的历史底蕴呢,所以就有低年级学生讨好着,求来了这样的方法,在教室的后排,那些家伙躲在书堆后面眉飞色舞。每本课本都是几百块的钱,没人在乎,它们的作用是城墙的砖头,把敌人探究的目光挡住。
任课的老师是不喜欢管闲事的,福利学校里自律的不只是学生,谁都这样。
边宁在思考班主任的话,他说,让边宁好好学习,争取奖学金,再和老师们打好关系。
这是上进的办法,老师比学生掌握了更多的资源,尤其是福利学校里这些年长的老师们,他们有渠道,有知识,可以私下传授给学生。边宁突然就对讲台上那个白衬衫的,教文学课的袁老师感兴趣了,他拿出机械心脏。
时针指向老师,心脏里的灵魂在边宁耳畔低语,“这是一个蹉跎的人,他的心思并不在教学上,他唯一的想法是为自己的人生感到沮丧,他是庞大体系中的一块显示屏,如果猎杀他,将得到虚空的嘉许。”
边宁的脸色泛白,咦,老师居然也可以……他不敢想那个字眼,他不愿意相信了,这个虚空,评判利维坦的标准是什么,是善还是恶,还是混沌的,它或许根本不在乎死去的是谁,它只是希望边宁能将血肉带来,边宁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与一切秩序为敌。不论是善良邪恶还是中立,虚空代表的是混沌。
因此边宁感到烦躁了,他一时间不想再用机械心脏。
他捧起课本,对着课文进行阅读。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在阅读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响起,不是自己的声音,倒像是写作者的声音,或者说,是读者臆想中写作者的声音。这是默读,边宁是喜欢知识的,他会喜欢默读的快乐,但今天不一样了。
印记在替他默读,印记,长在他灵魂里的这个虚空器官,另一个边宁,边宁的一条特殊的思维线,帮助边宁阅读,并且记下了文字。
这个发现叫他吃惊。叫他窃喜。
他觉得,自己或许看到了另一条出路。于是他尝试着,阅读更多更多的书,在课堂上,后排传来嘻嘻的笑声,前排的呆瓜们跟着老师一板一眼地阅读朗诵,中间一排,张单立抄完了课文开始睡觉,前桌的班长的背影笔直笔直的,像一颗小白杨,她的马尾垂下来,随着她头颅左右的晃动轻轻拍打边宁的课桌板,至于左手边,隔着一条不算宽的走廊,桃子成熟同学又在照着镜子。
边宁刷拉刷拉地翻着书,文字也刷拉刷拉地跑进他眼睛里,他觉得好有趣,另一个自己就像是什么工具,像是一枚脑子里的芯片一样在替他记忆。学习这种事情并不痛苦,但记忆是很痛苦的,都说记忆是痛苦的根源,背书的痛苦比女人分娩大头儿子还要痛苦。好呀,如今有人替他背下这种痛苦了,印记呀印记,你简直不是什么界外魔的邪法,你是地藏菩萨派来把我扔出地狱的神仙呀。
第十章 传信
记忆不等同于理解,但要是能当一个人形搜索引擎,那何乐而不为。边宁担心自己这个奇奇怪怪的记忆能力或许会有上限,他听说过超忆症,那是据说能事无巨细记下全部经历的特殊病症。不过他显然不是超忆症,或者说还比较山寨。
条件是什么呢?边宁有些不懂,难道仅限于图文记忆吗?
还有一个问题,这样高强度的记忆,会不会把大脑内存塞满?
想到这些问题后,边宁又有些沮丧起来。记忆也不同于学习,学习是收集碎片和整理的过程,像是思维的手工,原料多不一定代表手艺好。边宁担心自己囤积的原料超出上限导致无法摄入新的知识。
张单立问他,“边宁,你想过以后去做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边宁实话实话。
“我以后应该是和我爸妈一样,在伊尔科技上班。”
“那不是很好吗?很稳当啊。等你老了就能很悠闲到处晃了。平时也不用担心生活花销什么的,我就觉得这样挺好。”
“可你就真的甘心吗?”张单立趴在桌面上,侧着头,十来岁的男孩脸上还有青春痘的痕迹,“我觉得真的好无聊。上课也无聊,上班更无聊,还要和人打交道。真的没意思。”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边宁继续翻书,“当黑道豪侠啊?”
“不是,我想当职业游戏玩家。”
边宁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是不是特别没骨气?”
“你当了游戏玩家也是要和人打交道的。你做什么都会和人打交道的。”
“不过游戏队友相处肯定比企业里那种好多了。”
“谁知道了。”边宁慢吞吞地翻着书页,他感觉自己的脑海里两条平行的思路逐渐泾渭分明起来,随着虚空印记思维不断壮大起来,边宁感觉自己的双眼底部开始发痒,他揉了揉眼睛,这种细微的酸痒还在继续,但轻微了很多,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边宁只以为是用眼过度,于是朝窗外看过去,鼓山东区确实是有山的,本来就是坐落在山间平原地带,夏天的地平线起起伏伏,山和天的交界蒙着白光也很明显。
一节课是一个半小时,现在从到三分之一,教室里的中央空调带来凉风,外面是燥热的夏天,天光亮得耀人眼目,从四楼望下去,操场上的绿地一片稠糊的模样,像是一块霉变的菌毯,路旁樟树却亮得像火炬。
他又打了个哈欠,低头看书。看书还是有点意思的,不看书这日子就像是慢慢腐烂,不过是泡在一层叫做知识的福尔马林里罢了,除了身上带出点臭味,在学校里什么也学不到。边宁又想起班主任说的,和老师们打好关系。
教文学课的老师姓袁,边宁记得自己小学时候的文学老师就姓袁,不过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师范生,特别文艺的那种,就是一天不文艺就可以直接陷入戒断反应的那种,那个年轻的袁老师与眼前这个年老的袁老师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至少,那个年轻的袁老师,她会忍不住放声大笑,会挑一些音乐给孩子们听,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本来就是安排来实习的,算是参与了调配教育资源的工程。
现在边宁有些猜到为什么机械心脏判断眼前这个袁老师是利维坦的组分了。因为他的面具,这个年老的家伙,他脸上的面具就像是十六寸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一样,就像是夜宵摊散落的啤酒瓶一样,厚厚的,且很沉默。他把面具戴得结结实实,以后,展现给学生们的就是一个加工机器的车床了。
他又开始念课文的注释了,教师版的教材和学生是不一样的,这边宁知道,会有很多注释,那些懒散的老师们就会靠逐字逐句念诵教材的文字度日,他们从一个教室走进另一个教室,唯独不变的除了手里的教材之外就是身上福尔马林的臭味。
嗯,边宁觉得很无趣。他放下手里的文学课本,转而开始翻看电子工程学的课本。
高中的内容算是很浅显的,边宁越看书只越迷糊,心里有更多更多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或许,他应该去找电子工程学的老师打打交道的。
咻——从左手边飞来一张小纸条,边宁扭过头,隔着一条走廊的陶子成同学扭过头没有看他。
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上课开小差是不是?
边宁撇撇嘴,张单立凑过头来,啧了两声,“行啊,小老板,早恋这一块拿捏得死死的。”
“别乱说。”边宁把纸条折叠了,塞进书包的侧兜里,系上拉链。
讲台上还在继续传来嗡嗡声,就像是飘在腐肉上的苍蝇一样,边宁的两条思路就像是一块黑色的土壤和一条迸流在天空的河,一方面,他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却毫不在意,另一边,印记的低语不断记忆着课文里的一字一句。
边宁陷入了一个计算机所在的虚拟世界,他从课本里逐渐解析电子世界的基本原理,这种感觉比先前阅读文学课本时更加清晰,且更加富有条理,印记似乎对充满逻辑和秩序的内容有更高的接受程度,而对那些充满主观想象的文本缺乏理解能力。
这或许代表了印记的某种内在属性,而其由界外魔赐予,或许也正说明界外魔本身的特质。
边宁有时候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潜意识,而且是随着年纪增长,阅历增长而更明显得意识到,是躯体包裹着灵魂,现在这灵魂里的种籽已经生根发芽。印记带给他的不只是能力,同样也会深刻地改造他的思维和身体。
咻——又飞来一张纸条:喂,你是不是死人啊,回个话嘛。上课好无聊的,我们下井字棋怎么样?
边宁侧头,这一次,桃子成熟同学没有躲闪,而是鼓着眼睛看他,洁白的巩膜中间是棕黄的虹膜和乌黑的瞳仁,她的眼睛因为端正明亮所以格外可以认定为一种风景,也因为天光明亮的缘故,桃子同学的眼睛就像是气泡水里浮起的冰块一样,有着剔透的质地。
边宁露出一个微笑,陶子成鼓起一边的脸颊,皮下的毛细血管洇出一片细嫩的红光。于是他拿起笔端端正正得画了一个井字,然后在正中间圈了一个圆,轻轻把纸张递过去。
陶子成不敢接,连忙躲在书堆后摆手。
边宁就把纸头折了折,快速地丢到她桌头,就像是一次隐秘而成功的间谍接头。
第十一章 教练,我想当黑客口阿
一张纸条反反复复飞来飞去,就像是模样丑丑的纸飞机。边宁觉得很有趣,挡在他和桃子成熟同学之间的是空气,但空气里却仿佛机关重重,陷阱深深,是那些探寻的目光叫他们畏手畏脚。讲台上的老师似乎叹了一口气,他念课文的速度放慢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
边宁的脑海里有音乐的声音在响起,哼着歌,调子慢慢的。
他把课本暂且先放下,一面与陶子成飞纸传信,一面思考以后的出路。
虽说还是个学生,但边宁依旧觉得自己需要面对极大的生活压力,要养活自己,要娶妻生子,要买房,要工作……这种担忧来得很奇怪,他自己回想,似乎是从领到人生中第一笔工资之后就慢慢出现了。
父母还在,他们也还有工作能力。不过边宁并不因此感到安慰,人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可能会出意外,死这个事情,虽然大家一致都在避免,但实在也是很难避免的,边宁偶尔会思考死亡的事情,左思右想,他觉得自己得活下来。本来生命就已经是很荒诞的东西了,再不想办法活下来,那就更荒诞了。
【要是活着没什么意义,那么死亡是不是也不可怕?】边宁这样想着,【那么剥夺别人的生命又有什么大碍呢?】
【杀死特定的人,获得力量,没什么可耻的,反正人本来就是一种会自相残杀的物种。摆脱文明的束缚,回归自然和野性,一切都会消亡,只有死亡永存。】
他皱着眉,陶子成又换了一张新纸条扔过来:发什么呆呢?
边宁写:没什么,就发呆,脑子里在放歌呢。
她就回:什么歌,说出来,我要是听过,也能想起来。
边宁笑了笑,转头又看她,陶子成用手掌拄着下巴,很认真地望着黑板,桌板下她搭着腿,从灰蓝色的校服裙里淌出她细白的腿肚子,皱皱棉袜和擦洗干净的皮鞋,他轻轻扮鬼脸,她突然忍俊不禁,原来是一直用余光盯着他。
他回信:嘉禾天橙国际大影院。
陶子成歪头:什么名字,没听过。
边宁靠在椅背上轻轻舒了舒腰板:有机会我分享给你。
快下课了,要命,在这里上课简直是老师和学生的互相折磨。边宁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从学校离开,哪怕在图书馆里学到的也会比在学校多。
图书馆里有许多相对专业的书籍,但借书证不是那么好得到的。
下课铃一响,大家说了老师再见,边宁跟着袁老头走出教室,“老师,等一下。”
“怎么了,边宁同学,上课聊天我看你很开心嘛。”
边宁站直直的,“老师我错了。”
“嗯,没事,不怪你。”袁老头似乎是瑟缩了一下,边宁也替他觉得难过。
“老师,我想申请市图书馆的借书证,您能不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
“这个当然没问题,懂得充实自己是很好的,要不要老师给你推荐一些书单?对你这个文学理解很有好处的。”
“那再好不过,麻烦老师了。”
袁老头只是摆摆手,“走,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几门课程的授课教室,必修的各科老师都在,边宁有些拘谨,但还是同每个老师打了招呼,以他看到的顺序为准。可能先提到某位而后提及某位这样的顺序问题会暗暗挫伤谁的面子,不过这不是边宁无动于衷的借口,大不了,以后多跑几次,颠颠倒倒把几位老师都打过招呼。
老师们都露出笑容,有些比较真诚,有些就显得虚假了。
下节课是电子工程,边宁正有许多问题要问呢,等待袁老头写推荐信的期间,他听着这位文学老师的絮语,盯着他额角的一块像是痘印的老年斑,同时用余光打量坐在办公桌前面无表情的工程学老师。
“要我说,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大可以不去看那些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当然,要是水平好也可以看,不过这种文学吧,味道太重了,小孩看了就容易去模仿,模仿不出精髓来,写出来的作文就稀里糊涂,这个你要知道……
“去图书馆了,你着重看点名著,那个是良药了。不要看流行书,等你毕业了有时间看……如果可以把逻辑学的书籍也钻研钻研,没坏处的。不过,不用看社科类的书籍……
“这样,书单我晚些时候邮给你,马上上课了,借书证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老师给你去申请就好了,到时候你把身份信息发一份给我。”
边宁一时间不知说什么,袁老头确实还是很热心的,应该说,十分“尽责”。每个阶段的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吧,边宁无法指责这些老师呆板的教学方法,不过也不妨碍他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
学校规定是不允许补课的,不过还是有许多私下的培训班,边宁知道班里的数学老师就在校外租了一个自习室,周六周日上四节课,一个月能多出几万的收入,她这人平时看谁都笑眯眯的,不过实在是非常吝啬的一个人。
边宁不想同她打交道。
回教室的路上,正巧和电子工程学的老师顺路,边宁腼腆地打招呼,请教了自己的问题,这科的老师姓刘,未婚,是个骨子里散漫的中年人,他对边宁的问题都只是支支吾吾。
边宁忍不住悄悄取出机械心脏,时针指向刘老师。
“这个人的心里藏着一片星空,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怀疑和鄙夷,而当他身处信息世界里,他会像是一条狡猾的七鳃鳗,四处游走,绝不留下一点痕迹。在他心里,工作只是肉体存活的非必要条件,而他的精神永远不属于具体世界。”
所以,说得简单些,这个老师看不起边宁,觉得他是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你凭什么就瞧不起人呀,不就是多吃两年的米吗?
“老师,我想当黑客。”
刘芳嗣闻言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夏天,边宁在走廊上对老师说,“我想学黑客。”
第十二章 黑客和桃子
边宁想当黑客,黑客在这个时代就是古时候的侠客一样。不学网络技术的,就变相是放弃了个人信息隐私。虽然自己有一大堆需要学习的知识技能,但边宁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得有一手黑客技术。他很认真,就像在说:教练,我想学黑客啊!
上课铃响了——
刘教练一哆嗦,“好好读书,成天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老师,我觉得活得很累,没有个人隐私,什么都不敢做。”
“这种话,你以后都不准再说,知不知道?行了,上课去吧。”
边宁溜回自己的座位,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看他。
张单立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又去茶厅啊?”
“嗯,还得去好几次呢。班主任说,要和老师们打好交道,他们能教你的东西可多了。”
“得了吧,”张单立摇头晃脑,“在福利学校当老师的,都是肚子里没什么货的。”
边宁看到一旁陶子成同学已经在疯狂眨眼了,不过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向张单立解释,“老师掌握的资源肯定比我们多的,我向老袁要了推荐信,过两天就能办下来一张借书证,到时候去图书馆看书,就方便很多了。”
“哇,大哥,学霸模式启动了?”
“哪有,我一直都是学霸来的。”边宁笑了笑,转头又对桃子同学挤了挤眼睛。
这节课的气氛很古怪,似乎是自打边宁进入教室之后就变得古怪了,刘芳嗣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性感的m型发际线就像是战斗机的发动机似的,从眉毛下面的一对瞳子里喷出摄人的光,他捧着课本,翻几页,读一段,在黑板上就画一段示意图。
这种怪异的授课节奏叫同学们心惊胆战。
好了,二十分钟过去,黑板满了,刘芳嗣把黑板一擦,继续,又来二十分钟,黑板又满了,又擦,要不是这年头不是用的电子屏,光是擦黑板落下的粉尘都能把前排的几个给埋了。
一个半小时,空调打的二十六度,刘芳嗣背后全部湿透。
大家只觉得茫然,边宁却看得津津有味,课本里每一段的释义都写在黑板上,没有预习过的学生是看得直接迷惑的,边宁也没懂,但他记下来了,再回看一遍课本,意思马上就不一样了。
电子工程学,高一的时候主要教授编程基础和机械原理,编程基础里面又有一小部分的编程语言,这一节课,差不多上了四个单元的内容。
刘芳嗣,永远滴神。
不过这样奇怪的上课形式其实并不能弥补其枯燥的缺陷。
陶子成给边宁飞信:肚子好饿,中午吃什么?
边宁随手回:吃空气。
陶子成:?
过了一会儿,她又丢过来一张纸条:我想吃面条诶,去校外吃怎么样?
边宁:你想吃什么就去吧,别亏待自己。
陶子成低下头笑了一会儿,侧过头,边宁的目光始终盯着黑板,侧脸有一种认真的干净。多好,多好一男的,太有趣了。
中午下课铃响,刘芳嗣停止书写,班长就喊一句起立,大家刷拉弹起来,扭扭捏捏地喊了一句老师再见,然后欢呼着蜂拥去了食堂。边宁落在后面,刘芳嗣还在整理讲台,边宁凑到他身旁,“老师辛苦了。”
“看我辛苦那不给我倒杯水啊?”
“马上就来。”边宁匆匆跑去饮水机给刘芳嗣打来一杯热水。
刘芳嗣接过纸杯,放在台子上,“肚子饿不饿?”
边宁摇摇头。
同桌从门外探个头回来,搓了搓手,边宁把饭卡撇给他,张单立露出个你懂我的笑容,转头消失。陶子成装模作样地整理着课桌,不时抬头观察边宁。
刘芳嗣咂咂嘴,“年轻人的事情,要尽快决断,不要拖拖拉拉的,你下午课间操有时间吧?到时候请个假别去了,到办公室找我来。”
“谢谢老师。老师辛苦了。”
“下次给我倒冰水。”刘芳嗣走了。
教室里留下他和桃子同学。边宁觉得气氛古怪,陶子成停下动作,也不抬头,也不作声。
他们像是演哑剧,都说哑剧是肢体语言,神态表演,要凸显人物内心的情绪,现在边宁没什么肢体语言,他的心里话被树上的蝉说完了,被太阳晒蒸发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用机械心脏偷窥了陶子成的心理活动。
“她在期待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就像是夏天夜晚划过天空的流星一样,星空有多深邃,这种迷思就有多广阔。一切奇妙的事情,都来得不可思议。在她浅短的人生里,一直等候着一个有趣的人,进入她的生活,那是能将干枯生命点燃的热量。”
边宁走到她桌边,“桃子同学,一起吃个饭?”
“让我考虑考虑。”她装模作样得用指头戳脸,眼睛里怎么也藏不住惊喜。
“那你考虑吧,我可以一直等。”
“好啊,那我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饿了,该去吃饭了。”边宁作势要走。
“喂喂!等一下,”陶子成站起来,掸了掸裙边,“就不能装模作样说要一直等下去直到我回心转意吗?”
“得了吧,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呢,桃子同学。”别看边宁说话散漫,他的每一句话,都斟字酌句,每一次说话间的不到一秒钟的沉默空隙都会让他心脏急跳。
奇怪啊,真是奇怪啊,夏天好奇怪,女同学好奇怪,心跳那么快也好奇怪。
边宁眼前是飘飞的桃花片,柔软的花瓣,粉而轻的色彩,若是能抬手拈住花叶,该是如何一种妙境,与桃花慢行在布满香樟树的老旧灰黑的水泥路上啊,夏天的热浪蒸郁出的汗水像是露珠一样清爽明亮了。
和桃子同学认识一个多学期了,边宁只想叹气时间过得好快。或许,早就该找她,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吃个饭,这算约会吗?不可能吧,这也太草率了,他们还没有互相发消息,在半夜三更躲在被窝里偷笑,隔着屏幕幻想对面的容靥,也没有期盼着第二天上学再见到彼此的欢快。
假如,桃子同学,边宁这样想着,你会因为在教室里看到我而露出笑容,那我也会觉得福尔马林变成蜜糖。
第十三章 敦一敦
去校外用餐是被允许的,不过需要准备现金支付,手机还存放在置物柜里。学校周边的餐饮行业也很发达,乃至根据校规而出现了一系列的对策,譬如有赊账的,譬如有偷送外卖的,譬如有存放设备的,就像是依附在大型动物身边的小昆虫们,组成了一个和谐又暗潮汹涌的生态区层。
边宁有一个小钱包,是上初中那天,父亲边泽送给他的。钱包是皮质的,新买的时候是茶色,现在慢慢变成了棕色。
陶子成走路时左顾右盼,像是在春游看风景似的。边宁心里还在隐约担忧昨晚的行动是否会留下什么破绽。答案是当然有破绽,他留下了许多痕迹。
在鼓山东区的信号站里,地区主管带着三名干员和一位专家前来检查现场。
主管是从楼梯下来的,首先来到了地下二层,他用精密的机械眼扫描了被破坏的机柜和周围的地面,由于扫地机器人的缘故,地板干干净净,这让主管非常不满。他指责信号站的管理人员,“缺乏保护现场的意识,纪律散漫。”
“您放心,我们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已经把犯错的扫地机器人拆成碎片了!”
“……”主管语塞,“机器人的垃圾收纳袋还在吗?今天之内呈递给安全部门。”
“明白!我们这就去翻垃圾箱!”
主管觉得自己有些心梗,哪怕现在是用神经链接操控着义体,他依然有种幻肢痛的感觉,尤其是头疼。
他对身旁的干员抱怨,“太散漫了,我怀疑他们都不看侦探片的。”
“事实上还是因为缺乏对公司发自内心的热爱,”专家搓了搓柱状的义眼,“如果能把公司当作家来热爱,那么这种小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我建议把这个信号站的人员全部辞退。”
主管的扬声器里传来干笑声,“我们还是看看被损坏的那些数据吧。”
“这次被损坏的都是监控数据,罪犯很巧妙得把东区大部分地区的监控给销毁了,恰好包括了被谋杀的成诺雇员案发地周边的监控,虽然作案手法十分粗糙,我们还有恢复数据的可能性,但拖延的这一段时间完全足够谋杀者逃之夭夭。不能排除是同伙作案的可能性。闯入者的潜行技巧十分高明,再加上信号站这些蠢货的不作为导致一部分证据流失,但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主管精神一振,“哦,说说看。”
“我们下楼去吧,闯入者是从维修通道进入信号站的,我们在地下三层发现了一枚作案工具。”
“是铁丸?提交给技术部,分析金属来源。”
“这种铁丸是弹弓玩具的一部分,当然是由重工联盟生产的,全联邦的物流四通八达,这样的铁丸可以来自任何一个地区。主管,这样并不能缩小罪犯的活动范围。”
“有没有可能分析弹丸表面的指纹或者微生物的来源?”
“值得尝试,不过,据观察,弹丸表面没有留下有效的指纹,作案者还算警惕。”
主管一行人在维修管道采集到了脚印,“看起来是个瘦小的男性或者说健壮的女性,这种鞋印是什么鞋子的?”
“从资料库里检索有三百七十一种匹配的样本,一千一百余种类似的样本。”一位干员揉搓着额角的电子纹身,“这种鞋底十分普遍,不过可以看看磨损率和微颗粒成分。”
“老到的作案者会把衣物全部销毁,甚至身高体重都可以模仿,或者说,干脆就是一台伪装的义体,”另一位干员分析,“说起来,主管,这次我们销售部的雇员被杀,会不会对公司业务有影响?”
“如果只是死人那不成问题,死人太正常了,我们再找一个雇员也能谈下和军部的生意,或许是那些流窜的江湖人作案。不排除仇杀、情杀等因素,可要是商业竞争,那就很难说了。”
“所以说幕后黑手可能是福陆科技的安全部门?那样想要查案就困难重重了。”
“也不是没可能,公司的高层总是太轻慢懒散,逐渐要跟不上时代了。福陆科技一直是试图争夺义体市场,这些年许多医用义体的份额不就是让给他们了吗?”
“……”
此时主管接到电话,义体没有什么神情流露,“好的,知道了。”
“主管,发生什么了?”
“军方取消了我们的订单,就是由死者成诺雇员负责的那一单。另外,在鼓山外一条运货铁路上发现了一伙自由派。这里的工作暂且先搁置,我要去那边主持工作了,记得把我的义体送回维修仓。”主管说完,眼球里的光黯淡下来,他已经断开了神经链接。
……
边宁和陶子成坐在面馆,周围不乏有同校的学生,于是他们都是正襟危坐,保持着严肃认真的态度,绝不会流露心里的情绪。
青春这种事情,友谊嘛,大家都是抱着学术探讨的目的来试着交朋友的,用以前的老话说,是伟大友谊,值得敦一敦,或者不敦也好,往形而上学的部分靠一靠,依旧是伟大友谊。
边宁没有想着和桃子同学敦友情,当然,以后可以敦,现在他脑子里的各种念头想法就像是被糊脸的生日蛋糕似的,稀烂一滩,不仅稀烂一滩,而且还被一开为二。
左边在想着自己会不会被抄水表,右边在大声朗读课文:“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左边在想待会儿端上来的牛肉面要不要滴两滴镇江醋,右边在搞计算机语言“hello world”;左边又开始敦伟大友谊了,右边想着怎么把人的头给割下来。
边宁一开始以为左半边的脑子是疯了神经了,后来才发现右边脑子才真的疯了傻了。
左边脑子控制右眼球直直盯着桃子的小耳垂就像是在观察一滴圆溜溜的蜡珠子。桃子的头发亮乎乎,像是凌晨时分从二楼看到的门前小池塘上的月亮倒影,头发是水藻一样厚稠着,从平滑的额头开始往后,一路堆到后脑勺,垂下来三两根发丝搭在耳廓上,和一挂门前的帘子差不多,半遮掩时看她的耳垂觉得格外饱满,格外漂亮,像是挂了一枚樱桃在侧颊。
陶子成把双手搭在凳子两边,撑着上身,双腿在桌面下甩晃,边宁一低头就能看到,铺着石板的地上亮堂堂的,影子也很分明,她晃着腿,像是座钟的摆锤,滴答滴答。时间是一种幻觉,从来没有过时间这种东西,在他和她靠近的时候,时间确实出现了,且让人难以忍受。
第十四章 夏天的风
边宁盯着墙上的电视,地区新闻里风平浪静,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他愈发觉得自己应该把衣服和鞋子销毁的,或者还能更谨慎一些,有许多细节上的操作还能更注意些。
【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恐惧,因为你的软弱和无能。】
【只要能掌握力量,根本不需要谨小慎微地活着。】
边宁忍不住轻轻哼歌,摇头晃脑。陶子成歪头看他,“你总是在脑子里想歌吗?你以后想当音乐家啊?”
“不是,就是一紧张就想哼歌。”边宁不再出声,不过还是跟着脑海里的节奏点头。
陶子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跟着抖脚,她轻轻说,“夏天好舒服啊。”
“嗯,还行,夏天适合发现新事物。”边宁打哈欠。
“昨晚没睡好?对了,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手抽筋了。”
“手也能抽筋吗?以后多喝牛奶啦。”
“面来了。”
边宁拿起筷子,低头嗦面,吃相端正,他不时看一眼陶子成。
“我脸上沾到油了吗?”
“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你。”
“略,恶心。”陶子成龇牙,像一排积霜的玉板,油光锃亮,边宁再次好奇她的想法了,于是又拿出机械心脏。
“她无疑认定眼前之人相当有趣。”
读心的能力也无疑让边宁十分欣慰,他觉得自己完全有必要多多得使用机械心脏的能力,掌握他人的心理活动,这该多么有趣。机械心脏就是一个站在隐秘处的解说员,给边宁以极大的帮助。
边宁把面条吃干净,说实在的,这面条一般,“你觉得这家店怎么样?”
“就这样呗,就是特别想吃面条了。不过,我还没吃饱。”
边宁拍了拍肚皮,“巧了,我也还饿着呢。”
他又开始想着敦伟大友谊了,少年人脑子里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很正常的,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压抑,这么多年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臭味叫他自己也感觉作呕,那么,除此之外,他还能想什么。他的左半边的大脑和右边的眼球是属于陶子成的。
他们沿着街道走,路边有卖煎饼果子和冰淇淋,夏天的中午喝一杯冷饮,吃一块冰淇淋固然很好,边宁却也很认可在夏天中午守在铁鏊子旁等待一份香喷喷的煎饼果子,煎饼果子得有果子,油汪汪,咬一口吱哇哇的面食,活像是吃了一只小老鼠在嘴里。
煎饼摊的生意并不红火,边宁简直要为老板鸣不平,为什么煎饼这么好吃却没有人乐意和他一样守在铁鏊子旁等待呢?如果他以后要写什么论文,一定会有一篇《论夏日吃煎饼果子与大陆东岸历史人种演变的协同效应》,捧着煎饼,擦着汗,每一口都吱吱响,多带劲呀。
边宁的口舌属于了煎饼果子,他的右眼还在看着陶子成,这位小小的女同学,边宁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她,这是一种自然的风度,一种从数十万年前就有的母系社会的遗风,当时的妇女很宝贵,拥有生育这样神的权柄,哦,伟大而又伟大的女性,就像是树,却被粗重的藤蔓纠缠,以至于被夺取了花和果。
【到头来,话语权来自暴力。】
假如他舍得离开桃子同学的唇荚,那就看不到她舔舐奶油冰淇淋的样子,舌头是一块柔软粉红的肌肉组织,上面有许多神经末梢,就像是封装好的神经接口。
人和人之间也是可以像机器一样用数据线传递信息的,只不过这种传递往往隔着皮层和分泌液,粗糙愚钝的人类器官只负责判断情景,而把彼此沸腾的神经信号全交给大脑来想象。
边宁的舌头上是吱哇哇的煎饼果子,陶子成的味蕾上是软乎乎的香草味奶油冰淇淋。假如煎饼果子和冰淇淋像机器,能互相传递信号——像是一根数据线从果子延伸到甜筒的柄上——那么煎饼果子一定会对冰淇淋哭诉,哇,这个人,这个人太馋你了。
走出街道,返回学校,有风在吹了,两旁香樟树叶片摩擦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这时候时间还早,陶子成就提议去天台坐一会儿。
“天台多热呀,这可是夏天,等到放学后,天要凉下来了,我再和你一块儿去。”边宁其实是再乐意不过了,但他毕竟为女同学的皮肤着想,她应该是准备了防晒吧?
“不热不热,你看,太阳被遮住了。”
太阳的确被遮住了,东南的天吹来的风把高空的云层朝西北推移,太阳在中天偏南,现在也被厚厚的低空的云层遮住,似乎是要阴天,昨天就是阴天,连续的阴天是很正常的。或许再过十几二十分钟,天就真的完全阴沉下去了。
边宁的左半边脑子还在欢呼中,他的右边脑子又冒出特别的想法:【多么像虚空,天上应该有游弋的大鲸……假使把人密集得堆放在平原上,开着收割机从他们身上犁过去该多好……应该多敦些体育技能,多敦一些毒理知识……】
他们挑了一栋偏僻的楼,一直往上,来到天台,这里也偶尔用来举办一些活动,不过比起教学楼的天台,这里总是冷冷清清的。这样的夏天,太阳曝晒光灿灿,更不会有人来了。
这里有些风,陶子成大大地伸懒腰,“边宁,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边宁对谁都这么说,“先学习吧。”
“学习啊,你要上大学咯?”
“能上大学当然好。”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的,二三流的大学都根本没必要去,听说,好的教授都集中在前百分之零点几的学校里。去别的学校,都像是混日子。”陶子成吃饱了开始忧愁,“我也想上大学,不过,我读书不太行。于其一年花几万块去混,还不如毕业了找工作。”
“你想做什么?”
“当网络艺人,自媒体,内容创作者什么的。要是运气好,以后我就成大红人了。”她笑嘻嘻。
“那很好啊,你创号了叫我,我当你的老粉。”边宁也笑嘻嘻。
天真的阴下去了,厚厚地像一块铁,操场上的绿地像一个脏池子,樟树也同刷了漆一样缄默,天光晦暗,风还在加大,越过围墙看到的城市像是一片广袤的林地废墟,边宁站在天台边缘,透过水绿掉漆的防护网望着远方,脑海中有风琴声。
“边宁,周末有空吗?”
“周日下午有空。”
“这样啊。”
“怎么了?”
“没怎么。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第十五章 从零开始的黑客学习
课间是很有趣的,男孩身上叠着男孩,女孩身上叠着女孩,同学们在教室内外奔走,从阳台探出头去,往下看能看到别的班级的学生,一群穿蓝校服的孩子挂在栏杆上,像是一挂挂厚实的毛巾,像是混凝土教学楼表面附着的蓝色菌毛,像是一簇随风飘摆的垂直生长的蓝草。
边宁回到教室的时候,张单立正坐在胖子同学的腿上,看到边宁,他高呼,“来来来,坐我鞭上!”他拍了拍大腿。
边宁也不见外,舒舒服服靠进同桌的怀里,又有同学来,于是也坐腿上,不一会儿,十来个男孩堆砌出一条长龙。边宁双手插兜,左顾右盼,女孩子们在另一边观瞧他们这些吵闹的人。
边宁搂着硬邦邦的男同学,心里不由得遗憾,假使是搂着香软的桃子同学该多好,但那未免太轻浮了,她活生生的,正从教室前门走进来,也是左顾右盼,粉白的脸颊上的唇瓣柔红。在复杂吵闹的时候,边宁有些后悔,正应该在天台多驻留一会儿的。
陶子成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交错了两下,彼此都看到眼睛里的光,边宁略微摇头,她只是瘪嘴。
边宁可以想象这样的日子持续三年,三年时间,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七点到达教室,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在学校食堂吃完晚餐后骑着单车回家。他需要赚钱,需要知识,需要成长的粮食,需要一个陪伴的人类,或者可以养一只宠物,也或者不养。上个学期的一切都像是苍白的纸张,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高中三年只是重复着相同的一天,重复一千多天。
就像困在土拨鼠之日里。
这种无趣的现在,这种没有波澜的未来,是每个人都在面对的困局。
桃子也是这样想的吧,她也想逃避这样的生活,她说要做一个内容创作者,那很好,很有目标。周围像她这样怀揣对未来期盼的同学不少,大家在教室里霉烂,在头脑里发酵出缤纷水果味的未来。
只有边宁,他在恐慌。
他是犯了错误的人,正在惶惶不可终日。边宁拿出机械心脏,向它祈祷,让他顺利度过难关。
在左手的伤药贴纸下是他的界外魔印记,边宁拥有超能力。其实他不止一次幻想自己有超能力回是怎样一个体验。说起来羞耻,他最想要的是操控风的能力,那么自在,那么凉爽,大风能载着他飞上天空去,飘在云间俯瞰大地。
当他在教室里活得无趣了,他可以当众站起来,走到墙边推开窗户,在老师和同学们惊愕的目光里,一阵大风带他离开,于是同学们会哇娃叫着,跑到窗边,看着边宁的背影直直飞上蓝天,那么无拘无束,像是一只雀鸟。
老师会焦急地拍打桌面,叫同学们回座位上,还会打电话给边宁的父母。
“喂!你们儿子上天了!”
“哼,那又如何,吾儿本就应该是遨游天穹之人口牙!”
地上的街道满是人和车,人会抬头,抓着手机拍照,车流会停息,越来越多的人会走上街道,指着天空里飞行的男孩,后面被堵住的车会猛按喇叭,小孩会尖叫。安保部门的机械义体攀爬到玻璃高楼的顶端,冲着太阳发射子弹,永远也无法企及那个男孩。
边宁就这样飞行着,他像是低空的一朵小小的云,影子投在钢铁森林上起起伏伏,当太阳即将落山,他在一条静谧的江流旁落地,等在桥边的桃子姑娘冲他挥手,边宁就张开怀抱,她就飞奔着扑进他怀里……他们要一起在夜晚的星空下,奔向地平线后的世界,仿佛一对依偎的流星。
……那些都是幻想啦。
边宁现在有的是高速移动和虚空视觉的能力。其实也挺不错的。在上初中那段日子里,边宁总是为人类的移动能力感到羞愧,从教室到食堂实在是很远的一段距离。当时他就像从教学楼一跃而下,刷得冲进食堂。或者,有个传送法阵,直接把他从厕所隔间传到食堂窗口前。
饿肚子实在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初中那会儿格外会感到饥饿,边宁又是个不爱吃零嘴的,于是每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就变得有气无力。
人在饿的时候是没多少理智的,边宁很清楚这点,那些什么一跃而下,什么传送法阵,都是在他饥饿难耐时的幻想,缺乏逻辑。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会这样的超能力,他从一开始就不会为饿肚子而担心。有时候,人的愿望仅仅是在肚子饿的时候得到一个超能力呢。
说起来,谁都想着要和别人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就像是略微露出地表的新笋一样,大家不会觉得他奇怪,如果等竹笋长成材了,高高突出地表了,大地就会吹起风来,把竹子打得左摇右摆。
有什么能和大地媲美,竹子,或者竹林?似乎都不行。
在下午的课间操,边宁找到了刘芳嗣,老师领着他往操场走,这时候是全校师生准备体育锻炼的时候。刘芳嗣和边宁在塑胶跑道的外圈慢慢踱步。
“怎么突然想到要保护个人隐私了呢?”刘芳嗣的额头有一层油汗,在黯淡天光里反射,风从城市吹来。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边宁疑惑,“人都有隐私,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东西,虽然这个时代大家根本没有隐私可言,但从来也没有哪条法律制止我们维护隐私。”
“你有这个想法当然很好,不过,有时候,哪怕是自我保护的行为都会带来一些意外的后果。”
“为什么?”
“许多设施使用的时候都需要你同意他们公司的条款,你说要不要同意嘛,不同意你行吗?不行,不行又不想同意,你就只好绕圈子,用一些手段强行使用。那你不就犯法了。”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当然有,开小号,这年头混网络的,谁没有几个小号呢。”
“老师您教教我。”
刘芳嗣笑了笑,“想要当黑客啊,先从组装电脑开始咯。”
第十六章 虚空之脑
要组装一台合用的电脑也是需要相当一笔钱的,刘芳嗣给边宁安排了一张书单,从计算机发展历史开始,到装机指南,一应俱全,看完之后对电脑的发展和构成就有个大概把握了。
“老师,我什么时候能真正开始学黑客啊?”
“黑客这种东西不用学,你有一颗自由的心,就是黑客了。”刘芳嗣说着话,眼睛里有光,边宁当时觉得这种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实在太酷了,太浪漫了,简直不敢相信会被一个中年油腻男人的话给感动到。但边宁真的被感动了。
“老师,我一定好好学。”
“是,你好好学,别随波逐流地活着,宁愿看清一切在孤苦中死亡,也不要在压迫中苟且偷生。这个世界充满了贿赂和腐败,世界很大,世界很精彩,不要局限在一个城市,一个域名里。”
一天学习要结束了。
也到了晚餐时间,边宁选择和几个熟悉的同学一起用饭,没有去偷看陶子成,他的心里现在满是山海。
袁老师的借书证申请需要那么一到两周,刘芳嗣从自己办公室的柜子里拿出几本书给边宁看,嘱咐他不要弄丢,也不要到处炫耀。
陶子成是住宿生,还有晚自习要上。边宁最后往停车棚走的半路上遇到她了,在操场角落散步。
“桃子同学,我回家了。”
“干嘛特意还找我汇报啊?你回去就回去嘛。”
“顺路,顺路。”边宁抬起手,“顺路,且要和你道别。”
“好,”陶子成低下头,用脚尖搓了搓地面,草茎被碾断,似乎有一股刺鼻的清香发散出来,“你晚上几点睡啊?”
“十二点。”
“哦。我知道了。再见。”
边宁点点头,他走了,没有回头,不过她在看他。
停车棚,边宁到的时候,张单立正挎着一辆电瓶车忽悠悠冲出来,“哟!”
边宁也打招呼,“哟!别忘了我交代的事情!”
“不能忘!”张单立哈哈大笑,他朝校门飞驰而去。
走进停车棚里,边宁将自行车拎出来,旁边不远处有人招呼他,“喂,边宁,怎么不打招呼。”
“哟,是班长同志啊,你好你好。”边宁咧嘴笑。
班长正将平光镜摘下来,收纳进盒子里,再装入书包,这种小事她常常到了停车棚才想起来,眼镜这东西戴久了就习惯了,“边宁,今天我看到你和刘老师一块儿在操场走,你们聊什么了?”
边宁听从刘芳嗣的嘱咐,并不四处炫耀,“没什么,就一些问题。”
班长抿了抿嘴,“真的?”
“……”边宁只是笑了笑,跨上自行车,道别一声,轻轻离远了。
当边宁回到出租房,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过,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撕开伤药贴纸,界外魔印记仿佛呼吸般闪亮了起来,带给边宁以灼痛和欢愉。
魔法,虚空,奥秘,力量。
【我,边宁,是不一样的,不同于世间的蝇营狗苟,不同于人类这个物种本身,人类无法自然进化出这样的超能力,得到恶魔赐予的我,是俗世圣子。我需要尽早认清现实,现实就是,我只会越来越不满足于眼前这样贫乏的生活。】
边宁怡然自得地点点头,非常有道理,虽然判断物种之间区别的是生殖隔离,但一种极为特殊的突变往往能带来许多转机,比如超能力,拥有超能力的人,对平凡人有碾压性的优势,那么在社会层面上,就自然从普通人的群体里脱离了出来。
人类社会的金字塔上,越往上,掌握的力量就越强大,那些可以调用大规模武装力量的个体无疑能媲美超能力,或者说,钞能力也算是一种突变。自然界赋予人类的生理和精神属性无法适应文明世界之时,那种浓烈的矛盾感就能把人摧毁。而当一种特殊的力量出现在不应该出现在层次里,边宁要面对的命运无非三种,一者实现阶级跨越,二者被毁灭,三者隐姓埋名低调过完一生。
边宁回想起今日的午餐,他和陶子成各付各,这年头大家都是aa制,本来没什么好争的,无非一碗面,能值几块钱,请客与否都不能显得他大方。可若是那种一次数千的高级宴席,他也根本没能力表演大方。
边宁想想就觉得难受。小孩子的浪漫会是一餐一饭,会是路旁仔细揪下的枝条花瓣,会是明信片上短短的情诗,但不能是一辆车,一套房,一副首饰——两相比较,后者是多么俗气,可这种俗气,往往求之不得。
大人的世界好无聊,提前看到大人世界的孩子更加是悲哀的。
边宁心不在焉得写作业,此时,印记的思维却极大得帮了忙,将每一条解题的关键信息都整理得清清楚楚给边宁的脑子,他就像是一边做作业,一边做梦,梦里的他解题如有神助,龙精虎猛。
在印记思维的流淌中,边宁愈发觉得双眼瘙痒,他开启了虚空视觉,眼前的世界色彩被剥离,在一片浑浊的灰黑氛围里,眼前作业本里的每个字符都被高亮显示,且一刹那就被记录了下来。
配合虚空视觉,边宁获得信息的能力被极大增幅,人眼是有缺陷的,人脑更是有极限的,也就是,若人类是一台计算机,那么本身自带的信号输入端和处理器都算不上完美,而在虚空魔法的加成里,边宁的眼睛和精神都得到了进化。
虚空视觉,远不止是死板的模块化能力,它对应的是眼部和意识的增长。印记在提醒边宁,【只要提高智慧,就能升级能力,智慧是伟大的内在力量。】
边宁表示了然,也就是说,只要更广博地学习思考,让印记思维壮大,那么他的智力和能力都会得到增进。
既然虚空视觉是眼部和脑部的进化,那高速位移对应了什么?
边宁强忍兴奋,继续伏案书写,这一次,他只花了不到一小时就完成了所有家庭作业,将电子版上传。看看时间,才七点半,剩下都是自由时间,他要开始锻炼了。
第十七章 你能帮帮我吗
边宁站在小客厅里,将杂物都清理到了东墙边,腾出来的几平米空间就是他锻炼位移能力的范围。
不同于虚空视觉对精神力的消耗,位移需要更多的精神和更长的恢复时间。现阶段,在每次等待印记平复后,平均十秒能使用两到三次位移。不过,随着位移使用次数增加,疲惫感在积累,相应需要深度的睡眠才能缓解。
边宁又想起那瓶皮耶罗的精神药剂了,这东西听名字就不像是现实世界的药品,而他看过配比单,如果想要生产,他需要一套比较专业的设备用以蒸馏、萃取和提纯,主要材料是利维坦鲸油,辅料除了常见化学制剂外是一些特殊草药。
他为了搜索这些物品还特地开了一个检索引擎的月度会员,结果许多原材料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似是而非的搜索结果。
看来皮耶罗精神药剂是异界产物,就像符文一样,不是边宁可以自行配置的。
这个发现叫他沮丧,没有精神药剂,意味着他一天里使用印记魔法的次数有限,或许,他可以通过科学严谨的体育锻炼和饮食补充来提升自己的体能,降低使用魔法后的疲惫感。
这也是一条出路。
正想着,同桌张单立把学校的一位教田径项目的体育老师的联系方式发了过来,还备注了说明:这老师挺大方的,性格很直。
边宁看看时间,这时候还早,那位老师应该还没有休息,于是他发了个电话过去。
对面接通,听声音是个粗犷的男声,说话气很足,能震得人耳膜疼,还带点北方口音,“谁啊?”
边宁大声回应,“王老师,我是高一三班的学生边宁,我想找您问点事儿。”
“行,你问吧。”
“那个我想在家锻炼身体,平时饮食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自己在家就不要搞危险动作,多补充蛋白质,那能有啥好说的,你要是觉得没把握,明天你来找我,我明天一天都在学校,昂,就酱,挂了哈。”
边宁咂咂嘴,行吧。
他拿着手机划了一会儿,在通讯软件里看到桃子同学的账号,点开来,翻了翻她的动态,大多是一些自拍,还有一些没什么价值的话语。这年头的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具有等效的力量,而在网络上一个个碎片化的人显得没什么参考价值。真正要和人交朋友,还得面对面交谈。至少边宁光看这些动态,会觉得桃子同学是个挺无聊的人。
当然,大家都挺无聊的,或者是边宁和周围人的想法不同才觉得无聊。
“唔,她好像开美颜了。”
边宁放下手机,继续练习。当他使用位移时,感觉自己是一团高速运动的雾气,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大概半秒左右就完成了十米距离的移动,这个速度说不上有多快,不过这样短的位移时间也快逼近人类的极限反应速度了。
用全身心去体验位移时的变化,边宁找了一本笔记来记录自己的想法。
“1.位移的最大速度差不多是二十米每秒。2.位移结束后没有惯性,或许是动量被某种力量抵消了。3.在位移的过程里,那种感觉很奇怪,我像是一团云雾,不,更像是幽灵,能穿过狭小的缝隙,不过,缝隙越小,位移速度也越慢。4.普通的感官无法完全体会到位移的过程。”
相对应的,边宁也整理出了几个注意点和应对措施。“位移的能力还很有限;假如真的能消除动能(也许还有重力势能),那么只要简单的实验就能证明,比如在奔跑中使用位移,看看结束后是否还有惯性,不过那需要一个宽敞的地方;有可能在位移时我处于一种量子态(?不太了解这部分的知识,但总之不是正常形态);应该试着在开启虚空视觉的同时使用位移。”
【我可以是幽魂,我可以是风雾,游弋在现世和虚空之间。】
边宁开启虚空视觉,然后使用瞬移,在他潜入信号站的时候,就使用过这种行动方式,当时的他就感觉如有神助一样,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或许是因为印记思维的加强,对魔法有了更好的掌控力。
每当边宁使用位移时,他都是提前看到自己的虚影出现在目标地点,而当他使用虚空视觉去观察时,看到的就更加细致入微。
他以为是自己被拉扯向虚影,但在虚空视觉里,是虚影被扯向自己——也就是世界以虚影为锚点,被拖曳向边宁。
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何位移后没有惯性。因为边宁本身并没有移动,在移动的是时空结构。
世界被牵动的巨大能量从何而来,又如何消失,或许都是虚空的特性?边宁试着小跑后一个短距离位移,奔跑的动量也被完全抵消,也就是一旦位移,他需要重新加速。
暂时没有更多进展了。
边宁搓着左手手背,印记被反复激活,冷热交替,他感觉自己的左手要感冒了。除此之外,他还感觉自己走路轻飘飘的。
印记就像是一贴药膏,将虚空物质泵入边宁的躯体,由血管流向全身。
【我好像,在进化,是的,我在进化,身体有了全新的特性。】
边宁觉得有些困,不过现在时间可还早得很,才八点一刻,他准备去冲个澡,一路往浴室走,他都感觉像是踮着脚,这种感觉很怪,尤其是脱下鞋子后,脚掌着地,触感也轻轻的,而且走路声音很轻。
“奇怪,怎么回事?”
边宁联想到虚空视觉对眼部的改造,顿时明白位移技能在改变自己的身体。看来,魔法这东西也是得经常练习才能有效的。
等他冲澡出来,身体又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他在笔记上写下,“位移技能对身体的影响似乎是有时限的。”
时间真的还早,边宁躺在床上摆弄手机,这个时候,晚自习的第一节课快结束了吧?
叮咚——
有消息来了,是陶子成。
“作业真的好多(震声),根本不想写啊!”
边宁忍不住笑,“我已经写完了呢。”
“啊?这……救救我,那个,数学作业最后一个大题怎么做,求求了!tat”
“想学啊,我教你啊。”
第十八章 诗人
陶子成戴上蓝牙耳机,边宁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嗯,陶同学,有什么疑问,通通都可以告诉我哦。”
她还在教室里,低头偷笑。晚自习大家都挺安静的,因为能拿到手机,除了一些在摸鱼的家伙发出吭哧吭哧的怪笑,剩下的时候都很有学习的氛围。
陶子成低头打字,“数学题最后一道怎么做,说说看,没有思路啊。”
边宁温声细语,“嗯,我把示意图发给你,你看看就知道了。”
陶子成听着男孩故作低沉的声音,忽然咬牙,“你的声音好做作啊。难听死了。”
边宁沉默了一下,疑惑,“有吗?嗯?”
他的声音现在都快变成低音炮了,陶子成感觉胸腔都在随着共鸣发抖,肋间肌传来舒适的痉挛和抽搐。她急忙打字,“认真一点,说好帮我的,你别捣乱。”
边宁画了张草稿拍给陶子成,对面发来一个猫猫感谢的表情包。
他开始轻轻哼歌,陶子成无奈又放下笔,“你怎么,老是打扰我呢。”
“桃子同学,你记不记得,上午的时候,我说在哼歌,你想听的,就是这首。”
“我搜过了,确实挺好听的。”事实上,陶子成的音乐播放器里暂停的就是边宁推荐的歌。《嘉禾天橙国际大影院》,每个字之间带空格,这是一首老歌了,而歌曲的风格是复古,所以是在追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听歌的品味,还蛮不错的嘛。”他笑了一下,“这首歌,最开始我是从家里的收音机里听来的,那个收音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妈妈拿着它去海滩边,一边看月亮,一边听老歌。”
陶子成心不在焉,她开始解题了,匆忙回复了一句,“挺好的。”
边宁笑,“你写作业吧,我不说话了。”
他坐在书桌旁,捧起刘芳嗣老师借他的书,快速翻阅。
世上万事,都是知易行难,理论和实践是很不同的,边宁手头这本《pc结构指南》里的内容很快就被他记下,但是他还是没法在脑海里切实地模拟如何真正组装一台个人电脑,正好,家里有工具箱,他把自己的电脑主机给拆卸了。
闲着也是闲着,给电脑清清灰也不错。
边宁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头灯是一个白亮的节能灯,光洒在地面有浑浊的晕,像是积水的洼地,他攥着改锥,手指沾着尘污,环绕着螺丝和螺母,感到一种手工的快乐。
等他把主机cpu拆出来,陶子成又发来信息,“大学霸,那个自然科学的填空题,最后两道我不懂,你能帮帮我吗?”
“嗯,让我想想,一个是求磁通量的,一个是写配平公式的是吧。”边宁检索着记忆,仿佛做题目的时候还历历在目,他把解题思路给捋顺,又画了示意图,陶子成这才完全得明白。
“你好厉害啊。”她发来一个膜拜大佬的表情包。
“我知道我很厉害。”边宁回答得理直气壮。
“臭不要脸你,哼。”陶子成表示嫌弃,过了一会儿,又来提问。
“你不是说我臭不要脸吗?怎么还主动贴上来呢?”
“我错了,真的,我全心全意地要悔改了,大哥你再帮帮我。”
等边宁反复组装了三次主机之后,陶子成的作业都完成了,时间也不早,九点半,教室里坐着的人不多了,桃子同学上传了文档后就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宿舍。
这是夏夜的校园,香樟树掩映着高高的路灯,在昏黄的道路上,散落的树叶随着夜空无明的风左右飘飞,陶子成委托室友把帆布手提包带回去,自己漫步在宽阔的操场上,轻轻哼歌。
“边宁,我写完作业出来啦。”她笑嘻嘻地说,这时候的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锻炼的人,广阔天地,每个人都有一份黑暗私密的空间。抬头看,高空的云层又被东南风吹出裂口,星光和月色倾倒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反射在云层上,流动的天空像一条倒影星辰的河流,像一片波漾的灰蓝大海。
夏夜微凉了,陶子成深深吸气,又慢慢呼出,“好舒服哦,我在散步呢。”
边宁站在阳台,与陶子成望着同一片天空,“嗯,挺好的。”
“怎么突然这么冷漠嘛。对了,你之前说那首歌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能具体说说看吗?”
“具体什么?没有更多的故事了,每次我问我爸,当初他怎么想去海边的,他就只是笑了笑。我去问我阿妈,她只说,爸爸是一个诗人。”
“诗人?你爸爸是文学家啊?”
“不是,不是文学家,他是在城里做文职工作的。白领一个吧,他的经历还真的蛮丰富的。”
“那为什么说他是诗人?”
边宁唔了一会儿,“严格来说,每个人都可以是诗人,作诗这个能力是每个人都天生有的。我也可以是诗人,你也可以是诗人,我妈的意思是,我爸是个浪漫主义者吧。”
“好深奥哦,平时你都在想这些东西吗?”
“没有,只有抬头看天的时候会想。”
“那低头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解题思路。”边宁直言不讳,陶子成笑得肚痛。
“什么嘛,敷衍死了,喂,边宁,我问你哦,你们男生平时在一块儿都聊什么的,是不是都是一群诗人啊?”
“不是,一群老蛇皮倒是有的。”
“老蛇皮?”
“老流氓,”边宁解释,“男生在一块儿聊的话题无非那么些,谈谈平时玩的游戏,一起骂老师,还有就是问彼此的爱好了。”
“那都差不多嘛。”
“是,本来就差不多。”边宁看天的时候,总是变得寡淡。
话题到了这里,似乎停滞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陶子成问,“边宁?”
“嗯?”
“没事,我就想知道你还在不在。”
“那我肯定在。”
“一直都在吗?”
“没电了就不在了。”
“噗。”陶子成又笑,“喂,你之前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啊,故意装得很深沉的样子,很讨厌诶。”
“男人的深沉从来不是装的,而是本来就这么深沉。”边宁压低声音,音色磁性极了。
陶子成听得快发抖,“略,还男人呢,装模作样的。”她又低头笑,往前漫步,每一步都仿佛踏着星彩。
第十九章 异体
边宁咧嘴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个什么。城市夜晚还是那样,在这样的夜晚,人流穿梭,鼓山东区出事的信号站现在已经一片秩序的宁静,在城市外的一条铁路线上,黑暗中的战斗不为人知。
主管同现场的几位干员握手。
“找到人了吗?”
“没有,人早就跑了,留下来的是一具义体。”
“那义体抓到了吗?”
“是的,不过,这具义体有问题。”
“问题?是那些自由派的人往上面加装了什么大威力的武器?”
“不,假如那样的话,问题还不算严重。”干员汇报着情况,“这具义体一看就是精密设备产出的,而且没有编号,也不属于公司里任何一个型号的产品。”
“性能测试了吗?”
“还没有,义体还在维修仓里,我们申请了起重机,自由派的人总是在地下打洞,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这么大的维修仓弄进去的。”
“化整为零,每次运送一点零件进去组装就行了。”主管皱着眉,“你确定义体没有神经链接吗?”
“确定以及一定。供电线没有连接,发电机组已经损坏,除非义体里面有肉,不然绝对动不起来。”
主管只是说,“这不像是自由派的行事风格,他们从来都宁死不屈,也绝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一点有可能的资源——哪怕我们根本瞧不上这些破铜烂铁。”
“这一次突袭行动很迅速,他们没能力撤走这么多东西的。”
“那么是否有埋下炸药?”
“有的,已经被我们的排爆组拆除了。”
主管这才放心下来,“走,我们去看看。”
身着漆黑哑光战斗服的黑岛干员们站在硕如铁棺的轻型义体维修仓前,头顶的天光漏下,地下潮湿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在光里漫射出浑浊的灰度。
透过粘附机油和脏污的观察玻璃,主管凝视着眼前的义体。
的确是没有编号,而且,很漂亮,体表覆盖一层细腻的人造皮肤,没有面容,眼睑闭合显得十分死寂。
它的肢体结构宛如古典雕塑,有着那种高端精细工业风格的艺术感,绝对是有成熟的工业设计的。全联邦有这种技术储备的,除了黑岛公司,也就是福陆科技。他们两家都是技术型企业,兼管整合资源,真正批量制造的产业链都是重工联合在负责。
既然在重工联合的商业间谍和情报掮客没有传来消息,看来眼前这具义体是出自某间实验室。
太漂亮了。这不是一般实验室能做到的。主管完全断定眼前这具义体出自福陆科技。
这次收获可谓是极大的利好消息,先不说破解义体能获取的竞争对手的科技资料,单就是把福陆科技和自由派暗中勾结的消息捅出来,完全能阻却他们进军义体市场的步子。
主管愈发欣喜地凝视着舱盖后的义体,它这样沉默,无言是它最好的嘉赏,就像一具尸体,能让人邀功请赏。
舱内的义体双眼忽然睁开,与主管正正对视:义体启动了?还是触发了什么机械故障……不,是义体启动了!
主管的发声元件高呼:“警戒!——”
气泵阀门将舱盖紧急弹出,厚重的铁板门一下就砸飞了近在咫尺的主管,舱内扑出一道瓷白的光影。黑岛科技一众干员端起连发电击枪,但目标在半空就消失了。
“是热光学迷彩!打开红外线!”
当空弹出两枚银亮的高周波剑刃,纸一样薄,像是空中生长出两条冰白色的柳叶。剑刃周围空气里的水分都被挤压了出来,挥动时留下雾蒙蒙的尾迹。
剑刃左右挥了挥,转了转,轻松撕裂高强度作战服的防护,从脖颈、眼眶钻来闪去,不过一照面,六个干员没了三个,倒伏下去的人砸出一片血洼,切断了神经中枢,他们死得痛快。
冲锋枪嘶嘶喷出电击子弹,自由派的侠士片羽不沾,收起剑刃后就彻底消失在肉眼的视线里。干员们不敢腾出手去佩戴红外镜,只是通知上方增援。
主管掀开厚重的舱门板,义眼接收到红外信息,能清楚看到在场内跳进的自由派义体,在红外视线里,这具义体的发热十分诡异,发热面积比正常义体来得大,但温度却相对偏冷。
这不是一具正常的义体!
自由派的侠士偏过头来,与主管对视,两对冷冰冰电子眼的交互,却流露着戏谑的笑意。
……
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故事,但只要不被人观察到,似乎也可有可无。边宁呼吸间只听到陶子成同学的笑声。
他趴在栏杆上,开着落地窗,蚊虫可以随着风一起飘进来。他不在乎,陶子成在那边抱怨腿上被叮了包,夏天夜晚的草地是蚊虫的娱乐场所,这时候靠近的人类都是自走外卖。
边宁叫她回宿舍去,陶子成打了个哈欠,“不行啊,宿舍里有室友在,不好意思和你说话。”
“那就不说,睡觉去吧。明天再聊。”
“不行,不行,不行!”
“发什么脾气啊,”边宁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心里未尝没有一点窃喜,“早睡早起不好吗,明天还有紧张刺激的学习生活等着我们呢。”
“噗,拉倒吧,太没意思了。全班认为学习生活紧张刺激的,除了你,也就那么两三个吧,班长肯定算一个的。”
“班长啊,我今天下午放学还见过她呢。”
“你们说什么了?”陶子成好奇地很自然。
“她问我和刘老师说了什么。”
“那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没说什么。”
陶子成说,“从初中开始,我就认识班长了,当时我在她隔壁班级。她学习很用功的。”
“嗯,看出来了。她应该也是要考大学的人吧。”
“你不觉得她很孤单吗?平时不和人闲聊,一有空就坐在教室里刷题。”
边宁望着天空,星辰如此遥远,从书本上知道,这些星星离地球的距离,要以光年计数,光在太空走那么远,那么久,两束星光该几时才能相遇,“孤单啊,在这个宇宙,谁不是孤单的呢。”
“你又在抒情了啊,”陶子成有些受不了,“喂,我说真的。班长很厉害的,我听说,她以前有一个弟弟,不过刚出生就发现有癌症,一家人为了治疗这个小孩,花了很多年,也用了很多钱。”
“……”边宁问,“后来呢。”
“后来,那个小孩,没有挺过来。”陶子成难过极了。
唔,边宁没什么反应。他人的不幸,对自己只是烟云而已。
第二十章 父辈的故事
夜晚,与陶子成同学反复告别,边宁挂断电话,然后等待家人的一个通信。
每次都是差不多十一点半,他们会打电话来,不过也不是每天都通信的。边宁的父亲是一个粗条的家伙,他总是相信自己的孩子能照顾好自己。据说这一点是从祖父那里遗传过来的。
边宁又想起自己的祖父了,那个老头真的挺有意思的,平时很沉默,一旦说起话来又变得絮絮叨叨,而且是个很心软的家伙,父亲说,印象里祖父只打过他一次。
当时用皮带抽了脊背,痛得不行,这股痛感直到多年后,依旧记忆犹新。被教训后,父亲边泽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祖父边盛坐在床尾,也不做什么,就是发呆,祖父的背影挺着。父亲当时害怕,于是没有动。祖父不声不响地离开,父亲抚摸后背,厚厚的药膏油乎乎地粘在手上。
在边宁小的时候,父母进城工作,留下他让祖父母照顾着。这也是无奈,各种无奈,有工作原因,有户口原因,有教育资格的原因,总之,他的童年是与祖父母一起的,不出意外的话,青少年也会是孤单一人。
祖父在他进初中的那一年死的,原因是祖母死了,死在边宁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冬天。
听着好像很奇怪,为什么祖父是因为祖母的死而离世,但这就像是一种难言的规律一样。老夫妻里面,女性死后,男性通常也活不过几年,也是因为无奈吧,各种无奈,有生活原因,有心理原因,有疾病的原因,或许有季节的原因。
总之,祖父是走了。
边宁回想起来,其实并不算多么难过,在经历长辈死亡的时候,他还没经历那个足够感受痛的年纪。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突然想起祖父。
或许是因为情感的波动吧,边宁在恐惧自己的行动暴露,在欣喜桃子同学的娇声,在满足学业的进步,在自得能力的探索。
大喜大悲,这个夏天的夜晚,边宁不想继续回忆,母亲说过,夏天是没有记忆的。夏天也不适合用来思念,思念是秋天的,夏天就留给新事物。
“妈妈,既然夏天没有记忆,为什么要去看新事物?”
“没有记忆的话,就不会挂念,能一直往前走。”
“那我要是想要停下来呢。”
“在春天吧,春天就停下来,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适合学习和充实自己,计划未来,因为春天是很美好的,在春天计划未来,也会想着美好的东西。”
边宁其实从没有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一个诗人,和父亲在一起后,母亲也变得很有诗意。虽然平时面对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父亲总能发掘美的东西,同爱人分享。
说起来,父亲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一个是帮助边宁自力更生,再有就是提前退休,带着伴侣去一个热带岛屿的海边开一间冰室。懒散的老板和漂亮勤快的老板娘,早上十点左右支摊,客人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冷饮,坐在店里或者外面露天,桌椅都很简单,墙上有生锈的电扇吱呀呀转着头。一到黄昏傍晚,父亲带着母亲,拎着收音机去海滩上漫步,看海水退潮,看月亮升起来,看沙滩上的小螃蟹钻沙子。
父母的爱情是很真挚的,对他们来说,边宁才是生活的闯入者,一个甜蜜的意外。
如果不是因为教育负担太大,他们应该会有不止一个小孩。边宁也在考虑,自己以后会不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有弟弟的话,很多事情可以提前教给他,让他比自己的童年过得快乐幸福一些,如果有妹妹的话,就可以带着她到处游玩。
不过,边宁回过神来,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床边,等待父母的来电。
边宁是不会主动给家人通话的,这个是无言的默契,甚至,假如父母不给他定时地发来视频邀请,他都会忘记自己还不是完全的独身。边宁回忆自己的父亲,这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为什么父亲是一个粗条的人,因为他也是这样一个习惯于孤独的人吧。
一个孤独的人总是很相信别人能过得很好。仿佛这样,自己身上的苦难也变得微不足道。妈妈曾经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后来一颗孤独的彗星闯入她的生活,她就毫不犹豫地跳出窗外,追逐彗星的轨迹一起到了远方。
这么说来,母亲也是个孤独的人。
边宁觉得孤独没什么不好的,他现在有基本的劳动能力,周末零工,一小时能有三百块——嗯,不算微薄的酬劳,只要是一个清白的人,在城里总不难活下来的。这类的零工能保证一个人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甚至可以攒钱买一些奢侈品,不过想要更进一步的婚姻和教育就十分不足了。
那么多年轻人都蜗居在城市里,边宁所在的楼房,这些住户里就有很多这种青年,他们中许多人可能一个月都不会离开小区门口一趟,最多是下楼取个外卖,活得像是蜂蛹。
嘀——
视频电话来了,边宁搓了搓脸,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母亲郁姝宁又说些唠叨的话,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云云,边宁也忍不住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劳累,郁姝宁闻言只是笑,对身旁不露脸的边泽说,“你儿子真是孝顺呢,像你似的。”
边泽没有说什么,从边宁这边看,只有父亲的肩膀,还是那么厚重的样子。
父亲真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边宁也不知究竟,总之,父亲看到祖父母的时候,总是轻松而开心的,没有过不耐烦。
边宁想起祖母火葬的那天。那时候他当然已经记事了,据说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抱着参加过外祖母的葬礼,边宁没有一点印象。
总之,在祖母火葬的那一天,父亲的脸色铁青,也是那一天,边宁第一次见到父亲在哭。
父亲原来,也是会哭的。
第二十一章 夜谈
十一点五十五分,边宁躺在床上,陶子成给他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晚安。”
边宁其实并不想回复,他已经准备好睡觉了。闭着眼睛,房间里黑漆漆的,很舒服,又得举起手机,屏幕一亮就刺眼。
他回了一句,“晚安。”
说起来,一般在社交软件上互道晚安的,通常都不会真的去睡觉。
边宁是真的要睡觉了,他就是这样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十一点五十六分。边宁躺在床上,猛地就接到张单立一个电话,手机震动嗡嗡不停。
边宁其实并不想接通,他已经半梦半醒了,闭着眼睛,房间里黑漆漆,窗帘后透着点城市的灯光,手机震动很嘈杂。
“喂!”张单立那边噪声挺大的,“边宁啊,你住哪儿?能不能让我睡一晚上。”
“学诚路这边……”边宁语气迷糊,“我发定位给你,你自己来吧,留着门呢。”
十二点二十分。边宁已经睡着了,猛地又来一个电话:“我到你家楼下了,下来接我。”
“你就不能自己上来?”边宁语气里饱含着不可思议,“大哥你不会是要求个仪式感吧?”
“别废话,你这单元楼锁着门呢。”
“我们单元楼门锁坏了都,你是去的哪个单元楼?”
“4组a栋嘛。”
“对啊,那你直接上来啊。”
“门锁了啊!”
“不可能!”边宁气哼哼,穿好衣裤出门,“你等着。”
等他到了楼下,空无一人。
“你妈的,人呢?”他们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句。
“你妈的,走错小区了!”他们又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句。
边宁骑着车到小区门口,一边痛骂,“有了定位还能走错,你真是我大哥。”
张单立也毫不犹豫地痛骂自己,“有了定位也能走错,真不愧是我!”
“说起来,怎么想到要来我这儿住一晚了?”
“没啥,网吧遇到几个鸟人,整得我们没心情玩游戏。”
“那你怎么不回自己家?”
“不想回去,想找人聊天。”
“那你拉上几个一块儿打游戏的不就行了?我可不奉陪昂,我这就回了,管你死活……”
“别酱紫嘛,好兄弟,一起促膝长谈啥的,美滋滋不是吗?”
“淦哦,老兄,你不用睡觉的吗?”边宁在小区门口等着,二人分享了实时定位,他站在一颗水杉下面,一边用手指去剥杉树皮,一边低头看着张单立的定位坐标不断靠近。
“睡不着,我左右睡不着,我烦得很。一点也不困,现在就想倾诉,我找你聊五块钱的。”
“找个机器人听你说不好吗?它还能回复你呢,说话还好听。”
“没劲,人工智障,我从来都不乐意搭理它们,要不说人工智能领域已经死了呢,这么多年还没研究出毁天灭地的人工智能,我很特么不满啊!”
边宁疑惑,“你今晚吃错药了?火气这么大?”
“还不是因为网吧来的那几个鸟人,烦死我了。”
“他们做什么了?”
“……大吵大闹,抽烟喝酒,还吃螺蛳粉。”
“你没把他们打死?”
“我没打,走了呗,带着设备呢,硬是给我吓出来了,当时我站在网吧里,看看周围,觉得人生真他妈幻灭,于是就走了。”
“你这话说的,老母猪戴胸罩,一套接一套啊。”边宁表示赞赏。
张单立来了,远远的,他骑着小电瓶车,白衬衫还吹着风,很有意思,等离得近一些,边宁就注意到他脸上有伤了,看起来像是摔了一跤的样子,主要是刮伤:除非他们在网吧打架的时候在拳头上包砂纸,不然不会打成这模样。
“在哪儿摔的?”边宁看着张单立衬衫上脏兮兮的模样,腰间缠着的校服外套看着有些脏。
“从网吧出来的时候摔的。”
“嗯,老倒霉蛋了。”边宁摆摆手,“走,跟我走。”
现在的他,总是老老实实出现在监控摄像里,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嘛。不想出现在摄像头里的,可以是另一个人,总之不会是叫边宁的学生。
张单立一路上都很沉默,方才在电话里一副要大倒苦水的样子,不过现在却一言不发地跟着边宁。
都说沉默的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边宁已经准备好彻夜不眠了,不过,真的很出乎意料,张单立很乖巧的样子,进了出租房里,没有什么点评的废话,去浴室冲个凉,换上边宁的备用睡衣,然后他俩一块躺在床上。
边宁问他饿不饿,他没说话,于是边宁把灯关了,说一句晚安。
凌晨一点零三分,张单立发出嘶嘶的声音,就是在上课时候偷偷引起别人注意用的声音,就像故意清嗓子的咳嗽声,边宁没反应,张单立慢慢叹了一口气。
“又怎么了?”边宁睁开眼。
“睡不着,还是睡不着。边宁,你和陶子成是不是在交朋友了?”
“还没。怎么了?”
“问问,”他沉默了一会儿,“找个话题嘛,你平时玩不玩游戏的?”
“偶尔,和我爸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会带着我玩游戏,都是些老游戏的,得在以前的主机或者pc上玩。不过,我们不常见面,所以,嗯。”
“……这样啊,真好。”张单立在床上拱了几下,并不安分,“靠之,我也想找女朋友啊。”
“那就去呗。”
“你想不想玩游戏啊,就是现在这种用虚拟神经链接的游戏,可拟真了。我有时候都怀疑,其实头盔戴上之后,我就穿越到了平行宇宙什么的,那种感觉,真的,我只有在神经链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活着。”
“神经链接啊,早就听说过,不过一直没玩,话说未成年在网吧玩不了神经链接的吧?”
“大哥,十六岁就行了,我今年年初就满十六周岁了。”
“哦。”
“真的,我想攒钱自己整一个。”
“用头盔连pc端的话,应该不贵吧,”边宁想了想,“好像是四五千能买一个低配,平时自己玩玩差不多了。”
“对,不贵。”
过了一会,张单立又问,“那什么,边宁,我有点想选修一门精神链接课。”
第二十二章 读书就像刷牙
边宁不知道张单立这大半夜又发什么疯,“怎么?”
“我之前跟你说,以后想当一个职业的游戏玩家。”
“对,所以呢?”
“不过我家里人肯定是不会同意的。然后,我就在想,走专业道路,说不定能行,神经链接实体设备,以后前途广阔啊。”
“哦。”
“别就哦啊,你听我说,这样,神经链接这行业,往小了说能参加竞技比赛,微型飞行器大赛,微型赛车,义体搏击会什么的,往大了说,义体也是军事和航空领域大热门,你看,现在人类探索外星球只要把义体发射过去,然后神经链接就能开展活动,多给力。我以后要是整得好,就进那些大型俱乐部,整不好的话,还能去参军,想想就爽,比我爸妈那种在办公室成天坐着有趣多了。”
“嗯。”
“喂,你给点反应啊,你不应该很激动,跟我一样,大吼青春无限,热血拼搏什么的吗?”
边宁有气无力地念了一句,“青春,青他妈的无限。”
张单立惬意地把脑袋枕在手上,“对,就是这股劲,去他妈的无限,边宁,我是看清楚我自己了,咱不是读书那块料,当个混子能混几年?真的,我不想就像傻逼似的,每天就坐在教室里啥也做不成,我要去学神经链接。”
“祝你早日成功哦。”
“没问题!”
两个男孩又互相道了晚安。
凌晨一点半,张单立悄悄在边宁耳畔诉说,“边宁,以后,我当了神经链接员什么的,你能当我的助手吗?”
“……我只想弄死你。”
“我说真的,真的,以后不管是搞义体维修还是什么别的,总需要有好哥们照应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边宁,你是我真兄弟,以后我要是有一架义体了,一定也交给你保养。”
张单立这番话,边宁不知道他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不过听着还怪感人的,“得了吧,得了。睡觉吧。”
“好,这就睡,咱们说好了昂,不许反悔!”张单立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睡在靠墙的一边,不过离墙还有一段距离,床头柜和衣柜也在这边。边宁睡在靠门那一边,书桌、电脑、书柜都在那儿,离窗也更近。
窗帘没有动,不过有点透光,室内不算彻底的黑暗,在微弱的光里,张单立的眼睛闪亮着,他听边宁缓慢平稳的呼吸声,还有空调主机的细细气流声。
“那个边宁啊。”
“……你妈的,放。”
“既然说好你当我助手,那得好好学习哦,我是没这个脑子了,不过你是真聪明,我一直都相信你能上大学的。还有,大学那么多年,咱们要是一直见不到面,是不是就变成陌生人了?我现在回想小学初中那些同学,大部分都记不清了。”
“我现在就想忘了你,睡觉行不行?”
“你睡你睡,我再想一会儿。”
边宁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这一晚上提心吊胆,如芒在背,他的睡眠质量很一般,似乎还做了梦,很奇怪的梦,乱七八糟没有逻辑。他只能归咎于张单立,这鸟人是个祸害。
早上边宁起床的时候,张单立反倒睡得巨香甜。
“醒了,醒了,大傻逼。”边宁拍了拍张单立的脸,“太阳晒腚眼了。”
“五分钟,再五分钟。”
“起来刷牙洗脸,然后跟我一块儿出去吃个早饭,就去学校了。等一下,你作业写完没?”
“没写,写个锤子,你觉得我在乎作业吗?”
“……”边宁叹气,“你应该知道,就算是特长生,理论课要求也不低吧,而且那些名牌大学的神经链接专业对分数是很看重的。”
“再说吧,再说吧。”张单立又睡着了。
边宁有些受不了这小子,“别再说,起来起来,养成好习惯,以后你就别去网吧了,每天早睡早起,把课上好,比什么都强,选修课那么贵你得做出成绩给你爸妈看才能拿到学费吧。”
张单立起来了,“你说得,真有道理,淦,一想到要读书我脑袋疼!”
“为什么?因为无聊?”
“因为读书没鸟用,什么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什么的屁,有些人就生在主席台,咱们一辈子拼死到了终点线也就是给他们打工的。”
边宁把一套新的洗漱工具递给自己的同桌,有毛巾,牙刷和塑料马克杯,“别这么想。”
“那我能怎么想?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张单立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含进嘴里搅动,站在洗手池前姿态懒散。
“你这个比喻不太好。我爸跟我说,读书不是赛跑,更像是刷牙。”
“嗯?”张单立一嘴沫子,表情呆呆的。
“刷牙这个事情,医生建议是一天两到三次,每次五分钟左右,其实有几个人做到的。牙齿刷没刷干净,外人其实是看不出的,就是自己知道,有的人只刷门牙,看着很白,其实里面还有蛀牙的。”
“你爸真是个天才,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考试就像是看牙医,平时有注意刷牙的人是不怕的。刷牙这种事情要长期坚持,变成一种习惯。刷牙刷得好,一来得到健康,二来美观漂亮,学习学得好呢,一来是自己有修养和能力了,二来也是有气质,让别人尊重。”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张单立叹着气,“要是我爸也像你爸这样就好了。”
“可能性不大,不过,以后你有了儿子,也能说这么有道理的话。”
“嗯,行,吃早饭去吧,饿死我了,昨天晚上其实我是因为太饿所以一直睡不着的。”
“我不是问你要吃什么了吗?”
“晚上吃东西容易发胖。”
“那你还每天熬夜打游戏?不怕得胃病?”
“只要足够困,再怎么饿也能睡着。”
边宁和张单立互相调侃着,一路骑行,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有一会儿,高楼缝隙里的朝霞漂亮得不可思议,两个少年的影子在街道上飞驰,远方似乎没有尽头。
第二十三章 哪来的神童
“哟,桃子同学。”边宁打招呼。
“哈,边宁同学。”陶子成回应。
“嗯,没人注意到我吗?”张单立挠头。
边宁摆摆手,“你睡觉去吧。”
“喂喂喂,不是你说要好好学习吗?我咖啡都喝了,现在可倍儿精神昂我跟你说。”
陶子成摇摇头,“那就看书吧。”
边宁把自己的笔记塞给张单立,总算让他闭了嘴。
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没什么话好说了。
陶子成侧头枕在手臂上,盯着边宁不说话。
边宁觉得不自在,于是转头来指导张单立。
“?不是,大哥你不是要忙吗?”
“想了想还是先帮你补习好了。”边宁摆手,“先做题吧。”
“这也太狠了,不想做题啊……”
“让你做你就做,少废话。”
上午第一节是刘芳嗣的课,他还是中规中矩地念课本,还带了ppt,把考纲要点放在上面,任学生自己记笔记。
张单立嘀嘀咕咕,边宁安排他写练习册,一节课后检查,而张单立明显有乏累的意思。
“别打退堂鼓啊,”边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块儿学,我也写题。”
现在的教辅书,也分好几个档次,好一点的每本都要几百块,不过内容极详尽,比福利学校老师整理的重点都好,所以有许多同学是宁可自学的,上课记笔记多半是给老师个面子。
边宁打算下课后找刘芳嗣讨要更多的专业书籍。
张单立在认真做题,教室里除了刘芳嗣稠乎乎的声音外,只留下翻书页的动静,后排的几个睡得香甜中,前排的在奋笔疾书,左手边隔着一个走廊的陶子成在偷看,窗户外面有几声不熟悉的鸟啼。
今天是个晴天来着。
边宁的心思又飘远,夏天是留给新事物的。他打算汲取一些新知识了,和张单立一起奋斗。应该说,他边宁是更应该好好学习的。
别再和女同学眉来眼去了,无非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而已,边宁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做的,刷牙就是刷牙,哪怕别人在看你,也要好好刷。光顾着和人说话,进度就落下了。
人的集中力当然是有限的,寻常人也就十五分钟,放在两天前,边宁也没多厉害,长期的学习训练让他能持续专注四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这点时间用来摄取新知识,其实是跟不上一节一个半小时的课程的,也就是福利学校的老师也精通摸鱼,上课基本离干货十万八千里,所以大家都能放松混日子。
这样一段注意力集中的时间用来刷题也是不错的选择,通过刷题反向记忆知识算是一种苦中作乐。
对如今的边宁来说,一切也都不一样了。印记赋予他的思维,超越了生物性,有着机械一样的精密和稳定,哪怕全天专注都不成问题,反倒是渴望着知识和理性的资粮。摄取知识对印记思维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就像是进食一样重要。
陶子成丢了张小纸条过来,边宁展开看了看,写一句:好好读书。
桃子同学的表情从小期待,到惊讶,到面无表情,整个过程都特别有趣。边宁对她眨眨眼。于是陶子成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了。
好了,没人打扰他学习了,边宁翻开习题册。
五分钟后,他放下习题册——太简单了。张单立已经开始玩转笔。边宁反省着,为自己的散漫感到羞愧,于是开始逐字默记课文。张单立见他盯着书本念念有词,低声问,“你发什么神经?”
“背书。”
“你拿的是自然地理,这玩意背个锤子,理解一下不就行了吗?”
“练习册太简单,我没事情做。”
“……大哥,你没事情做可以和我一块儿下棋,对了,要不要把你的平板改装一下?”
“也行。”边宁倒是没想到这个,他现在想着的是联网可以检索更多知识,顺便也可以去教学系统里看看自己的借书证申请有没有审核通过。
张单立写了张条子,委托后桌一路递给在教室后排的几个大哥,那里是通常所谓的休闲区和社会区,能人辈出。过一会儿,纸条传回来了。
“开价两顿饭,怎么说?”
“行。”边宁其实想学点技术,不过那都不重要,跟着刘芳嗣学一段时间自然就会了。在校生搞一些简单的手工还是可以的,平时自己琢磨琢磨,哪怕野路子也能走得很有范儿,边宁的平板递过去没十分钟就拿了回来,打开一看,教学监控还在运行,边宁有些犹豫。
“没事,能用了。”张单立安慰着。
“说起来,我直接用你的平板不就结了。”
“啥子哟,咱们不是要联机打游戏吗?”
“谁说我要打游戏了,我查资料,你继续给我做题,你这个基础不行啊。”
“……”张单立懵了,“兄弟我累,还是摸了吧。”
“不准摸鱼,学就完事了。”
“可你在一边玩平板,我这个注意力没法集中啊。”
“那就别看我。”应付这种懒狗,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说辞,毕竟,谁都当过懒狗,知己知彼的。
边宁登录教学系统,果然看到自己的借书证申请,而且已经通过,这意味着边宁可以领取一张电子借书证,然后就可以登录鼓山本地市立图书馆开始看书了。
拿出刘芳嗣老师给他的书单——至于袁老师的书单,就先放一边吧,对不住对不住。
一节课剩下的一个小时过得平平淡淡,下了课边宁去办公室找刘芳嗣,顺便给他在饮水机倒了杯凉水,“刘老师,我来还书。”
刘芳嗣不在意,“这本书你先拿着就行,这种工具书以后不时还要翻一翻的。”
“我已经背下来了。”
“???”刘芳嗣一愣,“您是哪来的神童?”
边宁搓搓手,“那我还是拿着吧,不过,我没骗人,我真的背下来了,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开始正式的学习?”
“等你把我给你的书单看完再说。”
“好的。”
“另外,我看你上课的时候,一直挺忙的嘛。”
“因为我在看您给我的书单。顺便,背了两本下来。”边宁露出青年学生的腼腆,“因为看的那两本不是大部头,挺少的。”他羞涩地补充了一句。
第二十四章 他妈的
人类的记忆力是多种因素共同决定的。
记忆又分短期和长期。短期记忆高效而浅短,长期记忆低效而深刻,不论如何,记忆力始终是评判天才的一个重要标杆。
刘芳嗣考了考边宁,发现他还真是一字不差得背下来的,连页码和段落都记住了,就像是脑子里装了一个打印机。他顿时有些惊疑,“你这个条件,怎么到福利学校的,没有申请特殊人才补助吗?”
“嗯。”边宁闷闷地回复了一声。
他俩在这边聊,声音不算轻,颇为吸引了一些其他老师的注意力,大家都来打趣,说边宁会不会是得了超忆症什么的。
这些老师们一个个都笑容可掬,就像是看到一个稀罕玩具的商场推销员似的,哪怕大家平日里见到形形色色的高科技多了,但突然来一个这么高精尖的货色,不管如何都是要好好观摩测试一番的。
教文学的袁前进老师忍不住问,“边宁啊,你已经拿到借书证了是吧,我给你的书单看了吗?”
边宁露出一个腼腆的茫然,“袁老师的书我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朗诵着读。”
一众老师们看边宁的目光顿时变了,就像原本以为是个布娃娃,但其实是变形金刚的那种稀罕,年轻人这么会说话的,真是太神奇了,简直像是吃了什么核辐射转基因仙丹弄出来的突变品种。
袁老师闻言乐呵呵的,忍不住说,“朗诵就不用了,诗歌可以,那些小说和杂文的东西,默读就好。”
“是,听您的。”
刘芳嗣把周围的闲人们赶开,单独拉着边宁要出去,数学老师在后面喊,马上要上课了,带他去哪儿。刘芳嗣摆摆手,没说什么,边宁用机械心脏窥察了刘老师的想法,果然他是有些看不起数学老师的品行。边宁急忙转头对中年财迷的数学老师告别,顺带着,也同所有叫得上名字的老师告别。
一路离开教学楼,刘芳嗣闷闷的,尤其是在听到边宁很礼貌与所有人告别之后,格外沉闷了。边宁不停用机械心脏探听。
“他在回忆过去,过去的一切都像是烧红的铁条,那么明亮,热得要灼伤自己。”
“在他的心中,未尝没有对自己的痛惜。在失去未来的同时,他不想失去骄傲。”
“他回忆起童年在山坡上追逐一只棕红的小鼠,其实这只是他的幻想,命运就像那只小鼠,似乎近在咫尺,却永远不会被他抓在手里。”
边宁轻声安慰,“老师,别难过。”
刘芳嗣楞了一下,男人中年冷冰冰的心脏就像是打了发胶的石头,除了油腻之外还有种不顾一切的麻木,只是看到少年人怜悯的目光,多少叫他不适,他笑了笑,“没有的事。不过,你这样很好,很多小孩就是放不下面子,对老师客气恭敬一点有什么好的,不用怕听人说闲话,什么马屁精之类的,一点也不要去听。”
“我是真的觉得各位老师都很厉害。”边宁这样说,“只是你们在这样的学校里,是不得已。”
刘芳嗣欲言又止,张张嘴,像是一个坏掉的八音盒,没能发出什么声响,最后也就是拍拍边宁的肩膀。
他们来到操场上,选修体育的学生们这时候在这里训练,顶着太阳,一切都很闷,很热,世界就像是煮在一锅开水里,空气随着沸腾而扭曲,连带着光线也扭曲了色彩,那些体育生健硕的大腿飞奔着就像是一团古怪的“巜”形云雾,有几位同学的皮肤很白,大腿很白,格外耀眼。
边宁还记得,要找一位叫王大孚的体育老师咨询锻炼的事宜。
刘芳嗣领着边宁在一颗茂密的罗汉松树荫凉里的水泥台子上坐下,这个老师就真的很奇怪了,会在上课期间把学生领出来,是真的很奇怪,边宁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老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边同学,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学黑客技术,然后要做什么,是去参加编程竞赛还是就一个人琢磨?”
“这个是个人爱好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边宁这些天被好多人问过这个问题,“读大学,然后,可能是研究机械专业吧,我说要给张单立当助手,他以后想当义体操纵员。”
刘芳嗣笑出了声,“你这么大好前途,怎么就舍得给同学当助手?”
“哪有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帮忙而已,张单立跟我说,只有在神经链接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活着。我做什么事情也从没有觉得自己活着的感觉。”
刘芳嗣点点头,“那是我小看了那个同学,我道歉,神经链接的话,他得选修一门课,至于你想走机械专业,就跟我学就好了,你周六周日有没有时间?”
“要去便利店打工,”边宁犹豫着,陶子成也问过,当时他回答是周日下午有空,或许,桃子同学会在那时候找他,但毕竟含糊不清,他有空闲时间那就实话实话,“周日就半天,下午有空的。”
“那好,这周日下午,你到我的工作室来,地址我晚点发给你,你既然要学机械,那就从金工实习开始学。”
“麻烦老师了。”
“你不用客气,真的不用,太客气的话,我有点犯恶心。”刘芳嗣总是这么有性格。
“……”边宁说不上什么话,于是就沉默。
“行了,你回去上课吧,我叫你出来,也就是想说这两句话,在办公室闷得慌,”他嘴里突然冒出一个脏话,“他妈的。”
“嗯,他妈的。”边宁附和了一句。
刘芳嗣眉开眼笑,“行,懂得说他妈的就够了,回去吧,别耽误课了,虽然这课也是他妈的,这些个教书的,包括我,都是他妈的。”
边宁走了,等他要进入教学楼之前,扭头看,刘他妈的老师正站在树荫下吹着风,蓝白条纹的短袖翻卷如旗帜,就像是一名老而衰颓的海军,面对操场上的热浪就是沸腾的海,有一往无前的姿态。
第二十五章 乱码
边宁小跑着赶回教室,趁着打铃前的最后一分钟。
张单立还在做题,这倒是让边宁吃了一惊,“休息一下吧大学霸。”
“别,咱可是要证明自己实力的,看我发挥聪明才智,分分钟把成绩提上去。”
边宁很好心地说,“我不是担心你学累了,我的怕你学那么用功,最后还是没什么进步,最后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了。”
张单立翻白眼,“能不能说我点好的,你是不是就咒我呢?我要是学不会,那都赖你,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去你家蹲着让你指导。看咱俩谁先死。”
边宁十分谨慎地回复,“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嘛,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成绩这个东西吧,不是说你想提升就能提升的,哪怕是自家养的宠物狗,偶尔也有不听话的时候,说不定就在你撒尿的时候落井下石。更何况是学习这种终身大事,不可能duang一下就突然变得很强很酷很无敌,那样大家都会觉得你加了什么特技……”
张单立脸色臭臭的,“总之我要是没法考得好,我就上不了神经链接课,以后联邦最伟大的义体操纵员就不得不提前谢幕,这是全人类的损失。”
边宁震惊,“敢问这位大哥何方神圣?”
“好说,在下鼓山网咖一霸,零花钱吞噬者,泡面仲裁官,神经链接小王子,野区最速传说,张单立,张麻子是也!”
边宁疑惑,“可你脸上没有麻子呀?”
“老婆饼里有老婆吗?”
“大哥所言甚是,请。”边宁一脸佩服地把一套全真模拟卷递过去,整得仿佛是在投递武林秘籍似的。
“好说,边老兄也请。”张单立做出捋胡须的姿态,把边宁的平板递过去,二人相视一笑,此情此景,真是好汉见好汉,英雄惜英雄,长啸一声行云遏,倾倒沧海赤胆心!
陶子成略的一声,表示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
边宁扭过头来冲她笑,正要说些俏皮话,这时候打铃了,门外走进来一颗安眠药。
仔细一看,哦,原来是数学老师啊。
相对别的科目来说,数学课的无聊程度是指数爆炸的,是旷古绝今的,是阶级跨越的,是生殖隔离的,是纬度迁徙的,是黑箱隔离的。总之,如果别的老师念ppt和课本,勉强还能给人听故事的错觉,如果是一个美貌声甜的女老师来念,那就可堪比助眠故事。
然而,这一切在数学这门课上是不成立的,比照本宣科念文章更让听众受折磨的是照本宣科地念算式。这简直是文字编码错误,当一段话说出来,没人听得懂的时候,语言就变成无意义的符号堆砌了。
在大多数同学耳中,他们听到的是一段类似这样的话:“浠ラ潰abd涓哄簳锛屼綔鐩寸嚎de鍨傜洿浜庡湴闈紝寤虹珛鍧愭爣绯”(这样的乱码,还是挺常见的吧,通常都是文字转码错误导致的,想当年,我也遇到过不少,笑)
只有机器才会记录这么精密而逻辑的语言。
——边宁:没错,正是在下!
在不开启虚空视觉的情况下,印记思维会以默读的形式把信息记录下来,对边宁来说,不论是看书还是听讲,只要他在心里默默跟着念了一遍,就是能记下来。
只不过,相比读记,听记还是有些难的,况且,这个老师十句话里夹着三句废话,还有七八个没有意义的语气助词。
有无聊的人会在上课时候统计老师的口癖,平均一下的话,一节课里语气助词最多的其实是文学老师,数学老师的口癖只能排在中游,但也可能是因为太枯燥的缘故,她的语气就格外让人烦躁。
边宁其实也不怎么想听,可就是有点上瘾吧。为什么听老师讲解析几何的算式都会上瘾。这年头的知识往往是费而不惠,简便易得的知识也通常是同质化严重,需要大量阅读才能找到新内容,相比起来,学校教授的课程还相对新颖了。
不过,在李月龄的课上,最新颖的内容往往是不会出现的,她会把好东西留在补习班里。
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边宁一边听课,也有些心不在焉,陶子成倒是又给他丢了一张纸条。
“喂,中午吃什么?”
她似乎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一句话的末尾还画了一个小表情 ̄へ ̄
边宁挑眉,抬头看了看假笑中的数学老师,又转头——陶子成气鼓鼓的样子,嘟着嘴,嘴里空嚼着,像是要把他小边宁当作糖豆给咬碎。
边宁同学捏起纸条,折了一个微型小飞机,捏在指尖,轻轻呵气,然后竖起左手,比着大拇指——对你比大拇指的,可能不是在夸你棒,也可能是在用迫击炮瞄你。
陶子成瞪大眼睛,像两枚亮晶晶的瓷珠子,瞳孔倒影里的男孩趴在书堆后面,眯起一只眼睛,舔了舔嘴唇,两根指头一抖,小小纸飞机咻得飞了过来。
桃子同学慌慌忙忙要去捉飞机,这指头大的小物如不拘束的风中飘萍,从敌军的战壕冲来,到了桃子同学跟前,以一个惊险的大仰角上升,从一本《综合自然地理》前端上升,飞过两套模拟卷,飞过《高中生通用技术》、《物理22》、《古代诗歌赏析》,一路飞出战壕,在半空打了个旋。
小飞机,洁白轻盈,大家的目光追逐着小飞机,在沉闷的教室,在中午前最后一节课,在明媚的天光里,在漫长无聊的公式和数字组成的声波信号里,在数学老师惊怒的眼神里。
小飞机,永远飞行,没有尽头,没有阻碍。
它上升,似乎要冲上云端去,和吊着的日光灯们在同一海拔处游弋。
直到。
呼——
一只白皙的手攥住了纸飞机。
陶子成挺立着,举着手,目光昂然,像是自由女神举着火把,那一年,她捉住了他的纸飞机,就以为是捉住了整个夏天,欢愉的火焰在掌中燃烧。
直到。
“陶子成同学,你似乎有问题?”
“不不不,没问题老师。”
“既然这么积极,就上来做两道题目吧。”
一众哄笑起来。
陶子成茫然无措,低着头,用脚尖碾地面。
边宁也站起来,“老师,我也想做题,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加我一个吧。”
第二十六章 纸飞机
边宁和陶子成各自攥着一支电子笔,站在黑板前面。
教室里安静极了,大家的目光在他们的脊背上逡巡,像是一群海面下跃跃欲试的飞鱼,边宁和陶子成都能察觉到目光的力量。
桃子同学咬着嘴唇,手指掐住笔杆,另一只手收在腰腹前,攥着小拳头。
边宁转头对她笑了笑,“别担心。我这就做好来帮你。”
数学老师李月龄咳嗽了两声,边宁急忙也转头对她露出一个讪笑,“互帮互助嘛。”
安眠药本药绷着脸,“到了考场上你也能帮她吗?”
“我一定会在平时多多帮助陶子成同学,争取让她的成绩提高,这样就不需要我在考场帮她作弊了。”
噗——
同学们又哄笑起来。
陶子成发抖着,几乎站不稳,低着头也不知如何是好,边宁瞧见她眼角的泪光。他收起笑容,转头看题:平平无奇的解析几何,公式套一下,列等式求值即可。
他眯着眼睛,开了一秒钟的虚空视觉,轻松扫过整个黑板,顺便把陶子成的题目也记了下来。
他开始写解题思路,算式简单一画,心算求解。
李月龄发出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语气助词。张单立在下面起哄,“真快哦!”
男生们嘿嘿笑着,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者是被戳中了什么奇怪的笑点。李月龄又把目光投掷下来,张单立急忙挂起免战牌——原来是一本《数学17》——挡住了安眠药的催眠射线。
边宁站到陶子成身旁,“来,我帮你。”
“你自己下去吧,我不用你帮。”她没有抬头,像是一位在数学题面前自闭的普通学生。
“唔。”边宁都懒得争辩什么,妈妈早就告诉他,女孩子是不讲理的。
他从陶子成身后探出来,手臂从她肩头跨过去,于是他的影子就完全把桃子同学遮住了。
安眠药又开始咳嗽,这一次频率和响度都增加了,从着凉咳嗽变成了感冒咳嗽。
边宁感觉自己的小腿在打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奇怪,背后众人的目光应该也很奇怪吧……他能听到,桃子同学的呼吸声。
气流在她的肺脏震动,机械波击打在边宁的胸膛,她像是浓荫下飞窜的狸子,边宁只需要用余光就能看到,她的白色校服衬衫,纺织品在夏天发散明亮迷人的色彩,还有女同学的存在感。
在讲台遮蔽,在背影遮蔽的角落里,陶子成把后脚跟轻轻压在了边宁的脚趾上。
他绷住表情,才能叫自己不笑出来。他感觉是被一只松软的白色猫猫的脚掌袭击了。
于是,同样在背影遮蔽的角落,边宁朝着她的后脖颈呵气,热而潮湿的,从肺部呼出的气流绕开她漂亮的发辫,从脖颈两侧吹拂过去,像是春天湖泊上莫名而来的涟漪。
桃子同学悄悄把脚收回,用微小的角度摇头,像是在求饶。甩动的发辫就像是震荡的串珠门帘,边宁想象着盛大的璎珞随着桃子的步幅而晃动,发出的是一阵阵的风铃声。
只是,在这样的璎珞里被包裹着的可怜兮兮的桃子同学,却看着不那么欢快。
边宁是个钟情幻想的人。人类不能想象出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但边宁可以,在他小的时候,他幻想出来许多的情景和人物陪伴自己,只是随着年龄增大,这样的幻想越来越不常见了。
这么多年来,边宁习惯了自己的幻想,人总是要和自己的心灵打交道的。在他的内心里,凭借着幻想的直觉,他并不觉得桃子同学能适应璎珞,她不是一个在游行中站在焦点的人。她恐惧成为焦点——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哪怕是站在讲台上答题,她都会慌乱地失去思考能力。
边宁为此感到歉疚。造成这短暂窘境的元凶就是他边某人,不过,他会解决的,就像现在。
“答完了老师。”
李月龄皱眉,“都是你一个人解答的,这和教学目标是不符合的。”
边宁搓着手,“我错了老师,其实是我打乱课堂秩序,陶子成同学也是被我打扰的。”
安眠药神色阴沉,就像是一颗止痛片,“记得写一份检讨交给你班主任,回去吧。你们都回去吧,下次安分点。”
边宁一脸严肃,“不会有下次了。”
当他们回到座位,周围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同,就像一群围观狮子的鬣狗。边宁的威风凛凛,完全不同于一个普通学生的沉稳和不要脸,简直和同学们有了生殖隔离似的。
当一个大众里的异类绝对是会收到排斥的,不过,能力出众的异类也能积累声望。边宁不在乎成为焦点与否,经历过数次的离别,他明白,一旦与这些同学们分开,谁都不会记得谁。出挑一些是无妨的,只要不被厌恶就行了。
一节课剩下的时间里,边宁还是在网络图书馆里翻书,张单立继续刷题,陶子成恹恹地趴在课桌上,也不转头观瞧,像是突发了一场怪病似的缄默。
等打铃之后,上午的课程也就结束了。
边宁把饭卡交给张单立,让他去请后排老哥们吃饭,“看着点花。”
张单立笑了笑,露出一个我懂的笑容。
肚子饿的早就冲出去了,剩下几个不着急的,还在三三两两离开,不断有熟悉的同学跑来与边宁打招呼,并露出你小子行啊的笑容。
所有人都离开,除了陶子成和边宁,这样空旷的环境让他觉得不自在。
假如时间能凝滞在方才——边宁不相信时间,年轻人总是不相信时间,科学说时间是客观的实体,但边宁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也希望时间真的是一个实体,可以触摸,可以被推动、压缩或者倒退。
总之,他希望能回到陶子成还在欢快地丢纸条的那一刻。
纸飞机是一个错误,它飞行在不应该出现的时空里,于是导致了欢乐的崩塌。
边宁蹲在陶子成身旁,她缩在臂弯里,留给他一颗后脑勺,边宁盯着光线如同水黾般在她后脖颈的纤毛上飞快奔行,于是他道歉了。
“对不起陶子成。”
“没有。”她蜷缩了一下,“是我的问题。”
第二十七章 不给摸头
“天台吗?”
“好吧。”
“先去吃饭吗?”
“没胃口。”
边宁从书包里取出一袋年轮蛋糕,“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待会儿说话也累。”
“你也会带零食来学校吗?”
“这不是零食,这是应急的伙食。”边宁又取出一块香葱味的压缩饼干,“要不去操场吃吧,找个阴凉点的地方坐下来,吹吹风,天台太热了。”
“好。”
她还是闷闷不乐,边宁和她一同坐在操场北面的水泥台阶上,头顶就是树荫,树冠飒飒摇摆。
“还是有点热的。”陶子成叹气,啃着年轮蛋糕,“这个还挺好吃的。”
“是吧。”边宁也点点头,“桃子同学,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错。”
“没有没有。”她急忙站起来摆手,很严肃认真的样子,边宁抬头看她,她逆着光,轮廓浓深,只有双眼还亮亮的,像是清晨叶尖上的露珠闪烁天光,在她的墨黑瞳仁上缀着这样两星明彩,就像中天的月轮,把她娇软的面容照亮。
边宁笑起来,青年男孩有神秘的色彩。
陶子成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他的双眼虹膜在相对旋转着,如同两个海洋表面的巨大旋涡,像一个漆黑的漏斗,“内部是滑溜溜、闪亮亮、黑黝黝的水墙……”把人的目光导向他深不见底,也没有一丝反光的瞳孔。
“边宁,你的眼睛好吓人。”
边宁吃了一惊,微微眯起眼睛,就像是晦瞑的黑洞,失去了夺人的魅力,陶子成因此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解释,“我不是说你长得吓人,就是,可能是因为光线的问题吧……你的眼睛看着听可怕的。”
边宁大概猜到自己的虚空视觉改造了眼球,但没想到会对别人造成这么明显的影响,他笑了笑,“以后我戴美瞳吧。”
不止美瞳,他还得在手背涂抹粉底:网购的粉底液还没到,他今天也是贴着膏药来上学的。
“不戴美瞳也没事,挺好看的。”陶子成拢好裙摆,又在边宁身旁坐下,“今天本来就是我的错,还害得你要写检讨。”
“你突然站起来真是吓了我一跳。”
“喂,是你的飞机丢得不好嘛!”
边宁点点头,“嗯,下次我练习练习。”
“还敢有下次呢!”陶子成撅嘴,“你也不怕安眠药把我们吞了。”
边宁嘿嘿直笑,“不敢,在教室当然得安分点。”
陶子成看着他,她慢慢叹了一口气,“边宁,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自信?总是这么乐观呢?”
边宁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好不自信,不乐观的。陶子成显然是有话要说。边宁打算先行倾诉,免得冷场。
“如果真要说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奶奶吧,她就是一个很乐观的人。”
陶子成好奇,“你奶奶?”
“嗯,在我小学的时候走的。”
“对不起。”
“嗯?没必要道歉啊,我爷爷说,人总有一死的。”
“那你不难过吗?”
“有时候,不过想起奶奶的时候,总是挺开心的。她是一个特别逗的人,而且很会说脏话,我所有脏话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真好,我家里人就不会跟我说这些。我妈总是对我不满意,不管我做什么她都觉得我是错的。”
“……”边宁不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陶子成捡了一根细细的树枝,轻轻戳着地上爬行的小蚂蚁,把树枝点在蚂蚁的前路上,看着它绕圈,“她跟我好像一直很陌生的样子。不是她对我不好,是她对我很客气。”
边宁了然地唔了一声。
“她说什么,平等地对待我,可她真的,对我不像是亲人一样,她会和爸爸手挽着手,但从来不会过来摸一下我的头。”
边宁默默把手放在她头上,桃子同学甩了甩脑袋,“喂喂喂,严肃一点好不好!”
“哦。”他收回手。
“哎呀,和你说不明白的,你应该不会懂吧。”
“其实我应该懂一些。”边宁搓了搓手背上的膏药,“从小我都是和爷爷奶奶住,到了初中我就在学校住宿舍,然后才在校外租了个房间,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我会看到爸妈。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每次我都像是多余的。”
“噗。”陶子成咧嘴笑了笑,“可怜哦,摸摸头。”她抬手要来触碰边宁的脑袋,他立马站起来,“男生的头是不能摸的哦。”
“不行,你之前偷袭我,我得还回来!”陶子成跟着站起来,踮起脚去追,边宁抬手攥住她的手掌。
她不动弹了,咬着牙看他,边宁慢慢把她的手掌放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让桃子同学抚摸自己的脸颊。
“你这人真小气。”她这样说。
“肚子还饿不饿?我们去校外吃点吧。”
“不饿。”
“你的饭量绝不止这么一点。”
“喂,说什么呢!”她又跳起来,轻轻踢了边宁的小腿一脚,他感觉像是被路边的野草拍打了一下似的,“我又不是饭桶!”
“我怕你饿着嘛,肚子饿就不能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就会被瞧不起,你看,我这是为你的尊严着想。”
“……走,我要吃大碗的烧鹅饭!”
“还说不是饭桶?”
“闭嘴!难听死了!”
“好好好。”
边宁双手抱胸,跟着大步流星的桃子同学身后,她的背影欢脱又愉快,让人猜不到方才是多么的烦恼和沮丧。对少年人来说,难过总是一时的,就像夏天的云,忽然骤雨,但太阳总是会普照大地。
……
下午的两节课之间有一个小时的课间操,边宁找到王大孚老师。
这个点,人家还在指导体育生训练,先跑三圈热热身,再跑三圈松松筋骨,最后冲刺两圈看看成绩。
王大孚是一个黑而高壮的男人,看样子的确是北方来的,鼓着一个壮硕的肚腩,看起来虎背熊腰。
“来了哈?小同学,有啥不明白的,通说出来。”
“老师我想学跑酷。”
王大孚皱起眉,“要学跑酷啊,也行,你是打算报个班还是自己回去练?最好还是到专门的训练馆去学,你跟我这边,能学学练体能的东西,跑酷这门技术老师也不会啊。”
第二十八章 活着是个问题
王大孚问边宁有啥不明白通通说出来。边宁当然实话实说要学跑酷,他学这个也是为了配合自己的位移技能,进一步加强移动能力,一手跑酷一手瞬移,他在复杂地形里面简直强无敌。
王老师解释自己主要是田径教练,同时也兼职拳击教练,确实是能给边宁安排一份很科学合理的锻炼方案,不过,身体素质需要时刻考察,所以最好还是报名选修课,这样方便教练调整训练计划。
“老师,我没想当专业运动员,就是平时锻炼身体。”
王大孚听了解释之后颇为遗憾,“现在学生愿意锻炼身体当然是好事情,老师也不会强迫你报名选修课,反正我也就吃那点工资,不过,你要是有钱的话,还是建议去外面专业的馆子里找一个训练师,那玩意,没个老师带着还是很难练出啥名堂的,懂不啦?”
“懂。”
“嗯,待会儿留下来,跑个一千米试试水,你跟他们练体育的一块儿,等会儿,他们马上完事儿了。”
体育生们陆续到达终点,休息了一会儿,王大孚招呼边宁过去。
边宁走到队尾,冲身旁一个短裤无袖衫的同学笑了笑,“我叫边宁,你呢。”
“石小川,川流的那个川。”石同学擦着汗,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比边宁略高半个头,很结实,一咧嘴就是一口灿烂的牙,像是晾晒在海边人家的白色螺壳。
“嗯,我那个边是旁边的边,宁是安宁的宁。”
寒暄结束,王大孚一挥手,“跑!”
于是大家就冲出去,慢慢合并跑道,缀成一条长队,领头的把握着步幅节奏,石小川不紧不慢地跟着,边宁则缀在他身后。
王大孚大喊:“那个叫边宁的!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边宁闻言,从外侧绕出,加速奔跑,在经过石小川的时候,二人相视一笑。
“你去吧!”
边宁点点头,没说什么,紧了紧步幅,风就在耳畔愈发高吟了,他越跑越快,从队尾,一路追到队首,冲领跑的同学也笑了笑,继续加速。
“注意保持体力啊同学!”
“知道了!”边宁只感觉愈发轻松,印记开始发烫,泵入虚空物质,就像是改变了他的质量,渐渐的,边宁觉得形骸开始溶解,自己的灵魂从躯壳下面跑了出来,不断往前,往前。呼吸,每一次抽吸空气,吐出时却弥漫细细的黑雾。
王大孚搓了搓肉乎乎的脑壳,“娘的,这小子是哪个体校过来砸场子的?”
虽然边宁的跑步姿势还很粗糙,但他的速度真的是够快,王大孚急忙又喊:“别太拼命!慢慢来!”
等到石小川结束一千米,边宁已经休整完毕,王大孚给了他一本珍藏的《体育与健康》,并一再邀请他报名选修。
边宁当然没同意,主要是因为穷。
“没钱不是问题,小同学你这个身体素质,想拉赞助是很容易的。”
边宁还是没同意,主要是时间紧。
“那这样,以后你想来就来,我给你申请一张体育馆的卡,拿着卡你去体育馆用器材就不另外收费了,然后你以后吃饭就去食堂那边的特供窗口,一个月是两千块钱,能不能负担起?”
“这个,可以。”边宁总算点头了。
“那就行,这样,以后你早自习就别上了,早起到学校第一时间找我,参加完晨练去吃早饭,我的班里每个学生每天菜谱我都指定好了的,你自己别瞎吃。汽水之类的就别吃了,麻辣食品也尽量避免……”王大孚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最后拍了拍边宁的肩膀,“行,就这样,小伙子,你的天赋真的很好,真的,你要是去参加运动会,绝对有希望冲刺记录的。”
“谢谢老师。”
边宁要走了,还与石小川打了声招呼。
课间操时间还早,边宁打算找个安静的角落开启虚空视觉,把自己手头的书单都记录下来。
他绕了一圈,走到神经体验馆前面,这是学校里最新最大的建筑,不过往来的人是最少的。边宁看到门口徘徊的张单立。
“诶,做什么呢?”
“哟,大情圣没有去陪女朋友吗?”张单立趴在玻璃墙上,望着体验馆里的学生们。
那些学生们穿着统一的白色洁净服,头上戴着一圈通感仪,也有叫神经链接器的,就这一身装备看着就不是寻常人。
“羡慕吗?”边宁问。
“妈的,羡慕死了。”张单立叹气,“一学期一万五,还只是学费,另外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一年得将近五六万。他妈的,果然教育行业是暴利啊。”
“外包的课程就是这样的。”边宁安慰,“再说你家也不缺钱吧?”
“是,但突然要拿出这样一笔钱也是得考虑考虑的,这不是平时去网吧,以后我要是真的走这条路,我家的财力是支撑不了多久的,肯定得加入公司或者俱乐部……边宁,你说,如果我没达标怎么办?那这些钱不就白费了?”
“你不是说,只有神经链接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活着吗?”
“活着是活着,我还想活着呢,你光让我活着,我活不下去。”他嘴里一兜子车轱辘话,边宁愣是听懂了。
“你也别太担心以后,话说你以前玩过义体链接吗?”
“没,义体没玩过,那个未成年也不让玩,小时候倒是在玩轻型神经飞机,在市区得了个少年比赛的一等奖。”
“哟,看不出来阁下是冠军大人啊。”边宁一脸景仰。
“过奖过奖,嗯……好吧,我觉得你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我得试试看,先来个一疗程的,能活就继续,不能活就撤退。”张单立咬咬牙,往体验馆正门去了。边宁一寻思,也跟着他一路进门。
他俩进门,有个小机器人跑过来招待,张单立一面诉说来意,一面看着擂台上两具联邦标准义体的切磋对决,义体行动如飞,反应机敏,每一次交击,都像是擂大鼓,嗡嗡作响,迸溅的火星灿烂极了,照着张单立的眼睛,也闪烁着热烈的光。
第二十九章 初体验
体验馆的负责人走了过来,“小同学,你们是想报名选修课是吧?有没有俱乐部签约的?”
边宁摇摇头,“不是我想报名,是他。”
负责人笑了笑,“没事,一块儿来体验一下嘛,说不定你就回心转意了,来,跟我走。”
边宁二人被领着换上洁净服,就有点突然,他们就像是迷迷糊糊进了医院被顺带手做个开腹手术似的。
负责人笑着说,“别紧张,不是真的让你们上实机,先测试一下神经链接意识通感强度。”
边宁是很无所谓,张单立就非常紧张了。
“放轻松,”负责人给他们递过来两幅通感仪,“就当是玩游戏。”
边宁将通感仪戴在头上,然后放松地后仰在宽大的靠椅上。
负责人悄声说,“睡吧,跟着阿尔法波一起,慢慢你就睡着了。”
通感仪的硬式贴片在额头与太阳穴轻轻震动着,边宁坠向梦境……
【虚空会对身处梦境,身处绝望之人发来召唤。】
张单立慢慢睁开眼睛,视角十分开阔,就像是开了广角一样,在视野左下角投放着一个虚拟陀螺仪用于平衡,左上角是机体数据,时刻监控机体状态,而右上角有通感强度,现在是,百分之八十。
负责人啧啧作声,“哦哟,这个小同学很厉害嘛,刚进去就有八十,看来也是有备而来。”
他的声音通过传感器,从电信号转到模拟信号再通过脉冲传导入张单立脑中,他茫然四顾。
这种感觉……和在游戏里,不一样。
他不是在扮演谁,不是以游戏角色的身份观察世界,而是在驾驶机体。
虽然是模拟链接,但和实际操控,已经非常接近了。
张单立盯着通感指数,八十,不错的数字,真的很不错,四十分是及格,代表能无延迟地操作义体,六十分可以做一些手部的精细动作,八十分,意味着和操作人体基本相同,如同转换身躯。
在现有比赛记录里,通感指数最高是百分之九十七。
这个通感指数是会随着操作者状态起伏而波动的,记录选择的是一场比赛里的峰值。
在不怎么靠谱的都市传说里有一个说法,当通感达到百分之一百,就能进行灵魂互换,操作者的身体会死去,而机体长存。
——有的人就是相信,有的人就是不信,更多可能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真的达到传说里百分百的通感,要么变得非常厉害,要么就是灵魂被转到机器里,然后因为程序bug而死。
在义体发展的最初阶段,受限于粗糙的机械结构,因此往往制约了操控者的可能性。这么多年发展下来,义体的传动系统已经非常成熟,拉平,乃至超出了人类身体的灵活度,并且在出力、爆发、持久和抗打击性能中是更比人类强得多。
所以,在现在的义体操作模式里,是人的想象力限制了机体的运动力。机体往往可以做出远超人类身体极限的动作,如果在标准机体上加载额外的功能插件,可能性就更一步加强了。
在正常的义体相关的比赛里,联邦标准都是规划好的,使用的也都是黑岛科技出品的流水线标准机体,内置的也是标准的操作系统,不准使用智能增强。
也就是在真正的比赛操作里,张单立的视野中那些陀螺仪、机体数值、通感指标都是不存在的,全凭操作员自己的经验和直觉进行判断。
张单立试着抬起手,看到的是精密的机械臂,钢铁的手掌,每一根指头弯曲自如。
大量虚拟传感器在运作,气流、温度、压力、光信号、湿度,通通汇入大脑,变成似是而非的混乱神经冲动,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张单立都感觉到怪异。
虚拟游戏里的玩家所感受到的是程序渲染的信号,且经过处理,不会给人以混乱感,也降低诱发癫痫、晕厥、呕吐等一系列疾病、不适症状的可能性,但义体操控的信息是相对原始杂乱的,许多人根本就不适合进行神经链接,更不要说成为操作员了。
不管现在的科技公司如何强调自家产品的安全性,但法律仍旧对神经链接进行了详细的管控,虚拟游戏有未成年的防沉迷,义体链接不到成年无法使用,哪怕是小孩子都在玩的神经飞机也得满十周岁才能使用。
张单立感受着机体信号,试着移动,眼前是体验馆的场景,但没有人,只是虚拟场地。
临场感太强了,张单立感觉有些窒息,但这种感觉非常好,就像是灵魂如蝴蝶般从凡人的体内破茧而出,他感觉自己可以飞起来,于是他开始奔跑。
脚下的传感器反馈信号就像是细细的电击,张单立感觉一阵地发烫,渐渐的,这种电击感就变成了真实的触感,视野里,通感指数在上升,抵达了百分之八十五,这也是一个临界值,代表感官的高度活跃和同步。
人和机器在这一刻互相理解了,机器感受到的,也一并让张单立感同身受,他感觉到气流拍打体表压敏电阻带来的触感,就像是春天的奶油卷一样柔滑,他俯身蓄力,一个大跳,脚下的地面飞快远离自己……
机体能跳得好高,他有那么一瞬间在最高点时,离四面八方的实体都非常远,只有空气陪伴着他,当他开始下落,重力也消失不见,张单立甩着手脚,强烈的信号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在即将落地的第三秒,他调整姿态,四肢着地,如一头耸跃的大虎,动作挥洒自如,有天然的神意。
此时,通感指数到达八十六。
负责人拍了拍张单立本身的肩膀,他的虚拟义体转过头,看向无人的方向,他意识到是身体被人触碰,一瞬间,通感指数开始暴跌,一秒内的谷值跌破四十。
张单立被通感仪弹了出来。
“怎么了?”
负责人很欣赏地问他,“小同学,你练这个多长时间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之前在网吧玩游戏。”
“你几岁?”
“年初刚满十六。”
负责人一拍手掌,“好极了!小伙子,你真的很有天分!早就该报名了,那什么,有没有考虑走职业道路啊?老师可以帮你联系那些出名的俱乐部,绝对是有优势的,你这个年纪是黄金时期啊。要是拿不定注意就让你爸妈跟我说,来我的名片你先收好……”
张单立听到这样一套话术砸下来顿时有些晕乎乎的,将目光转向边宁,这时候边老兄正脸色煞白,仿佛是做了什么噩梦。
第三十章 黄粱祖师
负责人还在喋喋不休,“小同学啊,你先报上选修课,不用三个月就能上实机,跟着校队跑几次比赛,等你高二差不多就是主力,只要能在地区赛拿奖,那肯定就有俱乐部来签你,到时候你就不用为钱发愁了。跟着人家干几年,一辈子的钱都赚出来了,等退休了还能去高校应聘当老师,哦哟,不知道多潇洒嘞。”
“老师啊,你看看我同学,他这是什么情况?”
负责人随口就说,“看情况你这个同学不太适合搞神经链接,他一直没进去,通感指数乱跳,可能是太紧张了吧,叫他好好休息,等精神稳定一点再来。”
张单立把边宁叫醒,“你怎么了?脸色好差。是不是没睡好?”
“我睡没睡好不得问你吗?”边宁语气勉强。
“你刚才像是做噩梦了。”
“差不多,离做噩梦都差不多了。”
负责人在一旁又开始推销自己的话术,张单立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边宁。
边宁摇摇头,没什么兴致,“你自己想吧,跟你爸妈打个电话或者怎么样。”
“边老兄,你好敷衍哦。”张单立牢骚着。
负责人见火候已到,便收敛了攻势,笑眯眯地让张单立好好考虑,不要着急,最好是和父母多商量商量,大家一起讨论个有可行性的办法出来。
这样一来张单立心里就更似猫爪挠心了,眼看着要上课了,他俩告别了负责人,一路嘀嘀咕咕往教学楼走。
边宁显然是心不在焉,不过还是恭喜张单立,“你真的很有天赋啊,有这种天赋,走职业道路也不是不行的,反正你也说讨厌在办公室坐着,有个机会当然要试一试的。”
“不过,我现在这个成绩,恐怕也很难说服我爸妈啊……”
“那就学习!一边学习,一边去体验馆训练嘛。”
“我没报班怎么参加训练?”
“厚脸皮去蹭就行了。”边宁很无所谓,他已经蹭了一个体育生的位置了。
张单立一脸牙疼,“这也……太,奇怪了吧?别人问你怎么办?”
“别人问你就实话实话,他们能把你打出去还是怎么的?”
“……”张单立有些踟蹰,“那,以后你陪我去体验馆好不好?”
“不好,我也忙,课间操就这么一会儿,我们毕竟不是特长生,还得上文化课呢。”边宁把自己被体育老师看中的事情一说,张单立马上就乐了。
“好哇,咱们兄弟俩一个是体育奇材,一个是通感奇材,学校选修课就差一门艺术,都给我们白嫖了,这他娘的,美滋滋哦!”
边宁跟着笑了笑,脸上的血色慢慢充盈起来。
“对了,你刚才怎么了?”
“没怎么。”边宁斟酌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措辞成功,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的坏梦,那些惊奇怪异的场景,那些虚空里破碎的画面,他像是行走在黑洞边缘,在无数个散碎的镜面里看到了平行世界的自己。
“到底怎么了嘛!要不要看医生?我这就领你请假去。”
“不怎么,就是做梦……张大侠啊,我记得你说什么,感觉在神经链接的时候才真正活着什么的……”
“对,你也感觉到了?”
“那倒没有。就是,我觉得,平行世界好像是真正存在的。”边宁叹了一口气,“呼,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打算买一个通感仪玩玩。”
“玩游戏?”
“不知道,可能吧,阀门厂的游戏还是很有名的。”
张单立笑,“好,你总算舍得玩游戏了,有机会我带你去网吧逛逛你就知道了,那家伙,氛围可好了。”
“行。”边宁敷衍,他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在他学会时间管理之前,估计是没时间去网吧陪张单立潇洒。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然科学,课堂气氛照例是半死不活的,于其听课不如自学。
陶子成不再丢小纸条,边宁大叹自己的青春结束了。
他照旧是用平板看书,把字体调到最小,然后低下头,双手挡住两边,开虚空视觉瞬记。明明只是看书,却搞得偷偷摸摸,而且还容易被误会是在睡觉。
上课睡觉还是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不过上课睡觉属实香甜,空调吹吹冬暖夏凉,还有老师充当助眠音乐,更重要的是凌晨熬夜的倔强,三管齐下,直接让人不省人事。能在这么极端的场景里,既能美美入睡还不失优雅的气派,完全也是一门值得钻研的艺术。
后排老哥们不乏有掌握七十二绝技的强者,精通各种神奇睡姿,能保证自己睡眠不引起老师的注意。他们这帮黄粱中人也有自己的祖师,那就是传说中的将领,黝黑的破军星,肉装声波震荡仪,当阳桥的毁灭者,痛饮美酒之人,桃园的第三支,残暴的鞭挞审判官,环眼的无眠之侯——张飞!
一个人如果有很多前缀的头衔,那么往往说明这个人很厉害,张飞就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厉害就厉害在,他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好家伙,这小子当年读书的时候肯定是没少偷睡,不然怎么就练出这样一个绝活了呢?
虽然这年头大家都说什么他是个貌若黑罴的猛将,但又有考据说他其实是白面书生的画风,这种传说里自相矛盾的东西,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经过万能的后排老哥们的深入研究,他们得出重大结论:伟大的黄粱祖师张飞,他当初确实是个白生生的俊后生,只因为上课的时候老是睁着眼睛睡觉,光线刺激导致大脑分泌的褪黑色素不足,慢慢的,他体表的黑色素就积累了起来,正因如此,他就变成了一个黑脸的家伙。
据说张祖师当年也很沮丧,假如自己闭着眼睛睡觉,就不会落到这一身粗笨的肤色,原本白乎乎的俊男可以走文艺道路的,想想看他一个读过高中的,在当年可是高学历了,随便哪个集团都愿意给他递来offer,就因为皮肤太黑,上门投递简历的时候被怀疑是冒名顶替,每次都被打了出来。
于是乎,张祖师一怒之下,开始走狂暴猛男路线,要不说上课睡觉的都是好汉子,他张飞当不成小生不要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老子桃园结义去。后来不也是顺顺利利跟着姓刘的创始人一块儿开辟了蜀国集团吗?
要说当时刘关张三人排序的时候,兄弟三人里面,姓刘的背景很好,有他在不愁拉不到投资,所以理所当然认了他当大哥,而老二的位置就十分值得争抢了,关张二人论武艺难分伯仲,论才情各有擅场,于是就开始比能耐。人家姓关的一副红彤彤的面孔,一看就是在高原地带晒了紫外线,他张某人区区黑皮,那路边拉纤的比他黑得多的是,于是他就委委屈屈排在了第三。
总而言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几个道理,第一,上课时间不要睁着眼睛,除非你想变成张飞,第二,这个世界是看本事的,也是看知识的,但归根结底,是看脸的。
第三十一章 梦想什么的
关于后排老哥们的神奇研究课题,能说的还有许多,边宁也没有兴趣完全了解。
等待放学之后,边宁没有去食堂,虽然很饿,但他不想饱腹时锻炼。
特长生的训练是很苦的,他们背负着的东西也比寻常学生多一些。往往出身是那些无力负担教育成本的家庭,只有通过比赛才能继续获得支持,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体育生,当然也可以升学,但学费就得自理了。
背负越多,就能走得越远,看到越多的风景。
边宁冲石小川笑了笑,黑乎乎的石同学笑得像是个睁眼睡觉的猛张飞,“一块儿练练?待会儿去吃饭怎么样?”
“好。”边宁同意了。
他们站在跑道边的草坪上一起做热身,边宁做得很认真,石小川也是,虽然他状态正热,并不需要活动。
“侧部压腿,一二三四……”石小川喊着拍子。
边宁跟着拍子,调整节奏。
“怎么样,感觉到位了没?“
“行了,接下来怎么练?”
“变速跑怎么样?”石小川征询着。
“都行啊。”
“那先慢跑两圈吧。”
“嗯。”
边宁看出石小川似乎有话要说,他们沿着内圈并肩奔跑,边宁又有些想哼歌了。
“边同学,能问你个问题吗?”
“怎么?问吧,我肯定知无不言呀。”
“嗯……为什么你不想当体育生?你的天赋真的很好,刚才王老师一直还对你念念不忘。”
“这个啊,因为我很忙,没有那么多训练的时间。”
“随随便便锻炼可做不出成绩,”石小川很板正地教诲,“你这样是在浪费自己的天分。”
“你以后是要当田径运动员吗?”
“应该是……”石小川对话题的转变有些吃惊,“不过,我其实一直都梦想成为一个拳击手的。”
“那很好啊,有目标就去奋斗嘛。我是没什么目标,所以就这样过日子。”边宁说得很随意。
“哪有这么简单的!”石小川有些着急的样子,但又不敢说重话,谨慎的样子还有点腼腆,“有目标是有目标,但是总得现实一点嘛。我签的合同是当田径运动员,要是想当拳击手,我算算时间,运气好得在二十五岁之后了。要是我能有更好的天赋,早早就取得几个竞技赛的冠军,拿到的奖金就够我找一个拳击教练。”
边宁很疑惑,“为什么你要等二十五岁之后才去学拳击?这种事情不能早早准备吗?王老师不是也教拳击课吗?你向他学就行了。”
“不一样,我是长跑运动员,主要锻炼的是耐力肌群,而拳击要求高爆发,训练项目是有冲突的。再说,我也没有精力同时兼顾两门训练。”
边宁摇摇头,“你这种想法也挺没劲的。打拳击用的是手,关你长跑什么事。说什么不能兼顾,其实就是懒。”
“我不懒!”
“你急什么?”边宁叹气,“你别说什么天赋之类的借口,这东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就算真的可以决定,肯定也是让自己投个好胎,光有天赋能做什么?”
这是大实话,石小川听完马上就不再说话了。
“没事吧?”
“没事,”石小川摇摇头,“我就一傻逼,打扰你了。”
“嗐,都是同学,说这些干什么,以后还要一起锻炼呢,你说要当拳击手,那去体育馆练起来啊,光说不练可没劲啊。”
石小川勉强笑了笑,“谢谢,我还是按部就班来吧。”
“我认真的,咱们练起来吧,现在就去,说到做到。”
石小川被边宁招呼着往体育馆跑,他觉得非常迷惑,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个叫边宁的同学,真的是想到就去做吗?为什么他这么有信心?不怕搞砸?不怕丢脸?不怕尴尬?不怕没有收获吗?
但他在前面的背影确实是这么有信心,一点也不怕失败的后果。或许是夕照的缘故,石小川咬着牙,怎么也看不清边宁的模样。
……
等边宁从体育馆出来,这时候天色已经是一派灰蓝,日落后的鼓山也有点微凉,风从郊野吹来,呼呼作响,愈来愈猛烈,东南低空的云翳缓慢蠕动,似乎又要下雨了。
石小川招呼他去食堂进餐,不过边宁只是拒绝,一来天色阴沉应该尽早归家,二来,王大孚给他申请的特殊待遇申请还没批复。二人在体育馆门口告别,边宁往停车棚走。
高强度的锻炼让边宁肌肉酸痛,走路都提不起劲,飘飘忽忽,再加上饥肠辘辘,他现在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昏。
到了停车棚,这里已经空旷下来。张单立的电瓶车还在,他应该是在体验馆呢。边宁给他编辑了一条消息,通知他时候不早,“下雨打雷回家收衣服啦。”
“边宁同学。”黑乎乎的停车棚角落里走出一个人,脚步悄无声息,深得班主任真传,原来是班长。
“哟,吓我一跳,班长大人怎么还不走呢?”边宁笑呵呵的,“总不会是在等我吧?”这都什么时候了,离放学已经差不多两小时,就算要等人也没有这种等法。
“对,找你打听些事情。”班长很平静,没有不耐烦和焦急的情绪。
“那我肯定知无不言啊。”边宁今天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你是不是在刘老师那里补课了?”
“唔,也不算补课,就是找他请教一些问题。”
班长抿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之前也找过刘老师,他性格很怪,没什么耐心,我想找他学习也从来不答应,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边宁用机械心脏查看班长的想法,忧郁的男人低语:“在这个星空黯淡的时代,没有谁再对宇宙怀抱敬意,有的人在王座前低下头颅,有的人在书卷中自戳双目,有的人却在牢笼里仰望天穹。她背负着逝去之人的命运,为了一生仅有的奇迹而前进,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脚步,她的前路正是无边的星辰。”
“我跟老师说,我想当黑客。”
班长点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说完,她转身要走。
“班长。”她闻言停下脚步,“你只要给我发个消息就行了,没必要等这么长时间。”
远方的雷电闪烁了,云海翻腾,停车棚里厉风大作,呼呼吹打,叫人颠倒东西,车棚抖动发出哞哞的巨响,吊灯摇晃,光线就像是摇摆的射灯。在光影交错的时候,班长林言转过头,对边宁展颜一笑,像是在黄昏开放的优昙婆罗。
第三十二章 突发情况
陶子成和边宁说过,班长林言曾经有一个弟弟林语,后来死于癌症。
人总有一死。
那个孩子死了,但他还活在姐姐身上。言语无法表达的感觉。
边宁表示理解和尊重,虽然他用机械心脏探知了林言的隐秘心理,但他会保留这份秘密。
“我走了,再见。”边宁告别,“明天见。”
林言迟疑了一下,“明天周六,不上课。”
边宁恍然大悟,“难怪车棚里这么空,我说呢。”
“下周见吧。”林言似乎有点忍俊不禁,“再见。”
等边宁回到家,雨下大了。他比较幸运,只是浑身湿透而已。
冲洗一番,他竟然有些无所事事,身体疲惫,精神衰颓,他想要好好睡一觉了。不过时间真的还早。
今天是周五,真的是周五,边宁现在才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太累了,大脑里反复跳动着背下的文字,没有闲暇去思考。现在真的闲了下来,不用急着做作业,可以吃个晚饭,躺在床上玩手机到深夜。或者,吃个晚饭,稍微活动一下,直接睡觉。
这都没有问题。
边宁实在饿极了。他盘算着如何度过今晚,简单一些吧,点一份外卖,或者出去找个馆子吃饭。明天去便利店打工,结束后去学校体育馆锻炼,然后去市图书馆自习,看看书,写写作业……后天差不多,后天下午会有半天的空闲,到时候去刘芳嗣老师的工作室。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想要更多更多的知识,更强健的体魄,还有更多的技能实践。这一切都井井有条,太好了。
除此之外,还有,桃子同学。桃子同学,请对我发声吧。和我说话,想看着你翕张的唇荚,声波从你的声带里传递出来,口齿绞缠着混沌的音节,变成清晰的语句字词。
边宁眯着眼睛,眼前是纷飞的花,在落英缤纷的道路尽头,有桃子同学的笑靥。假如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未来的道路可以一起前行。在每一个夜晚都能拥抱彼此,驱逐孤独。
当他回过神来,望着空寂的客厅,灯光昏暗,窗外的雨不断,阳台的玻璃被击打发出细密的声音。风呼啸不断,裹缠大楼发出嘶嘶声,气流吹奏着这个世界,钢铁森林是一件沉闷的乐器,每一次的呼啸都仿佛悲鸣。
边宁想出门走走了,穿着雨衣撑着伞,脚下是一双高帮雨靴,踏着城市积水的道路,踩过一个个反射灯光的小水洼,城市的霓虹雨,来得没有前提。
想到就做,虽然现在浑身酸痛,边宁还是准备好全副家当出门了。
撑着一顶黑色塑料伞,他漫步离开小区,风夹着雨吹在脸上就当是降温。在接近公园时,他注意到地上散落的警戒线,落在水坑里湿哒哒的,在林地边缘积水夹着泥沙发黄,像是一滩芒果的呕吐物。
边宁对自己这个想法感觉好笑,他探头探脑,在几天前发生谋杀案的林子旁张望。
说起来,到底是几天前的事情了?才两天前吧?对,是两天前。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慢,明明已经发生很多事情了……
边宁摇摇头,下意识看着自己手背的印记,虽然还贴着膏药,可印记的形状他看得清清楚楚。
将机械心脏取出,表盘上的时针胡乱得指向几个方向,边宁顺着指针望去,那是几个路人,有男有女,而他们,是利维坦。也就是说,走在街面上就能遇到猎物,边宁有种惊奇的感觉:【我是猎手,和这些人不一样,我在世界之外观测他们,而他们对我带来的死亡一无所知。】
【去猎杀他们吧,猎杀他们,让虚空中游弋利维坦。】
机械心脏的分针指向公园里的案发地,猛然抽动了一下,忧郁的男人低语:“有个人死在这里,倒在树荫底下。死因是心脏破裂的大出血。在那片地面,血液的颜色仍没有褪去。他的死改变了很多,但也什么都没有改变。死亡带走了一些,也带来了一些,当命运的钟声敲响,那个人最后的想法是,自己的孩子该何去何从?”
边宁有些不安,收起机械心脏,往路边的餐馆匆匆赶去。
等他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再坐在临街的条凳上看着城市雨景,心情便十分舒畅起来。
张单立给他回了个消息,“下雨了,打算在体验馆多待一会儿。”
边宁和他斗嘴,好兄弟互相挖苦,场面特别有趣,张单立这时候正在吃饭,乐得手机都拿不稳了。这时候边宁的手机上突然弹出陶子成的消息。
张单立乐呵呵回复,结果边宁开始不断发表情包。
“?”
“?”
“???”
“……”
张单立忍不住问,“你在忙事情吗?”
“嗯。”
“那我不打扰你了。”
“哦。”
边宁结束双线操作,专心与陶子成发消息。
时间不早,街面上的水光亮得不行,边宁撑着伞往回走,一路不时抬起手机回消息,脸上笑得灿烂。
在接近小区门口的时候,他注意到路边停了一辆宽大的黑色武装车,车门上印着黑岛科技的logo,边宁顿时一惊,收起手机,取出机械心脏。
“他们是一群并不负责的侦探,于其在这样一个雨夜幸苦奔波,为了找寻蛛丝马迹,他们宁肯在靶场苦练,哪怕是回家陪自己担惊受怕的妻儿说说话。浓重的血腥味永远陪伴着他们,身为安全部的成员,永远做好剥夺生命的准备。请当心,这些凶残的家伙,他们涉过齐膝的河水,走向无尽的黑暗。”
边宁抿嘴,开启虚空视觉,透视建筑和车辆,他看到有几个黑岛安全部干员正在在居民楼里逐户盘查,他们都全副武装,包裹在面具下,仿佛一群毛皮油亮的黑狼,而武装车里也坐着两个干员,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边宁。
边宁快步返回自己的住所,将屋内可疑物品整理好,压紧。他观察着那些人的举动,黑岛干员会挨家挨户敲门,不过并没有入户搜查的意向。
应该只是一次例行询问。
于是他把可疑物品塞进了床底。
第三十三章 问卷和问审
处理罪证从来都是非常精密的学问,在这个时代更是如此。
边宁当然有想过把自己的物品随手抛弃,但那会极大增加暴露生物信息的风险。他原本的打算是携带这些物品前往郊野进行焚烧掩埋,心里也未尝没有侥幸。
此时眼看着黑岛的安全部门干员在不断接近,边宁心里不断浮起杂乱的念头,要是早一些把罪证毁了就好了,哪怕请个假都好,要是早一些……
【担忧、恐惧,软弱的想法,努力应对一切突发情况,这样才能活下来。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愚昧而停止变化,那些在暗中努力追逐的人,现在已经找上门来。情势越是急迫,就越要冷静对待。】
边宁慢慢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下来,此时他身心俱疲,原本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但还是振作精神,左右权衡了一阵,又从床底把物证都翻出来,其中的衣物放进衣柜,故意把衣柜里的衣服打乱,脏衣服和新衣服混在一起,又丢了几枚樟脑丸进去,关闭衣柜。
那天去信号站时穿的鞋子现在还没干,他把鞋帮踩扁,又打开燃气灶稍微炙烤鞋面,最后把鞋子放进玄关的架子里。
最后的弹弓和铁丸,这是最可疑的东西了,边宁左思右想没有个很好的处理方法,他倒是想把东西藏在厕所的垃圾桶里,但有明白这种垃圾桶通常不会过重,只需要用脚轻轻踢一下就能察觉异常。
那么将东西藏在床垫里吗?边宁的床是普通的弹簧床,而且夏天只铺了一张凉席,藏不住什么的。
那么放在书箱里吗?这倒是个好主意,但他已经有了书柜,再多一个书箱,哪怕是放在床底也显得十分多余。
左思右想,一时之间他居然没有什么应对办法,最后只能把东西塞在米袋底下。这袋米还是去年刚住进来的时候买的,一直没吃完,都生虫了。
全部的准备工作完成。
边宁打开书包,在正对门的餐桌上开始写作业,顺便还能回复陶子成的消息,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黑岛干员毕竟数量不多,要盘查这么多楼层实在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要边宁说,他们这种行动其实既不效率,也不保险。要是用短信或邮箱的形式,就能给案发地周边所有居民发放问卷,这样当然是效率最高的,不过估计没什么用处;如果追求保险,也应该多增派人手,仔细搜查,现在他们的行动松散,显然也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机械心脏已经同边宁解释过,这些黑岛干员其实是不怎么情愿干苦力活的。
直到晚上八点十分,边宁家的房门才被敲响。
“你们是?”
“你好公民,我们是黑岛科技安全部门的顾问,能请您填写一份问卷吗?”来者呈递了证件,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当然可以,请进请进。”边宁很腼腆的样子,“哥哥叔叔们好,要喝点什么?”
五位干员进入室内,环顾一周,心里暗自点头。他们穿着统一的作战服,就像是裹着一层权力和暴力的皮肤,变成了另一个物种,边宁亲切的称呼倒是叫他们放松了神经,纷纷笑起来。
边宁把冰箱里的饮料端出来,放在茶几上任他们挑选,只是他们没有要摘下面具的意思。
“小同学在哪儿读书啊?”
“鼓山一中。”
“手怎么了?”
“扭伤,贴块膏药。”
“嗯,来,填问卷吧,我们会问你一些问题。”
边宁很自然地发问,“是什么问题呀?”
“你应该知道这边发生命案了吧?”
“对,”边宁神色紧张,“吓死人了,怎么好端端死了人呢。”
干员们对民众脸上的这种表情已经习惯,这些羔羊,他们绝不会知道世界上到处还在流血,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被资讯堵死,当百分之一的和平发出百分之百的声音,那么死亡和斗争就如同不存在。
“别担心,黑岛公司会负责你们的安全。”
边宁似乎放松了一些,低头开始填写问卷:问题一,过去一周内是否经过学诚路芳亭公园……
一位干员就坐在边宁对面看着他填写问卷,剩下四人则在室内行走观察。
罪证已经被处理妥当。
边宁认真答题,对面的干员轻轻问话,“小同学读几年级了?”“平时有没有喜欢的科目啊?”“好好读书,以后也来黑岛科技上班,福利多多哦。”“小同学晚上是一个人吗?”
边宁一面填写问卷,一面也仔细思考对方的问题,寻常的学生在面对这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当然是会露出马脚。
干员的问题越来越不着边际,已经开始感慨人生了,就像一只蚊子一样在边宁耳畔絮絮叨叨。
问卷上的选项同样开始不着边际,就像一堆乱码在边宁眼前刷屏。
剩下四个干员在室内翻翻捡捡,四处搜查,打开衣柜,樟脑丸和汗臭味扑鼻而来;翻动书架,都是教科书和习题册,还有一些便宜的书刊;查看厨房,除了半袋米之外就是些调料,打开冰箱,塞着泡面和熟肉。
几位干员小声交流,语气轻松,“这个小朋友平时生活挺不规律的嘛。”
“年轻人都这样,我儿子也这样,从来不自己铺床叠被的,卧室跟狗窝没两样。”
坐在对面的干员发问:“小同学平时自己做饭吗?”
“偶尔,周末可能会自己做饭,平时比较忙,基本上都是去外面吃。”
“点外卖呢?”
“也不怎么点,外卖不太健康。”边宁腼腆地笑了笑。
“小同学有没有听说过自由派?”
“什么派?”
“嗯,不知道也挺好,以后上网的时候也要小心,类似这种对社会有危害的人和事情,你都不要参加。”
“知道知道。”边宁把问卷递过去,“叔叔,填好了。”
干员把问卷收起,招呼同僚们一声便就此告辞。
边宁看着他们去敲响下一家的门户,又一家……他们离开了这栋楼,回到小区门口,坐上武装车悄悄离去。
他终于慢慢松了一口气,此时边宁已经十分疲倦,同陶子成道了晚安,随即返回卧室,昏昏入睡。
第三十四章 黑炎紫塔
边宁进入深沉的睡梦。
在一片无意识的安眠里,他渐渐有了清醒的意识。
一片灰蓝的天空。
他看到了一片灰蓝的天空,也看到了自己的形体,身上的衣物俱全,手背的印记也在闪闪发光。
边宁站在破碎的大楼上,在无垠虚空里,周围的气氛依旧非常冷。
虽然冷,但非常宁静,虚空就像热寂后的宇宙一样,简单干净,像是一种至大的孤独。
边宁用位移能力在虚空漂浮的地块上移动,远处似乎有深紫色的发光体。
当他抵达彼处,这是一个宽阔的圆形岛屿,在岛屿边缘伫立着一座巨大的方柱紫晶火炬塔,顶部喷薄着灰黑的火焰。
这是什么东西?
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现实里的物体,这些东西里都有人类文明的轨迹存在,混凝土、玻璃工艺、装饰结构,这些东西里藏着的信息让人感到安全。但这个紫晶塔就很他妈异常,要么是什么先锋艺术,要么就是外星产物,最奇怪的就是,这东西似乎是完整的。
虚空里出现了一个完整的东西,本身就很怪异。
边宁越看越眼熟:是了,这东西,在体验馆里戴上通感仪时,他也见过!
只不过,当时的场面比现在看到的更加混乱,边宁记得自己在不断朝天空坠落,那团火焰就像是半空的太阳一样,每一缕火苗都像是镜面一样倒映着一个世界的场景,最终要将他焚烧。
边宁抬头仰望着塔顶的火焰,这座塔也就二十层楼高,就像是一个方柱阶梯一样,底层最宽大,往上则越窄细,最后顶端是一个火盆。
这个建筑没有门窗,但应该可以从外墙攀爬上去。
凝视着塔顶黑焰让边宁双眼刺痛,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等他再睁开眼睛,面前的高塔忽然消失。
他吃了一惊,扭头四顾,发现高塔竟然转移到了附近的另一个陆块。
难怪方才赶来的路上,他总觉得距离在延长。这座塔竟然会移动。
边宁不敢再眨眼,生怕它又跑开。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这塔上,但梦这种事情本来也没什么逻辑,就像看到一座山就会有攀爬跨越的想法,看到海就有乘船远航的想法,看到一座塔就值得去攀登,这是一种深刻的本能。
当他再次赶到塔下,试着抬手触摸时,却像是抚摸一片云雾一样。
他径直从中穿了过去,这座塔像是不存在似的,等他再去找,方塔已经再次移动到远处的陆块。
第二天,边宁被闹钟叫醒。
周六啊……周六要上班的,他迷迷糊糊从床上起来,感觉脑袋巨疼,左臂发麻,昨天锻炼得起劲,今天浑身酸痛。
由于忘了梦里的事情,边宁还以为自己生病了。
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左臂发麻是什么情况。
最佳答案:脑中风、颈椎病、腕管综合征、糖尿病等都有可能,都属于左手臂发麻应警惕的病。
边宁一愣,再结合自己头疼的症状——我脑中风了?
晴!天!霹!雳!
……
“咦,边宁,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
“王哥,我好像中风了。”
“嗯?”王哥愣了,“不是,中风?哪儿中风?”
“脑中风。”边宁神情抑郁,“我上网查的。”
王哥嗐了一声,“没得脑癌算那些写答案的手下留情。”
客人进门,边宁与王哥齐声喊:“欢迎光临~”
边宁整理着货架,王哥在柜台收银,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得聊天。小店在一个偏僻的街道,边宁需要坐一趟地铁一趟公交才能到,这么远的路,骑自行车就有些不合适了,弄得一身汗津津的,不体面。
周六一天八小时,上午从八点到十二点,中午从一点到五点。中途有一个小时休息和吃饭时间,周日一天三小时,上午九点到十二点。
刘芳嗣老师约边宁明天下午三点去他的工作室。
昨天的那场雨是凌晨停的,早上起来街道上还有些积水,等到中午,边宁和王哥坐在小店门口吃三明治,望着门前的街道,在高楼的缝隙里,太阳照进来就只能照亮半扇街面。一面已经晒干,一面还湿哒哒的,蒸发的水汽有股腥臊味,阴影下的水沟里长出了些细细的蕨类。
路上行人颇为稀疏,三三两两,许多是成对的情侣。王哥取了两瓶汽水,在桌沿把瓶盖撬开,递一瓶给边宁,自己找根吸管搭进瓶口,懒懒散散地嘬起来。
“王哥想什么呢?”
“边宁啊,你看这路上,这些狗男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在这边卿卿我我,简直成何体统!”
“羡慕了?”
“羡慕死了。”
鼓山确实是一座还算发达的城市,不过还有许多破旧的街区,边宁喝着汽水,夏日的燥气似乎有些淡退了,两个青年感慨,“夏天快过去了呢。”
“边宁啊,暑假有什么安排吗?”
“不知道,听说学校有给我们提供暑期旅行。”
“暑期旅行嘛,很正常,你们有说是去哪儿玩吗?”
“应该是去海清吧,阳光沙滩什么的。”
边宁拿起手机,张单立发来消息说自己跑去网吧潇洒,问边宁要不要来,“不来,爬。”
王哥问,“谁发消息来?小姑娘吗?”
“糙爷们。”
边宁把三明治啃完,手机又来了一条消息,是陶子成,问他明天下午有没有空,“没空。”
陶子成发了一个郁闷的表情包,边宁乐了,“怎么了?”
王哥看着他笑眯眯的神情就觉得很古怪,“喂喂喂,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啊?”
“因为我在和小姑娘聊天。”
“你妈的,为什么背叛族群!”
“暂时没有背叛,属于二五仔。”边宁笑呵呵地与王哥斗嘴,顺便也和陶子成斗嘴。感觉自己的口才能力提高了呢!
上了一天班,边宁与王哥告别,天色还亮,原打算去学校体验馆锻炼的,但半路上他拐进商场,这里是银钟商贸大楼,也是边宁曾在虚空里滑行过的建筑,在现实里见到就十分感慨。
逛了一圈,他在阀门科技的电子游戏产品专柜门口驻足。
在店面里,有许多人坐在躺椅上体验虚拟神经链接游戏,十分热闹的景象。
第三十五章 量子破碎
边宁在售货员指导下戴上虚拟通感仪。这种游戏机是科技含量最高的,和真正的义体通感仪也没有太多区别了,能让人身临其境地进入游戏世界,而不只是单纯虚拟现实。
与其功效等值的是它的价格,因为通感仪配套的体征监控仪是必不可少的,主机本体加上零零碎碎的配件,都要上万元了。当然,要是用个人电脑配套的便携通感仪就会便宜很多,三四千一套,相应效果也差一点。
硬式贴片电极抵在头皮上,他深呼吸,闭上眼睛。
跟着阿尔法波进入梦境。
再一次,他没有成功入睡,而是进入了虚空。
边宁想起来自己昨晚做的梦了,似乎梦境这玩意也是连续的——总之,昨晚他追那座紫色方塔追了一整夜啊!
连续高强度使用位移魔法,难怪他会那么头疼,左手臂发麻,估计是神经纤维被印记灼伤了。
要命,边宁扭头四顾。
这一次的虚空梦境似乎比前两次要好很多,第一次戴上通感仪的时候完全支离破碎,昨晚的梦又稀里糊涂,这一次,至少能有条理地进行思考了。
紫塔还在远处,灰黑色的可怖火焰依旧燃烧着,在虚空,这火焰跳动,彰示其恢弘的活力,与周围的死寂静物全然不同的活力。
这座塔从何而来?是谁建造的呢?为何不去观察它就会移动?为何它没有碰撞实体?
边宁心中的疑惑不断泛出来,此时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界外魔似乎并不打算露面,于是边宁在塔边取出机械心脏。
忧郁的男人低语:“他们从无尽的时空中来到虚空,由一个伟大的技术员牵头,建造了这座塔。这座塔屹立在虚空里,时间和空间都无法干扰其存在。它是一个灿烂的信标,也是一座特殊的传送装置,籍由那塔顶破碎的量子泡沫,可以穿越宇宙。”
边宁愣了,这玩意,这么牛批的吗?
他想起在科普书上看到的概念,火焰不是一种物体,而是剧烈化合反应的现象,也就是说火焰本身其实并不是关键根本,就像眼前塔顶的火焰并不是什么具体的事物,而是时空破碎的现象。
机械心脏又跳动了一下,更多信息被传达出来:“这座塔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需要一个额外的观测者确定其存在的形式才可以触碰。”
边宁有些惊喜,催促机械心脏说出更多奥秘,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忧郁的男人声音再次响起,“观察量子对象的本体与观察影像是等效的。”
说完这一句,便再无下文了,指针在表盘上胡乱旋转,怎么也对不准紫塔。
边宁还是有些迷茫,观察影像?确定存在?
没等他继续思考,他就被店员叫醒。
“先生,先生?您还好吧?”
边宁摘下头盔,捂着脑袋,对方才的梦境又有些迷惑,“我还好,那什么,这台机子多少钱?”
店员有些惊奇,“您刚才没能成功进入游戏呢,我们这边不太建议您购买这个型号的通感仪,您可以试试我们的vr套件,效果也很好的,而且价格非常亲民。”
边宁皱着眉,“这样,那先等等吧,我再研究研究,你们支持退货吗?”
店员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假如产品有技术问题,我们这边支持全额退款,但故意损坏,或者因为个人原因无法使用的话,我们是不支持退货的哦。”
边宁囊中羞涩,左思右想,还是打算先放一放。这两天他抽空看了很多电子工程相关的专业书籍与科普书,知道通感仪可以把脑部活动解码成视频信号实时播放在屏幕上,不过那基本都算是专业医疗仪器了。娱乐用的通感仪缺少转码元件和对应的驱动程序,边宁知道原理,但不太了解具体操作方法,所以打算请教刘芳嗣如何把机器升级一下。
假如他的想法可行,那么当他梦见虚空时,就能在自家电脑屏幕上实时显示梦境的场景。
结合机械心脏的说法,观察一个量子对象的影像和观察其本体没有区别,只要把梦里的场景记录下来,截屏一下,然后让随便一个谁来观看,那么等边宁进入虚空后,那座紫塔就可以触碰了。
这个随便的观察者,边宁打算拉张单立的壮丁,反正这鸟人一天到晚也没什么事情。
既然做好决定,他就打算离开了,这时候店员还在用那种很微妙的眼神打量他。
边宁做出十动然拒的姿态,磨磨蹭蹭离开了店面,然后大步跑开。
走到街上,傍晚风一吹,他顿时感觉有些丢人。
通感仪真的不便宜,虽然他的工资不低,父母也定期汇来一笔钱,但杂七杂八的生活费已经占去一大半,剩下的钱他不怎么舍得花,哪怕只是积存着也好。他的这种习惯是从祖母身上学来的。
当晚,等他从学校体验馆出来,已经是入夜了,边宁在附近的小吃摊饱食一顿,坐车往市图书馆赶。
市图书馆是自动营业,一周七天,全天不闭馆的,除了充当图书馆,这里也有许多功能区,供市民休闲娱乐,也是许多家长散养自家崽的好去处。自习室里总能看到好多赶作业的学生。
边宁有了借书证,就可以接到更专业的书籍和文献资料,通常来借书的都是大学生和教师群体。他一个高中生属于来补课的。
花点钱租了一个自习室,边宁抱着一堆文学专业和电子工程专业的书进了屋。他这种行为非常古怪,也多亏是没什么人爱管闲事,或许是把他当作是查资料的了。
自习室也是有监控的,边宁装模作样拿着块平板,翻会儿书,在平板上写写画画,很正经的模样,其实都是开虚空视觉瞬记。
随着边宁观看的书籍增加,用心整理一下就会发现,其实这些图书内容的同质化相当严重,看得越多,想要了解新知识就越困难,也怪这年头图书出版太方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写书了,边宁就看到过自相矛盾的书籍,连编撰都做不好,他直接拉黑了著作者,再看到这人的书,直接跳过。
晚上十点,边宁从图书馆出来,此时他又是身心俱疲,饥肠辘辘,心里盘算着明天的安排。明天下班后去郊外销毁罪证,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下午与刘芳嗣老师交流,他现在一肚子的疑问需要解答,同时,在获悉了大量知识后,也急需实践的场地。
沿着夜晚的街道漫步往地铁站走,边宁又听到熟悉的一声招呼。
“边宁同学。”
转头,是班长林言,她也正从图书馆出来。
第三十六章 言而有信
“班长同学,怎么你每次都能从我后面出现呢?难不成我背后是你的复活点?”
“哈,非常有趣。”林言面无表情,但眉梢还是略微挑起,“前两次是我特意等你,不过,这一次纯粹是巧合,边宁同学也常来图书馆吗?”
“不常来。”边宁等林言走到身旁,二人并排走,“班长怎么回?”
“轻轨。你呢?”
“地铁,看来不凑巧。”
林言问了边宁的住处地址,想了想,“还是有些凑巧的,我住的地方离你家不远,我也可以坐地铁回去,不过要另外多走几百米。”
边宁不知道该如何接茬,只能笑,“哇,那真的有缘呐!”他抿了抿嘴,“我也坐轻轨吧,送送你,你一个女孩还是得注意安全。”
“不必特意送我,如果没有共同话题,这一路回去会很累的。”林言说话就像是剖瓜切菜,直截了当,很干脆。
昨晚下过一场雨,或许把水汽都耗光了,今夜天就很晴朗,太阳虽然落山了,月亮还高挂着,城市看不见星星,灯光就如星光一样,只是身处其中,一切景象都变得暧昧不清。在人流稀疏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照着前后,不远处霓虹耀眼,稍近些却能看到无光居民楼缄默的大影。路灯一个接着一个,随着脚步移动,地面上的人的影子也不断旋转伸缩,乃至分裂成三四个。
边宁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覆盖了路边一个还有些积水的排水槽,原本水面反光有很亮的一片,现在被遮住就很黯淡了,只有边缘还有一星的闪光。同样,林言的影子也在路面上推移,影子的双手放在身前交叠着。在宽宽的裙摆下,影子有路灯柱一样长直的双腿,每当影子抬起脚,总是跨得很高很远,可落下来就只前进了一小步。
边宁适应着同行伙伴的步伐,尽量不让自己走得太快。他在想着一个聊天的话头,但其实只是出于交际的考虑,正式的他并不想聊天,他现在累得要命,脑子里不断闪回着一些胡乱破碎的文本,在图书馆速记的内容一一呈现:他好像知道怎么改装娱乐用通感仪了。
林言更加不会说话,她从来不会打听别人的私事,谁都不喜欢被人打听私事,可不打听私事,又无法成为密友。礼貌也是孤单的一大原由,所以林言没有朋友。
边宁不时拿起手机回复消息,果然和林言说的一样,没有共同话题,路上会走得很累,他一直等林言问一句:在和谁聊天?
然后呢,他就可以说:同桌嘛,对了,刘老师有没有同意给你补课啊……这样的话。
但左灯右等是没有等到,眼看着前面的三岔路口,往西是他要去的地铁站,往东是轻轨站,就该到告别的时候了,但他也说好要送林言一程,怎么能言而无信。
他心里就着急啊,可他又不知道怎么说,这时候他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似乎说什么,林言也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到路口了,林言停下来,向边宁告别。边宁歪头,“说好送一程的,可不能半途而废。走吧,我也想坐坐轻轨。”
这个点坐轻轨的不多了,地铁站倒是很热闹的。
轻轨的网路主要分布在郊区,还有城际路线,所以边宁很少接触,明天去郊外焚烧罪证倒是得搭轻轨。
上了车之后,除了边宁和林言,车厢里只有三两个人,气氛安静下来,灯光还算舒适,窗外冷色的光透进来,城市像是沉在水底发亮的水晶。
边宁忍不住问,“班长,你有和刘老师打过电话吗?问过要补课的事情了吗?”
“嗯。他同意了,给了我一张书单,叫我自己看。”林言点点头,“刘老师不怎么看得起我。”
“怎么会呢,哈……”边宁干巴巴地替刘芳嗣争辩了一嘴,但他想起那个怪家伙的性格,看不起人实在是很正常的。
“他看不起女人吧。”林言语气平静,“不过,我理解的。”
“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我说,以后想当宇航员。”
“他就同意了?”
“不,他让我好好读书就行了,别好高骛远。”
“这么说,他还是没同意?”
“再后来,我又说,这是我的梦想,是我一生都要为止奋斗的目标。他就同意了。”
边宁感到十分不自在,周围的人,似乎都有梦想,谁都想着未来的目标,他边宁呢?他没什么梦想,专顾着眼前的生活:学习,锻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边宁是有点近忧,可也没多大问题。未来的日子应该还是平平淡淡。
张单立以后想当职业的义体操作师,理由是那让他感觉到真正的活着。陶子成想当内容创作者,理由是不想混日子。石小川想当拳击手,理由是热爱这门运动。林言想当宇航员,那她的理由是什么呢?
“班长,为什么想当宇航员?”
林言靠坐在椅背上,边宁侧头望着她,这时候的林言有轻松的姿态,城市的冷霓在她柔顺的马尾上反光,侧颊干净,嘴角有着一点简单的笑意。
“宇航员,或者太空工程师,什么都好,只要去星空上就好了,如果能登陆异星看看就更好。”
“哇,班长原来还是太空爱好者啊?看不出来哦。”
“不是,我不怎么喜欢太空,那里挺可怕的,不过,现在可以用义体进行航天,所以安全了很多。”
“那为什么……”
“因为我言而有信。”林言笑了笑,望着前方,车厢对面窗户,高楼稀疏的空缺处,蓝蒙蒙的夜空飞过飞机,信号灯闪烁着,就像一颗古怪的星星。
边宁嘀咕着,“这么说来,大家都挺有想法。”
“嗯。”林言还是没有打听的习惯,不过,她是个不错的听众。
“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读了大学之后,可能去大公司任职吧,当一个白领,找一个妻子,生一个小孩,赚钱供他读书就业,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可能继续赚钱,给孩子攒钱买房吧。”
“挺好的,这种生活很稳定,也有很高的可能性实现。边宁同学从来成绩优秀,应该不成问题。”
“班长,有没有人说过,和你聊天挺累的?”
“嗯?”
“你吧,唔,太礼貌了,不主动问话,很快就会聊不下去的。”
“礼貌不好吗?”她转过头来。
边宁和她对视着,林言的眸子里倒影都干净得像太空,“不是不好,只是,你没有好奇吗?”
林言眨了眨眼,浓深的睫毛如同蚌壳一样开闭,袒露明珠似的眼球,“好奇,但别人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
第三十七章 朋友什么的
边宁结结巴巴想要解释,什么八卦是社交之精髓云云。
“就像前两次,你问我找刘老师说了什么,这就是在打听私事嘛。”
林言问,“是不是必须通过打听私事才能交朋友?”
“呃,那倒也不是,志同道合也能成为朋友,但想要成为密友当然得互相知根知底什么的……”
林言点点头,“这样,你说得很好,很有道理。”
边宁眨眨眼,“就这样?所以,那什么,我们能继续聊吗?”
“不能。”林言扬起嘴角,有些调侃的意思,边宁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嗯?为什么吓死你了?”
“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在高兴还是生气。”边宁在心里补充:就像一个瓷人偶,有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硬壳。
“你应该猜猜看,而不是等着我说。再说,我高兴或者生气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怪你。”
边宁悄悄取出机械心脏,同时解释说,“因为如果你不高兴就会讨厌我,以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不好就很尴尬。”
“不会尴尬,如果我讨厌你,我不会和你说话。”
边宁手里的机械心脏搏动了一下:“假如完成壮举需要无比理智的内心,摒弃个人情绪,时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世界上能做到的不多,有此觉悟的同样不多,这个人是其中之一。”
这算什么提示?
机械心脏犹豫了一会儿,指针摇摆,又搏动了一下,“她觉得这是一个愉快充实的夜晚。”
边宁松了一口气,“嗐,你说的这个就已经是最吓人的了。”
林言若有所思,“难怪以前那些同学莫名其妙就主动向我道歉。”
“这么恐怖的吗?你对他们做什么了?”
林言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随即转过头,望着对面的车窗。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疲惫的社畜,本来是面无表情生无可恋的,被林言的失焦的目光注视一会儿,开始不断扭动,如坐针毡的样子。
边宁也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社畜,终于,他承受不住两个怪异的高中生的目光,起身小跑去了下一个车厢。
边宁咂咂嘴,“真的有用诶,厉害哦!”
林言转头又用那种怪异的失焦目光看着边宁,这种眼神就是很直白地表述了一个想法:你说,随你说,听进去一句算我输。
她的呼吸平缓绵长,气流扑在边宁的小臂上,汗毛颤抖,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凑近了就明显了很多,边宁身上有股药膏味,凑近了就有些刺鼻。
他不说话,伸出一根指头竖在林言眼前,然后,前后移动。
边宁绷着脸,看班长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他的手指上,随着他把手指贴近她两眼之间——林言就变成了斗鸡眼。
鼻息打在他握拳的手上,气流在他指头的空隙里穿梭,像是一把攥不住的热乎乎的沙。
她终于忍不住,一掌把边宁的手拍开,然后抿了抿嘴,“你赢啦。”
边宁嘿嘿笑,“年轻人,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辣,想要和吾做对,侬还远未够班嘞!”
林言被他得意的神情逗笑,青年男子坏笑的时候,有灿烂的两排牙,有发亮的眯眯眼,像是一朵反射日光的浪花。
“边宁,你的朋友很多吗?”她主动发问了,渐入佳境的感觉。
“啊,还行。”
“什么叫还行?”
“就是,不算多,基本上都是现在的同学,以前说好一直要保持联系的朋友,一毕业,再也没见几面了。现在如果再碰面,估计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记不起来。”
“所以说,人际关系也是有时效性的,对吧?”林言笑了笑。
“班长说得对。”——果然,打听别人的事情,成为某人的好友,千辛万苦,最后只有一个再不相见。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交朋友。边宁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心里颇为沮丧。
他由此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巨大的荒诞感扑面而来。
后排的某位老哥曾说过,一旦加入时间的变量,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会选择把时间留给睡觉。
如果遵从直观的推断,既然一切没有意义,那么当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应该直截了当地赴死。相对的活着就是一个很荒诞的结果。人的一生是与荒诞作斗争的一生。
边宁问,“班长,我和你算朋友吗?”
“算吗?”
“你就当算。”
“好吧,那就算。”
边宁笑了笑,“好了,从图书馆出来后,我们已经做了半个多小时的朋友了,你不能否认。”
“我否认。”
“你可不能改变过去哦。”
“笨蛋,朋友是双向的,只要我不承认,那我们就不算朋友。”
边宁大惊失色,失算了!
他这样的表情叫林言又忍不住笑起来,“好了,我承认你是朋友就行了,毕竟我言而有信。”
“咦,难道不是因为本人卓尔不群,魅力非凡所以才让你情不自禁想要与我交个朋友吗?”
“脸不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林言摇摇头,又抖着肩膀笑了一会儿,“行了,聊点正经的,刘老师打算教你点什么?”
“主要是编程,还有一点电器知识。你呢?”
“机械方面吧,刚看完差速器,我得更努力一些。刘老师给我的书单可长了。”
边宁想起与张单立的约定,不由得咂咂嘴,“我也应该学学这方面的知识,否则没法帮忙了。”
“什么帮忙?”
边宁把张单立的梦想一说,林言点点头,“也是一条出路,以后,我应该也是要驾驶义体的。到时候张同学要是真的被俱乐部选中了,我们可以去他那儿实习,跟着师傅们学点技术。”
他们畅想着未来,边宁借此摆脱了对荒诞的沮丧,一时间心情也愈加好起来。
路途再远也有终点,边宁和林言在轻轨站下车。
“好啦,我到了,该告别了。”林言在边宁面前站直了,轻轻鞠了鞠躬,“谢谢你一路送我回来。”
“客气了。”边宁一抱拳,“这位女侠,言辞犀利,在下实在不敌,待我神功大成,我们再做过一场,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林言双手抱胸,笑得浑身打抖,“去吧,有缘再见!”她也一抱拳。
边宁走了,潇潇洒洒消失在路灯尽头。
第三十八章 虚空黑雾
回到家,时间还不算晚,边宁把剩余的作业写完,文档上传。剩下的时间留给印记能力的练习。
在使用位移技能的时候,边宁能很清楚得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流淌过细微的气流。如果人体神经是一张网络,这些气流就从网络上吹过,带给边宁一些似真似幻的体感。
他拿出体重秤,事先称量好自己的体重:五十六公斤,稍微有些偏瘦。
站开一些,位移到体重秤上,边宁注意到体重秤的数据显示迟钝了一些,然后很快上升到五十五公斤,随后缓慢上升到五十六公斤。
这样一来,可以确定了,位移的确会在短时间里降低边宁的体重。
将近一公斤。
这部分质量去哪儿了?
可以肯定不会凭空消失。
边宁在笔记上做记录:“使用位移能力确实是会在短时间改变我的体重,不清楚如何做到的。可能原因……”
会不会是位移消耗了边宁的质量?这一公斤如果被转化成能量的确很多,根据质能公式的转换,一公斤质量的物体完全转化成能量差不多是9x10的十六次方焦耳,不过太阳每秒释放的能量差不多是4x10的二十六次方焦耳,所以这一公斤的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他的体重最后恢复了原状,位移的能量来源应该是虚空,而不是通过转化身体质量获得能量——假如真的是转化质量的话,那该是多强的能量利用技术,能把一公斤质量转化为能量后重新变回来,这是传说中的黑洞引擎吗?
那么,这部分的质量也许是被抵消了。
严格来说,用体重秤得到的质量是不怎么精确的,一公斤的棉花放在秤上,因为受到空气浮力的影响,显示的数据肯定是要比实际偏轻。边宁心想着应该找一个惯性称,不过这玩意可不怎么常见。
亦或者,这部分质量是被储存了起来(?)被塞入口袋宇宙,或者异次元(虚空)。
还有可能,在位移的时候,自己被包裹在一层空间泡里,由于时空的错位,导致体重的异常(?)
再比如,是位移的时候,身体变成一团雾气,重新凝聚需要时间,而质量的回归并不均匀。
他的脑洞越开越大,但都没有可以证实的依据。暂时来说,他个人觉得,可能性最大的是质量被虚空物质给抵消。
反复实验后,边宁有观察到,短时间多次使用位移会导致质量损失更多,且回复也更为缓慢。印记带来的那种,冷气穿过身体的感觉也更加明显。
他假定这种身体感知到的气流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物质。
“或许是这种气流改变了我的身体密度?就像潜水艇一样?”
整整一公斤,常温下每升空气才一克多,真要产生一公斤的浮力,边宁得变成大胖球了。
想要验证这个想法倒是不难,人体密度接近水,如果家里有浴缸的话,测试体重变化后身体是否会浮出水面更大面积就行了。
要是有钱就好了,可以组建一个自己的实验室。
“难不成这东西的质量是负的?”
印记是界外魔赋予的,超能力的来源是虚空,而超能力确实会改造身体,边宁的眼球就越来越适应虚空视觉能力,且大脑功能也得到了增益。
他在笔记上写下,“应该尝试主动开发这个改变体重的能力,以此获得更高的敏捷。”
有没有办法让虚空气流主动进入身体?
在他使用虚空视觉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气流,虚空的物质进入眼球和脑部,只短暂从左臂路过,源源不断给眼部供能。
由于频繁使用,边宁现在对虚空视觉的使用更加驾轻就熟了许多,消耗的精神力量也更少,疲惫感也更轻。
如果说,身体里哪个部位受到虚空影响最深,肯定是左手了。
边宁盯着自己的左手,抚摸手背的感觉和触碰手心的感觉类似,手背似乎变得更敏感了,印记将更多神经末梢富集到了周边。
他打开虚空视觉,手掌在他眼中变得透明,印记却十分显眼,这个东西,就像一枚海胆,细细的黑色气流如摆动的触肢一样,深入边宁的血肉骨骼。虚空气流顺着脉络,从左臂朝头部延伸。
在虚空视觉里,边宁像是被黑雾寄生的怪客。黑雾自行其是,并不理会他的主观意愿。
边宁说不好这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当然发自内心对超能力十分依赖,可他也怕虚空会把自己变成应该怪物,如果造成身体的畸形或者毁容,这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什么事情都会有代价,边宁疑心当自己死去,灵魂会永坠虚空不得解脱。
这也是人生一大荒诞。假如意识到努力的结果不会改变悲惨的结局,那么是否还要继续前进?
边宁还是想前进的,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意外还是明天,但他确实也真心觉得印记是救星,把他从平凡的世界里解救出来。假如活着是荒诞的戏剧,那不妨更荒诞,更戏剧性一些。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它。
边宁听教文学课的袁老师讲过西西弗斯的故事。
根据《荷马史诗》记载,西西弗斯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也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袁老师讲完这个故事后,没有说任何见解,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无数个故事一样。
不过,在袁老师发给边宁的书单里,有一句寄语:边宁同学,我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愿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大石。
当时他不理解,现在,他有些懂了。
第三十九章 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夜深,在与父母通话后,边宁总算要安睡了。躺在床上,他浏览电商平台,查了一下通感仪的配件价格,价格还算可以接受。
有了这些配件,他就可以改造娱乐通感仪,把自己的神经信号传输到电脑上。接下来,就能捕捉到量子紫塔的影像。
他试着给刘芳嗣发了条消息,把自己的设计改装思路发给他,过了半分钟,刘芳嗣回复:可行,不过,用不着上网买,你明天来我工作室,给你淘几个好用的。
边宁给刘芳嗣也道了晚安。准备睡觉,他期盼再次进入虚空梦境看看。
不过,他没能如愿。
梦里他推着一颗黑色的圆石慢慢朝山上走。
每次快推到山尖儿尖儿的时候,石头就跑开了,石头就像是泥鳅似的,打个滚,从他身旁跑开了,跑到身后去,一路飞快跑下山去。
他不是没力气,他还能推得动。石头自己跑的。
上山的时候,石头死沉死沉,滑不溜手。边宁总是怕它会跑,果然到山顶它就彻底脱手了。
于是边宁就大步朝山脚走,走到石头旁,再慢慢把它推上去。
没有什么理由,人看到山会想翻过山,看到海会想起帆远航,看到石头会想着把它推上山。
山后面还是山,海远方还是海。石头永远不会到山上去。人有老死的时候。
边宁没去想什么意义不意义,徒劳不徒劳,做梦的时候人是没有那么多理由和逻辑的。
只有做梦的时候,人才真正活着。清醒的时候反而是在沉睡。
他有些理解后排老哥的话了。
……
等他起床,这是一个周日了。
上午当然还是上班,边宁带了一个箱子去,放在换衣间。
王哥问他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被他含糊两句推过去了。
快九点的时候,陶子成发消息过来,问一句,“喂喂喂!有没有想我啊!(震声)”
“没有(理不直气也壮.jpg)”边宁又笑了,不过,他不能多聊,这是上班时间。
陶子成:“但是,我有点想你诶”“昨晚梦到你了。”
边宁:“梦到什么了?”他蹲着货架前面,盯着手机,心跳得眼前发花。
陶子成:“骗你的,哈哈哈哈,傻了吧!我怎么可能想你呢!”
啊这……果然女人最会骗人了,该死的诡计多端呢!
边宁歪头,快速打了一行字,“你这么说真的好伤我的心哦,其实我还是有想你的,你要问我什么时候,我也说不上,但一想到你,我总是笑得情不自禁,桃子,哪天我再看不到你,我也不会再笑了。”
他收起手机。
深深吸了一口气,连锁杂货铺整洁的空气有股清爽的味道,他很喜欢这种环境。只是杂乱的心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的脑子里就像一万朵烟花爆开来,一个个想法胡乱冲撞,他构想着一切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对话。
假如她没有生气的话,该怎么继续聊呢?上班时间本来也不该聊的,可怎么好拒绝她。
但如果,是说如果,她十分气愤,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他的胡言乱语所侵害,觉得自己的人性都要被边宁带坏了,这又如何是好,又该怎么办?她会非常生气吧,像是雨中颤抖的花枝一样,像是被霜冰冻住的花瓣一样,像是张牙舞爪,像是口若悬河,一定要把边宁批倒,一定要把边宁打败,一定要把边宁赶走。
如果,是说如果,今后的桃子同学,会对他不理不睬,看到他就像看到铁轨旁的碎石头,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学校路上的樟树的落叶,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对话的恐怖电影里的坏小丑。
边宁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应该补救一下,他应该把消息撤回,他应该发一堆可爱的表情包刷屏,让桃子同学忘记他说过的这样无聊的情话。
要命,他就不应该,不应该斗嘴。不应该为了让陶子成感到难堪而打了那么一段话。手指甩动几十下,字符串编码成一行符号,电磁波把信息传递出去,跨越大半个城市,让陶子成的手机接收到,再被她的眼睛捕获。她的心湖就像是被投进去一枚圆石。
边宁站在货架前,盯着眼前的好丽友派,盯着眼前的抹茶味夹心饼干,盯着眼前的浪味仙和麻辣火锅味的薯片。他去调整货品的摆放,一定要整整齐齐,不能歪七扭八影响美观……他不知道陶子成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她有整整半分钟没有回消息了吧?
她不会是花了半分钟打字来痛骂他吧?
不会吧?不能吧?不可以吧?
假如边宁要骂人,直截了当的一个滚,或者爬!这就够了,难不成陶子成还要为拒绝边宁的废话而长篇大论,搞得像哲学家写散文似的大费周章吗?她也只需要呸!或者恶心!这就够了。
但她还是没有回消息,边宁偷偷看了一眼手机,聊天框里没什么动静,既没有对方正在输入,也没有对方正在说话。
事实上,这时候陶子成正扑在自己的床上,卷着被子,像一条打滚的蛇,把脸蒙在被子里,怎么也压不住她嘻嘻的笑声。
等她笑够了,面颊因为憋闷和兴奋变得像是春日里桃花瓣的色彩。她总算肯回一句,“略!”
边宁惊讶,咦,她居然回复了一个略!
简直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这个笨蛋女人花了快一分钟了,就打了一个字?
这是觉得好还是不好?这是生气还是欢喜?边宁恨不得把眼睛从屏幕里瞪过去,直勾勾看着陶子成的脸,要看到她脸上的笑靥或者是嫌弃的撇嘴。
“?”他急忙回了个问号以示不满。
“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不会又在骗我吧?我可不上当嗷!”
边宁松了一口气,咧开嘴,“不说。你猜吧。”
“喂!”
“诶!”
“不说就不说吧。”
边宁收好手机,该工作了,中午要去郊区,把自己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烧个干净,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公民,谁也不能污蔑他!假如谁要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话,边宁是绝对不惜手段的。
第四十章 东郊垃圾场
说起来,边宁是要去郊区一趟的。坐轻轨去。
巧的是,他安排的焚烧点居然里刘芳嗣的工作室不远,都是在东区垃圾场附近。
城市光鲜是很光鲜,但再光鲜的地方,也总有脏活儿。城市那么多人每天产生的废弃物也是一个巨大的量。
各处是有回收站,自动化处理也很到位,不过,这些都是由当地寡头负责的。他们可以拒绝履行义务。
东区郊野的垃圾场差不多是三不管。之所以是差不多,是因为其基本功能还在。这里回收的是以金属器件为主的干垃圾,露天堆积。也就是这些玩意不容易烂,否则风一吹,整个城区都得被熏晕。
东郊垃圾场附近都是老楼,在这儿住的也基本是些老人和流浪人,他们平时会成群结队去平原般广阔的垃圾场里捡拾有用的零件,如同一群花衣裳的蚂蚁,捡来的东西可以卖给重工联合的回收站赚点钱,也可以在附近的跳蚤市场出售。
刘芳嗣的工作室在这附近,一个好处就是能很便宜买到二手零件。再有,这里没有管制,适合做一些隐私勾当。城区里的居民,他们都会对孩子们说,不要去郊区的垃圾场。那里坏人多。
边宁戴了一副墨镜用来遮挡眼部的异常变化。开启虚空视觉,他抬头,高层大气与太空里徘徊着人造卫星,这些东西的感知范围极大,就像是巡天之眼,在晴朗的天气,地面上的世界一览无余。
一抬头就能看到巨大的光锥笼罩着周围,前后不知几万里,有些是安全的绿色,有些则是警惕的黄色。
边宁在垃圾场附近的烂尾楼发现个僻静的角落,在室内,这里可以躲避监控。他找了个空汽油桶,桶底有一些积灰的碎散木炭,看起来是之前在这里逗留的流浪汉烤火用的。
边宁从纸箱里拿出剪刀,把衣服裤子剪碎,点燃,弹弓的皮筋也丢进去,火烧起来了。橡胶燃烧有股怪劣的臭味,他倒了几枚固体酒精进去,然后把鞋子也烧了。
这是夏日的正午,从水泥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不远处的垃圾场如同铁灰色的金属墓地,室内有一缕黑烟升起来,在屋顶堆积,被穿堂风一吹,跑出窗外,延展开去,像一面旗子。
他很仔细,烧得很干净,烧完了,还把灰倒出来,分散开倾倒进脏旧的排水管道里。
最后,找了根火钳,把弹弓和铁丸也烧了烧,丢掷到一个积水的马桶里,脏水表面浮着厚厚的绿色藻类,看起来异常恶心。
边宁拿出机械心脏,询问自己是否还有暴露的可能,心脏抽搐了一下,低语,“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安全。”
那就当是没有了。
边宁心情放松,往垃圾场附近的跳蚤市场走。这里不算好找,在一些烂尾楼中间,有一块平地。地上三三两两铺着几块格子布,也没人管摊子,把要卖的东西往布上一放就行了,旁边摆个钱罐。
也是他来得不巧,大中午,日头直晒,哪有客人,大家都在吃饭乘凉呢。
边宁觉得自己倒是越来越耐热了,应该也是印记的影响,能耐受环境总是好的。用虚空视觉仔细一看摊位上的零件,好家伙,这些玩意,真要买回去,也就是当垃圾用啊。
这里连卖的螺丝钉都是生锈的。
这随便找几个东西摸一摸,都能凑齐半个元素周期表啊。
边宁左右逛了一圈,还真没好东西,估计要有能用的,这里的人也不放心露天放着。
都说逛完这种地方得洗手,否则可不长个儿,边宁也是得洗手,他还想找地方洗个头,烧完东西之后,头发上都沾着一股焦灰味。
这一带除了烂尾楼之外,就是些老屋,砖石搭建,老屋前后左右都围着棚子,各种棚子,铁皮棚子,苫布棚子,塑料棚子,像是屋顶的裙边。
烂尾楼里只有流浪汉,这些老屋里确实是有住民的,他们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但就是活着,而且生机勃勃。
水泥街面坑坑洼洼的,像是癞蛤蟆的皮。
边宁看到几个小屁孩在街角玩打弹珠,太阳晒得他们屁股都是黑黢黢的。稍大的几个孩子在一条小水泥桥护栏上趴着玩神经飞机,花花绿绿的小飞机在这个拥挤的世界穿梭,奔向天空。
路边电脑店敞着门,穿汗衫的青年老板躲在杂乱肮脏的柜台后面戴着vr玩游戏。街角树下有几个下棋的人字拖老头。当地人开的小吃摊远远就飘来烟火气,混杂在垃圾场沉闷的臭味里,有种古怪的惬意。水果摊总是搭着红色的太阳伞,没有扇叶的小吊扇上挂着塑料袋,拍开乱飞的苍蝇。
夏天热得不行,边宁在一处水槽洗手,顺便擦了把脸,把头发冲淋一下。正好没吃午饭,他在小吃摊点了一份肉丝炒年糕,打开手机,百无聊赖,这个点大家也都在吃饭吧?给谁发消息都不太合适。
于是他取出机械心脏,看着指针胡乱旋转。
分针会指向边宁心想之事物,时针会指向目标人物。在边宁没有指定某人时,时针会指着人群中潜在的利维坦。
边宁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年糕片,机械心脏在每旋转一圈就会锁定一个人。边宁不时顺着指针的方向望去。被机械心脏锁定的人,有路边的冷漠中年,有干瘦猥琐的青年,有笑眯眯的花衣服大妈,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有迟钝麻木的老人,甚至还有个沉闷忧郁的小孩。
边宁在心里默问:为什么是这些人?
机械心脏低语:“倒卖违禁品,制作危险物,控制弱者,子宫掮客,犯罪组织,杀手预备。在金色海面之下,每个人都有另一张面孔。那些在此地盘踞,那些途径城市,那些徘徊在乡野之间的,利维坦们,他们上浮在水面,垂下来的根须却深深扎入海底。”
边宁傻了。
怎么这么夸张的?
这些人明明看起来都很正常,都很普通,都很无害,像是无数被生活压垮的平凡大众一样,有些甚至还挺热情友善的。
但机械心脏不会说谎,它探知每个人最深处的秘密,无处遁形。
【满大街都是猎物呢。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逃得过利维坦的笼罩?去结束他们的性命吧,让他们荒诞的生命以盛大灿烂的形式结束。】
边宁觉得不舒服,收起机械心脏,再看周围,一切还是平静热闹的样子。
第四十一章 刘芳嗣的个人工坊
刘芳嗣的工作室离东郊垃圾场差不多是半小时车程。边宁在垃圾场周边逛了两小时才出发。不过,恰好是提前三十分钟到地方。
边宁想象过刘芳嗣的工作室,他以为那是一个很高科技的地方,当然,其实确实也挺高科技的,就是破了点。刘芳嗣租了一个仓库,地方很偏僻,孤零零的,周围的老房子只有几户人家,这里比垃圾场还冷清,像是鬼城似的。
定位地点没错,边宁敲了敲仓库门,没人相应。这时候有人从后面屋子的阁楼里探出头来,“喂!那个人!找谁你啊!”
边宁转过头,阁楼的窗台上趴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初中女孩,太阳直晒,她眯起眼睛,脸上沾着油灰,头上带着一顶软趴趴的蓝色工作帽,双手劳动手套,右手还攥着一把扳手,看着很干练的模样。
“我找刘芳嗣老师!我是他的学生!”
“你等一下,”那小孩缩回去,大喊:“爸!你学生来了!”
原来这是刘芳嗣的家,看着是真破,三层,最顶上是个阁楼,门前还有个小院子,院子的围墙上铺着铁丝网格,猕猴桃藤盘盘绕绕,大片的浓荫遮住了院子。应该是很清凉。
边宁转到正门,铁皮大门紧闭着,过一会儿,他听到里面有招呼声,“边宁啊!是不是?”
“对!刘老师,是我!”
“行行行,进来吧,门没锁。”
边宁走进院子里,果然挺凉爽的,猕猴桃的叶片透过阳光,照得人遍体寒绿,一下就像是把夏日暑气赶走了似的。这个月份,雌株的猕猴桃藤已经结果,比小指头大得有限,看着十分可人的样子;雄株上还缀着几多黄色的小花,地面上也落着些凋落的花瓣。
小院前半部分就都是猕猴桃的,后半部分还有些阳光,地上散落着一些废纸箱和锈烂的机器。刘芳嗣从屋子里走出来,白色无袖衫,看样子是午睡方醒,衣服下摆卷起来,袒露着中年人软乎乎的肚腩。
“来这么早啊?”刘芳嗣拍了拍肚皮,duangduang响,如同一个熟透的西瓜。
边宁腼腆地笑了笑,“不能迟到,就想先来这边再说。”
“嗯,行,来吧,跟我去仓库。给你的书单看了多少了?”
“看完了,昨晚看完的,又多看了一些额外内容。”
边宁的目光越过刘芳嗣的肩头,屋子里没有开灯,昏暗暗的,太阳光在瓷砖地板上洇开一片朦胧的白晕,之前那个小姑娘抱着膀子站在楼梯上,穿着牛仔工装吊带裤,眼睛就像猫似的,在暗处反光。
小姑娘大声喊,“爸!我也要去!”
刘芳嗣并不耐烦,“去什么,脏死了,都叫你不要乱弄机器,洗衣服很麻烦的!”
“你管得着我吗?”她哼了一声,攥着扳手转头又噔噔上楼去了。
边宁笑了笑,刘芳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女儿,人就那样,以前就不听话,我反正习惯了。走,你先去开门,钥匙拿着,最长的那枚。我去穿个衣服。”
推开仓库厚重的拉门,边宁被迎面扑来的一股子怪味冲得直打喷嚏。可以说这里面也是个垃圾堆啊。机油味、铁锈味、焦糊味、尘土味,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气味,总之是很复杂。也幸亏边宁之前在东郊垃圾场那边适应了一段时间,否则现在该因为窒息进医院急诊了。
刘芳嗣是个垃圾佬,他有两辆车,停在仓库后面,一辆是小轿车,一辆是皮卡车,小轿车是平时上班用的,皮卡车是载货的。
仓库的前半部分是工作区,后半部分就是储雪区了,后门其实是大开着的,但被各种杂物堆积的小山给挡住了。仓库隔壁是电源室,几根粗粗的电线从窗户伸进来,连接机器。看着就像是一群灰黑的胶皮蚺蛇。
边宁打量着机器,除了电脑之外,有几台车床,角磨机、液压机等等,看着也都是老物件了,此外是两台多功能3d打印机,就属这俩看着最新最贵。
这年头,谁想要做一个什么东西,不论是玩具还是器材,可以找重工联合下订单,基本上能满足日常方方面面的需求,工业深入每个角落,焕发了全新的生机。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组建个人工坊就是费时费力不讨好的活计了,除了用个人爱好解释,也就是需要来做一些“坏”事了。
刘芳嗣大步走进来,胶皮鞋踏地铛铛响,他声音洪亮,在仓库里都能激起回音,这股子气势就像是骑士返回他的城堡,然后和机器公主结婚什么的。
“现在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隐私可言,你现在身上带着的手机也会暴露你的位置信息,不论你使用流量还是无线网。你的住址,你的联络人电话,你的购买消费记录,你的浏览记录,你在网上的一言一行,全都是可以追溯的,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保密,只有一个办法。”
边宁转过头,“刘老师,你这里好酷。”
“那当然是酷的。如果不是为了这里,我是可以在市区买房的。来,今天先教你怎么组装一台合格的安全设备,然后把你要改装的通感仪给做好。下周教你怎么搭建自己的服务器。”
边宁有些尴尬,“老师,我还没买通感仪呢。”
“那也没关系。”刘芳嗣摆手,“对了,你怎么想到给通感仪加转码器的?想看看自己做梦都想了什么?”
“嗯。”
“说实话,没什么意思,一来,不用专业仪器的话,图像很模糊,二来,没人能控制梦境,这种转码是有失败率的。”
“就是觉得好玩,想试试看。”
刘芳嗣闻言有些高兴,“有兴趣当然是最好了。”
他丢给边宁一副棉手套,“这年头,当黑客第一要紧就是隐藏自己的id,还有,机器得自己组装,否则都是有uid记录在案的,人家直接能通过后门远程登录你的机器。咱们的第一课,就从如何组装机器开始。你也看过很多书了,自己心里有数,我要教你的,是怎么组装物美价廉的机器,还是那句话,每个黑客,都是合格的垃圾佬。”
第四十二章 坍缩
边宁跟着刘芳嗣装机,仓库里有各种零件都齐全,cpu,显卡,内存,硬盘,主板,电源,绝大部分都说的黑岛科技下属品牌,偶尔也有福陆科技和重工联合的牌子,不怎么主流。
装机本身难度不大,属于手工活,多练几次也就熟悉了,边宁的动手能力倒是很强,刘芳嗣赞赏不已,说装机这一块暂时够用了,接下来教他修复一些损坏的电子元件。
“很多东西你乍看以为是废品,其实修一修都是可以用的。”
刘芳嗣给边宁示范修复一块焊点磨损的内存条,一面修,一面也问边宁各种电子元件的工作原理,算是测验了。
边宁的回答往往是教科书里的原句,书面的表达十分公式化,刘芳嗣笑着问,“你记性好,背下来的东西,可得实践验证了才有用的。”
修好一根内存条,刘芳嗣把位置让出来给边宁试手,“胆子放大,别怕,手别抖。”
边宁果然是没有怕,也没有手抖。
“你之前练过?”
“我爷爷会金工,小时候跟他学过一段时间。”边宁解释着,手头动作飞快。
刘芳嗣又带着修复了几个元件,拍拍手,
“嗯,学得还真挺快。直接上手拆通感仪得了。我去把我姑娘在玩的那个通感仪拿过来。”
小孩子当然也是可以用通感仪的,这玩意本来也不算什么危险物品,不过是功能阉割版,说好听点,叫儿童版。因为小孩子的身心发育不太成熟,使用通感仪进行游戏,很容易出心理问题。通常都是用来连接微型飞机之类的玩具所用。
边宁的童年也有神经飞机,那时候他刚上初中,还没来鼓山读书,是在鼓山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那里什么东西都很破,玩具都是城里淘汰下来的老产品。不过,县城举办过青少年神经飞机大赛,边宁代表学校也去参加过比赛,成绩还不错,甚至学校还因此获得了一笔赞助……总之,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已经好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
刘芳嗣果然是说到做到,把他女儿的心仪玩具拿了过来。小姑娘追着他的屁股后面破口骂,“姓刘的!凭什么拿我的?你倒是自个儿去垃圾堆里再拣一个来啊!”
刘芳嗣转头指着女儿也回骂了一句,“你也是姓刘的,”然后,语气就软下来,“说话能不能好好说,又不是要把你东西给砸了,拆完还给你拼回来嘛,你这个机子拆过好多次,我手熟点。”
边宁有些不知所措,“老师,我去买一个来吧。”
小姑娘还在骂,“刘芳嗣!你就知道欺负我是不是?”
边宁急忙上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要麻烦刘老师,你骂我得了。”
刘香铃瞪了他一样,没说什么,转头跑回家去了。
刘芳嗣松了一口气,“行了,开始吧,我先拆一遍,转码器元件我这边正好有,我教你怎么焊上去。”
“老师,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有啥不好的?别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想法马上就去做,有什么机会都抓住,想东想西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刘芳嗣精神勃发,比起在学校里那种半死不活老阉鸡似的颓废,在家的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快活。
边宁尴尬一笑,“但是……”
“但什么是?来来来,开始了。”
非法改装总是要牺牲点什么的,边宁看到刘芳嗣拿起焊枪就知道不对劲,估计这个通感仪是保不住了。改装好之后果然如此,因为额外加装了一个元件,所以是在主板上挂着的,机器盖子也合不拢,看着就像是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还能改回来吗?”边宁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看你技术了,待会儿你来把这个拆下来。现在,装驱动看看。”
刘芳嗣自己搭建了服务器云端,规模是小了点,但够用,在他家一楼有个房间就放着机组。平时主要也是用来储存个人文件。他不放心企业提供的云端服务,用他的话来说,既不安全,也不可靠,更不值得。
他的云端只提供给几个现在还交好的朋友,以前有徒弟跟他学,后来没见面了,他也就把权限给关了。
“教你怎么登录我的云端,存着各种学习资料,你以后放学回去,写完作业就可以看,知道了吧?”
转码器要用的驱动文件是挺难找的,刘芳嗣却有,虽然版本已经有些老了。自打有了自己的服务器之后,刘芳嗣就变成网络仓鼠,什么东西看着有用就存下来,当然,大部分也就是以磁力链接的方式储存,否则再多的硬盘也是不够用的。
“磁力链接是个好东西啊,多少好东西存在网上,你平时要搜是搜不到的,不过只要有链接,就还能留着。都说互联网是有记忆的,磁力链接就是最基本的记忆神经元了。”
之前边宁装机,正好拿来测试改装的通感仪。
“你来还是我来?”刘芳嗣举起机子。
“您来吧,我就看看。”边宁咧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要相信老师的技术嘛,来来来,戴上戴上。”
儿童版的通感仪功率一般,边宁戴上去十多分钟还是没睡着。
“睡了吗?”
“没。”
“现在呢?”
“醒着。”
刘芳嗣想了想,拿下通感仪来又是一顿改装,加大功率,外接电路看着十分粗暴的样子。
“老师,这行吗?”
“别废话,赶快的。”
边宁戴好头盔,感觉这玩意着实重了不少,现在他的形象介于头发焗油的女人和即将被电击的科学怪人之间。
机器一开,他几乎听到嗡的一声,然后脑子一晕,不多时就没了意识。
刘芳嗣看着电脑屏幕,开始有信号了,模模糊糊的,而且很卡顿,就像是上世纪的胶片电影似的,但还是有些模糊的色彩,天空灰蓝,破碎的陆地,“挺神奇的嘛。”
画面不断推进,随即,出现了色彩最清晰,帧率最高的一个物体影像——一座深紫色的方塔,顶部燃烧着不灭的量子破碎之焰。
就在刘芳嗣凝视着紫塔的同时。
边宁轻轻将手放在紫塔的表面,反馈回来的,是结结实实的手感。
他可以攀爬这座塔了。
第四十三章 前奏
假如还清醒的话,边宁不会贸然爬塔,但他现在只有这样一个想法。攀爬,探知紫塔的奥秘,不去管后果,不计较风险,为的就是发现的快乐。
当他来到紫塔的顶端,面前是两臂宽的火盆,量子破碎的现象之火燃烧着,就像一个边界混乱的黑洞,无数时空的倒影在黑洞边缘分形,就像一颗黑色的树种蔓延出无数根须,根须上又有根须,无穷无尽。
传说,宇宙是无边界的,传说,平行宇宙是存在的,传说,每个人的不同选择都会分裂出一条平行的时间线。
在探索和思考的边界,宇宙的深处,虚空的中央,紫塔伫立着,宛如刺破无穷时空的灯塔信标,等待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机械心脏在边宁耳畔低语,“没有人知道,进入量子破碎后会遇到什么,可能是无止境的坠落和孤寂,可能是刹那撕裂的死亡,可能是进入平行宇宙,也可能是什么都不发生。没有人知道,但正因如此,每个人都想知道。富有探索精神的灵魂不会因为恐惧死亡而畏缩不前,前进吧,前进吧,让超我的你,做出抉择。”
边宁虽然在梦境里,但仍旧颤抖不已。
他望着量子火焰,看见的是宇宙的真理,庞大的信息流叫他头昏眼花,当他睁开虚空视觉,那无穷宇宙的景象叫他双眼酸痛,不得已,只能闭上眼睛。
双眼刺痛,他不断流泪。
刘芳嗣紧紧凝视着屏幕,显现在梦里的紫塔召唤着每一颗心灵。他看着,不敢眨眼,生怕自己错过某一个场景,可黑炎表面翻滚的图景实在太多,以人类的接受能力,不一会就感觉到发自内心的疲惫。
边宁闭着眼睛,深深喘气,慢慢前进。
他在梦里,他什么也没想,就是感到十分的惶恐不安。
触碰,触碰到量子破碎的边缘,巨大的引力一下子将他拉了进去。
刘芳嗣看到屏幕里的图像突然消失,他怅然叹了一口气。
边宁清醒过来,摘下通感仪,捂着脑袋。
“你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吗?”
“不怎么记得。”边宁实话实说,“好像挺累的,我头疼,老师,我睡了多久了?”
“才没多久,不到半小时,你不知道,你刚才做梦的场面可神了。我找找有没有录像……”刘芳嗣打开软件的录屏文件夹,找到了刚才一段梦境的视频文件,“来,咱们一块儿看看。”
软件录制的视频忠实反应了那低劣的画质和极低的帧率,边宁笑着说,“好卡啊。”
“别把科技看得太神,这些画面很多都是ai处理过的,其实本身接受的脑电波就很混乱,人的脑补和机器的渲染有时候会有很大的出入。”
“嗯嗯。”边宁还是捂着头,感觉像是有点脑震荡似的昏。
“注意,你梦里面分辨率最高的东西要来了,这代表你做梦的时候,大部分思考能力都用在处理这个物体上了。”刘芳嗣有些激动。
边宁也盯着屏幕不敢眨眼,但是,画面突然卡顿了,大量雪花信号覆盖,然后出现了跳帧,闪了几下后,视频就此结束。
“咦?奇了怪了。”刘芳嗣检查文件完整性,发现这就是全部的录像,“怎么回事,没录进去啊,你要不再来一次?”
“老师,我头疼,有点想吐。”边宁大倒苦水,可不敢再让刘芳嗣把那个暴力改装的通感仪套在他脑袋上了,这玩意可吓人,功率忒大了些,能直接把人震晕过去。
刘芳嗣见边宁可怜兮兮的样子,顿时也歇了心思,“行了行了,你把这个东西修好,把焊上去那些元件都拆下来,不准弄坏,去吧去吧。”
看着边宁在台灯下面仔仔细细摆弄机器,刘芳嗣努力想要回忆自己见到的那座紫塔,可愈是多想,印象就越模糊,到最后,眼前看着太阳光从仓库高处窗口照进来的尘柱发起呆,灰尘在光中飘荡如蜉蝣,也恍惚像是量子破碎时无尽宇宙的景象。
方才的一切如同梦幻,不但边宁没有了记忆,连刘芳嗣这个旁观者也慢慢淡忘。
边宁把机器恢复原状,刘芳嗣拿着晃悠悠往家走,把通感仪还给女儿刘香铃去,当然又挨了一顿臭骂。边宁站在他们屋子下面,吵闹的声音从阁楼爆发出来。
刘芳嗣臭着脸,眼看时间也不早,该吃晚饭了,边宁赶紧要告别。
临走,刘老师嘱咐,“下周你继续来,三点准点到就行。回去之后,我会把你下周的书单发过来,还有,我的服务器里面有黑客的基本教程。这年头,当黑客不是为了做坏事,而且为了保护我们普通人最后一条底裤,你要有这个想法就好了。”
“谢谢老师,我肯定加倍努力啊。”边宁咧嘴笑。
“真的不留下来吃饭?”
“下次吧,我今天还有安排。要去体育馆,晚点看看情况,还要去市图书馆看书。”
刘芳嗣有些惊讶,“这么忙啊?年轻人不应该平时都玩游戏,看小说吗?你别一味刻苦,读书会读傻的,适量的放松对身心很有好处。”
边宁笑得腼腆,“想要得到,就得付出嘛。”
“那你想得到什么?”
“不知道,学习过程本身就已经是在得到了,我每天也挺开心的。”
刘芳嗣大笑,“好,你以后肯定比我出息多了,下周,下周一定要留你吃饭,我闺女下厨手艺还可以的。”
边宁站在刘芳嗣家门口前,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庭院深处,倚靠在门柱上的刘香铃,傍晚天光昏沉,她摘下工作帽,捏在手里挥了挥算是告别,非常有气派的样子。别看刘香铃对自己父亲态度恶劣,其实也是个乖小孩。
边宁咂咂嘴,终究再没说什么,冲刘芳嗣稍稍鞠了鞠躬,大步跑开去了。
接下来是晚餐时间,是在学校食堂特供窗口吃的,王大孚给边宁申请的资格已经通过审查,现在他也可以美美地享用大餐了。
吃完去体育馆锻炼,石小川也在,不过他看着就有些沮丧。
“怎么了?精神不振的样子呢?”
“边宁,我放弃了。”
“放弃?放弃拳击手梦想了?”
“嗯,我问过教练,他说让我一门心思练好长跑,每一项运动都需要运动员用全部的热爱去拼搏,三心两意只会两头不讨好,到时候我既当不了长跑运动员,也没钱学拳击。”
边宁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石小川坐在板凳上,望着墙上挂着的速度球,姿态有些垮塌。边宁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说,“对不起。”
“嗯?不用,哪有什么对不起,只能说我没这个命吧。长跑也很好,我挺喜欢。”
第四十四章 跨越次元,平行宇宙
边宁有些难过,世界上那么多事情,大部分都不是努力奋斗就能有结果的。
石小川的心态倒是很好,看起来虽然是有些消沉,但训练的进度没落下。
休息了一会儿,石小川继续上跑步机。边宁在一旁靠着墙做深蹲。
他锻炼身体的目的是学会跑酷,在复杂的城市环境里,这是提高移动力的好办法。
印记的位移能力天然就适合与跑酷相结合,能支撑边宁保持高度的机动性,再加上虚空气流对身体的改造,他可以变得非常轻盈。
他锻炼身体是没什么功利心的,也不是为了某个具体的目标,也不是为了赚钱,只当作爱好。这让石小川有些羡慕,相比之下,他成为长跑运动员,是为了履行合约,是为了发展专业,如果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时候的石小川应该已经在为成为拳击手而努力奋斗了。
石小川想起来,自己学长跑是初中那会儿了,初一的时候和一个运动俱乐部签约,成为他们的替补之一,于是他就拿着人生第一笔补助费,大吃大喝了两天。到了初二,他在网上看拳击比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运动,原来打架也是能成为一门职业的。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石小川奔跑是为了生活,热爱却藏在心底。
边宁做完一组深蹲,稍事休息,闲着也是闲着,周围大家都在锻炼,他就近和石小川聊天,当然是他说,石小川听。
边宁说自己今天去了一趟东郊垃圾场,那里的炒年糕还挺好吃的。
石小川突然转过头问他,“卖炒年糕的是不是个女的?年纪挺大,有点龅牙。”
“对。”
“那个是我家邻居。”
边宁一愣,“你家在……”
“嗯,垃圾场。”黝黑的石小川笑了笑,有种简单的洒脱。在那片铁灰色的世界,有着石小川质朴的童年。
边宁笑起来,“真巧,以后我要常去那里的。”
“去垃圾场做什么?那里很脏的。”
“淘垃圾嘛,东郊那边都是机器零件,很多是能用的,我跟一个师傅学技术,经常要买这些来练手的。”
石小川点点头,“下次,你来,我带你去,肯定给你最好的价格。”
边宁喜滋滋的,“一言为定了。”
“那当然。”石小川一下把住跑步机的扶手,冲边宁比了个大拇指。
……
边宁又来图书馆,这一次,干脆是在馆里找见了班长林言。
“哟,班长同学,这么巧啊。”边宁捧着一堆书在林言身旁坐下,侧过头来笑得很可恶。
林言用失焦无神的目光对着边宁。
边宁不甘示弱地凝视回去。
扎马尾的女同学,露出光洁的额头,林言是那种看着就像城里人的女孩,她有细弱的眉,深深的睫毛,常年在钢铁森林里的女性总有种雀鸟似的灵气,润泽而精巧的唇荚上有细细的纹路,像是拓印指肚的淡红花瓣。
两个人赌气,谁也不先动一下。
周围的空气似乎有细细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图书馆里很清净,不时有来来往往的脚步,还有轻轻的翻书声。
林言的目光散乱,可最终还是对焦在边宁的眼眸里。
青年男子的目光像是漩涡,虹膜宛如在旋转般,边缘渗出细细的黑雾,翻滚着,翻滚着破碎的景象,那是目睹宇宙真理后的虚空之眼,有如宝石切面般深邃变幻。
林言情不自禁抬起手来,用指头轻触他的眼角。
细长的指节像是水中荇菜,还有一点微凉的温度,点触在边宁额角,像是被初冬一片小雪粘在皮肤上。
他后仰躲开,“输了吧,嘿。”很得意的样子。
林言挑起眉毛,“眼睛,挺好看的。”
边宁吃了一惊,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该买美瞳的,或者,应该戴副眼镜?“吓到了吗?”
“没有,我没那么胆小。不过,你的眼神倒确实很有吸引力的,”林言抿嘴笑了笑,保持着她的矜持,“挺好。”
边宁顿时就有些飘飘然,“嗐,说明我的魅力还是很充足嘛。”
“行了,魅力天王,读书了,你来这儿不是专程找我聊天的吧?”
边宁点头,“没错,该读书了。”他抱起自己借的一堆书,往自习室去了。
林言见他起身离开,颇有些疑惑,过一会儿,手机来了一条信息,是边宁:我习惯一个人看书,待会儿你要走的时候招呼一声,我送送你。
林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把手机揣回兜里。
等边宁背下今天的书单从自习室出来的时候,林言一早已经离开,他也只能耸耸肩了。
夜深了,回家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周。
说起来,能再看到桃子同学了呢。
在回去的路上,他顺便拐进商场,挑了一副平光镜,又买了一台虚拟通感仪。
当晚,边宁与父母通过电话,再与陶子成斗了会儿嘴,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索性戴上通感仪,借着机器的电波入睡。
【安睡,安睡吧,虚空候我入梦。】
边宁在意识恍惚间,看到自己坠向量子破碎之焰,这一次,他不再被拒之门外,而是直接陷入火焰中。
刹那,宛如穿越过一层无形的障壁,他被白色火焰喷了出来。
环顾周围,他在一座位于虚空的祭坛上,虚空不再是灰蓝色的,而是棕黑色,仿佛永坠黄昏,头顶有一轮黯淡的模糊日轮,挂在虚空漫天深邃的云层后,只放射出混沌蒙昧的光。无数淌血的大鲸遨游在缄默喑哑的天穹,它们的鸣叫声仿佛啼哭。
这里是,平行宇宙的虚空!
边宁在祭坛上左右环顾,不远处漂浮的陆块上有破碎庙宇的残骸,白墙如雪,他用位移技能抵达废墟。
从倒坍的大门走进去,在寺庙偌大的院子里,一群带着鸡冠帽的红衣喇嘛正围坐在一台笨重的计算机前,打印机喷出长长的一卷纸,就像是地毯一样几乎把院子覆盖,边宁看着纸张表面印着大段的陌生文字,几个字符为一组,从短到长。
一个熟悉的男孩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们在用计算机排列出九十亿种密文组合,其中一定有一种是神的真名,当他们发现了神的名,神就会降临。”
边宁转过头来,看到的那个男孩,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平行世界的边宁。
“我怎么变成光头了?”
第四十五章 无光的世界
沙弥版本的边宁很平静,双手合十,左手手背上赫然也有界外魔的印记。只不过,看起来和学生边宁的印记纹路并不相同。
“光头是因为我当了僧人。”
“僧人?”边宁有些好奇,“和尚?佛教?”
“对。”沙弥回答时简单明快,没有多余的动作,像是木雕像似的简洁。
“你是我?”
“对。”
“这儿是虚空吗?我来的那个地方,比这儿明亮很多。”梦境里的边宁缺乏思考,因此说话逻辑稍显混乱,而沙弥边宁则有着高度的理智。
“这里也曾经是明亮的,但当神降临后,这里就开始变成这样了。”
“神是谁?外来者吗?是他赐予你印记的吧?”
“你说的是界外魔吧,那只是用来抑制虚空的一个牺牲品而已,我说的神,是虚空本身。这些喇嘛召来了虚空,吞噬了宇宙所有的星辰,从此,世界上再没有了光。”
学生咂咂嘴,“好恐怖,没有光,太阳也没了吗?”
“是的,太阳不是坚持到最后的那颗星辰。”
“那岂不是死定了?”
“是的,死定了。”
“那你怎么……”
“我身处七天的世间轮回里,不会真正意义上死亡,只会一次次经历这个过程。”
学生惊奇,“七天轮回?那你有没有想办法制止这些人?”
“当然有,只不过,七天时间远远不够。我曾经将他们全部杀死,但等七天时间一到,虚空依旧降临。我所在的宇宙,就像是一条被截断的河流,哪怕我不断溯流重上,开辟新的可能,但依旧会走向同一个结局。”
学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那,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沙弥语气平淡,“你什么也做不了。走吧,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光。”
学生绞尽脑汁,从他因为睡梦而迟钝的脑子里蹦出几句话,“找到量子破碎之塔,你就能离开这个宇宙,我就是这么来的。”
“我早就试过,穿过量子破碎之塔的顶端黑洞,只能进入平行世界的虚空,而只要我醒过来,身体依旧滞留在原本的宇宙。”
学生绝望了,“怎么办?怎么办?救救我,救救你!”他和沙弥是同一个人,他为沙弥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悲哀。
游弋长空的大鲸,利维坦们发出鸣叫,如同啼哭。
……
周一。
边宁从睡眠里苏醒,梦里的场景还没有完全淡退,边宁急忙跑到书桌旁,在笔记上写下:“梦境,平行宇宙,僧人,神的名,虚空吞噬星空,无光,七天轮回,想办法拯——”
戛然而止了,他的梦越来越模糊,已经完全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愣怔地看着手上的笔记,有些糊涂。
边宁若有所思,“原来,我有写现代诗的潜力嘛。”说着,他把没写完的那个“救”字补上。
拯救,这是一个完整的动词,好样的,看着舒服多了。
新的一天,新的一周,边宁背上书包,笑呵呵地往学校走。
“咦,你什么时候戴眼镜了?”张单立把边宁脸上的平光镜抢下来,戴在自己脸上,“嘿,酷不酷?”
“不酷。”边宁咧嘴,“说说看,这两天做什么去了?有没有好好读书啊?”
“当然有!”张单立一副正经人的模样,“本人可以说是诚心悔过,大彻大悟,在我爸妈回家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亲爱的儿子居然在用功读书,简直感动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边宁惊叹,“哇,好心机哦。”
“什么心机!这叫足智多谋!”张单立把眼镜还回来,边宁戴上眼睛,张单立看着他就开始笑,“好家伙,四眼仔,斯文禽兽的样子嘛。”
边宁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优雅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喂,你怎么戴眼镜了?”陶子成凑过来,有股洗发液好闻的气味,装作随口打招呼的样子,眯起眼睛里却透着清湛湛的光。
边宁搓着手,文文气气的姿态,“好看吗?”
“不好看,丑死了,呸。”陶子成忍不住笑,咧着嘴有些傻气。
“真的?”
“……哼。”陶子成趴在桌板上,不搭茬了。
边宁惬意极了,轻轻哼歌,拿出一套高考的电子工程习题册开始做起来。
张单立愣了,“不是,你会做这个?有点夸张了吧?”
如果是别的科目那不好说,单以电子工程学这门课,边宁的知识储备是足够的,做题也不是为了学什么新东西,只不过是查漏补缺,顺便看看考试重点而已。
张单立见他下笔如飞,顿时酸溜溜地说,“天才就是不一样嗷,做题都比咱超纲。”
边宁甩腿踢了他一脚,“拉倒昂,我这也是实实在在学出来的。”
张单立耸耸肩,自己拿出一套高一练习册开始奋斗。
上午第一节课后,班主任进来宣布周三要月考,叫大家这些天好好复习,同学们马上唉声叹气。
班主任呵斥了两句,叫他们打起精神来,末了,又把边宁叫去了办公室。
齐小波与边宁对坐着,“边宁,听说你已经去找过袁老师和刘老师了,有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嗯,学到很多。”
“那就好,这次的月考你努努力,我们班的成绩在学校里只是中游这样子,虽然你一直是班级前列,但在整个年级只排到十多位,想要申请奖学金还是有点难度的。”
边宁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齐小波摆弄着水笔,“这样,这次你进年级前十,我就给你申请优等生资格,到时候你在学校的教材费就免交了,还有就是,挑选修课的时候,费用会有一定减免。这是关乎你未来发展的事情,一定要上心一点知不知道?你自己不努力,没人帮你的。”
“谢谢老师。”
“没事,你是一直很乖的孩子,上学期开始我就有关注你,我觉得,你还有很多潜力可以发掘的,听说你的记性很厉害,这就是一个证明嘛。你好好学习,等期末了,就有奖学金拿。选修课的时候要早做准备,不要舍不得钱,让你父母,一定要出这笔钱,现在投资,将来会有收获。”
“好的老师。”
“你去吧,就这样了。”
第四十六章 第四层大脑
边宁问张单立,“你在体验馆那边学得怎么样了?”
“很好啊,这周说不定就能让我上实机了,老师还说,如果表现好,要带我去签约俱乐部呢。”张单立神采奕奕的样子。
边宁迟疑了一下,“这事你和你爸妈说了么?”
“还没。等我签约了再说。”
“你应该知道未成年人签约是需要监护人陪同签字的吧?”
“啊?”张单立懵了,“可我现在……”
边宁调侃,“哟哟哟,我记得某人怎么说的来着,洗心革面,大彻大悟,爸爸妈妈可高兴了什么的,怎么,怂了?不爷们了?”
“说啥呢,我能怂?我顶多是有点,不轻松嘛……”
边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月考加把劲,成绩提高个几十名的,到时候你就理直气壮了。选修课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有这个条件就上呗。以后选专业也方便多了。”
“你说话一套一套的,茶厅去多了,跟小波学坏了吧?”
“小波说得挺好的,我觉得没错,他是真的为我们好。”
“得了吧得了吧,”张单立扶着脊背抻了一个懒腰,“全都是套话,什么读书考大学,然后进企业打工,这跟肉猪进屠宰场有什么区别?你说,人天生就是为了给人家打工的吗?”
边宁脸色一黯,张单立所说的,正是他对自己未来的设想。
张单立见他这么个样子,有些难过,“兄弟,跟我一块儿玩义体吧。咱们组队,进俱乐部,参加青年比赛,以后哪怕从队里退休也有大把就业机会,实在不想动就留在俱乐部当教练。我们赚了钱,可以去全世界旅行,咱兄弟俩,就咱两个人,开一辆车,呼呼就走了,什么也不管,开着车,路过城市就吃饭,开车累了就停在路上,看看风景……”
他把话说得天花乱坠的,边宁跟着他,畅想两个男人驾车在星空下的草原飞驰,天是蓝紫色的,星空是绚烂繁美的,地平线起伏像是没有尽头,金灿灿的圆月高升,他们开着车窗,风在呼啸,在茂密的长草后有狼的嗥叫。
边宁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张单立见状也不再多说,只是沉默下来。
“做题吧。”边宁笑了笑,“未来再怎么样,现在我们也就只能做做题。”
又是平淡的一天,老师在台上唱戏,台下观众各行其是,边宁放下最熟练的电子工程学,转头开始训练自己的弱项科目。
这些天高强度的学习,边宁感觉自己的印记思维越来越强大,这是一种直觉,现在他看到题目的时候,脑子里直接能跳出解题思路,相应需要的知识点也像是沸水泡泡似的冒出来,乃至连推演算式都十分之快速,可以说是轻轻松松。
有一种科学说法,人类的大脑分为三重结构。
最底层的是爬虫脑(脑干),这部分负责控制生命的基本功能,如呼吸心跳,繁衍进食,战斗逃跑等,不涉及感情内容。人类平时无法注意到自己正在呼吸,因为这部分由爬虫脑控制,就像自动化的程序一样。爬虫脑早在数亿年前就已经停止进化,人类的爬虫脑与其余动物的爬虫脑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一个植物人虽然没有自主意识,但由于其脑干没有受损,因此依旧可以呼吸心跳,维持基本的生命活动。
第二层是哺乳脑,负责感觉和情绪,对快乐有本能的追求,据说也是母性的来源。人类的价值观建立,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哺乳脑的影响,而潜意识的发育也和哺乳脑息息相关。
第三层是大脑皮质,也称皮质脑,进化出现的时间更晚,且发育更慢,这部分产生了人的显意识,也是控制身体功能、逻辑思考、空间想象等一系列意识活动的主宰。
三层大脑的协同,造就了人类现在的大脑形态。
多年来,人类对科技的钻研,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了进化,为了永生。在现有科技条件下,人类无法突破自然寿命的极限,于是转求对意识的延续,通感仪是这条道路的产物。而在进化上,也致力于实现第四层大脑,即数字脑。
通过ai与人脑的连接,使得人的大脑拥有更强的计算力和逻辑能力,乃至通过底层服务器,将全体人类的意识联合,产生人类意志统合体,这都是未来的可能性。
边宁的印记思维就是他大脑的第四层,由界外魔赐予的印记,就像是在边宁的意识里栽下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出了新的运行结构。
印记思维学习的知识越多,锻炼强度越大,它的结构就越完善,能力就越强大。
人类都是不喜欢学习的,因为学习很痛苦,爬虫脑和哺乳脑都讨厌这种看似无意义,消耗能量,且无法获得短期收益的行为。人的显意识相比潜意识又十分弱小,因此只有意志力十分坚定的人才能耐受学习的寂寞。
边宁不同一些,他以前当然也是不喜欢学习的,也是苦熬的。但自从印记思维开始发育,他的大脑就开始奖励学习行为,第四层大脑和皮质脑一起压制了爬虫脑与哺乳脑,现在的他可以说是十分理性,简直像机器人一样。
印记思维是实打实提高了他的智商,学习这件事情,本来就靠智商,所以边宁现在是很从容不迫的。对福利学校的学生们来说,最难走的一条路,对边宁来说不成问题。
这周有月考,到时候就是检验边宁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他现在犹豫的是,自己到底该选哪一门作为选修。
体育、艺术、神经链接。体育不是边宁热爱的,他纯粹是为了借器材和训练场;艺术将来不好找工作,虽然边宁是有想过学一门画画的手艺;神经链接的话,上次去体验直接失败了,不知现在还能不能行,不过总算是值得一试的道路。
每次看到那些义体,边宁都会想起在虚空中见到的那具无编号义体,还有那个杀人凶犯,他现在如何了?是逃出去了?还是被黑岛科技的安全部门送进大牢了?
第四十七章 很可爱嘛
主管领着三位干员进入实验室。
“博士,有结果了吗?”
“当然,这次可是大发现,非常非常大的发现,足够你升职了。”
穿过排排实验桌,绕开忙碌的科研人员,主管再次看到了实验桌上的异体。
在金属外壳和线路包裹下的是复杂精美的肌肉组织,在一旁摆放的头颅打开顶盖,也暴露出一颗鲜活的大脑组织。
主管看到这具义体的时候,双臂产生了强烈的幻肢痛,这是战斗后遗症,“这么厉害的生物科技,博士你觉得会是福陆的人做的吗?”
“不确定,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研究生物义体,没想到已经有这么成熟的技术了。从科技储备的角度上,联邦里能做到的公司不多,除了我们黑岛,也就是福陆科技了。”
主管断言,“那就是福陆科技。他们一直都在和我们抢义体市场,现在弄出这么给劲的技术,肯定是要找军方下单,之前我们商业部死了一个雇员,就是负责签单的。这么说来,福陆科技的人伪装,或者是与鼓山附近的一伙自由派达成交易,让他们动手杀我们的雇员。真老套的间谍手段。”
博士对此漠不关心,“那就这样吧,你把报告拿走,剩下的事情等董事会安排。”
主管看着实验桌上抽动的脑组织,就像是一堆肥壮、光滑的蠕虫,“这个东西,好像和正常人的脑子不太一样?”
“嗯,是生化脑,没有脑干,神经元很密集,结构上来说比人脑还要先进。这具义体的同步指数轻轻松松就能上九十,算很了不起的进步了,不过,依我看,驾驶这种生化义体的操控员筛选挺麻烦的,说不定,还是得基因配对才行。”
主管发出预制的电子合成笑声,“这么厉害啊,我现在越来越害怕科技毁灭人类了。你看,我们都能造出比自己的脑子厉害的脑子了。”
博士对主管的幽默没什么反应,“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
中午了。边宁揉着肚子,自从要开始锻炼身体,每日消耗能量增多,他的食量当然也涨了很多。往常是能到上午课结束后才开始感觉饥饿的,现在是不行了,整节课都有些饿得心慌。
午饭的话,是去食堂吃体育生特供餐吗?味道真的很不错,营养搭配均衡,分量也够。
但是,但是啊,那就得孤零零一个人进食了。
边宁转过头来,用手拄着脸,看着陶子成,她这时候在翻一本小说,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轻轻吹气,气流拂过她脸颊上细微的纤毛,她警觉起来,侧头就看到边宁冲她笑。
桃子同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他扮了个鬼脸,又忍不住笑。
她要专心看小说了,不要再搭理这个人,平时给他发消息,半天都不见他回,一问在做什么,都说是忙。
哪有那么多可以忙的事情?
假如,你不忙的话,我们应该已经谈过许多事情,聊过漫长的路途,敞开心扉,彼此的快乐和悲伤都可以分享。假如,你不忙的话,每个夜晚,都可以听着你的絮语入睡,每一句平凡的问候都像在说情话一样。假如,你不忙的话,你应该把我约出来,我会换下粗笨的校服,我会画上个清淡可人的妆容,一起在夏日的城市,穿过大街小巷,在蔚蓝天空的热量仿佛融化大地一样,我们仿佛气球漂浮一样,一切都会很好,轻盈地像梦一样。
陶子成看着纸张上的字句,脸颊上又有细细的气流吹过,柔和的风如幻觉似的,这时候要忍住,转过头又会看到他得意的笑脸。
哪有那么好得逞的事情。
陶子成故作冷漠,专心致志。
脸颊上轻盈的风总算消失了,桃子同学有一种获胜的喜悦,于是她悄悄用余光打量,边宁正奋笔疾书,他在写什么?小纸条吗?
应该是小纸条了,他肯定会有一大堆话要说的。陶子成又想起那枚纸飞机,只希望边宁别那么笨,不要再用纸飞机,丢人不是这么丢的。
不过,陶子成神思不属地等了半天,还不见边宁丢纸条过来,一转头,这人哪里是在写小信,他分明是在做题呢!
所以,刚才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撩一撩吗?
桃子震怒!
边宁仍旧低着头,但,忍不住咧嘴笑。被她全部看在眼里。
下课铃在这时候响起来。
老师马上收拾教具,喊一句下课,班长林言站起来,说:起立!
于是大家起立了,一起鞠躬:老师再见。
在桌椅中站立的同学们仿佛森林,陶子成躬着身,侧过头,瞪着边宁,他也扭过脑袋来,露出他可恶的笑脸。
总是,这么爱笑啊。
下课了,大家欢呼着跑去食堂,教室里十秒钟之后就变得空空荡荡。边宁收拾着课桌,陶子成气呼呼地翻着小说,纸张被她捻得哗哗响。
“吃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吃空气。”
“?”边宁一愣,这话有点眼熟啊,“生气了吗?”
“没有。”
“没有就好,待会儿吃啥?”
“吃空气。”
边宁挠头,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已经品尝到人生的苦难了,这女人就是难弄。他歪着头,“吃空气不饿吗?吃点填肚子的行不行,我不想这刚吃完就从下面通过气去了,那不等于没吃了吗?好待来点液体或者固体的,那玩意吃着耐克化。”
陶子成别过头去,肩膀一抖一抖的,边宁一愣,凑过去问,“你哭了?”
她抖得更厉害了,边宁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别哭啊。”
“谁哭了!笨死了!”她转身正对边宁,脸上是似嗔似喜的神情,脸颊上有细粉色的红晕。
“生气了?”
“没有!”
“那吃什么去呢?”
“随便吧,随便。”
边宁笑了笑,“走,去校外看看。”
今天也是个晴天,不过,高空云层还算浓郁,遮着太阳,不算太晒人。空气澄澈极了,光线如同融化的玻璃融浆一样富有质感。边宁喜欢这样的天气,桃子同学的表皮泛着光,像是细细的釉彩。边宁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直到她双颊飞起红霞。
“桃子同学,你很可爱嘛。”
第四十八章 承诺
陶子成对边宁的话反映强烈,“喂喂喂!什么意思啊!”
“嗯?我说,你有点可爱。”边宁伸手搓了搓桃子同学的脑袋。
陶子成一把将边宁的爪子拍开,“不准弄坏我的发型!还有啊,我啊,可不是有点可爱的,我可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
“噗。”边宁面无表情地憋着笑。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哦,你难道能说我不可爱吗?”
边宁顿时陷入了人生的大思考中,陶子成生气地看着他居然不搭茬,“喂喂喂!你不会还要考虑考虑吧?根本不用考虑吧?你看看我,我这样青春美少女,和你一块走路吃饭是你的福气嗷!”
边宁下意识笑了笑,他其实是在将心比心,猜测陶子成的想法。
这个漂亮女同学,据她自己说的,在家里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母爱,或许是她与母亲特殊的相处方式压抑了本性,因此在外总是很欢脱的样子。边宁心想,陶子成啊,你现在是家庭中的弱者,等你再长大一些,经济独立之后,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扮可爱惹人疼的样子了吧?
“桃子同学,我没觉得你哪里不可爱。”
“那你在犹豫什么啊?”她别过头去,背着手,气呼呼的样子,但又忍不住不时落后两步用余光看他。
边宁一愣,“犹豫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刚才犹豫着不答话,还是现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正午校园通往校外的水泥浇的林荫路上,这时候犹豫着能说什么话?
“我没犹豫什么。”
陶子成不依不饶,“那你说说看,昨天发的消息是什么意思?”
“哪条消息?”
“就是,你说什么,想到我就忍不住笑什么的。”
边宁果然笑起来,“你看,我现在就想到你了。”
“说什么呢!你哪里是想到,明明就看到我了!”桃子同学很想一拳捶在他脊背上,好让他收起这个可恶的笑容,但她又不敢唐突,在没有正式确认之前,她害怕,害怕他会因自己的粗鲁而厌烦。
保持礼貌,要礼貌,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乖巧可爱的女孩谁不喜欢呢?
边宁略微猜到陶子成的想法,但他不敢说,这个时候,不是表白的好时候,况且,边宁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想好吃什么了吗?”
“没有。”她有些闷闷不乐,“看看再说吧。”
“桃子。”
“嗯?”
“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没觉得你在骗我。”
边宁低头沉思,却慢慢把手递到陶子成眼前,“想一起走吗?”
“……”她没说话,很努力地侧身,边宁看到她柔顺的麻花辫摆动着,红色发带就像绸缎一样鲜艳。
他伸着手,像是一块石盆,像是一窝鸟巢,直到,她轻柔的手掌如百灵鸟般滑入,于是,他将手扣住了,不再放松。
这是,一个平凡的夏天,暑气还算旺盛,太阳很猛烈,天很蓝。
……
下午放学的时候,边宁正要去体育馆锻炼,张单立去体验馆,他俩是有段顺路的。沿路,张单立喋喋不休劝说边宁也去学神经链接,正好边宁有些意动,于是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刚走出教学楼没多远,前面拦路的陶子成来了。她是要去食堂的,没想到去而复返,就在这里等候着。边宁记得自己已经和她道过别了。
张单立问,“管家来了,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用。”边宁很风轻云淡。
陶子成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边宁马上就心虚了,“张老兄,咱们就此别过了!”
张单立嘿嘿一笑,马上溜走。
边宁下意识打量周围,没有监控——话说这是什么古怪的职业病吗?——也没有熟人。于是,他放松地把手递过去。
陶子成盯着他的手掌,很是犹豫了一会儿,干净如落霜的平原,掌纹如河流般蔓延。这是边宁的右手,他不敢伸出左手,怕陶子成把他手背的粉底抹掉了。
边宁勾了勾手指,像是在召唤小姑娘送上门了,陶子成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了,于是,又被他攥住。
“说吧,还有什么吩咐?”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来吩咐的呢?就不许我单纯生你的气,想揍你一顿呀。”陶子成皱皱鼻子,像只桃花馅的包子。
“我这么好,你怎么会平白生我的气呢?”边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果然,她喜欢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这像是她要谈正事的模样。
“呸呸呸,你听好了,我是向你来讨债的。”
“嗯?你想要什么?我都给。”边宁笑起来。
“说什么呢!正经点!咳咳,姓边的,男女授受不亲听说过吗?”不等边宁说俏皮话,陶子成马上接上话头,“所以说,你牵了我的手就算犯事儿了,必须将功补过。每天晚上,我晚自习之后,要和你说话,你得哄我睡觉。”
边宁脸色一僵,“啊这……”
“怎么了嘛!这个条件很过分吗?”
边宁这时候很想揪着桃子软乎乎的脸蛋,凑在她眼前大喊:不要太过分啊女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忙!一天到晚都得学习锻炼啊!
于是他就这么僵着没动静。陶子成眼睛里本来光灿灿的,边宁在眼镜后的目光却低垂着。很快,她的表情黯淡下来,她用双手握住边宁的右掌,感受着他肌骨的力量。
“你很忙对吧?”
这句话,听不出喜怒,边宁却猜到,她是怕惹边宁的厌,在自怨自艾呢。
“很忙。不过,我一有时间,就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嘁,好没诚意啊,臭边宁!”她仰起脸,虽然还是笑,说话语气却轻轻柔柔,眼神也不那么活跃了。
“我很有诚意。”边宁抬起左手,轻轻勾了勾她的鼻头,“可有诚意了。”
陶子成笑逐颜开,马上就要张口去啃他的手指,边宁把手收回来,“好了好了,我可说话算话,一有空就给你打电话的,喏,拉勾。”
“靠,小孩子才拉勾呢!”
“拉不拉?不拉我可走了。”
“……哼!”
于是,他们拉勾,大拇指互相一对,这就算一个承诺了。
第四十九章 附体
边宁锻炼一小时后往食堂赶,张单立正等着他,两个人一见面,又是老话重提。
“走走走,吃完饭再说。”
“那你答应我再去体验馆试试看。”
“……”边宁叹一口气,“好。”他装作很抗拒的样子,心里却是很期待的。
按理来说,他觉得自己的同步指数不会太低,当初他玩神经飞机的时候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分。
出现连接失败的情况,要么是边宁的精神状况不佳,要么就是受虚空或者印记的影响。
边宁心里很清楚,只有后一种可能。或许承受印记之后,自己与神经链接就无缘了吧,但在没有真正确认前,他还是想最后尝试一次。
在食堂的时候,还遇上石小川了,边宁带着张单立去打了个招呼,没想到石小川和张单立早就是老相熟,用他们的话说,网吧战友什么的。
体验馆的负责人见张单立来,表情十分和煦,他对边宁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叫了个学员领边宁去试试虚拟通感仪。
戴上头盔,边宁慢慢呼了一口气,随着电波进入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重新清晰,他再一次来到平行世界的虚空,看到了沙弥边宁。
“你又来了。”沙弥这样说,“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我一睡着就看到你。”学生又是这样说的。
“你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你还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用通感仪模拟义体呢。”
“什么是义体?”
“就是用神经链接绑定的机器人。”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沙弥双手合十,“来,让我试试看这个义体连接。”
“你怎么试?”
“只要你放松。”沙弥的眼中亮起幽光,印记一闪,他化作一道虚淡的影子扑进学生体内。
边宁只感觉眼前有些昏沉,随后,出现了体验馆里的景象,虚空消散了,视野里出现模拟义体操控的数据界面,陀螺仪,同步指数等等。
这时候,边宁的同步指数开始飙升,数值闪动,甚至有一瞬间都直接跳到百分之百,最后慢慢稳定在百分之八十八。
沙弥在边宁的心里低语,“这个数值还说得过去。好了,怎么只是虚拟状态?有没有实机?”
边宁恍惚了很是一会儿,这才惊觉,发问,“你是谁?”
沙弥似乎是笑了笑,“你刚从第三层梦境里出来,我就是你。”
“不,我不认识你。”
沙弥低声重复:梦境,平行宇宙,僧人,神的名,虚空吞噬星空,无光,七天轮回,想办法拯救。
“这是我的日记……你是那个僧人?拯救,我要拯救你?”
“我不需要你拯救。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让我试试操控你的义体。放宽心,我不会害你,毕竟,我就是你。”
“你是,平行宇宙的我?”
“嗯,是的。你的‘慧’已经初具规模,可以支撑我的念身跨界,不错,你们这里的义体技术更是不错,快去学会怎么造义体。”
“这是很高级的技术,我上哪儿去学?”
“想尽一切办法。要快,我和你的缘分并不多长。”
边宁有些气闷,但毕竟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要求,他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单纯就是不想拒绝吧,“我们得交换。你能给我什么?”
“我教你杀人吧。现在,找一具真正的义体,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操控。”
“我上天上去给你弄义体,老实待着,别打扰我。”边宁现在挺清醒的,可一点都不惯着秃驴版本的自己。
沙弥果然闭嘴了。
这时候,负责人过来一看情况,“哟,小伙子很有潜力嘛,叫什么名字呀小同学?”
边宁这时候是半睡眠状态不能回答,张单立在一旁回话,“他叫边宁,我同桌,初中的时候拿过神经飞机青年赛冠军的。”
“这么厉害?怎么不早点来报名?你这个同桌已经签了俱乐部了吧?”
“没签,他是要读大学的。”
“哦,这样。”负责人听闻后肚子里翻滚着一套套的推销话术,决定是要一具把边宁拿下,顺便,他也查了查边宁的比赛资料,果然如张单立所说,是拿过一个县城举办的神经链接飞行器竞速赛个人赛冠军和团体赛季军。
“好苗子啊,怎么这时候才来,正好,咱们校队就需要你们这样的新鲜血液,不然团体赛真是拿不出手的,别说和那些富得流油的私立比了,就是咱们鼓山别的那几个福利校,一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张单立,你给我好好做做这个小同学的思想工作,告诉他,学校方面需要他,让他为了集体,贡献一份力量。”
张单立笑眯眯的,“老师啊,我这个同桌意志可坚定。你让他放弃学习时间来学神经链接,他肯定是不答应的,不过,要是能给他一些补贴什么的就好说了。”
负责人摆摆手,“别把学校看扁了,再怎么说,联邦每年拨款还算足的,还有那么多俱乐部赞助,这个小同学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的嘛。”
张单立于是就思考边宁有什么困难,左思右想,发现这小子其实是毫无困难,学业顺风顺水的,眼看早恋方面也是十分到位,真正的困难户明明是他张大侠。
“还是算了吧,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不准放弃,听到没?校队青黄不接,你现在已经是预备役了,考虑事情要从集体利益出发,知不知道?”
“我觉得吧,小泉老师,真想把边宁留下,不如让他上机试试,义体操控的感觉试过都知道好,到时候他就也舍不得走了。”
“对对对,很有道理!”负责人把边宁的通感仪关机,输入的信号中断,慢慢的,边宁也就清醒了。
“小同学,来,咱们上实机试试看。”
边宁刚才还在和沙弥大倒苦水说自己没法上机,这时候问题居然自己解决了?天底下有这种瞌睡来了送枕头的好事?
张单立在负责人身后,给边宁比了一个大拇指,意思是:有兄弟我在,没问题的!
第五十章 义体
当边宁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听不到沙弥的声音了,但他没有怀疑沙弥存在的真实性,他应该还附体在自己身上。
边宁比较在意的是沙弥口中透露出来的几个关键信息,“慧”,“念身”,“第三层梦境”。他心里大概是有猜测的,慧可能指的是印记思维,念身暂时没什么头绪,但估计也是意念化身之类的,而第三层梦境比较值得玩味。
为什么是第三层梦境,平凡人的梦境处于第几层?虚空又处于第几层?有没有第四层第五层的梦境?
他被拉着去训练场,负责人介绍,“现在我们学校用的义体主要是两个类型,一个是有线连接的,好处是不断电,延迟较低,坏处是行动比较受影响,而且同步率偏低些,适合长时间训练和新手操控;
“另一种就是现在市面上通用的量子连接,这个信号转码器是量子式的,你们也都学过或者听说过吧?量子纠缠之后互相传讯是不花费时间的,同步率很轻松就能提上去,这个技术一出来,咱们人类去外星殖民就变得很简单了。
“这种型号的义体近些年也是发展迅猛,当然,都是黑岛科技出产的,联邦规定比赛用的型号是前进者系列,算是有些年头的老机器,慢慢有点跟不上时代。听说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改规则,我们学校也是进了一批新型的探索者系列义体给学生们锻炼使用。”
边宁只是点头,张单立和几个一起训练的学员打过招呼。
负责人把边宁带到训练区角落,这里的义体都是有线连接的,“来,小同学,先试试看。”
实体链接和虚拟链接是两种不同的体验。
边宁随着通感仪的电波慢慢沉睡,此时,他感觉到另一具身体在呼唤自己,他睁开眼睛,其实是义体的感光元件通电,广域的视觉画面传输过来,边宁略微有些晃神,这种感觉挺久违的。
“要适应一下,要是觉得不舒服,把肩膀上和背上那几个镜头关了。”负责人指导起来,边宁原以为他就是一个动嘴皮子的销售员,没想到搞理论也有一套,教授学员是不成问题的。
边宁试着移动,转头,神经链接义体后,人的感官是会有很大变化的。
视觉上,由于多个摄像头和感光元件的存在,视野是环体一周,三百六十度,除了上方下方两个锥形的视野盲区,其余方位都能看得很通透。这些信号被传回大脑进行处理,很多人一时间是不能适应的。人的视觉其实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神奇的感官,通常人眼真正聚焦的范围只有很小的一点,只是靠快速的眼动和大脑积极的脑补才生成了看似清晰的画面。
人能真正看清的也就是注意力集中的区域。
因此,哪怕义体传输回来的视觉信号量极大,对大脑来说,也是一应处理,这种情况下,义体视野有了分区,最中间是关注度最高的亮区,外围一大片是注意力分散,大脑幻想出来的灰区,最后一圈是没有注意力,大脑也忽略掉的黑区,这部分也是义体的视力盲区。
成熟的义体操控员的灰区很大,黑区范围就会相应小很多,占据的视角也就三四度。这是大量训练的结果,他们的大脑长期接受过量视觉信号,脑部功能区之间进行了一定的代偿。
在视觉加强的同时,一具标准化义体是没有嗅觉、味觉的,这部分大脑分区就空闲下来,把计算力借用给其他几个功能区。就像盲人的听觉触觉会更灵敏一样,这是一种特异的人体机制。
义体的触觉由其体表的压敏元件提供,精度可以很高,连细微的气流都能清楚感知,但同样,受限于人脑功能,这些感知信号并不能被完全接收。专业合格的操控员可以在全神贯注的情况下捕捉到室内数十只蚊虫飞舞的气流扰动。
义体的听觉也是很好的,范围比人耳广阔许多,这部分取决于义体元件的性能,现在竞技通用的义体型号的听力范围是10hz到40khz,不过人脑对听觉处理最好的是中音波段,对低音和高音的处理十分粗糙。
义体的平衡感由电子陀螺仪提供,这可比人体来得精准多了。人类的平衡感主要由耳内一种充满液体,内壁上长满纤毛的细管调控,在人旋转时,半规管里的液体也在旋转,当人停止旋转时,这部分液体受惯性影响还会继续旋转一段时间,于是给大脑以正在旋转的神经信号。此时半规管和人眼提供的信号不对等,大脑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旋转就会发昏。
义体的电子陀螺仪就没有这个问题,不但对运动状况的判断非常精准及时,也能帮助操控员找准机体平衡和重心。这种平衡感非常有用,但如果同步率过低,操控员是无法把握好这部分的信号的。
在操控义体期间,操控员的空间感会得到一定加强,但时间感却会变得模糊,因此除了竞技用的义体外,都是有标时的。
负责人走到边宁的义体旁,几个维修人员也过来检查机体运行状况,“很不错,来试着绕台子走两圈。有什么感觉都说说看。”
边宁试着咳嗽了两声,就像是试验话筒似的故意清嗓子,义体胸部扬声器发出的声音比他所想的要低沉些。
“我感觉,挺好。”他慢慢说出这一句话。
负责人有些高兴,“感觉好就行,来,试试看跑动和跳跃。”
边宁正想回答,沙弥在他心里说了一句:“让我试试。”
“我还没体验好呢。”
“这种简单的东西,试过一次也就会了,你叫那人给你找个对手,打一架试试。”
“谁会答应啊。”
“你那个同学呗,叫他和你打。”
边宁有些被说服了,沙弥的话就像心里话似的,他几乎没有抗拒的念头,只是会考虑可行性。
“张单立,你来和我练练。”
张单立一愣,转头看向负责人,“小泉老师,你怎么说?”
第五十一章 搏击
负责人看着边宁的义体,“小同学,有些着急了吧,没关系,只要你每天都来咱们体验馆练一练,很快就会安排实机搏斗训练的,现在的话,你看,你连规则都不知道。”
边宁慢慢攥着拳,电子脉冲信号给他的大脑以熟悉而陌生的刺激,“我知道规则,无限制格斗,计分制,躯干和头部是有效得分区,根据受到的冲力大小记为1到3分。造成对方机体损坏记5分,造成机体损毁无法行动直接判胜,对不对?”
张单立在一旁劝说,“边宁啊,你再练练嘛。”
“我已经完全熟悉了这项运动。现在给我找个对手,”义体里发出来的声音的音色在不断完善,从失真的低音到接近人声的质感,这是在进行脑波同调,大脑的指令可以更好地被机器转码接收。
负责人有些想笑,转头大喊一声:“集合!”
馆里都是选修神经链接的学生,其中一部分会被选中成为义体竞技队的队员,也就是校队。
校队的成员听到负责人的命令,马上摘下通感仪,聚拢过来,校队队长是个瘦高的男同学,“小泉老师,怎么了?”
“有人来踢馆了,谁过来陪这个小同学玩一会儿?”
张单立挤眉弄眼,“边宁,算了吧算了吧。”他又扯了扯小泉老师的袖子,“那什么,老师,边宁他开玩笑的,让我陪他试试看就得了。”
“那怎么行呢!”负责人背着手,昂着脖颈,十分认真,“既然你的同学这么有信心,才两分钟不到就已经,完全,熟悉了,义体搏斗这门运动,那肯定得让他露两手的嘛!”
校队的同学们哄笑起来,就是觉得荒诞,没有讥讽的意思。
队长看了看边宁正在操控的义体,“有线链接啊,行,我这就来。”
张单立赶紧过来勾住队长的脖子,“队长,别开枪,是我。”
“是你小子。”
“是我,那什么,待会儿放点水呗,我同桌好不容易才答应来试试义体的,别把他信心都磨灭了。”
队长转头看着边宁,机械体在轻轻活动手脚,负责人依旧背着手,从后面看,能见到他捏着的拳头。
“小泉老师最看不起毛毛糙糙,自以为是的人,如果是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可你这个同学,不应该吹这么大的牛。他这是不尊重义体搏击,这是对小泉老师职业生涯的鄙视,你说我应不应该教训教训他?”
“可是……”
“好了,没什么好可是的,如果只是一次失败就放弃义体搏击的话,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乖乖回去读书吧。”
张单立不说话了,校队的其他人往观众席走,小泉老师开始布置擂台。边宁还在散步,背后拖着长长的一条线缆,看起来像是一只长着脐带的机械怪物。
“边宁,你小心点。”张单立脸色勉强。
边宁这时候其实也是有点慌,沙弥控制了义体,而边宁就是一个旁观者,方才那些话,全是沙弥说的。
“这种小事罢了,担心什么。”沙弥的语气永远是很平淡,很傲慢。
“不是,你现在怎么这么牛逼呢?打鸡血了?”
义体的眼部感光元件盯着张单立,居然传神地流露出无语的神态,张单立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喂喂喂,你啥意思?”
沙弥摇摇头,不搭理张单立了。
这时候,擂台准备好了,小泉老师举起一杆小旗子,“请两方选手上台,蓝方,鼓山第一中学校队,李铭程,红方,鼓山第一中学学生,边宁,请双方选手进行机体自检,如无问题,请打三次指示灯。”
张单立急忙给边宁解释,“你是红方,机体自检你可以用意念控制,也可以按腰部的自检按钮,三次指示灯就是用身上感光元件发黄光,闪三次就行。”
“无妨。”
“你说话咋文绉绉的呢?等等,你现在是请了哪位大侠附体了?用不用我把乔帮主的音响搬过来?”
沙弥又不搭理他了。张单立臭着脸回到观众席。
翻过护栏,双方义体背后的线缆长长的,从天花板垂下来。
“同学,准备好了吗?”队长李铭程语气轻松。
边宁当然很紧张,但操控义体的又不是他本人。一到紧张的时候他就想哼歌,然后,义体的扬声器里就开始播放音乐。
观众席上又爆发了一场笑声,校队的成员拍打着张单立的肩膀,“你这个同学太有个性了。”
边宁自己都有些懵,现在义体里就像是有两套操作系统,一套沙弥负责打架,一套学生负责bgm
小泉老师等他们两个都闪过指示灯,放下旗子,“第一回合,开始。”
李铭程默默叹气,义体操控是需要全神贯注的,这不是看风景,一边哼歌一边搏击,别说谁用义体了,正常人也很难做到。
“同学,专心一点。”
沙弥语气平淡,“顾好自己吧。”
李铭程快速滑步近身,刺拳直击边宁脸颊,他是打定主意要给这个同学一点教训。
沙弥把手一挡,像是砸出去两扇宽厚的门板似的,将手臂一展,直接拨开李铭程的拳路。
这时候边宁已经非常紧张了,扬声器里的哼歌声在加大。
“练过?”李铭程抽身后退。
沙弥没有回答,边宁的歌声就是他的回答了。
“歌哼得挺好听。”李铭程滑步闪到边宁身侧。
沙弥忽的侧踢一脚,李铭程探手去捉,身子伏低,头顶盲区自然露出,沙弥低声说,“慢了。”
当头一掌按在李铭程头顶,沙弥借力浮空,拧身一个回旋踢,蹬在李铭程胸膛,将他踢到护栏上。
计分器亮起,红方得分为3
小泉老师大喊:“李铭程!打起精神来,你小子,别他妈丢脸了!”
观众席上张单立都傻了,别人七嘴八舌地问他这同学是不是来踢馆的,他张单立只说啥也不知道。
沙弥挺立着,在心里对边宁嘱咐,“多学着些,用你的慧,记下我的动作,要干净利落。”
边宁表示自己就是个无情的哼歌机器。
李铭程的扬声器里发出呼吸声,他需要平复自己的情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沙弥冷笑,“你步伐紊乱,拳路不清,心思涣散,反应迟钝,凭什么就想和我斗,做你的美梦,三招,三招之内,叫你身首分离!”
第五十二章 入选
“不可能。”李铭程看着眼前挺立的义体,那姿态完全不像是擂台搏击,倒像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功大师似的。
沙弥可不在乎他想什么,只是在心里又嘱咐边宁,“看好了,要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杀死对手。”
“等等,损坏公物要赔偿的吧?”
“怎么这么不爽利,我可是说到做到。”
沙弥合身扑上,李铭程急忙倒退,义体出力极大,功率又恒定,如果一心要跑,搏击就变成田径项目了,所以擂台限制在一个狭窄的区域,不但长宽有限制,高度也限制,一旦跳出六米以上的高度,是会被发黄牌警告的。
李铭程被逼到角落,沙弥忽的压低身体,双手前伸像是要擒抱的姿态,李铭程侧扑意图闪出角落。
小泉在台下看着,暗叫不好。
跳在半空无处借力,速度是可以预测的,且落点也相对死板,沙弥侧滑两步就赶出李铭程半个身位。
李铭程脚尖触地,抬腿下踢,沙弥前弓步,将膝盖顶在对方胫骨上,打散重心,趁着对方矫正机体的空挡,滑步到其身后,一把攥住背后线缆。
小泉老师没等边宁动手就已经大喊:“不准抓电线!犯规了!”他要是再晚说一秒,这时候沙弥就已经把电线缠在李铭程脖颈上了。
沙弥不得不松开手,这时候时机已过,李铭程反身一肘迫开,又退出去几步保持距离。
哼歌声还在继续,沙弥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混在歌声里,就像从水底飘来:“第二招。”
他再次以擒抱姿态前扑,李铭程此时活动范围宽大,左右跳步试图绕后。
沙弥低声:“你在想什么。”
机体腿部一绷,擂台震动,沙弥似乎大发狂性,双拳齐出,一发如乱箭攒射般瓢泼倾倒出去。
极高的拳速割裂空气仿佛撕布,刺耳的鸣叫声充塞麦克风,李铭程临危不乱,上身如飘叶般闪动,虽然还是免不了中拳,但至少保住了机体功能。
眼看着对手不断得分,李铭程心里着急,看准一个空隙,他也发拳,胡乱去打。机体的速度超过人脑处理速度,想要拳拳相对那是不可能,互相轮动王八拳,就看谁能顶住重心罢了。
沙弥愈发熟悉机体的性能,忽然收拳,机体凝滞不动,李铭程的乱拳都被引导得朝向四面,打在空处,中线暴露,沙弥往前进招,大喊:“第三招!”
他往前贴住李铭程,如情人互拥似的亲昵,一条腿从对方腿间伸过,抵住后脚跟。
李铭程视线收阻,正后腿一步,马上被绊住,机体后仰,沙弥得势不饶人,双臂如飘带似的缠上他脖颈,双臂压着肩膀,借力小跳。
李铭程马步站稳,正好让沙弥把双脚踩上他的大腿。
沙弥抱着对方头颅,踩着对方双腿,挺直脊背,机体发力,连带着脊索一发拔了出来。
喷洒的机油和冷却液浇了半个擂台。
小泉老师还来不及制止。
沙弥把连着脊椎的头颅往地上一扔,“结束了。”
第一回合时间还剩三分钟。
边宁平缓下来,不再哼歌。
沙弥在他心里絮叨:“义体很好,很有意思的东西,你一定要学会怎么造这个东西,我可以教你如何用义体杀人,等你收集悲痛恐惧之人的骨骼,我教你如何制作符文,你的能力便可以快速提升了。”
边宁回过神来,“你知道义体有多贵吗?”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可我就是缺钱。”
“去劫富济贫几次就有钱了。”
“……”
平行世界的自己到底是哪来的人间特种兵哟。
李铭程抱着脑袋大叫起来,义体同步率越高,越是感同身受,他现在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却都只是幻痛。
工作人员跑去安抚校队队长,小泉老师走进擂台,脚下踩着机油,有些粘稠,像血。
“小同学,故意损坏公物,你要赔偿,义体报废了,原价是十七万,你赔个十五万吧,现金还是转账?”
沙弥默默匿了,边宁干巴巴地说:“我没钱。”
“没钱?”小泉老师几乎要笑出声,“没钱,那好,现在,要么我报警,你全款,还得坐牢,要么你进校队,那就是器材损耗,不用你赔。”
边宁摊手,“好吧,我进校队。”
“这就对了嘛!小伙子,来来来,我和你说说咱们鼓山校队这个历史,哦哟,可了不得……”
“边宁!”张单立跑过来,搂了义体一下,“可了不得,你咋这么厉害呢?”
“小时候玩过格斗游戏。”边宁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失真。
“真这么神?”
“假的,是我天赋异禀啦。”边宁笑了笑,“以后,就是队友了。”
他们对了一掌,姿态轻松。
……
边宁给父母通报了一声,就说自己被校队选上了。
对这个消息,父亲边泽反应很平淡,“会不会影响学习呀?”
“肯定不会。”
“那你就去吧。”
母亲更加不反对,叫边宁好好和队友相处,多交朋友,还说青春就是需要一些热血的,不然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特别空虚平淡。
挂了电话后,边宁又锻炼了一会儿印记能力。
现在是晚上十点,算算时间,桃子同学肯定已经放学了。
边宁犹豫了一下,给她发了个语音通话。
“喂,你谁啊。”桃子同学发出小朋友憨憨的声音。
边宁知道她是故意的,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不自觉要笑,“是我,边宁。”
“哦,边宁啊,行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找你聊聊。”
“喂喂喂,只是找我聊聊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哼,我可不是给人陪聊的嗷!”
“找你谈天说地,找你谈情说爱。这总行了吧?”
“呸呸呸,说什么呢,好不要脸啊边宁同学。”
“不欢迎?”
“不欢迎,”她沉默了两秒,边宁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喜欢。”
“这样啊,那我还是不打扰咯?”
“不行,我不准。我就是想听你说话。”
“好吧,跟你说个事,我被学校义体校队选上了……”边宁絮絮叨叨,像是报备工作似的,一言一语,平淡简单,他走到阳台看着天上的月,光辉照耀着城市里每一个人。
一些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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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人类的边界
边宁的日常变得非常忙碌。校队的训练任务安排得很紧,所以下午放学后他就没时间去体育馆了。为此他只能把锻炼的时间安排在早上。
为此,王大孚老师多次表示遗憾。他建议边宁可以在网上找找同城的同好会,他们会有固定练习跑酷的场地,比较方便边宁去锻炼。福利学校的体育馆不是全天开放的,边宁想要看凌晨四点钟的鼓山还得自己想办法。
现在他每天晚上十二点睡,早上四点起床,睡眠时间很紧张,为了保证充分的休息,他会选择戴着通感仪睡觉,开启深度助眠,这样多少有点帮助的。
当然早上起来还是很困。
只能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白天上课纯属浪费时间,这段时间如果拿给边宁自己安排,他会更惬意许多。福利学校规矩多,明知道是无用功,可就是得在教室里坐着。
对边宁来说,上课的时间用来学习也是比较低效的,为了掩人耳目,把虚空视觉开得断断续续,空耗了许多精神。
不过这些天的锻炼倒是佐证了边宁的一个设想,健康活跃的体质对精神的助益还是很大的,现在他越来越不会因为使用印记能力而疲惫了。
当然,也可能是体质被虚空魔法改造的缘故。
他每天还是会腾出半小时研究印记能力的,只是进步寥寥。
这样的日子估计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
这周的周三是月考,再过两周差不多是期末了。
通常情况,边宁的寒暑假都是去静州找父母的,不过今年开始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整个暑假差不多都是校队集训,还有高二高三的校队成员要参加市里的青年义体搏击比赛,到时候高一的几个替补也要一并去观看比赛。
小泉老师对边宁的搏击技术是非常赞赏的,毕竟是刚学就打败校队队长的天才。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不可能发生,但发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身上就非常怪异。
小泉老师问边宁有没有搏击基础,边宁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家传的功夫。
好家伙,这话一出来,大家伙儿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说好大家都是哈士奇的,没想到混进来一匹狼啊。
边宁说这话当然是扯谎,他家是有功夫传下来,可那就是锻炼身体用的套路,而且他当初也没好好学。
边宁家传的拳术是曾祖父的一个朋友创立的,并没有什么神奇的特效,既不能登萍渡水,也没有龟派气功。
听祖父说,那个朋友原是个病秧子,只是四处拜访名师,再结合自身实际总结的一门武术。
曾祖父从朋友那里拷贝了一份教学视频,自己锻炼,也让儿子练,也就是边宁的祖父,到了边宁的父亲边泽那一代,这拳术也没人练了。
小时候边宁和祖父母一起生活,听母亲说,那时候他身体很差,时不时会犯失魂症,祖父就盘算着等他上了小学就叫他练拳。只不过后来祖母舍不得让边宁吃苦,也就不了了之。
以前边宁倒也常常锻炼,早上起来会沿着公路跑一小时到南面山里一个废弃的村子,那里算是童年时候的基地了。
上了初中之后,就很久没回去了,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有些模糊,边宁回去翻找,还真让他找到了家传的拳术视频。
说起来,武术这东西,本来都变成时代的眼泪了,但到了义体搏击这一块,重新又焕发出新的生机。
义体的性能远非人体可以比拟,旧时代练武人追求的人体极限,在现在却被机器轻松突破。让专业武术家来操控义体,那战斗力确实是非常高的,而且能做出许多花哨好看的战斗技巧以提高观赏性。义体搏击的可看性比拳击赛高得多,这也是一个新兴的娱乐产业。
只不过,这也就是在比赛里才有用武之地,真正用于战争的义体手里拿着的是枪炮,凭借优异的性能和智能程序的辅助,以及强大的后勤战术支援,每一个战斗义体都堪比单兵核武器,是彻底改变战争形态的科技。
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的确是让人沮丧的。少年人谁不想拥有行侠仗义,高来高去的本领。义体搏击再厉害也就是在台上表演的木偶。
小泉老师问边宁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觉得,义体搏击没什么意义,就是为了以后找工作,挣钱的一门手艺。”
边宁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不过他也知道,人家这样反问你,绝对不是想听你嘴里冒出的一个对字。于是他就说,“不会,我觉得义体搏击是很有意义的一门专业。”
“哦?你说说看,意义在哪儿?”
边宁张口就来,把自己在百科词条里看到的套话一说,什么探究人类精神的极限,为联邦民间军备做贡献什么的。
小泉老师有些诧异,“你说的这些,自己都明白?”
“不怎么明白。”边宁这时候实话实话了。
“嗯,你说的那些,都比较空泛了,小同学,义体搏击也是一门非常发达的产业。不仅有官方的赛事,也有私人的,地下的赛事。操作义体的风格也大概可以被分成三种,一类是我们校队这样的学院派,一类是官方派,一类是野派。这不是什么成文的规定,就是大家常说的,在论坛上会这么一说。”
“哦。”边宁附和了一声。
“我看你的搏击套路,就是比较典型的野派,特点就是杂,没有禁忌,比较有个人风格。我们学院训练的运动员都是比较统一的风格,不过比起官派还是要灵活一些。我们的目标是训练能打,打得好看的运动员,官派的目标是为了进入机关任职,野派基本上都是为了打拳挣钱。”
小泉老师拍了拍边宁的肩膀,“学义体搏击,也是有好几个层次的。往小了说当然是为了找一条出路,毕竟干什么不是活着呢。不过,往大了说,神经链接是我们人类对自己生物边界的拓宽。在义体之前,我们的肉体是自然界赋予我们的,而在义体出现之后,我们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第五十四章 活着的感觉
小泉老师说这话的时候,边宁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慢慢的他就琢磨过味儿来了。
这老师该不会是什么机械邪教的成员吧?还是说他是大龄中二病?
小泉老师很严肃,“一直以来,人体的创造被视作是女娲的领域。不论是演化而来,亦或者是有个什么创世主,不可否认,我们的精神被身体所束缚着。”
边宁感觉一脑门子冷汗啊,“小泉老师啊,您说的这个我不太懂。”
他现在就怕眼前这老头突然蹦出来一句: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你现在确实不太懂,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渐渐的就明白了。”
边宁看着眼前这个保养得当的老男人,脸上油光水滑的,面颊上细细的皱纹仿佛上奶酪蛋糕烘烤过后的酥皮。
“老师看着挺年轻的。”
“我已经五十四了。”
“……那也是正值壮年嘛。”
“壮年一过,很快就老了,这个速度真的非常非常快。年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当时身体好啊,所以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很好了,所以我来学校指导神经链接。边宁,我问你,你在操控义体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边宁心想,被平行世界的自己绑架算不算特别?
沙弥这鸟人,每次一睡着他就找上门来,赶都赶不走,但凡要操控义体,他绝对也是毫不客气。
不过,边宁也承认,平行世界的自己打架是真厉害,他真的是僧人吗?哪儿练的这一身本领,怕不是和鲁大师学的艺。
“应该有吧。”
“什么叫应该有,确切一点,你有什么感觉?”
“就感觉自己在梦里面有了另一个身体,挺有意思的。”边宁回答地没什么底气,他真没怎么体验过操控义体,沙弥老是抢他的控制权。就像那种在家被哥哥姐姐抢遥控器的小孩,同学问他对某部动画片的看法,那他没看怎么说的出来呢。
“那你有没有那种,以往的世界都崩塌了,新的世界在眼前冉冉升起的感觉?”
边宁一脑门子的冷汗,“这,应该是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说完这句话,小泉老师眼中的火焰似乎熄灭了。
边宁补充了一句,“张单立说自己在操控义体的时候是真正地活着。”
“他当然是很有灵性和天赋的一个孩子。边宁,你确实很厉害,但对义体搏击这门技术,你还缺乏那种热爱。没有热爱支撑,任何道路都走不长的。”
边宁想说自己不是不热爱,他真的是没有机会热爱,但此刻也只有讷讷不语。
小泉老师摆了摆手,“你再去练练吧,有些东西是日积月累才能出成绩的,你是很强,但不能骄傲,知不知道?”
“明白。”边宁自去换上洁净服,戴上通感仪躺上休眠椅,随着睡梦的袭来,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也是不请自来。
“学到造义体的技术了吗?”
“完全没有。”
“你这个效率太低了。你不是有机械心脏吗?向它求助呀,找到一座制造义体的工厂,杀进去,把资料拷贝出来,动作快的话半小时都不用,你十点出发,回来还能吃个宵夜。”
“不是,大哥,对这种违法犯纪的事情你怎么就这么熟练呢?”
“你以为我是吃素的?有了印记的力量,就应该好好加以利用,不要白费这份馈赠。”
“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沙弥闻言只是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边宁觉得受到了鄙视,顿时反唇相讥,“喂,不会真的有人觉得平平安安的日子不好吧?我平时可以和女同学聊聊天,再学学新知识,日子不知道多快活,哦对了,我想起来,僧人是不能娶妻的,你还是单身狗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沙弥很冷静,“我是平行世界的你,骂我没什么好处。”
边宁一时语塞。
“而且,老虎和绵羊是不会有爱情的,当你所爱之人意识到你是怎样的存在,她自然会终日恐惧,恐惧你无意间的一个翻身就会杀死她,恐惧你身上背负的罪孽会牵连她,乃至到她的家族,亲友,你摧毁她的过去,并且她也看不到未来,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拼命逃离你的身边。”
边宁语气低沉,“我知道,所以我会很小心。”
“哼哼。”沙弥又笑了两声,“就这样吧。”
他操控着义体绕着擂台慢慢走,张单立的义体迎面走过来,“边宁,你教我两手呗。”
沙弥反问,“你们自己没有训练格斗的科目吗?”
“有啊,我这两天刚学了铁甲钢拳。”张单立抱着膀子嘿嘿直笑,“不过这玩意太简单了,没意思。更深的内容得高二高三才能学,不过他们都打不过你,我直接跟你学也一样。”
“铁甲钢拳?是何人所创?”
“啥何人所创,就是打基础的,军体拳呗,不过也有说是为了纪念以前一部小说,就把军体拳叫成铁甲钢拳了,也有叫向山拳的。”
沙弥点点头,“你打一套给我看看。”
等张单立练完,沙弥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边宁好像听到了,他直言:“打的什么东西,你那个手脚是棒子吗?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吗?快慢轻重都不用分辨的吗?动了手就忘了脚,你是小儿麻痹吗?瞻前顾后,你在看什么呢?别处有风景给你看啊?那么多颗镜头都白瞎给你……”
他滔滔不绝一顿数落,周围有几个围观的同学,听了之后默默走开了。
张单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真的这么差劲?”
“看好,我打一次,用你猪脑子都记下来。”沙弥气呼呼的,他在心里同边宁解释:练武那就是得挨骂,当年我师父骂我的时候能三小时不重样的,他死之后我无聊了很多。
边宁很着急:“你对我同桌放尊重点行不行!”
“哼哼。”沙弥又发出那种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声。
他操控义体又重打了一遍铁甲钢拳,果然是有轻重缓急,节奏韵律环环相扣,大家风范彰显无遗。
“看清楚了吗?”
张单立犹豫了一下,“看清楚了。”
沙弥一愣,“那你练一遍。”
于是张单立就练了一遍,还是被批惨不忍睹,再来一遍,沙弥啧啧作声,第三遍的时候,沙弥不说话了。边宁在心里高呼:张单立,好样的!永远滴神!
第五十五章 对决
沙弥看着张单立,心里问边宁,“你这个朋友,还是个奇材。”
边宁对此没什么概念,“哦,那很正常嘛。”
“不,这种悟性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不明白。艺术方面的天才是千中无一,文学方面的天才是万中无一,武学方面的天才就更加是百年一遇。”
边宁有些挠头,“所以说我周围盛产天才吗?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是天才,天才之间是有吸引力的。”
沙弥很认真地回答:“你算个什么天才,如果没有印记,你现在还在为了学习挠破头呢。”
“喂喂喂,你是不是又偷窥我的记忆了?”
“这是他心通的本领,你不懂。”沙弥敷衍着。
“就他妈是偷窥,还理直气壮的……”边宁骂骂咧咧的。
沙弥直接选择性耳聋,又仔细矫正了张单立的动作,这一下,完全是有模有样了,于是他也不迟疑,“来,我们打一场。”
张单立吓了一跳,“不是吧,你又想损坏公物?”
“小泉说了,器材磨损而已,而且也不是不能修。”沙弥这人就是有一股视金钱如粪土的豪气,估计是做惯了来黑钱的活计,边宁不断腹诽这个平行世界的自己,简直了,一点没有他边宁同学温文尔雅,友善待人的意思。
“你应该知道我能听见你骂我吧?”沙弥在心里回了一句,这时候边宁也选择性耳聋,沙弥默默叹气,只是嘱咐,“他们这些器材肯定有维修人员的,你去跟着学一点,能学多少是多少。”
他这句话倒提醒了边宁,班长林言或许可以申请来校队后勤部,对她的知识储备很有好处的。
沙弥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有时候找一个备选方案的确有助于维系感情,至少不会孤独终老不是吗?”
边宁听了这话就想咳嗽,沙弥这人,刚见到他的时候看着可森严可有气度了,但只要和他聊两句就知道他是个毒舌。
“你说什么呢,我绝不是那种脚踏两条船的人。”
“仰着头的人是看不到脚下几条船的。”
“你闭嘴吧。”
沙弥正好也不想多说,他已经走进擂台,对张单立招了招手。
两具义体背后都拖着长长的线缆,沙弥很显然是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的,一来影响重心,二来也拖累速度,三来还制约动作,他恨不得直接把这根线砍了得了,边宁马上制止:等等啊,你不是初号机,拔了线就动不了了!
“那也不一定。”沙弥回了一句,但也没真的拔了线。
张单立摆开架势,一步步朝沙弥走来。铁甲钢拳套路质朴刚毅,也没有分详细招式,只是有六段适合发挥义体性能的套路,还有五式散手,真正打起来也近似拳击,配合一些腿功和擒拿技,说它是军体拳那是完全没问题。
不过哪怕是军体拳,普通人要学也得下一番苦功,这都是看天分和努力的。张单立自己或许是个弱鸡,但他的悟性真的好,配合义体就能施展出正常情况下需要苦练数年的武艺。
张单立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当他操作义体的适合,就达到了知行合一的境界,任何的战斗技巧,只要他能理解,就能使用,这就是小泉老师所说的灵性、热爱。当他的身体睡去后,精神就勃发开来。
张单立上前进招,挥拳横摆,沙弥使一个小擒拿把他按倒在地。
“再来。”
张单立起身,还是挥拳横摆,故技重施的样子有些笨拙,沙弥还是去捉他的手腕,但这一次张单立提前收手,把拳头收回胸前,借着摆力来了一个侧踢。
“没事别用腿功!”沙弥教训了一句,攥着腿一下就推开张单立的重心,趁着他跌跌撞撞往后倒的时候,上前侧踹,一下踢在髋部,一下踢在左臂,最后一下踢在膝盖,张单立摔了个大马趴。
“起来,趴着装死呢?你把手一撑,马上就能跳起来,别愣神!”
义体搏击承袭了许多正常格斗比赛的规则,对手倒地之后,不能再进行攻击,否则被视为犯规。在沙弥看来,这条规则挺没有意义的,义体又不会累,不会痛,更不会眩晕呕吐,难不成看到电视死机了还得温温柔柔等它自己好?不得上去给它两巴掌吗?
张单立不免抱怨,“边宁啊,你不得给我点缓缓的时间吗?你这样有点不近人情呢。”
“废物。”沙弥骂得很直接,边宁在心里一个劲大叫:你对我同桌放尊重点!张单立,揍他狗日的!
为了在精神上表达自己对好友的支持,边宁开始哼歌,还是张单立最喜欢的战斗曲:“就像那残酷的天使一样,少年啊!变成神话吧!”
张单立心想好你个边宁,你可太伤人自尊了!今天必打你丫的!
他继续冲上来,使劲浑身解数,但都被沙弥轻易拆解,铁甲钢拳每一路都打遍了,散手也用尽了,沙弥依旧是八风不动。
张单立楞站着,他已经无招可使了,再有也就是王八拳。
沙弥背着手,很松散,很傲慢,还继续哼着歌,娘的,那可是爷的青春啊,边宁,别他妈小看我!
他猛的冲上去就是乱打,王八拳就王八拳,哪怕是必输,也一定把你打个跟斗!
沙弥对边宁笑说:“好,有点意思了,这就像样了嘛。义体不过是机器,不用怕受伤,要用最凶狠的方式进攻,反正坏了还能修不是吗?”
边宁敷衍着,一面为张单立叫好。
张单立势如猛虎,沙弥反倒开始闪避,哪怕出一拳一脚,都会被恶狗扑食似的抢住,所以沙弥要以退为进,等到张单立气势的高峰过去,心里产生犹豫和迟钝后,在侧面一拳将他打倒。
义体倒地,张单立抬脚一个回旋踢,鲤鱼打挺一样弹起来,又一次朝沙弥冲过来。
“好,像点样子了!”
“跟你学的好嘛。”张单立下意识回了一句,这一分心,又被沙弥撂倒。
“再来再来!”
第五十六章 强者的责任
“闭馆了!闭馆了!大家都回吧。”
张单立躺在地上,再起不能。
“服气了?”
“服什么?我就歇歇,等我两秒,马上就好。”
操控义体也是很累的,毕竟人的注意力有限,哪怕是在休眠情况下,大脑也是相当活跃的,消耗的精力很大,张单立已经被单方面殴打了三个小时,饿得注意力涣散,实在是没有再战之力。
沙弥对边宁说:“没错了,这小子是天才无疑,你看到他进步有多快,再练两周,整个校队里没有能胜过他的。”
边宁酸溜溜地说:“行行行,你最厉害了,我就一打酱油的。你什么时候让我也练练手啊?”
“我用过的招式,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理解了吗?”
“不怎么理解。”
沙弥叹气,“你和张单立就是完全的反例了。你毫无悟性。”
“喂喂喂,你骂我就是在骂自己哦。”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我当然可以奚落你,就像你会觉得当年的自己非常蠢一样。”
边宁挠头,“好家伙,论不过你,我要摘头盔了,你滚蛋吧。”
沙弥只有在边宁入睡后才能附体,在边宁清醒的时候无法将念身传送到平行世界。在边宁两次睡眠的间隔,对他而言,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你快去学义体制造,至少得往这个方面努力一下。”
“嗯嗯嗯哦哦……”边宁摘下通感仪,只觉得浑身酸痛,从休眠椅上站起来,抻了抻腰背,稍微舒服了些。久坐伤肉,躺久了精神焕散,肌肉松弛,血气不畅,边宁更有些心累。
一旁张单立也摘下通感仪,一脸呆滞,仿佛在睡梦里被海扁了似的,他转头直勾勾盯着边宁,“你小子,太狠心了,就不知道让着我点儿吗?”
边宁心想我可是给你唱歌鼓劲了,这份精神支柱的道义感天动地呢,不过他现在也是背了黑锅,主动承认沙弥的言行,“菜就多练练。”
“明天继续,我必打败你啊。”
“先去吃饭吧,你在食堂等我一会儿,我找小泉说点事。”
打从一开始,小泉老师和几位教拳的教练就在不远处旁观沙弥和张单立的战斗,现在边宁走到进前打了招呼,这些成年人的脸上各自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小泉老师当然还是笑眯眯的,他看到的是一个高手和一个天才,是校队的希望。至于其他几个老师就颇有些茫然。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可能打不过眼前这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小同学。
众教练揪心:饭碗在震动,一定是边宁在附近!
“小泉老师,找您问点事。”
他俩走到角落,这时候场馆里的工作人员在收拾场地,学员们把义体送入维修仓后互相告别,顶棚的吊灯渐次熄灭,透过玻璃天井,月光倾倒下来。
边宁把来意说明,小泉老师漫不经心地同意了,但他更关心的自然是张单立的成长。
“边宁同学,你实话实话,张单立这个孩子,能不能到你现在的这个高度?”
边宁本人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的,听小泉老师这么殷切的说法,他也只有含糊两句。
小泉老师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
边宁心想你知道什么呀,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啥的。
“昨天和你对战的是我们校队的队长,高二的一个学生,虽然不是校队里最厉害的,但他也是很有灵性的一个孩子,他今天没来。”
“哦。他挺厉害的。”
“看和谁比。那个孩子没了心气,在他想通之前,是没有勇气再站在竞技队擂台上了。所以,我们需要一名替补来填充进校队里。你愿意当这个队长吗?”
这话意思是,你把我手底下的队长打废了,得把自己赔进来。
“完全没兴趣呢。”
边宁回答地很直白,他自己是没什么本事的,所以也不想承担什么责任,沙弥厉害归厉害,那是他自己的能耐,平行世界的自己终究是不同的个体。
小泉老师又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那,队长的位置先空出来,你和张单立进去补位。八月份有一场青年赛,你做领队走我旁边。”
“这不好吧?”
“就这样了。”
“那后勤部的事情……”
“我会打张条子的,你明天让那个同学来,直接去后勤部就行。”
从体验馆出来,边宁给林言发了条消息,问她愿不愿意来体验馆跑后勤,“还能学点维修技术。”边宁补充了一句。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边宁心里有些惴惴。虽然是好意,但如果对方不接受,反倒显得自己太殷勤了些。
这时候耳畔仿佛响起沙弥的嘲笑声,边宁脸色一臭,收起手机,大步往食堂跑。等他到的时候,张单立已经给他打好了饭。
美滋滋的学校大餐,虽然贵了点,但比起在外面下馆子还是实惠的。每次他俩都能狼吞虎咽,不过这时候的张单立明显是有些神思不属,不时偷看边宁一眼。
手机一震,是林言回消息了,“当然好,谢谢你了。”她还发了一个穿绿色小恐龙睡衣的滑稽表情包。
边宁啧啧了两声,看不出来班长这么严肃的人会用这么诙谐可爱的表情包,或许真人和网络上的就是有区别呢。
他回了个不客气,把手机揣回兜里,乐呼呼的样子。
张单立小心翼翼地问,“和谁聊天呢?”
“班长啊。她要来后勤部,勤工俭学,顺便还能跟着学点知识。”
“你和班长关系很好吗?”
“就那样,张大侠,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边宁,你的变化好大,一进入神经链接之后,性格都不一样了。”
边宁不知道怎么圆这个慌,于是只是笑了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不要在意,练武就是要挨骂的。很正常,我没有诋毁你的意思。”
“我知道,”张单立低下头,默默扒饭,过了一会,抬头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谢谢啦。”
第五十七章 杀戒
明天就要月考了。
班长在群里祝大家考试顺利。
边宁回到家,时间还早,因为要考试的缘故,打算趁早休息,养足精神,毕竟明天还得早起锻炼。
打定主意之后,他给桃子同学道了晚安。
“真的假的,怎么早?”
边宁没回,他已经戴上通感仪了,真男人说睡觉就睡觉。
桃子同学发了一大堆过来,结果边宁这个猪蹄居然一条也不回,气得她翻白眼。
边宁进入睡眠,躺在床上。
然后,他坐了起来。
闭着眼睛,眼皮下渗出黑色气流,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声:“阿弥陀佛,这家伙的皮囊倒是不错,就是人太不爽利。”
他左手的印记慢慢溶解,重组成一个新的字符,仿佛蔓生的树根一样宏大。
这位是平行世界的边宁。
他取出一颗机械心脏,不同于边宁手中那颗镶嵌怀表的构造,这枚心脏缠绕着一圈念珠,右心室表面有一个微小的罗盘。
“带我去找最近的义体生产工厂。”
鼓山东区是黑岛科技的辖地,但工厂却安排在北区,那是重工联合的代工工厂。
沙弥看着罗盘上的指针,心里有数了。
他走到浴室,对着镜子,虽然闭着眼,但似乎看得很通透。
一身简单棉白睡衣的边宁,头上戴着工业风冷峻的通感仪,闭合的眼中不断渗出黑雾。
“嗯,换身行头好做事。”
印记发亮,汹涌的虚空物质从中泵出,在边宁体表组合成一套僧服,一套袈裟,淄色僧服气质厚重,暗红的袈裟表面嵌着深紫色的牟尼珠,这是虚空结晶的材质,袈裟表面细细的纹路和复杂的密文排列,使得边宁的形体处于真幻之间。
这个状态的他无法被无意识的观察者所记录,也就是一切摄像头对他都是失效的,受操控的义体摄像头不在此列。而对有意识的观察者来说,他的身体又仿佛泡影一样缺乏实感,一不小心就会忽略。
这是虚空的性质,阴暗、森严、秘密、冷酷。
沙弥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戴着通感仪的年轻方丈,看着有种佛教朋克的意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先锋艺术家呢。
沙弥伸出右手,一柄漆黑的折叠刀从虚无中跳出,被他攥在手里,刀刃没有一丝反光,像是色彩数据丢失的模型。
“夜晚降临了。”沙弥推开阳台的窗,攀上居民楼的顶层,闪现跳到临近的楼层,一路蹬墙走壁,飘忽忽朝北区行进。
……
主管领着一打干员来到重工联合的代工厂,实验室已经解析了那具生物义体的结构数据,打算让友商帮他们造一个仿制品,核心的生物组织需要保密,因此由主管带队护送看管,监督生产全过程,避免生物基因泄露。
被分卸后的生物义体就留下一颗大脑,这也是义体组件里关键的处理核心,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随车携带。
走过三道消杀程序,主管穿上保洁服,与迎面走来的厂长打了个照面。
“东西带来了吗?”
主管对这句怪话没什么反应,对身后招招手,两个干员抬着脑缸上前,厂长用好奇的神色打量玻璃罐后的脑组织,它就像是泡在腌菜水里的肿胀肉虫,“这东西还活着吗?”
“当然。”主管措辞很简洁,这样能减少商业机密泄露的可能性。
“来,到培养室来吧。”
北区义信街道义体代工厂有利落的三层结构,一层是流水线,二层是精密加工车间,三层是行政办公区。
沙弥站在顶楼朝下望去,虚空视觉下,建筑、人员、设备、钱财、价值物等一览无余,机械心脏上罗盘的指针转动着,指向了二层机密档案室。
整个厂区里,大概是三百余人,外围有一百名保安人员巡逻,后勤保洁人员有五十多人,管理人员二十多人,技术员和操作员一百二十余人。
沙弥咧嘴,轻轻念诵《地藏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他取出杀戒刀,击破窗户,翻身进入厂房。
警报声开始响起。
左手印记灼热发烫。
他漫步在行政区,这里的地板是实木的,铺着厚厚的绒毯,脚步走上去都没有声息,两旁展示柜上放满各种风水器具,转运锦鲤,迎客松,石敢当,八卦罗盘……独立的通风系统,空气里混着好闻的清新剂的气味,无菌无尘。
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一间办公室,敞着门,听到警报声的管理人员茫然地往外走,扭头四顾,看到了的灯光深处漫步走来的沙弥。
通感仪,虚空袈裟,杀戒刀,左手手背上发亮的印记。
他明明闭着眼睛,可看到他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强烈的注视感。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
“你是谁?!别过来!站在那儿别……”
下一瞬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话的那个车间主任,他的头颅飞了起来,那个诡异的僧人消失在彼处,却现身在人群跟前,手中的长刀一抖,洒下的血珠落在地毯上,被贪婪地吸食殆尽。
尖叫声刺耳响起,混乱的人群,仿佛在洪水中奔逃的绵羊,恐惧的喊声在沙弥耳中就像是一碗美滋滋的甜酒。
主管在听到警报的第一时间取消交易,带队撤离,这时候外围的保安人员带着枪械匆匆忙忙赶来,看到主管一行,率先拦下检查。黑岛科技的众人听着身后厂房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夏天夜晚的空气变得无比森寒。
沙弥的声音像是从水波底传来,含混、沉重、喑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子一样嵌入人的耳膜。
每一次位移,原地就会多一具无头的尸体,血腥气被他裹挟着,混杂虚空气流,形成浓烈的雾,慢慢扩散,笼罩了整个厂区。
第五十八章 苦杀
“主管,起雾了。”
“我还没瞎。”
“主管,这雾不对劲。”
“我还没瞎。”
在微红的雾气里,空气弥漫着一股轻微的矿物气味,微凉,黑暗而冷,有胶体一样厚稠的质感。重工联合的安保部是一群废物,这时候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还在七嘴八舌地交谈呢。
“卫星信号传不出去。试试有线连接。”
“主管,这年头谁还用座机啊?我太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就玩智能机了。”
“我是说找安全电话!一座工厂里会没有这东西?”
主管逼问工厂的保安,他们说安全电话在主厂房三楼,也就是他们刚出来的那栋楼,也就是正不断传来惨叫声的那栋。
听完这话,主管直接要坐车走人,保安还拦着,“欸欸欸,别走啊。”
“不走你等死?你看看周围这环境,恐怖电影没看过?”
“那你带我一个。”
这群人哄闹着,组成车队就朝着厂区外开。
原本听着耳畔惨叫声不断远去,大家心里慢慢都松了一口气,直到某人突然说了一句,“那什么,恐怖电影里面,一般直接逃跑是走不掉的吧?”
放松下来的气氛又绷紧了。
主管呵斥一声,“世界上哪有什么灵异事件,要有也是人为的,等我们离开这片信号异常区,马上汇报给总部,特动队会来处理的。”
“可现代社会,有哪个组织敢在市区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啊?”
有个干员哭丧着脸,“主管我害怕。”
主管心说我他妈也有点害怕,谁没有个童年阴影的?
“等等,主管啊,你不是义体吗?你可以断开链接去求援啊。”
众人精神一振。
“假如我断开连接,就不一定能再重连了,你们要做好战斗的准备,毛榉,待会儿由你负责指挥。”
“收到。”
主管眼中的灯光熄灭,他退出连接了。
负责开车的干员突然说,“我们绕回来了。”
是的,车灯照耀的雾气深处,那栋厂房又一次出现,才半分钟不见,这座工业风的简洁建筑外表已然变样,黑色的粗壮根须从窗户里生长出来,大门洞开,里面有幽暗的灯光,在厂房上空的淡红雾气旋转着,旋转为巨大的锥形涡旋,风眼处有昏黄的日光照射下来。
在这极致凄惨喑哑的淡黄日光中,蔓生黑色石质根须的阔大厂房仿佛圣神巡礼之地。
巨大的,强烈的宗教感和史诗感就像长矛一样刺穿所有目睹这一幕之人的心脏,他们几乎忘记了呼吸。
“指挥官,怎么办?”
“不能进去,那里,绝对不能进去!”
“看,那些重工联合的保安下车了。”有个干员拉下车窗,探出头大喊:“回来!”
那些人没有听到,只是跌跌撞撞朝大开的门跑去,就像是追求心爱之物一样。
毛榉急忙呵斥,“把窗户关上,这雾气可能有致幻效果。”
黑岛科技的干员们穿着全封闭的作战服,包括过滤面具,他们心里都明白,就算雾气有可能致幻,可眼前的景象就不一定是假的了。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十二个干员坐在武装车里,握着枪械,心里却殊无一点安全感。
他们观察着眼前的厂房,副驾驶位置主管的义体忽然发出声音:“毛榉……滋滋(电流声)……进入厂房……命令!不得违抗!”接下来就是绵密的电流声,主管的义体像是一个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不断发出杂音。
“毛榉,怎么办?”
“……我们下车。带上主管的义体。全体战斗姿态,有序进入目标区域。”
“是!”干员们都是令行禁止,哪怕之前一直打退堂鼓的几位这时候也对上级命令言听计从。
他们端着热能武器,三人一组,慢慢朝敞开的大门走去。
有个干员抬头看着天,“这光,到底是哪来的?”
“可能是敌人在上空布置了一面反光镜吧。”
“那些树根,是真实的吗?”
毛榉厉声道:“不准触碰任何物品。”
主管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传出来,“记录……滋滋……采集样本……”
他们在门前驻留了一会儿,有个干员拿出军刀去采集窗户里生长出来的黑色根须,“切不动,像石头。”
“用高周波刀。”
一番艰难之后,干员终于从根尖取下了一小节须须。
这些树根如同涂着油墨的石雕,没有生机,哪怕隔着作战服,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气息,指尖被冻得发麻,可又只是错觉。
现在,他们要进入厂房了。
穿过大门,一楼高阔的流水线生产车间里一片漆黑。在外面看到的灯光一进来就消失不见。
在极度的安静里,有细微的嗡嗡声,还有滴答的水流声。
不是水流,是血珠,从天花板滴落,干员们打开手电往上一照,天花板的钢结构上吊满尸体,没有头颅,树根从两腋穿过,尸体姿态笔直,腹腔和胸腔被整个打开,连着衣物一起被切割,一挂挂肠子垂落在腿间,像是他们的尾巴,粘连着肋骨的皮肉如围裙一样拖在腿上。
他们像是一条条被撕开包装的香肠。
没有臭味,没有血腥味,没有内脏味,没有分泌液的腥味。
这些尸体像是加工后的艺术品,血珠滴滴答答像是小瀑布,落在地上就变成雾气化开去了。
他们听到的那嗡嗡声,也不是机器运行的动静,而是有人在轻轻絮语:“生苦五者,一谓受胎,二谓种子,三谓增长,四谓出胎,五谓种类……老有二苦,一谓增长,二谓灭坏……病有二苦,一谓身病,二谓心病……死有二苦,一谓病死,二谓外缘……爱离别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苦苦苦,人生何其之苦,尔等何苦来哉!”
顺着絮语声前进,穿过尸体胜林,在厂房中央的一具小小京观旁,盘坐着一名头戴通感仪的僧人。那京观是人头所铸,每一颗头颅的面颊上都是凄苦之色。
这些头颅里不乏眼熟的,包括方才跑进厂房的保安人员。
沙弥听到脚步声,停止低语,慢慢转过头来,闭合的眼皮下渗出黑雾,仿佛厉鬼。他微笑,“来了?”
第五十九章 杀孽
毛榉尖声大叫,就像是有人用毛刷捅了他的下水道似的:“开火!开火!开火!”
他们高举热能武器,扣下扳机的一刻,爆炸在机匣内发生,金属火焰的吼声震撼大气,但在此处此时,声波却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在空气里移动。
子弹激射出去,不到一毫秒的时间之后就会击中沙弥。
但他早在他们开火前,就抬起了左手。
印记灼热,虚空魔法——时间暂停!
世界的色彩一下被剥离,一切都像是老旧的黑白相片一样。
离沙弥最近的一枚子弹正悬停在他左眼皮前。他抬起手,就像路过花丛时候随手一摘,把子弹取了下来。
一枚,两枚……六枚子弹,多么惊险啊。
沙弥捧着子弹走到这些人身前,这里有十二个人,一具机器,看来没法平均分配了。
于是沙弥站在毛榉身前,被包裹在漆黑哑光作战服后的高大干员,有冷酷的作战意志。沙弥把子弹放在左手,右手捏起一枚,抵在毛榉的护目镜上,用力,子弹就像是穿过水波一样,穿破目镜,被拇指按着钻入眼球。
一枚,两枚……六枚子弹,双眼,双肩,双膝。
沙弥慢慢走到他们背后,挥了挥手,时停结束。
枪火膨胀发出震鸣,而一声刺耳的叫声从中突出。
毛榉就像是被火焰燃烧一样,剧烈的痛楚叫他无法站立,作战服启动维生系统,给他注入抗生素、吗啡和肾上腺素,他不叫了,但也倒在了地上。
干员们失去了攻击目标,此时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沙弥挥了挥杀戒刀,没有激起一丝风声,他从身后捂住队尾一名干员的嘴,长刀轻轻一送,刀尖刺破高分子聚合塑料,复合防弹片,轻质缓冲胶,皮肤,脂肪,肌肉,肌腱,内脏,刀子像游鱼一样,在击破肾脏后一路向上,从锁骨处钻了出来。
剧痛使得这名干员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甚至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识托母胎之时,在母腹中窄隘不净……在母腹中,经十月日,内热煎煮,身形渐成,住在生脏之下,熟脏之上,间夹如狱……”
他的声音就像从水波深处来,带着极寒的气息,巨大的恐怖感攫住所有人的心脏,他们转身,却见一道幽光闪过,沙弥已经突入人群,漆黑的杀戒刀铺开浓墨似的刀幕,沙弥踏步回旋,如法会上祈天驱魔的舞者。
刀影挥驰,像是勃发的昙花,一刹那,断肢和血液就冲天而起。
“求名不得,求利不得,求爱不得,求敬不得,求供养不得,求尊容不得,求不死不得,求不老不得……凡此种种,心内煎逼,五阴炽盛,如投身火宅,万世不得解脱,唯死可得,诸般凄苦,一死方休。”
沙弥的唱诵愈发洪亮,被杀戒刀所破坏的创口开始生长出漆黑的树根,除了毛榉以外的十一个干员被天花板垂下的根须吊起来,他们依旧活着,只是在剧烈的痛苦中,有些人肩膀上长出根须,有些人被根须贯穿躯体,十一个人就是十一个惨状。
在不停息如水波一样的呢喃中,昏黄的日光从窗户外投射进来,聚集在场地中央的人头京观,这些鲜活的头颅,孔窍里开始蔓生漆黑的根须,他们的头颅开始石化,似乎意识到永恒寂静的死亡降临,这些头颅的表情变得十分祥和,露出笑容,不过肌肉被口中生出的根须给撑裂成凄厉的模样。
毛榉双目已盲,他却仿佛看到了光,就在京观处,他在地上蠕动前行,一点点攀爬京观,手掌接触虚空根须时开始石化,在他即将触碰到顶端的头颅时彻底被凝固。
天花板上的十一位干员目睹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戴着通感仪的僧人绕着京观漫步,光线在他脚下如温煦的泉水一样流淌,如此美好,如此圣洁,死亡,随着一声啼哭般的鲸鸣,死亡降至了。
京观破碎,在灰烬堆里有十九片苍白的额骨,沙弥将之拾起,神情温和,就像是秋收的老农。
……
夜晚还在继续。
笼罩在代工厂上的雾气慢慢散去,主管带着特动队进入厂区,武装车上驾着机炮,特动队都是最新型的军事义体,虽然没有联邦军队的规格,但在科技含量上还要更高一筹。
这样的一支队伍,是有能力覆灭第二世界的一个国家的。
“安全。”
“安全。”
“没有发现风险。”
主管心里紧迫,外围都被勘察过了,没有问题,现在就剩下那座诡异的厂房了。
从外表看这座建筑一切都很寻常,但方才的雾气也不是假的。
黑岛科技干员们的武装车停在门口,主管低声骂道:“为什么不留在车上!毛榉真是该死的!”
后备箱里那颗异体的脑组织已经不见,连带主管之前的义体也没有在车里。
“进入厂房!”
义体特动队员冲入门内,这里很安静,地上的血液快有一指头高了,抬头看,天花板上满是尸体,用绳索捆着,头颅不翼而飞,十一位濒死的干员也还被吊着。
“他们还有体征!还没死!”
当他们被解救下来时,由于移动,有九人撑不住,心脏当即停跳,剩下两个,一个完全昏迷,显然是命不久矣,最后一人,嘴唇翕动了两下。
“什么?”
“树……根……”语气已经似风在呢喃,随着这句话说完,一个魂灵也就此升天。
主管气得发抖,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义体被拆解了,该死,这可是他最心爱的一套义体!毛榉真真是个废物!自己失踪了,连主管的义体都没保住,这里面的零件可是手工打造的!典藏款呢!
于是他就低声骂:他妈的!
“主管,没有生还者。”
“嗯,我还没瞎,去统计一下损失,待会儿会有专业的探员来调查现场的。”
“主管,有发现。”
“哦?拿来看看。”
交到主管手里的,是一小块虚空树根的碎片,它质量很轻,但看起来十分致密,用力捏一捏,也没有受损,“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在一名干员的证据袋里。”
“好好好,你们去忙吧。”主管很高兴,这东西,说不定能弥补他的过错呢,否则死了这么多人,是要扣绩点的,扣了绩点,奖金就会变少,奖金变少,那可是会影响他的兴趣发展的呢。
第六十章 新的印记能力
周三了,今天是要月考的。
边宁睁开眼睛。
闹钟没响,时间应该还早吧?等等,外面怎么这么亮?
他猛地惊醒,拿起手机一看,已经上午七点了,四点的闹钟为什么没响?
再等等……边宁活动了一下手脚,好酸痛,好麻,他撸起睡衣袖子,两臂上有大片淤青。
你妈的,谁在我睡觉的时候打我了?
边宁惊怒。
他打量卧室周围。
发现这里多了点东西。地上有一个大箱子,书桌上多了许多零碎,他的电脑开着,屏幕上是图纸文件。
家里这是进贼了?等等,进贼了没理由会多出什么东西啊?
边宁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头上戴着的通感仪被摘下来了。
他脑子里就像划过一道惊电,耳畔隐约有低沉的惨叫声回荡。
一定是沙弥那个鸟人干的!
边宁惊怒不已,可看看时间,马上就要上课了,再不走就来不及……
等他看清楚桌上的东西,他一下子就慌了神,那是拢共九块绘制着符文的骨片,桌上乱极了,有发散怪味的墨水瓶,有刻刀和画笔,墨点撒得到处都是。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是义体生产数据,还有设计图纸,把这些输入一台多功能3d打印机里就能造出一台义体的框架,只要再接入转码器和处理器就能正常使用。
沙弥居然自己跑去搞资料了,边宁想起这家伙的话,什么杀进去,半小时不到,回来还能吃个宵夜……他打开卧室门,客厅餐桌上还真的放着一些空餐具。
他说到做到的,他肯定杀人了!
边宁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处理证据,检查是否有暴露的可能。】
他返回卧室,查看电脑,网线被拔了,这很好。
主机上插着一枚普通的移动硬盘,数据就是从这里面拷贝进来的,边宁暗暗叹气,这台电脑得大换新了,硬盘里的文件有后门程序的可能很大,一旦联网,估计下一秒就有人抄水表。
他动作利索,把电脑里的数据删除,拔出硬盘,暂时先塞进兜里。
卧室地上的大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堆机械零件,看着十分精美,而零件堆里还有一个玻璃罐子,里面泡着一颗大脑。
边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他妈的,杀人还把脑子带回来了?”
他赶紧盖上箱子,看看时间,七点十分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可眼下还有一堆问题没解决,这箱子总得找地方藏起来吧。
要是有分身就好了!
边宁把目光转向桌面上的人骨符文,沙弥昨晚赶工制作了五枚符文,剩下四块人骨还只是初步处理。
边宁看着人骨符文上的印记,是他手背上的图案。他不记得沙弥手背印记的样子,但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五枚符文的力量。
这是交换虚空魔法的硬通货。
边宁轻轻拿起一枚符文,不详的黑色气息缠绕着骨符,他听到了绵密的哀嚎,还有百来人的哭求:杀了我,杀了我。
他为这种痛苦所震慑。
直到印记思维的低语用不容置疑的冷肃意味响起,那些亡魂噤若寒蝉:“许愿吧,向虚空许愿。”
边宁默念:我需要分身能力,要足够实用。
他给出的概念比较模糊,但依旧生效了,符文溶解为一道浑浊的白光,融入左手印记。边宁看到自己的虚影出现在眼前。
此时的场景和位移技能时很像,只不过那些标记位移点的虚影现在可以变成实体的分身了。
印记滚烫,虚影往前走了一步,就像是跨过了真实和梦幻的边界一样。
边宁打量着自己的分身,咂了咂嘴,“怎么感觉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他伸手去触碰,却只是穿过了分身,没有接触实体,这玩意是个彻底的假货。
他犹豫了一下,又取来一枚符文,许愿要加强分身的能力。
这个愿望又一次得到了许可,印记吸纳了符文,边宁的分身有了实在的物质躯体,但依旧缺乏灵魂的样子,边宁犹豫了一下,看着手头剩下可用的三枚符文。
一定要让这个分身没有破绽,否则在学校的学习计划都会被打乱。
边宁正是打算让分身代替自己去考试,自己则想办法把赃物藏起来——他想到藏东西的地方,就在刘芳嗣老师的仓库那儿,仓库后门是开着的,而且后半部分堆积着许多废料,正适合用来藏些东西。
他使用了第三枚符文,眼前的分身眼神活跃了一些,边宁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和既视感,他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第二具身体,眼前的分身像是边宁的义体一样。
那种同步的感觉,让边宁一恍惚间,意识转移到了分身体内,他看着本体,感觉更加怪异了。
分身技能配合位移,边宁一刹那间在两具身体之间互换。
精神力消耗有些剧烈,分身的维持是需要边宁持续供给精神力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了,指派分身赶往学校,它有基本的思维,能执行简单的命令,一旦遇到无法判断的情况会呼唤边宁本体意识降临。
分身套上边宁的衣物,匆匆下门,骑上车朝小区飞驰。边宁站在阳台看着,感觉分身骑单车比他本人还大胆。平时边宁都不敢骑太快的,眼下分身秉承边宁的意志,要在上课铃之前赶到教室,它就会使劲浑身解数。
在半路上它就被车撞了,倒在地上翻了两圈,车主吓坏了,正要下来询问,分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了拍灰,上衣在地上擦破了几个口子,与此同时,边宁本体感到眼前一晕,印记发烫。
分身几乎是要消散了,但在边宁精神力的加持下恢复了原状。
“小同学,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
分身看了看弯曲的车轱辘,把自行车往路边花坛一扔,然后坐上肇事司机的车,“鼓山一中,快。”
“小朋友,你真的没事吗?”犯了事儿的中年油腻男人脸上冷汗湿哒哒的,拿纸巾不断擦汗,又给分身递过来几张,“擦擦脸。你的车我会原价赔给你的,还有医药费。”
“鼓山一中,快。”
“好好好,我这就走。”
一路上,司机不时用后视镜往后座上瞟,分身一脸平静,一动不动,姿态笔直,眼珠子不断转动着,看着像是被外星虫子附体了似的。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司机嘀咕着,把边宁送到校门口,数了两打百元钞票递给分身,然后看着这个学生头也不回地下了车,朝校园里飞奔,男人心想:他一定是快上课了,说不定还要考试,啊这通向学园的飞奔啊,是我逝去的青春。
第六十一章 虚空之手和平衡
边宁捂着头,在分身被车撞飞的时候,他也有感觉,是那种突如其来的钝痛,但接近幻觉,且持续时间不长。
他打开笔记,这是记录他对印记能力的实验猜想的册子。他正要写下对分身能力的观察结果,但却发现笔记上多了陌生的字迹。
是沙弥留下的。
“符文绘制方法汇编——”
边宁看着符文的材料:利维坦之骨,或是极度恐惧、痛苦之人的骨骼,特制符文墨水。
符文的制作需要先雕刻出印记的图案,再以墨汁一遍遍涂抹,唱诵密言导引虚空物质浸润,直到符文成型。
翻过两页,沙弥还写了一种名为骸骨护符的特殊物品的制作方法。
骸骨护符就是特殊的护身符,原材料与符文差不多,不过多了一种包含死者遗志的骨骼。
护符的作用是提供增益,这种增益可以是许多方面的,有些增益不过是让人不容易晕船,还有些增益是提高身体活性,助益健康,提振精神,乃至是涉及幸运的助益。
用不同骸骨制作的护符也是有差异的,以带有死者祝福的骨骼制作,护符的增益也会比较强力,而以怨憎之人的骨骼制符,往往会附加诅咒。护符破损后则会产生随机的负面效果。
护符的制作除了原材料之外,还需要能输送“特质”的虚空媒介物,比如沙弥那把虚空物质所铸的杀戒刀。
假如没有媒介物,则需要特殊的仪轨或与虚空交感的机遇。
边宁搞不懂这许多,暂时先把笔记放进书架里,混在一堆考试卷子里,再用别的书挡着。
现在手头还余下两枚可用的符文。
边宁捂着头,分身能力到精神消耗比他想象得要大些,他必须尽快了。
可要处理的证据实在太多,这么大,这么沉的箱子,而且还印着重工联合的logo,如果真的把它扛上街,不出半分钟他就会被执行队包围。
边宁就向虚空许愿,“让我获得储藏、携带物体的能力。”
一枚符文溶解,边宁获得了一条隐秘的虚空之手。
印记发亮,虚空气流凝聚成苍灰的巨爪,从边宁左手渗出,一把抓住地上的储物箱,巨爪形态溶解,如森蚺一样吞下箱子,便将其包裹住了。边宁的印记思维控制着虚空之手把储物箱抬起。
并不费力,对虚空之手来说,这点重量还是绰绰有余的。
边宁愈发有些头晕,连走动都成问题了。
他慢慢坐在床边,捂着头。
要同时维持分身和虚空之手,消耗的精神实在太多了。
太困太累的人是没什么心思去想事情的。
他就这么坐着发了会呆,现在满心就是想睡觉。
可不能睡啊。
但有一整天的时间呢,学校那边有分身应付……
边宁咬着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疲惫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使用的那几枚符文有些不详,他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混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的愤怒。
【如果拥有无敌的力量,就不需要遮遮掩掩!】
边宁叹气,平淡的生活难道真的不好吗?可意外发生得太多了。
假如当初没有去公园,是不是就没事了?
【不,意外总是会有的。哪怕不是目击现场,而只是在网络上发表一个言论都是有可能被标记为不规训的。】
边宁左思右想,假如自己生活在古代,没有监控,没有恐怖的现代武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窘迫了?
【原始社会最美好,去杀死一切利维坦,让世界回归混乱,打破秩序的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再有爱,只有怀疑和阴谋。】
不行,现代生活简单便利,而且,如果秩序崩坏,父母朋友都很难生活下去吧?还有桃子,恐怕也不能和她轻松地漫步在满月的操场上了。
【说到底,我只是在逃避,逃避罪孽,哪怕这罪不是我所造成。】
边宁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自己无非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但实际上,当他使用了那几枚用怨恨者之骨制作的符文时,他就已经成为了沙弥的帮凶。
他在想自己的亲朋好友生活会受影响,但没想到,那些死者的亲朋好友该如何是好。
【强大的异类终究不为世界所容。要么毁灭世界,要么毁灭自己。】
边宁松了一口气,他又一次坚定了要隐藏起来的决心,他就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罢了。
分身已经进入教室,第一场考试是文学,安排在一个半小时之后,边宁的精神还是没有恢复过来,且有越来越差的意思。
他拿起最后一枚成型的符文,听着耳畔的惨叫,低声许愿:“我想要回复精神力的方法。”
符文消融。
边宁又获得了一项能力:平衡。
他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力与精神力互相转化,效率极高。
边宁稍加尝试,只觉得心脏猛的抽搐了一下,血液流过血管有种空荡荡的错觉,取而代之的,他的精神马上振作起来。
他不敢再耽搁,必须得出发了,可他不能走正常的路,也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否则就有会两个边宁出现在监控里。
边宁犹豫了一下,给王哥打了个电话,叫他把摩托车送过来。
一小时后,他抵达刘老师的仓库。
大夏天的,这个点天色已经挺亮了,在不远处的东郊垃圾场附近的林子上蒙着一层雾气,地平线上连绵的丘陵更加被裹在稠糊的山岚里。灰白的铁原难得绿色,水汽蒸腾着,日光变得混浊懒散,这天气喝起来像一杯果味的蜂蜜茶。
边宁摘下头盔,脸上全是汗,面色苍白得很,他不止一次使用平衡技能,现在像是病了一场似的。
虚空之手还攥着储物箱,一路上都悬在边宁背后,因为特殊的性质,没人能看到它,这给边宁减少了许多麻烦。
从仓库后门进去,这面都是杂物,小山一样堆着,边宁把储物箱放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箱子磕碰杂物,发出山响。
“谁!谁在哪儿!”杂物堆那面传来清亮的叫喊声。
边宁听出那头的是刘芳嗣的女儿刘香铃。
“别动!不然我上报安全部了!”
虽然是临近无监管区域,但只要还在公司的辖区里,上报安全部总归是一件足够震慑飞贼的事情。
第六十二章 相见
边宁当然是不敢就这么一走了之,黑岛安全部真不是开玩笑的,他们喜欢捉到犯罪者,然后上法庭把他告到破产,如果是抓到穷光蛋,要么就丢进民办监狱,要么就签上劳务合同,丢进血汗工厂。
安全部的干员个个都是贪婪的狼,他们会仔细搜寻这片仓库,把刘芳嗣藏起来的隐私全部找出,然后让他变成中年带娃流浪汉,同时,边宁的那一箱证据肯定也会暴露。数罪并罚,直接枪毙。
“是我!”
边宁爬上高高的货架,背后日光使得他有了一个逆光的轮廓,青年人挺立着,莫名其妙就有些英雄气概。
周围的空气是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没半点浪漫情调,或许是机械师们的浪漫吧。
刘香铃眯起眼睛,这个动作就像是调节瞳孔的猫,“你不用上课吗?”
“我逃课了,你不要和刘老师说哦。”
“哈!逃课,你也是个坏小子!我爸还不断夸你呢。你在那边摆弄什么呢?”
边宁这时候回过味来,“不是,你怎么也在这儿?不用上课吗?”
“我也逃课了啊。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哪里正常了?不是,你还在读初中吧?”
“课太简单,不想学了。”
边宁陷入了对人生的大思考,果然自己是天才,所以会吸引更多天才吗?
一想到这话又想起沙弥那个鸟人了,边宁就打算找个地方戴上通感仪,找到沙弥臭骂他一顿。
“妹妹,借个椅子,我要休息一下。”
说起来,分身那边已经开始考试了,时间非常紧迫啊。边宁现在也是有些思维混乱,于是跳下货架,朝工作区走。
这时候他才发现刘香铃是在摆弄机器呢,3d打印机里正在生产零件,“这是做什么?”
“我自己设计的机械臂,拿来试试看。”
边宁下意识哦了一声,果然是天才吗?
他没多想,直到意识过来他自己都没设计过一个机械臂。
完了完了,这个世界无时不刻在提醒我自己是个废物。
边宁脸色愁苦,躺在椅子上戴上通感仪。
随着电波,他坠入第三层梦境,沙弥看到他,“你在第三层梦境里无法保持记忆和逻辑,咱们要不去第二层说?”
第三层是在沙弥世界的虚空。
第二层是在边宁世界的虚空。
边宁梗着脖子,“不用,你说说,为什么突然去犯罪?”
“因为我的耐性已经不多了。”
“才几天而已。”
“对你来说是几天,你应该明白在虚空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吧?你知道我在虚空里等待了多久吗?”
“……不知道。”边宁语气愧疚。
沙弥一脸深沉,“我一秒钟也没等,相对来说,你那边的时间流速比我这边快呢。”
“???”边宁一脑袋问号,“你他妈……”
“好了好了,不要说脏话,咱们出去聊,正好也看看你那边的虚空多了什么变化。”
边宁看到沙弥化作一道黑影扑向自己,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世界的虚空。
灰蓝色的无垠世界,边宁仰头四顾,看到高空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
“看,那是你的利维坦。”沙弥站在边宁身旁,“虽然是我猎杀的,但虚空还是会嘉奖你。”
边宁忘记了在第三层梦境里说过的话,于是见面第一句还是,“你为什么去杀人?”
“不为什么,我不想再等了。”沙弥摆摆手,“你现在还太弱,等你吸收超过五十枚符文之后,就明白这个孱弱的世界根本不值得你花费心思去迁就。”
“你到底杀了多少人?我桌上那九枚符文……”
“哦,也就三百多个吧,算是小小破了个戒,阿弥陀佛,苦集灭道,小僧又度化了一些世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边宁皱眉,“咦,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没留下什么马脚吧?”
“我办事,你放心。”
边宁抬头看着利维坦漂浮的尸体,“它怎么不动?”
“利维坦是同时存在于虚空和现世的伟大生物,过一段时间,你所在的世界,某一处海域就会多出一条大鲸,当它被猎杀之后,虚空里的利维坦就会活过来。”
边宁点点头,“好奇妙,死亡对利维坦来说,只是另一个开始吗?”
“对我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沙弥笑了笑,很有些洒脱。
“其实我很生气。”
“我知道。”
“但看到你之后,突然就不生气了。毕竟,我就是你,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呢?”
“你能这么想,也挺好的。”沙弥双手合十,怔怔出神。
“你找到离开的办法了吗?”
“也不算,我会用虚空结晶铸造义体,然后将之献祭给虚空,如此一来,我就会拥有一具界外魔义体,虚空会因为界外魔的出现而重新稳定下来……然后我再把那群喇嘛杀一遍就行了,但愿我能开辟出一条新的时间线,阿弥陀佛。”
“听起来就像是个大工程。”边宁勉强笑了笑,“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有缘自然会再见,我已经教了你如何制作符文和护符,虽然你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那就需要你自己慢慢摸索了。”
“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遇到什么人?”
“我不知道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等我有了界外魔义体之后,说不定能知道。不过,你应该想办法杀了那个赐予你印记的界外魔。还有,你应该会遇到其他平行世界的我们吧。”
“你真的要走了?”
“那当然是真的。”沙弥很平静,他即将开始人生中最后的豪赌,假如成功,他会成神,假如失败,那下场,他也不知道,或许变成徘徊在虚空永远经历痛苦的幽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那我还有一些问题。”
“说。”
“第三层梦境是什么意思?”
“寻常人睡梦在第一层,虚空感召你就进入第二层,第三层是无穷世界虚空交汇之地,籍由量子破碎之塔,你提前来到我的世界,这是你的运气。更深处还有第四层,第五层梦境。
“我没有去过,听几个平行世界的我们说过,第四层是接近虚空本源的所在,光怪陆离,乃至一粒泡沫中就有万千宇宙迸发,到了第五层,就没人能回来了,许是回归虚空怀抱了吧。”
第六十三章 再见
“你现在还无法在第三层梦境保持清醒,待你证得漏尽通,就能保持灵智不昧。”
“漏尽通是什么啊?”
“漏尽智者,谓由此智通达一切漏尽方便,及诸漏尽、威德具足者,此智成满故。”沙弥随口说了一句,然后解释,“你可以把漏看作烦恼,漏尽即无烦恼。这里的烦恼包括梦中执迷。人的意识是很深邃的,你所见到的虚空其实有一部分是你内心意象的显化,真正的虚空没有形象和颜色,你看到的只是意识幻想出来的虚空。”
“没听懂。”
“没听懂没关系,你要继续学习,让你的慧进一步增长。假如你没有进入量子破碎之塔,你是可以一步步修成漏尽通的,不过现在,你一旦入梦就会被卷入第三层。阻断了你控制梦境的路。”
“哦。”边宁没什么反应。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假如你能在第三层唤醒本我,神通自成,到时候也能自由控制出入梦境。”
“哦。”边宁对此依旧没什么概念,“以后我会遇到更多我们,他们里面有很厉害的吗?”
“当然有,有比我厉害无数倍的。”沙弥笑了笑,“所以说,量子破碎之塔实在奇妙。否则,我们如何能见到彼此呢?要知道宇宙无垠,通常我们来到第三层,只会见到一个个空寂的世界,但信标却把我们的存在拉近。估计这座塔,是那些前辈们用来聚会的场所吧。”
“那,我会遇到未来的自己吗?”
沙弥惊滞了一下,“或许,但我没遇到过。我也很想知道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但假如真的遇到了,那也不会是我,不是吗?”
边宁愈发感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他看着沙弥,一模一样的脸庞,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灵魂,那似乎就是他边宁的未来,一个强大的猎手,像他这样,也会面临危机。生活究竟是为什么?
“你别去好不好?”
“不,我必须要去,七天的时间轮回,对我来说,太……太沉重了些。假如不断回到过去,哪怕我拥有无敌的力量,无穷的知识智慧,但那一切都是空无的,七天一到,我又回到开始。时间如奔马,不该在轮回的赛道上。”
“你后悔过吗?后悔得到这份力量过吗?”
“后悔过,但我告诉自己,别后悔,虽然是自己骗自己。”沙弥微笑,“凡事都要往两面想想。如果实在想不通,那就别计较得失,你看我现在不也很好吗?”
边宁点点头,“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
“暂时的罢了。说起来,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有觉悟了吧?”
边宁不说话。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都问好,我差不多就是来告别的。”
“想问的还有很多,你不走好不好?”
沙弥笑出了声,轻轻张开手臂,拥抱了边宁一下,“好了,别害怕,没有了我,你还是你,我们也还是我们,会有别的宇宙的我们与你相见的,说不定,到时候就是你帮他们了。”
“但我还很弱,你还没教我义体搏击呢。”
“找个搏击游戏玩玩吧,我当初也是这么学过一段时间。”
“那,你有没有练习虚空魔法的知识,能告诉我的。”
“这都靠自己。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虚空物质的气态和液态是安全的,但固态是危险的,你不要贸然在身上镶嵌虚空结晶,那会造成不可逆的变化。”
“我连怎么得到虚空物质都不知道。”
“你知道,每次使用印记的时候,虚空气都会和你的神念交感,如此才有了玄妙的效用,假如没有虚空气或者神念,那印记是无法生效的。虚空结晶需要你用献祭的方法从虚空获取。等你能自由出入虚空,自然就会明白,不需要我教你。”
边宁张了张嘴,他真的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沙弥似乎也会一直聆听解答。
分身开始考试了,它不会做题,需要边宁帮助。
沙弥点点头,“你先忙吧。”
“你要走了?”
他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依旧含笑看着边宁。
“那,再见。”
“再见。”
边宁闭上眼睛,将意识投递到分身体内,开始解题。
刘香铃看着躺椅上的边宁,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她不知道这人在干什么,难不成是用通感仪看悲剧电影了?逃课就为了这个?
她去查看打印机,机械臂已经做好了,刘香铃拿着成品默默返回自己的阁楼,这里也是她的工作室。
考场里,边宁坐着发呆,陶子成在旁边对他打眼色,他没注意。
他的本体正在陷入极深的沉睡里,投注虚空之中,这使得他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虚空气,虚空气与精神结合形成魔力,再通过平衡技能为生命力,补足他的损耗。
这个过程不算快,但只要生命力增强,精神回复的速度也会加快,于是他恢复地是越来越快的。
等他振作起来时,一场考试已经过去了一半,监考老师注意到他的异常,但既然没有作弊,也就不需要去提醒。
张单立有些着急边宁,不时咳嗽两声。
边宁突然就像回过神来似的,扭头对张单立笑了笑,又转头对陶子成笑了笑。
他看了看身上的校服外套,破破烂烂而且脏污,不过边宁没管这么多,他看一眼题目,直接就开始奋笔疾书。
文学考试的题目包括字词读写,情景对话,现代文阅读,古文赏析,诗词赏析,课文默写以及两篇作文,一篇社论,一篇选题作文。
需要记忆的知识点对边宁都不成问题,他拿不准的不过是阅读解析和作文。
社论只需要三百字左右,分数占比越来越小,据说过几年还有可能取消社论。
选题作文是可以写诗歌的,边宁的时间只有一半,等他写完一篇中规中矩的社论之后,只剩下五分钟。
他不是手速狂魔,五分钟,他也就只能写一首小诗了,虽然分数绝对会很低,但总比一篇残缺的长文交上去要好。
第六十四章 星空
边宁转了转笔,选题有两个,一个是以“星空”为主题作文,一个是以“青春奋斗”为主题作文。
让边宁说,这两个选题都挺无聊的。
他不会选择青春奋斗题材,因为他是年轻人,年轻人是不懂青春的,这是当局者迷,或许叫沙弥来写会不一样,但边宁有些羞于写青春奋斗一类的话。社论里的那些空话套话已经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了。
什么联邦精神,勤劳俭朴,团结自律,在劳动中实现个人价值之类的。
实在有点,反胃了。
边宁继续转笔,时间还剩四分钟,要不作文就交白卷吧?不行,那样绝对是拿不到优异生资格了。他继续思索。
以星空为题,说是古人以星空纪年,今人以星空为家,这种选题,议论文会好写一点。边宁猜班长会用这个选题。
边宁一想到星空就想到人造卫星,围绕着地球轨道密密麻麻的人造卫星,破碎的太空垃圾形成一张高速运动的恐怖网络,这是两个世纪以来太空探索的苦果。现在联邦宇航局正在使用捕捞机器回收太空垃圾,算是一点点还债。
说什么今人以太空为家,实际上不还是被困在地球的重力井里。
好在有义体科技,未来还是很有看头的,所以这个选题内容不算胡吹大气。
作文主题肯定是朝探索精神方面。
哪有什么探索精神哦,边宁只想着一辈子活在小城市里,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直到死。
要不还是放弃吧?时间还有两分钟……
齐小波会难过吧?袁前进会叹气吧?
边宁摇摇头,下笔吧,再不下笔来不及。
“世界膨胀,百三十亿年。
“余下微波似炉膛里的红烬。
“宇宙光阴画卷,
“展开在眼前。
“银河那边的星辰熄灭,
“在六千年前,
“犹如落在冰面的雪,
“在透镜上留下一颗亮斑。
“生活在低光速下的蚂蚁,
“享受安全的巢穴。
“直到恒星膨胀。
“太阳的核心冷却时,
“星辰的故事结束。
“他们的时代,扬帆起航。”
写完他只想给自己一刀好了断,好羞耻,而且,字数这么少真的没问题吗?
算了算了,考试罢了,只要能有一两分都是好的。
既然文学课是注定没希望,边宁想着,剩下几门课就拿满分得了。
交了卷,上午的考试就结束了。今天就考两门,明天还有一天。边宁抻了个懒腰,周围几个同学围过来。
大家都挺担心他的。
有人拿了个香蕉梨子过来,有人递过来一瓶红花油,还有递过来牙膏的——那是一个牙套小子中午刷牙用的。
“谢谢,不过,牙膏就算了。”边宁笑着,他现在只是分身。
陶子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他们的关系几乎是全班公认,于是,张单立主动赶人,同学们恋恋不舍地散开去。
“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就是路上摔了一跤。”
“可你早上来的时候表情很怪。”
“哦,那是我没睡醒。”边宁现在想着回去说不定能再见到沙弥一眼,“那什么,我上个厕所。”
陶子成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来,她僵在原地,今天的边宁怪诞极了。
等边宁的主意识回归本体,在虚空里,沙弥已经不见踪迹。
他一下就感到极大的悲痛,有些离别是没有相遇之期的,他有种预感,不论沙弥是否成功脱离时间环,他都不会知道结果了。
边宁现在被困在虚空里,往常他进入虚空靠做梦,离开虚空就得麻烦点,要么是等自己一觉睡醒,要么就是有人帮忙。
既然没法离开,他就干脆把意识投注在分身。
在厕所的时候,张单立找上他,“晚上体验馆准时到呗?”
“呃,今天就算了,明天吧,今晚我有点事。那什么,张大侠啊,你平时玩格斗游戏没有?推荐我一些。”
“这个完全没问题。”
等边宁真的自己开始玩格斗游戏的时候,就明白沙弥话里的意思了,由于是虚拟神经链接的游戏,因此内容非常拟真,这里面各种招数套路都被边宁记下来,现实里多尝试几次也就真的能使用了。
中午的时候,陶子成又说要出校下馆子去,边宁当然是同意,不过分身不能吃东西,他委实有些犯难。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很担心你。”
边宁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不敢说:平行世界的自己走了,走之前还杀了三百多个人;他不敢说: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魔法制造的幻影,是虚空的人偶,真实的我其实远在近郊。
世界上有很多无法形容的东西,星空和物理是无法形容的,机械和人体是无法形容的,虚空和魔法同样是无法形容的。边宁的苦闷就像是个葫芦里迸发的火,他又想起自己在考试里写的那篇狗屁一样的现代诗了。
“给你讲个笑话。”他搓着手。
“好,你说吧。”
“今天考试的时候,我睁着眼睛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在考试,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真的在考试。”
陶子成发出一字一顿的笑声,“哈,哈,哈……然后呢?”
边宁把手放下来,“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我要说的,桃子,别替我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是石头做的吗?”陶子成语气激动,她站起来,拍了拍桌子,餐馆里的人都扭头看他们,墙上的空调嗡嗡吹出冷风,后厨滋滋冒着烟气,大家的筷子里夹着面条,一动不动。
边宁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有。”
陶子成生气极了,她转头离开。
边宁的分身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所以,在他抵达教室,衣服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脸色苍白的时候,陶子成吓得忍不住流泪了。当时边宁的心在远处,看不到这些。他现在心里想着的都是离别的悲苦。
她的心一直揪紧,直到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回答。
边宁实在想不明白,他都已经说了没什么事,为何她还是这个样子?
他去追赶,陶子成不理会他。
如此,边宁也不再多说,他呆愣愣地站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脑子乱糟糟的。
人群从他身边过去,他像是水流里的一块礁石。
第六十五章 AKA故事会作者
探员穿好防护服进入厂房,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地上的血虽然已经排空了,可依旧有厚稠的一层血垢留着,腐败后发出刺鼻的酸味,蚊虫在飞舞,几个扫地机器人在血垢里前进,推开一大片暗红的血块。
主管上来热情地握手,不过,注意到探员是本体前来的,这可不多见。
探员助理倒是一位操控义体的女性,主动为主管介绍,这位是探员某,是净州市派来的调查员。义体扬声器里传来好听的声音,让主管很有些喜欢,近乎于输油管膨胀的喜欢。“下班后有兴趣一起去找个维修站喝一杯吗?”
“喝什么?”助理捂着嘴部扬声器笑嘻嘻,“冷却液,还是机油?”
“特调91号润滑油,绝对让每个零件都像是上了发条似的有劲儿!”
探员没有理会两个义体的调情,在这种环境里,也就是机器能忽视惨状,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无头尸体。
“这么大的运动量,不像是个人行为。”
“不排除是义体。”
“似乎有宗教仪式的意思。献祭?”
探员转头询问,“法医怎么说?”
一位干员拿过平板来,“法医说这些尸体像是死了七天以上的,组织有不同程度的溶解,尸僵已经完全散去,但奇怪的是,他们身体很干净。”
“干净?”
“对,连细菌都没有,不论是体内还是体外,连粪便里都没有。”
“你们说,在案发时,现场周边被一层浓重的雾气笼罩,以至于无法进入?”
“对。进入之后会不知不觉绕出来。指针显示都是正常的,但就是无法接近。”
探员开玩笑,“总不可能是时空被隔断了吧?”
主管插嘴进来,“谁知道呢,探员阁下,赶紧写一篇报告出来吧,董事会和死者家属们要看的,尽量往现实靠一靠。”
“好,当然没问题。”
探员笑了笑,毕竟,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一位公司聘请的刑侦顾问aka故事会作者。
……
远洋在广袤北海的捕鲸船,是伊尔科技旗下的食品生产链上游的重要一环,在冰白冷寂的世界,远方海平线传来嘹亮的鲸啼。船长心里有预感,这是自己这辈子以来能见到的最雄壮美好的鲸鱼,他下令船队向东航行。
在海面上跃起的,庞大的利维坦,外表森然奥古,体侧的长须仿佛古生代的基因遗留。
这是全新的一天,当世界上出现第一头利维坦后,寡头们就注意到这种特殊鲸鱼的鱼油有着极高的能量密度,就像生物脂肪里的核原料一样。几滴鲸油就能供一个篝火燃烧一整天,堪比一桶标准容量的柴油。
假如这是在中世纪,发现鲸油无疑会引发科技革命,不过在这个科技足够发达的世界,一头利维坦并不能引起能源行业的波澜。
鲸油被引入制药领域,同时也被当作烟油使用,这是一条新的消费品产业链。真正从利维坦身上榨出来的鲸油被称为液金,事实上,一克鲸油比等重的黄金更值钱,专为权贵人家所享用。
福陆科技与伊尔科技联合,用克隆技术培育子代利维坦,但可惜的是,人工培育的利维坦所产鲸油能量密度下降了数个等级,于是被充作低端消费品进入市场。化学合成的鲸油就彻底没什么用处了,在市场里是第三档次的货色。最劣等的就是加了点蓝色色素的普通鱼油。
边宁没想到,半年之后,自己能很轻易得在网络上购买到制作皮耶罗精神药剂的原材料,虽然只是相对便宜的次等鲸油。
利维坦的鲸油被人体吸收之后能有效改善身体状况,成瘾性低,因此也是被当作一种优良的保健品。通过调和烟油,吸食后会让人产生独特的振奋感,提高专注力,缓解失眠,能有效抑制烟瘾等症状,所以在短短两年间,鲸油烟就取代了传统烟草的地位。
杀鲸取油的过程可以被延长很久,在利维坦还活着的时候就被吊起来,通过输送营养液维持其生命,在体表割开切口,用电击刺激鲸油流出,这个工艺被成为割油。一处创口的油脂被榨干后,会进行缝合,喂养一段时间后,皮下重新填满脂肪,然后手持电锯的工人会再次切开老旧的伤口进行割油。
第一头被捕捉到的利维坦,直到一年后才死去。
黑岛科技获取了一枚虚空结晶,研究人员对其所知甚少,在一段时间的实验后,他们发现将结晶浸泡在鲸油、人血里,其体积质量会增大。
将电流通过结晶会产生悬浮效果,并且能很好地雾化鲸油,使用这种黑色电晶的鲸油烟的保健效用也比使用普通雾化器时更优秀。
于是这又是一条新的配套产业链。
黑色电晶也是分几个档次的,不过不同于鲸油,虚空结晶只有真与假的区别,就像古董,要么在博物馆,要么在地摊。所谓黑晶石、紫雾石、鲸油电石之类的全是假货。真正的虚空电晶依旧是权贵们的专属。
不久之后,走在街上的人们,手中拿着一支电子烟枪成为时尚,不论男女老少,城市和村镇,各处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腥味,仿佛一股笼罩地球的黑色烟幕,虚空中的利维坦,愈发活跃了。
……
边宁回了家。
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太多,他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
他是中午被刘香铃叫醒的。
“吃饭了。”
边宁笑着说,“妹妹厨艺还真不错。”
“谢谢,快点吃,吃完我还要洗碗呢。”
刘香铃拿着机械臂在工作台上调试,阁楼里不方便,在刘芳嗣上班的时候,她还是更乐意接用父亲的工作室。
“好厉害啊。”边宁由衷感叹着,“和义体差不多了。”
“差远了,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刘香铃把电机贴在自己手上,握拳伸手,工作台上的机械臂也跟着活动。
边宁看着这个师妹,突然问,“你想不想拼一个真正的义体?”
第六十六章 属于边宁的义体
边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就是很想让刘香铃见识一下真正的高端内容。她是很有天赋的,或许未来会成为伟大的机械师。
这个年头,一切知识都是需要付费的,互联网最初诞生的时候不是为了铸造壁垒,而是为了打破人与人沟通的界限。刘香铃想要参与真正的义体制作,她必须博士毕业,然后进入黑岛公司打工数年才有机会接近义体实验室。
哪怕是真正的天才,也需要在体制里打磨得丧失心气才能拥有自己的项目。
边宁不想刘香铃以后,也变成这样,挺可悲的。他自己是已经被现代教育驯熟的软弱牲畜,可他不希望后辈也变成自己的模样。
刘香铃眼睛亮起来。
边宁看着,又想到陶子成,她为什么要生气呢。【桃子同学,只需要你的笑靥,我就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但你不要生气,那让我很苦闷。】
“等着嗷,我把东西拿过来。”
边宁去货架那头,打开储物箱,把脑罐取出来,单独找个地方藏好。
这一箱子里的零件都是沙弥挑选过的,能源核心、转码器、处理器、信号发生器、麦克风什么的全都扔在工厂里,外壳也没有带来,剩下基本上是机械元件和电线。
刘香铃大叫,“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嘘——不要到处乱说,这东西来历不干净,”他笑得很神秘,“就是赃物!你怕了吗?”
“好耶!赃物最好了!”
边宁挠头,“你这个小孩,怎么不可爱呢?”
“我也可以装出害怕的样子,你想看吗?我爸爸每次恐吓我的时候,我都装样子,他看到之后马上就心软了。”
“刘老师好像不同意你走机械师的路子?”边宁把储物箱里的零件倒出来,“他和你有些矛盾吧?”
“对,我妈妈死在一次工程事故里。应该就是因为那件事,小时候是他教我怎么拆机器的。”
边宁赶忙道歉,“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对不起对不起……”他表情难过,其实心里是没什么感觉的。
刘香铃作出可怜的神情,边宁这下真的有些为她感到悲痛了。
“噗,上当了吧?”
边宁松了一口气,“所以你是在骗我,就是你妈妈的事情……”
“不,那个是真的,假的是我没难过。”
边宁反复咀嚼着刘香铃的话,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研究那堆零件了。
“你有外壳数据吗?”
边宁拿出移动硬盘,“可能有,现在装一台机器吧。”
刘芳嗣的仓库里什么都缺,唯独二手货不缺,想要组装一台简单的主机,实在太简单了。边宁手脚麻利,反正不过是用来读取一下文件罢了,用不着太好的机器。
半小时之后,他把重工联合代工厂里储存的机密数据统统读取出来。这里有十四个系列,一百三十款义体生产数据,从标准义体到增强模块,全部解压后足有五百多tb,另外,还有一个新的生物义体数据,也就是被主管俘获的那具义体的结构资料。
边宁自己都没仔细看过,现在才意识到,这份内容有多夸张,夸张到能让他进牢里捡一辈子的肥皂,然后父母直接失业,被告到破产,还得签了劳工合同为止。
一时间他有些犹豫应不应该让刘香铃看到这些内容,这完全是在拉人下水的操作。他自己想想也就罢了,万一小姑娘心直口快到处乱说,那岂不是抓瞎?
“哦,我知道了。咱们现在就开始造义体吧?”
边宁看着她,突然感觉很怪异。
“你没想过,如果被那些公司的安全部发现这份数据,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吗?”
“没想过,重要吗?”
边宁张口却说不出话,他只觉得自己很搞笑。总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畏手畏脚什么也做不成。
哪怕不为以后的生活,只为了眼前的乐趣,他也不应该多想。
“好,咱们来造义体吧。”
……
边宁坐在书桌前,慢慢将墨汁涂抹在符文上。灰白色的虚空之臂握着符文,将虚空力量注入其中。
这些骨片,是沙弥精粹过的,每一块都足够成为虚空、灵魂、血肉的载体。
四枚符文,边宁要好好筹划一下如何利用它们。
他想起今天下午制作的那具义体,现在就缺三个部件就能运行起来。一个能量源,一个转码器,一个处理器。
能量源用的是电浆电池,这个其实不难弄到,刘芳嗣应该是有路子能淘到的,转码器和处理器是最麻烦的。量子转码器都是配套的,由卫星、数据库和机体三重加密,垃圾场里那些转码器都是用不了的,实在不行就只能有线连接。处理器则是会有后门留下。
边宁想起那具生物义体的生产数据。
那是跨世代的技术。没有能量核心,没有中枢转码器和处理器,有的就是生物器官。
通过营养液来补充能量,通过事先的脑波同调来进行思维覆写,这样的生物义体几乎和边宁的分身差别不大。有一定的判断能力,可以执行特定的任务,乃至于在脑波同调期间,能做到短暂的意识迁移。
他转念一想,能不能把分身制作成义体?
边宁拿出机械心脏,希冀能得到一些启发,但可惜,心脏只会给出简介的解决方案,指针指向桌上的符文。
边宁向虚空许愿:“让我获得制作义体的知识。”
一枚符文消散,边宁知晓了获取虚空结晶的方法。
他又拿起一枚符文,再次许愿。
虚空向他传递知识,是如何制作虚空能量源的知识。
第三枚符文。
边宁知晓了虚空炼金术的基础知识。
现在,他可以用虚空结晶制作能量源,再将义体献祭给分身之后,他就能得到一具特殊分身了。
手头还有最后一枚符文,边宁且先收藏着,这周之内,他要获得一具属于自己的义体。
今晚,趁着时间还早,他要获取虚空结晶了。
他去花店购买了一盆多肉,割破手掌,让体内被虚空气浸润的血浇灌在鲜嫩的植株上。
第六十七章 偶戏师
边宁呵护着这盆二十三块钱的多肉。
召唤虚空降临是需要仪式和特殊的媒介物的。如果有利维坦的鲸油那当然再好不过,边宁直接能把自己的出租屋改造成一个小型的虚空秘境了。但可惜他没有。
假如他手头有几条新鲜的人类尸体,那也可以大展身手一下。可惜他现在还不是变态杀人狂。
如果是沙弥在这儿,他应该会很有办法吧?边宁这样想着,他承认自己的软弱,因为他也不是出家人呀。出家人心无牵挂的,当然可以狠毒。
边宁用自己的血浇灌植株,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诵读密言。
人类的声带无法发出密言的读音,但虚空气流应激震荡起来,在边宁的喉部形成一个无形器官,顺应着密言,发出低沉如水波的音调。
密言是专为虚空喉舌准备的,边宁自己的人类声带其实没什么作用,但又不能闭着嘴。
沙弥喜欢在念诵密言的时候,说一些宗教废话,讲讲经什么的。边宁嘴上干巴巴地说了两句,想了想,开始背诵课文。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
明明是一篇很正常的文章,被他念出来,夹杂着虚空密言,听起来就非常诡异,那种恐怖电影式的诡异。
鲜嫩的多肉在血液和虚空物质的浇灌下,慢慢石化,石化后,又开始生长。
从小小一杯,慢慢膨大。石化的根须钻破塑料花盆,刺破地上的瓷砖,穿入混凝土里。
多肉的叶片就像是一枚裂开的松塔上层层叠叠的鳞片,不断生长,长到一定界限就脱落下来。
地上开始堆积虚空结晶,但这些结晶的品相并不算好。
随着失血,边宁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多肉开花了,还结出细细的,米粒大的小果子。边宁知道,这已经不是多肉了,而是活化的虚空结晶,它表现出来的性状都不是可信的。
那些细小的果子在枝头挂了一会儿,长大了些,大概有小指头大,便再也挂不住,落果了。
边宁停止仪式,捡起精粹的结晶果实,数了数,三十二枚。
这些可以留种,这一次,边宁需要的结晶已经有了,他用力把结晶多肉的叶片剥掉,留下的就是一截不规则多棱柱的茎。
需要修饰一下,取中间五厘米长的一段就可以了。
今晚的工作完成,边宁收拾了一下现场,结晶多肉的根须扎进地里,他用虚空之手把它强力拔了出来,还弄坏了一处地面。
倒霉,修地板又得花钱。
边宁打算过些日子联系房东。
使用平衡技能,将精神力转化为生命力后,他手掌的伤口愈合。
只是有些困倦了。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张单立给他发来几个链接,都是当下最火的格斗游戏的商品界面。
桃子同学依旧没有来消息。
边宁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
月考的这两天是没有作业的,边宁心想,学习一会儿吧。但又有些犯懒。
边宁现在又想到沙弥。
没有来他,还会遇到其他平行世界的自己。哪怕世界上没有人能陪伴边宁,至少会有那么多的平行存在。
边宁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主角猎杀平行宇宙的自己,以此达成进化的目的。
那样其实挺无聊的。
边宁喜欢平行世界的设定,哪怕自己过得很憋屈,但肯定有平行世界的自己,在享受快乐的生活。
至少在这个混沌的宇宙,自己不是孤独的。
边宁决定今晚提前睡觉,去第三层梦境看看,会不会遇到新的朋友。
临睡前,他又看了看手机,最后犹豫着,给桃子同学发了一个晚安。
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挺无聊的。
……
又一次梦境,边宁坠入虚空,来到一片灰沉沉的世界,漂浮的破碎地块上满是雪。
前方有一处破烂的山神庙。
当他进入山神庙的时候,这里有平行世界的自己在烤火。
虚空里的时间是静止的,火焰当然也静止着,火星从饱满的栗木条里迸射出来,却在半空停驻,像是琥珀里的虫儿。平行世界的边宁正在用手去捉火星,像是在捉萤火虫一样。
“噫,有客人。慢着,你靠近些。”
平行世界的边宁有温柔的嗓音,就像是戏台上旦角的唱段,他穿着大大的袍服,层层叠叠像是一只包裹在落雪树冠里的白色狸猫。
“你是做什么的?”边宁很好奇。
“我啊,我是作戏耍的。”偶戏师伸手从宽宽的袖子里摸出一只狐狸木偶,他指头上缠着细细的丝线,所以边宁看不到,只看见他手指动了动,小狐狸木偶在地上跑起来,左顾右盼,像是在春日觅食赏花一样。
“我是个学生。”边宁有些羞愧,平行世界的自己年纪轻轻都已经走上就业道路了,就他还窝在象牙塔里当鹌鹑。
“学生!你,你懂得很多吗?”偶戏师眼前一亮,就像是黑漆漆的湖心亮起的光藻,他脸上擦着白色的妆,嘴唇红润润的,“我也一直想拜个老师学书,但还是没有这机会呢。”
“我知道一些文学,还有天文地理,机械制造,还有编程。”
“还有教杂学的先生吗?那也挺好。”偶戏师抬起袖子,轻轻遮住嘴唇,眉眼里全是笑意。
边宁看得神飞冥冥,不由得在他身旁坐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这我倒是知道,你是怎么来这儿的?我还以为,这里一直只有我一人呢。”
边宁有些羞愧,“我是从塔里掉下来的,你没遇到其他人吗?”
“那你就是第一个。”
“你应该很厉害了吧?”边宁讷讷的,偶戏师和沙弥一样,能自己进入第三层梦境,边宁还一直做不到。
“什么?不,我没有什么力气的,只是会做做木偶,你想学吗?你是学生,一定是想学的吧?”
边宁很想告诉他,自己无法在第三层梦境保持记忆,哪怕偶戏师教会了边宁,他也是学不会的。
偶戏师有些快乐,“你看你,果然是想学的,不必羞怯,我就是你,这不算偷师。”
第六十八章 平行世界的人生
偶戏师从他大大宽宽的袖子里取出一把虚空结晶的珠串,他挑选了一颗圆润的珠子,用一指头长的小刀把绳割断,把选中的珠子取出来。
他冲边宁笑了笑,有些委婉,“这都是,我自己养的,我有几盆兰花,就委托了它们产籽。用这珠子做核,偶像就显得有神气。”
边宁大点其头,“今天,我也试着做了一些结晶,说来,我也是要做机器人偶的。”
“那你还说是学生,原来是同行吗?”偶戏师又笑,他的笑像是职业习惯,但奇就奇在他总是能笑得很真诚,似乎是天生爱笑的人一样。
边宁问他,“平时生活很困难吗?”
“哪能说这些话呢。如何不是活着?你莫看我以偶戏为业,便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想要图个鲜亮,也要重金厚礼来请我哩。”
边宁悄悄在偶戏师耳边问,“你是不是杀过人?”
他猛得颤抖了一下,瑟缩脖颈,“你,你可不要随处去说。”
边宁点点头,“放心,没人知道的。”
“那,那好极了,对你说,总比对别人说好。”偶戏师放松下来,“我对你说,你也不要对你认识的人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们的秘密?”
偶戏师犹豫了一下,“对,我们,你和我,其他的我们,你也不要告诉他们。”
边宁只觉得神奇,原来语言是这么厉害的东西,你,我,我们,他们,这里边宁是边宁,偶戏师是偶戏师,偶戏师是边宁,也是沙弥,但终究是各自语境里的主体。
这里偶戏师把自己和边宁单独划分为我们,其余的平行世界的自己,就都是他们。
边宁喜欢这种体验,好极了,虽然无数世界存在无数个边宁,但就是因为这些微小的不同,让学生是学生,沙弥是沙弥,让学生和沙弥是一个我们,让学生和偶戏师是一个我们。就像是互相抱团的细胞簇。
偶戏师一边用小刀雕刻木块,一边细声细气地讲述。
“在戏台上,可不是这样小小的木偶,我们的师父教我们,用石条、木片、竹弓、兽筋攒成人高的骨架,再用纸浆、陶泥作肉,穿衣上妆,姿态俨然。我们偶戏师便躲在台子下,用小棍支着绳去抖它,一颦一笑,在力道轻重之间。”
“一定很有意思吧?”
“那是自然的。”偶戏师笑了笑,“我是班子里最好的徒弟,不过,现在我是四处浪迹,到了一处地方,就留下来演几场偶戏,赚些盘缠后就继续上路。”
边宁说,“我们那里用金铁做骨骼筋腱,用电力当能源,然后用脑电波控制。”
偶戏师露出笑容,他没听懂,但也赞叹,“好生奇妙。”
边宁抬头,从山神庙破烂的屋顶望过去,天上有微雪停滞着,在一片灰黑的天空上,隐约漂浮着数百具利维坦的尸体。
偶戏师手上的木块已经被拆解成了几个小件,他手指纤长有力,就像是织网的蛛腿,将黑紫色的虚空结晶球嵌入人偶的躯干,随即开始组装,“人在江湖,总是要遇到一些不平事,你总不能就这样任由着他们。
“路边的饥馑乞丐,尚有恶徒抢食,孤寡流落街头,冻毙风雪下。那朱门之内,灯火通明,哪一盏灯不是用人命点起来的?豪强世家,贪官污吏,层层盘剥,敲骨吸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何就能眼睁睁看着?谁的心不是肉做的?我便把那走狗,那恶绅,那狗官的心肝肺拔出来,塞入人偶里,你看,便是石雕木偶也有一颗红彤彤的肉心!”
从神庙深处的阴影里走出来十多具人偶,栩栩如生,一个个穿着戏服,画着脸谱,仿佛灿烂的戏班。
边宁有些惧怕,又有些畅快,“真的可以这样吗?真的可以杀了人一走了之吗?”
偶戏师捂着嘴笑,“我都是先走了,再半途折返回来,趁着夜黑风高,杀将进去,要是手脚麻利些,两刻钟都用不到。”
边宁想了想,两刻钟,那差不多是半小时,好家伙,这人像极了沙弥,全都是不到半小时就能杀穿一个地方的狼灭。
偶戏师把手头的小人拼好了,递给边宁,他低头一看,居然是自己,穿着一身校服,很乖巧。
虚空结晶嵌在人偶躯干里,冥冥之中就让边宁有种感应,他将虚空之手探出来,连接上人偶,它就在地上开始大步奔跑起来,很快活的样子。
“它怎么自己跑了?”
“挺好的吧?希望你也能和它一样快活。”
边宁咧嘴想笑,“好,谢谢。”
偶戏师望着天,“啊,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你要走了?”
“是的,有些人在追我呢,时候真的不早了,本来只是来休息一下的,没想到能遇到您。心中百千语,逢君话已迟,我们下一场梦里再见吧。”偶戏师站起来,虚空的景象开始急速崩塌,篝火爆燃。
边宁转头望向山神庙的门口,那里,洪涛一般,穿着漆黑铁甲的军士汹涌冲来,仿佛烈马群踏过草原,激射的箭矢已经近在咫尺,当下一秒来临,他被闹钟声惊醒,起身,望着黑漆漆的卧室,这是凌晨四点的鼓山。
他愣怔了一会儿,手里捏着一只小小的木头人偶。
这是,从哪儿来的?
边宁努力回忆了一下,但什么记忆都没有保留下来,只是推测出自己又进入第三层梦境,遇见了平行世界的自己。
他把人偶放在书桌上,就在电脑旁边。
今天还有两场考试,一想到学校,边宁就有些闷烦。他担心桃子同学还在生气。假如惹到亲近的人生气了,边宁总是会怨自己的,但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失。其实是在和自己怄气。
假如,自己像沙弥那样洒脱该多好?击穿时间环,稳固虚空,再造宇宙的豪迈。
边宁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彩。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便舒畅许多,拿起手机一看,昨晚十二点,桃子同学有信息发过来。
“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
“我只是很担心你。”
“……”
“晚安。”
第六十九章 献祭
边宁早起锻炼。
每天四个小时是很苦的,边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毕竟这才开始没几天呢。
他在附近的一个广场锻炼身体,现在他还没有正式学习跑酷,这毕竟也是比较危险的一门运动,自己练习容易出事。
不过这个点起来,倒也能看到几个锻炼的年轻人。大家互相并不照面,只是有时候会在休息的间隔,远远看着对方。
边宁没有器材,只能进行自重练习。剧烈运动后,肌肉撕裂,对整个人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状态都有很大影响。
好在他现在有平衡技能,可以转化生命力,因此不用担心一些小伤小病,疲劳期过度很快。
人当然是有极限的,每个人的极限也不尽相同。边宁现在只是一个健体爱好者的水平,自身还有很大的潜力可以挖掘。
教体育的王老师依旧热衷回答边宁的问题,现在想起来,依旧感觉有些对不起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同时照顾到正常文化课学习和一门选修课已经很了不起,边宁想要练习体育项目是压榨了自己的睡眠时间。
边宁心里像奔马一样的思绪,这个点,太阳将升未升,天际线起伏的群山像是一群逆光站立的男人,黑黢黢的面貌,还有金白色的轮廓,耀得发红的山雾在翻卷着,像是英豪的披风。
边宁一想到自己将拥有自己的义体,他的内心就无比灼热。
义体代表的是现当代人类科技智慧的结晶,而边宁要铸造的,是融合了虚空魔法的特殊义体,世界上仅此一台。
世界上有很多可以称为独一无二的东西,就像是人的一生会面对许多的第一次,但有些独一无二是不值钱的,比如一颗外形独一无二的石头,比如第一颗脱落的乳牙。
在获取独一无二的进程中,赋予的内容越多,价值也就越高。想要获得边宁的义体,首先需要完整的义体生产数据,这意味着打破了寡头公司设立的专利壁垒,夺取了几万人十几年的努力,和更基础的,人类文明积攒多年的科学智慧。
再然后,需要别出心裁,使用虚空魔力作为驱动力,使用魔法将义体献祭给边宁独一无二的分身,使得分身拥有机械躯体。再以边宁自己的意志驾驶分身义体,就像是,他为自己再造了一副身体。
是的,分身义体是边宁自己的身体,不是父精母血,怀胎九月的造物。这具义体会完完全全属于边宁,由他自己支配,没有牵挂。这里不存在一个机器母体,也不存在一个机器父体,机械分身不用考虑会给3d打印机带来麻烦,不用考虑会给虚空结晶带来麻烦。
有了机械分身,边宁就拥有了双重身份,一个是平平淡淡,规规矩矩的高中生,一个是体内流淌魔力和机油的机械怪人。
于是,在刘香铃的阁楼,两个孩子制造出了一个奇迹般的机器。
这是周六,边宁还特意请了假,便利店那里让另一个零时工来替班了。
“这玩意真的能行吗?”
边宁舔了舔嘴唇,“相信我。”
他们在阁楼里腾出一片空地,用混合血液的特制墨水绘画密文,勾画出放射性的魔法阵,六个角落的阵眼里各自放置着虚空结晶,中央阵枢站立着一具干净的半成品机械义体。
边宁捧着自制的虚空核心,这是一个球形机械,主体是一个钢化玻璃球,将高纯度的虚空结晶浸泡在盐水里,周围一圈电极,用纽扣电池供电,通过放电激活结晶,能导引出源源不断的虚空气流,通过疏导孔,流入机体电缆。
说来也怪,虚空气流竟然完全可以替代电能,或者说,虚空气的性质包含了电力的形式。金属其实不算虚空气的优良导体,鲸油、黑曜石等则稍好一些,神经细胞则更好一些,但这些都不利于加工,算来算去,还是金属最适用。
在金属里,铜铁银对虚空气的传导性也不如金钛锡,传导性最好的居然是铀钚一类的核原料。边宁心想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造一个核反应义体,好家伙,遇到打不过的情况直接自爆,美滋滋哦。
边宁打开义体的腹腔,转头问刘香铃,“要不要你来?”
小姑娘也舔了舔嘴唇,“早说嘛,我可等急了,拿来。”她双手捧过虚空核心,将它嵌入义体胸腹之间的能源腔。
激活核心,盐水里的虚空结晶漂浮起来,常人无法看清的虚空黑雾喷薄出来,导入机体,将一个个元件激活。
“检查一下检查一下!”边宁搓着手,语气激动。
机体的数据线连接到一旁的电脑里,刘香铃跑过去看系统监控,“感光元件运行正常,压感元件运行正常,电子陀螺仪正常……”
正常正常,全都是正常的。
他们欢呼起来。刘芳嗣在楼下大喊:“叫什么呢叫什么呢!下来吃饭!”
这是一个大中午,边宁激动得来回走,刘香铃隔着门大喊:“你自己吃吧!我们可不饿!”
成年人是不可靠的,边宁和刘香铃不打算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刘芳嗣。
边宁召唤了自己的分身,刘香铃惊讶地上前拍打,“这个东西,好真实!”
“那个,接下来,你要不要回避一下?”边宁很犹豫,虚空不是什么天堂秘境,而是充满混沌和黑暗的宇宙归墟,灵感过强的人会被虚空感召,古老的知识和超出人类感官能力的景象会让敏感之人陷入疯狂。
“为什么?”
“因为可能会有危险。”
“那我可不怕。”
“但我不放心。”边宁搓了搓小师妹的脑袋,“你先去吃饭吧。”
刘香铃撅了撅嘴,转身出门,把门嘭得一摔。
“别躲在门口偷看。”边宁把门反锁,“还不走?”他敲了敲门,虚空视觉看到门后的刘香铃大步跑开了。
这时候,刘香铃拿出手机,查看自己阁楼的监控摄像,没想到边宁过来把摄像头扭转开去。
万事俱备,边宁让分身走到义体面前,他开始念诵密言。
刘香铃端着饭坐在门口,拿出手机,调出窃听器。
第七十章 第二躯壳
当虚空降临在这座小小的阁楼里时,周围一切的色彩都被涂抹去,就连夏天正午金灿灿的阳光都变成苍白透明的色调,像是在骨瓷片上冷冷反射的月光。
边宁继续念诵密言,当然还是荷塘月色版本的。这些声音通过电波传输到刘香铃的手机上时,她听到的朗诵声里夹杂着一些电流扰动的吱吱声。
她不由得被这些怪异的电流声吸引,只感到强烈的冷意袭来,电流变成低语,在她耳畔讲述无数宇宙古老隐秘的过往,禁忌的魔法和知识,她完全听不懂,但就像是被溺死者,不断呛咳着水流。这些超出人类承受能力的低语不断灌注进她的大脑。
她手里的碗嘭得摔在地上,刘芳嗣急忙赶来查看,这时候刘香铃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边的手机里还在传来边宁背诵《荷塘月色》的声音——“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
刘芳嗣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情况?原来朗读课文这么下饭的吗?
他见女儿双眼不停转动,巩膜里的血管不断发黑,像是黑色的藤蔓缠绕着眼球。刘芳嗣顿时着慌,这怕不是中了什么剧毒了!于是也不敢耽搁,当下就抱着女儿要往医院赶。他开着车火速离开,转头望向自己的房屋时,却看到阁楼里隐约透出森森的灰光。
边宁的分身就像是被强酸溶解一样,化作一团淡灰色的气团,边缘膨胀开气态触肢,有强大的活力,包裹、吞食了机体,当机械结构溶解,乃至虚空结晶的能量核心都消融之后,这团气体内部迸发出浓烈的光,像是一团孕育恒星的星云。
边宁语速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在被快速抽吸,很快就见了底,于是他启用平衡技能,将体能和生命力转化过来补充损耗。
虚空气息笼罩着阁楼,随着魔法阵生效,这里一点点被拉入现实和梦幻之间的夹层。边宁感到一种极大的安慰,渐渐的,他已经适应了虚空,印记保护着他不被虚空中的隐秘侵蚀,这里像是他灵魂的第二故乡。
也正因此,他的精神力开始得到补充,总算没有被抽干的风险。
分身形成的云雾慢慢坍缩,最终聚合成一枚方形的箱卵。这是机械体的卵生,当银灰色的箱卵表面裂开电路图似的开口,层层叠叠的零件组合,就像是一挂逆流的瀑布一样,在边宁眼前聚集出了一架漂亮的机器。
这比边宁想象中更完美。
主体银灰,胸腹有暗紫色的虚空结晶贴片,在胸膛正中是一个硕大的结晶环,环内翻滚着的是虚空黑雾,有昏黄的光从中射出,这道结晶环是通向虚空的一个裂口,源源不断的虚空气从中流出。
这就是边宁的机械分身了。
头颅端正,面颊上是深深的刻纹,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冷峻的意味。
机械分身的表情正是:_
边宁有些好笑,又有些欣慰,他打算让刘香铃也来看看这了不起的造物。不过他要先收拾好现场。用化学溶剂把地面上的符文墨水擦去,冲洗干净地面后再擦干,把杂物放回原处。
随着魔法阵被抹去,虚空也慢慢远去。这个阁楼重新回到现世。
现在可以好好欣赏这具机械分身了。
不,是使用。
边宁给刘香铃发了个消息,叫她可以进阁楼来了。
自己躺到椅子上,闭上眼睛,意识投入机械分身体内。
冰冷、精密、强大!
边宁观摩着自己的第二躯壳,漂亮的双臂上有美妙的金属反光,左手手背上,印记悄然浮现。
这代表着,机械分身足以容纳边宁的灵魂,当他某天死去,还能在这具身体里永生。
印记的出现代表边宁可以在这具身体里使用虚空魔法。
开启虚空视觉,义体身上十四枚感光元件一齐运作,边宁拥有了极大的视野范围,一瞬之间甚至有世界尽收眼底,全知一切的错觉。
除了虚空视觉,还有位移、虚空之手,这些都可以使用,并且由于机体的能量直接来源于虚空,边宁不用担心魔力耗尽,只要精神力充足,他可以无止境地使用印记超能。
边宁忍不住笑起来,机械躯壳的扬声器里发出他爽朗的笑声。
他已经想到,每到夜晚,在入睡之后,他可以操控义体分身在鼓山的霓虹灯里穿梭。
甚至,他可以操控义体远行,不论相聚多远,哪怕是相隔宇宙,他和分身的链接永远是紧密的,只要虚空存在,他都可以保持实时的意识传输。
而在睡梦里,边宁的魂魄又会被虚空之境滋养,不必担心精神枯竭。他的主体就像是一个火炬,一座灯塔,光芒照耀着的方向,就是义体分身的征途。
边宁现在就想学会更多义体的操控技术,自己的选择都是正确的,现在他已经走上了一条坚定的成长道路。
等边宁冷静下来,总算注意到房子里空空荡荡,刘芳嗣父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小院门前还遗落着刘香铃的手机。
边宁急忙收回分身,起身下楼,他给刘老师去了个电话,这时候刘芳嗣到了附近的地区医院,刚把医生叫来,刘香铃猛地坐了起来。
医生给小姑娘做了体格检查,“一切正常,很健康啊,要不去拍个片吧。”
刘芳嗣接起电话,“喂,边宁啊,我在医院呢。”
边宁马上就有直觉,刘香铃肯定是被虚空侵袭了,“她现在怎么样?醒过来没有?”
“不是,你怎么知道……醒过来了,怎么说?”
边宁松了一口气,看来情况还不算严重,被虚空侵袭之后,轻则昏迷,重则神志崩溃,能在三天之内醒过来已经算运气极佳了。
“老师,香铃她没说胡话吧?”
这时候刘香铃抢过电话来,“喂!边宁!我现在脑子里有一万匹马在跑啊!我现在是要起飞了!”她接下来说了一大堆颠三倒四的话,什么时空结构,什么终极真理之类的,神情激动,姿态欢脱。
刘芳嗣、医生、边宁乃至周围人都大惊失色。
这孩子,怕不是出了点精神问题。
第七十一章 边宁夜奔
刘香铃的身体没出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巨他妈棒棒。
检查的费用医保并不报销,那就是一大笔钱,刘芳嗣脸色阴沉着,本打算带女儿去看精神科的,现在想想再花钱他的贫穷精神崩溃综合征就要发作了,于是就领着刘香铃回家。
也多亏是小姑娘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过她还是有些亢奋,一旦她变得激动,眼睛里就会冒黑血丝,这是虚空带来的不可逆的感染。
边宁绷着脸数落了她一顿。
“先别说我,让我看看你的机器成功了没。”
边宁脸上压抑不住笑容,“那当然好。”就在这个阁楼里,他把机械分身召唤出来,精美神秘的形象让刘香铃眼前一亮。
“太帅了!比原来还帅!”
边宁点点头,“那是当然的。”他们都同意眼前的机体是集工业设计之美与魔法浪漫色彩的大成之作。
有些物体天然就有美的价值,一个物体的美也往往暗示其符合数学逻辑上的精巧。在西方古典学派里,美是一类可以被定量的标准。符合数理的结构在许多时候能运行得更加稳定持久,就像圆形轮胎比不规则多边形轮胎来得适合旋转,一具精美优雅的义体也往往有不错的战斗力。
帅也可以是一种力量。
边宁已经开始畅想自己操作机械分身在高楼大厦间信步的姿态。
刘香铃面颊红润,因为极大的骄傲和满足,这毕竟是有她一份参与的项目,义体的外壳就是她设计的,虽然借鉴了许多已有的生产数据,但不失为是她的智慧产物。
“边宁,今天晚上,你能用这个带着我去外面走走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有星星,哪个年轻人不想在星夜与一具漂亮到让人流口水的机器一起出逃呢?边宁自己小时候就想着坐上神经飞机往天的尽头一路飞去呢。
边宁躺在阁楼的椅子上,不知第几次,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夏天,妈妈说,夏天是没有记忆的,在夏天,找一些新奇的事情,做一些大胆的尝试。
他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有这样的变化,在这短短一周时间里,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个奇迹一样的夏天,边宁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慰藉了,他答应了刘香铃。
在夜晚十二点,边宁信手给桃子同学发去晚安的消息。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意识投注在机械分体内,他踱步走在室内,一路穿屋过户,推开窗,蹲在栏杆上,仰望这一轮月。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边宁抬头看着天,晚上的卫星图像虽然模糊而多噪点,但依旧足够精密。不过,在虚空视觉里,这些监控的光锥却是安全的绿色,边宁对此感到有些惊奇,但很快他也明白过来,虚空的特性使得没有意识参与的观测手段无法生效。
他放下心来,虚空之手伸出,抓攀着墙壁,将他高高抛起,在半当空他轻轻漫步,像是踩着月光。
一个位移跳上楼顶,边宁看准方向,大踏步奔跑,从一处楼顶边缘跳起,虚空之手抓攀着钢铁森林的枝丫,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他是工业世界里的人猿泰山。
边宁从居民楼上飞过,在商业街的店铺屋顶上隐蔽潜行,踏过一个个招牌。越过一条条轨道,夜晚的城市里有雀鸟和飞舞的虫,边宁三两步追上公园里的松鼠,把它捧在怀里搓了一阵,留下懵逼的小动物他继续前进。
义体奔跑起来像是一辆小小的列车,他试着用跑酷的技巧,在城市里如破碎齿轮一样复杂的边缘也能快速移动。边宁觉得,自己要练习跑酷技巧,完全可以用义体在夜晚尝试。
他自己盘算了一下,文化课就是正常在学校学习,外加去图书馆借书;黑客学习在晚上,理论知识在刘芳嗣的服务器里;体育锻炼安排在早晨,中午和课间操;义体搏击安排在下午放学和回家后,还能从格斗游戏里学一些战斗技巧;跑酷锻炼安排在十二点之后,操控义体进行模拟。
周一到周五是正常作息,周六和周日上午上班,下午是去刘芳嗣工作室学习实践。
义体出游可以安排在周末,剩下这些天应该进入虚空,尝试在其中保持清醒。
这些个人安排都满满当当的,边宁发现自己其实没有留下陪伴陶子成的时间。
自周三他们闹了些小别扭,边宁便一直没有认真与桃子同学聊过天。
无所谓了吧。边宁这样想着,把这些问题留给时间。
今天晚上,是他和一个美少女的星夜私奔。
他轻轻敲了敲阁楼的百叶窗,里面有一些小动静传来。刘香铃推开窗户,这时候月亮在中天偏西,银灰色的虚空义体沐浴着光,金属都变得温柔,泛着瓷白色的晕,他像是月夜骑行的侠士,轻轻对刘香铃伸出手。
“你等一下!”她脸颊通红,一身简单的蓝色工装像是个小马里奥,她反身去墙边拿了个军绿色的大挎包给边宁套上,再拿了一顶宽宽的遮阳帽给自己换上,边宁就笑,她不依不饶地问,“笑什么嘛!”
“换身衣服吧,工装不搭遮阳帽。”
刘香铃连脖颈都泛出霞色,把窗关上,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打开,是一身联邦西部流行的洋装,米白色百褶裙,腰间系着大大的红色蝴蝶缎带,还背着一把小吉他。
边宁点点头,轻轻把她抱上自己的肩头坐好,小姑娘罢了,对她来说,机体的肩膀像是海岸一样宽广可靠。
“想去哪儿?”
“去看河,去看星星。”
边宁点点头说好,他朝着流经鼓山南区的次水河跑去,那一晚,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穿过热闹的城市,穿过科技园区、商务区、居民区、工业园和农业园,在近郊,追溯河道,跑过一个临河的小镇,在更南边的一片山间平原,周围终于不见了人踪迹。
在城市的孤岛外,自然以缄默的方式存在,星空也照耀着,月也照耀,光污染的天空就像是一个眼泪流干的女人,但在河堤上,他们还看到长草间飞舞的绿色萤火虫,倒影在水面的光恰与星辰没有两样。
有一颗年长的栎树在河畔生长,树冠舒展就像在伸懒腰,在水面的倒影也是一片黑漆漆的,月光从树叶缝隙漏下,照在波漾的河上,也像是星星。
刘香铃笑得满足,她轻轻弹吉他,是一首适合夏天的小调,边宁翻动挎包,里面除了花露水之外,还有一台小小的相机。
他举起相机,延长曝光时间,将轻弹吉他的刘香铃拍下来。她是在天边朦胧白光里米白色的幽鬼,眼睛里光灿灿。
有风从水面吹过来,在河对面的小村庄,一颗颗水泥房屋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路灯照耀着,风里隐约有睡眠人的梦语。
第七十二章 夜晚的游荡者
太阳升起来之后,是周日。
边宁要上班去了。
送刘香铃回了家,那是上午八点,刘芳嗣老师还在睡懒觉,鼾声呼隆呼隆的,像打雷。
刘香铃在后半夜的时候不知觉睡了过去,边宁将她放入被窝,大夏天的,也不掖被子了。
机器义体没有表情,但边宁其实想笑一笑,他觉得真的好有意思。
收回分身,一瞬间,边宁就回了家。
早起,精神疲乏,边宁给自己打了一杯速溶咖啡,喝完之后,稍微有些提振起来。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尽早学会自由出入虚空的技巧。就凭他在虚空里快速回复精神力的增益效果,都值得他拼命去努力了。
人的精力当然是有限的,但虚空能帮他学会时间管理。
周日上班,王哥却没来,替班的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年青人,边宁以前没见过他。互相一打招呼,原来昨天替班的也是这位。
“哥们你好,我叫仝思毅。”
边宁有些疑惑,“仝?”
“对,不是儿童的那个童,是水浒里面朱仝的那个仝。”
边宁点点头,“你的姓也很少见呀,我姓边,边疆的边,单名一个宁。”
姓仝的年青人笑得很爽朗,“好家伙,我女朋友也是个少见的姓,她姓蓝,蓝色的蓝。”
边宁看着仝思毅这邦硬的身材,猜测他是健美爱好者,结果一问,人家是搞艺术的。
“那你这一身肌肉是怎么练出来的?”
“哦,在画室当工具人嘛,搬材料什么的,我们画室在十五楼,没有电梯。”
边宁思考了一下,给这位大哥比了个大拇哥,“牛逼。”
仝思毅问边宁,“你好像一直在笑?这么开心吗?”
边宁愣了一下,“有吗?”
他摸了摸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一直在笑,边宁嘿嘿得乐出声,“没事没事。”
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心里有多快乐呢?拥有一具魔法义体的快乐,你们这些凡人想象不到哇。
边宁心里其实隐约已经有些怪异的念头。
在拥有虚空义体之前,他畏惧着权威,现在,他反倒想见识见识那些权威是样子。
反正虚空义体可以瞬间收回,边宁不担心被困住。
一想到这里,他内心就滚烫滚烫的,像是着了火,像是塞了炭,让他坐立不安,让他几乎忍受不住便利店里安静的氛围。
边宁整理着货架,手脚麻利极了,这个点客人还不算多,仝思毅在柜台戴着vr眼镜,拿着手柄在眼前比划。
“你在做什么呢?”
“哦,画画啊。”仝思毅摘下眼镜递过来,这玩意就像一块连片的墨镜,边宁犹豫了一下,在上班摸鱼是要扣钱的,于是他笑了笑,没有接。
仝思毅就笑,“你好老实啊。太严肃的话,是没法交朋友的。”
边宁觉得这样就很好。
当晚,边宁一早就躺在床上,机械义体手里捧着机械心脏,他跟着指针的方向走,一路来到鼓山东区核心的科技园区,这里是黑岛公司的驻地,但并不是说只有黑岛科技的资本,今天没有哪个公司是纯净的,寡头们互相都持有彼此的股份,这就是一种强大的联合。
在边宁看来,也是强大的利维坦。
这里占地广阔,除了办公楼、实验室、试验场外,还有公司管理层的住宅。
机械心脏的指针在这里直接像电风扇似的转。
边宁心里有些躁动,轻轻翻入一座不知名的宅邸,宅子外层被全息屏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座黑曜石的方块。不过进入内部后才发现里面是复古的建筑,前庭后院,假山小池,地上铺着细细的卵石,墙壁里吹出轻柔的风,仿佛撩动花坛里的全息投影,东南角的醒竹啪嗒啪嗒响,头顶上屏幕投放着星空和极光。
这里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
机器巡逻守卫在院子里漫步,监控探头无处不在,边宁却很悠闲。
没有意识参与的观测者是无法看到虚空物质的,因此在监控和机器守卫的视线里,边宁并不存在。就算有人正在观看监控,这种间接手段也是无法生效的,信号转到屏幕上,又不是传输到人脑子里。
他在别人的家里随意行走,从一楼洞开的窗户摸进去,大厅的铺装是油亮的红木,正对门墙上挂着书法字画,用虚空视觉一看,原来也是全息投影,估计和电脑壁纸一样是可以随心换的。
在大厅两旁有许多电子屏风,转过屏风是一架架展示台,放着一些漂亮的摆件,珊瑚、砗磲、翡翠、蛋白石、金佛等十数件。
穿过东面的门,是一间收藏室,摆放着机械工艺品和刀剑,边宁颇为喜欢,随手取了一把唐直刀拿在手里转了转,他不懂用兵器的技艺,但就是觉得很酷。
这样一把长刀其实累赘,边宁顽耍了一会儿也就厌烦了,将它放下来,其余的一些古代兵器也大同小异。
倒是也有摆放高周波刃的,剑柄和剑刃拆分开,边宁有些欣喜,正好他的义体有武器模块,他就拿取两片纤长的剑刃嵌合在手臂里,不愧是黑岛公司出产的,标准化就是适应性极好。
刘香铃在设计虚空义体的外壳时也考虑过加装武器模块,所以打印出来的壳子是能兼容通用武器的。
虚空气传导进高周波刃,激活武器后直接从腕部弹出,纤长如冰柳的剑体震荡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边缘模糊了,散出灰黑色的光晕。
边宁试着把剑刃触碰周围的桌椅,轻轻划过,就像划过空气一样。
倒塌的桌椅和物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几个佣人赶过来。
边宁躲在门后,佣人跑进来,一筹莫展的时候,边宁就悄然钻出门去。
他往二楼走。
在卧室逛了逛,突然注意到门前,宅子的主人来了,一个肥壮的男人轻轻牵着一个年轻女孩的手从商务车后排出来。
边宁推开窗,义体眼部镜头放大倍率,看清楚来者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居然认识这人。这人是黑岛销售部的高管,田也。也就是边宁获得界外魔印记的那个夜晚,在虚空之境里见到过的人。
原来这里是他的宅子。
第七十三章 杀人如乂草
边宁正想看看这有钱人是如何生活的,便躲在屏风后。若说复古建筑,为了格调韵味,常有许多装饰物营造隔断效果,一个房间里空间层层深深的距离感,就像莲花花瓣一样。不过比较是复古,古人的卧房是不会有这么宽敞的,也不会在房间东面放一块落地玻璃,摆一个大浴缸。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牵着年轻女孩的手过来了。
边宁觉得怪异,那个女孩脸色漠然,齐整前卫的黑色短发,哪怕穿着一身私立高中的校服也像是在走秀场,漂亮如冰,气质如刀,这种天生局外人的淡漠有时能叫人不寒而栗,但她的眉眼又似春水一样汩汩流淌。
简直也不像一个学生,边宁取出机械心脏对准那个女孩。
忧郁的男人在他耳畔低语:“我亲爱的,永远故作坚强,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为她遮风挡雨……”
边宁低头看着机械心脏,有些不敢置信。
他又把心脏对准田也,心脏低语:“没有人能否认他的才能,但也没人能否认他对性的过度索求。财务自由带来人格自由,经济自主带来人格自主,那么,当资本膨胀,会催生什么样的野兽?传统的余毒从没有一刻从这片大地上消失。在他看来,那些在金钱陷坑里自甘堕落的人们,那些出身贫寒之人,根本也不算是人。”
边宁反复用心脏窥探那二人的隐秘,心里大概也有数,那个女学生,想来就是机械心脏内那颗灵魂生前的子嗣,而田也则是居心不良的痴贼,估计就是见色起意。
“然然,你还是不开心吗?”肥壮的男人做出担忧的神色,边宁却有些想要呕吐。
女学生没有说话,她就像是人在这里,魂儿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咱们洗澡吧,然后就该睡觉了。”
确实不早了,这都快十点了,边宁是八点从家里出来的,这都晃悠两个小时了,这时候他心里有莫名其妙的愤怒在酝酿。
田也拍了拍手,卧室东面的大浴缸开始注水,好啊,科技也是助纣为虐的。边宁躲在屏风后死死盯着那个女学生,她这么漂亮的女孩,意外丧父,自己又要沦落到丧失人格的地步了吗?
他看了看机械心脏,【放心,我不会让这些发生,哪怕只是为了你。】
心脏搏动了两下,不知悲喜。
浴缸里的水慢慢上升,边宁心里想问,那个女学生,她的母亲在哪里?水慢慢高了,像是母胎里的羊水。像是一条涉罪的河,假如女学生踏入其中,或许再也没法回头了。她会被改造成另一个物种,总之不是人了。
边宁一时间有些恶心混杂着难过,他为那个女学生感到悲哀,她呆滞又漠然,像是处置商品一样处置自己的未来。
为什么不反抗?
不,为什么要反抗?
恐怕对许多人来说,被有钱人包养反倒是一条完美的人生道路吧?
巨大的荒诞感又一次袭击了边宁。他看着田也肥壮如蓬松一团云的躯体浸泡在浴缸里,白瓷缸倒映他保养极佳的绵软皮肤,他的外表明明还很和蔼可亲的样子,但黝黑毛发里的脓肿又如此显眼。人如果是气球,那么田也的气嘴已经伸直了,气嘴直通灵魂里,是灵魂膨胀才让气嘴伸长的。
是不是成年人的世界都这么恶心?
边宁也想过要和漂亮女同学相拥着,但他只是享受那种彼此依存的温暖,不是这样,不是灼热滚烫的灵魂要涨破皮囊的样子。
被一只白色气球压得喘不过气,边宁想着这个女学生的人格会这样死去就不寒而栗。他机器的躯壳没有原始本能,也不会起鸡皮疙瘩,但他依旧感到不适。
“来呀,洗干净了才舒服呢。”
女学生在床边要起身的时候,一具银灰色冰冷的义体从屏风后踱步而出,金属足步踏着地板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就像是寺院和尚敲打木鱼,就像院子里醒竹敲打水池边缘的卵石,就像医学生的铁锤敲打标本肋骨,就像西洋交响乐队敲打的小军鼓。平静、稳定、精密、明快。
“你是谁?!!”
虚空机械人轻轻一个扑身,就像是风筝猛地被吹得上了天,仿佛一下远离了,可刹那已到近前,右臂嵌合的高周波刃弹出,就像是抽干了室内所有的灯光,汇聚成这样漂亮的一把发光的剑刃。
舒展手臂,一个大大的挥斩,就像拿着拖把的画家一个大大的挥洒。
血就像墨水一样瓢泼迸发开来了。
白色云朵一样的皮囊像是晚霞一样彤红了。
那惊讶里透着一股子慌乱的机灵劲儿的脑袋咕嘟落到水里,随水波起伏两下,就像是一个空心葫芦。
他的气嘴一下子就萎缩了,魂儿如气体一样散去了,气嘴当然也泄了。
肥肥壮壮的躯体慢慢滑进水里,一缸洁净的水,变得像倒满葡萄酒似的艳丽。
女学生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边宁转过身来,看着她。
“要走吗?”他问。
“好。”
边宁过去,轻轻把她抱起来,“抓着我。”
女学生搂住边宁的脖颈。他用右手臂弯环着她,就像一个稳定的秋千。
他推开窗,虚空之手抓住屋檐,将他甩出,高高抛起后坠落,看准院子角落,当空接了一个位移抵消惯性。
来时从哪儿进来,走时也从哪儿离开。
边宁带着女学生在月夜的鼓山奔逃,他的心就像晚间的风一样畅快。
虚空机械如此冰冷,杀人如乂草,边宁如今似乎明白了沙弥,对他们这样的超自然杀人客来说,社会教条是完全的废纸一张。
“我送你,你想回哪儿?”
“哪儿也不想去,我想去你家。”成然打了个哈欠,诚然是有些困倦。
边宁攀上一栋二十层的商场楼,站在高处俯瞰鼓山,各处的霓虹就像是荧光真菌蔓延,在光的缝隙里夜晚黑得通彻,人类行走在街道像是被风吹动的沙砾,车流像蠕动的行军蚁。
夏夜气流吹拂,成然身上的单薄的校服卷动,她像是裹在白色纸巾里的一柄银亮的小刀,现在吊在义体的支架上,诚然有她的风姿。
第七十四章 命如悬绳,生如草根
“再想想吧。”边宁这样说。
“那就回我家。”成然趴在机体的肩头打了个哈欠,依然没有给人以慵懒感,只是疲惫而已。
“指路吧。”
成然的住房也在东区外圈,是一套学区房,左近的世英私立女子高中就是她就读的学校,学费高昂,是处处拍打着后浪的桃源。
成然的父亲成诺不算一个含金量有多高的前浪,这就导致成然这位后浪看起来像是镀金的黄铜。不过,鼓山本就不算什么大城市,所以一个轻量级的后浪也能在学校过得顺意。
边宁看着面前占地广阔的高档小区,在夜晚,高大的古木林洒下浓荫,路灯的光有着温暖的意思。一幢幢高楼互相保持着建筑界的社交距离,身处其中有种蚂蚁走进巨石阵的错觉,这里的工业风设计也和方才看到的仿古建筑截然不同,就像穿过时间的河流来到现世一样。
她曾经的生活一定不差,只是……
如此生活十多年,直到大厦崩塌?
边宁心里笑了笑,只是又一次觉得荒诞。这个女学生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就因为生活改变了,不复锦衣玉食就要去给人当n奶?
该死的,你如果是这样堕落的人,你死去的父亲在机械心脏里搏动的灵魂该多么痛苦啊!
边宁轻轻在她家的阳台着陆。
女学生抬头看着他,机体的面颊冷硬:_
“进来坐坐?正好,这个时候,我妈妈还没有睡。”
边宁疑惑,但他说不出那句话:原来你不是孤儿?
她也是有母亲的?她的母亲为什么不阻止她?就看着女儿跑进一个脂肪堆积的后现代资本灵魂塑造的躯体怀里?让他的气嘴把罪恶的灵魂吹进她年轻的大脑?
她从阳台窗户进屋,室内的灯感应亮起,这里是洗浴间,再过一道门就是客厅了。
“妈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饿不饿?”
边宁听到客厅里有一个温柔的女性这样回答,他气愤极了。你难道不应该阻止女儿走向不归路吗?还在这儿问她饿不饿?难不成你是给青楼姑娘准备宵夜的老鸨?
他大步冲进屋里。
客厅没有人。
只有智能音响在说话,絮絮叨叨的,“然然你作业做完了没?记得睡觉之前要喝一杯牛奶的,不然你又要睡不着了,你睡不着我也很难过……”
成然神情很平淡,指着音响对边宁说,“我妈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妈妈在十多年前发疯了,被我爸爸送去精神病院疗养,一直没什么起色。”
“那这个是……”
“我妈妈录音,然后做的智能程序。她说自己可能没法陪我长大,不过,这个机器会一直跟着我。那个程序在电脑里,家里的电器什么的都是她控制。”
边宁感到不安,“哦,是这样。”
“喝点什么?”
那个名为妈妈的智能程序还在问,“然然,你在和谁说话啊?我看不到。”
边宁解释,“没有意识的东西是看不到我的。”
成然愣了一下,眼神略微黯淡了一些。她点点头表示了解,“喝点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润滑油吧。”
“没有,茶行不行?”
“好。”
边宁在沙发上坐下,端着茶,当然是喝不了的。
成然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哦,对了,你杀人了。”
妈妈尖叫起来,“什么杀人?谁杀人了?”
成然喊了一句,“妈妈,你关机吧。”
于是妈妈不说话了。
边宁姿态飒然,“是,杀了人了。”他语气轻慢,和白天的他截然不同,不再是那个敏感温驯的男孩。
“那,我该怎么办呢?”成然发了一会儿呆,“算了,就这样吧。”她去卧室换了一套睡衣,白色棉衣,这时候她总算有些温柔的意思了,把她的短发扎起来,成了一个高高短短的小马尾,鬓边散落的发丝就像是菊瓣。
边宁拿出机械心脏,“你能看到它吗?”
“什么?”
边宁把左手递过去,放在她眼前,“你的父亲。”
“我爸爸死了,头七刚过不久。”
“但他的魂还在这里。”机械心脏搏动着。
忧郁的男人在边宁耳畔低语,“我的女儿,如果,你能继续生活,那请你一定不要被它打败,我要教给你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但我希望,你面对世界还能保持自己的叛逆和温柔。我的女儿啊,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它。”
成然表情茫然,但眼泪在不自觉流淌,她的身体看不见,也听不见父亲的存在,但她的灵魂还是感受到了。
边宁问,“你为什么要跟那个人回家?”
“他说以后会定期给我一笔钱。”
“你父亲没有留下什么吗?”
“爸爸的遗产给了妈妈。”成然别过头,她忽然擦了擦脸,“我哭了?”
“你可以自力更生……”边宁突然闭上嘴,想要维持在私立学校学习的费用,是一个未成年,没有正式稳定工作的孩子无法承担的。
她其实看得很清楚,她不是要放弃未来,只是为了未来,牺牲现在。
没有钱,成然或许就没有了未来,当然,她可以去福利学校就读,但环境的巨大落差不是那么好适应的,边宁自己就在福利学校读书,知道那里的教学水准。
成然用纸巾擦干脸颊,“我得上大学,然后进公司任职,这样就能赚钱。爸爸留下的钱差不多能供妈妈在疗养院住十年,这十年里,我得接过担子。”
她有些愣怔,“田叔叔死了,过两天,我要搬走。然后,找一个新学校。”
边宁不知如何说,他无法解决成然遇到的困境。更糟的是,田也的死必然招来黑岛安全部的问讯,作为嫌疑人,成然以后的就业道路已经被暗中铺下了拦路虎,甚至去公司申请助学金都是奢望。
她所想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了。
边宁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杀了田也,也断了成然的前路。
他有错吗?
成然有错吗?
假如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什么?
第七十五章 一不做,二不休
边宁坐在沙发上,压感元件把沙发的触感传递给他,就像是他本人坐在这里。如果是他本人坐在这里,他绝对是哭丧着脸的。
他妈的,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无解的事情?
勤劳致富,让人心生恐惧。
自律使人自由,但有些人天生就更加自由。
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边宁看不到自由。
成然还是呆呆的样子,她总是神思不属。边宁心想,她一定是还沉浸在悲伤里吧。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成然坐在沙发那边,把手里的茶杯拿起来又放下。
“你,怎么还不走?”
边宁从沉思中惊醒,他有些惊讶,“我在想为你脱罪的方法呢。”
成然没有反应,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且有些尴尬。
边宁问她,“你一点都不害怕的吗?”
“怕什么?”
“怕被安全部的人找上门。他们会起诉你,他们会这你的诚信档案上记下犯罪嫌疑人,以后你申请不到助学金,也没法上好大学,更找不到公司里的工作。”
成然发呆,“这样啊。”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边宁有些生气,“你自己的人生自己都不管,让别人怎么说你?”
“但是……”
“你明明一开始就能拒绝那个胖子的。你只要学习好,也能申请奖学金吧?继续学业不成问题吧?找你父亲生前的朋友帮帮忙,以后申领助学基金的时候走走后门,这不就很好吗?”
“可是……”
“现在的情况就是,人死了,不能复活了,我要想办法给你脱罪吧?这样对你以后的生活就不会造成太多影响是不是?”
“哦。”
成然目光对不上焦,依然是心不在焉的。
边宁真的很生气:_
“你有没有在听?”
“嗯。”她屈起左腿,踩在沙发上,身子后仰,用右手撑着脸颊,姿态不羁而潇洒,但这不是给她耍帅的时候。边宁告诉她,在这里等着,他要回去销毁证据。
其实这些工作一早就该做了,边宁只是在激情杀人之后乱了头绪。
等他又返回死者田也的宅子,这里已经被安全部的车辆包围,许多持枪干员在外围巡逻,十几个佣人站在外面茫然无措,还被干员看管起来。警告灯的光一直闪,照得周围人脸色阴晴不定。
边宁有些犹豫,他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最佳处理现场的时机已经过去,再有任何的行动都有画蛇添足的嫌疑。边宁自己应该是没有暴露之虞的,安全部的人无非会把他当做是又一位自由派的极端人士。
现在的问题是为成然洗脱嫌疑,她是现场人员,一路上行车记录或者监控都有记录,一直到进入死者的卧室之前都有。
整个案件其实是许多疑点的,比如收藏室监控里莫名其妙物体移动的灵异现象,这时候现场安全部的调查人员也确实焦头烂额。
雷打不动的安全部主管姗姗来迟,边宁这时候已经潜入宅邸,再次摸到卧室外,门口堵着两个干员保护现场。
边宁在墙角用虚空视觉偷窥,看得是一清二楚的,随着他的印记思维越来越发达,虚空视觉的能力也在逐渐提升,现在他隐约能看到物体移动的可能性,一种对未来的预测。只不过,这种感觉还不算灵敏,如果舍得用仅剩的一枚符文来增强能力,说不定边宁可以做到预见一段时候后的未来。
遇事不决,还是得让机械心脏来指引明路。
边宁拿出机械心脏,分针转了一圈,随即是指向守门的干员。
很好,有方法就行。
边宁略略下蹲,给腿部杠杆结构一个更好的蓄力,然后冲出墙角,一个位移近身,虚空之手横扫,冲击力把两位守门的干员打得斜飞出去。
当空之中,人是没什么能力做出反应的,虚空义体弹出两枚高周波刃,迎着两人的腰身一割,落到地上噼啪四声,是四段尸体。
在监控中,估计就能看到两个干员忽然飞起,然后身体裂开后摔落的场景。
卧室里有几位正在收集线索的法医,机械心脏把指针指向他们,边宁心里虽然有极大的杀戮狂热,但还是觉得,医生应该是无辜的,于是他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是想将人击晕,也是非常有难度的操作,一不小心就会致命,而勒晕则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足够这些人发现他八百回了,到时候场面不好收拾。
边宁叹了一口气,让机械义体先找个角落蹲下来隐蔽,自己把意识传回本体,取出最后一枚符文,许愿:“我想要快速致人晕厥的能力。”
他想要的是能力,而不是相关的知识,所以印记吸纳符文之后,返还给他的,是对虚空之手的能力增强,只要让虚空之手接触任何有思考能力的生物(或者非生物?)一段时间,等虚空物质渗透到对方的思考器官(或者是意识?灵魂?),就能造成非常强烈的眩晕效果。持续时间因人而异。
哪怕是义体,这一招也是能将对方宕机的,不过义体有强大的自检功能,大公司的义体有智能程序连接,自启速度更快,大概只能起到稍微的控制效果。
足够了。
边宁重新上线,伸手把四位法医攥晕,然后施施然走到浴缸前。
距离他杀死田也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了,人头泡在水里发胀发白,看着像是膨大的河豚。
机械心脏就是指向这颗头颅的,边宁用虚空视觉观察,注意到死者颅腔内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他忍着恶心,切开头颅,就像是剖开一枚肉瓜,将芯片拿出来。
这是一枚类似飞机黑盒子的芯片,现在正间隔着向外发送信号。只有高管人员才会植入芯片,内部储存了一些大脑残存的生物记忆,在宿体死后会主动发射无线电,让周围的信号基站接收后会一路传递到公司本部。
也就是在边宁杀死田也的五秒后,黑岛科技就已经得知了他的死讯。
楼下传来震荡的脚步声,一个狂奔的机器正在靠近。
在虚空视觉里,一具义体已经跳上楼梯,转头就要往卧室赶来。
边宁急忙朝窗户冲去,撞破玻璃,显露在前院的众目睽睽之下。
干员们抬起枪械,边宁人在当空,一个位移从高处闪烁进入人群。
边宁始终没有把握到破局的路子,此刻的他有些走投无路的意思。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他们个干干净净!
第七十六章 跨越时空的斩击
当边宁消失在半空中时,小院里的干员们都是眼前一花,下一刻,角落全息投影旁突发刺耳的痛嚎声。
边宁来了。
双臂弹出的震荡剑刃挥洒着灰黑苍茫的虚空轨迹,就像是旋转的宫廷裙盛放的裙摆,像是一朵黑色的月季,层层叠叠的剑光像是渐次打开的花苞。
这是边宁从格斗游戏里学来的。
有人就大叫,“是青!”
阀门厂出品的《极限格斗(拾)》是本世代最受欢迎的虚拟神经链接格斗品类游戏,人物的招式通常需要玩家苦练出招表才能搓出来。
剑客青的盛放剑舞可是爆气大招呢。
边宁心里为那个说出名字的朋友点了个赞,假如他手里没有拿着武器,那就放过他吧。
机械义体,配合印记思维极高的运转能力,边宁的反应速度是超过人类极限的。
也就是说,这些干员们,他们还来不及抬起枪口就会被边宁所杀。
感谢死者收藏的高周波剑刃,为边宁带来足够锋利的武器。
越是这种精密的武器,越是需要使用者极高的本领。
高周波剑的刃锋当然是不可阻挡,但若是触碰的角度不佳,很容易导致剑体内部应力崩断剑刃,如果被强硬地打击在剑体侧面,更是会被直接敲碎。
这是一种强大而又如玻璃般脆弱的武器。
人体对高周波刃来说,就是一个水气球吧。
干员们紧急散开,但边宁移动的速度比他们更快许多,当边宁开始位移。
世界以他的虚影为锚点,被拉扯向他。
边宁在世界转动的刹那挥剑,时空在他的剑刃下破碎。
于是,当剑刃跨越漫长的距离,从远处飞来,撕裂人体的时候,包裹在剑刃外一层破碎的时空结构,就像是画布上的裂痕一样,把眼前的一切都斩开了。
这种程度的攻击烈度,不要说是人体,或者是什么防护服,就算放在边宁眼前的是金刚石的塑像,纯钢的墙壁,小到原子核,大到中子星,除了奇点这个时空的特殊解,都是要被这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斩击撕裂的。
只有在位移的时候发动斩击才有这种效果。
或者,在边宁学会时间停止之后。
世界在超能力的作用下,如一张可以被随意涂抹的白纸。
边宁感到了极大的欢愉。
【是真的,我是更高的存在,我会改变这个世界的模样。人类的历史就是暴力的历史,绝对的力量就是绝对的权威,当我拥有这份权威,世界都会在我面前弯下腰!】
他挥洒着自己的力量。
虚空机体拥有无穷无尽的魔力,本体那边慢慢陷入沉睡,在虚空之境中回复精神力。
在边宁醒来之前,机械分身就不会停止超能的输出。
接连的位移闪烁,虚空之手如深水里的暗流,将一切反抗的力量击倒。
卧室的窗台上,主管一跃而下,边宁看到他的到来。
两具机体遥遥相对,彼此看出有许多极为相似的特征,就像是两具肌肉骨骼相同,只是蒙着不同皮膜的人体。
主管意识到,眼前这具义体,与不久前,在北区代工厂损失的手工典藏版有极大的关联,甚至,就是同一具!
也就是说,眼前的敌人,和代工厂的案件是关联极其密切的,一定要抓到它!
主管将捕捉到的讯息通过机体内置的智能程序上传到公司本部,自己则挺身而出。
他抽出软鞭,遥遥一击抽来。
边宁位移来到他的落点,也躲开鞭子的攻击范围。
虚空之手上行,一把攥住主管的机体,下拉,边宁位移浮升,横空一剑,这具精美的义体瞬息之间就被撕裂开来。
主管的头部还在运作,不断把数据上传到公司。边宁近前来一脚踩扁了主管的脑袋。
到此刻为止,时间才过去十四秒。
小院里只剩下几个手无寸铁的工作人员了,到处是残肢断臂,血液流淌,卵石变得滑溜溜的,那几个幸存者哭叫着后退,不断跌倒。
院子外围还有几个干员,听着动静走进来,一照面就被边宁削了大好头颅。
黑岛科技的特攻队马上就要来了,边宁虽然并不畏惧,但也不想把时间耗费在杀人上。
手里拿到了死者田也的芯片,这时候机械心脏的指针开始旋转,首先是去田也的个人电脑里删除数据。
开机登录密码未知,机械心脏将指针指向书架。
边宁观察着书架,这时候武装车队正在赶来,他的时间不多。
机械心脏的指针分别指向书架第一排的第六本,第九本;第二排的第三本,第六本;第三排的第六本,第九本;第四排的第三本,第九本书。
分别是两本小说集,两本成功学鸡汤,两本宗教文集。
出版时间分别为1997、2023、2085、2086、1803、1799
边宁取出版年份的末尾输入:735639
解锁成功。
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云端数据删除,不论是个人资料还是公司资料,删得干干净净。
然后抽出主机内的硬盘,用虚空之手捏个粉碎。
随后机械心脏指引边宁往最近的信号站走。
仿佛一出什么事情,边宁就得来一趟信号站似的。总之,上次他是犹犹豫豫从地下绕进去的,这次直接从正门打进去,遇到那些人均秃顶的技术员程序员什么的,就用虚空之手掐晕,遇到持枪警卫,一个位移突脸,挥剑带走。
估计今夜过去,海里又要多出几条利维坦了。
当达官权贵们享用鲸油,观摩鲸骨雕像和利维坦标本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想到这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呢?
边宁反正是想到了,正因如此,他觉得非常搞笑和畅快。
在信号站的中枢处理器,把芯片插进控制台,边宁获取了田也的权限。这是临时权限,不过他可以拿来删除芯片里的数据和一些监控记录。
比较幸运的是,田也这一路上接送成然的监控记录都还没有被访问过,应该是大公司迟钝的体制使得审查程序没有走到这一步。
边宁赶忙把监控数据一删,再把芯片格式化,最后将芯片捏碎,捻成粉末。
今夜的鼓山注定是不平静的,安全部的警笛声大作,武装车上的枪炮反射冷冷的金属光泽,在霓虹灯下的城市,寡头的目光缓缓转动。
边宁继续跟随机械心脏,指针最后指向的目标,却是成然。
第七十七章 尽人事
边宁一时间没有看懂机械心脏的意思。
当然,如果能从问题的根源上解决,是再好不过的。
不过机械心脏的意思应该不是让边宁把成然给杀了。
成然这时候还坐在客厅发呆,不时打哈欠。
边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成然转头看了他一眼,虚空机体沾染着干涸的血——这些血液就像是数十年前就粘上的一样,发黑,凝结成块,丧失活性,就像是老旧褪色的颜料,正在一点点渗透入机体的金属内。
虚空影响着周围的环境,边宁和机械分身的存在,以及那些海里新生的利维坦大鲸们,这些都是虚空与现世的交点。
在三维空间,这样的交点是呈现立体的形态。
他们是画布上的黑点,现实宇宙里的黑体。
在这些虚空锚地周围,物理的法则被扭曲,不可套用人类已有的经验去理解。
边宁精神焕发,这个点,他在虚空里睡得正香。由于意识投注在现实中,梦境里的他是沉睡着的。
梦境里,他又遇到了偶戏师。
或者说,是偶戏师找到了他。
偶戏师本躺在茅草垫子上休憩,看到外面有坠地声,就坐起来。
“谁来了?”
外面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风雪夜,野村客栈后院的柴房,偶戏师慢慢站起来,丢失了左臂后,他很难保持平衡,需要适应一下。
偶戏师轻轻推开柴房的门,边宁正躺在门前。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很惊喜,且温柔。对于这个异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偶戏师饱含祝福之心。
而且,边宁来的正好。
偶戏师正需要一条手臂。
一名合格的偶戏师当然得学会如何给自己嫁接肢体,金石草木,血肉风霜都可以当做材料。
不过,总归还是用人手来当义肢比较好。
假如用木头做义肢,每到春天就会发芽,每到夏天就会着火,每到秋天就会滴落露水,每到冬天则会酸痒难耐。
假如用石头做义肢,每到热天会发胀,每到冷天会僵直,每到雨天会打滑,每到旱天会开裂。
假如用陶土做义肢,走到南方会掉瓷,走到北方会落灰,走到东方会褪色,走到西方会干瘪。
假如用猿猴血骨做义肢,每每开口就会发笑,每每发笑就会落泪,每每落泪就会蹦跳,每每蹦跳就会抓耳挠腮。
偶戏师们最好的选择,是取用男人的骨,女人的血,婴儿的肉,老人的皮,军士的筋膜和妓女的指甲毛发。
男人的骨坚硬有弹性,女人的血干净有灵气,婴儿的肉纯正有活力,老人的皮纤薄有韧劲,妓女的指甲毛发漂亮有耐性。
但是,现在有了比最好更好的选择,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身体。
他用右手轻轻抚摸边宁的脸庞,目光温柔悲悯。
良久,他的手指在边宁的左肩游弋,终究没有选择切下。
伤你的身,我心亦痛。
这是虚空一处风雪的夜,偶戏师把边宁拖进柴房里,已经累出了一些细汗,左臂的断裂面渗出细细的血珠,就像是圆形叶片上的露。
偶戏师问,“是不是,每一个走这条路的手艺人,慢慢都要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柴房周围数百活灵活现的人偶没有回答,凝固在时空里的风雪没有回答,在地上沉睡的边宁没有回答。
偶戏师便慢慢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他只剩下最后的一个选择。他从宽宽的袖子里取出一串虚空结晶种籽,洒在门前,于是种籽生根发芽,细细的茎互相纠缠,变成一颗黑色的树,树枝是骨头,树叶是缠绕在一起的肌腱,果实是抱合的肌肉。
偶戏师把树枝折下来,稍加修饰,裹上一层树叶,嵌在左肩断口上,然后一点点往上覆盖果肉。
这是虚空之臂,当偶戏师的意志化作神经网络覆盖义肢的时候,一层洁白的皮就生长出来,覆盖上黑色的,坚韧的血与骨,在手背上,界外魔的印记缓缓浮现。
充实的魔力涌现,偶戏师却并不如何欢快。
虚空结晶是危险的,这种危险不是概率上可能带来的伤害,而是因果上注定的结局。就像死亡一样,虚空结晶会吞没每一个软弱的灵魂。
偶戏师能感觉到虚空正借由这条手臂窥视他,只是被印记束缚着,暂时无法将祂混沌的意志降临。
可能这就是代价吧。
偶戏师抬头,虚空漂浮的利维坦尸体,忽然有一条发出啼鸣,它活了,也是在现世死了。
在东海的某一处,捕鱼人们为自己伟大的胜利欢呼,捕杀了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大鲸,这是渔人的荣光,是海的赐福。
鲸油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全新的活力,旧世界即将崩塌了。偶戏师是在舞台下推动这一切的人。
这是鼓山夏天的夜晚。
边宁问眼前发呆的成然,“你有什么头绪吗?”
“……”她依然在走神,就像不在这个世界里似的。
边宁耐心解释了自己刚才的行动,但成然还是无动于衷,这让边宁生气之余,还非常疲惫。
怎么会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呢?
你死去的父亲会如何看待你!
成然突然说,“既然这样的话,应该还缺我的不在场证明。”
边宁有些恍然醒悟,“对,是这样的。你说说,我们应该去哪?”
“平时周日,我会去找我妈妈,不过,这个时候也应该回来了。”
“有没有可能,在外面住一晚上?”边宁的想法就是带着成然去她母亲所在疗养院附近的小宾馆、旅店住一夜,他可以黑进前台的系统,给成然伪装入住信息。
不失为好主意。
边宁其实有些担心自己的黑客手艺,毕竟才学不久,假如宾馆用的还是老式系统,那完全不成问题。
“不太可能,明天要上课,我肯定是很早就回来的。”
边宁顿时无奈,“那你说,怎么给你安排不在场证明?”
“不知道。不过,既然我已经回家了,电路接通的话,一查就知道这里有人吧。现在要带我走,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确实,你既然心里清楚,为什么不早说?”
“我问了能不能去你家,你说了不行的。”成然发了一会儿呆,“还有,你应该没有把我的一些生物特征抹掉吧,这样不管如何还是会追查到我的呢,真是有够笨的呢。”
边宁有些丧气,其实,思来想去,把成然杀了还是最佳选择来着。
第七十八章 虚空业火
边宁这下算是明白机械心脏把指针指向成然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让他把成然的生物信息抹掉。
最好再抹掉知情者。
然后让成然对接下来的审问拒不承认,这才是尽人事,听天命呢。
不过,哪怕成然被安全部的人抓去坐牢了,边宁也是要救下她的,哪怕她要上刑场了,边宁也是要劫下她的。
她的父亲在边宁手上。
这是边宁对一个死者的承诺。
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半了。
边宁打算第三次闯入田也的宅子。这时候特动队的武装车已经把房子周围的街道围起来,堵得死死的,这一带住着的基本是公司的高管,能走的都走了,不想走的,也有特动队的人守备,算是实施宵禁。
主管换了一身机体,这时候正指挥干员继续搜集证据,先前在卧室的那几个法医还昏迷着,不过他们已经采集了一部分成然的生物特征,比如指纹、发丝、头屑之类。
剩下还有田也乘坐的车辆,由于是无人驾驶,所以边宁倒也不用多杀一个司机,也就是田也老牛吃嫩草,挑着下属的女儿下手的不耻行为,特意把司机支开,省了边宁的一番手脚。
所谓是一回生二回熟,边宁来这地方三次了,对地形,房屋构造什么的都用虚空视觉记忆得差不离,连带还发现田也家的地下室。
地下室能绕开这水泄不通的武装封锁,于是边宁直接从地道出口开了个洞进去。
地道干燥,混凝土承重结构,有通风系统,看来也是花了相当一笔钱的。富人家如果有地下室那是毫不意外,边宁这种穷鬼也常常想有一个地下室,只不过受限于财力而无法实施罢了。
再者说,拥有一个私密空间恐怕是每个人的愿望,尤其是在这个大数据时代人均光膀子的情况下。
不过边宁没想到这个地下室能有这么恶心。
凭借着机械心脏的指引,他打开了第一道门的动态密码锁,然后又用剑刃斩开第二道门的物理锁,最后一道门是生物信息锁,边宁用虚空视觉透视看到警报感应器,直接位移斩切断警报,打穿锁芯,推门而入。
就像机械心脏说的,有些玩意是不把人当人看的。边宁以前不理解,现在看着地下室一排排的硬盘就明白了。
机械心脏搏动了一下,“那些被钱财吸引的女孩们,她们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只是灵魂的堕落,但没想到,遇见的是一位真正的恶鬼。当她们在此处挣扎,当她们的肉与骨分离,当她们的魂魄涉过长长的河,迎接她们的,会是安息吗?”
边宁看到田也制作的地图,在鼓山,某街道,某处,住着某人,用图钉把照片钉在地图上。
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军事行动的暗杀名单,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
田也掌握的资源和资本像是一座糖果山,轻易能把那些羔羊碾死。
他不是人,而是某种更大的存在的一个剪影,边宁以前没看到的,课堂里不会教他的,网络上搜索不到的,被层层叠叠的奶嘴乐糊住的眼睛,总算真正看清,什么东西挂在头顶,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是让人杯弓蛇影,是让人肝胆俱裂。
那一个个硬盘里的录像,边宁都不忍卒读。货柜上摆放着的收藏品,漂亮的长发,纤长的手掌,美丽的脸庞,洁白的牙齿,圆润好看的颅骨,秀美如月的足掌,洁净女器的标本。冤魂缠绕就像大片的爬山虎,对边宁咆哮流泪。
成然啊,你可知道,哪怕你出卖自己的青春,也无法完成自己的目标,假如不把你拯救,你就没法继续求学,找到工作赡养母亲,你会死的,死在这里。
这个世界上要处理一具尸体,有时候很复杂,就像边宁这样,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跑了三趟了都。但有时候又很简单,哪怕只是草草埋葬,也不会有任何风险。哪怕是将其制作成收藏品,堂而皇之地叫人观赏,也不会有任何风险。
当没有人关心一具尸体的时候,它就死得彻彻底底了。
边宁愤怒已极。
这!是!罪!
在第三层梦境的虚空,偶戏师看着睡梦里的边宁面目忿怒如烈火焚心,他用自己新生的虚空之臂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需要我的帮助吗?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门外走进来一具人偶,偶戏师伸手将它拆卸,取出一团发光的特质,将它按在边宁左手手背的印记上。
这具人偶生前是班子里一个演杂耍的,最精擅舞火,死后遗留的魂魄孕育了一团特质,是制作骸骨护符的原料。
偶戏师将特质融入自己制作的偶像里,使其获得驱火之能。
驱,驱使也。
以怨为引,以怒为气,灌注虚空魔力,业火生生不息。
在将目标彻底焚烧成烬之前,虚空业火是不会熄灭的。随着火焰燃烧,虚空的力量会越来越强烈地显现,乃至会彻底将火域拖入虚空中沉沦。
边宁忽然感到左手印记急剧发烫。
这种感觉,不是机体的电子信号,而是触及魂魄的灼烧感。
印记思维告诉他,虚空之手被再度强化了,如今的虚空之手能储存死者的魂魄与残留的怨念,在需要的时刻就能点燃。
虚空业火,边宁无法想象它是怎么样的存在,但他确实可以点燃、支配、驱使这火焰,将自己想要杀死的目标,彻底焚烧。
虚空之手伸出,不再是灰白的色彩,而是泛着昏沉的橘黄,如虎纹,形态也变得更加非人扭曲,就像是寄生在边宁身上的上古恶兽的利爪。
随着虚空之手晋升的同时,虚空视觉也得到了加强,现在边宁能看到负面的情感和魂灵,虽然还看不模糊,但至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他转向那一面陈放收藏品的墙壁,看向血迹斑斑的特制切割床,看向那些沾满肉沫骨粉的工具,哪怕它们被洗涤得再干净,在边宁看来,依旧被罪孽缠绕。
于是,冲天的昏黄火焰,从地下爆发,高高扬起,就像一团勃发的烟火,将这座宅院,彻底吞没,身陷其中的人,将经受烈火焚身之苦。
热气流不断上升,在高空和云层一起震荡,终于,鼓山,下雨了。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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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泽 一
边泽望着车站来往的旅客。他们的神色迟缓疲累,在呼啸往来的列车中上下,人与人的面容模糊着,看不分明,也无法辨清具体的形态,只觉得男女无所区别,老幼无所区别,一个个都只是在行程里短暂驻留,就像是夜空飞过的流星体,就像是冰面上飘移的雾霜。他们在边泽的瞳孔中的倒影是灰沉沉的。
他背着厚厚的帆布包,一手提着一个齐腰高的拉杆箱,肩膀和双臂的担子有些过于的沉重,边泽感到上肢的麻木,传递到脑髓深处,让他的思维也跟着发麻。
广播响起,是一个冷冰冰的,女人的声音,“从净州市,发往,鼓山的g1244号列车,即将到站,请要上车的旅客前往a14号检票口排队检票。请旅客保持纪律,共同营造良好氛围。”
郁姝宁小碎步跑了过来,她的左臂弯里搂着深红色的襁褓,右手提着一塑料袋的食品,袋子随着她的脚步,发出簌簌声。“走呀,检票去呀。”她对丈夫笑了笑,望着周围来往人群,“好热闹。阿泽,你说这些乘车的,大部分都是些什么人?是旅游的吗?”
“应该是的。”边泽有些提不起劲,他带着一家三口的行李往检票口走。这里已经排起长队,检票机器人从队伍的首端赶来,开始第一次检票。机器人就像一个白色的自走垃圾桶,硬质塑料外壳老旧发黄,也算是有些年头的老机器了。
“南站太老了,”边泽抱怨了一句,把电子车牌呈递给机器人,“这种机器的检票有些慢的。听说东站要建成了,那里都是快速通道。”
“哎呀,机器人不也挺好的吗?很可爱啊。”郁姝宁将电子身份证呈给检票机器人,顺便还拍了拍它的圆柱脑袋,机器人发出呆萌的机械音,“啊呀,请不要欺负机器人。”
郁姝宁笑了一会儿,周围的几个乘客也跟着笑起来。郁姝宁借着笑意,与旁人打招呼,很快就聊上了天。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上车,边泽去安置行李包裹,郁姝宁抱着孩子就坐,她低头打量着柔软襁褓里的婴孩,柔软的脂肪堆砌的脸蛋就像是春日照耀下洁白的雪果子。他很安静,略微睁着眼睛,深色的瞳孔表面的泪膜反射着窗外阴天清爽的光。
郁姝宁忍不住心里的喜爱,将鼻尖凑上去,轻轻扫拂孩子的脸颊,划过他的唇荚,婴孩柔软的舌尖舔舐母亲的鼻头,她闻到一股淡淡的发酵的酸味,还有孩子的热气。
“小孩子几个月了?”
郁姝宁抬起头回应旁人的轻声询问,“快三个月了。”
“小孩子真可爱,男孩儿吧?叫什么名字?”
“是男孩儿,叫边宁,一边的边,安宁的宁。”
“边姓很少见呀。”
“对呀,从小地方来的,这次回家去,打算让阿公阿姆照顾小孩的。”
郁姝宁与几位妇女交流,丈夫从前面走过来,郁姝宁起身到走廊上,将丈夫让进靠窗的座位。她转头再坐下,继续与同行人聊天,笑着不停。
边泽望着窗外,广播在耳畔响起,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人说了什么,他也不想看玻璃窗上投屏的安全教育视频,他的目光透过这些光、电子和玻璃的阻隔,望着车窗外,间或有往来匆匆的人。等列车出站,投屏结束,他主动关闭天气信息,打开外界信号加强模式,以此能更方便地观摩窗外景象。
净州市的轮廓显示出来,这里的天似乎总是阴惨惨的,哪怕是这样燠热的夏天,阴沉又闷燥,能把人的回忆都溶解。他几乎快忘记在这座城里的生活。
但总算,他要回到故乡去了,遥远的故乡,这一路,他简直不是在空间上回家,而是在时间上回家。
远处天际线城市高楼如同方长的石碑林地,在雾气的模糊中看不清具体的色彩,都是灰沉沉。稍近些的高楼遍布流光霓虹的招牌,高架、立交桥、空轨,它们是缠绕着钢铁森林的长藤蔓。再近些,沉默的高楼里有人的影踪摇曳,活气盎然,却也打不破混凝土和玻璃幕墙的缄默。
太阳要升起了,马上就会,不是从地平线的平滑轮廓,是从城市的凹凸天际线,天光已经在亮,远方灰沉沉的方长的高楼背后一带狭长的鱼肚白,垫着金色的朝霞,堂堂明媚起来。
动车不断往远方,两个小时后,驶入看不见高楼的郊野,沿途经过一个个县城,一个个村镇,经过平原和平原旁低矮尴尬的土丘,经过山洞隧道,经过高架桥下奔淌的河。黄色的土,绿色的植被,铁灰的线路和塔,白色的管道,白色的云,蓝色疏淡的天,没有颜色的风。
边泽感觉得到,远方的远方,故乡在召唤。本来他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故乡的村庄,从风里传来,从天里传来,从云里传来,从电线,从植物和黄土,从车厢里的人言里,从轨道的震动里,从枕木下碎石的颤动里,从他的眼睛、脑髓、心脏里,从过去里,从他的衣物、肢体的细节、指节上的凹痕里,从小腿上的伤疤里,从舌尖上,从脊背隐约的火辣辣的刺痛里。
边泽感到未来和过去一同涌向自己,感觉故乡和远方一同奔向自己,感到新生和死亡一同走向自己。
郁姝宁轻轻搓着他的侧颊,手掌摩擦他短短的胡渣,就像是细砂纸拂过硬毛刷,她凹下掌心,手掌嘬起他的脸皮,又放下,又嘬起,他的唇形扭动着,鼻翼翕动着,边泽转过头,凝视着妻子的眼睛,他看到窗外景象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很快不见了,她眯起眼睛如月牙儿一样。
夜空的故乡,萤火虫的闪耀,一同在她的眼中。边泽感觉自己对过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了,那个落后的村庄,他背负的痛苦和诅咒都在那里埋葬,当他从城市灰溜溜逃回村庄,他不希望在那里久留,过去的一草一木都带着离乡游子的泪。早就应该干涸了。
动车,转站,火车,转站,客运巴士,转站,又是大巴车。
边泽跨越空间也像是跨越时间,当他在这个破烂、肮脏的车站下车时,他感觉由衷的不适,城市的生活改变了他的基因似的,那些能在乡土生长的性状差不多隐退,边泽对故乡的转变感到惊奇——惊奇在完全没有转变。
边泽 二
边盛背着手在车站外等待,李家三儿子也在一边跟着,他手里举着牌儿牌儿,上面写着边泽和郁姝宁的名字。
李三儿搔着头,傍晚的天还是非常非常热的,他用胶皮鞋搓着水泥地,“阿叔,看见人没有?”
“你眼神比我好,应该你多看着!”边盛语气总是不高兴,“我都老成什么鬼样子,你多看着点。”
李三儿没说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边盛猛地就迎了上去,边泽夫妇出站了,李三儿急忙跟在老头身后,“老阿叔,你眼睛比我亮多了!”
边盛猛地走到边泽他们跟前,李三儿拖着招呼牌跟在后面,老头不说话,边泽一身包袱,就像大乌龟似的也不说话,两个男人,父子,不说话,眼对眼,边泽比老头略高一些,假如是平视的话,边泽很轻易能看到父亲的抬头纹和若隐若现的头皮。
车站脏兮兮,尘土飞扬,天很热,人很多,太阳要落山了,天色还挺亮,父子相见。边泽感觉很多东西都在朝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相信父亲也不会知道说什么的。
郁姝宁马上打断这份无言的沉默,她是没看出来这对父子的微表情,两块儿石头相遇,不用妄想能撞出火星来叫人看清楚。
“阿爹。”郁姝宁微笑着,“我们回来看你来了。”
边盛上下嘴唇搓了搓,干裂的唇皮摩擦发出沙沙声,他是欲言又止的,指着郁姝宁怀里的襁褓。
“这是你孙子,阿爹你看看。”
老头接过小娃娃,端详了一会儿,就像是枯树捧着青苹果,“挺好看的。是我家的种。”
“阿爹年轻时候也很帅啊。”郁姝宁大笑。
边盛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那是废话,我年轻时候可好看了。”
郁姝宁又笑,边泽也在一旁笑起来,不过当他爹的目光扫过他的时候,他马上收声。
李三儿跑来打招呼,“泽子哥,阿嫂,回来了,走走走,回家去,老阿婶在给你们做饭了嘞!”
边泽上前握住李三儿的手,他其实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是谁,不过他准备了一些送人的礼物,满满当当,装了一拉杆箱,他试着就地打开的,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人发笑。“行了行了,先回家先回家。”
这是夏季的尾声,在夕照所在的地平线,边泽看到了故乡,故乡的某个黄昏,就像他当初数十次看到的景象。只是他不记得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和父亲走在前头,李三儿替他分担了行李,这叫他舒服了很多。郁姝宁被一些好事的妇女们围住,她们聊起来,又聊起来,女人好像说不完闲话似的,她落在身后了。
李三儿快步望着边泽的家跑去,他高呼着,“泽子哥回来了!边泽哥回来了!老阿婶!你儿子回来了!”他的目光从边家门前清亮的小河,河边菜圃,还有门前的刺槐树一扫而过,它们很平平无奇,不过是村里这户人家的一个标志性的装饰。
他的声音打进庭院去,传到厨房,里面有一声中气十足的应和,“晓得嘞!喊鬼喊!我耳朵聋了怎么?阿三!你来,灶头开着,你看着点儿。”
“哇,就叫我忙啊,有没有奖励啊?”
“留下吃饭。”厨房里闪出一个胖胖的老妇女,伸手把脏兮兮的布围裙扯下来,砸给李三儿,“东西都放地上,我看看我儿子在哪儿。”
边盛父子老远就听到那喊声了,那是他们家里的主妇同志,也是边宁的祖母,大名俞喜德就是了。
边泽在家门旁踟蹰了一下,他看到门前的小溪的池塘,池塘边菜圃里有一些应季的菜蔬,还有一块儿水田里种着茭白,茭白的叶子又长又宽,高高挺立着,茭白田里若躲着人那是看不清的,边泽记得以前那里种的是水稻。门前刺槐树一直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小时候喜欢在树下撒尿,他以为这是在施肥,不过他的尿似毒液一样,差不多把这棵树折磨死了。后来他才知道农家肥都是发酵过的。
说起来,早就没人用农家肥了不是吗。
他阿妈杀出门外,看到他就大叫,“噢哟!没良心讨债鬼,你还晓得回来的啊?快过来,阿姆看看你胖没胖。”
俞喜德这老太太天生热闹,和父亲边盛的沉默截然不同,边泽从小就很相信阴阳互补,一动一静的说法,他爹妈就是很好的例子了。
阿爹是山,阿妈就是山里的云彩。
俞喜德管他什么山,什么云的,她一把揪着儿子的肩膀,拍拍他的脊背,拍拍他的大腿,“结实了,很好的嘛。你老婆呢?我孙子呢?都叫来,我看看。”
郁姝宁跟着一群妇女走过来,她被簇拥着,那人气可高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关于城市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都十分美妙,十分精彩,就像是明信片,就像是老照片,城市的日暮似乎都比这个乡村来得有味道。
郁姝宁注意到门前的潺潺溪流,这里的河水没有漂浮工业废品,也没有水门汀和护栏的阻隔,水流旁就是湿润的泥土,泥土上是湿润的青苔,青苔旁是说不出名字的杂草,然后是菜圃,然后是水田,水田作物的缝隙里,夕阳的金霞在明镜似的水面上粼粼反光。家门前不知名的树开着稀疏的白色的小花,郁姝宁觉得乡村实在太好了,她第一次来这儿,这儿也是第一次遇见她,她觉得丈夫的家乡会喜欢自己,就像自己会喜欢丈夫的家乡。
婆婆俞喜德也见到她了,老太太没去看她怀里的崽子,而是上下打量自己的儿媳,“好,标致极了,好囡囡,你来我们家,多住两天,不着急走嗷。”
“阿姆,看看你的孙子,可好看了。”郁姝宁也喜欢眼前这个胖胖的,活力四射的老太太,她就像是一颗多汁的脆皮肉丸,能叫人不由自主地喜欢,哪怕她是个骂人很凶的老妇女,也还是凶的很可爱,就像她的热情一样,她的皱纹不像是年老的产品,而像是被她自己身上的热气烤干了的美人皮囊。
“好,好看,是我家的种!”俞喜德的口吻和边盛是一模一样,她招呼周围的妇女进屋聊天,她会准备茶水和干香的瓜子,小辈们回家,这可是大事情。
边盛作为一家之主,落在队尾,老太太看他背着手,神情很倔强的样子,于是骂了他两句装死样,扯着丈夫的手进了院子里,这时候,小小的欢庆会已经开始。太阳的光在天边落入山的后面,各家炊烟和灯火,渐次亮起来了。
边泽 三
边泽夫妇这次来,是打算把孩子寄养在老家,由边盛老夫妻俩照顾着,他们要回城市作工,平日无法照看孩子,若是代请保姆,不免花费,若是交由家政机器看顾,也不放心。再者,边泽这次也是卷了铺盖,退了租房,打算带着妻儿先回家小住一阵子,一面还能等等招工的信息。
俞喜德听了边泽的解释后大手一挥,“行了,我懂了,我孙子我自己养着放心,农村养人,那就是比城里小孩机灵。嗷,不是说你,姝宁是好人家,有本事的,我这个孙子要是聪明点就是全遗传你的,要是笨蛋一个,那就是遗传我儿子。”
郁姝宁大笑起来,怀里的小边宁也跟着笑,祖母乐得像个胖乎乎的包子,祖父也挤出点儿笑意,蹭饭的李三儿吭吭得抖着肩膀,唯独边泽面无表情。
边泽想起来带了一拉杆箱的礼物回来,烟酒和各类舶来品,干货、炒货,哄小孩的糖果,折叠玩具,便携儿童电子屏,连指甲盖大的高能纽扣电池都有六七板,他把箱子打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父亲边盛过来帮他一同把礼物分给村里闻讯来瞧热闹的邻里们。
饭后正是大家串门纳凉的时候,老头们聚一堆儿,妇女们不论年纪也聚作一堆儿,青壮年男子们作一堆儿,小屁男孩们作一堆儿。边家爷们把城里货拿出来。
大家不无嫉妒得叫唤起来,哈哈大笑,抢礼物那也是手快有手慢无,手快的还得多捞,手慢的连人堆儿都挤不进去。整个过程也就是图个乐趣,除了小孩子们是真的很想要那些玩具,有抢不到的还哭鼻子,那些多抢了的孩子被大人勒令平均分配,搞得孩子们一个个都不怎么快活。
边泽和村里的同龄人们再次交上朋友,这感觉很奇怪,交情这东西断了一阵子,再回想起来,能重新连上,也是奇妙的缘分。
他们交谈,还出门去,在乡间的道路上走走看看,四处指点,某处的田地曾种些什么,某家的房屋已有扩建,总体还是过去的样子,边泽忍不住感慨自己在城市的见闻,故乡就像是定格在时间里,居然没什么改变。
他见过的世面多些,谈吐便能叫人信服,这些村庄的中青年与边泽建立了朋友的关系,相约过几日去山水繁美处顽耍,重忆旧时景象。
等夜深,月出朗照星空的时候,边家的院子总算安歇下来。
俞喜德早给小辈们腾出了一间大大的卧室,在二楼正中,顺着老旧顺滑的水泥楼梯往上走,穿过一间储物室,就到了主卧,厚实的木板门可有些岁月了,红色水漆喑哑,门框上坑坑洼洼,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可靠的,门轴开合时候有吱呀声。
南墙北墙各有一窗,开灯阻隔月色,照亮四壁新刷灰绿色的腻子,这间屋子,边泽曾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直到他前往孤山就读寄宿学校,那之后,对这间房子的记忆就很混淆了,直到今天。
边泽不无难受得注意到,小时候那些纸质奖状、海报还有各类的识字卡片什么的,全被清理干净了。
看得出来,为了迎接边泽一家三口,衰老的父母尽可能把房间整理了一趟。
卧室里摆着两张床,一张是双人床,另一张是儿童床。双人床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一直属于老夫妻俩的用品,现在算是传承给了小辈,边泽看到这东西可也是十分亲切了,亲切到他有些皱眉。好在床上的竹席与薄毯是全新的。
至于那张儿童床,一看就是新造不久,边盛老头有一手金工的能耐,那床脚的焊缝都是油亮油亮的。钢丝床,铺着厚厚的棉垫子,小屁孩边宁会有一个舒服的窝。
郁姝宁用欣喜与惊奇的目光打量这间乡村房屋,这里处处透着古老手工业和传统审美的韵味,就像是工业文化在森林边缘孽生的一颗惨绿的果子,或许不好看,但说不定会好吃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憋了一肚子心里话要说,他就像是充气的皮球,迫于父母在侧,否则他就该打开口子,被气流推着在房间里四处乱飞了。
郁姝宁把边宁放在儿童床上,弹簧网有柔软的承载力,小屁孩蜷在白色柔软的床垫上,就像是一颗香瓜落在温暖的雪堆里。
边盛和俞喜德离开了一会儿,边宁到南墙边,抚摸着斑驳的旧书桌,“这张桌子,我小时候就在这儿读书,写作业。”
郁姝宁注意到坑坑洼洼的桌面,指着点点坑和道道痕,“这是你弄出来的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哦,就知道用笔头戳桌面是不是?”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肯定也没少这么干吧?”边泽笑着从背后环住她,揉搓着妻子妊娠后松软的腹部皮肤,就像是在抚摸一张光滑的皮垫子。
郁姝宁嘴硬,“我家教可严了!最多也就戳戳橡皮而已。”
边泽嗅着奔波后妻子身上的尘土和汗味,叹一口气,觉得莫大的平静,就像是评书开场,念完定场诗,拍了醒木,整个房间里,过去的零星破碎的玻璃渣子似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正要伏在郁姝宁耳畔一一叙说,房门又被老父亲边盛打开了。
老头手里正捏着一枚电子蚊香,眼看此情此景,颇有些惊愕,“你们不先去洗个澡?东西我放下了。这才几点?”他把电蚊香一插,摇摇头,退出门外。
郁姝宁低着头嘀咕了一句,“怎么不敲门呢?”,边泽感觉自己是被扎漏了气,讷讷的都不知说什么,退开几步试图证明自己是个正经人,“你先去洗澡,东西在棕色的那个箱子里。”
郁姝宁忽得大笑他傻气,又不是新婚的夫妻,装什么嫩脸,死样不改。
边泽摆摆手,把妻子赶出门外,自己坐在床边,白亮的灯光在头顶,屋子里的物件投下影子里沉睡着乡土的灰尘。他看着儿童床里酣眠的小孩,这是他边泽的儿子。
他的睡姿好干净,边泽看着他,试图触碰他娇柔的脸蛋,男人的手掌上是成熟的味道,他不敢惊扰了孩子的梦乡,只是拿自己的手,对比了一下儿子的皮肤,陡然就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个念头出现过很多次。边泽记得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是在他的青春期,看着手指背面细细的纹路,皮肤就像多次使用后皱巴巴的抹布一样,他当时就觉得自己是年老色衰,英姿不再,没法吸引小姑娘喜欢了。
现在呢,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有些老了。这种老,不是生理上的,也不算心理上的,就是社会上的,有了血脉传承人的他,正式进入中流砥柱的行列里,哪怕他并不中流,也不砥柱,就是被岁月拉进这个日渐油腻的年龄段罢了。
边泽 四
等他们洗漱完毕,夜空的上弦月都快落到山后去了,村里有几声狗吠,在街巷里,远了也听不分明。
郁姝宁带着湿润的水汽,就像裹着一层雾,边泽递过来冲好的奶粉,这个点是边宁饿醒的时候,原本都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没有,边宁还在继续睡,或许是一天奔波的疲累。
家里没有恒温水壶,边泽已经开始感到生活上的不便利,手上这一瓶奶粉冲剂估计是浪费了,晚些时候,边宁肯定会饿醒的,或许在夜半时分,到时候重新冲泡奶粉又是一桩麻烦。
郁姝宁摇摇头,“没事,我来喂就行了。”
“你怎么……哦。”边泽反应过来,他们是哺乳动物来着。
他们躺在冰爽的竹席上,空调当然是有的,不过生怕小孩着凉,也就只能忍耐夏夜的闷气。
边泽有说不完的话,关于自己的家乡,这些故事他却怎么也编排不成完整的脉络,每次话语跑到舌根上了,他琢磨琢磨,又压抑了下去。他们身上裹着一张薄毯,边泽的睡衣敞着怀,他让胸膛接受窗外透进来的些微的光亮。
闷气让人生出一层细汗,细汗蒸发了后,表皮冰冰凉的,可腔子里还郁热着,边泽想象着白色的星月的光均匀铺在他的身上,胸膛月色如霜一样发寒。
妻子郁姝宁轻轻哼着歌,儿子边宁那儿没什么声响,只有偶尔踢被子的簌簌声。
屋子里虽然是很安静,不远处的田野却热闹极了,藏匿在叶片和镜面似的水池中的虫鸟蛙蝉,啼鸣嘶叫,远山极轻微的不知名的雀鸟呕哑声。间或有风,夏天的风实在难得,寻常是不会吹动的,一旦起风,就很急,很绵密,就像是一层捂着水的胶体,轻盈些的人们会被吹起来。
边泽的脑海偶尔会闪过童年时候的幻想,长大的世界真的好不有趣,他想对儿时的自己道歉。对不起呀,以前你觉得那么有趣的世界,我把它们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郁姝宁突然指着灰绿色的天花板,“阿泽你看。有光。”
南窗透进来的光在东墙上反射后又照在天花板,最后才飘忽随着灰尘落入人的眼睛,这样的光历经千辛万苦,好看也好看得与众不同些。
当然是有光的,尤其是有些车灯,从山的那边开来的车,它们的大灯照亮着人家的天花板,而且会随着远近角度的改变,这道光柱也推移着,照亮天花板上的坑洼,那里就像是一片长满灰绿色植被的古老平原。边泽记得天花板上曾有过几道裂缝的,仔细看确实还在,只是被石灰堵住了,凹坑却明显。
“那里,你看,原本是裂开的,我小时候又一次半夜下大雨,水就顺着裂口落下来,滴在我脸上,早上起来,枕头都是湿的,脸上全是白色的一层灰。”
“哇,这么艰苦呀。”
“这也没什么的,就是我看到枕头湿了,以为自己半夜做梦一直在哭,当时还在想什么事情那么伤心。”
“那是什么事情呢?”
“好像是学习之类的事情吧。我也忘了,总之就是哭,越想越难过,梦里都哭了,醒了之后当然还要接着哭。我爸就以为我受不了房子这么破,等我上学回来,他已经去屋顶把缝堵上了,那以后就再也没漏水。”
郁姝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真好。”
“嗯。”
这是一片古老的乡野,有着古老的故事,郁姝宁安静地躺着,均匀地呼吸,却一直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光亮起,移动,又暗淡,远远对应马路上的车辆,轮胎摩擦地面沙沙,沙沙,靠近后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越靠近,声音越尖锐,然后又远去,声音放缓。
好在这里的车流稀疏,就当是自然的白噪音也无妨的,郁姝宁只是觉得热闹,虫子、小动物、车辆,活着的,死物的,都在发出声音,在没有钢铁森林笼罩的地方,原来连风都是个话痨。
边泽睡着了,他开始打鼾,呼隆呼隆,丈夫的胸膛上洒着月光,他的肋骨下是雷声轰鸣的山峦。
这是郁姝宁在乡村的第一晚,她会很喜欢,她也隐约明白婆婆俞喜德说的那句“农村养人,那就是比城里小孩机灵”是什么意思,这里有好多自然的东西,无形的存在,在地平线黑黢黢的山的剪影里,在树林里,在河流里,在声音里,在色彩里。哪怕才初初相见,她已经惊叹不已。
在她终于抵不住困意,合上眼睛,半梦半醒的时候,世界从身后朝她扑来,她从床铺上坠落下去,在黑漆漆的天空,和星辰灿烂的深海,漂浮着,慢慢下坠。夏夜的燥气不再叫人心烦意乱,体表汗液蒸发的凉意也如此清晰。
她朝着梦乡坠去,在即将落入深海深处,落在坚实的海床,与珊瑚礁相拥的时刻。
呜——!!!!
一道近乎霹雳般的,长长的汽笛声,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山的彼端传来。
轰隆隆的铁轨震动的声音,劈里啪啦就像是密集的雨点打在顶棚上,郁姝宁被惊醒,她听到儿子边宁轻声的啼哭,窗外一片深沉,月已落下,星辰明耀不尽。她感到身上一层捂出的汗,也像是被雷声般的汽笛惊吓出来似的,浑身发凉。
她抱起自己的孩子,开始哺乳,垂首凝视着这孩子,星光下,她是一片洁白慈和的女人轮廓。
火车声在靠近,然后慢慢远离。
边泽的鼾声停了,他闷声问,“怎么了?吓到了吗?”
“没有,”郁姝宁背对着他,有些怔忪,“阿泽,这里有火车?”
“……嗯,对,有的,运货的火车,在山那边,习惯就好,早点睡吧。”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打鼾。
郁姝宁若有所思。
第二天,吃过简单的早饭,村里的中青年们来找到边泽,这群男人要去顽耍了。郁姝宁嘱咐他要注意安全。边泽看出她眼中细微的神情,他笑了笑,“过两天,我带你坐火车去看海。”
“一言为定呀。”郁姝宁惊喜地笑起来。
“好啊,拉勾勾哦。”
边泽 五
总归来说,边泽是很受欢迎了。村子里走出去的人并不多,回来的就更少。边泽与朋友们顺着灰扑扑的老水泥路往后山的方向走,路过几户人家,抬手打个招呼,怡然得其乐。
今日天晴,于是四野都很亮堂,太阳没升到高处,因此光线也不算刺眼,边泽指点着路旁洼地里的菜蔬,番薯、芋艿、丝瓜、冬瓜、玉米等,除虫剂和除草剂的气味古怪又刺鼻,让边泽联想到那些体色诡谲的大型毛茸茸的蜘蛛,这些化学药剂的气体云像是软绵绵轻飘飘的大蜘蛛趴在绿色植被深浅相间的茎叶枝干上,不时探出小爪爪来戳一戳过路人。也不会把人怎么样,就是闹得人鼻头发痒。
“我记得以前这一片是种水稻的。”
“改了,水稻没人收了。村里就改了。”
边泽点点头表示了然,他对过去的记忆顺着这些老路都一点点找上了他,他能借着地标认出某块田地曾种些什么。
“那块地怎么开始种水稻了?”
“轮作,不种稻子养地,有些东西它就不会长了。那块是我家的地。”
“哦。”边泽点点头,他对此是不甚了然的。
“读书人忘记怎么种田啦。”老朋友们哄笑起来。
“现在小孩都不下地的,”李三儿跟着叹气,“读书读书,城里来的那些大学生教课,我也让我儿子在读书,现在每天就在家里窝着,带他出来看看,连冬瓜南瓜都分不清的嘛。”
边泽看着那些作物,绿色的茎,绿色的叶,虽然色号深浅不同……唔,其实他也认不太全,假如当初他没能考上大学,当然也是希望在田野里,按岁数说也该是个成熟的职业农民了,但那不是假如嘛。现在他就是个跟在边盛老头身后种过几天马铃薯,插过几天秧的半吊子。假如把现成的瓜果放在他面前,自然能说个头头是道,还能结合一下自然学科的知识点呢。但这些作物在没有结果,或者是只有地下发育的球茎时,那他就很捉急了。
“现在这边种地补贴怎么样?”
“比以前还好了,只要不荒着都有补贴。你要是在城里难过,就回来一起的嘛。反正这边山地又种不了什么东西的,你领一块田吃补贴也很惬意的。”
“……现在能钓到鱼吗?”边泽一行人靠近后山,环山有一条河,从西北向东南方向流淌过村庄,村里的几条溪流都汇入这条河中,夏日曝晒,水位浅了很多,许多地方裸露出河床,大小堆砌的卵石表面的藻类被晒得干皱发白,就像是一层疏松的石皮。
“钓鱼去水库啦。等过两个月发大水过了再来河里看看。”
“水库那边不是早就不让钓了吗?”
“没人管的,和看水库的那户人家说好就行,一百块一次嘛。”
边泽跟着大家一同笑了一会儿,“对山那边的火车还在跑的吧。”
“在跑的,现在管车的是村头玉成阿大家的小儿子,小时候我们一块读过小学的,当时叫他芋艿头。我们没什么事体就搭车去鼓山玩的。”
“临海那边能去吗?”
“能去啊,当然能去。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和他吃个饭。”
边泽感觉到熟悉的故事在发生,他当然记得后山以东,那条长长的铁轨,奔驰在那里的红皮火车,从灰浊的海滨到狭窄的山间平原,再汇入广阔的铁路网。那里只跑载货的火车,但一年到头,真正满载的时候很少,平时更多的是顺路搭车的人。不管是不是经过驾驶员的同意,那都是违反法律法规的。
火车载着当初村里的孩子们,走南闯北,车厢两边的门洞开着,非常方便扒车,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边泽至今记得坐在堆满新鲜马铃薯的板条箱上是什么感觉,望着车厢外的天与山河,铁轨仿佛能无限延伸到天上去。
曾有段躁动的时期,边泽迫不及待想看到山后面的世界,他约上李三儿,扒上火车皮,钻进货箱中间。小小男孩做好充足的准备,随身带着食物和水。在车厢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个白天,等李三儿把他叫醒,已经是半夜了,他饿得发昏。
因为怕睡姿不老实滚着翻下车去,所以边泽和李三儿都是蜷在货箱旁,身边还垒了几袋子土豆和紫皮番薯,就像是缩在战壕里躲避炮火的小士兵。
那个夜晚,阴影和天光就像两层色彩,叠在他身上,在边泽的记忆里,当时天上的云压得很低,且厚实绵密,高空的风在吹,云彩随着移动着,移动着改变了形体,变成山魈、变成野狗、变成公路边给车轮轧过的牛粪。黑色的云后面的星星却太多了,就像是那么多的灯,当时的男孩边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景象,月亮夜很亮,可云那么黑,夜空那么黑,星月亮得没什么来由,倒像是从孔洞背后漏出来的光照着大地似的。
他已经离开了山,在一片开阔的平原,看到了大片平直、广袤的稻田,黑麻麻的像盖在地上的苫布。看到了一堆堆聚在一起的温室大棚,高分子聚乙烯的膜就像是被剥下来的银鱼皮,蒙在铁丝钢筋竹片的骨架上,在夜晚那么亮的星光下反射浑浊痴蠢的光。
边泽迷迷糊糊说不出话。
他把这件事情当着大家的面一说,于是所有人都笑。李三儿更有得笑,毕竟当时他就在边泽对面,身旁夜堆着几袋芋艿、冬瓜,像是在敌军战壕的小士兵。
“你还问我是不是到地方了,我说应该没有,得等天亮。”
其实不止一个天亮,对两个少年来说,匮乏的地理知识,使他们错估了村庄与都市的距离。边泽拍着胸脯说服李三儿跟他一块儿出逃的时候,说好了,等天一亮,在城里下车,找个电话亭给家里通信,安慰他们不必担心,更不必报警,顺便可以把他俩一块儿单枪匹马闯世界的壮举告诉给小伙伴们和小伙伴的爹娘们,多长脸呀。
被揍肯定是会被揍的,但那是之后的事情,对未来的担忧不能阻止少年对高楼、机械和霓虹灯的向往。
边泽用一个大塑料袋揣了三个小塑料袋,每个袋子裹了三团糯米籼米对半掺的饭团子,饭团子里呢,裹着用豆油小火煸炒得香喷喷,鲜灵灵的腌雪菜粒。他的想法是赶一天一夜的路,省着点只要吃三餐。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整个白天他都没吃一口饭,只是蜷着睡觉,李三儿也带着粮食,不过他只带了两餐,且已经吃了一餐了。
在月色下,饥肠辘辘的边泽打开大塑料袋,取出小塑料袋,慢慢揭开,雪菜馅儿的油已经渗透到饭团表面,每一粒米都像是明珠似的,香极了。他大口进餐,望着黑沉沉的世界,耳边是火车哐哐的行进声,极远处的夏夜乌云开始闪烁细细的电枝。他与李三儿向着目的地漂移。
边泽 六
今天上午的打算就是绕着村庄走一圈,下午呢,则继续往隔壁的几个村庄去。
“上面的几个村基本都空了,现在应该只有几个老头还住着。”
边泽点点头,“水库那边的村子也没人了?”
“都跑了,他们那边本来田就少,基本上租出去种花木了,自己就跑到城里打工,租房子住。年纪大的,不想走,就还留着,老死老死,病死病死,人这东西都这样。”
大家一同沉默着感慨了一下,关于生老病死的话题,越是年长的人,越有感触的,假如不是用其调侃的话,每次提起都能让场面变冷。
边泽问,这些老人是否有得到赡养。
“怎么没有,有的。自己还能活的就不用照顾,家里小孩每个月打钱过来。有几个去养老院了。还有一个,山顶村那个毛老头,他儿子给他买了一个机器人,噢哟,多少了不起的样子装出来,每日就带着机器人出来逛哦,饭一吃好就出来散步。”
大家想着一个老得不成样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软乎乎的家政机器的样子,都笑了起来。
边泽问,“看水库那户人家走了没?”
“走了,就留一个老头,他老婆被儿子接走去鼓山住了。”有喜欢钓鱼的,对水库看管者很熟悉,对其家事也相当了然。
周边村落的情况也都是大差不差,在远离县镇的平原地带,村里多少是有青壮年的,而在远离县镇,或丘陵地带的村落就人口寥落。
当天下午,吃过午饭,边泽与一群闲人往水库更南边的村庄走,一路见到许多荒废的田地,杂草深深,水道上被浮萍盖满,葱绿翠绿水绿,就像是奔流的绿色的浆液凝固的色块,毛茸茸的,不带人工修饰的生机。
有个村庄在梅子山脚下,已经彻底废弃,就像是百年遗迹似的荒凉,在古老的青砖黄泥堆砌的墙壁上爬满藤蔓,茅草瓦片覆盖的三角屋顶就像是一片小小的坡地,风和雨水把泥土颗粒带到屋顶的缝隙里,堆积成小小的田,于是生命在其间滋长繁荣。
这是最后一站了,再不回去,天都要黑了。
返回来的时候没有走大路,抄山道走的,这条路更加有故事,村人互相指点着,说此树是我祖父所植,彼树曾为雷击,眼前田地曾盛开大片的马兰花云云,在祖辈的故事里,一切山里的东西似乎都是有根由的。
“这几处柴山,本来都秃了,我阿爹说,阿爷那个时候,山上就长这么点高的细柴条,”说话的人比划了一臂长短的距离,“我们小时候,这些山都已经重新长满树了。”
看着这些山林,樟、杉、柏、松、竹,密密匝匝,树冠遮蔽每一寸的地表,着实很难想象光秃秃的山头,露出被阳光直晒的黄土地的景象。
在返回来的路上,还有一座小庙,是一座水泥砖石建造的吊脚楼。大家站在路边仰头看着旧旧的庙,粗糙的水泥墙上细细的裂纹里的青苔发育,就像是脏旧的血管。边泽记得自己小时候,这庙还没这么脏。他总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化,大差不差,不过还是有变化的,以前这座庙来的人挺多,现在似乎是,废弃得彻底了。
他提议上去看看,大家一商量,也都同意,有几个急着回家用饭的,这时候也跟着大流涌进庙里。庙门就是两扇破木板,在西墙上,红漆都被雨水冲淋得发白了。而出乎意料的,庙里点着火烛,火苗金灿灿黄澄澄的,飘曳着很有活力。
庙里的顶棚下住了三个神仙,中间是个菩萨,西边是个山神,东边是个土地。神像被放在神龛里,隔着一张灰尘脏污的薄玻璃,神像的形状都看不分明,神龛两旁有对联,门柱上也有对联,但基本都旧得不成样子,被风雨损毁了,只有土地神龛旁的对联还算清楚。
“做好人,身正不怕影子斜,魂梦安。行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地鉴。”
这对联肯定也不是当初边泽见过的对联,他来这座小庙的次数不算多,儿时的印象到如今模糊得连剪影都没了,只余下一些破碎的符号化的思绪,譬如他记得供桌上的签筒和杯茭。签筒是竹子做的,杯茭是竹笋做的,中间菩萨的供桌上有签筒,两边供桌上是杯茭。
果然还在的,只是没什么人碰,杯茭还是那么脏,签筒在边泽的记忆里应该是还有点润黄的色泽,现在也灰扑扑像是烧干的石头。竹签上的吉凶字当然也是看不清楚了。
用来给信众跪的皮垫子起码得有十年历史了,边泽记得以前是几个蒲团叠在一块儿的。现在拜神也不用五体投地,在高高的垫子上把膝盖一放,双手合十,念叨两句心愿,躬身拜一拜就好了。进这庙里的都这么做的,还自发排了队,先去正中菩萨那儿拜,再去两旁。谁都知道没什么用,但来都来了,求一个仪式感也是好的。
边泽还记得母亲俞喜德领着来这座庙里拜神,但具体是为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总归是不离学业有成和身体健康,她还懂得掷杯茭。
杯茭这东西很有趣啊,用那种不会长高的老竹笋,对半剖开,晒干后还得烘烤,彻底干燥后就行了,也有用牛角的,那类的杯茭更名贵些。用的时候把两半合起来,往前一抛。两半杯茭摔在地上,看分明,每一瓣各自是哪面朝上的,分平面和凸面。一平一凸的情况被称为“圣茭”,代表神明认可,就是吉兆了。
母亲俞喜德可是老手,边泽记得每次她都能信手抛出圣茭,那姿态轻松就像是他们小孩儿打弹珠一发进洞似的,还带着点小骄傲。也正因此,他从小就是个无神论者。
俞喜德明知道神灵的许可是她一手促成的,但她对这样的结果是从来没有怀疑。她还会继续拜神,家中有灶神,用她的勤劳的手艺供奉,或者是在夜晚凌晨出发,跨越漫长的道路,和一帮妇女同行,往更灵验的庙去祭拜。
边泽在少年时会想象,当自己还处于安然的睡梦中时,东方的天边,山顶上只有一线长长的曙光,在蓝紫色的黎明天空下,一行花衫的女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前行,迷蒙的树冠的浓影下,笑谈热烈,脚步轻快,等待她们的是灯烛繁茂的香火地。
边泽 七
这一天的闲逛,太阳暴晒,边泽回到家感觉自己像是一颗烤土豆,一照镜子,面部、脖颈、手臂和小腿都被晒得发红。郁姝宁埋怨他不做防晒,被晒脱皮也是活该。
“今天都做什么了?”边泽用一块湿毛巾敷在后脖颈,正说话的空当,他的整张脸都憋得暗红了。
他坐在木椅子上,在二楼阳台,看着天和山,等待日落,等待晚餐。
“没做什么,给儿子喂了两餐,还有听你妈念叨。”郁姝宁拿来一罐乳膏,轻轻在手掌里揉开,搓在边泽脸上,“别破相了哦。哎,我问了火车的事情,你妈说你以前坐火车离家出走,是不是有这回事?”
边泽唔了一声,算是承认,郁姝宁嘲笑了一会儿,绕在他背后,俯身将双臂伸过他的肩头,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女人尖尖的下颌骨就像一枚锥子,压着边泽的脑壳,他体内暑气堆积,热得有些发昏,妻子的压痛反倒叫他觉得舒适。
“看什么呢?”郁姝宁闷声闷气,一字一顿,用下颌骨作为支撑,每次开合嘴唇都会略略抬头一下,牙齿敲击磕磕声,让边泽联想到小松鼠嗑毛豆;她细细的口腔音,顺着骨骼的震动传导在他的颅腔,吞咽和蠕动,似乎是一条二十多岁青春的河流;周围不算安静,黄昏的村庄依旧热闹,暑气燠热,她身上有驱蚊水的气味,胸膛贴着脊背,边泽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皮囊之下,跳动的心弦。
“没看什么,看你。”
“你背对着我,怎么看我啊?又说谎话。”郁姝宁双手环过来,手掌一边贴住他的一侧脸颊,揉搓起来,“说谎坏蛋,啾啾啾。”
“虽不能见,心向往也。我和你,是心心相印哦。”
郁姝宁又笑,笑得没法继续搓边泽的脸,“油腔滑调。”
“我一般不对别人油腔滑调。”边泽笑了笑,他愈发有些昏沉了,“宁宁,夏天真美。”
“是。夏天很美。”
忽地楼下有人呼唤,呼唤边泽,来者也是村里人,来的是村官儿同志,边泽对他有印象,下楼迎接,寒暄一番后,仔细一问果然不错,这人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村官。边泽就笑,问大忙人找他一个小老百姓做什么事体。
村官儿也笑,他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大名谢明本,以前没当干部的时候大家爱叫他外号谢大炮,后来自然没人说了。他的嘴唇斜下方有一粒黑痣,应该是做手术点掉了,在皮肤上留下一块黑斑来。脸型瘦长像马,不管是说话还是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一圈圈儿的,像是天然的轮廓线条,尤其是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很长,一开口就像是个“回”字。
他来找边泽问问城里的形势,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有大干一场的信心与心气。
这是一个郁蒸的夏日黄昏,边泽浑身热气憋在体内却不发汗,他感觉一种特别的昏沉,像是被宿醉袭击的微醺,头似乎很疼,又似乎不疼,前胸后背都在发冷,胸膛里却有一团火云似的。他微笑着,说着条理分明的话,但其实有些颠三倒四,谢明本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朵里,却没怎么在意,也没怎么记住。
大炮兄最后是高高兴兴地离开的,他精神振奋,说机会来了,说机会来了,具体是什么机会呢,边泽好像听清楚了,又好像没听清楚。
俞喜德大喊一声,“开饭!”于是,开饭。这种掌握着一家人口腹之欲的权柄,一直叫边泽感觉很神奇。
村人的餐桌就放在客厅,应该说,没有一个特别固定的客厅,边泽一度很讨厌这种感觉,打小的时候,他不喜欢在进食的时候被陌生人看着,当客人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椅上,谈天说地,或是举着手机制造噪音。场面混乱,不过父母很习惯这种感觉,他们能端着碗筷,跨越桌上的杯盏盘碟,与端着一支烟,拿着一把扇子的阿叔阿婶指点江山,激昂地方脏话。
边泽后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有些讨厌访客的,他们这一代人都这样,他们的下一代更是这样,他可以想象自己的儿子将来会有多厌烦父辈们的交流,而在城市的住房里,大多数的客厅也依旧是与餐厅无有阻隔的,这样的窘境是许多人都会遇到的。
等长大了,边泽就发现自己其实不算讨厌这种感觉,现在的他有了足够的权重,他说的话会得到认可,他会是一个焦点,所以到头来他厌烦的不是吵闹,而是被无视。
如果有访客向他提问,边泽不吝回答。哪怕他捧着碗筷,只想着大啖美餐,可人类发育出宽阔的口腔,不就是为了兼顾吃饭和说话吗?
今晚没有访客,就一桌,都是自家人。或许是大家都听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所以都蜷在自家里安分守己。
晚餐也是很熟悉的家常,边泽很久没吃到这样的菜式了,他的肠胃可能已经被工业快餐改造,但舌头还留着味觉记忆。母亲俞喜德准备的饭菜堆满餐桌,这是为了迎接边家的媳妇。
两荤三素,一海碗的清汤,四碟凉菜。
荤是鱼和肉,清蒸风鳗与炖猪脚,风鳗滋味鲜美,肉质紧实,刺少而长,以黄酒姜丝蒸制,佐酒最佳;炖猪脚浓油赤酱,小火煨三小时后皮烂肉酥,肥而不腻,最解馋就是了。
素菜都是应季,不过只有一道炒苋菜让郁姝宁惊奇,苋菜又名红菜,幼嫩的茎叶炒制后渗出的汁液淡红,像是杨梅汁一样,口感顺滑,清口消暑,解毒除湿,俞喜德看出儿子有些暑气,叫他多吃些苋菜为好。
装模作样摆在桌子正当中的汤倒是平平无奇,丝瓜蛤蜊咸笋汤,说好听些也是山珍海味,兼具春夏时节滋味。蛤蜊在夏季多产,丝瓜也是夏日菜蔬,至于咸笋,那是春季才有的时鲜,用咸盐厚厚腌渍过,供全年食用所需。
汤鲜味美,不过风头自然比不过大荤,一顿饭下来,用餐的人对汤品的记忆是很模糊的,让它坐在当中,估计它自己都不好意思。
凉菜除了一碟海苔炒花生米之外,都是郁姝宁不熟悉的,也都臭烘烘的,边泽就笑,“城里人肯定不晓得,喏,这个是臭冬瓜,这个是臭苋菜,这个是河豚鲞。”
郁姝宁有恍然大悟的意思,“原来这个就是臭冬瓜。《浮生六记》里面芸娘喜欢吃卤瓜拌卤腐,这个就是卤瓜是不是?”
边泽点点头,同样的食物,个人心思不同,品尝的味道也有差别,郁姝宁只觉得有趣,而他吃的每一口,都是童年的滋味。
边泽 八
吃过饭后,边泽身上的暑气有所消减,但依旧没有大的好转。俞喜德端来一盆凉水,拿来一个刮板,这个行动唤起边泽记忆深处的恐惧。
从小到大,老头边盛与老妈俞喜德带给边泽同志的身体折磨总是在后背上。做错事被老头用藤条皮带抽打还不算什么,因为只要不犯错就不会被揍,但母亲的刮痧疗法就属实是漫长的痛苦折磨了。
边泽讷讷的,“妈,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俞喜德不知可否,只是转头瞥了老头边盛一眼。边盛收到信号,板着脸瞪了边泽一眼。
边泽默默褪下上衣,露出白花花的城里人的脊背,他知道,不出半小时,他的后背就会红得发紫,变成外星人的模样。
郁姝宁上楼去看顾儿子边宁,小孩又在睡觉,于是她闲来无所事事,趴在二楼阳台往院子里看,丈夫正坐在板凳上弯着腰,白花花的脊背就像案板上一扇剖开的猪板油,婆婆俞喜德将刮板沾凉水,从边泽的脖颈处往下刮擦,用力当然不小,刮板下陷在他的皮肉里。边泽就像是一个橡胶玩具,挤压后就发出嘶嘶声。
俞喜德会在一旁打开手机,外放一段相声,她在家的时候忙碌也喜欢听听音乐,现在的人耳朵和眼睛总是不能闲着的。在逗哏捧哏的笑谈里,边泽痛得吱哇乱叫,龇牙咧嘴。
郁姝宁偷偷拍了一张他的窘相。这时候天色渐渐晦暗下去,四处蚊虫飞舞,所幸有驱蚊水,她可以尽兴享受夏暮,在阳台上低头刷手机,不一会儿也就乏味了。
她抬头看着山头上空的云,西面的天灰蓝。这在她看也是相对新奇的景象。她熟悉的场景是方长高楼上的狭窄天空,金橘色的光从玻璃幕墙的后面递过来,在工业时代的硬化地表上投射出稠糊的光晕。谁都有童年,谁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边泽有他的过去,郁姝宁也有自己的过去,她习惯夕阳下渐次亮起的霓虹灯,铁灰的都市各处簇拥着光电子,就像是浓妆的冷漠男人。
相较而言,远山也冷漠得像男人,但不是那种喜欢簇拥着的,面色麻木阴沉的男人。远山会更可靠一些,至少,这些矮矮的丘陵,很少需要担心他们会破碎倒坍。郁姝宁发现这些山身上的气质,与边泽很像。是山的某一个片段,永远篆刻进了她丈夫的魂魄。或许也是在这样一个休闲的傍晚,边泽会趴在阳台上看风景,看着山后面乌云翻滚着。
风吹起来了,一下子驱除了闷气,这股南来的气流很凉爽,估计过不了今晚,这里得下雨。郁姝宁期待着这里的雨天。
老头边盛在院子里大嘲儿子体弱,“你当初要是跟我学功夫,怎么可能中暑呢?”
郁姝宁听了觉得惊奇。边泽抱怨,“现在学功夫能有什么用,再说我们家也从来不是开武馆的,以前阿爷他们在的时候不久开一个大饼店吗?”
“这个功夫可是你阿爷一个朋友自己练出来的,以前他身体很差,总是生病,就跟几个师父去学,最后自己总结出来一套拳,大冬天打拳能浑身淌汗,然后就在没有生过病,活了九十多岁。”
边泽撇撇嘴,这段话,他听过几百次,不过,上一次听,是在,貌似八九年前了。
咦,真的有这么久吗?可为什么总是记忆犹新。一旦发现自己能回忆起很久前的东西,就像时间变成了错觉,边泽愣愣的说不出话,老头边盛嘀咕了两句也不再说话,掏出手机自娱自乐。
俞喜德眼看着儿子的脊背冒出一大片细细的紫痕,啧啧作声,“行了,今晚上就别洗澡了,把身上擦一擦就好了。”
这时候的风吹得人体发寒,太阳总算完全落到山后,晚霞就像被刺破的气泡,骤缩了光芒,西面的天穹上,月亮高挂。
郁姝宁感觉手臂上立毛肌紧绷起来,寒冷与黑暗几乎是同时袭来的,在这样昏沉的夜色里,不难想象气温会随着天光的黯淡继而冷下去。远山总算摆脱夕照金灿灿的轮廓,也如铁灰的钢铁森林一般,就像是穹顶的缺口,把人的视野拘束在井口似的天空;远处南天的乌云在往这里飞驰,门前水田里的茭白长长的叶片随着风抖擞发出细细的撕布般的响声,灰绿色的叶浪起伏又绷直;在四处横亘的电线交织的低空,俊美的燕子往来穿梭,西面河水畔的大片湿润草地中,一群白鹭齐齐惊起,静默得飞远。这是要下雷雨了。
郁姝宁依旧凝视着这些场景,也不着急返回屋中躲避,这时候的天有惊险的意味,但人类大可以相信自己的居所,倒是她很遗憾于生物的眼球无法装下整个区域里万物焦急面对暴雨的忙碌景象。用手机拍摄了几张照片,但总觉得不美,采光和色域都有很大的问题,她想着应该把相机拿出来的——那是五年前边泽送她的礼物,虽然早就过时,但至少耐用——她怎么说也曾经是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
这场雨终究是开始了,酝酿了不到半小时,云层厚厚的,把最后一丝光亮剥夺,瓢泼的雨在强烈的东南风里变成波浪式的水雾,一盆盆泼在大地,郁姝宁把阳台窗户关闭,看着雨点一霎一霎得拍击在玻璃窗上,水珠破碎成玻璃表面上的一滩水渍,又很快顺从着重力下滑,表面的张力将下行的水痕重新切分成细细的水珠,粘滞着的大量雨水形成了不稳定的水膜,把外面夜幕世界本就晦暗的色彩彻底抹擦干净。只有在山和云天还界限分明,铁灰色的起伏的山脉像是大地蜷曲的手掌,远处铅灰色的云层衬垫在乌云下,也随着水膜颤抖着。
边泽走到她身后,“进屋去吧?没什么好看了。”
“阿泽,原来,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下雨的时候,都好让人难过啊。”郁姝宁神色不畅,眼前阻隔雨水的窗户不断将她过去的回忆唤起,她有些想念自己的父亲,曾经她也会趴在窗边,望着路灯下被雨水淋得漆黑发亮的柏油街道,等待父母回家,他们就像是雨幕中的提灯人,熟悉的车辆的灯光在街道尽头亮起后,她就再也不慌张了。
自打她怄气离开,很久没有与家里人说过话。
雨水带来的回忆也有夏天雷厉风行的滋味。
“别多想。城里下雨的时候,外面还有霓虹灯照进来呢,很好看。”边泽将双手搭在妻子的肩头,“我小时候,阳台这边是没有窗户的,我就趴在护栏上看,雨会打进来,外面有时候打雷,就很亮。”
郁姝宁闻言,一下子把窗户打开,瓢泼的雨顺着风,果然一发涌进来,她的脸颊被击打得生疼,外面的世界在雨中沐浴,山是山,云是云,风是风,雨是雨,没有阻隔,世界大同了。
边泽 九
边泽扯着郁姝宁进屋,转头又把窗户关上。
楼下小院里,边盛早早收起在外摆放的农具和桌椅,俞喜德将农户人家用晾晒的干货,譬如黄豆、蚕豆、黄花菜等,从笸箩、簸箕里收纳进厚厚的塑料袋里,存放在一个阴凉的房间。
雨下了一会儿就消歇停滞,但乌云还在堆积着,风停了,边泽知晓得很清楚,这雨还会继续的,同样,郁姝宁对夏日喜怒不定的阵雨也很有体会。只要云还在,就随时可能拧出一场雨来,哪怕现在风停了,但不知何使还会再吹起来的。
郁姝宁不去回忆自己在城市,那个家里的故事,那毕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了。没什么好想念的,夏天不是给人用来思念的。
“来,让我看看你战损的脊背。”郁姝宁拍了拍边泽。
他褪下短袖,那脊背被刮得赤红发紫,郁姝宁好奇,“疼不疼?”
“不算疼,有点麻。”边泽摇头晃脑,“我妈听相声的时候下手是真狠,就和捧哏似的,那逗哏的说一句她刮一下,后面一段逗哏的学唱你也听到了,当时我妈那个激动,差点没把我从这个美丽的世界带走。”
郁姝宁大笑,或许是笑声太响亮,正在睡觉的边宁被惊醒,啼哭起来。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这一次,雨声更急更密,边宁的哭叫也随着变大。
“饿了?还是拉了?”边泽打个哈欠,正想去照看,郁姝宁只是叫他休息着。
边宁一直在哭,怎么也不消停,换了纸尿布,但他怎么也不进食,原本到这个点,确实是到了他的晚餐时间,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郁姝宁有些束手无策,边泽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拿出手机查资料,试探着问,“是不是吓着了?”
室内很安静,风雨不扰,怎么说也没有被吓倒的理由,但边宁就是在哭,小孩子居然这么能哭,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边泽也有在夜半被啼哭惊醒的时候,但他的儿子从来都是小声哭,就像是说梦话一样,有时候不警觉些都注意不到。
“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原因?我生他的那天也下雨了。”郁姝宁轻轻摩挲边宁的头顶,母亲手掌有平静的温度,边宁依旧啼哭。
尖声的婴孩啼叫是很刺耳的,听着就让人由衷焦急,边泽去检查门窗,确保没有雨声传进来,但这栋老屋的隔音效果不佳,外面风雨正是最紧急的时刻,乌云就像是被死拧的巾帛,雨水震荡着下坠,风在高空东南西北来回吹拂,云层挤压着,皱缩又膨大。
俞喜德在外敲门,很急促,边泽开了门,母亲大步跨进来,她身上有定场的气质,一来就像是主心骨,过来人的脚步都是震天动地的,在年轻人手足无措的时候,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主事人,该是多大的慰藉,连外面的暴雨都压低了声。郁姝宁主动把边宁抱过来。俞喜德低头看看,“怕是出魂了。”
边泽挑眉,出魂,惊悸,这的确是有可能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是过来人。
或许是自然真的有灵,在这远离工业都市的乡村,边泽对这类朴素的神秘学并没有排斥和鄙夷的心态,毕竟他知晓得清楚,母亲是一个信人,她未必真的就懂宗教,未必就明白行为背后的科学原理,但就是会对一些情况有自己的看法和处理手段。
边泽说不上出魂是个什么感觉,但他知道母亲会怎么做。而此时郁姝宁只觉得茫然,茫然里多少带着荒诞的幽默色彩,她问,“什么出魂?”
“小孩子被吓到了,魂魄就飞走了。”
郁姝宁低头看看自己啼哭的儿子,她想象着这个小家伙那小小的魂灵,被雨声惊吓得就像从骤然折断的枯枝上惊起的鸟雀,扑啦啦,飞进雨里,往高处去,穿过云层,在月空下,对流层的云朵厚厚积压,反射着星辰辉光就像是银亮的绒毯,小小边宁的魂灵儿会怎样恐惧着一望无际的世界,地平线蜷曲的弧度,周围空旷到连思维都触及不到任何事物,仰头时见到的天空,是有别于城市上方喑哑的灰布,那是银浦恢宏的穹冥,极遥远,极遥远,每个人看着天,都孤独似一颗星。边宁一定是见了这样的场景,才哭得这般害怕。
俞喜德脸色严肃,她要使用古老的传统手艺来挽救孙儿迷失夏夜暴雨中的魂魄了。
“来,跟我来。”
郁姝宁用担忧的目光看着边泽一眼,丈夫就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可,神情轻松,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有什么麻烦都可以交给母亲来安排。
他们一行人往楼下走,正碰见老头边盛一脸懵逼地往上来,“你们做什么?”
“你孙子出魂了,没什么事情你自己上楼待着。”
在一楼,西侧的房间属于俞喜德,她在这里做手工,阅读,娱乐,这里摆放着工具桌,书架,展览柜,储物柜,沙发、躺椅和一台个人电脑。工具桌上有针线、改锥、钳子、镊子、丝布、手帕、热胶枪等,书架上的书籍都很有年头了。展览柜里有相册,玩具,纪念品,还存着边泽从小到大的证书和奖状。储物柜简直是个宝库,老木头的家具,锁子是五块钱一把的铜锁,那钥匙都锈斑斑了,这里各式小零碎都有,从一粒米大的螺丝钉,到笨重的老旧机箱,从蛀孔遍布的木雕,到叠整齐的塑料袋,当然还有少不了的神器:奶奶的饼干盒。
就是从储物柜里,俞喜德抱出一小坛陈米,再拿出一个量米的木碗,一个用来淘米的不锈钢漏盆,一块发黄的白麻布。
眼前的仪式道具让郁姝宁有些想挠头的冲动,因为她觉得头皮发麻,边泽看出她对荒诞剧不可理解的困惑,于是凑在她耳畔笑着说,“这场面算好的了,你是没见过那种用火烤锡的,那个更惊悚,更有观赏性。”
边宁大哭,郁姝宁瞪了他当爹的一眼,也凑在边泽耳边恶狠狠地威胁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又不是玩游戏。还观赏性呢,要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我把你烤了!”
边泽脸色一窘,默默缩到沙发上。
边泽 十
俞喜德很笃定的样子,这种笃定往往也是仪式很重要的一部分,乃至是核心要素。她希望郁姝宁能跟着学一学,那是再好不过。如失魂这种小毛病,从来都没药石可治,不去管的话,过些时候也能好,只是小孩啼哭叫人心烦,于是古老的传统仪式就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现今的医疗系统是一张大网,朝着人类的认知边缘和深处蔓延,理论上应该不存在无法解决的病症和异常状态。但在网格的缝隙里,依旧有旧时的火苗燃烧着。
一朵火苗,在俞喜德的手上传递着,火苗需要人,环境,心灵的共同参与,环境的氛围,人的仪式动作,心灵对仪式内容的信任与理解。
郁姝宁把儿子放在高脚椅上,他依旧哭闹着,拍打着围板。
雨天还在继续,在户外,灯光无法企及的大地的夜幕里,茭白田传来涛声。
郁姝宁坐在丈夫身旁,看着俞喜德的举动。将木碗放在漏盆里,再把瓦坛子里的陈米倾倒进木碗里,之所以用瓦罐而非密度更高的瓷罐,是因为俞喜德嫌弃瓷罐太阴沉,总让她联想起骨灰坛。
这些经年的,发黄的细细米粒就像是一抔碎玉,倾倒下来,堆积在木碗里,簇拥聚堆成锥塔。在一个有几千年种植稻米历史的平原上,这类古老的作物的基因和人类绑定,假如人类有魂,稻米也必然是有灵的。
郁姝宁盯着儿子,他当然还在哭,而且看着更凶了,平时就知道睡觉,没想到闹起来也是真的很厉害。
俞喜德念念有词,唱诵经文,听不懂具体的词句,只觉得韵调平实,有如呓语。陈年的稻米满满堆了一碗,并继续流淌,直到从碗沿漏下,这是个深口的木碗,米堆凸起一个平滑的弧度。俞喜德粗糙似棕树皮的手掌轻轻在米堆上捋过,拂下的米粒落在漏盆里劈里啪啦轻响,一时间也与外面的雨声混同了。
边宁安静了些,他的母亲在一旁凝视着孩子,他的眼睛里倒映灯光,他会想些什么?在这种连成年人都不甚了了的招魂仪式里,小孩子能懂得什么?一个不到三个月大的孩子,他今后会存留哪怕一丝一毫对今晚的记忆吗?
雨声安静,念经声安静,呼吸安静,灯光安静,一切安静,郁姝宁看着这个小小世界唯一的焦点,边宁,他还在哭。她心想,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定也这么会哭的,但都毫无印象。人生注定有一段空白的岁月,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孩子经受的一切,只会留下一些碎片似的剪影给他余下的人生带来影响。
这段空白期,是人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就像是从逃生舱弹出的飞行员,像是从高空蹦极,等待绳索拉紧的娱乐者。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记得。边宁哭得这么大声,郁姝宁用手机拍下视频,她觉得有必要在这个孩子长大后,给他看看小时候的模样,到时候,他也一定会感慨,咦,时间过得好快。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边泽用拳面拄着脸,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母亲也给他招魂,有时候他根本没觉得不适,他就是享受这种感觉。
俞喜德把麻布盖在木碗上,盖住装满陈米的碗,倒扣过来,攥着麻布的四角,将碗拎起来,她结实的手臂让人毫不疑心她能紧紧攥住这袋子米。
开始了,招魂正式开始,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动作,俞喜德的手脚动作轻柔,生怕孩子的魂魄再度受到惊吓。她将布袋悬在孩子头顶上,轻轻晃着手腕,于是布袋开始打旋,米粒摩擦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她继续念经。
“嗡玛玛吽尼娑哈。尔时世尊又诰金刚密迹主菩萨等言。我今正入一切如来无量光明白伞盖顶轮王三摩地。由是现此过现一切诸如来共说白伞盖顶轮咒王咒状之体……说是咒时三千大千世界六返震动。于时世尊告诸菩萨摩诃萨。此白伞盖顶轮咒王。能成能摄一切咒等。是咒王力不空无障勇猛无碍无等等故。”
边宁的哭声小了些,正此时,外面的雨声也渐轻。
等俞喜德诵咒完毕,低声呼唤,“保佑,保佑我孙儿魂魄快快回来,魂魄快快回家。”
她的努力结束了,大家紧张地看着边宁。
总不该哭了吧?你奶奶那一大堆咒文都背下来了,你这要是接着哭,可就太不给面子了。
边宁呆愣愣的,眼看着表情又有委屈的意思,忽得一声雷从东南的远山震响过来,玻璃窗颤抖起来,风声大作,雨声大作。
打雷了。
边宁合上眼睛,开始睡眠。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俞喜德志得意满,笑了笑,开始收拾器具。郁姝宁上前赞美她的技艺,边泽将儿子抱着返回楼上。
晚些时候,边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雷光闪烁,室内也随着微光闪烁。枕边的郁姝宁又在轻轻哼着小调,儿子的睡眠已经极安静。
她忽然笑着说,“我感觉,儿子是听到打雷声就不闹了。”
边泽唔了一声,“可我妈的传统手艺不也挺好吗?”
“是挺有趣,不过这东西本来就是迷信嘛。”郁姝宁打了个哈欠,方才她一连串的马屁可是让老妇女俞喜德同志非常高兴的,“咱妈也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还保留这种习惯?”
边泽想了想,“有些东西,留下来自然有它的道理。那你说,遇到这种情况,是干看着儿子哭,还是试着念经摇米?我私底下想吧,以前古时候的人遇到这种事情,其实也是因为听小孩哭太烦了,所以死马当活马医的。”
“有点道理,小孩哭起来我确实,嗯,怎么说呢……”郁姝宁凑到边泽耳朵边说了一句话,夫妻俩嘿嘿大笑起来。
“这雷还要打多久啊?”郁姝宁哈欠一声,“我听着有点睡不着,怕半夜被吓醒。”
“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得了,你想知道什么?”
“那你说说,你坐火车离家出走是怎么回事?”
“坐火车啊,我想想,从哪儿说起呢。”男人的耳畔,火车的汽笛声又一次隐约传来。
边泽的记忆一点点浮起,在那个遥远的夜幕下,山间平原上奔驰的列车上,远方也是雷声滚滚,少年二人已经远行,离开了鼓山地界,前往他们从未涉足的所在。
边泽 十一
“小时候我走到最远的地方就是鼓山了。虽然通过手机和电脑,能看到世界各地的风景,但远方还是那么有吸引力,远方就是远方,不会因为数据的传播而失去它的神秘感。”边泽是这样开场白的。
郁姝宁轻轻鼓掌,“有感觉了哦,大诗人边泽同志。”
“别打岔。”
“好好好。”她果然不说话了,全神贯注盯着丈夫的脸颊,黑夜里她的眼睛闪着光。
“当时我跟一帮村里玩伴一起,我们在玩打仗游戏,就是拿玩具枪,bb弹,躲在一个山脚的破屋附近,我们戴着潜水用的护目镜,脸上包着毛巾,一个个都感觉自己是悍匪。我们上蹿下跳,玩累了,或者子弹都打完了,就停下来歇一歇。”
“你们男孩子都玩这么危险的游戏吗?”
“对啊,当时小孩很多游戏都不能玩的,虽然都有电脑,不过总在家的话,会被同学看不起,小学嘛,也是在村里的公立学校读的。”
谈及教育,郁姝宁顿时忧心忡忡,“阿泽,你说儿子以后教育怎么办。还有他的户口。你和我都是要上班的,不知道儿子能不能适应城里。”
边泽对此有一种男人的粗疏,“到时候再说嘛。车到山前必有路。”
“你倒是想得美,凡事预则立,这种事情我们得给儿子安排好的。”
“我也没有城市户口,”边泽摇摇头,“不也挺好?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不用想什么望子成龙,我对儿子最大的愿望是健康,当一个正直的普通人,有一点自己的爱好,会有一个喜欢的女子,”他笑着看了郁姝宁一眼,“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
郁姝宁摇摇头,“我还是希望儿子能有点闯劲。”
“想让他有闯劲,是指当人上人,还是去别的地方走一走?”
“我,我也说不好。阿泽,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幸福吗?回到城里,我们每天还得幸苦讨生活,活了一辈子,攒下一点钱,都给儿子买房和教育。阿泽,我真的觉得村里的生活挺好的。”
“挺好?你是没去田里做农活。现在好在有机器帮忙,能节约人力,还有化肥,杀虫剂、除草剂,还有转基因的种子,不过做农活永远是最苦的。什么时候把农耕也工业化了,说不定才会好一点。”
“……孩子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吧。”郁姝宁叹了一口气,“我们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能帮他到哪一步,也看他自己。”
边泽轻笑,“说什么丧气话呢,我们的人生啊,刚刚开始,过两天带你去看海。”
“海有什么好看的,”郁姝宁翻白眼,“当我是乡巴佬啊,我看过的海多了去了。”
“以前你看海是看海,现在你看海是和我一起做梦。”边泽将手臂从郁姝宁的后颈环过去,被她发丝烘热的皮肤有熨帖的温度。
“怎么说?”
“看海嘛,主要是看心情,我和你坐着火车,一路哐哐哐,到了海边下车,然后带上遮阳伞,收音机,铺开餐布,吹着风,看太阳一点点落到身后,到山后面,这时候海面会像是银箔一样漂亮。”
“那也就一般般嘛。”郁姝宁微笑着,凑在边泽肩头,“我看过太阳落到海平线下,就像是一道金色的长柱照射到海滩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天是橘红色的,云朵也很美。”
这时候外面是风雨和雷的黑夜,边泽眼前却仿佛已经出现了妻子描述的景象,“对,不过,到时候,收音机里会播放轻快的蒸汽波,我们手牵手,在沙滩上慢慢走……”
“什么嘛,我们都在沙滩走了,怎么能听到收音机的音乐?”
“那我手提着收音机好不好?”
“一言为定。到时候不准说累。”
“绝对不会累,和你走多远的路都不会累。我拎着收音机就这么慢慢走,手里牵着你,海浪要退去了,海水拍打发出回啦回啦的声音,退潮后的沙滩上有贝类,海螺,有手指头大小的红蟹,月亮从海平面露出一个角,天要黑下来。”
“那很冷的,赶紧回家吧。”
“不着急,海边有专门出租小房子的,我们在海边住一晚上。听海浪远远拍着,回啦回啦,就像是从月亮流淌出来的海。”
郁姝宁轻轻在边泽的脸上啄了一口,“坏人,都怪你,我现在更睡不着啦。”
“没事,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嘛。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们小学同学看不起人。”郁姝宁倒是记忆深刻。
“噗,什么哟,平白把他们说得这么坏。其实是因为年轻人多才玩到一块儿的,家里电脑总是不方便。网吧又去不了,我们就只有在外面野。然后我就提议说,搭火车去远一些的地方。然后大家就说,你要去鼓山,是不是开了新网吧?”
“那你怎么说。”
“我说去锤子鼓山,鼓山算个锤子远的地方,我说,要去,就去市里,去更远的地方。”
“哇,大家是不是觉得你特别有理想?”
“当然不是,他们觉得我纯粹脑子出了点问题,跑这么远,能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吗?”
“噗。你活该。”
“嗯,是,不过,还是有人觉得我说得对,所以加入了我的行动。”
“谁啊,那个李三儿是不是?”
“他是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本来有六七个吧,一听我的计划就都缩了。后来我就是和李三儿一块儿扒火车走的。嘿,小时候我爸妈还恐吓我不要去火车站,说是会有拍花子的把小孩拐走。我就没怕过。”
“小勇士哦,厉害死了呢。”郁姝宁嬉笑着,“怎么说,当时带了点什么东西过去,火车坐了几天啊?”
“当时我带了三个饭团,一餐一个,想着去鼓山得小半天,一天一夜的话,怎么也到市里了。李三儿他带了一个塑料袋吧,我记得好像有小面包、压缩饼干还有两包方便面。”
“那火车上有热水?”
“没有,他想着是到市里再泡面,不过最后是被我们干吃吃掉的。把面饼按碎,然后洒上粉包,晃一晃就好了。”
“这么凄凉吗?”
“谁说不是呢。”边泽十分感慨。
边泽 十二
在那个夏日,少年们在野地激情大战,把子弹倾泻光后,望着空空的弹夹,陷入了极大的空虚,当他们躺在树荫下,太阳烈毒的热度就不再直接侵扰他们,不过周围的空气依旧燥热,带着草木汁液被蒸发后的臭味。几个男孩捉来一把苍耳子,朝大家身上丢。
在边泽记忆里,这样无聊的日子在他升学进了初中后就真的很少了,甚至应该说,没有。所以在多年后一个雷雨的夜晚,身旁躺着老婆儿子的时候,他就回想起了那一天,他站在树下,对着一脸懵逼的小伙伴们高呼要去闯荡远方。
计划筹备了三天,两天半用来畅想和玩耍,剩下半天才真的计划了一番,主要还是准备路上盘缠和干粮的花费。为了防止被定位,手机是不能带的,李三儿带了一块老年机,板砖似的。
临走的时候其实是有四个人,到了火车站就剩下三个,最后上车的就俩。这帮同学伙伴,一个个虽然都只有十一二的年纪,表演退堂鼓却至少得有二三十年的功力了。
边泽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他就是告诉自己别去想,等上了车,就没有后悔药了。
做任何事情,都是知易行难,计划简陋粗糙到只有搭车和准备口粮,因此剩余一切突发状况都需要临场的应变。
这一趟火车上,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陌生人。在行进过程中,通常只会有驾驶员和乘务员,集中在前面两节车厢,不会走动。而到了车站,就会有装卸货物的工人,检查载货车厢的工作人员。
这些都不必太过担心,只要躲藏得够隐蔽,通常不会被发现。还有一类人才是真正需要担心的。
那些搭车客。
这也是一个传说,搭车客就是江湖人,各式各样的,有跑单帮的,有算命的,有掮客,甚至有逃犯,有扒手,有人贩子。有男有女,有老头也有年轻人,都是神神秘秘,一旦有小孩遇到这些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
夜晚,夏季的云翻滚着雷电。
李三儿忧愁地问,“阿泽哥,你说待会儿会不会下雨啊?”
外面雷声滚滚,电光闪烁在山脊上,边泽嗅着夜晚湿润的风,点点头,“下雨我们把车门拉上就行。”
运货的车厢门阔大厚重,通常都是敞开着的,一旦合拢,就是密闭空间,也没有透风的窗口。
“那会不会憋死?”
“留一点儿缝隙就行。”边泽继续啃他的饭团,煸炒过的雪菜有着不逊于海味的鲜美,发酵产生的大量游离氨基酸是风味因子的主要来源,或许还带着妈妈手汗里的钠离子呢,假如用动物油煸炒,说不定还会更香一些。风也吹不散饭团的滋味。
李三儿咽了咽口水。边泽加紧啃了两口,把剩下小半个饭团递给伙伴,“吃呗。”
“嘿嘿,我不饿,就是馋了。”李三儿接过饭团,不会在意可能存在的口水,那都是无所谓的小洁癖,他们已经过了讨论间接接吻的年纪了,吃到嘴里的东西才是实在的。
“嗯。拿个小面包给我,有来有回嘛。”
小面包是香香软软的流水线产品,产品本身的味道就像是标签一样,和名字绑定在一起,只要尝过这些零食,下一次,哪怕只看到包装盒就能记起那滋味。
就像现在,边泽咂咂嘴,还能回忆起小面包的味道,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妈妈做的饭团的味道了,当然,现在想吃还来得及,也依旧会很好吃,家里腌菜的坛子里的菌种还记得如何生产出让人欢愉的因子。只是,再也不会是那天晚上的味道了。
郁姝宁笑话他矫情。
“不准打岔,不准打岔呀。”边泽把妻子的脑袋捧起来,凑上去用鼻头逗耍她的鼻尖,郁姝宁嬉笑起来,“好好好,我不说话行吧。”
后半夜,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了,从车门处漏进来,打湿了两个男孩各自的战壕,他们关上了左侧的车门,将右侧漏开一条缝,雨是随着风一起来的,挡住风向的一面,就不用担心淋湿,半封闭的车厢有着小家一样的温暖。
雷声越来越大,丘陵地带不稳定的大气状态在夏季是最疯的。老是听说有落地雷打坏电线家具什么的,这里的人最怕就是死在落地雷上,那是人生绝对的暴卒,比溺死、坠楼死,被人害死来得更恐怖得多。
李三儿吃完了饭团开始睡觉,边泽一时间都没注意到,他呆呆地望着山那儿奔流的电枝,大气的放电是多彩的,在这个夜晚,是蓝紫掺杂,间或有森白的雷气,电流一霎一霎,但也是有走势的,从一点开始,朝一个方向蔓延,从主干蔓延出细支,有时候是长条的龙蛇形貌,有时候有像是绽放的花一样繁盛。
电流都像是二维上平面的画作,只是以天空为布,云气为墨。没什么了不起的,边泽看着山上深翠的林木在电光里蒙着瓷白的轮廓,说起来,那也是梦一样的场景呢。当他在多年后诉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亲眼目睹,还是自己的幻想,边泽只是享受自己说故事的时候,妻子眼里的星光。
火车一路远离,走出了被乌云笼罩的区域,山在地平线上只留下一带矮矮的凸起的形状,此时他就能借着漏出来的星月的光芒,清晰看到乌云堆砌的模样,厚厚的,得有十数公里的云层,像一块脏兮兮的黑布。忽然,从雷云里闪出一团怪异的白光,球形,就像是一个沉甸甸的气球一样,缓缓下坠,在一处平滑的山脊上滚动起来。
边泽急忙呼唤李三儿,但他睡得非常沉,边泽翻出李三儿兜里的老年机,用让人心酸的相机功能拍下来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目睹球形闪电。
郁姝宁用怀疑的语气发问:“真的假的?你怕不是在说梦话哦。”
“当然是真的!”
“那照片呢,给我看看。”
“照片我记得打印出来了的,不过找不到了,那个老年机也是,早就被收废品的拿走了。”
“那就是假的嘛。”
边泽左右无法证实自己的说法,其实他心里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球形闪电,无可奈何,他只好略过这个话题。
火车从黑夜驶向黎明,当悠长的汽笛声响起,火车开始减速进站,边泽把李三儿叫醒,然后各自躲在一个板条箱里以期混过检查。
在火车减速的时候,半掩的车门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拉开,一个结实的男人跳进了车厢里来。
这是一个搭车客。
天吴 上
在无穷无尽的时空的无限可能里,边宁与那么多的自己相遇,也曾听闻故事。在耀眼的紫塔信标下,在他徘徊于虚空之境时,客人就是这么来的。
客人当然也是边宁,他同曾经的边宁一样,喜欢在无数平行世界遨游,与不同的自己交谈。出身不同的环境和宇宙背景,边宁之间的差别也是很大的。
客人说,你现在这个模样,我曾经也拥有过。这里指的是边宁最寻常的人类的模样。
因为是梦,许多平行世界的客人讲过的故事在边宁的脑海里翻滚、掺杂,就像是煮了一锅乱粥,在思维的水中,故事星星点点的米粒缓缓弥漫滋味。
客人来自那一片丘陵里,在古老的年间,吴人被楚人击败而迁徙来此,他们为这绵密、沉厚、缄默、森然的山脉感到由衷的战栗,山的屏障宛如女人的双腿,在微不足道的山间平原上,他们停止脚步,建立聚落。
有一条奔流的河就从后山脚下冲过,河水湍急,河面又宽阔,轰轰的水声昼夜不息,河流仿佛在愤怒,在嘶哑地大笑。
客人自述名为宁,父亲名为泽,母亲名为郁,曾还有一个祖父,名为盛。
自宁记事以来,他们就生活在后山跟前的吊脚楼里,离河不远,宁常年听着河流的咆哮和悲哭,渐而变得麻木起来。
他们一家不事生产,宁总见阿爸在沉睡,一旦醒来,就去抚摸那艘木舟——这是与吴人的迁徙一并带来的,算算时候,那也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是顶好的硬木拼合出来的小船,结实漂亮,外面用漆绘着鱼鳞纹,还有两条乌亮的船桨。
父亲泽总是会一遍又一遍给鱼鳞舟打磨上漆,他从漆树里割来的那些漆一遍遍渗透进舟板的机理,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阿爸说,这是龙舟。
要下雨的,这里的雨水格外多,雨水开始下了,就轻易也不会停歇,从天上落下来,把树冠打湿、浸透,把房屋打湿、浸透,把松软的土壤打湿、浸透,雨水渗入地面,又从地下冒出来,各处是雨,雨穿破了天地之间的物和灵,把人的躯壳也击穿了,把人的魂魄也溶解了。
宁蜷在脚楼里,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活鱼,阿姆和阿爸也变成了一尾活鱼,金灿灿的鳞片。在每个脚印踏过,集出的小水洼里游动,在泥水之间休眠。
他们在等雨停,雨停歇后,这座脚楼的木头上就会长出大量的菌类,各种蕈子、侧边、木耳,在屋子靠山的墙面,在脚楼支撑的柱子上。
这座房子沐浴着雨,变成一座岛,当雨停歇,岛也死去,留下的尸体作为养分将菌类生长。
这样的老屋都是有魂灵的,原本就是在一幢废弃的古屋里翻新的,对这座楼而言,它只是换了一层皮膜,内里却还是一样的。
在菌类把木板的血肉吸干,在白蚁跑来啃食之前,阿爸会把这些朽烂的木头更换掉,就像是老屋的躯壳又一次死了。
每到更换板柱的时候,脚楼的魂就弥散开来,宁躲在密匝的树下,在蕨和野葛的丛堆里,家里的年迈的黄狗会跑过来拥着他,老狗的眼睛都蒙着灰雾,但也冲着那脚楼大吠,它同宁一样,看到了屋的魂灵,就像是山间翻滚的岚气。
雨还是会继续。
老狗被雨淋湿后,身上的毛发扭结起来,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鱼鳞一样,阿爸说,这是龙鳞。
你问,龙是什么,客人解答说,龙是给天吴拉车的骏马。
大河得天的水势,愈发暴涨,轰然,轰然巨震。
在清凉的雨夜,宁忽然会听到呼叫声,阿爸翻身起来,闷着头冲出屋外,也不带斗笠,也不带蓑衣,赤着脚就去。宁从铺子上坐起来,阿姆的眼睛在屋子深处泛着白生生的光。
过一会儿,阿爸救回来一个母人。
在河对岸的吴人的聚居地,公人与母人一起生存着,他们会涉水带来粮食猎物渔获等一应供奉。吴人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很快就能适应这一片山林,依山的就懂靠山吃饭,傍水的就懂靠水吃饭,在平地里垦出一片片好田,在河水退潮后淤积的烂泥足供稻子一年年成长。这个聚落里没有人是不会水,这样落水的时候只有是在雨夜。
河水湍急,忽得又猛然涨上来,在河岸或浣衣、或守鱼、或向天吴祷祈的,在这铁沉的雨夜,眼前的河如黑潮一样,呼得就把人吞灭了。
发出两声急急的惊叫声,阿爸听见了,马上就来营救的。
被救下来母人叫夭,就像一尾银鱼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耀出一片脂白,阿姆含混着,让夭去与小孩一铺。
穿堂风打进来了,渍了许多雨水来,宁半梦半醒间,感到夭如鱼一样在潮湿的空中翻滚,随着风吹来的,淡淡的气流里有百花的香味,就像一层从未触碰过的香毯,像是在松柔的绒羽里,宁嗅着,慢慢睡去。
那一晚醒来后,他的手背上多了一枚印记。
阿姆会坐在板边梳洗她长长的乌发,这样干净、美丽、柔韧、清香的发丝,据说是曾被山鬼洗过头发,一辈子都不会脏污。
阿姆极少说话,阿爸也极少说话,宁终日在脚楼里,更加不会外出。
等雨稍歇后,几个公人母人找来,他们跪伏在屋前二百步远,夭被他们接走了。
宁站在脚楼的屋顶上,扳着屋脊,远远目送夭的离去,她涉过咆哮的河,一尾游鱼,就这样不见了踪迹。
雨还是会继续的,天依旧是昏沉的浅灰。
宁在此中漂浮,等待着。
在某夜,瓢泼的雨依旧在下,大河喷流,远处传来一声裂帛一样的啼鸣,就像是从心底里炸出来的,如一声震人肝胆的鸣镝。听起来是一头大鸟,但哪有鸟的叫声能穿过这样深厚的雨幕,穿过河的咆哮,还能叫人颤颤发抖。
阿姆惊叫起来,阿爸猛地坐起身,宁僵滞的手脚绷紧,惴惴不安地看着父母。
阿爸冲进里屋,取出那两杆乌沉沉的船桨,一手握着一柄,那姿态不像是在拿船桨。他冲进了雨幕里,找寻着龙舟。
宁听到了拖曳舟板的声音,嘶啦嘶啦,滑入大河中,那水浪咆哮愤怒的吼声忽然消失了,雨声也收歇了,屋外,透过门缝,黑沉沉的夜幕就像是无声的潮。
天吴 下
夜幕有无尽的黑,河对岸的聚落,吴人们发出惊恐的呼叫,就像是一群被剥夺心智后极大痛苦的野兽,恐怕他们自己也并不知晓为何痛苦,为何要尖嚎。数百人的声音穿云而上,月光从云的缝隙里泼洒下来了。
在浓黑的一片世界里,月光就像是玉剑一样,从高穹砸下来,无声刺穿了大地,宁借着月的疏朗清辉,望见那条永远愤怒的河此刻如石板一样平静,河面上的雨珠子在水面上奔跑,无边无际,四面八方的雨,水珠无声击打在大地上的一切,却又在表面弹了回去,点点滴滴,均滚入河中。
雨水静谧入河,又顺着河面的坡道,朝着远方离去,在极远处,山的那一头,阿爸离开的方向,那里山的交界处,深谷尽头,隐约有金色的光,仿佛太阳在闪耀。
宁呼唤着老狗,它没有应答,在黑黢黢的狗屋里空荡荡的。
阿姆踱步到板边发呆,将她的长发解开,从屋畔垂落,就像是挂在墙壁上的藤蔓一样,她用手一遍遍梳理,月光里阿姆的手发着银灿灿的光,像是两只沐浴日头的白鹭,在如林如云的乌发间上下穿梭。
一种极大的悲惨从不知何处弥漫上宁的心头。
天亮之后阿爸没有回来。
雨还在继续,没有停歇的意思,水珠依旧顺着河流往上奔淌。
大地似乎干涸了,似乎还湿润着。宁不知道,他在等待脚楼的木板长柱上长出菌子,这是他需要的饭食。
雨没有停,直到这些木板房柱都干燥了,依旧没有长出哪怕小指头那么点的蕈子来。宁只有在屋顶上发呆度日。
有几个公人试图到河边打渔,拿着大捆的罟,把长长的纲负在脊背上。宁在远处看着他们,把罟散开,投入水中,忽得一下便就被湍急的暗流卷走了,那个死死攥着纲绳的公人被拖曳进了河里,一下就沉了底,没能浮起来。
老觋穿着鱼皮祭服跑来,用长鞭狠狠抽打了在河边试着捕鱼的几个公人。
于是他们就跑远了,在宁的眼睛看过去,他们就像几粒豆子,离开了就离开了吧,这么大的雨,也看不清面貌的。
你问,觋是什么人。客人笑着说,觋就是男巫,能见神的公人。
觋没有这样轻易把风波平息下去,他领着公人和母人一同到河边,摆开筵宴,大跳起来,大叫起来,大笑起来,吴人们大叫着“虞!”
声音远远传过来,宁蹲伏在屋顶,手扳着屋脊。雨水就像是河蚌的珍珠一样顺着三角的屋顶滚落下去,也顺着他的皮肤衣物滚落下去,顺着他的齐肩的黑发滚落,从一处到另一处,从高处往低处,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雨幕灰沉沉的,宁看到吴人们就像是一群欢快的小豆,蹦跳得像是在火烤的石片上。那个穿得格外鲜亮的就是觋。
他们在供桌上摆放一头豕,一头羯羊,一只野雉,用水烫熟,拔去了皮,鲜红还带血的筋肉袒在雨中,血流出来后也凝结成小珠子,同雨一起沿河奔淌去上游的谷地了。那里的金光还在隐约闪烁。
宁不知道阿爸什么时候回来,或许在那里的光消散前不会,或许在雨停止前不会,或许在太阳没有落山前不会,总归,阿爸不在的时候,阿姆的话语更少了。
宁在夜晚会突然地惊醒,梦里的景象让他吃惊,宁看到的很多似乎真实又似乎是虚假的形象。脚楼似乎活过来了,在夜幕和梦寐里,脚楼不断咆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种声音像是风吹过山林的涛声。
白蚁从木板的缝隙里逃出来,远远离开。菌子从木条上拔足而逃。
只有宁没有逃了,锅碗瓢盆都跑开,阿姆不见踪迹,他在门后,打开一条缝隙,远远看到在河畔,有一个长毛的巨大黑影徘徊不去。
他拿起一根黑沉沉的木头,大步追过去,黑影转过头,在月光里,露出祖父盛的面孔,一头银色的发丝下藏匿着奸猾、愤怒的脸庞。
宁吓了一惊,祖父早已死了,他为何在梦里出现?
梦里也是这么大的雨。
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黑影朝他一扑,宁一个发抖就醒过来,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蜷在里屋,他跳起来朝外间跑去,在推开门的时候,漆黑的夜幕就像黑压压的铁。祖父盛的影子出现在大门口,月光在他银白的发丝上反耀开来,在一片微光里。
阿姆朝阿爷叫吼,她脂白的躯体膨胀开去,从脊背一线,肥大如球的外壳裂开一条痕,破开一道口,嗡得一声,无数的虫蛇鸟就从口子里喷出来了,山蛩、马陆、四脚蛇、蚂蝗游动着飞快从皮下的世界逃出来,就像是一个人的脂肪、肌肉和肌腱、骨骼和内脏在逃跑一样。
在把血和肉,乳和药倾泻空的皮膜下,一个巨大膨胀的灵炸开去,恍惚把屋脊都震散了。
宁又一次从梦里打抖一样惊醒了,天亮后一切都没有踪迹,外屋留下阿姆的一张皮,发丝还是那么漂亮,是山鬼梳洗过的。
他蹲伏在屋顶,看觋带着吴人祷祈河的神,他们供桌上的餐食血饭叫他饥肠辘辘。
假使能吃一口就再好不过。
房屋的外层和里面都已经干燥,菌子没来。
在某个夜晚,雨声回来了,河流咆哮声也一并回来,河水上涨,拍打脚楼的地板,水花溅蚀地板,渗进了宁的铺子,他被冷意激醒了。阿爹的龙舟在地板上停靠。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两条船桨,和他一起回来的是阿姆。
龙舟是长长的一条,就像拉直后的弦月,船头特意嵌着一块木雕,八首八面,虎身长尾,据说是天吴的形象。
阿姆又要怀孕了。
你问,后来这是生了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客人愣怔出神,是女孩吧,我的阿妹。
雨又在下了。
那个叫夭的母人,宁没有再见过。
某个夜晚,当那叫人肝胆破碎的鸟啼再次穿来,宁在梦里激醒,塘里烧着火,阿爹站在铺前,一头银发垂在地上,阿妹大声哭啼着,阿姆就去哺乳她,渐渐哭声小了。
阿爹把宁叫来,把龙舟拖曳到河里,老狗吠叫着跟在阿爹脚边乱转,阿妹睡了之后。阿姆就坐在板边,用白鹭一样的双手梳理云一样的发丝。
两人一狗乘着龙舟去了,舟下的河面平静如同一块石板,轻轻一桨就能逆流划出去好远,雨顺着河面奔跑,成了河上的河,托举着龙舟。
他们越来越快,越快就越炽热。
宁看到阿爹的脊背裂开,山蛩、蚂蝗、四脚蛇……
巨大的魂灵膨胀开,冲进了船首的天吴塑像里。雨水打湿老狗的毛,贴在身上如鱼鳞,吠叫声渐渐变大,变得沉厚,变成长长的、闷闷的龙吟。
黄龙缠绕着乌沉沉鱼鳞舟,天河水架着天吴的战舟。
八首八面,昂然咆哮,往天尽头,山交接的谷地去,宁听到撕人心肺的啼叫,金红色的恐怖烈火里,九头的凤鸟挥舞双翼飞来。
宁高高聚起手里两杆船桨,一柄沾满冰晶,一柄点亮金焰,俱放光明,照彻天地。
前方的黑暗潮涛如门外的夜一样沉痛,他挥起船桨,打向燃火的九头凤……
第七十九章 海清
等边宁回来的时候,成然还在发呆,打哈欠。
“一直没睡?”
成然呆呆地回复:“你没叫我睡觉。”
边宁望着窗外,城市的那一头,还能看到昏黄的火光照耀着,在这片满是冷色霓虹灯的夜幕,撕开一片光灿的幕布。东方的太阳要高高升起了。
“差不多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你被黑岛安全部的人盘问,就一定是一问三不知,知道了没?”
“哦。”成然又打了个哈欠,熬了这么久,她脸上有点出油,看着像是一片白瓷,“那个,你手上着火了。”
边宁低头一看,左手的指缝里的确有点火焰,他下意识想吹一吹,不过机体没有这个功能,于是就随手甩了甩,把这点火苗扑灭,“行了,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你睡吧。”
“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这个点睡觉来不及了。”
边宁又想起来成然的学习情况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成然恍惚了一下,“哦,先读着,下学期办退学。”
“然后去福利学校?”
“对,我看鼓山一中还是不错的。”
边宁心里直撇嘴,“啊,那个学校我知道,没什么花头,不过里面的老师还是不错的。对了,你读几年级了?”
“哦,今年高一,等到秋天就高二了。”
边宁感到微妙的棘手,“嗯,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走了。”
成然说,等一下。
“嗯?”
她上前来轻轻搂了边宁一下,不是那种温情款款的,也不是那种满含感激和不安的,就是像搂着一个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哥们似的,“谢咯。那什么,晚安。”
边宁心里有些想笑,这是第二个和他说晚安的女人,不过,这么说来,他又有些想念桃子同学了。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好多啊,放在小说里也够一个作者写好几章的了。
边宁现在想返回学校,继续他平静的生活,当太阳升起之后,光明普照大地,就像现在一样,虚空义体沐浴着晨光,将冷硬的女同学抱在怀里,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它投下的阴影就像温床一样舒适,脊背的反光也如闪耀的银色山脉。
鼓山夜晚妖冶的霓虹灯渐次熄灭,远方的业火缓缓平息,害人虫要通通扫灭。
【假如世界上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
边宁抚着脑袋坐起来。
昨晚睡得可真舒服啊,就像梦一样,发生了好多事情。
唔,睡过头了,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他刚从分身那里回来。
人类的身体反馈给边宁大量冗余复杂的信息,孱弱、无力、敏感,但惬意。
啊,清晨,美好的一天,适合听一首低保真的合成器音乐,音乐就像是速溶咖啡被热水浇灌浮起的细密泡沫一样,舒适,安逸,假如再配一根炸得黄灿灿的油条,吃两枚素馅的包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边宁轻轻哼着歌,背上书包小跑着往学校赶。
手机里播放着新闻,听到鼓山东区某住户突发燃气管道爆燃,现场无死伤人员的适合,他几乎要笑出了声。
另外,还有黑岛科技高管离职的消息,边宁暗自想,他们是作何打算?隐瞒下这个消息?
不可否认的是,事发现场出现了大量超自然现象,连带着那些怎么也扑不灭的虚空业火,黑岛科技的人选择封锁消息倒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接下来他们应该会在暗地里尽全力搜索有关的线索吧?
挺好。
边宁不无恶意地想着,什么时候再去中心圈逛一逛。灵异事件发生一次是惊奇,发生两次是恐怖,发生三次以上就应该习以为常了吧?
时间在少年人的心里过得飞快。
边宁的月考成绩也来了,果不出所料,除了文学拖后腿,其他科目都很好,虽然没有他自吹自擂时候说的全满分,但也十分接近,就一门数学,答题思路太简洁被扣了五分。
作文当然是被狠狠批评了,边宁向袁前进老师解释,自己状态不佳云云,老头一挥手,“我不听你借口,下一次你要是再敢写诗,直接你就判零分了!”
边宁心里并不服气,虽然有接受批评的准备,可他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再怎么也不至于一文不值吧?
“作文是作文,写作是写作,你现在不用搞懂,反正以后你哪怕交白卷,也不要写诗之类的,知不知道?”
边宁挠头,“可情况真的很紧急。”
袁老师绷着脸,“如果高考你也这样,你就没有继续读书的必要了,回去吧。”
边宁对这样的批评并不放在心上,他回了教室的时候还是嬉皮笑脸呢。齐小波对他是很满意的,毕竟现在边宁也是年级第二,如果不是文学发挥失常,应该是年级第一的。
如此一来,他的优等生名额不在话下,奖学金也是不会少。
齐小波告诉边宁不要骄傲,在福利学校这样的环境里,很容易就走到头部去,他应该和自己较劲,争取把那些没法从学校获得的知识都吸收进来。
“不要觉得成绩就是一切了,人家私立学校的学生,方方面面的软实力都是很强的,你平时回去要多看书,多参加校外活动什么的……”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边宁听到一半就放空了大脑。
陶子成躲在走廊角落,等边宁从茶厅出来,她连忙别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往走廊上漫步。
“喂。那边的,站住一下。”边宁板着脸拦下她。
“做什么啊?”
“这位同学,我来检查你是不是有好好学习。”
“凭什么嘛。”
边宁就笑,他也不说话,知道陶子成恼羞成怒,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子,边宁故作受伤的样子很做作,但足够笑料。她跑开去。
夏天要结束了,夏末也是期末,学校安排的旅行,目的地不出所料是海清,一个临海的小镇子,当地没有什么工业,曾经也有很好的捕鱼业,但现在近海鱼类资源枯竭,那里的人们靠发展旅游经济来维持生计。
这样的小镇也就在周边有名气,属于那种从小到大都会去的旅游景点。
边宁当然也是来过这里好多次了,海清是个生活节奏很慢的地方,年轻人少,常住居民就那么些,镇子上没有大型的商场,只有挂名超市的便利店。海离这里很近,天就显得很低。
第八十章 礼物
陶子成说是要拍旅行录像,现在互联网上比较流行这些,不过她是没什么好设备的,也就是用自己的手机摄像头。
想要拍出好的画面,合格的摄影装备是少不了的,陶子成是个没有经济能力的小孩,负担不起数千元的入门级摄像机。
边宁当然可以出这笔钱,他手头宽裕了许多,刘芳嗣说,等边宁学到一定程度,就带他去网上找外包的编程工作,这是赚外快的好办法,比他在便利店打工省心省力多了。
有技术的人总是不怕吃不上饭的。
边宁自觉要负担经济支柱的义务,陶子成拒绝了。
他们在天台吹小风。
太阳很亮,世界很亮,鼓山阴沉沉的钢铁森林也被晒得发懵,变得呆憨可爱起来。
陶子成低着头,“我不想用你的钱。”
“但是,这真的没什么的,以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面对的,钱的话,是可以一起花。你看,你也不是为了买玩具,只是为了以后走内容创作者道路打基础的嘛。”
陶子成嗫嚅,“但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不会花你的钱的。”
边宁感觉双颊发烫,“那,怎么才能让你花我的钱嘛。”
“我怎么知道。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不想,我不是那种看重钱的人。我不是没有手机,非必要就不用花冤枉钱。”
边宁扭头看看周围没有人,忍不住把手递过去,桃子同学红着脸握住他的手掌,“你怎么?”
“桃子,我真的很可爱诶。”
“胡说什么。”
边宁抿着嘴,“那个,我能抱住你吗?”
她摇摇头,没说话,边宁感觉内心涌起一股沮丧。
不过,等边宁仔细观察,看到桃子下颌的红晕点染,朝耳根发散的血色,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就像打了一个霹雳一样,他大脑里昏沉沉的意象被撕开了。
原来她只是在羞涩,她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边宁咬着牙,轻轻拢住陶子成的手掌,把她拉进来。
香风扑面,如暖雾云霞。
桃子同学将头枕在他的肩窝,轻轻叹气,无奈又心喜。“喂,你怎么这样?”
边宁心脏跳得要爆炸,砰砰砰,眼前一片眩晕,夏天的光照人耳目,像是沉在透明的海里。
妈妈说,夏天是没有记忆的,果然如此,边宁想不起来了,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了,他仿佛和上一秒的自己完全隔绝了。
柔软香甜的桃子同学,轻盈的拥抱,边宁感到极大的安慰,那种根植人心极深的孤独,像是在夏天光里融化了。
在那些独自生活的日子里,边宁感到孤单。
在那些辛苦求学的日子里,边宁感到孤单。
在面临危机的日子里,在背负杀孽的日子里,在清除罪恶的日子里,边宁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
平行世界的自己,不是归人,是过客,他们能怎么安慰他呢?
只有桃子同学,她存在于边宁存在的宇宙,在迷茫太空中漂浮的小星球的一处微不足道的生命物种的聚集地,他们能相遇上。
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里,每个人的相逢都像是时间片段的交接。在无数无意义的组合里,边宁找到了桃子同学。
“我好开心,陶子成,我真的好开心。你能感觉到吗?”
“嗯。”陶子成没说的是,她听着边宁的心跳,又快又密,他不是说谎的,他说出每一个字的音节都有心跳节拍的附和。
边宁轻轻放开她,“你稍等。”
陶子成晃了两下,似乎站不稳,边宁又急忙扶住,“怎么了?”
她把边宁的手拍开,转过身去,肩膀轻轻颤抖,头上两条小辫也轻轻甩动。像是风吹过的杨柳树。
边宁急匆匆跑开,陶子成转身见不到他,心里怅然若失,双手搂着肩膀,就像是他还拥抱着自己的时候那样。
坚实、压迫,叫她几乎喘不过气,要溺死在他的温柔里。像是在冬天被压在厚厚的被衾下,连手指头也不想挪动一寸了。
他猛的跑开去,仿佛一下子就把魂都带走。
直到眼前又看到他腾腾的脚步从拐角处飞快冲来,陶子成的眼睛里亮起明光。
他手里攥着一个礼盒。
陶子成看到盒子的时候,心里古怪的想法一下就沸腾似的蹦出来,难不成,他是已经买了一个摄像机吗?
果真是的,在解开包袱皮后,他把盒子掀开,里面果然装着一台小小的手持摄像机,还有配套的收音设备等,一应俱全,电子设备躺在柔软的丝垫上就像酣眠的小孩一样安静。
陶子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角淌出冰爽的泪水,她抽了抽鼻子,“喂,你干什么啊,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不是你的谁,为什么要给我花钱啊?”
边宁很想说俏皮话,他真的很想开玩笑说:谁说这是送给你的了?
但他又怕将桃子同学惹哭了。
那样他会难受极了。但是,当一个男孩由衷紧张的时候,他要么一句话也说不出,要么就想说一些俏皮的,荒诞不经的,不假思索就从那满是嬉皮笑脸的心里蹦出来的话。
这绝不是男孩看不起她,绝不是他在冷嘲热讽,绝不是他无情无义,只是他的羞涩和腼腆不允许他就这样大咧咧地对心爱的女孩说肉麻的言语。
男孩最怕肉麻的话了,肉麻简直是在杀死他们心中的浪漫。
边宁知道自己不能说什么,他不能开口,一旦开口,那些俏皮话就会像是出笼的鸟儿一样四散飞起来。
于是他绷着脸,两颊涨红。
桃子同学的手悬在半空,犹豫着想要接近男孩的礼物,又怕自己的样子显得贪婪无礼。
边宁轻轻说,几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我用,奖学金,给你买的,我觉得,我很快乐,要分你一半。”
桃子同学慢慢接过礼物,开机,拍下的第一个画面是边宁傻乎乎的咧嘴笑。
边宁当然要笑,他当然已经魂不守舍,变得晕陶陶的,因为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桃子同学一句小声的,“谢谢你,我很喜欢,礼物,和你。”
第八十一章 雀鸟
海清的街道是狭窄又拥挤的。
曾经的打渔人扛着装鱼的担子从海滩一步步趿拉着胶鞋走过坡道,在一些巷子里还保留着石块铺的地面,粗糙的石质坑坑洼洼,常年有水渍积存着,细细的青苔在阴凉的角落生长。
在旧鱼市周围的一些小道,墙壁上留着许多焦黄骚臭的尿痕,居然也没人管管,实在是事不关己。
这里的人懒散又真实,其实也是因为缺乏旅游资源而无力挣扎,建立不起景区,就只好发展发展农家乐。来这里的感觉就像是和一个居家气质的海边女人约会。
唯一算得上景点的也就是一处白沙海滩,但其实也没多大的看头。
这里的海是灰沉沉的,也不知是因为污染还是气候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蓝天白沙碧海。一定拿这里的海去和天比较,就是阴天了。
这两天放晴,天那么蓝,海却还是死沉沉的懒散模样,海天一线的景色也十分拉跨。陶子成对着这样的海面直撅嘴。
边宁说,想要拍出好的效果,有设备也是不够的,还需要理论知识和个人审美。拍旅行录像,假如没什么景色好拍的,就拍些简单日常也不错。
海清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一个电视台,三个人的电视台,一个中年谢顶的胖乎乎台长,两位妇女,年轻的还是大学毕业不久,年纪大些的是个单身妈妈。
每天都能看到电视台的电动三轮子上街,从街道这头,嘀嘀嘀,到那头,有时候还在街口停下来,三人排演节目,或者给镇子上一些小商品、餐馆、中医馆子打广告。几乎是什么都做的,连搬家和通下水道都兼职。
陶子成想着要跟拍他们,但被笑着拒绝了。三人里面最能干,最顶事的是麦太太,也就是那个带小孩的单身妈妈,丈夫是早年死了的,至于怎么死的,那就不知道了,麦太太也不会特意去说。
她是个多年的内容创作者,凭借在网络上不高不低的人气,赚些钱来补贴家用,她倒是很热情地指导陶子成如何进行视频的拍摄,还指导她去下载盗版的视频剪辑软件。
“啊呀,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种东西,大家都在用盗版软件的嘛,你也不想想,正版的那些软件,一个月要几千块呐,哪来那么多的钱去买呢。”
“但这样会被告上法庭的吧?”
“嗨呀,没事的,只要你流量不高,人家公司也不会特意来管你,你就放一百个心。等你的账号做大做强了,还会有公司主动来签你呢。”
“真的吗?”陶子成当然是心动了,她是听到和公司签合同才心动的。平日里边宁常说,自己以后的路子就是去公司上班云云,陶子成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总想着以后能和他当个同事什么的,两个人在一块儿,都是有公司合同的,听起来就格外般配不是?
“那当然啦,我就想哪天能有个传媒公司能看上我,到时候就发达啦。你想拍什么东西都能拍,而且都有推送的,流量那是一天翻一番,两天翻四番,三天四天五天六天,呐,你看,是不是就能源源不断的,坐在家里都能数钱了?”
人总是盲目的,也爱冒险。麦太太嘴里,和公司签合同是只有好事,没有坏事,事实是不是这样就另当别论。反正边宁知道和公司签了之后,视频版权就是公司的,而且广告营收的安排也需要服从公司安排。
不加入公司没有流量,使用盗版视频剪辑软件有被告风险,说起来,也只有真正不差钱的人才适合做自由创作者。
在陶子成意识到这个现状后,颇为沮丧。边宁安慰她,“反正只是未来的一条路罢了,你把拍视频和剪辑的技术练好,以后单靠这些也能赚钱的。”
这番话给了陶子成以极大的安慰,人有热情就不怕困难,陶子成自己平时常看网络上的内容,自然会心生向往,因此,哪怕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她都是不害怕的。
陶子成举着摄像机要四处拍拍,边宁当她小尾巴也跟着到处转转。她一边拍,还一边从网上找现成的教学。问一问才知道,在没有摄像机之前,她也只是心里想想,对拍摄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什么时候学都不晚,况且大家都是年轻人。
在正午时分,两个人在堤坝的马路栏杆上坐好,望着前方的海滩和海,天热叫人生汗,灰沉沉的海泛着粼粼的光。边宁转头看她,肌理淌着光。
阳光波漾,万物组成的最基本的存在也能被看作是一种波,世界其实像是一口汤锅,每一颗星球都像是在翻滚的汤渣子,星球上熙熙攘攘,往来无间的人与物,更像是漂浮无极无所凭依的小小星球。
两颗星球在这里相遇了,男孩在女孩的星球上走走,这里地方并不大,她住在北极点,这里能很好地看见一颗名为边宁的星星在天空的闪光。
“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不要跨过赤道了好不好?”
男孩说好,他们在这里,抬头看着天空,飞过去那么多或者陌生或者熟悉的星球,星球上住着的每一个小小的人,他们都拥有自己脚下的星星,有些星星成双成对,有些星星孤寂地在漫漫的太空漂移。
时间像是洁白的浪花,边宁的星球在女孩的头顶上接近了,视星等一,视角九十度。巨大的引力把北极点长草地驻留的两个孩子一同吸入了大气层,他们坠向那颗名为边宁的心。
在半当空,离桃子星和边宁星都很远的时候,他们就身处无边无际的空明里。
男孩把她抱进了,“不会让你走的。”
“我绝不会走。”
一同向边宁星坠落,那颗星球的核心传来激烈的跳动声,引力的潮汐一波一波,如海浪轻轻拍打,他们看着彼此在时空曲率里摇摆的手脚,呵呵大笑,如成群的雀鸟。
第八十一章 棒冰
边宁有无数的话想要诉说的,这种无法倾吐的感觉淤积在心头,他很想对桃子同学高呼自己的爱意,说来十分让人羞愧,但面对青春的女同学,他有些情不自禁地boki
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但边宁还是为自己意志的软弱感到羞愧。
大海的潮涛平静,海风奔拂脸颊,哪怕是坐在远处的堤岸上依旧能嗅到海腥味。
几个年轻的男女同学在沙滩上漫步,他们当然不被允许下海,不过,在海水漫流的滩涂,他们还能把鞋袜脱了,赤着脚慢慢行走,留下一个个积着海水的脚印。贝壳破碎的片屑和海螺的残骸硌脚,也在太阳下反射漂亮的光。
边宁低着头,故作镇静的样子。
桃子同学望着沙滩上卖冰棒的推车发呆,“边宁诶,我有点想吃棒冰,我们一块儿去买吧?”
边宁就像上了发条似的一下就振奋起来,“你稍等,我马上回来。”
小半个学期的苦练,他现在已经有了相当出色的体能和跑酷技巧,边宁觉得是时候使用一下,不只是为了桃子同学去跑腿,他也拒不承认是为了暂时能躲开两人的荷尔蒙,总之他飞快跳下堤坝的身影有义无反顾的气质,吓得陶子成几乎要尖叫起来。
但边宁落地非常稳当,几乎像是没有惯性存在,事实上也的确,他在落地前的半秒时间里使用了位移,抵消动量,所以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站在柔软的沙滩上,连脚印都很浅。
这对陶子成来说,她只觉得边宁厉害,但不明白这个过程到底是多么违反直觉。
边宁一溜小跑,到遮阳伞的阴凉里买来了棒冰,然后又跑回堤坝下,仰头看着桃子同学,他突然又有些脸红,在夏日天光里,白生生,细弱皮肤包裹下的肌肉骨骼纤长柔软,黑皮鞋和皱皱的短袜,像是两截短短的瀑布流淌到潭石上。
她把腿并拢了,别过头去不说话。
“喂,我上来了!”
边宁买的棒冰是分享装,两支连在一块儿,能掰开的那种,小学的孩子们喜欢把另一半的棒冰给最好的朋友分享,边宁觉得自己幼稚起来。
“你小心一点。”她忍不住叫喊。
堤坝是有一个坡度的,但也接近垂直,不走阶梯的话,十分难以攀爬,边宁单手一按表面粗糙的石块,双腿连蹬,三两下就蹿了上来。
“哇,你好厉害。”
边宁咧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然很厉害,不要说这种小小的堤坝,就是数百米的高楼,他想上就上了,只要不是绝对光滑垂直的平面,他都能借力攀登。
“橘子奶油味的,我们一人一半吧。”边宁把棒冰的两根棍子捏住,一掰,断了。
“……你好幼稚哦。”陶子成颇为嫌弃,把腿收了收,挪开一点距离以示他们断绝关系。
“那都给你吧。”边宁表情尴尬,“我再去买一支。”
“不用,只是棍子断了而已,又不是掉在地上了。你先吃吧,留一半就好。”
边宁捏着棒冰,口干舌燥,轻轻张开嘴,但在陶子成的目光注视下,他实在下不了嘴,“还,还是你先吃吧。”
陶子成这时候反倒大大方方的,“好啊,拿来吧。”她轻轻啜食,唇荚柔软如娇蕊,鲜红泛白的舌苔上有细细的起伏纹路,像一片张满白茅草的原野。
边宁一再为自己感到沮丧,【桃子同学,你是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但他不敢这样问,他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格,从没有谁是属于谁的说法,这个世界没有奴隶了,边宁也不想用什么肉麻的话让自己从现在美好的情景里脱离。
他不想聊爱情,爱情这东西被聊得烂了,就像是鱼市里压底的烂海货一样。一提到爱这个字眼,边宁就牙齿发酸,恶心欲吐。对他来说,哪怕喜欢这样的字眼,都已经太……
现在他看到的是桃子同学的面颊,她垂下的眼皮生着细细长长的睫毛,仿佛密林,掩映着的眼眸的光像是夏日池塘的水波。
边宁只想漫步,于是他越来越凑近她闪烁的眼波。
“喂。”
他打了一个激灵,这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凑到她眼前了。
陶子成突然嬉笑着,把冰糕凑到他嘴前,“喏,你也尝尝。”
一支棒冰像墙一样把边宁推开了,他看到橙色雪糕表面淡淡的唾液渍,像是小冰晶一样反光。
“唔……”
“喂!怎么嘛!”
“没怎么。”边宁轻轻啃了一口,“很好吃。你觉得呢?”
“还行吧,我吃饱了哦。”她拿起摄像机,“我要去到处看看,你先坐着吧。”
“喂,你要去哪儿?”
“管我!”
边宁愤愤地把棒冰啃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多少青年男女被野驴肾控制着,乃至被一根橘子奶油味的棒冰所打败,要是没有橘子和奶油就好了呀!
他在海清的街道上是无所事事,只好拿出机械心脏到处看看,别说,还真给他找到一些坏东西。
伴随神经链接出现之后,由于高度实感的体验,于是就会有一些作用于人脑刺激的虚拟程序,通常是以卡带形式传播的,也被叫做毒卡、神经片之类的。边宁在海清就是找到一处卖神经片的窝点。
于是他匿名向附近公司的安全部举报了,只不过,没人管。
机械心脏说,这些地下黑色生意基本上都是和公司有合作的,有分成有回扣,薄利多销,多劳多得,蚊子腿也是肉什么的。边宁觉得这就挺扯淡的。
不是那种直辖市,是不会有政府机关的,海清这种天高地远的小镇子,更加没人管。
这里也有一个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孩有校车接送,三四年级的都骑自行车,更大些的孩子用两轮的电瓶车在街道上风驰电掣。
边宁在镇子的书店歇脚,这个点也是放学了,透过窗玻璃就能看到那些小屁孩们,男娃女娃,谈谈笑笑从马路上经过。
他给陶子成发个消息,让她吃过晚饭,傍晚六七点,天要黑下来的时候,去海滩等他。
又麻烦店员在半小时后叫醒他,然后,他就靠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第八十二章 卖片
卖神经片的人自己也常用这东西,这玩意对心理的破坏性还是很强的,常常会导致使用者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场景,且很可能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和记忆。
不管大人小孩,最好都别沾就是了。
虚空义体轻轻敲了棚屋的门,脚下赃物的水洼上飘着腐烂的瓜果皮屑,角落堆着酒瓶子,几条流浪狗在垃圾堆里刨着吃剩的卤味骨头。
“谁?”里面有暴躁的声音,看起来是在戒断反应?
虚空视觉把周围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直接一拳把门锁打破,走了进去。
这个窝点里常驻两个人,另外还有四个同伙负责联络和发货,边宁也不想废话什么,打了两拳头,他们惨叫着扑在地上。
也就是他们没闹出人命来,周围没有怨气,否则边宁可是秉承以牙还牙的原则,要让业火焚烧他们几个小时的。
神经片就堆在箱子里,这个十平不到的小屋子里,杂七杂八的物件堆得山高,直接顶着天花板的铁皮了。人均生活面积不到半平米。
这个年头的人,有网络,有设备,有吃有喝,就能一直待在这样的半平米里。
他们其实也不是呆在这里,他们没在这里,没在现实的世界,他们漂浮着,超越现实之后,没能回来。
这是不对的,边宁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对,但就是不对的。有些东西,像枪一样打过来了,像山一样砸过来了,像墙壁一样把人要挤扁了,这时候闭上眼睛,跳出去,跳到没有这些枪、山、墙壁的地方,这是不对的。
羊被杀了还会叫两声,沉默换不回来什么东西。
假使世界一切没有意义,处在绝大的荒诞里,假使世界本质上是唯心的,那么看不到,的确是好办法。
但毕竟不是,边宁说不好为什么,科学家告诉他的。
眼前蜗居的人,在半平米里面,消耗着物质,没有创造任何东西。
“说说,为什么要做这种生意?”边宁诚心发问。
“都给你,都给你,你走好不好?我们不是自由派的,我们不知道这种事情,你走吧,好不好?”
边宁乐了,“那我可偏不走,你们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工作?”
“哪有工作给我们啊大哥。”卖片的哭丧着脸,“我们户口不在这儿,连扫大街都没人要的,去城里也活不下去,种田我们也没有农村户籍。我们要吃饭的嘛大哥。你们自由派的人总是强人所难的,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求求你放过我们好不好?对不起,我给您赔不是了。”
两个人都跪在边宁跟前要磕头,他急忙站起来,把高周波刃探出来,指着他们。
他们吓尿了。
黄澄澄尿液腥臭,在被踩得结实的坑坑洼洼的烂泥地上横流。虚空义体没有嗅觉感受器,他只觉得荒诞。“我没一见面就杀了你们。你们以后不要做这种生意了。”
“我们要吃饭的啊大哥,你这样我们怎么活?我们就指着这些片子活下去了。而且我们也不赚钱,大头还是公司的,我们就拿点幸苦费。”
一个在哭诉,另一个偷偷想要报警——这里当然是特指上报公司安全部。
边宁再次觉得可笑,真的挺逗的。他也报了案,没用,反倒是这帮贩卖违禁品的人可以报案来对付他?
上去一脚把警报器踩碎了,“你们要是不犯法,我肯定帮帮你们,犯了法,你们在我看来连人都不是。”
“大哥,你要杀人也是犯法的。”
边宁笑,“我这个人很双标的,你不用想和我斗嘴,以后不准再买这些东西,不然我发现一次,就来打你们一次。”
虚空之手把他们两个攥晕后,丢到门外。点燃业火,将神经片一把焚毁,棚屋里着了火,过不到三十秒也就熄灭了。
边宁心里并不畅快,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打他们一顿没什么用的,他们还是会继续卖片。他们顶多是自认倒霉。
书店的店员把边宁叫醒了。
小学生们还在放学路上,边宁看看时间还不算迟,不过没多久,街道上就开始有装甲车出行了,一看,果然是黑道公司安全部的。
边宁马上猜到是卖片哥的同伙们回来报案了。
不过,动静真的有点大。他还看到几辆车上有装载了机炮的。
主管也来了,他是真的想捉住边宁,作为几次被秒杀的龙套选手,一听到有边宁的线索,他的机油都要沸腾了。
边宁是不管他沸腾不沸腾的,他准备去吃个晚饭,然后去海边赴约。
不过有些事情就不是他能控制的,安全部的干员是挨个排查近期来海清的旅客、陌生人,挨家挨户,从宾馆酒店开始,导致学校组织的旅行活动很受影响。
学生们和外地来的旅行者们被喊出来,用枪指着,到镇子的广场上集合,这场面被边宁看在眼里,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
陶子成在海边等待着,举着摄像机,大海的潮汐发出回啦回啦的声音,冰白色的月轮升起,湿润的泥沙质感松软。远远的,几个同学跑过来说大事不好了,安全部要抓人了。
说是镇子上来了极危险的杀人犯,让旅客都去广场集合。电话一个又一个打进来,群里已经炸开了锅,也就是陶子成把手机静音了才这么散漫。
往广场上跑的时候,街上警笛声大作,在密密麻麻的房屋那边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浪被层层街道过滤,吹到脸上还是生疼。
所有人紧急被疏散去防空洞和地下设施,陶子成吓得脸色苍白,不过她却逆流朝海边去。
边宁,边宁一直没接消息,他一定是去海边了。
镇子那边,黑道公司的信号站,虚空义体闪烁往来。边宁不是来开杀戒的,他担心误伤了好人和无辜群众,他把信号站里的服务器损坏后就开始逃窜,不过黑岛公司的干员非常疯狂,直接使用大威力武器轰炸。
主管大叫着让边宁投降,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他。
一发炸弹轰在鱼市里,那些臭鱼烂虾被炸开来,下了一场臭烘烘的雨。
边宁闪到镇子外的公路上,转眼就消失在茫茫灌木地深处。
他本体躺在长椅上,被一个老头摇醒了,“喂,学生仔,怎么不跑啊?”
“睡着了。”
老头大惊,“打仗都叫不醒你啊,现在小孩真犀利哦!”
边宁摆摆手,“不聊了,我还有约会呢。”
第八十三章 原野
陶子成持着摄像机拍下了海清街道爆炸的场景,低着头正在看录像带。
边宁却已经把方才的故事忘得精光了,他现在只想着桃子的脸。真的,人的脑子里是容不下那么多复杂的心思的,他不能既想着这样又想着那样,如果他想到这样,继而想到那样,那么脑子里就只有那样了。
“喂,看什么呢?”
她猛地抖了一下,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你做什么去了?吓我一跳。气死了!”
“我去吃了晚饭,然后找地方睡了一觉。”
“你没受伤吧?”她急急忙忙检查边宁的身上,就怕他哪里多了个冒血窟窿。
爆炸啦,战争什么的,是吓不倒人的,不管是第二世界那些不安分的国家组织,还是自由派,动刀动枪很正常,联邦的人是习惯这些东西的。
陶子成脸色苍白着,平时网络上常见这些,自己亲身遇到还是第一回。
“别担心别担心。”边宁抱着她,“我运气一向很好,倒是你,怎么不去防空洞里躲一躲?”
“我怕找不到你,你呢?”
“我也怕找不到你。”
“现在你知道我在这里了。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海边的?”
“我猜的。”边宁低头。
“靠,你怎么就这么会猜呢。”她笑起来,“刚才打你电话,你真的睡着了?”
“当然啦,”边宁嬉笑,“而且我手机静音的。”
学生的手机总是常常静音的,很正常的事情。
海清黑黢黢的街道里慢慢有几道人群,手持着电筒,从防空洞出来了,安全部的干员站在车顶上,拿着喇叭喊话,叫大家稍安勿躁,注意排查陌生人口。要挨家挨户地搜寻。
虚空义体出现神出鬼没,虽然心知肚明,操控者很可能远在天边,但安全部的人还是要走流程的。
齐小波联系上边宁二人,叫他们赶紧回旅店集合。
这一通折腾,说是登记审查,齐小波缠着干员询问,会不会对学生们以后的学习和就业产生影响,对方被惹得烦了,就恐吓说要把齐小波当作自由派告上法庭。
硬骨头是不怕威胁的,于是就找上了主管。
主管用他头部的感光元件死死盯着齐小波,试图制造无声的压力。
“公民,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时候,我们在追缴严重危害联邦安全的犯人,这时候你应该发扬精神,尽量不给我们安保人员添乱才行。”
“这些我不管,我只知道,黑道公司上报联邦管理部的公民档案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有多重要,你们去追什么自由派是你们的事情,我身为他们的班主任,不能因为这样一次假期旅游毁了他们的前途!”
“好了,我保证他们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只是很常规的搜查,你们不要过分紧张。每年的搜查那么多,假如每次都要在档案上记一笔,那全联邦哪还有清白的人呢?就这样,你回去吧。这是最后的警告!”
后半夜的时候,边宁和陶子成又溜出来。
他俩的脑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分开的那几个小时里,一直都在想着对方。边宁站在楼下,对着三楼的窗户瞪眼。
陶子成推开窗,脸颊在月色下也很明媚的样子,她发消息:“我这就下来!”
边宁笑了笑,“你稍等,我这就来接你。”
一来也是想故意在姑娘面前秀一把,边宁踩着防盗窗,扳着窗沿,一下就跳上了三楼窗口,转身坐好,把脊背留给陶子成,“来吧。”
“真的假的?我……”
“别怕。”
陶子成哼了一声,但还是心惊胆战,趴伏在边宁的脊背上,“我们不会有事吧?”
他唔了一声,当然不会有事,他只是在感受隔着衣物的女同学的躯体,还有吐息和温度。这种月色在天上照耀的夜晚,他真的很想作诗,当然他想起自己在考试里作的垃圾现代诗被文学老师痛批的场景。
总之,他让陶子成环住自己的脖颈,夹住腰腹,然后他轻飘飘地往地上跳了,她在耳边还尖叫了一声,很短促,以至于边宁想不到用什么声音去形容这样短促又清脆又好听的声音。
童年的时候他还听过鸟叫,现在脑子里乱杂杂的,总归还记得在即将坠地前用一下位移技能免得两个人同时摔个大马趴。
他象征性地屈了屈腿,以示对常识世界的尊重,对物理的尊重。
“好轻。”她是这么形容的。
边宁用手撑着她瘦长结实的大腿,免得她从背后滑落,“我们去海边吧。”
临海的小镇,在后半夜唯一值得的景色都在海边了。潮水涨上来,到白天的堤坝下面。海水在一天之内的变化往往叫人感到惊奇,就像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那么大一片滩涂,可以供人散步很久,现在被浅浅的,波光粼粼的海水淹没后,就像是换了世界一样陌生。边宁和她还是坐在路边,她坐在栏杆上,垂着腿,晃悠晃悠,边宁的腿则是贴在堤坝冷冰冰、潮乎乎的岩石上。
这样一来,两个人就有了一些微妙的身高差,边宁仰着头,看身后的陶子成,她的脸颊在视线里是倒着的,额头软乎乎的,光滑可爱。
火星在月亮旁不远的天空,亮亮的一点,行星在天上还是很明显的——它们并不闪烁。火星的光,有时候看着发红。
边宁在想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星,似乎是恒星,毕竟在闪烁,但仔细凝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是陶子成乌黑眼珠里的反光。
他想起父亲,边泽喜欢火车和大海,不过,边宁更青睐天空和星辰。
她捂着心口,“喂,它跳得好快啊。”
海清的街道很安静,海也安静,于是人能听到内脏的絮语。
“我也是。”
“那个,我有点想。”她犹豫着,吞吞吐吐,“你把眼睛闭上。”
边宁说好。
风后背后吹来,从海清的街道传来,从后脑勺拂过,两颊都有冰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蔓延,气流流动着,湿润,似乎起雾了?雾气包裹着他的唇瓣,他闭着眼睛,但猜测这雾气是白稠稠的,于是他轻轻舔舐着后半夜的海雾,感觉自己就像在长满白色茅草的原野轻轻漫步。
第八十四章 海雾
海雾变得更温热了一些,边宁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一切听风的安排。
呜呜的低语在气流的涌动中响起,远远地传来叹息。
现代工业品,流水线上生产的清洁用品里掺杂着人工合成的化学香料,在风里传播了那么久,很淡了,但也很有趣。海雾没有边宁预想中的那么甜,也没有那么香,是微微的咸,有些干涩。云一样,他是朝平流层飞翱的飞机,穿过稠厚的云彩。
他呵呵笑起来。桃子问,怎么了?
“有些痒。”
“不准痒。”
他想睁开眼睛,沉眠一样平静的脸颊,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陶子成急忙说,“不准睁开眼。”
“哦。”
他没感觉到风,倒像是有无形的,透明的,玻璃融浆一样的火焰在脸颊上跳动。
他像是在燃火,白色的,月光如结晶盐,在脸上析出一层霜,均匀又漂亮,像是戴着面具。脸颊如山壑交错的荒野。
海雾又漂浮过来了,边宁吮吸着潮湿的空气。有光透过眼皮照入他的视觉神经。闪烁着,是恒星吗?从光点扩大,一团光轮,像是夜幕下的飞碟,穿梭着,飞碟所抵达的,月下的山丘,降下温热的云雾。
山谷轻轻吮吸,云雾发笑。
他便问,“笑什么?”
“不准我笑啊?哼!”
云彩真是很麻烦的,只准自己笑了,她一笑起来,山谷传来的回声也是笑的。
陶子成从栏杆上下来,也同边宁一样,坐在路沿,小腿肚轻轻摩挲粗砺的花岗岩。微凉又潮湿。
边宁忍不住睁开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好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的陶子成迎着星月,润红的脸颊像是含苞的桃花。
他急忙闭上眼睛。花枝轻轻垂在肩头,淡淡的花雾缠绕着脖颈。
她又笑起来,悄悄说,“你有些咸咸的哦。”
边宁不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漫步在微风的,长满白茅草的桃花林,花枝轻轻拍打脸颊,吸气,好深的雾,这样云雾的林地,有些像故乡才有的景象,但,耳畔海浪轻轻的声音又不像。这里不存在现实,只存在于边宁的幻想里。
当然是幻想,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临海满是雾气清香温柔,燃着透明清光焰火的地方。
这样一片雾重重的林子,有两点月轮在当空照耀着,月带的光晖在林地里潺潺似一条溪流,边宁俯身去掬水,月水真是好凉,他的心仿佛因此结了冰,光灿灿的,照耀银河。
雾深处传来嬉笑声,像午后眠觉听闻的檐下风铃。在疏朗的桃林夜,边宁循声去追索。
在嬉笑声的源头,静谧潭水旁有一座玻璃小屋。姣好的影子在昏胧的灯光下投射在墙壁上,纤长柔软如一根摇曳的香蒲。
“嘿!”他说,“有人吗?”
在故乡,那里流传山魈鬼怪的故事,也是这样雾气森森的桃花林,脚边满是白色的长长茅草,树冠燃烧着融化琉璃一样的火焰。山鬼会来的,山鬼名叫作巍,巍峨的那个巍。山鬼是美丽的精怪女子,性情是喜怒无常的,当她欢笑的时候,山峦也跟着震荡起来,当她恸哭的时候,瓢泼的大雨就从山坡落下了。
边宁心里既是欢喜激动,又有些恐惧担忧。他说不好为什么,但如果能遇见山鬼该多好。山鬼叫做巍,有玉板一样的额头,细长的蛾眉,琉璃瓶一样端正清凉的眼睛,葱管一样细长挺直的鼻梁,苍白如白樱的嘴唇。
她穿着对襟敞怀的繁花内衬,披着艳丽百变的百鸟羽衣,脂白膏滑,比风里的蒲花还要轻盈。本来就像是鬼一样,长长披散下来的乌黑的头发在她飞起来的时候就像是飘带,像是披风斗篷一样。
女鬼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吸人的精气的,小孩被吸了精气就变得傻呆呆的,读不进去书,以后就没法上大学,找不到工作,没法赚钱养家。男人被吸了精气就成天窝在家里不做事,满脑子就只有一些阴私的念头,看人的眼睛会绿油油像狼一样。
山鬼能让人改变。祖母说起山鬼的时候就是笑,祖父也是摇摇头。
边宁又想起妈妈的理想,在退休后和爸爸去热带的小岛开一间冰室。热带的男人据说都是很懒的,他们是不是都被山鬼吸过精气呢?边宁不知道,不过爸爸以后可能会变成这样的人。他已经工作很多年了,如果能变得懒懒散散,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情。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年轻的时候拼命,到了年老就该养养生,否则机器过劳,会损坏,人过劳,会死。
一提到死,边宁又有些害怕山鬼。山鬼是很迷惑人的,把人的精神变差,让人的心里只想着山鬼的时候,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情就容易导致死亡。山鬼不会因为那些被吸引的人的死而难过,但山鬼死了之后,那天跳河的男人把水堵塞了,跳山的人把山谷填平了,在树上吊死的,就像是累累果实。
玻璃屋后面传来惊呼,然后是更大声的笑。
边宁轻轻抚摸玻璃幕墙,这些无色的阻隔在他手掌下断裂崩塌,但没有碎,只是像花瓣一样打开,幕墙倾倒,屋内的景象一片白耀耀的闪烁,山鬼在这里,果然是皓首蛾眉,琼鼻樱唇,她飞起来,长长的头发像是飘带,像是披风斗篷。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他呢喃着,他也愿意为山鬼死了。
他愿意跳河跳山吊死在树上,白耀耀的,玻璃幕墙背后的世界,雾气缠绕着脸颊和脖颈,漫步,被山鬼牵着手漫步。
桃花蕊淡棕色,林间的蜂子蜷在花瓣上,风越来越大了,吹刮起来的时候,有边宁和山鬼的笑声。
……
天要亮了,边宁该送她回去,她睡眼惺忪,边宁攀上窗台,把她送进房间,“到了。”
“太阳要升起来了吧?”
“对。”
“月亮呢?”
“暂时还在天边挂着。”
“好,好极了。待会儿见。”
第八十五章 集训
暑期有学校组织的义体搏击青年赛集训。边宁被寄予厚望,所以是不能不去的。原打算暑假是去净州找爸妈,但边宁自己是更愿意留在鼓山的。
房租是照付,不住就是浪费。工作又一大把,不去就是浪费。女朋友也在鼓山,不找就是浪费。边宁正好借着集训的借口,这个暑假就留在鼓山了。
鼓山在地方政府破产前,曾斥巨资修建大型神经链接道馆,是一个占地数千公顷,地上两层,地下三层的巨大环形建筑,能同时容纳五万人自由活动。足够承担各种集训、比赛、浏览、休闲等娱乐项目。
这也算一个地标奇观,也是导致鼓山地方政府破产的重要因素。
本来说是要以这个神经链接道馆为基点,发展一系列新型旅游项目,吸引投资和外地游客什么的。结果楼是修好了,贷款修的,人没来,于是就成了一个尴尴尬尬,无人问津的烂尾楼。
黑岛科技接手项目之后,依照合同,只负责道馆的基本维护工作。不过鼓山大大小小几个高中义体搏击队的学生们都是来道馆集训的。
张单立信心满满,斗志昂扬,表示这次要打十个。
“喂,醒醒了。我们不是去打架的。”边宁推了推平光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嗐,那么多人在一块儿集训,怎么可能不碰上呢?碰上了就不得比划比划?边宁啊,你看着吧,这次绝对会有人挑衅咱们,然后我们一中双雄就直接他妈重拳出击,打得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边宁一脸怀疑,“你说的是义体搏击,不是咱们赤手干仗吧?”
“对啊,不然呢。”
“没什么。”
道馆真的很大,鼓山七个高中,五个福利学校,两个私立,七支队伍,算上后勤,杂七杂八的人员,将近四百人,一下子就如同撒入海里的沙,见不到彼此踪影了。
一中的训练场地在地下一层。同一层的还有一支队伍,是世英女子私立高中的搏击队。
张单立一听说有漂亮妹妹,早前的斗志马上就松散了。脸上又激动又紧张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要和人家约会了呢。
边宁倒是想起成然了,她应该已经从世英退学了吧?
挺可惜的。
然而出乎意料,边宁在世英的义体队里看到了成然。她现在的打扮越来越不像话了。一身离经叛道的皮衣短裤,脖子上还带着一根满是刺钉的项圈,画着黑色眼影,染成红黑色的手指甲又尖又长,看着像是一条化形的大恶犬。
边宁取出机械心脏,男人在他耳畔低语,“生命的意外总是很多,有些能在一夜之间改变一个人。”
怕不是她又遇到什么打击了?
边宁的确是很久没关注成然的情况了,他自己平时也很忙的。
边宁注意到,成然身旁多了一条小尾巴,一个粉毛的女孩,也是短发,看着很乖巧柔弱,如同被社会大姐包养的学生妹似的。没什么存在感。
张单立嘿嘿笑,“你喜欢哪个?”
“什么哪个?”
“世英都是大美女啊,我喜欢长头发的,黑长直最好了。”
边宁低头给陶子成发消息,懒得理会张单立的发春之语。
“上机了,别在这里黑长直了。”小泉老师板着脸过来赶人。
张单立眼前一亮,“老师,你觉得是黑长直好还是三无少女好?”
“当然是黑长直的三无少女啊。”
一大一小两个闷骚是一拍即合,边宁摇摇头,没救了。
上机。
熟悉的神经链接的感觉。
自从沙弥走了之后,边宁就只能自行摸索搏击套路。如沙弥所说,他其实没什么武学天赋,天生不懂大家的。
他没那股子灵性,那股子直觉,他就是一板一眼,就是根据经验来随机应变,要让他有什么神来一笔的招数,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的。
也就是得益于印记思维,他一眼就能看破眼前对手的招式,将技术学过来,在脑海中推算破绽。也算是很厉害的手段。
这一点不同于张单立,他是真正的天才。他能抓住神髓,一眼看过去,虽然不能像边宁一样,原原本本学会敌手的招式,但就是能领会对方的精神和进攻意图,就像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搏击也有境界的说法,边宁是很厉害的,他会变成战无不胜,遍通天下武学的大师匠。可张单立会是盖世的强豪,神龙见首的战神。
小泉老师当然是更看好边宁一些,因为他的强大是现成的,而且进步也是明显的,这就是一张王牌,打出去,锁定胜局就是这样的。
相比之下,还稚嫩的张单立就像一把神经刀,抽冷子能反转败局,可不能抹去硬实力上的差距。
边宁轻轻活动机体。这种搏击赛专用的标准型号当然和他的虚空义体没法比,不论是功率还是加工精度等各项指标都是不在一个层次的。一个是高端跑车,一个是电动三轮,就是这样的差距。
而且同步率也是一个问题,虚空义体是百分百同步的,没有丝毫延迟,使用标准义体的时候,边宁常出现动作跟不上思维的情况。
印记思维的强大处理能力在注意力集中的情况下,甚至能让边宁产生时间减缓的感觉。
这是他对印记的深度开发带来的附加能力。不是真正停止时间,只是让他对时间的感官更敏锐而已。
在情绪激动,肾上腺素激增的情况下,这种时感就会进一步得到加强。
在这种状态下,边宁会有足够充裕的思考时间用于对敌。
除非是那种拳在意先,出招不假思索的武道强人,想要和边宁硬碰硬那是极难的。
“喂,那边的男生,要不要打一场?”世英的几个女孩叫嚷起来,很羞涩,说完后还互相大笑起来。
张单立笑眯眯地大声回复:“当然好啦!”
他操控着义体走上擂台,“来吧,谁先来啊?”
大家都来围观,世英校队的队长漫步过来——这里指她的义体。奇了怪了,女人操控义体的时候也能走出台步吗?
张单立笑眯眯的,他平时其实算是比较闷,一旦链接义体就非常奔放,简直是脱离社会教条那样奔放。
他对冷冰冰的义体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至吹了个口哨,男生们哄笑起来。世英的女同学说,队长加油,打倒色批!
第八十六章 看拳就完事了
边宁远远站着,看张单立和世英校队队长切磋。
双方的指导老师在一块谈笑,气氛还算和谐。
“妹妹叫什么呀?有没有兴趣交个朋友?”
“哈,你可省省吧。”世英队长也很有脾气的样子。
有个教练过来充当裁判,指挥双方机体自检,行礼,然后就开始第一回合。
张单立滑步上前,近身之后略下蹲扎住马步,正手冲拳。
世英队长侧步闪开,迅速地一个下踢腿勾向张单立的脚踝。
他马步立得稳当,本是不怕的,但世英队长只是找一个借力点,然后很花哨地转体趴伏,后一个冲天脚蹬向张单立的下颏。
他急忙双手合掌,垫在下颌,也是被一脚踢得机体都飞了起来。
人在半空他就知道不好,一个蜷身,仿照猫转体的姿态让自己正面冲下,果然世英队长已经在他落点等他了。
队长来了一个高踢腿。
张单立是背对她,凭着感觉蹬腿去对招,脚掌交触,他受力跃上半空,这下依旧被动,如果被对方踢出擂台那就算输了。
世英队长被踹了一个打滚,俯身冲刺,再一次先一步跑到张单立的落点,站在他侧方,再来一个高踢腿。
张单立是说什么也不能再由着她了,一个合身抱卡住踢腿,整个机体就像树袋熊一样挂在腿上,双方重心不稳,一同倒在地上。
现在比分是张单立落后。
他呼地长出一口气,表示惊险,“好厉害哦,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说什么怪话,找打!”
世英队长出招极猛,大开大合,和她先前机体绰约的样子完全不同,机械是没有性别的,也没有身体素质上的区别,什么样的风格全看个人的喜好,而没有客观条件的限制。所以一个女性操控员也可以打出极刚毅的拳。
张单立娴熟的就是铁甲钢拳,世英队长是从武术馆里学过新派拳术的,招数套路很多,有许多散手是克制铁甲钢拳的。不过打架这种事情,本来也靠个人发挥。
世英校队的队长是已经把握到节奏和势的搏击选手,放在武侠小说里也不算三流人物,属于站在那里昂然有一股子气质的高手。她的进攻套路很有意思,像弹琴似的,连绵如水,轻易不会停,节奏紧凑像琴声变幻,收手前还会来一下,就像音乐的淡出效果。
张单立见招拆招,不过一直被压着,不时就丢两分,丢三分的,第一回合结束的时候,双方比分是十一比三十四。
以业余赛的标准,最长二十回合,每回合五分钟,时间上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某一方丢失一百一十分就直接判输了。
世英那边的女孩们欢呼起来。
张单立回到己方这边,小泉老师过来指导他,“对面那个小同学底子很好,你也看出来了,别跟着她的节奏走,适当可以拉开一点距离,找回自己的节奏了再去。”
张单立就笑,“快了。”
小泉老师点点头,“你自己知道就行。”他转头又和世英的指导老师说话,那是一个中年女人,高大结实,染烫的金棕色头发看着像是向日葵的花瓣一样,包裹着她端正的五官。
“听说你们校队里有个好苗子?”黛山老师零零散散地问,从运动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细长的蓝色电子烟抽了一口,喷出淡淡的青色雾气。
“不是好苗子,那是已经成材了,再磨练两年,去联邦国家队都不成问题的。”
“这么厉害?”
“现在还嫩了点,不过潜力极大。”
“那跟我手上这个队长比怎么样?”
小泉老师回想起边宁第一次操控义体的场景,忍不住笑,“三招。”
“三招?什么意思?”
“三招以内,让你手上这个队长脑袋搬家。”
“这么厉害?!你得给我见识一下。”
“欸,先别说他,你看看我这个队员,有没有进省队的希望?”
“这个?”黛山老师皱着眉,“我看一般,不是我说你,鼓山的资源本来就一般,你还不着急让学生去进修新派的义体搏击套路,这样怎么能行呢?一直让他们打铁甲钢拳,是会消磨掉他们的斗志的。”
“真正的天才会自己发掘。”
“你这就是不负责任!你对得起这些孩子们吗?”
“如果连这种基础都打不好,谈什么未来呢?你自己想想,义体搏击真的需要平凡的人去参加吗?我手上那个孩子,第一次玩义体搏击,就把我校队的队长的脖子拆了下来,你说说,有这样的天才在,义体搏击真的适合普通人玩命吗?他们再努力也是没用的。把这个当作一门爱好,当作以后求职谋生的一个履历就行了,你指望他们去省队,去国家,国际层面上拼吗?他们拿什么拼?拼不过的。”
他们聊天的声音没有压底,周围几个人都听到了,成然也听到了。她的目光在一中的队伍里逡巡,看到边宁的义体在场上踱步,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一个人的行动,细微处能看出气质性格,很个人化的特征,对敏感的人来说是很好分辨的。
成然疑心这个人和虚空义体有关,但她也就是这么一想,继而发呆。
身旁那个粉头发的女生戳了戳成然的腰,悄悄问,“喂,你在看什么?”
“嗯?没什么。”
“说实话。”粉毛姑娘眯起眼睛,成然有些怕她,于是说,“看到一个人的气质有点特别。”
边宁也在关注张单立的战斗,他还是在被压着节奏,不过脚步稳了下来,像是水流里乱滚的碎石终于寻找到一个安身的窝坑一样,这就行了,他矮身闪过一个摆拳,贴身一撞,第一次把世英校队的队长击飞。
一中校队的学生们爆发一阵欢呼。
黛山老师笑了笑,“这不也是一个好苗子吗?”
“他呀,是很有灵性,还有得学呢。”
张单立笑,“喂喂喂,不会被我吓坏了吧?刚才我是让让你,现在轮到我了,看招就完事了妹妹!”
他上去,马步冲拳!
第八十七章 粉毛
林言走到边宁旁边,她也是跟着来集训了,不过是以后勤实习的名义。对义体搏击,她是不懂的,眼前热热闹闹的场景也叫她觉得怪异,“你觉得谁会赢?”
边宁愣了一下,“啊?当然是张单立。”
“为什么?他很厉害吗?”
边宁其实是看不出谁厉害的,他没有到那种境界呢,有的人不会下厨,但也是美食评论家,他属于能打,但不怎么会看战斗局势的那种。
换作沙弥在这里的话,他当然可以滔滔不绝地分析一下,从双方的气势、招数等角度全面讲解。可那是他的本事。边宁只有老实地说,“我相信他。”
林言被逗乐了,“就这么简单?如果他输了呢?”
“他不会输。”
“为什么?”
“我相信他。”
张单立忍了一个半回合,心里隐约已经把握住对手的战斗思路,这种感觉叫他说出来是强人所难,可他就是明白了,就像是看到地上的枯叶就明白秋天来临,从表征里见到根源,是很困难,也很了不起的本事。
世英队长照例打算用一个正踢腿迫开双方距离,张单立下手封挡,不过对方这也是一个虚招,见他抬手挡了,马上收腿后撤。
一个冲拳打在对方肩头,张单立得两分,趁着她一个趔趄的时候,直接上前,将左脚从对方双腿间穿过,抵住后脚跟,这招还是和沙弥学的,一手猛击颈部,一手横拍在胸膛,这一下就把她打倒在地了。
世英的队长触地反蹬,仿佛钻入草丛的狸子,一下窜出五米开外,站起来,又拉开距离了。
张单立现在发了性子,越来越舒展了,又追上前去,照例的马步冲拳,来来回回就这一招,对方怎么躲闪,怎么招架,都提前被张单立感应在心里。
她双手扳住张单立的拳头,浑身挂在上面,蹬腿砸在张单立腹部,借力一个拧身,试图把他的臂膀拆下来。
张单立放松脚步,整个人被拉扯着倒伏在地,眼看是要陷入地面缠斗。
世英队长扭转了他的胳臂,张单立便以这条胳膊为转轴,一下把身子转了个向,现在是腿朝着人家的头颅了。
“嘿,食我剪刀脚啦!”
张单立卡住世英队长的脖颈,姿态不雅观,不过很有效,双腿出力是比手臂高的,他一下把人家的脖颈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中的同学们又爆发一阵欢呼,场面更加热烈起来。
这一下对方机体略有损伤,估计有几个传感元件损坏了,等双方错开,再看世英队长把头扭过来,站姿都有些摇摇晃晃。
边宁松了一口气,“这下应该没问题了。”
张单立放弃了硬马硬桥的打法,打算游斗找寻破绽,正要乘胜追击,第二回合结束。
现在比分依旧是他落后一下,不过也不打紧,下一回合有把握将对方机体损坏,这就算ko了。
张单立哼着小曲,还很轻松的样子。
双方的指导老师都上来询问。
小泉老师一脸春风得意,嘱咐张单立小心些,现在他的比分大幅度落后,对方再拿三十七分就能靠比分取胜,最好是尽快结束战斗。
张单立却有了小心思,他正有故意输给人家的想法,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边宁在一旁用机械心脏听得分明,于是叹了一口气。
“喂,你好?能问你个事情吗?”成然身旁的那个粉毛女孩走过来,仰头看着边宁,光滑洁净的脸颊上满是羞涩的神态。
边宁吃了一惊,“叫我吗?当然,你问吧。”他说着话,却在暗自打量一旁的成然,她又在发呆,身上叛逆的装扮看着就像她的锋刃,更冷了一些。
粉毛说话细声细气,手指绞缠着,一看就是很腼腆的乖乖女,“那个,你刚才为什么叹气啊?明明你的队友就要赢了呢。”
边宁总不能说自己听到张单立的心声了,认定他要故意输给人家吧?于是敷衍一下,就说,“我累了。”
“为什么累呢?大家都很激动的样子嘛。”
边宁用机械心脏窥视眼前这个粉毛的内心,“不要为一个人的外表所欺骗,哪怕是一个年轻人。”
他心里警惕起来,且有很深的怀疑。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这对组合,粉毛和成然,从表面看,成然是大姐头,粉毛是小跟班。这两个人穿着都是昂贵的奢侈品牌,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更成熟很多。
成然的情况边宁不是不知道,她都快没钱读书了,身上这一套衣服很显然是当季新款高定,她哪来的钱?
莫不是勒索了这个粉毛?
但成然虽然看着冷酷,实则呆而乖巧,又怎么会做出坑蒙拐骗的事情。
还有她脖子上的项圈。
粉毛的眼睛里藏着一点狡猾的笑意。
“喂,你在听吗?对不起,是我们打扰你了,这就走。”
“等一下。”边宁回过神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个,这个……”她脸颊通红,紧张地快说不出话来。
边宁感觉越发怪异,转头用眼部感光元件盯着成然。她呆呆地和边宁对视,歪了歪头。
粉毛轻轻搓了搓手环,成然猛地打了个哆嗦,就像是被风吹了一遭,被静电刺了手。
成然上去两步搂住粉毛,瞪着边宁,“喂!你想什么呢!凭你也想打听我们的事情?省省吧!”
边宁机体双眼暗淡下来,这不是他被伤了心,而是他退出链接了。他从躺椅上起来,朝机体方向走。
张单立在台上连连丢分,台下一片躁动,边宁打开虚空视觉,双眼漆黑,一眼望穿了成然的项圈,这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一个带有电子元件的束缚装置。
控制器就是粉毛右手腕子上的那个漂亮手环。
他妈的。
边宁心想。
他退出虚空视觉,默不作声地走到张单立的擂台下,看着他一点点战败。
小泉老师和黛山老师都在笑。一中的学生们在叹气,世英的同学们在高呼。
成然和那个粉毛见眼前的机体没了反应,自觉无趣也就走了,边宁看着她们的背影,心情复杂。
第八十八章 一出偶戏
当晚,谢绝了出去溜达的邀请,边宁躺在床铺上,给陶子成发了晚安的消息,她急忙回复了一个:“怎么这么早睡?”
【宁了个宁】:“梦里会遇见你的。”
【元气满满的桃子同学鸭】:“???”
“不行,我必须见到你的人,梦里见到我算怎么回事嘛!”
【宁了个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元气满满的桃子同学鸭】:微笑.jpg
边宁收起手机,躺在床上,订好闹钟,进入虚空。
第三层梦境,一处繁华的宫阙,边宁在此处徘徊,找寻偶戏师的踪迹。
等边宁找到的时候,他正蜷在御膳房后厨,脸色苍白,双手俱已经化作虚空器官,连带一颗左眼一同变作冷冰冰、鸡血石般的虚空之眼。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边宁不住流泪,在清醒的时候,他保存不得梦里的记忆,可一旦返回梦境,那些失却的回忆就猛地涌了过来,现实和梦境之间仿佛存在着一层隔膜,当边宁的意识穿梭两岸时,独独把记忆分开了。
偶戏师精神倒挺足的,“遇到剑仙了,好俊的身手,还未照面就削去了我的一条胳臂。”
边宁恨恨地说,“该杀!你杀了他没有?”
“当然,你要见见他吗?”偶戏师动了动手指,后厨门外走进来一具白衣飘飘的人偶,姿容俊雅,连眼神都清清楚楚——是无穷无尽的恨与怨。
边宁看着便笑了,“好看极了,你的手艺还是这样好!”
“今天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我还是打算来睡一会儿的。”
当边宁身处第三层梦境的时候,外力是很难把他唤醒的,哪怕是遭受重击和创伤都起不到太大作用。当他主动把意识投注到分身体内时,在第三层梦境里的意识陷入沉眠,其实是处在半脱离的状态,这个时候就很容易被外界惊醒了。
偶戏师的脸上发散着灿烂的光芒,一种精神上热烈的观感,他似乎带着一点遗憾,“啊,这样,我还以为……”
“怎么了?我可以不走,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你的事情得你自己上心,不必改变主意。”偶戏师抬起手来,轻轻抚摸边宁的脸颊,虚空之臂冰冷,但似乎也有些暖暖的温度,“我本打算请你看一场偶戏的。”
“那好啊,我一直都想看的。”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边宁露出温馨的笑容,“一直等你邀请我呢。”
偶戏师松了一口气,“你先别动,稍等一下。”
门外走进来一具干净的木头人偶,正是边宁的形象,衣物是校服,双眼是空荡荡的孔洞,身体中轴线打开后露出内里的空间,苍白的虚空触肢在人偶的空膛里翻滚,延伸出来,捉住边宁的手脚,将他拉进人偶里。
这是一种特别的感觉,类似于操控义体那种通感,但又有许多不同,最直接的就是强烈的束缚感,边宁现在像是被困住的,如同附体的鬼魂似的。
“好…奇怪…的感觉……”他说话都带着延迟了。
偶戏师捂嘴笑,“不必慌乱,你还是可以行走的,这种感觉,假如你得了附体之技,便明白这种感觉实则共通。”
“附…体?”
“正是,身化虚空鬼魅,即可成附体之技。”偶戏师很认真,“自我得界外人之印记后,一切神秘手段,皆是自行摸索习得,此间种种不可思议,尤以附体之技为最。自我通悟此法,便可于虚空境界任意往来。”
边宁精神一振,“那可…真了…不起!能…说说…究竟…吗?”
“这恐怕难以用言辞叙说,只是一种玄而又玄的觉悟罢了,某一日,我正制作一具戏偶,是个蛇蝎美人,那风骨绰约,烟行媚视,实在百世难出的绝色佳人。可惜,却是个爱食人珠子的。我便将她也塞入一具大肚的人偶里,叫她重坐一回紫河车。便是那突然之间,我与偶像神意相合,忽得便化作一道虚影投入那人偶腹中,历经七日,再次诞生。”
边宁疑问,“人珠子…是什么?”
“我从小学偶戏的地方有一道好味小事,摊贩管壳里未成形的鸡崽叫毛珠子,也叫活珠子,至于人珠子便是未成形的婴孩。”
边宁点点头,“杀得…好极了!”
“大戏这便要开场,你准备好未?”
“我…还有…一个疑问。”
“请问呢,我知无不言。”
“如何,在梦里醒来?”边宁现在语言功能很成问题,不过偶戏师和他心意相通,话一出口便知道边宁想问的其实是如何能从第三层梦境里醒来的法子。
“那也不难。”偶戏师又笑,“只是,等你醒来也忘了这个法子了,不如不说。”
“也…对。我们…开始吧,等不及了。”
偶戏师舒了一口气,“走吧,我们走。”
边宁被拘束在戏偶里,一并降临到偶戏师所在的世界,在一片雪中金碧辉煌,朱甍碧瓦的宫城,偶戏师高高跃起,带着数千华装艳服的人偶,屹立于高高的飞檐屋脊上。他清声朗叫:“枯春圆戏班百一十四人血债,今日便向尔朝皇帝讨还!”
众人偶里走出一位老生,迎风立在雪中,红脸华服,佩着白三髯口,“诸位父老,诸位乡亲,今日乃是正月初一,良辰吉时,恰逢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我枯春园今日登临贵宝地,不胜感激之情。特以偶戏之奇技,博诸君一笑耳。”
其声慷慨,声传百里。
又有一位小旦上前,“吾等来此人间一遭,尝遍千般苦,受尽万般难。刀刃加身,尸骨涂野,虽有百口百舌,难道心中之怨。”
其声清越,绕梁三日。
此时,数万金甲禁军重重包拢过来,脚步声,甲胄摩擦声震动天地。风雪无言,宫楼抖簌,奴婢仆役四散奔逃。深宫如一个涡旋,好戏的幕布缓缓拉开。
一具具戏偶唱道:
“时年大旱,百姓易子相食,官吏执杖过市,驱逐流民,惨不堪言,朝廷何在?天理何在?”
“年年自阉者无数,大好男儿舍身只为求得一餐饱饭。北疆匪类年年叩边,死伤者无数,高官贵族坐于宫楼之中,何曾顾惜生民?”
“吾曾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吾曾见,官官相护,商匪勾结!”
“吾曾见,强征徭役,毁人家室!”
“吾曾见,贫者鬻儿卖女,富者坐拥千顷良田!”
众偶齐声:“此皆是天子无道,致使苍生涂炭,今日,吾等便掀翻了你这皇帝老儿的龙椅,区区草民,也敢叫日月换了那新天!”
声传万里,四野惊悸,一时间风雪瓢泼大作,东方群山之后,朝阳吐出白茫茫的天光。
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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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飞来剑气
边宁站在一干人偶的中心偏南一些,离膳房不远,脚下踩着的应当是某处宫女们浣洗衣物的工坊,他看到那些穿着厚棉衣的女人们飞也似的逃离,厚厚的发髻哆嗦着,头也不回,倒是一路都在发出尖叫声,如同一个个长脚的,会跑的喇叭。
在这么大的风雪里,他被包裹在戏偶中以至于并不感觉如何的冰冷。皇城深深,宽阔的街道上拥来大批大批的甲士,许多奇人异士也跳上了屋脊,远远与偶戏师的班子对峙。
素白的世界里,甲士们如地表的水流一样,在积雪压盖的宫城里排出阡陌纵横的金色河道。华装的戏偶们如同彩色的炬火,缤纷似花似蝶,落在银霜堆簇的琉璃瓦上,如在玉树枝头停留的彩星。
在短暂的平静里,远天传来戏偶们的回声,一层层传荡着。慢慢间杂出太监的尖锐嗓音:“擅闯皇宫,惊扰天子,大逆不道,有悖人伦。陛下有旨,禁军将士,诸位供奉,遇贼子,杀无赦!”
偶戏师站在边宁身旁,轻轻说,“这便开场了。”
千百人偶忽地发散开去,就像是一刹那之间,满树的彩星飞去了,万千的蝶散入花丛了。
禁军弓弩手万箭齐发,弓弦震荡声嗡嗡如满天蜂子狂舞,箭矢翱翔声如群鸟嘲哳。边宁恍惚如听闻了低空飞过的喷气机,大雪在被搅乱的气流中胡乱旋转,时而上升,时而横移,就是不落地了,堆压在当空,慢慢成了一趟雪雾。
隔着厚厚的雪雾,边宁的目光追逐着飞散开去的戏偶,他们的姿态潇洒端庄,层层叠叠的戏服如他们厚厚的甲胄,如夜里平原上的火星,在雾的深处一霎一霎的。
耳畔的声音一重重,弓弩激发如海浪波涛,箭矢飞翱如列队机群,在很规律的底声里,开始浮现更多活灵活现的动静,刀剑出鞘仓啷啷,枪棒挥舞刷啦啦,金铁交击如鼓点,骨断筋折如裂帛,更有烈火焚烧声,呜呜狂风声,惨然嘶叫声。
飞溅出来的血在半空便凝作了冰晶,随雪飘飞,洁白的雾慢慢变成好看的粉桃般的色泽。
人的尸体蒸腾出热气,慢慢在地上洇开血洼,一泊血水隔着另一泊,顺着地砖缝隙四处流淌,在雪雾之下,一条艳红的河便就这样铺开去了。
身着金甲的军士倒伏在地上,反耀着愈发明耀的晨曦,仿佛金灿灿的沙丘。
边宁看得手舞足蹈,神态兴奋,那许许多多的戏偶在雾蒙蒙的金色河道一闪而过,如跳跃的飞梭,它们到了何处,何处就爆发一段欢闹的声响,随后便传来一阵死寂的沉默。
这一场偶戏渐渐到了情深之时,最初宏大的音声淡去之后,便显出婉转低吟的情致来。
风更大了些,被暴沸的人气冲得无法落地的雪,也终于能洋洋洒洒飘在金色的沙丘上,在那些倒伏的尸体上被热气融化,再被冷风冻结,就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子。
雾散去后,边宁就看清楚了,那些倒伏着的遍地尸体上,不乏有戏偶,华装被刀枪划破割裂了,肢体飞散而找不到踪迹,如翅翼残破的蝶子,残骸停留在金色沙地上,慢慢也蒙了一层雪,没有热气,没有结冰,薄雪如一层被衾。
边宁轻声问,“这些戏偶,死了吗?”
“没有,本就是死物,怎么能杀死第二回?你看。”
偶戏师伸出虚空之臂,如玉雕一样的手掌上发散着苍白的光,那些破碎的戏偶体内遥遥呼应着也亮起光,仿佛魂灵一样的特质从躯壳里飞出,顺着无形的丝线,导回偶戏师的手掌,被他收在袖子里的珠串中。
边宁咧嘴笑,很僵硬,“不浪费,就好,节约资源。”
就在他们低声交谈时,遥遥飞来一道灿烂的白光,那么亮,就像是天上爆发的极星,随光而来的狂风裹挟大雪,凝聚成一头咆哮的白虎之形。偶戏师惊呼,“留神!”
身旁的几具戏偶飞起来抵挡剑光,却如一张竹纸一样被刺破,寸寸断裂,眼看剑光就要刺中偶戏师,边宁合身一扑,将偶戏师撞了开去,剑刃加身,承载他的戏偶崩溃,而他的意识就如脱机的程序一样,倏忽被弹出了此方世界。
在他的精神极速坠向虚空之前,他看到偶戏师身上迸发出阴惨惨的白光,直通云霄,天穹深深的铅云裂开一道长痕,一枚鸡血石一样的庞然血瞳凝视大地,如天上第二轮太阳。
……
边宁把意识传入虚空义体。
一种怪异的情绪不知为何涌上心头。方才发生的故事,他没有带回记忆,但那种情感还存续着,与他的意识一并从异界返回。
左思右想都理不清一个头绪,边宁干脆不再去理会。
看看时间,距离入睡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看来这次在虚空里耽搁了一会儿。
边宁是要去找成然的。
集训的规矩不算严厉,到了夜晚,队员们是可以离开道馆自由行动的,只不过要在熄灯之前返回宿舍。
世英的女同学们成群结队,仿佛一群欢快的鸟雀一样出门潇洒去了。
成然领着粉毛游览夜晚的鼓山。
周围没有熟人,粉毛依旧装作柔弱的样子,就像是在被大姐头成然胁迫着四处现眼似的。
成然心不在焉,她总是这样,心思很重。边宁循着机械心脏的指引找到了她们,一直暗自缀在身后。
粉毛对鼓山表示了嫌弃和嘲笑。称这里是乡下中的乡下,根本是垃圾场一样。
她让成然带路,去那些热闹的地方看看,这里的热闹指的是混乱,也就是城市的灰色地带。
成然摇摇头,她也没去过这样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就去郊外,粉毛对轻轨很感兴趣,她没坐过轻轨,只坐过空轨,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平时还是坐悬浮车更多一些。
城市夜晚的冷霓就像是蓝宝石的反光,粉毛侧坐在轻轨的长椅上,背身望着窗外。车厢里人不多,她把左腿搭在右脚脚踝上,软乎的大腿挤成个大肚银鱼的样子。身旁的成然翘着二郎腿,冷漠的表情有满不在乎的神态。
“喂,你看,车外面好像有人!”
成然把头转过去,望着城市高楼的大片阴影,在一桩桩电线杆子之间,隐约闪过一道黑影,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黑影侧了侧脑袋,下一瞬就消失在视野之外了。
第九十章 你在教我做事?
鼓山的郊外什么也没有。
这里是北区的郊野,除了污水厂和零散几户人家之外,就是长满荒草的原野。轻轨在这里到了终点,不过铁轨依旧延伸。粉毛下了车,远远的,有几辆黑岛科技安全部的车辆跟随,一支特别行动小组已经抵达了附近的最佳防守位置。无人机在高空盘旋,时刻搜查着每一寸地表。
一张大网兜在周围,腾出了好大一片活动空间供粉毛和成然自由行走观赏。
这种缜密的安保手段有其隐秘高效的特质。
地区主管受累又得跟来,他毕竟是鼓山一带安全等级最高的公司雇员,这样重大的保全行动是需要他亲自到场,并且全程跟随的。
郊外,铁路,这种地方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野怪刷新点一样,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个或者一堆自由派,或者别的什么不安分的人员。
主管真的很想大声呵斥,问问粉毛知不知道她这样的任性会给安保人员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求生欲及时制止了他的想法,他告诉自己,应该全心全意,就像侍奉自己死去多年的老妈那样对粉毛大小姐表示出一万分的尊重。
虚空义体停留在轻轨站的棚顶上,在开阔地带,他无法绕开监视接近成然二人。
时间慢慢过去,他耐心等待,粉毛在这样安静无人的时候,总算稍稍卸下乖巧的伪装,转而变得十分爱笑,笑声远远传过来。
火车从铁轨上驶过,轨道灯叮叮叮响着,粉毛等绿皮车慢慢开过去之后,拉着成然走在枕木上,一步一格。
成然哈欠连天,她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小姐会这么精力充沛。
“困了?”
“是啊。”
“那我给你精神精神?”粉毛轻轻搓了搓手环,成然的项圈释放微量电流,她疼得龇牙。
“好了,我精神了。”
粉毛踮起脚来,钩住成然的脖子,在她耳根轻轻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犯困。”说完,她轻轻啜了啜成然的耳垂。
成然又开始发呆了,“哦。”
粉毛对她这样冷淡的反应总是很不满,但又有些喜欢,“行了,这里很没劲,咱们回去吗?”
“有点渴了。”成然抿了抿嘴唇。
远处路边只有一家十分老旧的杂货铺,对粉毛来说,简直像是时代博物馆一样老旧的东西,简陋到有些怪异的地步,其实就是在水泥房里一户人家开的小店而已。
店主家的儿子是个腼腆自卑的青年,在两个打扮时髦前卫的女孩来买水的时候,一直不敢抬头看她们。等成然二人离开,安全部的干员敲响了店铺的门。
边宁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粉毛和成然返回轻轨站等车,成然连喝了两瓶矿泉水,揉着肚子往厕所走。
等她从隔间出来的时候,一具银灰色的机体正站在洗手池旁。
“是你?”成然呆呆地问了一句。
边宁大步走过来,一把攥住她脖颈上的项圈,扯断了这个害人的东西,狠狠丢在地上。“说说吧,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机体扬声器里的声音很机械,很冷淡,就像是广播电台。
“我挺好的。她是转校生。说可以供我读书。”
“然后你就同意了?”
“没有,不过我不同意也没什么用。”成然往手上挤了一点洗手液,搓洗起来,看样子似乎有些紧张。
边宁觉得不敢置信,“什么叫你不同意也没什么用?她还能逼着你同意吗?”
“能啊,只要她愿意,我连福利学校都读不了。”成然突然问,“那个,今天在道馆里,是你吗?”
“什么道馆?”
“哦,没什么,今天看到有一个人操控的义体,感觉有些像你。”
边宁略微有些紧张,“怎么像了?”
“走路的感觉。”
一个人的言行习惯也可以通过义体表现出来,就像世英校队那个走路婀娜多姿的队长似的,边宁的步伐也有他个人的特征。
“相似的人很多,这不重要,你说说,现在有什么打算。”
“继续读书,我觉得挺好的。大小姐她人不算坏,就是爱玩。她应该挺喜欢我的。”
边宁再一次对这样的说法感到荒诞,“你是人,你不是宠物或者玩偶,你就指望着她挺喜欢你,所以就能安心跟着她了?万一哪天她厌倦你了呢?”
成然呆呆的,“那也是没办法。除非我找个天涯海角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躲起来过一辈子,不然总是要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的。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况且,她是一个女孩子。”
边宁陷入了极大的沮丧里。讷讷地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成然从地上捡起那枚项圈,一面满是尖铁刺,另一面有许多细小的电极和元件。她像是一条叼起绳子的狗一样。边宁心里勃然生出巨大的愤怒来。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有的人可以命令别人变成狗!
这个世界,真他妈可笑啊!
他现在几户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这种巨大的,源自人类自尊心受创伤的痛楚,让边宁几乎要发了疯,他猛地一个位移,翻入二楼候车室,然后虚空之手伸出,攥住那个正在椅子上安静坐着的粉毛女孩,把她拉到身前。
“啊——!”她尖叫了一声,眼前银灰色神秘机体眼部感光元件里似乎喷射着震慑魂魄的怒火,叫她失了声。
边宁一把掐住粉毛的脖颈。
轻轨站四周轰然冲进来几辆武装车,无人机撞破屋顶,大批干员蜂拥而入。
这样的场景,边宁隐约有些既视感,忘记在哪里看到过,但他脑海里闪过数千彩蝶飞舞的画面。
粉毛被他掐住喉咙,几乎喘不上气,双手试图摆开机体钢铁的手指,也只是徒劳,双腿奋力踢打着边宁,同样无济于事。
主管用他最大功率发动扬声器,大吼道:“放开她!她是黑岛科技董事长的嫡亲女儿,你如果敢杀了她,黑岛公司会尽一切手段找到你!杀死一切和你有关的人!”
边宁转过头来,望着主管。
主管的机体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流从四肢涌向脊椎,眼前这具义体……是那个人!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杀她!”
边宁发出低沉的笑声,“你,在,教,我,做,事?”
下一瞬,他携带着粉毛,一个位移闪烁,消失在轻轨站里,留下遍地狼藉和绝望无助的黑岛干员。
第九十一章 超限
主管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候车室,剧烈的幻肢痛叫他感觉自己的电池要犯心脏病了,眼部感光元件一阵阵发黑和满屏的噪点,如果不是中年人油乎乎如猪肝一样死硬的神经线依旧绷着,他估计这时候都要被弹出神经链接了。
突然,他接到上级信号,急忙指挥干员们疏散开去,未及他们有所行动,轻轨站上空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具绑着降落伞的轨道突击舱砸在门口的广场上。
冲击波就如一枚爆弹,许多还没有撤离的游客直接被掀飞,倒地陷入昏厥,外围巡逻的无人机阵列也受到了一定损伤,主管急忙翻身下楼迎接。
轨道突击舱是从太空同步轨道的军事空间站发射下来的。
作为联邦最尖端的军事技术,本不该出现在私人安保任务中,但是呢,这里的找个所谓私人,毕竟掌握着世界上四成的资源,所以拥有一座自己的军事空间站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突击舱里缓缓迈步走出一具极高大的特殊军事级改装义体,寻常标准义体体长在二米三左右,主管的义体稍高,在二米五,而这具军事义体足有四米二,已经突破了理论极限。这样高大的义体不是造不出来,而是会面临着性价比不足的情况,在军事实践里属于不被看好的类别。
主管却明白这样超极限义体存在的意义,这些是给那些同步率百分百的真正强人准备的。
眼前这具深黑色的义体仿佛一道壁垒,背后装载着的是机炮和反器材枪械,双手还提着一柄链锯斧。
“我是重岩,已到达指定坐标,请指引目标。”
“信号丧失,请操作员自行搜索。”
“收到。”
代号重岩的义体没有同主管搭话,只是用手指远远戳了戳他,这种强烈的警告意味,让主管想起了当初被班主任的死亡凝视支配的感觉,仿佛是被布加拉提舔脸一样的惊悚感,就差那句“说谎的味道”,他几乎要漏冷却液了。
重岩一个蓄力大跳,直接飞上轻轨站棚顶,朝四野望了望,机体内置的智能程序检索环境信息,为他指明了目标可能前往的方向,其中概率最大的是西北方向,那里是一片莽莽的丘陵地带。
“已开始搜索程式,请指定卫星导航服务,坐标……”
“收到,目标信号,无,无法提供卫星导航,请操作员自由行动,务必保证目标存活。”
“我能知道目标身份吗?”
“目标是董事长的嫡女。”
重岩挂断连线,低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随后重新上线,“请求饱和支援。”
“饱和支援已经上线,请操作员立即展开救援行动。”
太空同步轨道的军事空间站里,更多的轨道突击舱正在部署,仿佛一群陨星,即将坠入这片夜幕下混沌的原野。
边宁挟持着粉毛一路朝西北山丘奔行,在虚空义体身边,粉毛身上的定位装置也被屏蔽了信号,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情况,他只是感到愤怒,头脑一热便带着这个小姑娘逃了出来。
连续跑了十分钟,他已经远远离开鼓山市区,在这里,他把粉毛放下来。
粉毛脸上泪潸潸的,但神情满是倔强,“你要杀就杀!”
边宁捏着拳头,猛然朝她砸去,在离她眉心只有一寸的距离,停了下来,粉毛忍不住闭上眼睛,但没有稍后退半步。
“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吗?”
“你觉得我知不知道?废话什么呢?你有种弄死我!”粉毛大喊大叫,听语气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倒像是一个碰瓷的街头女流氓。
边宁用机械心脏窥视她的想法,忧郁的男人低语,“在面对死亡的恐惧时,故作坚强也是一种软弱。生于高门,她与世界上其余的任何人都不同,当一个幼稚的孩子拥有最绝对的权力,保持善良的本性已经是莫大的本领。”
“你为什么,要给人戴项圈?”
粉毛瞪着他,“你管我?我就是能做到,怎么样?你要是放了我,我可以给你十个亿,像你这样的,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吧?连想都不敢想吧?”
边宁愤怒至极,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我不要你的钱!我根本不在乎钱!我问你,为什么你要给人戴项圈!”
“你认识成然是不是?你是她的谁?”
“回答问题!”
粉毛感到小腿因为紧张而痉挛,但她的回答还是很迅速凌厉,“这是交换,我供她继续读书,她要在高中这三年里服从我。”
“难道在你看来,人是没有尊严的吗?”
“人的尊严也只是后天被定义的而已,天生没有哪个器官在说人人平等,有的人就是离不开强者,离开依靠之后就没法活下去,他们就像是藤蔓一样,必须缠绕在大树上才能生长。”
边宁感到荒诞,“谁告诉你的?”
“……我父亲。”粉毛别过头去。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边宁气得快流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流泪的冲动,他就是觉得心如刀绞,仿佛过去十几年都生活在谎言里。
“……”粉毛沉默着,脸颊上的泪水铺开,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样子,她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没有犯下什么伤天害命的罪过,现在面对死亡也害怕极了。
边宁感到自己的灵魂要爆炸,他对这个世界的荒诞感到无法认同和接受,自己一直目睹的那些罪恶,根源到底在哪里?
是这些富人吗?是统治者吗?是社会结构吗?是人之本性吗?
为什么有的人比别人更平等?就凭他们投胎的技术好吗?
远处突击舱坠落的轰鸣声接连传来。
重岩赶到现场,扬声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放弃抵抗!你已经被包围了!主动投降还有一条生路!”
边宁突然大笑起来,银灰的机体仿佛真正的人一样,有悲凉的气质。
粉毛尖叫着,“不要开枪!别过来!”
边宁把她放了下来,轻轻抚摸粉毛的脸颊,她愣怔着,边宁轻声说,“不怪你,这些都不怪你,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人和人之间,不只有从属关系,还有一种关系,叫朋友。”
第九十二章 气魄
粉毛问,“你到底是谁?”
“我谁也不是。”边宁说,“你走吧。”
粉毛哼了一声,大步跑开去了。
重岩上前两步把粉毛挡在身后,“荣小姐,增援部队正在赶来,请不要担心。”
“不准伤害那个人知不知道?”
重岩正要答应,上级的命令传来,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具拥有超能力的虚空义体截下,“对不起,我们必须将这具义体擒拿。”
“我的话也不好用了吗?”粉毛呵斥,恢复了高门后代的气度。
“这是董事会的命令。哪怕是您的话,也不好用。”
更多的超极限义体赶来,算上重岩,总计是七具,有两位负责接送粉毛撤离,剩下五人则需要将边宁击败。
超极限义体是不会公之于众的秘密,是只存在于都市传说的终极义体兵器,他们每一个人都相当于一位真正的武学高手,在同步率达到百分之百后,人与义体相合,终于发挥出了超越理论的力量。
“朋友,请投降吧,否则待会儿的场面就要不好看了。”重岩轻轻举起链锯斧,斧刃启动,急速震动的锯齿和巨大的配重,撕开边宁的义体只需要磕碰一下。
周围四位超极限义体操控者也一并包围过来,手中各持兵器,手炮,锯齿阔剑,电击塔盾,电鞭,每一位都是足以破军的人物。
边宁冷眼看着他们逼近,心中殊无半点多余的情绪。双手高周波刃弹出,如两片裹挟阴影的月光。
位移闪烁,他突入重岩身前,发出斩破时空的剑击。
在这超出人类反应速度的一剑下,重岩却表现地游刃有余,他抬起手中阔斧格挡,只是低估了位移斩的能力,这一剑如挥散云雾一样将高密度合金材料割裂,如果不是重岩心中警觉,后退半步,这时候边宁已经斩开他的能源核心了。
即便如此,这一剑依旧在他的胸部装甲上留下光滑、细长的裂痕。
“大家小心!不要被他的剑砍中!”重岩与其余四位操作员共享视野,大家顿时了然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超常规的对手。
“需要帮忙吗?”手持电鞭的操作员笑着发来讯息,重岩再次躲开边宁的剑击,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复一个“多谢关心,我还应付得来。”
边宁感到惊诧,这些四米多高的义体和他以往面对的任何义体都不同,他们给边宁的感觉是活着的。虚空视觉里,他们周身缠绕着沸腾的气魄,恍惚幻化出不同的形体。这是他们极度凝聚的意志和心灵力量,虚幻,但又切实无疑。
重岩抛开损坏的链锯斧,为了机动,也把背后的枪械机炮卸下,面对边宁的攻势,他一味躲闪,脚步稳当。
边宁又是一个位移,跳在半空朝重岩的脖颈斩去,同时刺出虚空之手。
强化后的虚空之手可以对意识产生冲击,能导致昏厥和宕机,但是就在虚空之手抓住重岩的脖颈时,他周围的气魄剧烈膨胀,化作一道铁壁撑开了虚空之手是束缚。
这是意识交锋,重岩成功抵抗了边宁的爪击,只是也免不了一个迟钝,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飞来两发五厘米口径的炮弹,边宁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位移离开。
是另一位义体出手了,代号铁骑,主武器是一支巨大的双筒手炮,腿部装甲厚实稳定,还有固定装置,可以抵消巨大的后坐力。
边宁能看到缠绕在这些义体上的恨与怨,那些死在义体之下的魂灵在哀嚎。
但只有三具为这样的怨气包裹,持电击塔盾,代号坚壁的义体身上很干净,还有重岩身上也并无太多恶魂。
边宁连续位移,他现在确定虚空之手的钳制作用无法在这些超限义体上生效,但虚空业火依旧成功点燃,五具义体均被昏黄的火焰笼罩。他们释放紧急消防程序,但收效甚微。
坚壁启动脱离程序,把外部装甲卸下,露出内部瘦长的义体,多亏他身上很干净,总算没有随自己的几位同伴一起被业火焚烧至融化。
“真厉害,原来世界上真的是有超能力的。”坚壁发出闷闷的声音,听不出男女,倒是和机器的震动声更接近。
虚空之手储存的怨气已经消耗殆尽,边宁深吸一口气,朝坚壁攻去。
虽然代号坚壁,但这具义体的机动性依旧是超越寻常意义的。这些操控者就仿佛是义体自发诞生的意识一样,能极大程度地接受义体感官,神经反射如光电一样迅速,出力如汽锤一样凶猛,是一种超越人类物种无数个等级的强大战斗体。
边宁的义体弱了些,准确的,应该说是弱了很多。从主管身上卸下来的零件组装而成的更像是工艺品而非军用品。
印记思维全面启动,边宁心里快速建立起眼前对手的进攻模型,强大的时感使得他眼前的世界缓慢如一条胶水的河流。坚壁的行动在正常人眼中已经是雷霆划过天空一样迅捷无踪迹,但在边宁看来,还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程度。
坚壁身上勃发的气魄凝聚成崇俊的山岭,眼前虚空义体背后耸立着一片茫茫的破碎之境。
坚壁心中涌现一种极深的绝望,这是受到虚空感召时的自然反应,人类脆弱的意识无法在比宇宙还宏大的事物面前保持理智,哪怕现在冥冥之中感受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剪影。对坚壁来说,目睹边宁的存在,就如同一个突然获得视力的瞎子,一个突然获得听力的聋子,这种超出掌控的感官信息叫他感到一种大脑刺痒的幻痛。
边宁不断以微距位移施展划开时空的斩击,眼前的对手却仿佛能预测一般,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
三流高手比拼招式,二流高手比拼内功,一流高手比拼胸襟气度。
边宁知道,不将对方从那种绝对自信的状态下打出来,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打上三天三夜,直到坚壁体内的能源耗尽。
虚空视觉开启,双方机体头部感光元件眼神交触,坚壁的意志被深海涡旋一样的目光所汲取,刹那间受一种庞大的恐惧感震慑,如坠深空,身上的气魄一瞬间低落下去。
边宁一个位移斩,这一次,坚壁犹豫了,于是,这具超限机体被当场撕成两半,倒在地上,扬声器里传出一声:“好气魄!”
第九十三章 谎言
黑岛科技的攻势还在陆陆续续赶来,边宁床头闹钟声响,他忽得惊醒过来。分身义体便倏忽消失在彼处,随着边宁的意识回归了本体。
他从床上坐起来,现在还没到午夜,他现在很精神了,一点也不困,门外有些吵吵嚷嚷的动静。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大概是世英那边两个女学生一直没回来,带队老师正着急联系。
过一会儿,动静消停了,也不知事情处理得如何,那两个女生回来没有也不清楚。边宁看校队的聊天群里也在讨论,小泉老师叫大家不要多想,安心睡觉。
边宁是气得左右睡不着。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就像一百口沸腾的锅,热水浇到地上溅起一大片湿尘,一切雾蒙蒙的景象,他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来处,只有在现世中左右奔找。于是他躺在床上烙饼,翻来覆去,用各种姿势,依旧没能睡着。
于是他坐起来,在网上找些书看,访问刘芳嗣的私人服务器找资料,他本来是漫无目的,随便看看,看文字和图片,看视频,就像是在海边随意观光一样,但他心里越来越着急,他越来越有一个说不出来的疑问。
他疑问于这个世界是否就该如此,贫贱者生而贫贱,荣华富贵遥不可及,高官的后代是高官,商人的后代是商人,世界就像是竹筒一样,一节连着一节,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改变。
这叫他产生一种极大的错觉,时间真的存在吗?假如时间存在,那么为什么没有变化?假如时间是通过变化对比来体现的,而这种变化在社会中无法体现出来,是不是时间就不存在了?抑或是这个社会已经死了?
边宁又有些想流泪,他其实算是很坚强的少年人了,但一想到这样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流泪。他想告诉自己周围的人,世界已经死了,告诉父母,告诉张单立,告诉桃子同学。但他又不敢,他不想分享悲剧给人听,这是一种残忍。
父母的理想是退休后去热带海岛,热带常年高温多雨,也就是一年都是夏天,夏天没有记忆,边泽和郁姝宁想要在没有记忆的地方过完自己的余生,就好似自己的曾经并不存在。
所以,其实父母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大人们是不是都知道这一点?
边宁打电话给刘芳嗣老师。
“喂,边宁啊,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啊?你是在集训是不是?有空还得学习,不要浪费时间知不知道?”刘芳嗣的声音爽朗,他这个点肯定还在肝代码的。
“……刘老师,这个世界是不是没救了?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底层?”
“突然问这个干嘛?”刘芳嗣语气低沉下来,就像是听小孩问到下三路的时候,由衷产生了一种需要好好谈谈的感觉。
“我就是好奇。”
“别多想,没事的。再说,你以后不是还想着去公司上班什么的吗?不也挺好的,顺风顺水,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刘芳嗣说话很耐心的样子。
边宁很认真,“我一直以为,只要这么活下去,我能活得很好,我会有工作,金钱,假期,我会结婚生子,养育后代,我会有自己做人的尊严。”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的没错啊。”
“老师,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来福利学校教书的吧?”
“……”
这句话似乎有些尖锐了,刘芳嗣迟疑许久,边宁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苦闷的叹气声,从鼻腔发出的闷闷的声音,边宁有些难过,“对不起老师。”
“啊?不用,不用,我只是,那什么,你要不要先睡一觉,等起来之后再想想,很多事情就这样,一时之间钻进牛角尖里就很难出来,不过人总是要成长的,你今天想不明白的事情,明天说不定就明白了。”
“老师,我觉得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钱的人可以让穷人出卖尊严,大家还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为什么现在的人笑贫不笑娼?这种事情,我真的不明白。”
“你不明白,但你要接受。”
“大人都这样吗?”
“……对,你长大了。”
“谢谢老师,我没事了,先挂了。”
“边宁,不要多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人们为孩子准备的谎言,太浪漫了,边宁一时间有些不愿意从这样的梦里醒过来。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是庸人自扰,是自找麻烦。
但是,假如陶子成知道这件事之后,她该有多害怕呢?
边宁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活了这么大,也听说过一些丑闻,边宁心想,陶子成会不会某一天也出现在这种事情里呢?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该这么想的,他怎么能这么想?这是不尊重她,不尊重女性,不尊重社会,不尊重人类这个物种。他应该天打雷劈,应该被石头掷死,应该被雪崩埋死,应该被一千把刀活活割碎。
边宁又想要落泪了。
大家都有梦想,张单立以后想当职业的义体操作员,陶子成想当内容创作者,石小川想当拳击手,但这些愿望能实现多少呢?现在哪个行业不是被大公司掌控垄断的?未来真的有出路吗?
假如运气足够好,或许真的能一辈子顺顺利利,不过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可能功亏一篑。赚到的薪水要维持生活,一场病痛就可以清空全部的存款。医保的费用高昂,教育支出巨大,房价居高不下,物价水平稳涨不跌……
在被生活毒打之后,假如放弃尊严就能换来金钱,那么是如何选择呢?
边宁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坚定地反对。
石小川曾和他说,在东郊那边有许多出卖身体的女人,年轻点的才初中毕业,年老些都三四十岁了,这里的出卖身体,不仅限于传统的娼妓行业,还包括租赁子宫,生产奶水等等。有许多做这种行业的女人是有家庭的,有丈夫,有孩子。
边宁当时很震惊,他们家里人怎么相处的呢?
石小川笑着说,“那能怎么样,就这样呗。”男人会接送妻子上下班,孩子看着母亲鼓涨的腹部问,这个是弟弟还是妹妹。
这个不会是弟弟,也不会是妹妹。这个是别人家的小孩。
第九十四章 生活还得继续
张单立问边宁,“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们穿着洁净服,正要上机操作,张单立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很高兴的样子。
边宁摇摇头,“没什么。”
昨晚他一直没睡着,可能四五点的时候半梦半醒地休息了一会儿。他不困,在虚空休息后精神充沛。只是没精打采,什么也不想做。
成然和粉毛还是没回来。边宁有些担心成然了,昨晚他十分冲动,极有可能暴露了虚空义体和成然的联系,就黑岛科技的手段,成然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边宁又想起那个问题,尊严和金钱,哪个重要?假如涉及到生命,似乎尊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成然的选择对她来说,是无可奈何,也是最佳选择。边宁他其实没有干涉别人生活的权力。
都是他自作多情。
但边宁不可能放弃成然,她是机械心脏里那个痛苦魂灵生前的后代。边宁的命运和她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假如他早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一个人的死亡引起的,边宁不会接近那个公园半步。
如果不幸的事情没有降临在身边,似乎生活就还是美好的。
可世界上有那么多正在受折磨的人啊。
边宁气得打哆嗦,张单立搂着他的肩膀,“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抖抖。”
“边宁,你生病了?”
“没有,我挺好的。”边宁勉强忍住眼泪,深吸一口气,“我们上机练练手吧。好久没打你了。”
张单立脸色一垮,“这算人话吗?”
边宁嘿得笑了一声,情绪不算高,等他进入神经链接之后,操控着学校带来的标准义体,情绪又低落下去。
感觉差了很多,和虚空义体相比,这些标准义体就像外来物种入侵似的,就像毛衣上的小刺似的,让他浑身瘙痒。就像是被人用布条把嘴堵住了去听相声似的。想笑笑不出,想说话也说不出口。
一举一动都有延迟,这种感觉像是游戏掉帧,像是被黄金体验殴了一拳。思维的速度和义体动作脱节,这是很不舒服的。
边宁又想起昨晚见到的那些超限义体。它们的操作者强大的意志力有强烈的感染力,让那些敏感的人能看到他们的气魄。
小泉老师说过,义体搏击这门运动是为了探索人类精神的极限,义体是人类的第二具身体,也是由人类的智慧所制造的,属于人类自己的身体,代表社会进化对自然演变的一次伟大胜利……
张单立在那边招呼边宁,他俩其实不常对练,因为实力差距削微大了那么一点点。小泉老师平时也不怎么管边宁,他按时来体验馆就行,训练什么的,看他自己决定。
义体训练也是专门的学问,乃至有许多不同的流派,这都看训练的理念而定。
操作义体最基本的指标当然是同步率,这代表契合度,反应操作员的精神意志和适应力,所以在义体搏击方面,主流的训练流派都是以提高同步率为最终目的。
不管是静坐还是运动,感受义体的每一个细节,同呼吸,共思考。在这方面,传统文化算是有了小小复兴。
除开义体搏击,神经链接还有许多应用领域,比如表演、安保、太空建设等,并不是所有义体都需要那么高的同步率,乃至可以由智能程序辅助控制,这部分的义体操控就追求技法和效率。
小泉老师对那些没有进校队的学生,就以教授理论知识为主,平时他们也没有太多上机的机会。
校队的成员平日里训练也是很忙碌的,打拳和静坐都有,看个人习惯,张单立是静不下来的,他就以练拳为主。
边宁则是演练游戏里的招式,游戏玩了许久,慢慢也总结出了自己的搏击套路,其实在义体搏击时,他的用招是不花哨的,实在是因为从游戏里学到的招数表演性质太多,想要融会贯通,还是需要实践的考验。
张单立正小跳活动手脚,另一边,世英校队的队长又来了,张单立还打招呼呢,“哟,小赵同学,怎么了?”
“喂,我们再比一场。”
“不服气?”
“谁不服气?昨天可是我赢了的。倒是某个人,恐怕还觉得自己更厉害呢。”小赵姑娘的义体单手叉着腰,明明是钢筋铁骨,居然也有风情万种的意思。
边宁上前来问,“昨天你们出了什么事?我看今天有两个女孩没来。”
张单立哇哇大叫,“好啊,你个边宁,居然这么观察入微,我要检举,我要揭发。”
“别闹。”
张单立装作打电话的样子,“喂,是陶子成同学吗?对对是我老张,那什么,你家边宁在外面撩妹啊……情况很紧急,嗯嗯,好,我控制住他,你赶紧过来,大功率的电锯什么的就不用带了,对,这儿有消防斧……好好,我明白了。”
那个赵同学被逗得呵呵大笑,他们像一群开同学会的硅基生物。
边宁无奈,没有搭理张单立,这小子故意在女孩面前耍宝呢,昨天分明是他占优势,还故意输给人家,这不是对她有意思是什么?
赵同学给边宁解释,没来的那两个女生是回了家,过几天才会归队,可能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情吧。
边宁装作好奇,“她们看着不像是操作员啊。”
“对,她们算是观众,不过也会一点神经链接,放在替补席的。”
“她们是亲姐妹吗?”
“不是,粉头发那个是前不久转进我们学校的,之前应该不在鼓山读书。那个黑头发的女生是我们学校的。她俩是同班同学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
边宁还想多问两句,张单立拉着他上了擂台,小赵同学就当临时裁判。
张单立凑在边宁耳朵旁边小声说,“待会儿给我留点面子,下手轻点。”
“放心,打不疼你的。”
“废话!我是说,你下手别那么狠。”
“嗯,我会让你死得很好看。”
“去你的。”
小赵同学不满地说,“你俩说相声呢?快点开始了!”
第九十五章 道路
边宁抛开心里杂乱的念头想法,和张单立对拳。
凭借极强的时感,张单立的招式在边宁看来是很慢的,当然,他自己的动作也很慢,只不过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最佳对敌的方案。
以前听父亲边泽聊武侠小说的时候,谈到过一种名为弈剑术的武功,挺神奇的,对敌如弈棋。下棋这种事情慢悠悠的,边宁就想不明白,在对敌时保持这种精密的计算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他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后,依旧怀疑人类真的能有这样的反应速度吗?
不过在昨天见识到超限义体后,就不再怀疑了。
那几个义体操控员,他们算是新时代的武林高手,虽然在边宁手下一败涂地,但那完全是他超能印记的功劳,在面对普通义体操作员的时候,这些超限义体就是另一个维度的。
张单立挥拳打来,边宁只一个高踢腿,穿过他下手的封挡,直接把张单立踢飞起来。
紧跟着跳起来,旋身踢,张单立就被踹下了擂台。
“喂喂喂,不给面子了!”张单立有些懊恼。他能直观地感觉到自己和边宁之间的差距,就是慢一步的差别,他封挡慢了一步,抓腿的动作也慢了一步。如果是世英校队的小赵同学来,张单立完全可以不落下风。
但输了就是输了,打架这东西不是比拼内力,不会互相放波,声光效果拉满之后再以大招对决结束。在没有绝对实力差别的情况下,谁赢都有可能,而边宁和张单立确实存在绝对实力差距的。
小赵同学有些迟疑,她应该是没反应过来。
张单立从台下跳上来,“再来一次,不服气。”
边宁小声说,“我和你的差距不在技术上。”
“那是在哪儿?”
“气势。”
“?”张单立挠头歪脸。
“你没有那种气势。”
“你具体点,谜语人给爷死。”
边宁支支吾吾说不明白,他其实就是想着昨晚那些超限义体,不用分身和他们打,边宁是会被碾压的。
小赵同学倒是说,“我倒是知道,我们老师就说,我们操控义体没有气势。”
“那到底什么是气势呢?”
“只有同步率极高的人才能明白,黛山老师说,有气势的义体是很厉害的,对他们来说,义体就像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张单立听完后若有所思,“边宁,我们继续。”
“今天算了,我有点不舒服,我找小泉老师请个假。”
边宁当然不是不舒服,他还是放心不下成然的事,牵肠挂肚的。越不去想反而越担心。
回了宿舍,他躺在床上,召唤出虚空义体,不过这次他注定要失望的,粉毛和成然现在被接到私人飞机里,正在空中盘旋,这是必要的安保措施。虚空义体厉害是厉害,但不会飞呀。
张单立找小泉老师问有关气势的话题,小泉老师也是有过去的男人,聊起气势的时候,那眼神,赛一块饼状图似的,几分忧愁几分缅怀几分热切都清清楚楚。
“能掌握气势的人,是万中无一的,这是和义体同步率达到完美状态才能尝试掌握的领域,在整个鼓山,有这种能力的,我只见过一个,以后你们也会遇见的。那人在育才男高当义体搏击教练,现在应该也在道馆里,过两天我们开动员会,那人会办讲座,你们注意听就行了。”
张单立问,“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当教练啊?”
“因为人家是被男高用一年两千万的薪水聘来的。”小泉老师哈哈大笑,“你以为人家私立高中是开玩笑的?那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张单立眼前放光,“妥必妥了!以后我也要年薪两千万!”
小泉老师暗叹,年轻人总是有理想的,年薪两千万,这一步完全就能跨越到中等收入群体,在现在的社会,这条看似不可能的道路,反而还有那么一丝成功的光亮。
集训是为了选拔鼓山市青年队,之后要去参加省级比赛的,等通过了省级比赛,又有一次选拔,然后是去参加大陆东岸联合竞标赛。这要是还能取得名次,就可以准备参加联邦运动会了。
对这些从小城市里出来的年轻人们来说,这就跟打怪升级是差不多的,往前多走一步,在履历上多添上那么一笔,以后的路子就多那么几条。
校队不值钱,市队一般般,省队就有点用了,来鼓山随便哪个学校应聘指导老师都可以,一中那几个教练也有省队出身的。省队往上就是最顶级的洲队,在后国家时代,洲际的差异依旧存在,且同这个社会一样,固化得死死的。能进洲队,那也是可以当中等收入群体的。
张单立没想过那么多,这个年级的学生总是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未来留给明天思考,今天要做的是学习和畅想,是追求快乐。
后来果然如小泉老师说的一样,集训有讲座,张单立见到那个鼓山最厉害的义体操作员,看起来挺壮实的一个男人,四十来岁,下颏有点胡茬子,不怎么打理的样子,身上一身西服有些皱巴巴的。
听到几个女同学在背地里说,这样的男人肯定是没有老婆的。张单立觉得她们这种话实在太没礼貌了,而且,男人脏一些,邋遢一些也是常有的事情嘛,他张单立到了三四十岁估计也是这副德行。
不过,要是有个老婆在家,情况应该能有很大的不同吧?他想着,探头探脑,往世英女高的队伍望去,小赵同学坐在排首,有好看的黑色长发,要命,是黑长直啊。张单立脑子里乱糟糟的。
台上老师开始讲义体神经链接的理论和个人的心得体悟,张单立却神思不属,边宁戳了戳他,“收心了,正讲到关键地方了。”
“所以说,要达到更高的同步率,是离不开细节的体验的,有时候甚至要放弃自己还是人类的想法,全身心投入到义体的操控里,认定那就是你的身体,更甚至,要觉得你自己就是一个智能程序。不过这部分呢,因人而异,不同人就是有不同的理解,在我所认识一些顶级的操作员里,也有很多和我的意见不同的……”
台下传出来一阵笑声。
大家是听懂了老师的话,但没搞懂,听懂和搞懂是不同的,语境上的融会贯通和实践意义上的融会贯通又是不同的。张单立倒是能明白一些,所以他听完之后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同边宁说,“我总觉得,在操作义体的时候,有一些问题,现在我好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边宁问他具体是些什么问题,他却又说不出来了。
第九十六章 找寻虚空义体
边宁有些想念沙弥,有他在的话,这样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吧。
不知他现在还好吗?有没有逃出时间轮回,有没有成为新的界外魔?
在没有证得漏尽通之前,边宁无法在第三层梦境保持清醒,他很好奇,自己有没有再遇到平行世界的自己。想想应该是有的,那一天睡醒后,手里多了一枚小小的玩偶,那个应该是不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送给他的。
边宁会带着这个小玩偶,出门的时候放在包里,睡觉的时候放在床头。
他现在就躺在床头。看着机械心脏上的指针,依旧指着成然的方向,找不到她。但她应该还活着。
边宁好几次想到,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些富人想要让某个无依无靠的女学生人间蒸发实在太容易了。
而且,哪怕没有死,反倒经受折磨,也不是边宁想看到的。边宁自己既有些怕死,更有些怕疼,他知道疼起来是什么感觉,这样的事情,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发生在他周围的亲朋好友身上。
他想到这里又开始难过,那个死者田也,他在肢解人的时候,心里不疼吗?他这样的人,真的还是人吗?为什么这种人掌握了社会财富?还是说财富把人变成这样?
成然,你不要出什么事。
……
边宁在这边念叨成然,那边成然忽然打了个小喷嚏。
粉毛歪头看她,“怎么?感冒了?”
“没有,鼻子有点痒。”
“估计是有人在背地里骂你了,哼。”
“那也挺正常。”成然很坦然,后仰在柔软的牛皮沙发上,侧过头,斜视着舷窗外的夜空,云海在下方,月和星在头顶,她打开投影加强模式,这回看清楚了,确实是一个月夜,“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久?”
“你也不耐烦了吧?”粉毛闷闷不乐,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细长的鲸油电子烟,轻轻啜了两口,吐出淡淡的蓝色云雾,在空中消散后,有隐约的鱼油和调制香料的气味,很好闻,并不刺鼻。
成然唔了一声,“我们还回鼓山吗?”
“为什么不回?”
“但你在那边……”
“喂,我问你。”粉毛凑到成然耳边,又忍不住轻轻啮了她的耳垂,呵出热乎乎的气流,在成然的耳廓里打转,她自己偷笑起来。
“你问就问,别做这种事。”成然发呆,其实是在想自己刚才的那个喷嚏。
“那个袭击我的义体,你是不是认识它?”
“……不认识。”
“你迟疑了!”粉毛大叫,“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成然发呆,“没有迟疑。”
“撒谎的味道!”粉毛嗅了嗅成然的脸颊,一副行家的模样。“你就说吧,就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哈,果然有秘密,快说快说!”粉毛去挠成然的胳肢窝,但成然不为所动。
“你不痒的吗?”
“嗯。”成然低头看着粉毛的小脸蛋,面无表情,但似乎有嘲讽的意味。
粉毛把电子烟远远扔到角落去,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喂,我可是差点被那个人杀了的,你看看我脖子上现在还青着呢。”她拉下粉色项圈,露出脖颈上的淤青。
成然看着眼前的粉毛,心想,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于是,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认得他。”
粉毛洋洋得意,“哼,我还以为你是个硬骨头呢,还不是被我轻松拿下?”
成然偷偷撇嘴,被粉毛发现了,于是粉毛揪着她的脸蛋揉搓起来,“不准嘲笑我!”
“没有。”成然被扯着脸,说话含糊。
“你明明就有!算了,你说说你和那个义体是怎么认识的。”
成然把粉毛的手拿住,轻轻放下来,粉毛和她握着手,大小姐眼睛里有闪闪明亮的光,露着牙,笑得很开心。
“你害怕吗?”成然问。
“不准打岔,是我问你,你不准反问我。”
“哦。那个义体,那个义体是突然进来的,杀了人,问我要不要走,我说好,然后他带着我走了。”
粉毛眼睛里满是星星,“什么什么?怎么这么酷!”
“嗯,是很酷,他会超能力吧,在半空飞来飞去的,几乎没有落地。”
“然后呢,然后呢,他带你去哪里了?”
“回了我的家。”
“吼吼!然后呢然后呢!”这剧情可把粉毛激动坏了,她想着那具银灰色的机体,胸膛上昏黄的漩涡,冷峻的姿态和低沉的男性语音,这可太美了!
成然发了一会呆,有回忆往昔的姿态,“回了家之后,他让我不要睡觉。然后自己出去了。”
“哇塞!他去给你买花了?小礼物?结婚戒指?”
成然摇摇头,“不是,他又去杀人了,来来回回,总共有三次吧,最后一次直接放了火。”
粉毛顿时失望,“就这?你当时没有以身相许吗?”
“没有。”成然迟疑了一下,“最后拥抱了他一下。”
“感觉如何?他喜欢上你了吗?”
“挺硬的,也挺冷。”
粉毛轻轻抚摸自己的脖颈上的淤青,“他这种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当时他把我抓起来的时候,我真的感觉要死了。以前我没想过死的事情,觉得这种事离我好远。他没杀我,但我感觉他很难受。他的年纪肯定是不大的,成年人做事情不会这么冲动,不会感情用事,不会这么有浪漫色彩。”
成然点头同意,“我也感觉是这样的。”
粉毛继续说,“我觉得吧,他肯定就离我们不远。不然不会突然找上我。他是不是每天都跟着你?”
“不知道,不过,既然是这样,你不要再回鼓山了,我们应该分道扬镳的。”
“不行,他没杀我,我却还不打算原谅他。我要回鼓山,要回道馆里,看看那人还会不会来找你。到时候我一定让他好看!”
“你抓不住他的,那么多人都没抓住他。”
粉毛笑了笑,用指头抬起成然的下巴,“那就需要一点小小的计谋和帮助了,我让他们准备一个剧本,你这两天把剧本背下来,会有人来教你演戏的。”
第九十七章 偶戏师最后的礼物
边宁入睡了,他是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于是睡着了,床边的小木偶,木头眼珠里迸发出淡淡的红光。
他坠入第三层梦境。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偶戏师从一片黑漆漆的深空走出来。
周围变得好黑,虚空上方的日轮喑哑,就像是旧黄铜怀表的反光一样,脏兮兮的,好多利维坦在遨游。
边宁问,“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你这里的变化好大。”
“对的,自你替我挡下那一剑之后,已经九十七年有余,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
“我那边才过去三两天。”
“是吗?那你一定还没对我陌生吧?”偶戏师走上前来,低头轻轻抚摸边宁的脸颊,捧着他的脑袋,温柔的面容上满是欣喜。
“是的,你长高了。”边宁是这样说的。
“哈,自然是要长高一些,我是老了。你再不来,许是要看不到我了。”
边宁问,“你怎么了?”
“人寿有终,自然之理。”
“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吗?”边宁很难过。
“有的,但那非我所愿。”偶戏师叹了一口气,“我有些累了,我这一生,到了现在的年岁,只有几个期望,一个是好好睡一觉,一个是偿还了你的恩情,再一个期望人间永康,若我死了,天下人该如何呢?我不知道。”
“你完成梦想了吗?”边宁比划着,“那个皇帝被你杀了吗?”
“你走的那天,到了夜里,我追上那出逃的皇帝,一剑把他斩下了辇车。”
“好!”边宁鼓掌,“痛快!然后呢,世道太平了吗?”
“不曾,皇帝一死,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蛮夷叩边,大军长驱直入,兵燹遍野,我只得四处奔走,将各地作乱的诸侯、豪绅、门阀,乃至外虏内贼,一一清洗,如此二十年后,天下再无人敢自立为王,也无胆敢犯边关者”
“好呀,然后呢,世道太平了吗?”
“不曾,天下无主,各地官府流散,生民不得管教,于是各地匪寇大起,村镇城邦,搭营结寨,恶徒行于街市,苦弱者无衣无食,倒毙途中。农夫耕田,所得粟米,为盗匪所掳;女工织布,片缕寸条,均不能自留。我所见,良田荒芜,人人惫懒,宁饿死不愿生产。强者剥削弱者,男子压迫女子,年轻者压迫年老者,少年互相讥嘲,乃有以杀人为乐者。”
“为什么会这样?你有杀了那些盗匪吗?”
“有的,我将他们一个个制作为戏偶,镇守天下,如此又三十年。再无人作乱。百姓从耕从商,井然自得。然富者坐拥千顷,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世道依旧还是那人吃人的世道。”
边宁愤愤然,“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人这种东西真是无可救药的!”
偶戏师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别难过。没事,我又把那些富人都杀了。”
“这样就好了吗?”
“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现在各地百姓互不往来,自给自足。只不过,虽无人祸,天灾却无情,有些地方常年积贫,已到了没活路的地步了。”
边宁愣怔着,“那,我们的努力到底获得了什么?”
“平等吧。人人平等了。没有谁比谁天生就更尊贵,没有王公贵族,想要活下来就要劳作。只是在有些地方,想活着会更难。”偶戏师很坦然,“未来会变成何等模样,我不知,这九十多年来,我杀的人何止十万?犯这样大的孽,我死后要永坠虚空不得解脱的。”
边宁拥住偶戏师,“不要,你不要死,你一死,世道又乱了。”
“我知道,可我真的好累,那些死在我手上的魂灵,他们虽然变成戏偶,可每天还在我耳边哭叫,叫我放过他们,让他们轮回转世去。世道真的太苦了,死人要为活人操心,我一个将死之人还得为死后操心,这世道,我不愿再管了。”
边宁点点头,“你休息吧。一切会好起来的。”
偶戏师笑了笑,“希望如此。我也只有希望如此。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算我们离别前的最后一次赠予。”
边宁好奇,“是什么?”
“是我这具躯壳。”偶戏师笑起来,但不是眼前拥抱着边宁的偶戏师,而是一个更宏大的声音,从破碎陆块的下方传来。
边宁大声呼唤,“你在哪?”
漫天洁白的蚕丝仿佛无边白色浪涛,从虚空下无边黑暗的潮水里漫出,上升,如光的丝线,一时间虚空沉闷压抑的空气被驱逐了,到处是光耀耀的,边宁仿佛目睹无穷流星划过天际,那洁白的蚕丝在穹顶汇聚,结出一颗白色的茧子,跳动如一颗活泼的心脏。
蚕茧里有虚淡的色彩渗出,向下滴落成庞大的透明的灵体,缀在茧子下,他如大腹的蜘蛛,飘飞的透明乌发像颤抖的水藻,像盛放的花和弥散的太阳辐射,光明笼罩着边宁。
原来,偶戏师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
边宁为神圣的他流泪,“你怎么,成这样了?”
“不要哭,我很好。”
偶戏师的手指如山一样庞大,却轻轻拭去边宁的泪,逗弄小宠物一样,依然是温柔的。“我很好,只要我活着一天,世界上就不会有罪,就不会有黑暗,我要做太阳的。”
“那你要一直活下来。太阳怎么会死呢?”
偶戏师闻言只是笑,笑声如一万响的雷霆,虚空的大鲸都在声浪里颤抖起来。“你呀,世界上岂有不灭之物,哪怕星辰,也不过消逝得慢一些罢了。我真的累了,你看到我身上的罪了吗?”
边宁努力仰着头,透过偶戏师无穷的光,望见那无边蚕丝的大河上,沉沉浮浮的无数死魂灵,他们哀嚎着,向着偶戏师攀爬,运行如地狱。
偶戏师慢慢缩回了茧子里,“你走吧,带着我给你的礼物,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不,我还想见到你。”
“世界无非一个轮回,不要惧怕别离,不要怕。我虽然走了,但我的礼物会陪你一直走下去的。”
第九十八章 又见面啦
当边宁从梦里惊醒的时候,这是一个午夜。
他有些愣怔,房间里很黑,只有天花板的背景灯还稍微亮着一些,床边似乎站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
但随即,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边宁打开床头灯,一个穿着厚厚戏服的边宁站在房间里,身材高大,是边宁长大后的模样,更成熟,面容俊雅脱俗,中性而英气,描眉画鬓,自然站立着便能流露出万种的风情,除了眼神空洞,这便是绝世的美人。
边宁试探着触碰这具特殊的戏偶,它猛然化作一道乌光汇入他左手的印记里。
他的分身能力得到了晋升,现在他拥有第二具分身了。这具全新的分身比起虚空义体又有不同,它是由虚空结晶制成的,纯度更高,召唤它不需要花费边宁自己的精神力,它能自发汲取虚空能量,且留有一定应激反应,仿佛一具复活的尸体。
边宁能将意识投注在偶戏师体内,但感觉又和虚空义体不一样,像是操控义体,同步率九十多的时候,很顺畅,可还是差一点,离那种身心合一的感觉差一些。
这具躯壳里似乎残留着一些灵感,一些思念,边宁感到很温暖,仿佛是被一个慈祥的大哥轻轻摸头。
偶戏师想出去走走看看,又看到床头的小木偶,拿起来轻轻搓玩了一会儿。
取出机械心脏,边宁有感觉,成然要回来了,这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感觉,是偶戏师告诉他的。
粉毛的飞机在鼓山东区的私人机场垂直降落,成然跟在她身后,没戴项圈,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脸上的妆容也很淡,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不过眼神依旧是呆呆的,其实就是在演戏。
粉毛转头打量她,不时戳戳脸,摆弄摆弄发型,“喂,保持敬业的精神,拿出气势来,你要随时随地在这个演戏的状态,否则被识破了可怎么办。”
“我们刚下飞机,那个人怎么可能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偶戏师坐在不远处的路灯上,把玩着手里的脸谱面具,一张奸臣的白脸,他看着觉得很有趣,戴在脸上,嗯,很合适,再转头看那两个女孩,成然好得很呢。
这样一来他就放心了。
边宁一个位移消失,路灯的光轻轻闪烁了一下,惹得几名干员抬头看,终究是什么也没发现。
……
成然她们回道馆了,一同来的还有几位特别的教练员,据说是联邦特派过来指导的,身边跟着许多安保人员,规格很大,气势很足的样子。
这些其实都是粉毛的保镖,那几个教练员,其实是超限义体操作员来着。
重岩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些小年轻笨拙地驾驶着义体,在场上做一些很基础的动作,哪怕是这样,在他看来也是错漏百出。
之前那个鼓山唯一领悟气势的教练老哥正虚心请教着这几位公司高级雇员,这个世界变化实在太快,搞得人有些目不暇接,但其实也就是粉毛大小姐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边宁控制着义体在角落慢慢走,张单立又跑去和小赵同学对练。
坚壁是个干练的女性,保持着军队作风,这时候指着张单立对同伴笑着说,“这小子才像点样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还嫩得很呢。”
粉毛和成然无所事事到处走,其实是想勾引边宁出来,尤其是粉毛总是恶狠狠的样子,成然则娇娇弱弱委委屈屈,两个人的角色完全对调了过来。
边宁不去管她们,不过用机械心脏偷窥了她们的想法。
粉毛心里在想的是:“她在期待那个超越规则的人闯入生活,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你。在她过去的十八年岁月里,沉闷的空气包裹着她,她只期望你本人是一个颜值能看得过去的男人,她就愿意和你一起逃离城市繁华,直到天涯海角。”
边宁撇嘴,想得美。他心里倒是也难免暗喜,这样一个权势人家的大小姐都看上自己了,他边宁真是奇货可居呢,便宜桃子同学了。
成然心里则颇有些消沉:“不要对生活感到绝望,我的女儿,命运眷顾着你。”
边宁有些担心成然的心理健康,有必要找她谈谈,选在今晚吧。
……
入夜,偶戏师戴上奸臣的白色脸谱,轻轻翻出道馆,朝粉毛二人所住的酒店赶去。
整个酒店就她们两个住户,在五层,剩下的楼层全是安保人员。在外围几处狙击点也部署了观察人员,确保整栋楼都在直接的监视之下。
边宁开着虚空视觉等在这些人的视角盲区,他是为了找一个空窗期,人总是会出差错的,只需要低头揉眼睛的时间就足够他窗入酒店。
不过,偶戏师显然有更好的办法,他引导边宁施展虚空之手,淡橘黄的虚无手臂一圈圈包裹住边宁,使得他周围出现了一个虚空领域。这是边宁此前没想到过的应用技巧,汹涌的虚空气流在虚空之手的拘束下形成了一个稳定结构,这是需要对虚空魔法有相当程度的理解才能做到的。
没有偶戏师的残念帮助,边宁今晚是要大费周章的,现在呢,他只是施施然从正门走了进去,跟着一个巡逻的安保人员进入四楼,然后跟着送餐的服务人员来到五楼。
粉毛饿了,要吃宵夜。黑岛公司空投了五组厨师过来,随时待命的。要什么食材也是空投,速度很快。
低热量,好吃又精致的小零食很快摆了一桌,粉毛招呼服务员一块吃,人家笑了笑拒绝,就在一旁伺候。
成然躺在卧室的床上发呆,她不饿,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柔软的床垫轻轻凹下去了一块,偶戏师从虚无中出现,坐在床边,背对着成然,侧过头,透过面具的眼孔,用他明媚又含笑的目光凝视着成然。
“是你?”成然坐起来,一手支着身体,表情还是愣愣的,脸颊贴在锁骨上,有清瘦的姿态。
“对呀。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那个,你赶紧走吧,很危险的。”
卧室的隔音效果不错,不过粉毛突然开门,探头进来问,“喂,你吃不吃……”
偶戏师轻轻站起来,转身正对粉毛大小姐,很端庄地拱了拱手,“又见面啦。”
第九十九章 好想被绑架
粉毛僵住了,等回过神来,急忙窜进卧室,反身把门关住。
“你怎么来了?我还没准备好。”
边宁轻声解释,“来看看成然,她这些天好像不太开心。”
粉毛一脸委屈,“为什么是看她来的?不能是为了看我吗?我可是差点被你杀了的,你要赔偿!”
边宁不去理会她,低头轻轻搓了搓成然的脑袋,短发少女的脑袋很有手感,“开心一点,会好起来的。”
成然转头看粉毛,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粉毛在那边装可怜,但心里的确有些委屈,装着装着,自己也入戏了,开始泣涕涟涟的样子。
没人说话,只有粉毛在那里小声抽泣。边宁有些麻木,他没想到情况是这样发展的。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门外那几个保镖看着有些着急了。”边宁迟疑了一下,朝卧室门走去。
“不准走!”粉毛瞪着他,“没有人能在欺负我之后还拍拍屁股走的!”
边宁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我能走了吗?”
成然捂脸,粉毛的脸颊腾一下就红彤彤的,一个放肆的笑声被她卡在喉咙里,又气又悲又笑,十分难受,于是冲过来作势要打人。
边宁侧身让过她,甩了甩袖子,大步朝门外走去。
“等一下!你要是这样走了,我就自杀!”
边宁转头,拿出机械心脏听了听,笑着说,“你不会,你其实挺怕死的。”
“那你要是走了,我就每天欺负她!”粉毛指着成然,“你怎么对她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非礼之想啊!”
边宁迟疑了一下,“当初我走投无路,是她父亲救了我一命,现在他父亲死了,我得偿还这份恩情。”
粉毛哇了一声,拍拍床垫,“来来来,你坐下来说。”
“不了不了,我还得赶回去呢。”边宁十动然拒。
“啊呀,这有什么嘛,你来你来。”粉毛拉着边宁的手就把他拽到床边坐下了。
这个剧情发展也是边宁没想到的,不过偶戏师还挺喜欢这种氛围,当初在班子里学艺的时候,他就很受师姐师妹的欢迎,常常被拉到房间里说体己话,于是体现在外就很有些自然而然的意思,把左腿轻轻搭在右腿上,就差一把瓜子就能聊个三五小时的了。
粉毛去床头柜拿来一盒鲸油电子烟,递给成然和边宁各一支,“这个是保健品,对健康有益的呢。”
边宁自然看出这东西里面有虚空结晶,轻轻嗅了嗅,还闻出是利维坦的鲸油,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占据地球所有自然资源的人类,对新出现的资源的利用也是非常迅速的,而且很快制作为商品投入市场,一切为利益所驱动啊。
成然把烟接过来,也不抽,就捏在手上把玩,粉毛倒是很熟练,一副社会大姐的样子,吞云吐雾,还会烟圈呢。
许是被边宁面具下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粉毛解释了一句,“以前不抽烟的,家里不让,不过这个东西,我家所有人都在抽的,我爸教我吐烟圈,他以前就想教了,就是我妈不准。”
边宁犹豫了一下,他不打算摘面具,主要是偶戏师的脸庞和他自己的那张脸很像。这次来,一是为了看看成然,二也是为了抹去边宁本体的嫌疑。要是就为了抽根烟把面具摘了,那还不如不抽呢。
粉毛大大咧咧的,“喂,你是自由派的人吗?”
“不是。”边宁轻轻转着电子烟。
“那你当初是怎么认识成然的父亲的?是在什么情况呢?对了,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生啊?长头发还是短头发?黑头发还是粉头发?高个儿还是矮个儿?”
边宁想了想,“当时我什么都没有,要做一件事情却无从下手,是她父亲指导我的。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孩了。”
粉毛突然大发脾气,“什么嘛!根本什么都没说!你走吧你!快点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边宁站起来,向她们告别,“再见,晚安。”
粉毛瞪着他,成然冲他点点头,眼睛里隐约有了一些光亮。偶戏师戴着奸臣的脸谱,眼神却很明净,直到他消失在虚空之手的屏障里,粉毛突然崩溃大哭。
成然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后背。粉毛大叫,“他妈的,我的爱情就这么破碎了啊!真是他妈的悲伤的一刻啊!”
成然无语,“你别哭,也别说脏话。显得不真诚了。”
“哭还不真诚?”
“脏话不真诚。”
“脏话是压制痛苦的灵丹妙药,妈的,我的心好痛啊!”
边宁这时候其实没走,没人给他开门,也没人开窗,他走不了,就只是隐身了。其实要开门出去也行,但那不是显得不够神秘嘛。而且这门也没有缝隙给他钻,硬是要走,恐怕是不行。
于是他默默在角落站着。
粉毛眼睛红肿,打个哈欠,“算了,我要睡一觉,明天早起还得练舞呢。”
成然说,“刷牙。”
“哦。”粉毛原本躺下了,闻言又坐起来,卧室门走。边宁正等着这个机会呢。突然,粉毛站住脚,抽了一口烟,喷出淡蓝的烟气,看着雾气在房间里扩散,慢慢朝墙角蔓延。
边宁没有稍加移动,雾气径直穿过他的身躯,现在的他,并不处于现实维度中。
粉毛把烟放下,开门出去,边宁也正好一个位移离开。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停留。粉毛攥着牙刷,望着鼓山的天际线,这个小城的结构简单到一眼就能看清楚,眼见到处是硬化地表。这里是一层简单的灌木丛,到了真正的大城市才能看见森林,巨大的构造体,立体的建筑,纵横的空轨如血管……
粉毛有些疲倦,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奋斗没有意义,因为世界上再没什么需要她为之努力的东西。劳动?那是什么?音乐舞蹈文学诗歌……艺术和哲学,她读得很多,什么都能聊两句,那些在学校里不会教的东西,她都涉猎过,其实比边宁有文化得多。
越是了解这个社会,她越觉得没有兴致,因为自己已经站在最高处,享有最大的自由,也没有什么豪门烦恼,也没有什么家庭纠纷,感兴趣的东西在十八岁之前都玩过了,全球旅行也已经厌倦,和那些骄奢淫逸的富家子弟又聊不上话。
她对科学研究不怎么感兴趣,对航天事业同样兴致缺缺。不迷信,很理智,不会被恐怖电影吓到,喜欢动物但不想养,和人聊天总是冷场,唯一感兴趣的是交女朋友,装可怜。
怎么说,都是,无聊呢。
靠,好想被超能力美男子绑架啊!
第一百章 前方的道路
再过一段日子集训就要结束了,好久不见的刘香铃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有了新发现。
什么新发现,是泡在罐子里的那颗大脑,被刘香铃用自己捣鼓的手段给弄活了。
说弄活倒不算非常贴切,这颗生物大脑一直都有活性,哪怕是泡在化学溶液里,一层类似脑硬膜,但远比这强韧可靠的半生物结构包裹住内部丰富的神经元,将内部的生物程式保存了下来。
刘香铃从边宁这里得到了许多虚空结晶,她开始用自己在虚空感召里获得的神秘学知识进行全新的创造,她的小阁楼现在变得非常神秘,连刘芳嗣都不被允许进入,刘香铃怕自己的父亲被虚空的知识所害。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虚空的存在的,年轻人,思维活跃的那部分,或者是精神境界阔达的智者才有在虚空面前保持理智的基础条件。剩下的部分要看运气。
虚空是一片大海,海里埋葬无尽时空,无尽文明的故事,如果有人能掌握这些知识,那就是真正的神。
边宁请个假,赶去东郊,和刘芳嗣打过招呼,径直窜进阁楼。
这颗怪异的大脑现在正浸泡在生理盐水里,下方的虚空结晶蒸馏器不断把虚空气鼓入罐中,细微的电流在大脑表面闪烁。刘香铃用改造的通感仪读取大脑活动。
“怎么回事?”边宁望着屏幕里的人脸,这张脸他是见过的,在虚空之境里,是侠士朋友,当初就是他杀了成诺,也是让边宁走到今天的根由。
“这个人的脑电波和这颗人造脑的信号是匹配的,他是意识可以转移到这里面,我就把他强行拉过来了。”
边宁哦了一声,“能和他说话吗?”
“能的,你打字,他能听到。他说的话,也会变成字。”
“行。”
于是,就像是两个网友聊天,或者像是审讯犯人似的,边宁打字:“你好。”
“你是黑岛公司的吧?”男人问。
“不是,我是一个,外来人。”
“外来人?”
“嗯,你就当我是没有身份的人,我不是你的敌人,如果你的敌人是黑岛公司,那我算你敌人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不是黑岛公司,我们的敌人是所有的这些寡头,乃至整个联邦的统治阶层,那些掌握不该有的权势、资源、武力,一切都要从他们手里夺回来!”
边宁眼前一亮,刘香铃上次见他这么兴奋还是造好虚空义体的时候,屏幕里那个男人,冷峻的脸上,眼里有火焰和光。
“你说说,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如果愿意听,我要和你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认定,每个人生来是平等的?”
“对!是这样!”边宁很激动。
“那,你觉得那些高纬度和低纬度人种呢?你也觉得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吗?”
边宁迟疑了一下,高纬度人种和低纬度人种,他们在联邦都是底层,平时也见不到他们,总之,在大家嘴里,他们许多是又懒又坏的,高纬度的人种还好些,他们皮肤白呀,据说很多偏远点的地方,就有这些人做娼妓。低纬度的人被太阳晒得黢黑,看着和猿人相似,喜欢的人就不多,那第二第三世界都是这些人在做工。
这些人有不一样的皮肤,不一样的五官,据说还有不一样的基因,根本上和他们中纬度人种是不一样的。
“应该也是一样的吧。”边宁很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很激动,“就是一样的!我们是同一个人种!没有生殖隔离的!”
边宁不以为然,“你继续,你们有什么目标没有?”
“我们先把人人平等的事情说明白了,不说明白这些,我们就永远得不到解放!”
“你说吧。”
“世界上的人,不论什么样的肤色,不论什么样的文化背景,什么样的食性,什么样的性别和性取向,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有共同的祖先,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那你说,我们的敌人是谁?”
“是那些压迫人的人,是那些让人变成鬼的人,我们要打倒这些人,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边宁想大声叫好,可心里隐约又泛起一些酸涩,他的潜意识里,浮起偶戏师的模样,他问,“我们怎么做到呢?人人平等,可总有人要通下水道,总有人要扫厕所,有些人简简单单就能过得很好,有些人辛辛苦苦才能赚到钱,有些地区富裕,风调雨顺,有些地方困难,干旱又贫穷,这也算平等吗?”
男人说,“这些我不太了解,不过有人能和你说明白。你要是真的想知道,我给你一个网址,你用一个假地址去登录查看,如果我们觉得你可靠,肯定会主动联系你的。网址:……”
边宁记下网址,又继续问,“当初你是不是杀了一个黑岛公司的销售部雇员?在鼓山。”
“对,是我杀的,这是我们打击这些寡头们的手段。”
边宁问,“就靠杀这种打工的人?人家不用过日子的?人家有孩子老婆不用养的吗?”
男人说,“我们的能力有限,而且我们做的工作也比这更多。”
“你说,有什么工作?”
“我们会发展自己人,但现在网络监管很厉害,我们也没有太多办法传播思想。我们也试图刺杀那些富人,在最初那些年还是管用的,现在这种手段越来越困难了。倒是之前,鼓山有一个黑岛的高管死了,家宅也被烧了,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做的。”
“那好极了,你这样厉害的人,我们是很需要。等你被组织审查通过了,就能顺着自由的道路找到我们了。”
边宁问,“你们在哪儿?”
“我们无处不在,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我们。”
边宁了然,“那好,先聊到这里吧,你应该走了。”他给刘香铃打了个眼色,她关闭机器,同步结束,那个男人猛然从梦里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抬头,阴沉沉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这个时候,别的地方人们都在工作,不过酒馆里的人还在沉睡,他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
第一百〇一章 找上门来了
酒保坐在柜台,店里的灯光很暗,背灯照着红木水漆的台面发着一层灰光,鸡尾酒亮灿灿的,他把杯子往身前一推,“您的雪国好了。”
今晚,到现在只有一位客人。
艳妆的都市丽人掸了掸细长的女士香烟,吐了一口烟圈,拿起酒杯,“老板,你是凭什么判定我会喜欢这杯酒的?”
“我猜的。不然呢。”酒保笑了笑,低头擦着玻璃杯,每个调酒师都有擦不完的酒杯,哪怕再干净的杯子,多擦一遍也无妨的。
女人轻轻啜饮灰蒙蒙的鸡尾酒,冰凉凉的,很清爽,就像是乘着火车前往北地,积着冷雾的窗外是堆雪的白桦林。
“啊,心情好多了。谢谢老板。”
又一个客人推门进来这家小酒馆,带着白色的奸臣脸谱,穿着金红两色华贵的缂丝戏服,像是来自某个蒙尘的老旧时光的迷失旅客。
“欢迎,先生,还是?”
偶戏师温声说,“叫先生太客气了。”
“那叫朋友?”
“我们还不认识。”
“等我请你喝了一杯,我们就认识了。”酒保笑了笑,转头冲一旁的侍应生点点头,“给这位,来一份水果拼盘,免费赠送的。”
边宁额外注意了那个侍应生一眼,低头看了看机械心脏,确定那就是他要找的目标了。
往柜台上一坐,房间里的灯照亮一面墙那么大的酒架,各种瓶子,有不同的色彩形状和大小,各种酒体,有不同的颜色透明度和香气,就像是挂了一墙的彩虹碎片。
冷气打得挺足的,夏天快过去的这段时间,天气还是很闷的。
“介意聊聊吗?一边聊,一边给你配酒,怎么样?”酒保观察着偶戏师的装扮,想了想,拿出一支轻盈的鸡尾酒杯,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看看酒杯再看看边宁,觉得像这样一个美人,拿着这样一支酒杯,似乎有些过于阴柔了。犹豫了一下,换出一枚纤薄的长酒杯,看着像一支筒子。
边宁觉得有意思,“为什么换酒杯?”
“我在看你的气质,什么样的气质,端什么样的酒杯。”
“什么是气质?”
“性格,外貌,气味,颜色,声音……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就叫气质。”
“这样啊。一种气质就只能喝一种酒,端一种酒杯吗?”
“不,但有一个适不适合的问题。”
酒保往杯子里夹了几块防冰,拿出长勺开始搅动,直到杯壁挂起一层霜。
边宁还没有成年,他之前从没有喝过酒,也没来过酒吧,现在他能很自然平静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坐下,和陌生的大人聊天,还是归功于他一身的武力。武力,自信,使得他并不紧张,也没有什么表现欲,他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今天早些时候,他在刘香铃那里和那个自由派杀手对过话,完事在刘老师家顺便蹭了个午饭,回来路上还顺路去了桃子同学家把她拐出来,俩人又去图书馆消磨了一下午,一块儿吃了晚饭,回道馆倒头就睡,转眼就用偶戏师的身份跑出来作妖了。
酒保是不知道边宁是什么成分的,还当他就是个角色扮演的爱好者来找酒喝了。
他这人调酒就是喜欢看人下菜碟,和人聊天,看人个性,其实没什么特别出奇的,鸡尾酒种类拢共那么点,什么天气,什么环境,什么人来,调个什么样的酒,主要讲一个合情合理。
“这两天的天气很好吧?”酒保漫不经心地问。
“都是晴天。挺热的,夏天的晴天格外好。”边宁侧头看着侍应生把果盘拿过来,“谢谢。”
“不客气。”侍应生点点头,又退回柜台后面,站在酒架前,看着像雕塑。
这个酒馆人不多,都是自由派,这里就是自由派的一个据点,边宁在外面用虚空视觉看过了,酒馆下面有逃生通道和一些生存物资,应该是起一个安全屋的功能。
刚才那个女人喝完酒,转头对偶戏师表露出兴趣来。
酒保把鸡尾酒递过来,淡蜜糖色的清亮酒体,雾蒙蒙的酒杯,点缀的薄荷,看着像一杯冰红茶。
“长岛冰茶,纪念人类历史上第一颗爆炸的原子弹。”酒保说的时候,一旁的女人笑起来。
边宁点点头,把酒杯环在手里,但并不摘下面具去喝。这让身旁那个抽烟的女人有些失望,“喂,怎么不喝?”
边宁笑,“我其实不喝酒。”
“那你吃果盘呀。”
“我也不吃水果。”
“果盘里有小番茄,那个算蔬菜。”
“不吃小番茄。”
“那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边宁摇摇头,面具下漏出一点笑声,“做我这一行的,不能把脸露出来。”
这一下,大家都笑。
女人问,“什么工作?杀手?还是土匪?”
“我不叫自己为杀手。我叫自己为猎手。”
“猎手,猎艳好手吗?”女人借着酒劲说话很大胆,说完用城市女人长长白白的手捂着嘴,睫毛下面的眼睛眯起来依旧很亮,清光灿灿,像是树荫间漏下的月光似的。
边宁就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别过头去,问酒保,“能单独谈谈吗?”
“客人想要什么?”
“有一些问题想知道,我觉得,这里有人肯定也有问题想得到解答,”边宁转向侍应生,“比如你今天早上做的那个梦。”
侍应生抖了一下,酒保转头问,“怎么了诚斌?”
“这个人,不简单的。”周诚斌解释了一句,“你是那个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女人问,“你们在说什么?”
边宁说,“我和那个人是网友,不过他没想到我先来找他了。”
“哇,这样啊。”
边宁点点头,“对,就是这样,你说呢?”
酒保不说话,侍应生表情勉强,“你跟我来一趟,季哥,今天早点打烊吧。”
边宁随着他到酒馆后的小巷,灯光照进来,空气里有许多细小的尘埃漂浮,亮又不算亮,远远传来热闹的喧嚣。
“你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我想,没人能一直躲下去。”边宁是这样说的,“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当面说更真诚一点。”
“那你至少应该把脸露出来。”
“不行。”
侠客 上
边宁遇到过很多平行世界的自己,有的是当和尚的,有的是当科学家的,有当军事指挥官的,也有特别强大恐怖的那种。
不过,这次来的是一个道士。
他身上脏兮兮的,可能还臭烘烘的。
你问,“喂,有什么故事吗?”
“有,不过,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要是无聊可以说说,不想说也无所谓。”你眨眨眼。
“我还真吃这套,你等着,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
道士在道馆里长大,爹妈是农户人家,后来被匪类杀了,道士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跟死了爹妈一样难过。后来等他学成武艺下山后去找到那些个匪类所在的山寨,趁着月黑风高的晚上,把寨子杀个干净。
之所以挑一个晚上去杀人,主要是因为夜晚人困马乏,注意力涣散,他杀人的动静不会很大,惹得这些无胆鼠辈一哄而逃就不好追了。
最后那个土匪头头是个有些武艺的,道士戳了他十三剑,轰的一下,他倒下了,临死还没来得及穿上裤衩,随着魂儿一道萎了下去的,是他下半截儿涨鼓鼓的气嘴儿。
道士就是那时候爱上暗杀的。
师父对此很不满意,叫他平时多干点阳间的事儿,成天打打杀杀,早晚要出事。
道士大声叫嚷,“师父您说话理太偏!什么叫我不干阳间人的事儿,那见义勇为除恶扶正的事儿可不就很阳间嘛!”
“我是怕你这么狂,以后遇到厉害的人被教训。”
道士不信有比自己厉害的人,他也是得到印记,还被平行宇宙的几个自己赠予过一些符文,现在一身的武力,放眼江湖,哪里去不得?
后来他知道,人还是不能太嚣张的。
那个年头兵荒马乱,其实是到了王朝更迭的时候,然后乱军就踏破了道观的山门,观里的道士们死的死,逃的逃。
你问,“当时你在干什么?”
“当时啊,当时我在拯救世界呢。”
“哇,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有啊,比这更夸张呢。”
“那你成功了没有?”
道士摸着胡须,“可以说是成功了,但是,也可以说是失败了。”
……
小太子被交到道士手里的时候,撅着个嘴,很不乐意,道士本来心情就不太好,心想等出了皇宫,得好好揍这小子两屁股的。
这个时候,当着人家爹的面就不能这样做,免得禁卫军和那几个太监和他拼命,哪怕他们不动手,那个老皇帝自己也得张着一口掉牙的嘴冲上来咬他鼻子。
谁叫偌大的吴朝宗室就剩下这么一个小皇储了呢。别的几个皇子,战死的战死,逃走的逃走,造反的也有几个,更有装病佯狂,跑去出家当了和尚的。老皇帝那根老气嘴儿应该是吹不出人魂魄来了,可见未来就只有靠这孩子登临大统。
道士领命保护着小太子出京,干什么去呢?去找恭亲王搬救兵。人家手里有兵,就是一直推脱不来保驾。这家伙的封地在湖广一带,鱼米之乡,百姓富足,漕运经营带来巨大的货流量。人一多,城市就变大,就好像是某种祖宗传下来的法术似的,只要有人,就有城,在岁月穿梭日月巡天的光阴照耀下,一群人在四季交替的冲积平原上奔走,一座座富饶高大的城池就在脚印里突然拔地而起。
老皇帝对道士很够意思,好酒好菜招待着,任务也很轻松啊,就是要让小太子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把救兵请回来即可。当时他想这小破事儿能有多难呢,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结果他手里就落着千两黄金,别的什么也没有,连个负责照顾起居的仆婢也没,所以他不但要护送人,还得把这个小祖宗伺候好,否则老皇帝就把他家道观给平了。
道士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
离京的那个夜晚是个雪天,黑压压的铅云在低空堆促着,道士虽然看不见,但他抬头依旧能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师父说他这个人就是有一腔孤勇,做什么事情,过手过脚,过他的剑柄和剑刃,就他娘的不过脑子。如果他有脑子,那么就该想明白,太子离京刚开始就是个骗局,老皇帝那根气嘴儿在完全丧失作用之前很是喷出了一堆儿小孩儿的魂魄。
他手里这个小太子很可能是个假的,赝品。道士回想起自己在京城遇见过的那些个同行,道士,跳大神的撒满,穿白袍子的洋和尚,还有那些不是同行的同道中人,拿刀拿剑的,各门各派的。总之,他们手边可能都领着一只小太子。
小太子就是唐僧肉啊,拿到手里是有用的,最大的用处就是正统,等老皇帝两腿一蹬归了西,这些各地的乱王举着小太子的小身板就可以开始一呼百应的统一事业了。
道士生自己的闷气,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的。
他本来还是想打这个小太子两屁股解解气的,就因为这小子在大殿上瞪了他一眼,不过等他出了京城,心里转过念头来,也就过了气头了。
算这小子运气好。
小太子声音脆脆的,换作鸟类里也应该是百灵那一档的,当然,皇家的儿子,应该叫凤凰才对。
凤雏也是凤嘛。
“喂,孤有些困了,兀那道士,寻一个落脚的店家,孤要沐浴一番。”
“想得美。”
“你莫不是怕给不起银钱吗?父皇不是赏了你黄金千两吗?够你逍遥大半辈子了吧?”
“那是我的钱,我拿回去要给道馆里置办家伙什儿的。”
小太子捂嘴笑,“什么家伙什儿,你这贼道士说话颇有股匪气。”
“你还知道匪气?”道士好奇了,皇家的小孩儿都这么早熟吗?
“母妃常这么教训我的。说我不像……不像皇家的儿子。”
道士心里闷闷的,没接茬,他骑着一头母驴,小太子骑着阉马,蹄子踏地哒哒哒,一脚一个小雪坑,举着火把向天涯。
老皇帝真狠啊,一早就把太子离京的消息散播出去了。
道士和手里这只小太子总是夜晚赶路白天休息,这是为了全神贯注应对来敌,这种颠倒的作息对行走江湖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是。比如在歇脚的客栈白天人来人往,想要潜入房中暗杀投毒就不方便;夜晚的时候视野狭窄浅短,遇到不对付的时候逃脱追兵也方便。
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别的不说,在小太子调整作息的这段时候就成天在道士耳边抱怨。
道士一直没和他说实情,怕这孩子听了之后精神崩溃,古代也没有专门的精神病院,这就算绝症了,他也是个有职业操守的道士,干起镖师这份活儿也得注重客户体验呐。
没过几天,他们在酒馆吃茶的时候就听到某路乱王把太子截了的消息。道士看着身旁小太子的反应,他没什么反应,很平静。
“你都知道?”
“那当然。”他昂着脸,有着神秘的微笑。
道士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这下可以和你说清楚了,那什么,你可能也不是真太子。”
“大逆不道!胡说!孤怎么不是真太子!”他一拍桌站起来。
酒馆里安静了一会儿。
道士挠头,“如果我是皇帝,我也不会把太子交给一个名声不太好的道士的,怎么也得派几万禁军护送什么的。”
“那是父皇手边无人可用,这才派孤去找恭亲王调兵,待孤完成君命,自然就能登临大宝。”
道士点点头,“看来你是被骗了。你就是个假的,还有,女孩儿是当不了皇帝的。”
小太子脸色涨得通红,像是一枚蒸熟的粉寿桃,因为生气洇出的汗就像露珠一样透亮,还挺好看的,道士打个哈欠。
这时候酒馆外边儿来了几伙强人,团团围住了,冲进来几个持刀的汉子就问,“太子在哪儿?出来!”
小太子的脸被吓得煞白,一下就从粉寿桃变成白瓷瓶了。
道士笑了笑,提起法剑,上前两脚把那叫喊的打家给踢出门外,“崖山清微观掌门弟子在此,我看哪个敢对太子无礼!都进来给殿下磕两百个响头!”
侠客 中
他把话撂在这儿,门外啊呀一声滚进来一个黑脸的汉子,仪表堂堂的样子,不过却一个劲拱手作揖,嘴里高喊着“误会!误会!”,这是个地头蛇,见了道士这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样子赶忙是纳头便拜。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转眼又去人家的大宅里吃酒了。
你问,“一个道士有这么强的号召力吗?”
道士很不满,“怎么,看不起道士?”
“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就当是这样。”
那会儿,道士抱着小太子,拎着法剑,骑着驴,吹着口哨走出城门的时候,身后一条长街上的血哄得冲出来,倒入护城河里,河水泛红整整七天。
小太子自己有马不骑,要赖在道士怀里,一个劲打哆嗦,温热的小小身体让道士想起自己曾在山上救治过的一头小梅花鹿,也是这么小小的,打着哆嗦,腿上血斑斑的,皮肤热得惊人,像是犯了什么恶病,梦里应该也会惊醒几次。那几个晚上,小梅花鹿对着窗外的月夜呦呦鸣叫,声音像是从天上宫阙传来的。
小太子果然病了一场。
你问,“怎么突然生病了呢?雪天感冒了?”
其实她是受了惊吓,得了失魂的症状,这一来又惹得体内卫气紊乱,风寒入体,说句人话,那确实是感冒,不过主因在道士身上,他当时不该发了性子就那样乱杀,谁叫那些个地头蛇狠了心要夺下小太子呢?没有什么进来就喊误会误会的帮主,来的是强弓劲弩激发的箭矢。
他就把法剑舞得跟松花似的,就是风一吹,满树细细的淡黄色粉末呼的一下,如飘带一样飞出来,他的剑势也像松风似的,呼的一下,稠稠密密的剑光把来袭的箭矢通通击飞。
当时露这一手就骇破了许多人的胆子,那几个当时就逃走的,后来道士也没找他们算账,有些要是能就此隐退江湖,说不定还得了个无疾而终。
江湖子弟江湖老,人间不见白头翁。那些泼皮打家都是豁出了命去的,敢当街拿出弓弩箭矢来,其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道士决定以后不在大城歇脚,免得又遇到某路乱王的党羽来寻衅滋事。
那时节,百姓流离失所,越是在野地里,越能见着惨状,你也说不出这些人是怎么来到这样雪茫茫,荒草连天的地界了,反正当驴子阉马哒哒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被狼豺吃了半截的人体。
有时候路边还能看到食腐的野狗群,他们的马蹄一来,狗子们四散逃开去,远远站在山坡或者林子边,侧着身,眼睛绿油油的,若不是尾巴瘦翘,还真看不出是狼是狗。
这是把狗也变成狼的年岁,不变成狼的狗,都被主人家填进肚皮里了。
太子还病着,道士找郎中给她开了药,修养两天,是不发烧了,也不咳嗽,就是恹恹的,他知道这得用招魂了,身为道士有点步罡踏斗,扶乩请神的手段,那算吃饭的手艺,他找了个土地庙开坛做法。
庙里一早没了香火,老庙祝的眼睛都花了看不清,守着门咦咦呜呜说不出什么话,道士抱着小太子进门来,放在法坛上,两旁破窗漏进来很大的风,经幢哗哗抖索,冬天快过去了,天也快到了最冷的时候。
小太子扯了扯道士的袍子,“孤不会死吧?”
“不会啊。”道士很轻松,只不过是开个法坛罢了,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就相当于一个心理治疗。
小太子眼泪汪汪的,“可孤好不舒服。母妃说,人死的时候是有感觉的,孤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道士哈哈笑,“小孩子能有什么感觉。”
“你先别走好不好。”
“我不走,我要给你施法,你看着就行。或者不看,听着也行。”
“孤有问题想问。”
“嗯。”
“孤是不是真的太子?”
“不是。”道士很实诚,“你一看就是个弃子,真正的太子说不定还在皇宫里呢。”
她撅着嘴,“那如果,别的太子都死了,只剩下孤一个,能不能继承皇位啊?”
“不能,你是女孩。”道士故意打了个哈欠表示自己的不耐烦,这是常识的东西,小太子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女人是不能成为皇帝的。”
“凭什么?”
“因为这是个男人的世界。”道士摆摆手,“我们开始吧。”
“不要,你等一下。”小太子眼睛里的光让道士想起那头小梅花鹿,每当夜晚鸣叫的时候,它眼睛里就会汪着这样湿漉漉的光,方形的瞳仁和蜜糖一样的虹膜,山岚随着风飘进屋内,金灿灿的目光如温暖的海。
“怎么了。”道士声音也变得轻柔,土地庙外的风雪很大,远远的,有几队江湖人士打夜路小径奔来,如跳跃的星丸。
“能说说你家里人吗?”
“他们死了。”道士怅然地叹气,在那头小梅花鹿在的日子里,他几乎能忘记父母逝去的伤痛,这个世道是这样的,在地图上有几块巨大的轮子转动,碾来碾去,压到哪座山,山就起火,压到哪条河,河就泛红,压到城池,高墙朱楼轰然倒塌,压到村庄,十室九空。没人能把握到这些轮子的轨迹,它们飘忽不定,比羽毛上的纤毫还轻,比一万条山脉更重。
“哦。”小太子神情不安,想道歉,可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又问,“你一直都在道馆里生活,等我们到了恭亲王那里,你也要回去吗?”
“当然,道馆就是我的家了。”
“喂,你说,如果,孤做不成皇帝,就来找你怎么样?”
“行啊。”
“那好,孤就有两个家了。”小太子神色缓和了许多,“孤不怕了。”
道士哈哈一笑,“你本来也不用怕,睡一觉吧,睡一觉,等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小太子果然听话闭上眼睛,由于穿着很厚的衣裳,还裹了被衾,所以哪怕是在这样冷的夜晚,她还是觉得有些闷热,风垂在脸颊上带走温度,稍微舒服了,借着舒服的劲头,睡意慢慢浮起来,她感觉自己是水面的一枚飘萍,在皇宫的水池里,夏天的阳光照着微波潋滟,在金色的小水波上,飘萍很快乐的打着旋。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的是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等她醒来后,一度也以为自己昨晚做了一个特别光怪陆离的梦。
道士高呼着神仙的法号,手持清光湛湛的法剑,踏着九霄的高云,呼喝间风雷滚动,鬼神敬服。又有漫天的喊杀声,腾腾的,天兵天将要来杀人了,妖精鬼怪要来杀人了,地狱夜叉要来杀人了,天上地下,人间阴间,三界茫茫皆不见,被那持刀持剑,狞声恶牙的贼敌寇,团团包围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上下四方,杀声震天了,血要瓢泼了。
小太子感觉自己马上要被剜出心肝来,命丧当场,道士呼喝一声就赶到,依旧是踏着九天的彩云,挥了挥剑,一声令下,教雷公电母发响雷霹雳,风伯雨师发骤雨狂风,星君挥动四象,天王倒转八荒,日君举起灿灿金阳,月娥牵动皎皎太阴,一万万山神河神齐声挥鞭,一万万龙凤虎象冲腾如也。刹那间天兵天将也消散了,妖精鬼怪也尽殁了,地狱夜叉也倒伏了,三界清光气朗,一片祥和太平。小太子左思右想,自己还是潋滟水波上打旋的飘萍。
等她醒过来,哒哒哒的马蹄,叮叮叮的驴铃响着,道士带着她已经远远走出了那座土地庙,地平线的尽头是沉睡的鱼米之乡。
侠客 下
恭亲王是个胖子,古代富人大多是胖乎乎的,如果是喜欢吃喝的,那就格外会丰满一些。
小太子对油腻腻仿佛一个装满脂肪的发白猪尿泡似的恭亲王并不怎么感兴趣,也不怎么喜欢,她拿出珍藏的圣旨,尖声朗读了一遍,就让恭亲王发兵进京保驾去。
恭亲王笑眯眯地说不着急。
小太子大叫,你这是无视皇家威严,按律当诛!
“哦哟,可不敢这么说。”恭亲王急忙解释,他说招兵买马需要时间,铁匠造刀剑需要时间,牧场养马需要时间,供大军出征的粮草辎重需要时间。这时候未来的军士还在户牖之间,铸造刀剑的金铁还在山川之间,奔行的骏马还在草野之间,军队的口粮还在田地之间。
“那你什么时候发兵?”
“等农人种地,春天种子发芽,夏天除草浇灌,秋天收获,这时候就准备好了,就能发兵了。”
“也就是还要一年?”
“对对,还有一年。”
恭亲王府上有许多能人异士,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喜欢招门客的,大家都说这人有孟尝遗风。他看到道士,也想招募,不过被拒绝了。
招募了几次,拒绝了几次,恭亲王很不高兴,就问,你是不是觉得在我府上办事亏待了?有什么要求可以提的嘛。
道士他就是要走。恭亲王笑,这么多天我一直供你吃供你喝,你总得露两手,展现本领,否则岂不要让人说我是个有眼无珠的草包?
道士说,好。
第一个上来领教的是个西域来的番僧,擅使一对金刚杵,脸颊彤红,太阳穴鼓得老高,一看就是内家高手。他一杵横击,道士只用一个障眼法,把他绊了一跤,斜砍了一剑,番僧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血从脖子喷出来,眼看是不活了。
番僧被拖下去,第二个门客是个大盗,要和道士比拼暗器,两个人走进铁屋里,门窗紧闭,外面点起薪柴,火烧得熊熊的。过一会儿,屋子的缝隙渗出很大的雾,一发把火扑灭了,道士推门走出来,身上很干净,等他走远了些,雾气散去,火焰又开始烧,大盗在里面尖叫,分明门开着,他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最后是活活烧死的。
来第三个,说要比拼喝酒,道士说不喝,主动认输。
第四个上来的要比赌博,道士说不赌,认输了。
最后,恭亲王自己上场,说要比御女术,道士笑呵呵的,又认输了。
不管怎么样,道士是要走的,真的要走,恭亲王也留不下他。
小太子挽留他,“别走。”
“不行。”
“孤害怕。”
“老皇帝给的命令已经完成了,我该去找他领剩下的赏钱。”
“等你领了赏钱,你会来找孤吗?”
“不会,我直接就回山里了。”
“可是……”
世界上没那么多可是,道士走了。他第二次进京,走的时候是冬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夏末了,气氛和上次来的时候,格外又有些不同。
老皇帝更老了,他问,“恭亲王何时发兵?”
“他说还得一年。”
“一年之后,哪里还有大吴的去处,乱臣贼子!”老皇帝拍着龙椅,手指骨折了。
道士问,“真太子在哪?”
殿前侍卫大喝:“慎言!”
所有人大喝:“慎言!”
老皇帝倒是很直白,“在宫里呢。寡人派出去十三位假太子,能顺顺利利到各地藩王那儿的,不过三位,请来救兵的,一个也无。”
闻言,大臣和太监们都哭起来。
道士点点头,“把钱给我,我要走了。”
“喂,你有没有同情心啊!这个时候还要钱,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看气氛呢!”
“钱还是得要的。”
道士讨了钱,就要走,老皇帝却请他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
“凭什么?”
“你若能在京城听候调遣,寡人便敕封崖山清微观为天下第一道门。”
道士本想大声呵斥,但他还是乖乖留下了。留在京城,这一留就是两年。小太子常给他写信。
信里说,恭亲王还是不愿出兵,等了第一年的时候,田里的粮食丰收了,他就说还要等矿工采矿,铁匠造甲。
道士对此不关心,他也没有回信。他倒是在宫里见到了真正的太子,十多岁的一个男孩儿,性格很怪,脾气很差,本事并不大,亡国之君的气象。
所以,又一年,老皇帝两腿一蹬走了,死之前,他手指的骨折依旧没能愈合。
小太子又来信,她说,恭亲王终于要勤王保驾啦,她会跟着大军一块儿来的。
恭亲王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他的旗帜把南面的地平线都覆盖了,然后京城就被攻破,登基没两个月的新皇帝不愿和道士走,自己喝了太监给的毒酒,死在龙椅上。道士就这样逃了,他知道老皇帝给的诺言已经没用,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再等候。
离京的时候,远远似乎看到了小太子,她长大了一些。
小太子被迫继承皇位,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只不过现在并不为此开心。她是皇帝,虽然是个女娃娃,但明面上还是扮作男人的。天下似乎要因为她的继位变得太平,至少各路乱军似乎在这两个月消停了一些。
道士走到半路,听闻吴朝皇帝把位子禅让给恭亲王的消息,他想了想,拨转驴蹄,朝京城去。
各路反王又开始作乱了,他们是不服恭亲王的,现在就打着他窃取大统的旗号,轰轰烈烈朝京城去。
道士第三次进京的时候,城门都破碎了,街上各处是军汉,要杀人的。他骑着驴一路走,一路拿着法剑,到了皇宫里,到了太和殿,小太子坐在龙椅上,眼泪哗哗流。
“喂,你带朕走啊!”
“行。”
那也是个冬天,道士背着小太子离京,等驴铃声叮铃铃走出城门的时候,身后的血冲出来,灌溉到郊野地里,据说第二年开的春花都是红色的,很漂亮。
小太子说,她有两个家,京城的没了,还有山里那个。道士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等他回到道观,这里被烧成平地了,还有几处火没有灭,地上有几具焦尸。道士没想到的是,如果当初他不回京,而是径直往道观走,是能赶上乱军冲入道观的。
不过,他要拯救世界。
你问,哪里拯救世界了,根本没拯救世界嘛。
道士笑,“我拯救的是有她的世界。”
当时看着一片黑乎乎的道观,她就哭,两个家都没了,那怎么办嘛。
道士说没事,他现在有钱,能再造一个道观。这些钱是老皇帝给的,小太子就又笑起来,说,要敕封这个道观作天下第一道门。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怎么还耍威风呢。”
“朕不管,那个恭亲王自己跑了,留我坐在龙椅上,喏,你看,传国玉玺。”
风雪天里,小太子举着玉玺,一个角不知在哪磕破了,他们用融化的黄金把它修补了一下,依旧是方完整的大印。
后来,清微观流散出去的道士们陆陆续续回归,道士的师父也回来了,看到他就痛心疾首,“说了早晚会出事吧。”他就只是笑。
皇宫里的龙椅又有人坐了,不过那家伙得自己造一个新的玉玺,以前那个现在被扔在天下第一道观的犄角旮旯里呢。
第一百〇二章 进入敌人内部
边宁和钱诚斌在后巷等了一会儿,酒保从后门探头出来,“好了,进来说吧?”
“这么说,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听完边宁的来意,酒保思考起来,柜台上那杯长岛冰茶还放着呢,发散着冷气。
酒吧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作为酒吧,这里已经打烊了,而作为安全屋,这里不常有人来。
思考,思考,酒保陷入漫长的思考,钱诚斌开始发呆,边宁盯着酒杯出神,水雾凝结成水珠,水珠滴下来,在桌上形成一滩水渍。
“所以,你能再说说,你是怎么杀了那个销售部经理的吗?”
“想听几次都行,不过,我们可以做点实事。”边宁说,“听说你们会做一些,打击寡头的,行动?”
酒保转头看着钱诚斌一眼。
钱诚斌连忙解释,“这个,呃,其实,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不过,确实是我说的,在梦里。”
“嗯,梦里,好主意,以后,除了网络,我们又多了一个需要注意的入侵方向。”
“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那个人就是证明。”
边宁站起来,“我没有恶意,今天来只是看看你们,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小的机器。
“这是……哔哔机?”酒保见多识广,多少还认识这极具年代感的老物件,“这东西还有用吗?”
边宁说,“当然有用的,虚空特调频道,不用担心被窃听。如果不放心,我们还可以通过梦境交流。”
他走了。
……
边宁躺在床上,哔哔机开始震动,自由派的人迫不及待联系了他,这倒是有些出乎边宁的意外,本以为这样隐秘的地下组织会有很繁琐的审查程序,总得一段时间才能下定决心和边宁沟通的。
正常人遇到一个重大的选择也会犹豫不决,何况是一个集体组织。边宁也是从钱诚斌这里知道,是他们组织的领袖要见见边宁。
约在一个月后,也是边宁这边集训结束后的那段日子。
集训结束,紧接着是鼓山的青年赛,边宁和张单立都是要出战的,虽然鼓山一中历来都算鱼腩队,但现在不去今非昔比了嘛。
比赛就是擂台搏击,县级的比赛是没有团体赛的,也没有这个训练条件,就只是个人赛。
小泉老师说,希望能看到边宁和张单立分别站在冠军和亚军的领奖台上。
边宁当时说,好。没什么问题。
他是看不上这样的比赛的,或许只有洲际比赛才会遇到那些真正能和他一战的选手。那些同步率圆满,掌握气势,乃至凝聚气魄的义体搏击手,那些才是边宁要努力对付的目标。
他的获胜当然也是没什么悬念的,一个超自然异能战士还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失手。
陶子成也来看比赛了,她是第一次看到边宁操控义体的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很动物性,很原始直接,很机械。
他说要几招赢,就是几招。每次他在台上说出,三招之内,叫你身首分离的时候,全场都在欢呼。第一天比赛之后,他就有了一个颈椎医生的外号,专门给人制造颈椎折断或者是脊椎脱出的症状。
这个级别的比赛也是有直播的,虽然大多是本地人看看,但边宁知道,自己的父母肯定也在看的。
很奇怪的感觉,在宽阔的赛场上,看着一台台摄像机把影像传播到数百公里外的父母眼前,边宁突然有些明白竞赛的意义了。
在台上的一刻,他不是他,他是一个荣誉的载体。小泉老师说,义体搏击是为了找寻人类精神的极限,边宁似乎感觉到了。
他的思维从身体里扩展出去,借着万人瞩目的气势,一度把同步率逼近了百分百。
黑岛公司的那几位超限义体操作员都注意到边宁的情况。于是很快的,有律师团队来找边宁签约了。
只要签下合同,他以后就是黑岛公司的预备雇员,这就算体制内了。从此以后,一步走出底层,一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边宁想了想,为什么不呢。他可是一个梦想当社畜的好学生呢。至于虚空义体和偶戏师,和边宁有关系吗?谁能证明呢?
他将身处寡头们的心脏地带,宛如在地基中繁衍的白蚁,安全隐秘,大啖食粮。
在他找律师看过合同,确认一切正常之后,边宁就成为黑岛科技一名“光荣”的雇员预备了。
走出公司法务部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他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是会受尊重的。
鼓山是黑岛公司的鼓山,这座城市是被卖给黑岛科技的,名义上虽然还是联邦的城市,但黑岛科技在这里拥有最大程度的自由。黑岛的安全部就是这里的军警机构,黑岛的信息部就是这里的行政部门,黑岛的战斗部门则完全独立出去,他们是寡头手里的私人武装。
安全部里单独有一个义体科,是给义体操作员们准备的,培养最好的义体操作员,与其他部门的义体操作员不同,安全部的义体专为纷争而生。
等边宁高中毕业之后,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去公司上班,第二个是继续深造,公司会提供一切学杂费和生活费,而且会给边宁一个保送名额,他可以就读中州北部最好的大学。
边宁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一切都这么顺利,未来简直是一片坦途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努力呢?为什么要和黑岛公司作对呢?如果黑岛公司没了,他以后的优渥生活也没了……
现在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自由派不得人心,因为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有勇气去打破旧秩序。
边宁心里复杂的想法,在他与自由派领袖的一番交谈后,终于平静了。
出发的时候受夏末,偶戏师跟着钱诚斌,一路搭车——搭火车,在铁路四通八达的中洲,没有哪个地方是不能坐火车去的,如果不能,就转个车。
铁路被他们称为通往自由的道路。
边宁见到领袖的时候,已经入秋了,他整整坐了半个月,转了十趟车。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不要说我们故作玄虚,怠慢客人,这是情势所迫,不过,虽然道路是漫长的,可结果是好的嘛。”领袖笑眯眯的,“小同志,坐吧,我和你聊聊我们的思路和想法。”
在领袖口中,未来的世界是属于全体劳动者的,人的价值就从劳动中来,那些不劳动的资本家和官僚们,用金融和枪炮,强占世界九层的财富,致使底端的人民生活悲惨,精神扭曲,人格异化,他们是阻碍进步的渣滓和蛀虫,必须得到清算。
边宁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第一百〇三章 乌托邦之志
领袖问,“你有见过第二第三世界的情状吗?”
边宁说,没有。
“那你就还不懂。中洲历来是第一世界的范畴,哪怕是在现在后国家时代,中洲依旧享有最好的资源,民众接收的社会福利都是通过压迫其他几个洲的人民换来的。广大的东洲,南洲和西洲,生活在那里的高纬度与低纬度人种,他们从事最低效、最辛苦、最有害健康的劳动,受到联邦官僚主义、资本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压迫,黑恶势力和宗教愚昧根深蒂固,每当联邦出现结构性的经济震荡,都会把风险全部转移到第三世界,让那里的民众用自己的血汗为中洲人民换来稳定和繁荣。这些你都没见过吧?”
边宁点点头,是的,他没见过。
“所以我们在第二第三世界拥有数量庞大的拥护者,反倒是在中洲,我们的同志还很稀少,中洲毕竟有最稳固的上层建筑,这么多年来,文化的传统牢不可破,很多人就是觉得,那些高纬度和低纬度的黑人白人不算自己的同胞。中洲的人民大多数沉浸在小资的幻想里,明明是一无所有,但却梦想成为新的资本家。当统治阶级用奶嘴乐、消费主义等武器麻醉人民,给不同人群贴上标签来分化人民的时候,我们要站出来,告诉周围的人,醒一醒。”
边宁问,“这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吗?”
“当然不是。我们的目标更远大,我们要建立一个所谓的乌托邦。”当他说出这个词汇的时候,周围的同志们眼里泛着光。
“乌托邦?”
“对的,乌托邦,这个词是古代中洲西部的智者提出来的,也叫乌有之乡。我们虽然已经找不到相关的书籍,但乌托邦是一个理想的国度的代名词,我们要实现的是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扁平化的社会结构,我们要发动广大的工人阶级,因为这是最先进的阶级,拥有制造一切,生产一切,自我管理,自我批评的能力。我们会消灭压迫我们的封建贵族,资本寡头和鼓吹旧社会的文人,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乌托邦里,科学技术不再被用于少数人的享受和压迫民众,而是为了文明的未来服务,在乌托邦里,我们每个人都享有最大程度的权力,一切都应该是平等的,残障人士会得到相应的劳动岗位,退休的劳动者可以享受福利,我们会推行社会化抚养,每个人的孩子都是每个人的孩子。教育的机会是公平的,医疗资源是公有的,没有特权阶级,只有人人平等。”
边宁低声问,“天下大同,这样的世界,真的能存在吗?”
“当然是可以的。我们的火种在每一个被压迫者的心头,当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就让那些封建贵族,让那些资本家们发抖吧!因为我们都知道,未来是属于劳动者的,我们会碾碎那些趴在人民身上吸血的蛀虫。他们会恐惧我们,会抹黑我们,会堵住我们的嘴,会用枪炮和导弹来杀我们,但只要世界上还有被压迫的人,我们就不会死!你要相信光明是存在的,因为光明和黑暗是反义词,只要有黑暗,就必然有光明,假如没有光明,人们不会知道世界的黑暗,只要看到了光明,就再也无法忍受黑暗!”
……
边宁感觉心里仿佛燃烧着一团温暖的太阳,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虽然他还没有立志要建立乌托邦,可就想领袖说的,看到过光明的人,是对黑暗一刻也不能容忍的。边宁手握机械心脏,看到的黑暗比别人更多无数。
他喜欢在学校里多过在街头,因为只要他在街道上拿出机械心脏,就能找到一两个从事非法行业的人员,他有时候想不明白,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多的面孔,一个老实的父亲,背地里可以是从事走私生意的掮客,一个温柔的母亲,背地里做着坏的勾当。很多东西都很怪,为了钱,脸都不要了,有时候还不一定赚得到钱。
各种怪现状,他左右都想不明白的,现在通过自由派的同志们,边宁也能看到一些正经的社科文学了,不是袁前进老师口中大可不必看的垃圾,而是中规中矩的禁书。
他也知道了什么是资本,什么是异化,原来人变得不像人,是因为被异化成了工具和资料。在中洲,这样的情况说不定还好些,因为有社会福利的关照,人总能过得下去日子的。这里的工作者领着很高的薪水,在第二第三世界就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生活更难许多。所以在同志们口中,中洲的工作者是被称为工人贵族的。
既然工作能保证吃穿不愁,却还是有很多人为了更高的利润去犯法,去出卖尊严,在边宁看来这就十分让人不解了,也应该归咎于消费主义,年轻人追求奢侈品,潮流一年换了七八遍,这一套又一套的衣食住行,打扮用品,就是很大的靡费。
福利学校里也有这种的风气,很不好。边宁以前还有些羡慕,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父母托了关系给他入了城市户口,所以才能到福利学校读书,以前在村里是没有这样的事情的,读初中那会儿,他还被同学笑过,有股子村气,格格不入的感觉。同村的几个小伙伴,再去看他们的时候,说话衣着谈吐俨然已经是城里人的模样了。
边宁成立了一个兴趣学习小组,成员有陶子成、张单立、林言。这是发展同志的一条途径,边宁试探他们对社会现状的看法,结果除了林言还稍微感兴趣一些,剩下两个都很茫然。陶子成更是对边宁的一些言论有些害怕。
“喂,你怎么了?”
边宁说,我很好啊,前所未有的好。
“你以后不要再谈论这个啦,我们只是学生而已诶。”
他说,就因为我们是学生才更要谈论。学生是单纯的,没有那么多利益关系,没有那么多复杂心思,如果连我们都不谈,那还有谁呢?
第一百〇四章 视频的打算
青年赛的时候,不止边宁一个人被看上了,张单立同样是受到了几位超限操作员的欣赏,毕竟他俩一个冠军一个亚军,还在决赛的时候呈现了一场精彩的对决。
应该说边宁和张单立能得到优渥的合同,还得归功于这几位高级雇员。他们只要随口一提就能决定这些孩子们的未来。
不同于边宁签署的是安全部的协议,张单立被看中的是他的热情和表演天赋,他以后是要进军竞技圈的,成为黑岛科技出品义体的宣传员。
他们签合同当然是需要监护人同意,边宁的父母很开明,任他自己选择,张单立的爹妈反倒有些不满意,不是看不上这份薪水,单纯是看不上这个工作性质而已,认为缺了些社会尊重,也担心职业生涯短暂。
神经链接不是越老越吃香的,虽然比正常体育项目长寿,但一过五十岁这个门槛,操作员的神经反射速度急剧下降,再有经验也弥补不上,义体搏击动在须臾之间,就算只差半毫秒,对面能打一套连招顺便出门左拐买个煎饼果子了都。
从一线退下来之后,运动员的生活压力会陡然增大,这是现实问题,张单立的父母是未雨绸缪。
边宁的爸妈倒是笑着说,以后儿子在公司里混不下去可以去找他俩,在某个岛上开冰室正好需要一个跑腿的伙计。
边宁每天都要花时间陪伴陶子成,他沉浸在青年人的甜蜜里,但也觉得这样是有些浪费时间的,和桃子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吃喝玩乐,享受生活,享受大脑的化学反应。不但耗费钱财,而且有些消磨意志。有时候他眼睛一眨,一天就过去了,兜里空空的,这时间和金钱怎么跑了呢?
每当此时,他就得大呼这是消费主义的陷阱了!
成立学习兴趣小组,不但是在拯救时间,也是在拯救金钱,正好,桃子同学是需要学习的。
不像边宁和张单立两个,他们未来一片坦途,福利学校的其他小伙伴们都还在那个怪圈里呢。
领袖说,现在的教育是有很大弊病的,学校里只教实用知识,不教历史政治,而且教授的内容既脱离实践,又落后于时代,一切以分数是论,培养出来的学生,唯唯诺诺,缺乏智慧和政治敏感。整个社会的去组织化的情况严重,无法集结有效力量,做任何事情都是一盘散沙。
边宁其实也不敢用自己的本体搞什么大动作,他只不过太热切于乌托邦之志,有些话在心里像一口泉眼一样,忍不住就想喷薄出来,忍不住就像做些什么,乌派的自由人士是从来是不惮于表达自己的立场和决心的。边宁对过去的自己颇为失望,觉得自己是投降主义,而现在的他在事实上当了寡头们的走狗,同时还在暗谋推翻社会秩序。
这么一想,其实他算一个间谍,只不过,不算专业意义上的那种,只能算原始意义上的那种,他的双重身份决定了他必须是一个间谍——当然,考虑到边宁的武力值,他也可以当一个商业片里的那种无双特工。
学习小组的建立,现在是四个人,需要努力学习的就只有陶子成和林言,她们为升学考试奋斗,另外两个却可以游手好闲,这么一想其实非常不公平,边宁以后可以去中洲北部大学进修,张单立打算毕业了就专职做一名运动员,升学考试的意义在他们身上无法体现。
本身升学考试就起到筛选的作用,只不过,筛下来的大多是平民子弟,这就是一道壁垒,升学考试不是给没钱没能力没关系没背景的人准备的。
边宁不会单独和陶子成一块儿学习的,因为那叫约会。桃子同学总是对读书的事儿提不起劲来,反倒很喜欢打扰边宁。
他说,喂,我们一切做个视频吧。
小伙伴们问,什么视频。
边宁就说,想做个反映当下消费主义之风的视频,微电影或者是音乐mv都行。正好,陶子成会拍摄和剪辑。
他们说,什么是消费主义。
边宁说,就是铺张浪费,无节制的物质享受和消遣。
“咦,这不是挺好的嘛,消费刺激生产,这也是为联邦经济做贡献。”
边宁摇头,他说,消费主义会导致一系列的后果,首先,极大增加下层人民的生活成本,引发一系列金钱导致的人性堕落,其次,导致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过剩的产能被投入满足消费需求而非缩小社会不公……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些天边宁是很用心在学习的,大量全新的知识极大增强了他的印记思维,虽然没有什么显著的质变,但他能感觉到印记对虚空侵蚀的抵抗力越来越好,表现出来就是魔力回复更快,印记能力越加得心应手。
印记思维的提高,也增长了边宁的语言逻辑能力,他现在说话很有渲染力,很能说服人。
听他一说,几个小伙伴都觉得有道理,这件事是可行的。
张单立单独找到他,“喂,我们这么干,会不会被公司注意到啊?”
边宁看着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还是那句话,不是一无所有的人,很难下决心去打碎旧社会,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张单立如果知道边宁的愿望,他会因为害怕而远离吗?边宁不知道,别人不是他,没有他的心路历程,很多东西用言语去说,恐怕很难改变什么,没有切肤之痛,没有深刻的思索,理想也就是风吹就倒的砂塔。
当统治阶级用一切管理手段堵住人们的嘴,封住人们的眼睛,让他们连反抗的想法都不敢有,让他们主动为统治者的利益思考和退让,这样的一群人,是羔羊,哪怕在被宰杀的时候都不会叫一声。
他们用网络,用教育,用法律,用广告,用影音图像和文字,用象征物,用摄像头,用一切人类能接受的感官和能理解的思维来竖立一座规训的监牢。
边宁一早就不是羔羊了,曾经目睹一场杀人案会让他心惊胆战,曾经为了消除罪证东奔西跑,曾经惶惶不可终日,曾经畏畏缩缩,曾经为了消除恐惧而与女同学恋爱——他不否认自己是因为需要一个心理安慰而与陶子成好上的。
那些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明明也是和大众一样的人,凭什么比别人更高贵?
边宁正要向张单立解释,身上的哔哔机响起来。
酒保:今晚有行动。
第一百〇五章 鲸骨,未来是属于边宁的
边宁的加入对乌派自由党人是个极大的振奋,在认识到他的能力之后,领导核心就很快制定了全新的行动方针,从原先的骚扰战术改变为主动出击,从阻挠寡头生产活动,到夺取对方的科技力量。
这无疑是很激进的方案,不过在第二世界,他们这样的行动是早已有之的,不但是针对黑岛和福陆科技,还直接针对联邦政府,袭击实验室,抢夺资料和产品,转为自己的储备。以战养战的战略计划,化整为零的战术思想,乌派同志广泛分布在全球各地,如此坚信未来,哪怕获取一次战果需要付出很多生命。
酒保告诉边宁,在第二第三世界,寡头和政府会使用人体作为实验品,而一条人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健壮成年男人最贵,残疾人很便宜,老幼卖不出价,女人的价格波动幅度很大,不过也通常是以年轻健康的为佳。低纬人种便宜些,高纬人种贵些,至于中纬度人种,少有被买卖的现象,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价格往往很高。
那些贩卖人口的黑势力,常常开着皮卡和武装车,一个村一个村地掠夺人口,人被装在木头或者铁质的格子笼里,只能蜷着身,随着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
在那种地方,鼎革世界的火焰燃烧地无比旺盛。当地的原住民都是天然的自由派人士,为乌派自由党的行动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那里发展同志是很方便的,因为每个人都仇视着这个时代。
边宁没见过第二第三世界的景象,世界真的很大,他所看到的黑暗只不过是潮汐的一个浪花,哪怕是这样也足够叫他愤怒而战栗,要做太阳,要扫清一切害人虫。
他问过领袖,如果把那些人都杀了,世界会不会好。
领袖说,自然是会好的,但在盲目打碎旧世界之前,自己得站得住,要把新世界的思想传播开来,从根本上推翻资本家的存在立场,下一个再敢剥削人的,要受千夫所指。
“那有没有一个多快好省的,实现乌托邦的方法呢?”
“有啊,除非你能把人的思想从脑子里挖出来,塞点乌托邦伟大理想进去,这样人人都要实现理想社会,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嘛。”
边宁听了这些话,他真的听进去了。他觉得这是真的可行的。别人可能做不到,但他只要有符文,向虚空祈愿就能获得相应的能力。
但他好久没有符文了,沙弥留下的笔记已经记载了如何绘制符文,他缺乏的是制作符文的原料。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要求助于伟大的机械心脏了。
今晚的行动不是在鼓山,是要去隔壁市一个福陆科技的实验室窃取一些生物实验的资料。乌派自由党的同志在西洲的一个实验室缴获了生物义体的制作工艺,是福陆科技和联邦军部合作的产品,但由于缺乏关键的基因配方,一直没法把这项技术应用起来,直到近期打探到相关资料可能出现在中洲的某个实验室里,这才紧忙开展行动。
没有边宁在的话,这次又要牺牲很多同志的生命,如今倒是方便了,虚空义体闯入戒备森严的实验室如入无人之地,用虚空之手包裹着自己,他跟着一个中年谢顶的实验员一路施施然穿过安检门抵达目的地。
为了方便地转移数据,他把实验室里几个人给掐晕,下载资料的时候,他就在实验室里到处观光。
边宁不是沙弥,除开极度愤怒的时候,他还是更愿意使用无伤潜入的方式来达成目的,如果换做沙弥在这里,实验室所有活口都要变成虚空的祭品,哪怕是偶戏师来,这里也有不少要变成戏偶的。
机械心脏可以探知人心,虽然杀了这些利维坦能得到嘉奖,但边宁还是注意到,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科学家,安保人员,清洁工等等,许多人只是在从事工作而已,他们没有参与到丧心病狂的实验,这个实验室的用材也只是普通的恒河猴。
没有犯法,也没挑战道德底线,留一条命,将来说不定也能发展成同志呢。
领袖说过,要防止激进的倾向,在可杀可不杀之间的,一定不要杀。乌派不是暴徒,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将来是要做世界的主人的。每个人都是宝贵的财富。
行动在上半夜就结束了,虚空义体通过分身技能的特性,直接从隔壁市传送回了本体身边。资料交付给酒保,他要连夜带回总部去。后半夜,边宁跟着机械心脏的指引去找制作符文的原料。
利维坦已经被捕杀了许多条了,只不过暂时它们都还没死,被放在工厂里割油,只有第一头被捕的利维坦,因为研究需要,切下来一侧的鱼鳍,所以有那么一些骨头被拆了下来。
这些骨头现在是被制作成了工艺品,卖给了黑岛科技的董事长,然后被粉毛大小姐拿到自己的卧室,平时她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就喜欢把脚搁在鲸骨上。
要不说世界很小呢。
这些天粉毛还在鼓山,看样子是要待一阵子,像她这样的,从来不需要为学业考虑,想要在哪个学校就读,通知一声也就行了,先前也是听说鼓山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这才兴冲冲转学过来,没想到还真叫她碰上边宁了。宿命这个东西,自从虚空的影响开始侵入这个世界,就变得很有分量了。
边宁操控着虚空义体潜入粉毛的卧室,这时候她搂着成然正睡得香。看她们的睡姿,真是有种怪感觉。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百合无限好?
他并不费力地找到了鲸骨,就放在茶几上,被雕刻成了个飞鸟的样子。踟蹰着要不要不告而取,这东西毕竟是一件私人所有物,不能因为批判资本家就否定个人财产的神圣……他马上嘲笑自己这人婆婆妈妈,方才偷人家资料不是挺顺手的吗?这时候怎么了?想起来个人财产了?搞笑都,无非是心里对粉毛还有点愧疚罢了。
身为伟大的自由战士,他其实应该直接拿冰镐砸碎粉毛的脑袋。
社会越发展就越女性化,边宁觉得自己是时候也把自己的软弱和矫情都抛开了,等他打碎旧世界,有的是时间来玩小心思。
想到这儿,他拿了鲸骨,拍拍屁股走人。
仙人 上
客人来了,道号青录仙。
满头华发,束一支暖玉簪;一身法衣,转不尽五行意;脚下云缕靴,凌尘不染,背负飞仙剑,点染苍天。
你问,有什么故事吗?
客人笑,有一些,恐怕会有些无趣,你若愿听,我便说一说。
取出一壶甘澧,两人对坐共饮。
剪纸幻月,投箸化娥,挥手就有香风来,翻掌星辰遍穹隆。顿足间,天际一江碧波轻翻涌,顾盼时,水面百千蛟龙竞追逐。
繁花数不尽从无明洒落,片片落地化光散去。江畔吹来竹林涛声,神鬼弄臣轻声呓歌。
你说,这就是仙家的景色吗?
客人笑,这算什么,真正的仙人宴,要历时九千年,仙乐震动东方十万世界,西方十万世界,北方十万世界,南方十万世界,华光照耀诸天净土,酥风吹过亿万万天上宫阙,人间雨大法雨,遍地仙葩滋长,清泉喷涌,九幽地府六种震动,无边道音演大法义。凡俗食芝得道,百类沐雨通灵,邪祟怨鬼闻声解脱,来世转生天人道。赶山力士背负五方五岳作棋枰,担海力士掀动四极天柱作云梯,日月三千年一轮转,星辰昼夜通明。
一滴仙人酿,洒落人间化作碧潭,一万年不冻结,十万年不干涸。
一缕天炉烟,飘入地府化作焰山,一万年不增长,十万年不熄灭。
一枚黑白子,坠于东海化作仙岛,一万年不出世,十万年不漂移。
你说,那你参加过仙人宴吗?
客人沉默了一下,说,参加过。
……
仙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仙人的。青录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是一个封建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靠剥削农户和勾结地方官府获得稳定的经济来源,靠小恩小惠收买乡民,靠礼教管制家族,是很厉害的人,他小时候总是怕父亲。
父亲供他求学练武,他有一个喜欢研究丹术的母亲。
童年的记忆是冷着脸的父,铁房子里阴郁的母,高墙外阴惨惨的云,镇郊泛波的河。
在十四岁那年,青录救了个病恹恹的癞头和尚,和尚走前给了他一本吐纳法,这是他的修行开端。
他也是天赋异禀的人,凭吐纳术登临人间绝顶,那时候才三十七岁。
癞头和尚又来找他,问他愿不愿抛开凡尘往事,随他去深山修道。当时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父亲老了,母亲近些年有些疯癫,他是家里独子,三十好几依旧没能娶一个妻,膝下未有一儿半女。这时候怎么能抛开这些呢。
又是十一年,父亲病死,母亲吃铅丹坠坏肠子,虽然人救回来了,但也从此神志颠倒。
母亲走的那天,他照旧要去问安,只不过进屋没见到人,在空阔的大院寻找,没见到人,只感觉这老屋子有种怪异的气氛,是要吃人的。
仙人在河边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她在这个怪异的清晨,蒙着雾的时候,一步步涉入深深的水里,魂灵顺水走了,后来仙人修道有成再来找的时候,母亲的魂已经破碎,没能入轮回。
老房子被他烧了,家财分出去,过去的一切和他就真的再没关系。
他站在路边看老屋的火焰慢慢熄灭,癞头和尚又来了,他的形貌,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改变,就好像是隔天不见。
人是时间河流上一个个片段,片段交汇成现世的模样,癞头和尚仿佛是从过去走来的,与现在全新的他见面,一个恍惚间青录觉得,自己不但是与过去决裂了,更是从源头上变了一个人。
过去的一切,好像梦一样,转瞬竟难以追逐了。
癞头和尚看到他就笑,“怎么,愿不愿随贫僧去求道呀?”
“弟子愿意的。”
“不要称弟子,称道友就好。现在,你是不是该醒了?”
“醒了……”青录眼前的世界抖动旋转起来,老屋原本熄灭的大火猛地冲天而起,震颤着,仿佛发抖的红狸,地平线上一片清亮的眩光。
青录子从梦里醒过来。
睁开眼睛,鼻头有些泛痒,小师妹正用一根金鸡毛轻轻撩他的鼻尖,看到青录子的目光,她眨眨眼,把鸡毛收起来,转头踏上飞剑要跑,青录子吹一口气,山谷里的大河冲天飞起,把小师妹卷了回来。
她变化作一条金鲤,跳出水流,迎风化作鹏鸟,朝天上去,青录子抖出一面铜镜,往她身上照了照,旋光回廊将她困住,任她一振翅九万里也只能是朝镜子飞来。
小师妹使一个幻身法,用金鸡翎毛把自己替了去,眼看又要逃。如此三番没能捉住她,青录子摇摇头,也不再使劲了。没成想她恶人先告状,把师父找来,说大师兄欺负人了。
师父提着青竹杖,被小师妹变化的胖娃娃揪着胡子,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好了好了,别闹,你师兄做梦的时候莫去打搅他,你也不是不知这个道理。下去下去,我有话要和你师兄说。”
小师妹跳下来,又变成亭亭玉立的样子,她冲青录子扮了个鬼脸,“臭师兄啦,我今天要去极北广寒宫顽耍,十年后你记得来接我哦。”
青录子点点头,说:“不记得。”
“呸呸呸。”小师妹要走了。
师父说,“你路上小心。最近那虚空魔境越发活跃,天机蒙昧,难保要出什么怪事。”
“师父就知道说这些糟心话,我走啦。”
“师妹稍等,把这面镜子拿去。”青录子把手里铜镜给她,“总能让你死得不那么快的。再说,你别的不行,保命是一流。宗门里,我最放心你。”
小师妹跺了他一脚,踏上飞剑走了。
师父见她走远了,这才问青录子,“还在做梦吗?”
“是。”
“少做梦为佳。”
“这个不归我管。”青录子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该醒了?”
“醒了……”他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崩塌,师父的脸宛如一个大漩涡,他看到师妹的头颅吊在飞剑上冲他坠来。
然后是一片宁静的黑暗。
睁开眼睛,面对凄清的石窟,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
第一百〇六章 结晶蝶
夏天结束了,在边宁默默雕刻符文的时候,节气轮转,一年的秋天降至。
他一边听新闻一边刻符文。
当然没指望听到某科技公司实验室被侵入的消息。这年头不存在所谓的新闻自由,能看到的资讯都是寡头希望韭菜们看到的内容,这要是放出消息导致股价下跌,新闻社就不用混下去了。
边宁以前是不怎么看新闻的,要看也是花边新闻,漂亮女明星什么的。除了这个,还真的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现在相对他会更关注民生方面的消息。
现在他在东郊,拿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听电台广播,之所以不用手机,是怕被监听。
手机收声,摄像头,定位,感温元件等,都是可以被用于监控公民隐私的渠道,甚至许多官方软件都会非法调用权限,而公司旗下的虚拟产品就更加肆无忌惮一些,不给出权限就无法使用,这都是常规伎俩。
他现在手头是有两部手机,一部用于平时生活,一部则是用于隐私活动。
当然他还需要继续学习知识,刘芳嗣能教他的还有很多。
边宁问他,“刘老师,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现状?”
“有。”
“那你……”
“但我不会去做,等你长大了就明白。”
“我不用长大我就已经明白了。”
刘芳嗣深深看着边宁,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是自由派了吧?”
“对的。”边宁很坦然,对亲如家人的刘老师,他是坦诚的。
“虽然我知道,做黑客的迟早会接触这些,但是,为什么呢?你只要平平稳稳继续下去,以后肯定是黑岛的雇员,生活无忧,你父母也放心,你也有能力和你的女朋友结婚,抚养一两个小孩,别人做梦都要笑醒的日子,你凭什么就不喜欢呢?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边宁努力刻着符文,心里想着那天的对话:“因为我有信仰。”
“他妈的,去他妈的信仰!”刘芳嗣甩着手,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信仰早就死了!宗教信仰,或者是意识形态的信仰,这些东西已经死了!这不是旧纪元,现在是联邦时代,没有国家这种东西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去外面说自己有信仰,别人当你是神经病的!”
宏大叙事早就崩溃了,在历史里躺平,慢慢腐烂。可乌派自由党就是要把这个巨人从尘埃里救回来。
“信仰没有死,老师,这只是寡头们想要我们相信的而已,只要我们还是人,就肯定有信仰。”
如果你们都忘了这个信仰,那我帮你们找回来。
边宁握着手中的三枚符文,向虚空祈愿。
“让我获得改变人思想的力量!”
虚空接收了符文,印记发烫,边宁感到全新的力量涌现出来,他一瞬间坠入幻梦里,眼前一片灰黄的虚空深处,一只黑紫色的蝶缓缓展开双翅,昏沉的日轮在她背后,迸发出无尽的冷光,仿佛辐射的脉冲星。
边宁睁开眼睛,漆黑眼球表面的白光如电枝般闪过,一枚半人高的蝶形虚空结晶浮现在他身前。
空气变得浓深,周围忽然开始雾蒙蒙的,边宁凝视着眼前的结晶蝶,她辐射出来的,如浑浊玻璃融浆一样的光,当他的视网膜接收到这样的光之后,心里只感到一片巨大的温暖。
他所有激动的情绪都平缓下来,除此以外,似乎没什么改变。
刘香铃推门进来,她脸上被这光一照,原本兴冲冲的神态也平静下来,“喂,边宁,这又是什么?”
“这是一个全新的虚空魔法,但我好像,失败了?”
“怎么说?”
“它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本想着,只要有这个魔法,就能让人都建立起对乌托邦主义的信仰,现在看起来,好像不行。”
“世界上哪有那么轻松的事情。”
“你说得对。我们测试一下这个魔法的具体作用吧。”
结晶蝶周围的时空闪烁着,她仿佛在振翅,但又如凝固在琥珀里的化石,只有辐射出来的心灵射线,安抚着每个迷失的灵魂。
经过初步简单的实验,边宁惊奇地注意到,结晶蝶对虚空的混乱本质有明显的抑制效果,也就是可以对虚空气流起到稳定作用,刘香铃对此很高兴,因为她最近在研究虚空物质的应用,进展实在寥寥,对她一个初中生来说,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边宁更在乎结晶蝶对心灵的影响,而刘香铃也确实需要这种影响,受到虚空感召越来越严重,这让她的睡眠越来越成问题。
“她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原理,释放出这种光线的?”
“我们需要光谱仪,需要设计实验,需要很多东西,不过,我们可以不管她的原理,直接加以应用就好了。”
召唤结晶蝶是需要持续消耗边宁的精神力的,就像他的许多个印记能力一样,虚空物质和精神力,精神力和虚空物质,就像是撬动世界的两个支点。
【我需要更多,知识,力量,才能兼顾个人和集体,改变世界的形态。】
很多时候,边宁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浅薄,他既没有能力解释出现在周围的怪现状,也没有实力去做出真正的变化。当初在海清遇到卖神经片的贩子,他们的人生已经彻底烂透了,像脓疮一样了。
当然凭借一身超能的武力,边宁能随意出入联邦守备最森严的实验室,也能让整个鼓山的富人一夜之间丢了脑袋。
他真正不能改变的是现状。
有一种无形的链接,或者是契约,把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按在了原位,就像是食物链一样,稳定的社会结构,不会因为某个阶级的突然缺失而崩塌,边宁可以杀死富人,但又有新的富人出现。
边宁反正就是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在结晶蝶的光照下面,一些被虚空截留的记忆似乎在浮起来。
偶戏师曾说过他是如何对待那个世界的,用绝对的暴力,无人可以违抗的意志,强行把文明打回原始时代。
边宁不想要这样的情况,他不否认人类的进步,也不在乎所谓的环境保护,他心目中人类的未来是在星辰大海,把人杀光了,把文明打碎了,谁去星辰大海?他一个人吗?
就像是他在期末考写的那首小诗。“扬帆起航……”
父亲边泽心里装着的是火车和大海,边宁心里装着的是天空和星辰,相似而不同。
第一百〇七章 微电影
又是一个新学期,边宁都快忘了这个暑假能有多长了。发生的事情太多,可他似乎没留下什么回忆,夏天果然是没有记忆的。
早前,学习小组的四个人说好要拍一部微电影,四个人都是演员,同时陶子成负责摄像和后期,边宁负责场地和道具,林言负责剧本台词,张单立负责灯光布景。没有投资人,没有导演,他们自己边学边练。
最累的其实是林言,她要兼顾学业和课余的这些活动,她并不在乎边宁的所谓伟大理想,就像小组的其他人一样,之所以乐意陪他胡闹,无非是出于友情。就像边宁会帮她争取校队的后勤实习一样,伟大友谊嘛。
说到伟大友谊,边宁一直想和陶子成同学敦伟大友谊的,只不过事到如今,友谊已经变质成了酸腐味,不是说边宁就因此觉得受到了什么侮辱,他只是不习惯。桃子同学当然很好,她对边宁的感情是不加掩饰的,单纯又天然,就仿佛今后无数个日子都应该这样度过。
不过边宁有些累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既这样又那样,这样变得不是这样,那样变得不像那样。
他可不是说自己要变成渣男呀,他只是想降降温。
联邦中洲一直以来的文化传统就是,女性依附男性,虽然近现代有许多次女性意识觉醒的运动,但随着局势和平和个人主义的兴起,平权又变成了资本的恶劣玩笑,只在需要为某件商品营销的时候被提起。
就这么来说吧,边宁觉得陶子成有些幼稚,她根本没有树立起完整的人生价值观,在两性关系上表现出十分的忍让和被动。
如果边宁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或者有男子主义的倾向,那么他一定会很满意这种关系的。
但他毕竟不是,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所以说要伟大友谊,就得两个独立的灵魂。
林言把剧本的终稿递交过来。总共也就十来分钟的微电影,讲的是一个年轻人(这里模糊性别,为了防止被攻击是性别歧视)因为沉迷时尚潮流,花光积蓄,被骗借高利贷,然后被黑帮卖给演艺公司出道当了偶像,他被演艺生涯的纸醉金迷深深吸引,完全无视了经纪公司和黑帮压榨他的事实,只要能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他愿意付出一切。直到他被极端粉丝泼酸毁容,一夕之间被踢出公司,母亲散尽家财为他治疗,在医院里他依旧没有悔悟,出院后再次找上黑帮,但这次却是被殴打致死。
边宁饰演主角,张单立饰演黑帮头头,陶子成是泼酸的粉丝和主角的母亲,林言饰演黑心经纪人。
还需要一些龙套群演,可以用电脑特效合成,不过他们买不起制作软件。正好周围有同学们,这都是壮劳力呀,有困难就解决困难,请这些群演也就是花几顿饭钱,比买特效软件的使用权便宜多了。
于是乎,拍微电影这件事居然就成了班级的一次集体活动。
班主任齐小波是很支持的,自己出钱给这个剧组提供了一笔经费。
校长找他谈话,“小齐啊,你看我对你也不赖吧,当初找工作也是我一手把你拉进来的,去年评职称我也第一个想到你,虽然最后你没评上,但你怎么就想着害我呢?”
“报告校长,我没想害你呢,我就是你手下的狗腿子,狗腿子怎么会害你呢?”齐小波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痞气。
“狗腿子放的狗屁!你说说,撺掇学生不去读书,还要拍什么电影?来来来你过来。”校长把齐小波拉到窗户前面,指着操场上的景象。
操场上立起来个小舞台,偶戏师模样的边宁在台上跳舞,台子下面藏着几个学生用化学实验室偷来干冰制造雾气,再用吹风机喷上去营造舞台效果。一群学生围着鼓掌欢呼,挥舞应援牌和荧光棒,包括一帮学体育的,他们本来是在训练,临时被拉壮丁了,石小川就在里面,一张黑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就凭这份敬业精神起码得在盒饭里加鸡腿。
也可能是因为台上的边宁太好看?
出于敬业的需求,边宁用了偶戏师的形象,两人长相相肖,但在细节上,偶戏师比边宁本人漂亮太多了,尤其是身段风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换了个魂灵也依旧带着。实在是因为边宁自己不擅长表演,这才不得已用了偶戏师的模样,偶戏师的本能还在,让边宁对舞蹈的理解一日千里。
对外的解释就是化了妆。身高上的差距就说是穿着增高垫。
这部微电影会因为这个角色而引起大众追捧的,真是非常美型的一个演员。还记得偶戏师刚进教室的时候,往张单立身边一坐,他当时问的是,“美女,你走错教室了。”
边宁白了他一眼,“认不出我了?”
张单立捂着心口,“小赵同学对不起,我好像喜欢上别的人了。”
“别闹。”
这一下全班都轰动了,然后隔壁班也闻声赶来,趴在窗户和门边,那一天,许多人都说自己看到了春天。
偶戏师确实好看,惹得同学们啧啧赞叹,“好家伙,你其实是会易容术吧?”
边宁笑而不语,这是偶戏师的常态表情,哪怕边宁没有想笑。
陶子成扑到他怀里要揪他的脸,边宁急忙把她的双手捉住了,“妆要花了。”
前桌林言也转过身来,不说话,就是看着他,眼角弯弯的样子。
“班长大人请指示。”
“没什么指示,不过,我现在总算觉得我们的电影会有人看了。”
“说什么丧气话,本来也有人看嘛。”
大家都笑。
时间总是挤挤还会有,边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醒着,比别人多出三分之一的生命,做什么都行,他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其实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很了不起,永远精力充沛,神采飞扬,富有领袖气质,学习能力强。哪怕是先前从没接触过的表演技术,他也很快入门。
在整部微电影里,他是绝对的主角,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总算杀青,剩下的就是后期工作。
那天,初秋依旧有些闷气,大家乌泱泱涌向饭馆子,鼓山一中小剧场杀青宴,所有人都笑得开心,校长被拉过来敬酒,本来板着脸,但还是经不住考验,一杯接一杯,还发表讲话,滔滔不绝,最后是齐小波开车送回家的。
第一百〇八章 银河节科技展
转眼到银河节了,纪念人类第一次飞入太空,这一天是法定节假日来着。
陶子成对这个节日不怎么感兴趣,留在家剪辑影片。
边宁倒是意外收到林言的消息。
“边宁同学,要不要一起去中心科技博物展看节目?今天是银河节,应该会有全息影片,挺好看的。”
“好。”
秋日寒气慢慢浸上来了,北风一阵阵,阴着天,气温骤降,边宁穿着一件棕黄色高领针织毛衣,修身深灰细棉长裤,外面披一件浓黑立领薄呢子风衣,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黑红格子纹长围巾。年轻人的脸被这一身打扮衬得很成熟。
这些衣服是妈妈郁姝宁寄来的,她听说儿子谈恋爱了,赶忙准备了帅气的衣物,运了两箱过来。
边宁一再拒绝了,不过郁姝宁没有给儿子解释的余地,所以说边宁搞不懂女人的脑回路,于其花这么多钱给他买衣服,其实他更乐意接受提现。
林言也换下了校服,不穿校服的班长可不常见。淡黄色帆布外套,酒红色卫衣,宽松牛仔裤,裤腿塞进黑色高筒靴里,长发披到脊背上,刘海盖住额头,看着像是带着黑色的头纱。
他们约在博物馆门口见面的,下午五点,一人买了点零食,看展的时候嘴里能嚼点东西,不至于无聊。
“今天怎么不化妆?”林言笑起来很大方,开玩笑也不让人觉得冒犯。
“再化妆也比不上班长大人好看嘛。”边宁嘴上不认输。
“行,进去吧。”
科技展里有几个节目,都是科普相关,今天最大的一个节目就是星空全息投影,安排在一个结构复杂的迷宫长廊里,适合游客浏览,每个人进去的时候都拿着一根小荧光棒,免得在昏暗环境下撞到别人。
投影廊馆里比别的地方稍冷一些,因为太热会影响投影质量,所以湿度温度都是人工控制在一定范围里的。
林言和边宁一路上都在聊学习的琐事,她依旧在努力向目标奋斗。
边宁问,“班长为什么想当太空工程师呢?”
“想去看看。”
“哈哈,总不会是因为果冻吧?”
“不是,是因为我弟弟。”林言说话的时候,没有与他对视,目光投注在头顶,大片星云照耀,蟹状星云、草帽星系、猫眼星云等等,宇宙图景绚烂之极,创物主必然是个爱美之神,其在世界涂绘的无尽色彩,以人眼之渺小,只能见证万一。
一旁的墙壁上,巨大的木星缓缓翻滚过来,庞然的压迫感无声袭来,南半球旋转的大红斑如一颗润泽的眼眸,星光在木星的大气层上返照如泪色。
银河浩然绚烂,星汉如一条白蒙蒙的丝带,无数星辰如白砂流淌在时空的河道上,注视久了,隐约竟然有如清晨密林的浓雾一样有温柔的情调。
“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好吧,如果你愿意听,我也愿意讲。”
故事要从一个人说起。
林言的弟弟,林语,先天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名为非典型畸胎瘤横纹肌样瘤,暂时是没有特效靶向药的,而其余的治疗方法,不论是放疗还是化疗,对孩子的身体是极大的损伤,历来患病的婴孩存活平均不会超过三十六个月。上一个有记载患这种病的孩子是在六年前,当时活了五年,已经是奇迹。
林语更加奇迹一些,得益于父母散尽家财购买最好的药物,安排最好的病护,七岁的他,虽然极瘦小,但至少还有说话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有一个阿姐,就像林言知道自己有一个阿弟,两个人相差三岁,相处的时间却不超过半年。
林语常年昏迷,醒来就是受病痛折磨,睡了还好一些,林言被父母带到医院病房看阿弟的时候,他也总是睡着,就像一只打盹小猫,天气好些的时候,会有太阳光照进来,阿弟的皮肤比纸张更薄,但发黄,嘴唇无血色,青蓝色的静脉在脸部皮肤下蜿蜒,还有被光照亮的淡红色毛细血管与无色的细细汗毛。
那时候就更像猫崽了。
猫仔一样的阿弟喜欢恐龙,不穿病号服的时候,他都是换上恐龙睡衣,带兜帽的那种,能把头裹在里面,把帽子拉下来就是一个恐龙玩偶的样子。
林言跟着父母搬迁,从原先的大房子搬到郊区,再从郊区搬到公寓楼,再从公寓楼搬到居民小区的出租房。
房子越来越小,家具换了一茬又一茬,木质地板到水泥地面。
索性那一年阿弟回来了。
他依旧穿着小恐龙睡衣,父亲推个小车,将他从医院载来的,林语说要看看外面,后来被汽车尾气呛得咳嗽,连肺都要咳出来了,这才急忙送回家的。
家里多了一个人,虽然一直都知道他,好像很熟悉了,可又有些陌生,林言说不上多喜欢这个阿弟,她只是保持着懂事乖巧,所以才会照顾阿弟。
阿弟的卧室里放着许多恐龙玩具,在父亲工作,母亲出门的一小段时间里,林言就需要全程陪着林语。阿弟其实是有恶作剧的心思的,只不过有心无力。他最惯常的伎俩是在房间里大叫,于是阿姐就会匆匆忙忙从客厅一路奔跑过来。
看着她狼狈又生气的样子,林语总是笑,这样的把戏屡试不爽。
林语总是笑不了多久,他身上又开始疼得难受,于是又哭出来,林语把他抱到床上,明明七岁了,可他瘦小地不像话,就像捧着一团棉花,一团云,一团星星的眼泪,阿弟似乎马上会飞走。
“姐姐别走。”他会这么说。
那段日子的夜晚,总是林言搂着弟弟睡的,能感觉到他细细的哆嗦,猫儿也会这样哆嗦,有时候他睡不着,就把阿姐叫起来。
“姐姐,你说,火星上有恐龙吗?”
“没有吧,火星上没有生命。”
“不是,有的,陨石砸下来,恐龙帝国的指挥官就开着飞船把所有恐龙都运到火星上去了。”
“是吗?那很厉害呀。”
“以后我要去火星上,去太空,穿越时间回到有恐龙的时候。”
第一百〇九章 阿弟的漂流
林语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一些科普书,说速度超越光速就能穿越时间返回过去。
他一直相信这是真的。
以至于,林言每次和他说,这些是假的,他的脸颊涨得通红,眼里满是眼泪,生气又难过的样子,林言就得哄着他。
林言向边宁道歉,对不起,我可能记不清接下来发生过什么事情了,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其实,我就连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弟弟都变得不确定了,只是每年还去给他扫墓罢了,很多事情发生在太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头脑里有很多光怪陆离的幻想,我也分不清究竟那些才是真正的记忆。
林语是个很认真的人类,他愿意自称人类而不是孩子,或者男孩,当然他的确是个小男孩罢了。他会在忍受病痛带来的一阵阵的折磨的同时,努力用他仅有的知识去构思恐龙逃亡太空的计划和路线。
当时的林言也不知道自己和阿弟为什么那么傻,只要稍微再多学一些知识就明白,不存在恐龙指挥官和星星飞船轨道。阿弟认为那些恐龙化石是离开地球的恐龙们给自己建造的雕像,愿意让后来的人类知道有这样一群巨大生物的存在。
就是因为知识的匮乏,留出了给浪漫幻想的空间,所以林语能很确定地说,恐龙从东海乘船,因为他们太大太胖,不借助海浪和海豚的帮助就没法登船。他们的船要在一个大弹弓上加速才能飞出地球。
非常大的弹弓,他是这么说的。
飞出地球后,恐龙们的第一站在月球上,月球上满是白砂糖和炼乳,还有砍桂花树的嫦娥。恐龙们把白砂糖吃进肚子里,这是为了能忍受接下来从月球到火星的漫长旅程,结果因为吃的糖太多,他们后来患了很严重的龋齿。炼乳被填进飞船的燃料仓里,替换从地球来的海水,用炼乳喷出来的火焰会在太空留下一大蓬白色的尾迹,那就是银河了。
林言问,那接下来,怎么从月球出发?
阿弟摸着脑袋,细瘦的双手把兜帽拉下来,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绿色的小霸王龙,闷闷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弹弓!非常大的弹弓!”
每一个星星都有它的一把弹弓,这是从书上看来的,弹弓把恐龙的飞船打向火星,在那里,红红的地表布满红丝绒蛋糕,天上吹的风里满是奶白色的椰蓉蒲公英,恐龙们又大吃一顿,因为龋齿的问题,吃柔软的蛋糕是没问题的,但要是喝南极天柱火山里喷出来的热可可就非常疼牙了。
接下来要从火星去往木星,木星有一把大弹弓,而且那里的食物很柔软,很有空气感,恐龙们吃饱了就继续出发,木星的弹弓很大,把他们打出来太阳系,他们冲着比邻星飞去,沿途,从各大星球收集来的燃料喷出成片的星星和云,有了半人马座,英仙座,盾牌座,有了大角星织女星牛郎星,有了蟹状星云,三裂星云,蝴蝶星云和昂宿星团。
恐龙走之前,夜晚的天空是黑漆漆的,恐龙们走之后,再黑的天空也有光明和星彩。
那年也是银河节,林言清清楚楚记得这个日子,但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忘记了。阿弟一直吵着要去看科技展,爸妈说他身体不好,不宜外出,听到这话,他眼里又不知何时噙满泪水,现在想来,他或许是知道那一天对这个家庭不同寻常的意义。
林言记得当时坐上父亲的车从家出发,但究竟是去了医院还是科技展就不清楚了,她和阿弟坐在后排,林语依旧穿着绿色小恐龙睡衣。
阳光很好的一天,照进来,阿弟脸上淡黄的皮肤下血管一片苍白,就像是退潮的海岸上遗留的水道,就像是腐烂发白的红树根须。血液从血管里倒退走了,留下乳白色的血管如天空的电枝。
似乎是去了科技展吧,林言和林语手牵手漫步在全息投影回廊,突然传来海浪声,恐龙的飞船在此迫降,想一个甜甜圈,船门打开,里面走出来好几楼那么高的巨大生物。有一个乘务员打扮的梁龙垂下头来问,“有船票吗?”
林言愣愣的说不出话,林语却仿佛早有准备,拿出一张印着小恐龙爪子的紫色船票,梁龙乘务员看了一眼,鸵鸟蛋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林言在口袋里攥了攥,只取出一张折叠地方方正正的白纸,递交过去,她看到梁龙乘务员用他巨大的前足轻盈地展开纸卷,就像是用两块烤馕切了一粒芝麻,随即他露出尊重的神态,毕恭毕敬地把纸张折好,原模原样地交还给林言,“既然是您的话,请便吧。”
就这样,他们骑着海豚,踏上了恐龙的飞船,坐在恐龙的椅子上就像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从厚厚的窗户往外看,登船的乘客居然也不少,大家井然有序,梁龙乘务员一丝不苟。三角龙服务员推着一辆商场那么大的餐车从走道这头咕噜噜走过来,他们出售各式各样的叶子、果实和巨大昆虫,五颜六色。
乘客们陆续来了,车厢里热闹起来,有一群和林语差不多大的孩子,排着队被一个教师打扮的女人牵着,坐在林言他们对面,双方隔着一个操场那么远的距离。
林语站起来,用他短暂人生里从没有过的嘹亮声音呼唤对岸的乘客们,“喂!你们好呀!”
那边的孩子们也大声回复:“你好!”
林言看到那个教师模样的年轻女人露出窘迫的神态,隔的太远看不清楚,但当时她觉得那个女人很可爱。
飞船要出发了,灌满海水的发动机轰隆隆作响,就像是潮汐的波涛,就像是风吹山坡的林海的浪。借着弹弓出发,第一站是月亮,月亮上满是砂糖和炼乳,一颗砂糖有半个人高,嫦娥是个非常高的女人,挥舞巨大的斧子砍着巨大的桂树,一片片桂花落下来就变成了糖和蜜。
还记得,车厢里的乘客们大声歌唱,欢快的小白船,一路向远方,亲爱的爸爸妈妈,不要害怕,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只是要回家……
边宁轻声问,“其实,你们没有去科技展,对吗?”
林言的脸上被礁湖星云的光照亮,一片淡粉色的红,遮住她通红的眼角,却映出泪光。
第一百一十章 见世面
边宁看着林言,她别过身去,揩去眼泪,深吸一口气,感到一种微寒。
“喂,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哦。”
“拉倒吧。”林言摇摇头,“走,我们出去走走。”
边宁撇嘴,双手插兜跟在班长后面,出了博物馆,外面已经是傍晚的天色,太阳在西南天垂着,渐渐要落到群山后面去了,风吹过来,比在博物馆里还冷一些。林言对着金色晚霞瑟缩了一下,白皙的鼻头有些发红,像是沾着一枚粉色的樱花瓣。
“你饿不饿?”边宁打着哈欠。
“饿。”
两个人这就算一拍即合了,只不过,林言还是有些情绪低沉,边宁后悔打听这么多事儿了,不过他还是打算安慰安慰班长。
“那个,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林言攥着一侧的发丝,免得头发落到饭碗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不难过了。”
边宁现在不用机械心脏都知道她是口是心非了,“但你表现得却不像。”
“那我争取以后表现得像一些。”
“你生气了?”
“是有点,但不是因为你,一直没忘记过去的是我,我把故事说给你听,还让你的心情变坏了。”
“我挺喜欢你的故事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还以为,以你的性格,要批判一下什么来安慰我的。”林言含蓄地笑了笑。
“我确实想批判一些什么东西,我想说,如果不是因为资本逐利的本性阻碍了科技发展,我们早就应该战胜疾病,不过这种话对你来说就太刺耳了,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放在生离死别上的如果,就更加让人悲痛。所以我不会说这些。”
林言更加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样子,“你既然知道,就不用说出来。”
“还是想说的。要是能说什么让你觉得好受一些,我都可以说。”
“得了吧。”
吃了饭,他们在鼓山夜晚的街道上漫步,看着暮色隐退,一片阴沉沉的云被城市的灯照亮,发着怪异的蓝灰色的光,银河节的晚上,大家却看不到银河,只有在科技展里才能见到投影的星空。星空属于科技,不属于个人了。
“每次看到这样的天,我就想去太空看看,你应该也想过吧?”林言轻声问。
“嗯。”
“你说,未来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应该是在黑岛科技工作,或者在外流浪。你的话,一定能实现梦想的。”
“梦想真的好远,而且,我其实对太空工作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为了完成愿望,那之后呢,我能做什么?”
“工作就是工作,在劳动中自然能为自己找到生活的意义。”
“这也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是的。我们每个人的劳动是为了生活的意义和文明的进步,而不是为了给寡头们赚钱,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为自己活着。”
“很有意思。但你这句话未免对很多人来说太刺耳。”林言双手抱胸抵御寒气,眼中反映着夜幕街道上车流不息的灯光。
“古代的奴隶主用皮鞭和监守人来训诫奴隶,现代的奴隶主用金钱和制度来训诫奴隶,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现在的奴隶还会为奴隶主辩护。”边宁毫不掩饰自己对社会的冷嘲热讽。
“但你不还是要为黑岛科技卖命?”
“……”边宁说,“想不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好啊。”
“把手机给我,我们出发。”
边宁把林言的手机关机,包括她身上的电子设备,都要关闭。
“喂,你不会要做什么坏事情吧?”林言半开玩笑地说。
“不是坏事情,但也不一定是好事,如果你看到了,就意味着你对世界的看法都改变了。”
他们乘着轻轨到东郊下车,林言知道这里,刘芳嗣的家,她也来过几次,但不像边宁这样频繁。
在离开城区的繁华喧闹后再看郊野矗立的低矮空旷的建筑群,就像是从一片密林走出,遇到一群墓碑,这里的灯光是橘黄色的,更暖,但被更辽远的黑暗包裹,显得如豆一样。
刘芳嗣家的阁楼,百叶窗里隐约透出灰蒙蒙的光,晕色很清亮。
“这是什么?”从窗户里透出的某种巨大的存在感让林言脸颊发热,就像被阳光照射。
“这个是未来,也是隐藏在宇宙背面的东西,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力,要不要去看,如果看到了,我不能保证你会有什么改变。”
“会有生命危险?”
“不,那不会,就是心态上的变化。”
“那可太棒了。”
边宁敲门,刘芳嗣闻声出来,一件格子衬衫,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中年男人油腻的样子完全藏不住,看样子是刚吃完饭没多久,嘴角还有些油光,看到边宁,先是嘴角一翘,然后马上板起脸,“这个点怎么知道过来,哦哟,林言也来了,进来吧进来吧,吃饭没?没吃在老师家吃点。”
“吃过了,我们找刘香铃的。”
“怎么,来我家不找我?你想干什么!”刘芳嗣硬要给他们喝茶,还用眼神示意边宁解释情况。
“带班长来看看。”
“那看,仓库那边是吧……”
“不是,去阁楼。”
刘芳嗣脸色沉下来,不说话,上楼梯叫了刘香铃一声。
林言趁这个时候打量刘老师家的客厅,很干净简单,地上铺的白色印花瓷砖有些脏旧,缝隙里黑乎乎的,看样子是不怎么在乎卫生,倒是有扫地机器人,机器人比地面更脏一些。天花板刷着白色腻子,节能灯很亮,墙面上积灰,挂着一些奖状,是女儿刘香铃的,西北角有个红漆木头橱柜,东北角的冰箱门上贴着许多旅行照和明信片。
很居家,但有些懒散。没有女主人在的家,就是会脏乱些的,林言心想。这么多年刘老师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容易。现在她倒是期待边宁所说的秘密。
刘香铃从楼梯下来,一身简单工装,看到林言的时候很亲切地喊了姐姐,边宁说带她见见世面,刘香铃就笑,问一句,东西都收拾了吧?
“都收起来了,绝对保密。”边宁转头嘱咐林言,“今天,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到外面就不要去说了。”
“好的。”
第一百十一章 巧遇了
“你有带陶子成来看过这些吗?”林言沐浴着结晶蝶的光,语气平静。
“没有。刘老师也没见过这个。”边宁绕着结晶蝶装置转圈。
这是刘香铃的杰作,用一个静电场激发虚空结晶,制造出一小片虚空气流高度富集的区域,将结晶蝶置放在其中,使得她能长久存在。
“这个东西,好像是有思想的。”林言凭着直觉这样说。
“可能是吧,结晶蝶,还有她辐射出来的光,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干净。”
刘香铃补充说,“这种光,对人的情绪波动有很强的抑制作用,不管怎么说,我晚上不做噩梦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虚空的,当初刘香铃只是听到一些呓语就险些疯狂,而现在,在阁楼里是真的有一块面积不大的虚空通道。
虚空通道是一块宛如破碎镜子的空间体,其表面给人的感觉极为平滑,如一面窗户一样,围着虚空通道绕行,能窥视虚空之境的景象。
它的存在如一个虫洞,联通两处时空,但虚空比现实宇宙更加奇诡一些,因此这个虚空通道的特性也更怪异。或许虚空是存在一个宏大的元精神的,亦或者代表宇宙混乱无序的一面,对虚空了解越深入,越有发疯的可能,一切试图驾驭虚空的做法都只会带来绝对的毁灭。
结晶蝶是虚空的物种,就像宇宙的星辰一样,在无序化的世界里,这种伟大存在代表了最大的秩序,就像界外魔和印记一样,结晶蝶的光能够抑制虚空的混沌力量,如太阳存在带来生命一样,这种虚空生物的光芒也是有特别的意义的。
边宁只是召唤出结晶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投影,就像是从太阳上舀了一勺光,很快就会熄灭,刘香铃制作的装置为结晶蝶供能。虚空物质,就像是氢元素一样,供结晶蝶点燃她的光。
正因为这光,让凡人能在虚空面前保持仅剩不多的理智。
林言看着虚空,虽然不会恐惧,但不代表她不会受到影响,不同的人能在虚空看到不同的东西,就像边宁第一次被界外魔拉入虚空里一样。当时他看到的是什么呢,看到了成诺被杀的景象,看到他杀的田也,看到杀成诺的钱诚斌,看到他应该看到的,看到他将会看到的。
三个人一起看,主要是林言在看,边宁所见的虚空一片昏沉,刘香铃每天都看,已经习以为常。林言一直看着,不知为什么就流下眼泪来。
“你看到什么了?”
“你看不到?”
“看不到。”
“那你就不用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你不说,但总得给我一点提示吧?”
“很重要吗?”
“对虚空的每一个实验和每一次观测都是重要的。”刘香铃这么说,“最好是让我们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我先说吧,我看到很大的机器人在大地上站着,看到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不过都是他们死掉的尸体。”
林言点点头,“我也差不多,看到的东西不让我很开心。”
刘香铃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觉得林言是在敷衍耍赖了,边宁拿出机械心脏,“每个人都有自己命里要遇到的人,但可能不是真实的,只是在无数宇宙的无数可能里会发生,没有发生的不代表没用可能发生,她看到的是自己复活的弟弟,但那有可能吗?”
边宁收好机械心脏,他只觉得怪,不但是林言看到的东西怪,机械心脏的话也怪。林言说,“天不早了,该走了吧。”
边宁一晃神,说,“对,该走了。”
下楼的时候,刘芳嗣问林言学到哪儿了,他们交流了几句,看得出来,刘老师并不十分满意,他给边宁和林言都布置了任务的,边宁这边没什么问题,林言为了帮他拍微电影却忙的不行,于是就没用空余时间来学。
刘芳嗣挥挥手叫他们走了,边宁解释说林言是为了帮忙。
“你自己成天不干人事,怎么还让同学跟你受累呢!”刘芳嗣其实就是想拐弯抹角骂边宁,如果不是林言在这里,他就直接骂,他妈的他妈的,嘴里难听得很,现在算是看在女学生的面子,不那么粗俗。
“老师我错了。”边宁认错,他明白刘芳嗣的想法,这个刘他妈的老师是既喜欢又担心,又拿边宁没办法,所以才每次见面都要臭骂一顿。
林言又替边宁开脱,三个人叨叨叨说了很久,于是林言真的要走了,边宁送她一程,刘芳嗣说开车送他们回去,边宁说不用麻烦。
“老师又要唠叨,我不想听,我们自个儿走就行。”
刘芳嗣忍住没骂两句,最后也只是大笑着把他们送出门去。
这次坐轻轨,还有个怪事就是遇到了成然,遇到成然就肯定遇到粉毛,边宁也很诧异,这是巧合,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在鼓山的夜晚总是要出去溜达,哪条河,哪条路都要走过。车厢里格外拥挤,正常情况下,这么晚,轻轨哪有那么多人坐的。
车厢里是保镖和生活助理,男的女的,穿着各异,有的拿着报纸在椅子上看,有的扶着把手站着低头玩手机,也有戴耳机听音乐的,发呆的,聊天的。不吵闹。
边宁觉得怪,他们很怪,林言也看出来了,车厢里放松的就是成然,一副老大姐的模样,见到林言的目光望过来,她一把搂住身旁的粉毛,目光有咄咄逼人的意思。
林言别过头去,有些坐立不安,她轻声对边宁说,“换个车厢吧。”
“好。”
他们正要换个车厢呢,成然突然说,“喂,你们两个,过来聊聊?”
车厢里安静了一下。
林言摇头,“不用了。”
“是我叫你过来,来不来,你一句话,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边宁拉着林言径直走过去,就坐在成然她们对面,“有何贵干?”
“靠,有何贵干?说话这么难听干什么?喂,我问你,哪个学校的?”成然现在把女流氓的模样学得是入骨三分啊。
第一百十二章 拐走粉毛
“你们是世英女高的吧?”边宁问,他忍着在这里揭穿她们的想法,不能说,但如果真的说出来,她们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成然断然否认,“不是。”
“那就确定是了,听说你们学校管理很严格,为什么会出你们两个卧龙凤雏?”
粉毛低头,嘴角忍不住挑起来,却是因为看到成然支支吾吾的样子有些好笑。
成然皱眉,“这个关你什么事,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林言不说话,她没什么心思斗嘴,今晚上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够多了。
边宁倒是很熟练地扯闲天,“啊呀,听说世英的学生家里都很有钱的呀,只要多给点钱,学校也不会管你怎么穿是不是?”
“你这人好烦,”成然语气不爽,“听你这么说,你是福利学校的哦。”
“不是。”边宁很快驳回。
“那就是育才男高的?旁边那个是世英同校的?”
“可能吧。”
“待会儿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去喝酒呀?”
“未成年不能饮酒。”
“不给咱们这个面子?”成然皱起眉,她一副叛逆富家女的样子倒是很能唬吓学生。
林言有些忍无可忍,“走吧。”
“别走,话还没说完呢。”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两个可以回家玩自己的蛋去。”林言站起来,顺便把边宁也拉走了。
边宁忍不住哇哦了一声,悄声说,“班长好大的脾气。”
“你要是别那么怂,本来也不会有这事儿发生的,走吧,两个不读书的而已。”
“站住。”成然又站起来。
林言不搭理她,还是走,边宁耸肩勾背跟在班长后面像个狗腿子,转头看了成然一眼,她已经开始发呆了。
粉毛把手机递给成然,成然看了一眼就默默叹气,然后对林言的背影大喊,“你们在谈恋爱?”
林言站住脚步,“没有。关你什么事。”
“照片我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咯。”
边宁知道这是假话,但林言上当了,“删掉!”她又转回来,大步流星朝成然走过去,一路趟过人群,这些人用余光注意着林言。
要是目光能变成钩锁,林言这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
成然把手机收起来,“求我?”
“我要向你们学校举报!”林言生气极了。
“哈哈哈哈哈……”成然笑起来,“不会吧,就这点办法呀?你可以去举报,看有没有用啊。对了,你说你们学校,看来你不是世英的,是哪个福利学校的学生吧?你们的管理可比我们严格,要是被知道早恋,会不会开除啊?”
林言绷着脸,“非法侵犯他人肖像权,这是可以向法院举报的。”
“嗯嗯,对对,你可以去,记得找个好律师,对了,再考虑考虑,要不要一块儿去喝酒?”
边宁咳嗽两声,“差不多行了,同学,你其实没拍照片,我都看到了。”
林言松了一口气。成然也已经厌烦死缠烂打,耸耸肩,直勾勾盯着边宁。
粉毛在成然背后对林言比口型:救我,帮帮我。
林言注意到了,她皱起眉,心想这个社会女真是害人不浅,对付这种人,就是不能留情面的。但是,看起来,这两个人是同学,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哪能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呢,怎么把这个看起来很乖的女孩从这个坏女人身边救出来?
让被害者转学?且不说她可能不同意,就算转学了,如果这个坏女人要报复也很容易。警告这个坏女人一顿?她事后肯定会成倍反击回来。她看起来有权有势,世英女高的学生家里都不缺钱,但依旧有霸凌的现象。
这都是为什么?
或许真像是边宁说的,这个世界充满压迫,在校园里会更加直观罢了。
“你为什么不读书?”林言这样问。
成然愣了一下,“我不读书?不,恰恰相反,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你不知道而已,你觉得我是报复社会?没有,我只是喜欢这样,我也挺喜欢你的,要不要和我混?我可以出钱供你在世英读书,或者去别的地方,净州市,省会,哪里都行,只要你想。”
粉毛露出可怜又恐惧的神色,一个劲在背后比口型:别听她的,别上当……
林言几乎要出离了愤怒,刚才在东郊刘老师家的阁楼,通过虚空通道,她其实看到过成然二人,这也是为什么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她想换个车厢,因为当时看到她俩就在这节车厢里,就像是预言成真了一样让她感到恐惧。
林言转过头,拉着边宁小声商量,“我们能不能把这个女的打一顿?把她打怕了,就不敢再使坏了。”
“哇,不是吧班长,你这办法听起来不怎么正规啊。”
“这不是正规不正规的时候,我们这是扮演社会的铁拳给她这种不懂事的小女生一顿毒打让她回头是岸。”
“看不出来原来你也崇尚暴力呀,我还以为你们女人会先讲道理然后成为好朋友的。”
“我不想和这种人当朋友,而且我信奉以牙还牙的原始报复准则。”
“牛的。但我觉得这个办法好像不太可行,打人是不对的嘛。”
“你怎么婆婆妈妈像个娘们似的?”
边宁心里发苦,他知道幕后黑手就是那个装可怜的粉毛,成然要是挨了这顿毒打,那就是白受罪。
“喂喂,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成然心态接近爆炸,粉毛这时候还在煽风点火,一边狠狠用指头戳着成然的后背,一边更加可怜地用眼神注视着林言。
车厢里的空气有怪异的凝固,伪装的乘客们不再发出声音,沉默,且沉默,只是不断侧目着眼前的小剧场。
边宁感到头皮发麻,忍不住想用脚趾在地板上抠出三室一厅。
广播响起,轻轨车缓缓停靠,两旁车门哧一声划开。
林言的眼睛里露出危险的光,这是他以前没见过的,成然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女子格斗的准备,她还真的学过,毕竟在粉毛大小姐身边,必要时刻要当一枚挡箭牌的。
“停停停。”边宁扯了林言一把,“溜了溜了。”
林言笑了笑,“没怎么简单!”她冲过去,一把搂住粉毛的肩膀,直接把她抢出门外。
所有人一下都冲向车门。
第一百十三章 追逃的大小姐
边宁快疯了,“不是,班长,你怎么还把她带出来了!”
“先带出来,再管别的。”林言护着粉毛,一路狂跑,身后车厢里涌出一堆人,原先的衣冠楚楚也不见了,个个都像是去食堂抢饭似的,紧咬着他们的尾巴不放。
林言愤怒地叫喊,“看到了吗!这些人都是那个坏女人的保镖和走狗,刚才我之所以没动手,就是等着这个时候呢。”
粉毛闻言简直要狂喜出声,边宁只想给自己一巴掌,一开始就不应该留下的!不对,今天就是个错误,他就不该走出家门的。
粉毛语气急促而娇弱,“不要走正门,去广场乘车。”
“好主意,边宁你领路。”
“好嘛,我变成带路的了,您二位这边请吧。”边宁这时候也贫嘴,知道闯祸了,还不如快活点儿,死得也痛快。他看准墙上的路标,一个左拐,车站里空荡荡,他们一顿猛跑也不必顾及撞到人,前方到出口,要下楼梯。
眼看后面人追上来,边宁就打算从铁扶手上滑下去,也多亏这站点没安装防成龙装置,否则今天够呛能甩开追兵。
他说,“你们一边一个坐上去,我扶着。”
“太危险了吧!”林言忍不住说,“我跑楼梯很快,你带她走。”说完,直接把粉毛丢给边宁,自己一个大跨步,五格台阶得往下飞跑,果然是很快,练家子似的利落。
边宁也不多想,环住粉毛,往扶手上一坐,一蹬阶梯就开始快速下滑,坡道和平路交接颠簸,粉毛大叫大笑起来,边宁自己常做这类危险动作,并不感到任何担忧,只是努力把握着二人的重心,免得跌出去。
后面追着的黑岛干员却是几乎魂飞天外,轻轨站的保安也急忙在前面阻拦,林言一矮身钻出保安的人墙,边宁和粉毛落后一步,两个人分别朝左右跑,绕一个圈。
出租车站点旁围着分流的栏杆,一层接一层的,林言动作出奇的利索,往栏杆上一按,侧身就跳过来了。
边宁和粉毛会合,“你能过去吗?”他问。
粉毛摇摇头。
“那你到我背上来,抓紧了。”
粉毛跳到边宁背上,双腿环住,双臂卡着脖颈,这就算稳当了。边宁猛地跳起来,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目睹的黑岛干员纷纷惊恐地呼叫起来。
他如四爪着地的野兽,在栏杆上飞奔,动作如猎豹一样舒展,双腿双手交替,极快地穿行,比林言还先一步到乘车口。三人抢进一辆车内,司机师傅一脸茫然。粉毛大声喊道:“师傅快开车,有坏人要追我们!我们加钱,帮我们甩开他们,给你一万块!”
司机师傅瞪大眼睛,露出鄙夷的神色,那意思是哪个傻货真能给一万。边宁急忙捂住粉毛的嘴,“师傅,说实话,我们就一千块,都给您了,快开车,往城里开!”
“行,小同学们坐稳了,我要发车了!”三十四岁的司机师傅露出一个五十年驾龄的笑容,一脚油门下去,极快地蹿进主干道的车流中。
眼看车窗外光影推移,车内众人都平静下来。
林言问粉毛,“你叫什么?”
“我,我叫……成然!”
边宁一拍脑袋,只感到头疼。
林言一副可靠知心姐姐的样子,“成然是吧,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人一块儿混?她逼你的?”
“对,她说,如果我不和她一块儿,世英就没有我容身之地。”
林言愤恨地说,“这种人,仗着有权有势就知道压迫我们普通人!”
司机师傅大声叫好。
一时间真是引发共鸣,出租车里群情激愤。只有边宁一脸呆滞跟掉线挂机似的。
林言继续嘘寒问暖,“她平时怎么欺负你的?”
“她,她不让我跟别人说话。”
边宁“嗯?”了一声表示凝重。
“她,她还把作业都塞给我写。”
“哦↘↗”大家异口同声。
“她,她还总带我逃课,还去欺负人。”粉毛想到的是她领着黑岛干员闯进校长办公室的场景,那也算欺负人对吧?
“哼!”大家表示愤慨。
“等一下,她应该不会就这么放弃的,看后面,有车在跟我们!”粉毛真是神来一笔,大家回头看,车流里确实多了一列高大的黑色装甲车,外面印着黑岛科技的图标,湛亮的车灯,强光如刀一样撕破夜幕,如勾骨的爪一样锁住这辆出租车。
“师傅,开快点!”粉毛大力拍打司机的靠背。
年仅三十四岁的司机师父发出六十年驾龄的爽朗笑声,“看我的,冇闷台!”他一脚油门刚踩下去,又心神不宁地转头问,“那什么,要是车被扣下了,罚款你们能不能垫付一下?”
“完全没问题!”粉毛眼睛亮得发光似的。
边宁也没见过她这样兴奋的时候,粉毛甚至开始摇头晃脑地唱起了舞曲,司机打开电台,正播放一首燥郁的摇滚,《青春是把上了膛的枪》——丝绒公路。
“独自走在这世间,没有牵挂,也丢了信念,
“和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充满危险。
“为何世上那么多的爱,都掩盖着伤害……
“当你只有最后一颗子弹,继续攻击,还是留给,自己。
“每当月光照在你,洒满泪光,稚嫩的脸,
“你已不再需要爱,不再需要被关怀……”
听过没听过的,会唱不会唱的,粉毛和司机一起嚎叫,林言听得浑身发麻,皮肤滚烫,眼睛里蹦出火花了,也跟着唱,只有边宁一脸悲催地把脸贴在窗户上,只感觉自己离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车窗把音乐锁死在这个小小空间,车子穿梭在车流,前后追逐在道路和道路上,当车速提高,周围的世界在倒退,别的车辆在倒退,一切倒退里,他们是逆流的潮水。
直升机轰隆隆划过天空,高大的超限义体攀上远方的高楼,黑岛公司的武装车全城出动。
左冲右撞,司机师父觉得自己是在带几个孩子逃离危险,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多大的一张网。
当他驶入一段空荡荡的车道的时候,路尽头有连成排的大灯,如一面光墙一样,他们被眩目地睁不开眼,最终当司机把车停下,周围的柏油马路上洒着细碎的光如水色,黄黄的出租车如海中孤岛。
音乐也正好在这个时候停止。
重岩和坚壁从光墙后走出来,仿佛两堵厚重的楼的阴沉影子。
司机发抖,“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人啊?”
林言抿着嘴,眼睛里满是不服气。
边宁生无可恋。
粉毛心满意足,而微微遗憾感慨。
车门被极粗的钢铁手指拉开,发出咔哒一声。
有干员跑来铺上红地毯,坚壁和重岩在道两旁单膝跪下,“荣小姐,请下车。”
粉毛没反应,车里的气氛变得古怪而尴尬,就像是一罐打开后没人食用的午餐肉摆在孤零零的餐桌上。
边宁默默叹气,他主动下车,转到另一侧,为粉毛打开车门,然后把手臂衬垫在车门顶上,免得荣小姐磕到头。
祝这位大小姐,体面地走出平凡人的世界吧。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坚壁微微点头,认出边宁了,这小子很有眼力劲,路走宽了。
第一百十四章 欢迎新同志
后半夜的时候,边宁和林言狼狈地走在街道上。出租车司机师傅被安全部叫去喝茶了,粉毛倒是说过,不会有什么事。
林言望着霓虹璀璨的鼓山,突然笑了笑,然后更大声地笑起来。
“班长,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觉得,今天的我好傻。我觉得今天我的情绪波动太大,都没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了,我现在是不是就在胡言乱语?我喝醉了,不对,我没喝酒,我就是醉了,我醉了,跟你出来一趟居然能碰到这么多事情……”
她喋喋不休,唠唠叨叨,颠颠倒倒,反反复复说着车轱辘话和浑话,边宁在一旁应和,像个捧哏的。
“今天我还能不能更倒霉了!”林言突然怒发冲冠,指着街上的车流,“谁来撞死我!”
边宁无奈地想把她的手拉回来,突然也是脸色一变,扛起林言三两步冲进路旁绿化带,而一辆轿车就猛地冲上人行道,从刚才他们的站位碾过,最后撞在路灯上熄了火。
林言惊魂未定,“册那!来真的啊!我的嘴今天开光了?!不对,是不是那个人要来害我们?谋杀啊!”
边宁把林言扶起来,掸了掸她身上的树叶枝条,也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脏污,走出绿化带,闯祸的车子这时候发出刺耳的警报,边宁到车窗近前一看,回望向林言,摇摇头。这里面这人没救了。
没系安全带,安全气囊还弹歪了,方向盘杵在胸口,顶断一排肋骨,断茬刺入心脏,颈骨折断,这伤势,必死的死。
安全部的武装车又来了,处理现场,盘问几个路人,林言和边宁被重点问了两句,但也没做笔录,情况很清楚,司机全责。
忙活完这些,两个人重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这次林言不说话了,神情有些呆滞,边宁看路边二十四小时商店灯光照出来,进去要买瓶水。柜台后面站着个年轻女孩,进门时候喊一句欢迎光临,边宁却觉得她眼熟,稍一回想,问她,“你认识仝思毅吗?”
“认识,怎么了?你是仝思毅的朋友?”
“对,我和他在一家店里打工,那什么,你好,我叫边宁,这个是我班长,林言。”
“你们好,喜欢什么自己挑吧。”
“能给我们打个折吗?”
“那恐怕不行哦。”
边宁和那个女生笑起来,她姓蓝,蓝采薇,姓很少见,名则更有古韵,很特别的名字,几乎不像是日常能听到的那一种,如果看一本武侠小说,有个角色叫这样的名字是没问题的,只是现代人很少这么给孩子取名了。
边宁注意到这个蓝采薇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健康,身体细瘦,嘴唇发灰,皮肤有些干燥,皮下血管颇为清晰,说话语气也软弱,没什么中气。
“这么晚还值班啊?”
“对,我是夜班。周末的时候来上。夜班给的钱也多一些。”
“一个人回去?”
“仝思毅会来接我的。”蓝采薇说这话的时候露出很爽朗的笑容,“早上的时候。”她补充道。
边宁和林言各买了一瓶果汁,插着吸管啜饮,告别了蓝采薇,继续往轻轨站走。
有一条复江从南到北穿过鼓山,水量很大,在建城的时候,开辟了运河水道分流,所以四个城区基本都有这样一条河的经过,东区的这一条分支水位很低,位置也比较偏,平时没什么人往来,这么晚了当然更没有经过。
于是他们两个就成了桥上的独客,只偶尔有车辆驶过,躲在车厢里的人看不到桥下的水光。水面被风吹得粼粼发亮,映着冷色的霓虹和淡白的路灯,星星点点的样子,林言趴在大桥栏杆上发愣,风加紧地吹拂,冷意弥漫了。
刷着红漆的栏杆早已褪色,发棕,而且有斑斑的锈迹,钢质栏杆很冷,林言哆嗦着,牙关轻扣,发出嘚嘚嘚的声音。
“冷吗?”
“冷静点挺好。”
喝完的果汁瓶子被林言拿在手里揉捏,喀拉喀拉直响,边宁叹了一口气,“继续走吧,我困了。”他其实是看林言有些困了。
“明天不是休息吗?”
“我明天上午打工。”边宁其实在考虑要不要也去值夜班,反正他睡眠很少,夜晚空闲很多,而且最近一段时间都会比较清闲,乌派自由党在休养生息,暗中发展,一两年内也不会有大的动作,需要边宁出手的时候并不多,哪怕真的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很好应付。
只要值夜班,就能把白天腾出来,想做点什么都可以,而且能多赚一笔钱。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所在的那家杂货铺不是二十四小时经营的。
“你都已经和黑岛公司签约了,还需要出去打工?”
“这个是习惯。”边宁说,“公司定期给我提供一笔补助费,我还是想打工再赚点钱。”
“你还真是。”林言叹气,“真让人嫉妒啊,学习好,还这么努力,长相也很不错,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人生赢家不过就是这样的吧?”
边宁愣了一下,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好像,确实,不一样了,这段时间,自己已经取得了许多成就,那么多人做梦都求不到的,而对他来说却来得轻巧极了。一切改变都是在他得到印记之后。
人生有时候就是缺一个机会,有了一个机会,就能乘风破浪。这个社会已经不是单靠努力就能出头了,没有运气,永远只能被钉死在底层。
边宁笑着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你可不平淡,有想过,等我们拍的微电影传到网络上,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吗?”
“言论自由。”
“嘁,跟那些寡头们的喉舌说这个?他们不把你笑话死才怪了。”林言把空瓶子甩进垃圾桶里,“走了,回去了。”
“等等我嘛。”边宁追上去,“班长,今天的你好像不一样?”
“是不一样,不好吗?我现在啊,开始接受命运了。命运就是,以后我也是一个自由派的斗士,你觉得好不好?”
“可不敢这么说……”
“你不也是吗?”
边宁笑了笑,“对,欢迎你,同志。不过,我们先把关于命运的迷信来破除一下。”
第一百十五章 新工作和自行车后座的女孩
边宁要辞职了,说是辞职也不怎么恰当,他本来也就是个打零工的,找老板结一下工资也就好了。王哥说要请他吃饭,祝他脱离苦海。其实也就是说笑,还叫上了仝思毅。
三个人吃饭,就不叫上别人了,王哥毕竟是条单身狗来着。
没有喝酒,点的是果汁,他们在露天餐厅,边宁和仝思毅说看到他女朋友了,问他是怎么去接她的。仝思毅就说用自行车,骑着车在大清早没什么人的街道上,太阳一点点就升起来了。
想象着女朋友侧坐在自行车后座,风吹起她的长发,边宁和王哥都叹气,表示羡慕。
王哥拿出一支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塞回烟盒里,叹一口气,举起杯子,这意思是碰杯,还有发表言论。
边宁举杯,仝思毅有些心不在焉,只拿杯子在桌面上叩了叩。
“今天,咱们边宁同学就离开杂货铺,奔向新生活了!”
边宁就笑,“哪里是新生活啊,我就是想找个夜班。更累而已。”
“会不会影响你上学?”
“如果影响了就不去了。”边宁没说自己现在是在为黑岛科技工作,也确实没必要说这些。
“用不用我给你介绍啊?”王哥就笑。
“行啊。”
边宁还真的没什么头绪,因为没来得及去招工网上看信息,王哥马上给他联系一个工作,是在东区一个酒馆当侍应生,一打听名字,边宁麻了。
这他妈不是钱诚斌他们经营的酒馆吗?
真就我们的同志遍布四海呗。
不过等他用机械心脏一打听才反应过来,王哥还真不是自由派,只是他比较神通广大,对周围一带的劳动力市场和就业岗位都比较清楚罢了。而钱诚斌他们经营的酒馆也是真的在招工,因为钱诚斌要调走,空出来个位置。
边宁心想有这种事情,他还真得掺和一脚。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如果想要隐藏身份,在平日里就要尽可能与任何派系的自由主义者保持距离,要表现地热爱公司,崇尚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积极参加公司的团建,每个月提交一份职业生涯规划报告。
不过,真正的自由派是不屑于隐藏自己的立场和言论的,边宁也是,他这已经是忍得很辛苦了,再者,他其实发自内心的,不觉得自己需要在乎这些世俗的迫害和欺压,这个世界上谁能损害他?又有谁能逃过他的追杀?唯一束缚他的无非是过去的平凡生活罢了。
为了父母亲友,为了桃子同学,他得伪装,免得遭受那些人的疯狂报复。
这就是江湖,义气和规矩是假的,糊弄蠢蛋的,谁要是相信那些寡头会守规矩,那才是真能叫他们做梦都笑醒。一旦发现自己的利益受损害,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追究,哪怕是自己的身边人,乃至家人都不会放过,寡头们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存在罢了,金钱的狂信徒,他们生活的意义就是掠夺财富,压榨剩余劳动力,乐此不疲。
边宁也从没有寄希望于他们能回心转意或大彻大悟,对付这种压迫,就只能用拳头打回去。只不过,他们需要等待,需要在旧世界崩塌前,建立一个新世界的蓝图。在乌托邦蓝图完成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饭后,边宁就去酒馆应聘,这馆子在东区商业圈外的一个不起眼角落,店面不怎么样,地租费倒是一分没少,也不出名,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柜台之外只有三处卡座,三五位客人都会彼此感到拥挤,于是就更加没人来,也就是一些深夜无处可去的行人会探究着来饮一杯酒。和酒保聊两句,看他调酒,享受静谧的氛围。
边宁提前问过是否需要简历,酒保回复说不用,那就不用吧,他去了,正好是饭点,酒保约在一家饭馆见面,气氛倒是很融洽,有亲友聚餐的味道。
“小同学现在读大学?”
“高中。”
“高中,这样可有点麻烦的,你只能周六周日出来兼职吧。你说要夜班,周日应该也不能来吧,因为第二天要上课是不是?所以你就是周五周六的晚上来,对不对?”
“每天晚上都行,我睡得少。”
“那不行,要读书的,睡不好可不行,你一个高中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边宁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局促地笑起来,很腼腆的样子,这是他的学生模样。学生就是要学习的,寻别的理由开脱,都站不住脚。酒保是个很好的人,他也认定学生需要学习,一开始是不同意边宁来酒馆工作。
一来夜班,生物钟颠倒影响身体健康,二来未成年人也不适合接触酒精。虽然十六岁以上的公民被法律允许在这类场所工作,可毕竟还有些忌讳。
边宁只是说,您先雇我一段时间试试,如果不行,我自己就辞职。
酒保想了想说,好。他接着又笑:看来我得再雇一个工作日上班的。
酒馆一周七天,每天晚上八点开始营业,到凌晨四点,这个时间也不固定,看酒保心情,他给了边宁一把钥匙进出后门,这样不论他早来还是晚退都方便,还在二楼小隔间腾出一张单人钢丝床给边宁,用来补觉。
于是从本周开始,边宁就上夜班了。
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秋天冷得格外快些。学校里,大家换上秋装校服,男生的秋衣宽松而老气,女生格外多一件风衣外套,下身还是裙子,不过得换厚实的长筒袜。
周一,边宁早上出门还被风吹了一脸,打了个哆嗦,他骑着车出发,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刚走出小区,路边有人冲他招手,边宁吃了一惊,那个是陶子成。
“你怎么来了?”他在路边停车,单脚撑在地上,侧头看着她笑。
“找你啊。后座能不能坐人?”
“当然。”边宁把书包从后座拿起来,扔到车前的篓子里。
陶子成很潇洒地跨步坐上去,一左一右踩住踏板,扶着边宁的腰,这就算坐稳了。
边宁咂咂嘴,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不过无所谓,蹬着踏板,小车骨碌碌前进,速度越来越快,趋近平稳,陶子成踩着踏板站起来,搭着边宁的肩膀,迎面的风吹起她的长发……
伏虎 上
客人从哪儿来?
大河村外黑风寨。
黑风寨当家的,江湖人送外号,一串鞭。就叫我鞭大侠吧。
你就笑,土匪也能叫大侠?
那你叫我鞭大当家的。
你摇摇头,这名字太怪了,叫你老鞭得了。
老鞭摆摆手,这都不重要,他说。名字不过一个代号,我可以叫老鞭,你也可以叫老鞭,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我被叫做一串鞭吗?这是有故事的,你要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老鞭是还俗的和尚,爹娘从小把他送进庙里,为的是僧人能让全家免交赋税这档子事,不过后来才知道,有度牒的才叫僧人,没有度牒的话,那就不算。
这个庙不发度牒,就换一个庙,老鞭十七岁那年,已经换过四个庙了,在第一个庙里,他真心想要当和尚,不过自第二个庙开始,这个心思就淡了。
落草为寇是在二十八岁那年,那时节有意思,家乡人都不知道他当了土匪,因为他是在外地落草的,假如知道他当了土匪,一定也会狠狠地和他断绝关系,不过没什么事,毕竟没人知道。
老鞭落草的那天,跟当时的大当家一块儿去城里吃饭,各地大小山寨水寨,海上的,新生代匪类都来了,大家一起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官兵围了,当时大家都跑,老鞭也跑,他翻窗户,跳河里游出去的,现在就记得那时节水里真凉快,水里的鱼真肥,他一边游,一边流口水。
上了岸之后,看那吃饭的朱楼烧得腾腾的,火光照亮半壁天。
后来听说,真有人死在那儿的,死了,不是投降,当匪的不能投降,降了不但自己要死,还要被道上兄弟看不起,以后老婆孩子都没人看顾的。
老鞭跟着当时的大哥,走南闯北,劫富济贫。多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小秤分银,他们去过北国,去过南国,天下那么大,哪里都可以是土匪的家。
快乐的日子不常有的,自落草后又过了十四年,那一年,老鞭四十二岁,真的能自称老鞭,大哥却老得动不了啦。于是他就成了大当家,领着弟兄们到了大河村外的山林里。
还记得,走的那天,大哥要送送他们,那是一个清晨吧,老鞭记不太清楚,雾气很大,大哥挥着手,慢慢被雾气淹死了,消失在阴森森的林子旁边了,似乎大哥也变成了一棵树,永远站在了哪里,后来老鞭也去找过大哥,原地没有树,只是多了一匹布。
大河村旁边真的有一条大河。
丰饶的大河,河边的住民却穷苦得要死要死的。当时跟过来的弟兄们都懵了,“大哥,这里的人没钱!”
老鞭摸着下巴,“没钱,咱们可以等,等他们变得有钱了,再去劫他们。”
弟兄们都惊喜,“妙啊,真不愧是大哥!”
于是他们先去了别的地方,过两年再回来,大河村还是那么穷,村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家里米缸常年是空的,小孩子光卵在烂泥路上跑,老不死的一个个牙板焦黄发黑,是抽烟抽的。
弟兄们面面相觑,不敢去看大当家,老鞭的脸色阴沉,“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这帮穷鬼富不起来,一定有猫腻,没理由别的村能富起来,就这鬼地方不行!找!一定要找!”
“大哥,找什么?”
“找猫腻!”老鞭怒发冲冠。
于是他们就在大河村外住下了,原本有个废弃的寺庙,匾额已经碎了,他们一来,重新挂上黑风寨的匾。
弟兄们找猫腻,他们说找到了。这里的人很穷,地主家却有钱,于是第一天,他们就把地主家给劫了。弟兄们说,够了够了,该走了,老鞭却说不行,放长线,钓大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于是他们把钱和地分给穷人,让他们种地,种地,然后就有钱。
然而,第二年,他们还是穷。老鞭气坏了,“找!一定要找!”
“大哥!找什么?”
“猫腻!”
弟兄们找猫腻,他们说找到了。这里人不种稻子和麦子,他们种烟草,拿了烟草就自己抽,男人女人,老不死的和小孩都要抽。于是黑风寨又把他们的烟草都销了,再有敢种的,杀头!那几个牙板焦黑的老不死跳出来反对,说大河村已经种了五代人的烟草了,祖宗的规矩不能改。于是当场就被揍死了一个,剩下都怕了,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改。
烟草没了,这些人也不种地,不种地,所以富不起来。
“他们他妈为什么不种地?”
“不知道。大哥,是不是还有猫腻啊?”
“肯定有,绝对有,一定有!找,找不到就问!”
大河是很丰饶的,平时捕鱼就能吃饱,家家户户都会捕鱼。黑风寨的弟兄们有来自五湖四海,吃不惯鱼的当然有,而且越是在水边长大的,越不爱吃鱼。
这一天,黑风寨弟兄们齐聚聚义厅,是关于伙食的问题。
“有的人不爱吃鱼,怎么能不吃鱼呢?有谁不吃鱼的,站出来。”老鞭摸着胡子。
“大哥,这爱不爱吃鱼,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问题,这破村子收不上钱,我们就没钱,没钱就吃不了肉,吃不了肉,就只能吃鱼,这个时候,大家都要吃鱼,以后也要吃鱼,什么时候劫到钱了,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解决了吃鱼的问题,黑风寨继续找猫腻,大家都说没问题了,可这些穷鬼还是不肯种地,他们已经忘了怎么种稻,也不觉得种稻很重要。大当家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们之所以不种地,是知道,种了之后还会被我们抢走。我们这样,当和尚,进村,教他们怎么种地,告诉他们,不用怕被我们抢。”
“当和尚?”
“真不抢?”
老鞭摸着胡子,“不抢,我想明白了,当土匪,迟早被官兵剿了,当和尚,我们连税都不用交!”
于是黑风寨连夜改名黑风寺,第二天,一群光头敲锣打鼓进了村。
伏虎 中
“你们,是和尚?”
“对。”老鞭低着头,努力把自己奔放的胸毛压进衣领里,周围几个弟兄们要么捂着脸,要么抄着手,挡住伤疤和断指。
“可我怎么觉着,你们像土匪啊?”
“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要是说我们是土匪,那就是对佛祖他老人家不敬,佛爷不高兴了,我们得把那个说话的给点了天灯了!”老鞭努力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样子。
“啊!是是是,您哥几位肯定是和尚,来来来,请。”
大河村的里正是个老瞎子,听到和尚来了,他急忙就迎出来,大声说,“和尚好,和尚好!”
“老头好,老头好!”土匪们一个个也打招呼。
里正笑眯眯的,咧开满是烂牙的嘴,看着像一个飘着死鱼的臭水坑,“和尚们来了,大师们,要化缘,还是要歇脚啊?来的都正是时候,那什么,村口一户人家昨天刚死了男人,你们好心给办个法事吧。”
弟兄们很为难,“大哥,没办过法事呀。”
“叫什么大哥!叫方丈!”
“方大哥,先别管叫什么了,那个老不死的要我们给死人做法事了!”
“那就做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杀头的买卖都做过,做个法事,能掉你一块肉了?走,先吃饭去。”
大河村的饭食就是鱼,在祠堂外面摆流水席,鲇鱼鲫鱼黑鱼草鱼,青的红的黑的白的,做法不外乎清蒸和腌腊,一桌子全鱼宴端上来,腥味和鲜味混冲,装和尚的土匪们险些没吐出来。实在是吃太多鱼了,见着鱼害怕。
老鞭面不改色,抄起筷子就吃,把周围人吓坏了,原来给和尚吃的还没上来,都是些野菜糍粑,村人议论纷纷,哪有吃肉的和尚。
弟兄们有跟着大哥吃鱼的,也有去抢野菜糍粑的。一个个吃相都不甚好看,闹出来的动静赛猪圈似的。
老鞭吃饱了,站起来朝四面乡亲团团抱拳,“家人们,吃了这一顿,以后大家伙都是连骨肉的亲戚了,我黑风寺大方丈从来说一不二,不就是做法事嘛,没问题!”
“大哥醉了?”
“不,我看大哥没醉,他醒着呢。”
老鞭以前真念过几年经,这么多年土匪的生涯,佛经的字眼就像是水底的石板一样,冲刷得差不多利索了,留下那么只言片语,还透着点光,他就用自个儿的话,把经文一串,于是就成了土匪经了。
许多话一旦被他念出来就会很荒诞不经,于是他就含混着,似牙疼抽气一样地诵经,“如是我闻啊,尔时佛爷在西国孤独园,和一帮子听经的弟兄,千把来号人物都到齐咯。那时候佛爷领着饭盆和弟兄一块儿上门讨饭,城里每家每户都被他讹了一笔,吃了饭又回了老巢,把脚洗干净,坐炕上开始唠嗑。”
他在这边念经,弟兄们敲锣打鼓,死人放在棺材里,要守灵的,所以说当和尚规矩多,不如当土匪自在。后半夜,村人都走了,留这帮假和尚守夜,二当家的一个不留神睡过去,歪头把供桌的油灯还打翻了,火点着油流进了棺材里,寿衣也烧起来,火腾腾的。
老鞭赶忙把几个人抽起来,叫他们帮着救火,但不想,那棺材里的火烧得很大,泼水也浇不灭,眼看棺材变成火盆了,为了怕把棚顶撩着塌下来,哥几个都躲到外面,后半夜村子热闹起来,有人大喊走水了!于是家家户户都跑出人来。
黑风寺的假和尚们正点人头,“大哥!三哥不见了!”
三当家的这时候从人寡妇家窗户翻出来,僧衣都不齐整。老鞭气得打了他一脑袋,“人家寡妇刚死了男人,你小子就溜进去了?”
三当家笑嘻嘻的,“这不浪费了嘛。再说人家也中意咱。”他人高马大,形貌好看,确实招妇女稀罕。
和尚们守灵把人守没了,这下大河村百姓都闹起来,一定要老鞭给个说法。
老鞭说,刚才门外跑过去一只大虫,跳进来要吃人,多亏他们佛法伏虎,最后那大虫口中喷出一朵火焰来,把棺材里的人烧死了。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村人们都被骇破了胆子,一个个疯叫着大虫!有大虫!
男人跳上房顶,女人躲进床底,小孩攀上树枝,老人撅起屁股,家禽飞上天,白鹭跳进河,鱼从水里逃出来,家里的狗收拾好行李,啃着驴尾巴,一同跑出去村外,远走天涯了。
大虫来了!
白色的大虫,眼睛是蓝的,紫的,绿的,青的,生气的时候皮上的花纹发红,死掉的时候皮上的花纹发紫,一口黄牙,就像是抽烟鬼一样,喷吐云气,咆哮起来山都要发抖,河水要断流。
黑风寨的弟兄们一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又惊又惧,围起来问大哥。
老鞭说,“屁话,什么大虫,当然是假的。”
他是这么说的,可村人却不认为,他们一定要和尚们再施展伏虎的手段,去村外把躲起来的大虫给降伏了,若不能降伏,杀了也好。
三当家叫起来,“哪有这种道理,哪有这种道理!我们当土……和尚的,哪能大虫呢,这事儿啊,要我看,得你们自己来。我们和尚要走了。”
“不准走!不准走!”那从房顶扑过来的,从床底窜出来的,从树上跳下来的,从地里抬起来的,从天上飞回来的,从水里跑出来的,从远方赶回来的,人,鬼,驴子、狗和鸟,一发面目狰狞,要强留下他们了。
老鞭站出来说,“好了!我去捉!我是大方丈,只有我有这种本领。”
那时节,清晨和傍晚雾气弥漫,到了夜里,莫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星月都躲匿云后,大地一片苍黑,只有零星鬼火和野猫的眼睛飘摇着。极远处闪着幽幽的光,一霎一霎,大河静静奔流,只隐约发出骨碌碌的水声。
老鞭就是在这样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出发的,扛着方便铲,拿着一支火把,脑袋油亮油亮,反射火光,假和尚们和村人都在路口看着他走远去,慢慢进入雾里。
当初老大哥好像也是这么死的,被雾气淹死了,原地连坟都没一块。
大家巴望着,初时见老鞭的背影,僧衣的袖子一抖一抖的,背上方便铲上的铜环呤啷响,渐而就看不到背影了,铜环的声音也没了,只有火把和光头的反光。那光头反射的火晕,就像一轮昏沉沉的太阳似的,慢慢被吞没了,从拳头大,变成豆子大,一粒米那么大,然后再也看不见了,火光也消失了。
嗬!好黑的夜晚。
伏虎 下
假和尚们与村人们守着门口,巴望着,只听到大河骨碌碌的声音。
突然的,传来劈嚓,炸雷一样的声音,闷滚滚传过来,像是一千匹大象的齐名。
“是大虫!真是大虫!大虫要吃人了!!”
远处的巨响,一下,一下,近处的人叫喊,撕心裂肺地叫喊,叫喊着,这样就听不见虎吼,这样就听不见危险,这样,太阳就会出来。
老鞭被人叫做一串鞭,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戏法,能弄出连天响的动静,其实是当初在和尚庙里跟老和尚学的制炸药的手段,他提前把炸药埋好,等到地方,点燃了,于是就有这样的响声出来。
弟兄们都知道他有这一手的,于是也放下心来。
大虫的咆哮响了一夜,村民们都喊哑了,眼里的泪水也流空了,瞪着干巴巴的眼睛,望着天边,太阳升起来,初时是天边露出鱼肚白,地上还一片乌沉,大河反光像风里打抖的银箔,渐而有金霞从山后面跳出来,大地上起伏的沟谷原野和林子也显眼起来,鬼火和野猫的眼睛熄灭,大河泛出粉红像新鲜肺子一样的光。
老鞭回来了,浑身是血,扛着一扇虎皮,皮子盖在身上,像是一块布。
真的是大虫,和尚把大虫打死了!
原本已经哑了的喉咙又发出大笑,原本已经干了的眼睛又涌出热泪。
大虫死了!老虎死了!虎皮上的纹路发紫,里正用他的瞎眼看得清清楚楚了,是死掉的虎皮,完全没错,一定没错,错不了的!
大河村把老鞭迎进来,把虎皮在祠堂上烧了,那一天,滚滚的热烟冲开了头顶的云,太阳光耀四野。燃烧虎皮的火红得烫眼。
于是黑风寺的假和尚们在大河村住了下来,老鞭带着人一起种地,一起捕鱼,第二年,丰收了,他们把稻子卖出去,赚了好钱。
老鞭又要找弟兄们说话,大家团团围坐一块儿,和当初在聚义厅里,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弟兄们问,“大哥,能走了吗?他们赚到钱了,我们把他们的钱抢了就能走!”
“不着急,才这么点钱,够什么?留下来,能赚更多钱。”
“不是,大哥,再留下来,我们就真变成和尚了。”
“那你就当自己是和尚。”
“和尚的规矩太多了。”
“怎么?现在的日子,你觉得不好吗?”
弟兄们都讪笑着,“不是不好,就是有些不轻松。”
老鞭越来越不怎么说话了,只是走在路上,大家都还会躬身叫他一声伏虎大师。
有外地来的旅人,听闻伏虎大师的事迹,感慨不已,流传出去,传言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有人说,这个伏虎大师终究不曾降伏过大虫,唯一能证明的,无非是那张被烧的虎皮,而虎皮被烧了,又如何证明呢?
二当家听闻有人这样在村里流言,怒发冲冠,他要去找大虫,找到大虫,就能证明大哥当初真的降伏过这样的猛兽。
他走了,那天也是一个夜晚,村人们在眺望,假和尚们在眺望,老鞭缩在屋子里,没有动静。大风吹动窗纸,哗啦啦,哗啦啦的抖索。
天亮的时候,二当家没回来。三当家从寡妇门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一打听,二哥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后来大家去找这位黑风寺的住持,见到他的残骸,在树丛里,睁着眼睛,心肝肺都被掏出来吃干净了,留下一个胸腹硕大的空洞。
老鞭在屋子里发出叫吼,大家都说,方丈疯了。
这辈子,老鞭没有过老婆,自然就没有孩子,不过,他收了一个养子,是那个寡妇生的,她男人死了,也就不养这个小孽种,那天这孩子在路边刨野菜,老鞭看到他,问你叫什么。
“没有名。”
你要不要当我儿子。
“爹!”
“诶!好儿子!以后,你就叫小宝了。”
老鞭有了这个孩子,自二当家死后,就只和儿子说话,别人渐渐听不懂他的话了。
大虫是真的存在的,当初老鞭真的杀了一条。但又有人说,老鞭已经死了,回来的是伥鬼,老虎吃了人,连骨头带肉,整个魂灵都要被吃掉,被吃的魂灵就变成伥鬼。
伥鬼的话是不能听的,老鞭的话也是不能听的,他甚至不和人说话。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别人只当他疯了,其实他没疯,想让他的养子传话给大家伙,这孩子小时候是个传声筒,有一句说一句,可年纪长大了些,就也听不懂老鞭的话了,一旦听不懂,就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别人当这个孩子也是疯的。
黑风寺的和尚进大河村已经十许年了。
早些时候,为了防大虫,老鞭要弟兄们领着村人去后山挖矿冶铁,造刀剑,造盔甲,造铁胎弓,造铁箭矢,人人都穿得铁桶似的,就不怕大虫了,大虫的牙咬不开铜豌豆。
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件事就不了了之,造出来的兵甲堆在祠堂后面,祠堂失火了一次,烧了七天,火熄灭之后,铁水横流,最后汇集在前院洼地上,凝成了一个大铁坨子,风吹也不烂,雨打也不锈,一年年发出更亮的光,就像是天上星星似的。
越来越多的人疑心老鞭早就死了,他应该和二当家一样,被大虫吃了,应该和老大哥一样,被雾气淹了,那件虎皮烧出来的热烟早就消散在风里,当初的烧虎皮的火红灿灿的,但让人疑心只是一个幻觉。
里正说他亲眼见过那虎皮,可他是个瞎子,瞎子说看到过什么,做不得数。
不知怎么的,就有风言风语,大虫回来了,让老鞭再去一次。伏虎。
但没人敢当面和老鞭说这句话,弟兄们知道,老鞭老了,让他再表演一次伏虎,恐怕很难了。三当家的告诉小宝,如果他去找大虫,大当家的也会去,到时候,就真的能把大虫杀了。
小宝出发了,走的那天,也是个夜晚,雾很大,扛着方便铲,举着火把,就像当年的老鞭。
老鞭站在屋顶上,发出一串鞭一样的,炸雷一样的叫吼。
大家都说,自己这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小宝回来了,一身是血,背后的虎皮,像是一块布。
“大虫死了!”
“大虫死了!”
“大虫死了!”
老鞭哑了的喉咙发出大笑,干涸的眼睛迸出热泪,祠堂里的铁坨子终于飞上了天,变成了一颗星星。
第一百十六章 香风满襟怀
陶子成平时有很多小零碎的东西,女孩子总是对这种小物件特别感兴趣,边宁从来没看懂她桌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作何用处。有修眉的小刮刀,有除毛的小镊子,这些到不难理解,硫酸纸,用来折着玩的,小镜子和小梳子,桌面摆件,手工艺品,指尖陀螺之类的,琳琅满目,和百货商场似的。
杂货越多,心思越散漫,边宁很想劝陶子成多学习,当然不是指上课,而是多培养一些业余爱好。自打她有了一部摄像机之后,就不离身了,随手拍一拍,一周五天,到了周五晚上,回家把影像资料整理起来,做成视频日记的样子。
她总是会和边宁分享她的视频日记,透过一枚镜头,看到的东西便格外不同。
任何一种信息载体都有自身的限制和特点,就像语言,总不能完全描述出事物的客观模样,需要读者自行的想象。而摄像机拍的也只是个人想看到的东西,陶子成的镜头里,常常对着路边的花草逗留,有时候是雨后的一朵月季,能看很久,看饱满的花朵在风里哆嗦着,洒落雨滴,像在流泪。
鼓山一中的操场周围一圈绿化带里种着一类叫做光谱的月季,很好看,很耐开,且花期中会变化颜色,用光谱形容一朵花,以示其艳丽,再好不过了。
他们找了一间空教室,打开投影仪开陶子成的生活录像。饭后就去看一会儿。不过不是每天都去。微电影的首映也是在空教室,当时几乎全班都去了,没去的那几个在教室里刷题,他们本也没参与电影的制作。
齐小波悄悄站在窗户外面,望着屋里,窗帘拉上之后,只有正午的日头透进些微光来,投影屏幕亮起来的光,照在孩子们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堂亮,或许是因为他们每一个的眼睛都亮闪闪的。
这个世界会好的,因为有年轻人在。
电影放到偶戏师出场的时候,很是引来了一阵欢呼,虽然画面布景粗糙,摄影技术幼稚,光影调色平庸,剧情简单,但胜在边宁的一张脸好看,这年头的电影不都是一路货色嘛,整个行业都是被杯赛娱乐垄断的,从制作到宣发,从剧本到演员,全部都是一家旗下的。要是偶戏师原地出道,这个时候也能混个光鲜的日子。只不过到时候拍的片子就绝不会是他所愿观看的那类了。
不过既然拍了这种反应现实的作品,他应该会直接被封杀——谁说得准呢,如果偶戏师的流量够大,还是会有人找他拍电影的。资本这东西就这样,无利可图的时候和你讲规矩,讲自由,活似软钉子批发商,有利可图的时候就比窑姐儿都会卖笑,确然和婊子是一路,只不过还兼职卖牌坊的。
这部电影大家看了都说行,其实顶多也就是二流自媒体的水平,如果没有偶戏师的皮囊,那么连二流都够不上。陶子成这些天倒是不断在学习摄影技术和镜头语言,这一研究才发现里面那么多门道,现在回看这部作品,其实是有些不满意的。
作为处女作,这部微电影再难看也是有纪念意义的,所以陶子成也没有狠下心大段删改,露马脚的地方也不少。
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在今天晚些时候就上传到视频平台,频道名称是“先生的山”,以纪念在鼓山学习的日子,电影名称《阳光的午后》,说实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个名字算是贯穿全片的一个线索和意向。
当然,不会很高深莫测,稍微看过两篇影评的观众都能看出来,从叙事结构上来说,这部微电影采用的也是比较经典的三段式设计,一步步走向深渊,而以欢乐作假象,单就设计意图而言,是有些超出高中生的能力范围的,正因此,拍摄难度不小,剪辑和配乐更是一个麻烦。
说到配乐,那真是老大难,这年头哪首歌没有版权?商用的话,一首歌动辄上千,成名大师的作品那更是上万的,而且商业用途的合同也分许多种,也就是微电影这种简单艺术形式了,真正要拍电影,光花在买音乐的钱就得上千万。
自己配乐当然是一条好出路,但对缺乏专业技能的同学们来说很难,而选修艺术的音乐生也有,只不过一个个都还在学习的阶段,想要创作,恐怕是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倒是听说过有天才作曲人,年纪轻轻就能自己作曲了,但这样的天才也没在鼓山一中呀。
于是最后只能挑那些公开版权的,还有很上年纪的老作品,不甚好听。最恶劣的是,大公司曲库里的音乐还会加一段人声水印,这就像在一条菜上切了一刀,前头短的一截就不能用了。
所以说,这部微电影完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能成功是花费了苦心的。
在影片上传后的那个夜晚,陶子成兴奋地睡不着觉,她在寝室里待不住,就想让边宁带她出去,赶巧不是周末,否则边宁这时候还在上班呢。
本来他晚上也只睡三个钟,收到消息,马上就赶过来了,这次没用分身和义体,是本体出动,好久没有这样直接地在鼓山的夜晚奔跑了,每一处的监控探头他都了如指掌,实在是这几个月把鼓山一带转遍了。
这个城市就像他的老窝一样熟悉,温暖,几乎能作他的第二故乡了,第一故乡当然是乡下。
当初他出生是在净州市,不久就被父母带回村里给祖父母抚养。
一说到他们,边宁站在百货大楼的顶层,遥望见鼓山一中的操场,吹着风的时候颇有些惆怅了。
陶子成趁着还没有熄灯的时候,赶紧出了寝室,这时候正在操场看月季,边宁悄悄站在她后面,等她觉得不对劲回过头,就见到他笑眯眯的样子,脸迎着月色很是亮堂,眼睛里漏出几点星光,“喂!吓我一跳!”
边宁直接把她抱起来转了两圈,陶子成笑得呼呼喘气,“好了,想去哪儿呀,我们走。”他把陶子成背上,就听她在耳边轻轻说,“去你家吧。”
好好的一颗心脏,漏跳了两拍,边宁脸上洇出红光来,“好,好啊,那什么,你想吃宵夜吗?我带你吃宵夜啊。”
“听你的,都听你的。”
边宁深深吸一口气,只闻到背后传来的香风。
第一百十七章 回家
边宁翻出围墙的动作轻车熟路,背上多一个人也不能妨碍他的动作半分,当然还是会累的,肉体凡胎,体力有限,陶子成轻飘飘,于他像云烟一样,而怦怦跳的心脏也只觉得背后只是一团花,一朵云。
学校离家是有一段距离的,陶子成心疼边宁,就跳下来,两个人牵着手慢慢走在街道上。每个季节的鼓山,边宁都见过,很寻常的景色,不过看风景的心情不一样,体会也不同。如果是牵着桃子同学的手,边宁只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像是鼓着一团灶火,手心也发烫,只感觉她的手掌是柔软而温暖的,像是一块发酵的面团。
今晚的月色倒是不错,中秋当然是一早就过了,不过秋天的月本就值得一看,黄澄澄的,如裹着蜂蜜的黄油煎饼,月海也清晰可见,如果把月比作玉盘,怕是不妥当的,因为月面并不平滑完美,就是这样的不完美的天体,在深空中运行,让半个地球的人都能目睹其面目。
边宁忽然就明白,何为千里共婵娟,尤其是以心头有挂念时,这样的感觉便更强烈,望着万古的月,心里只感到淡淡的难受。
好在,身边有陶子成在,温暖的体感使边宁觉得熨帖。
“在想什么呢?”她歪着头问,背后的两支马尾甩动起来,眼睛躲在睫毛下面反衬月光,有狡黠的意思。
边宁不假思索地把她先搂进怀里,俯在她后脖颈上深吸一口,鼻息吹打激起她一重的疙瘩,不由得笑着推他,“喂,说话啊。”推了两下,便也把手环住他的腰。
两个人在路边相拥着,也不说话,然后莫名其妙就都嘿嘿笑起来。
边宁小声说,“我有点想我爸妈了。”
算起来,他整个暑假都没回家,这里是指父母在的那个家,净州市,只是假期旅行去海清的路上经过,没有与父母见一面,吃顿家宴。虽然这么多年,童年里的味道是祖母的手艺,但毕竟,家宴吃的是一个感觉,有父母在,那便是好的家宴。
不久前中元节的时候,父母还发消息来,说给长辈祖先们办了宴席,就在家里办的,娘家那边也有让母亲回去吃酒席,但没邀请父亲,于是母亲也没去。
这么多年,边宁只在儿时尚不记事的时候被母亲领去过一次娘家,也是因为是外祖父辞世,这才抛开往常的家庭纠纷和恩怨,回了趟家。自那以后,两家人依旧是少有联系,只不过,边宁的户口落在净州市,是有娘家人帮忙跑关系的。
关于这种亲戚长辈间的故事,边宁从来不甚感兴趣,也不甚关心。他不应该讨厌任何一方,见到娘家的亲戚,也是要乖乖打招呼的。
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他有些想家。
两个人慢慢吞吞走了将近四十分钟,陶子成走得汗涔涔的,秋风一吹更有些哆嗦,边宁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这时候正好遇到路边卖宵夜的,马上就投降了。一碗小云吞,暖呼呼的汤喝下去,舒服极了,陶子成喝着汤的时候,突然露出傻笑来,一脸幸福的样子。
边宁搓了搓她的脑袋,陶子成只是眯着眼,很满足地冲他皱皱鼻子。
吃完宵夜,边宁带她进了小区,一路上她都四处打量,说起来,相处这么久,她都没有来过边宁的住处。其实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区,和她家差不多的环境。
离家越近,边宁心跳地越厉害,至于为什么,他心知肚明,但说不出来,侧头看陶子成,她目光四处游弋,就是不去看边宁,把她的手捉住,她忽然地哆嗦了一下,一下就转过头来,边宁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小区的绿化多用香樟树,夜风里有舒爽的气息。微寒的香味叫他二人都有些发抖。夜晚的灯光半明不亮,透过城市高楼阴郁的间隙还能看到灰蓝色的夜空,他低下头只见到星星都在她眼睛里。
“喂,待会儿你不会做坏事吧?”她悄悄说。
边宁抿了抿嘴,露出古怪的笑容,让陶子成有些惊奇,有些欢喜,“喂,我问你话呢。”
“嗯——哼嗯——”边宁只是不断发出怪声,突然把她又搂在怀里了,陶子成惊叫一声,然后就是笑,骂了一句,“靠,吓死我啦!”
“走吧,我们上去。走楼梯行吗?”
边宁实在是对电梯喜欢不起来,那么狭窄的空间,被监控探头时刻顶着,或许这就是职业病?
总之他平时也是走楼梯居多,不走楼梯的时候是直接从楼上跳下来。
陶子成没意见,可确实是累了,于是边宁还是选择了坐电梯。两人站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陶子成示意他开门,倒是很落落大方的模样,于是边宁打开门,将他的住处呈现给陶子成。
“哇,你家还蛮大的嘛。”
边宁有些手足无措,只是讪笑,“看电视吗?还是看会儿电影?”
“都行啊,我渴了,有水吗?”陶子成很放松,真的像是回了家一样,“你家里好干净。”
确实,边宁的住处干净而简单,不大的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和一台电视,就只有零散两件物件,玄关的鞋架整整齐齐,看得出来不常有访客,门开在东面,厨房在西面,卫生间和阳台在南面,北面就是卧室了。
陶子成吸气,室内说不上清新,但也不沉闷,有股家具木材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开灯之后,几乎是一览无余的。
边宁去厨房取水,陶子成说了一句,“喂,能进你卧室吗?”
“可以。”
她开门进去,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边宁模样的小戏偶,“这是什么呀?好可爱,是你诶?”
“啊,那个啊,一个小玩具,别人送给我的。”
“别人?张单立?还是女生?”
“我的朋友又不止这几个,是一个很久之前的老朋友送给我的。”边宁上前去,把矿泉水递给陶子成,又想取回人偶。
“说说呗。”陶子成把人偶放在眼前打量,“好细致,看起来不像是机器刻出来的,你那个朋友是木匠?”
边宁记不清,他只知道,这个人偶是平行世界的某个自己的馈赠,可究竟是哪个,他真的说不清。“可能是吧。”
“能送给我吗?我想把它放在床头。”
边宁愣了一愣,望着她满是期待的面颊,也只能点点头。
第一百十八章 犹豫和山鬼
陶子成喝着水,躺在沙发上把腿弯搭在扶手上,晃着小腿,很悠闲自在,仿佛是荡着秋千。
边宁陪她看电视,看电影,只是陶子成总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看看手机,如此消磨了两个小时,到后半夜了,边宁见她目光呆迟,就问,“困了吧,睡吧?”
“不是很困。”
“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去卧室睡吧,今晚我睡沙发。”
陶子成嗤地笑了一声,不知哪里好笑,但她愈笑愈大声了。
“怎么了?发什么神经呢。”
“喂,不行,今天我不想睡觉。”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今天,是我做出人生中第一件作品的日子!”说着,她举起手机给边宁看,正是他们那部微电影的播放页面,这时候距离上传过去了半天时间,已经有一万多播放量,评论三百多条,观众留下的也多是赞美和鼓励,尤其夸奖偶戏师的美貌。
她原来一直都在关注这个。边宁倒是不曾想到这一节。见她笑得开心,也陪着笑起来。
没成想,他一笑,陶子成就不笑了,直勾勾盯着边宁,居然眼眶里发红。
“你怎么了?”边宁慌张地把陶子成抱在怀里,应该是一切正常,总不会是犯了急病,她或许是喜极而泣?
“我没事。”她说话带着鼻音,“我就是高兴。边宁,你说,以后多我们会在哪儿,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有些过于的高深,以至于边宁一时间说不好如何去回答,只能讷讷的,支吾道,“应该还是这样吧。”
“不会的。你好好想。以后,你就去北方读大学了,还是中洲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我呢?到时候我们就不在一起了吧?现在我们读高二,相处的时间只有不到两年了。”
边宁没想过这样的话题,他总是忙得七荤八素,不会去想太遥远的事情,更多会在闲暇时候回忆过去就是了。
“嗯,别怕,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一说到不分开,陶子成抽泣地更加厉害,边宁觉得她这样哆嗦着,像是风里的光谱月季,飘落的雨水是她的眼泪。
“你说的,但我们要真的分开了怎么办?”
“不会,怎么可能,到时候我去读书,你也来不就好了?我们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
“就像现在这样?”
“对,就像现在这样。”
陶子成又傻笑了一会儿,没等边宁松口气,她突然地又抽抽嗒嗒的,“但要是我爸妈不同意怎么办?我以后肯定是找工作去了,你还在上学,我们怎么见面呢?边宁,如果以后我能靠自媒体赚到钱,那还好说,但要是不行的话,我们还是要分开的。”
“想这么多做什么。”边宁不知怎么安慰,只是把自己心里想法说出来。
或许女性就是愿意多想的,边宁不知道自己没和陶子成在一起的时候,她所思考的都是什么,眼看着边宁已经规划好了未来,可她的未来还在一片无所凭依的状态,就像是随风的飘萍一样不知落在何处,心里如何能不焦急。
生活当然不只是边宁所想的那些远大理想,不只是宏大叙事,还有的是日常的鸡毛蒜皮。
陶子成完全不理解边宁所思考的,她的世界没那么复杂。应该考虑的完全是一个学生所该考虑的东西。
边宁却发散开去,他心想,如果教育不被垄断,那么陶子成应该是完全有机会上大学深造的,而不是早早考虑高中毕业后的去处,他想要未来的世界,每个人都有条件接受高等教育。
于是他又为心中的热情所点燃,出神了良久,直到陶子成在他耳边轻轻哼起歌。
是他喜欢听的蒸汽波,也是他推荐给陶子成的,这叫他莞尔一笑。回想起来,仿佛还在昨天,他和陶子成互相传递纸条。
哼着歌,声音渐渐轻了,她慢慢睡过去,边宁微笑,这桃子同学,还和小孩似的。把她抱起来,安置在被窝里,解开发辫,手机放在床头柜,临出门前,看了眼她的睡容,略开着嘴喘气,有些娇憨的模样。
“晚安。”他把灯关上了。
回到客厅,收拾茶几,他把电视关闭,躺在沙发上静静出神,他突然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在黑暗中看着客厅的天花板,颇有些新奇,但其实也无甚过多的区别,无非客厅棚顶的腻子比卧室更灰旧一些,角落有些受潮剥落的破墙皮。
阳台处有微光照进来,不知是月光还是城市的灯。慢慢他也就此入睡了。
……
广阔的梦境,边宁似乎要进入虚空,可还差了一些,他只是感觉自己是在幻梦里,漂浮在波漾温暖的海面上,无所凭依,可又不曾下坠。
似乎有熟悉的风吹过来,缓慢地,吹拂面颊,露在海面上的脸受风吹拂,只感到些许温热,海水泛起轻轻的波涛,他如一块舢板,随着洋流飘行。
睁开眼睛,恢弘无垠的夜空上有无可胜数的星,银河昭昭,果真如奔流的大河一样。
如能遨游深空,又能见到什么样的情景?
他不知怎的,想起林言说的那个故事。
每一颗星球都有一张巨大的弹弓,能将每一个远行星空的旅人温柔地发射出去。
当初的恐龙是这样走的,那些故去的人是这样走的,边宁想着自己有一天,应该也是这样走的。忽得就感到一种人生的微寒。
他就因此寻到了巨大的弹弓,从而于海面拔起,直直朝着天顶坠去。
耳畔的风越来越清晰而温热,边宁渐渐脱离大气层,周围漫射的光在渐渐黯淡,直到真正突破某个限界,一切都真正沉入黑暗里,深空一片阴沉,远处有光在闪烁。他便向着光芒翱行,如肋下生风一般,等他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些不是星辰,而是在一片林子里移动的萤火虫。
这里的景象有种叫他说不出来的熟悉,远处又传来的隐约的嬉笑声,是山鬼。他再一次来到了这片密林。
梦睡里的人是没有什么理智和逻辑的,边宁既然有些惧怕,可又径直追向那林间飞舞的山鬼,飘飞的长发如一块厚稠的披风,云和月和花都点缀在披风上,如无限繁美的绣画。
第一百十九章 昨日死,今日生
边宁隐约要从梦里挣脱出来,就像是一只破茧的蝶子一样,伸展羽翅,只是,漂游的风里吹来她的叹息,“不要睁开眼睛。”
他略将眼睛张开一条细缝,眼前飘飞着无边乱飞的杂乱的天体,在黑暗里闪烁着,仿佛城市绚烂霓虹灯的舞会,棚顶的墙皮老旧,发灰,角落有剥落的墙皮,露出后面的水泥面。
潮湿的暖空气从南方温柔地吹拂过来,将水乡的重量压迫在他的胸膛。
于是,他感到温暖和柔软的光在身上流淌,像是沐浴恒星的辐射,在一片遥远的天空。
曾经的童年里,边宁沿着村庄中的那条柏油路朝着群山深处跑去,这是他的晨练项目,最开始的时候,祖父会骑着一辆旧旧电瓶车跟在他身后,电瓶车的一边喇叭坏了,另一半的喇叭也不灵,于是会发出暗暗的嘀嘀声,在早晨朦胧空气绿色山崖下黑漆漆柏油路上的小男孩身后,哑哑地喇叭叫。
他还记得的是,有时候是祖母带他出来,也是骑着一辆电瓶车,不过,会带一块饭团,带一杯豆奶,边宁如果不想跑了,随时可以停下。坐在路边,脚下的凹地是大片的农田和经济林,祖母俞喜德把电瓶车停靠在一株桂花树旁,也坐在边宁身旁,看着他慢慢吃点心。
太阳总在山后面躲藏一会儿,天已经大亮之后才悄悄跑出来,常年还会穿一身云的衣服,发出的辐射照耀在这片遥远的天空,边宁沐浴着遥远的日光,过滤了紫外线和热毒,只有水波一样的触感,只有琉璃一样的质感,只有淡淡的温暖的体感。
妈妈说,秋天是思念的季节。
边宁还记得童年,等他长大一些后,祖父母都不跟着他了,于是他一个人在清晨的山道上奔跑。往南去,越离开城市,那里有几座被废弃的村庄。
有一座被废弃的水库。
水库旁边的山头上也有村庄,那里荒草弥漫,像是住着什么精灵鬼怪。
边宁会跑到这里,在这样山的高头,在一处破碎的砖瓦房的屋顶上站着,迎面的暖风还有遥远日光的温度。这些废弃老屋灰扑扑蒙着尘土,看着像是蜷缩在被衾里的流浪的老头。屋里有蜘蛛结网,有躲匿的蚰蜒、马陆、老鼠,倒是没有蟑螂。
他一直怀疑,曾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会不会还有人在这样的被遗弃的村子里生存呢?他问过祖父,他说,人都搬走了,他问过祖母,她说,有几个老的,也都死了。
一个村子死得无声无息,村子东面的水库还在轻轻泛起波涛。
边宁总感觉自己当初似乎真的在这个村子里遇到过谁。她躲在荒草深处的老屋里,在所有人都逃离的时候,她没有走。
当初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村庄里空荡荡的?是一场暴雨,一场山洪,一场地震,抑或别的什么天灾?她没有走,一直躲着,可能她也早就死了吧?
边宁每次见她,她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从西面的林子下走出来,脚步过去的路面上飘落的莲花瓣,干净又洁白,柔韧坚美,带着一点水汽,微微凉。
她的面目隐藏在光里,那光不知是星月的光,还是城市的灯。只看到,眼睛的所在有水波一样粼粼的亮片,眉眼弯弯似嗔似喜。
边宁或许一早就该想起这样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了,在这个幻梦里,他们又一次见面。这不是什么虚空的感召,真的不是,边宁肉体凡胎,也是会做正常人的梦的,只不过,很少。这种情况很少,所以他不明白自己是清醒还是昏睡,如果昏睡,他不应该在这里,如果清醒,他不应该见到她。
在童年,跑到山顶废弃的村庄里,她会从西面的林子里漫步出来,手里捏着一条枝,有时候是桂花,有时候是杨梅,有时候是栀子,有时候是桃花,有时候是什么不知名的山花,变化着的如同四季流水一样的时间。总有青软的蝶子在枝头停落,轻轻啜饮花瓣里甜蜜的甘澧。
见到边宁时,她就放声笑,像是一刹那,群山都笑了。她一笑,太阳从云后出来,遥远天空被暖光填满,照在边宁身上也是这样,暖烘烘的。
她就在这样的日头里,身放光明,本就模糊的面貌,更加看不清晰了。
那时候两个人都是小小的,小小的不谙世事。边宁见到她只觉得吃惊,“你住在这里吗?”
“对啊。”
“一个人?”
“对啊。”
“家里人呢?”
“走了啊。”
“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好啊。”
边宁心想,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应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而不是他现在所想象的那么深奥,没有什么步步生莲,没有群山回响,她应该就是一个捏花枝的这样一个女孩。现在有这么多年没见面,男孩变成大男孩,女孩变成大女孩。
明明有这么多年没见面,可为什么,还是像离别不久一样,时间这东西真像是假的一样。边宁见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就像她一直也住在他记忆的某个老屋里一样,这个时候,等他从老屋顶上下来的时候,就会从西面的林子捏着花枝出来。
新夏的梅子被她带来了,红润的一颗,从花枝上缀着,被他拿在手里轻轻摩挲,一口是酸涩又甜蜜,他皱起脸,她又开始大笑,大笑后是大哭。
“怎么了?怎么了?”
她就是哭,朝后仰倒,居然就这样死了,边宁骇了一跳,见她死在荒草丛里,倒地的所在没有尸体,只有一片花簇,无数的蝶在其间飞嗡,发出汩汩的噪声。
在四季瓢泼的时节,大雨冲刷着他,他望着那片花,花间蝶被打湿翅膀,俱倒伏了,那片地里殷殷地冒出血来,仿佛是她死后流出的血。他见那血便慌乱而无措,腥气刺得他头脑发昏,不知如何便真的昏睡过去。
等他再醒,她又回来了,手里捏着花枝,盛开桃花。
“你怎么了?死了?活了?”
她唱起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边宁这一下就明白了,自今天之后,那个荒村老屋里持花的女孩就永远死在荒草里了,眼前这个,从幻梦里出来,是他的陶子成。
第一百二十章 喝茶
边宁听到水声,然后等了一会儿,才是闹钟声。
水声从浴室传来,他心里清楚是陶子成,于是也不发声打扰,去关了闹钟,出门买了早餐。
等他回来,她还在洗澡,女人洗澡真是很漫长的。
边宁买的是小馄饨和生煎包,昨天晚上吃的也是馄饨,这东西,各家的味道差不离的。他买的这家用猪油和虾皮、味精和盐调味,很香,陶子成一推开浴室门就闻到了。
她惊喜地叫唤了一声,然后慢吞吞走过来。边宁有些手足无措,为她拉开椅子。
“很君子嘛。”她笑着调侃。
“你还好吗?”
“不好,但也不坏。至少,”她勾勾手,边宁就凑到她耳边,“你应该不会忘记我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鼻头一酸,忍不住眼眶泛红,边宁心里无语,女人就是麻烦,总是爱哭哭啼啼的。
当然他完全可以理解陶子成的想法和心理,他又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对陶子成的悲观心态感到诧异。
说到底,真正舍不得的是边宁。他才是那个要小心维系感情的人。异类。
有时候,她真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可爱。
“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忘记你。”
“那你亲我一下。”她闭起眼睛。边宁无奈,只好亲她一下,从额头,再到脸颊。
她总是会笑,“有点痒。”然后她就骂两句,把边宁推开了,“好了好了!烦死了!”
边宁一脸问号,“刚才是谁让我亲她一下的?”
“就让你亲一下,你自己不会数数啊?多亲要收钱的!哼。”
边宁揪住她鼻子,“小猪。”
“你才是小猪!”她也不反抗,闷声闷气地哼了两下,然后就是笑。
饭后,边宁还是骑着自行车带她上学,这次她老实侧坐了,把头靠在边宁的后背上,环住腰。
秋日清晨的街道,穿过满是早餐铺的巷子,不远处就有复水的一条分支,去学校的路有很多条,边宁偏生要选最远的那条,沿着江岸骑车,波光粼粼倒映着初醒的钢铁森林。
风在耳畔呼呼吹呀,似乎世界变成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存在。
“听不听歌?”她在后头喊,还拍了拍他的脊背。
“啊?”
“我说,听不听歌?”
“听!”
她把一只无线耳机塞进他耳朵里,放出舒服的歌,男人用吴语轻轻唱。
“阿斌哥去买香烟
每种香烟和总试过一遍
煝新鲜多过煝感情……”
他说,“换一首!”
她换一首。
“旧社会顶穷的人
屋里向没牛也没田
每日靠抓蛇过日节……”
他又说,“换一首!”
她大力拍了拍他脊背,让他安静听完,于是,又换一首。
“xx年4月13号
整日落雨
我从菜场里买来
你欢喜吃的带魚
带鱼煎勒两面金黄
先摆勒旁边……
自从你不在身边
我学会当值別人”
他摇头晃脑,也跟着唱起来,吴语而已,他也是会的,当初祖母教他那么多骂人的话,多是用吴语,就像刘他妈的老师,他也常把娘希匹挂在嘴边,这时候吹着江风,边宁感觉到是透骨新鲜。
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车把也跟着摇头晃脑,自行车左扭右摇,她尖叫两声,也稳当下来,跟着车子摇晃,就是不摔下去,边宁把得很稳当,两个人像是在单车上跳双人舞。
有些路,是希望一直能走下去的,但等到太阳升高后,江面的波光不那么好看,而且光线照得有些烫了。他们要到学校了,陶子成是偷跑出去的,不能打卡入校,边宁带她去隐蔽的角落,直接翻墙过去。自己再折返回正门入校。
在学校的日子简单平淡,边宁不时看她一眼,她则久久凝视着他不放。
边宁以为这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的,但被意外打断。
几位穿正装的黑岛干员走到教室门口,轻轻敲门,正在上课的袁前进愣了一下,“你们是?”
“黑岛安全部,请边宁、林言、陶子成、张单立这四位同学跟我们走一趟。”
齐小波从办公室跑出来,大喊:“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教室里安静地可怕,班主任这一声叫喊像是炸雷一样,所有人都从精神恍惚里回过神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彼此。
边宁看到陶子成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林言转过头默默看了他一眼,而张单立抓住他的胳膊,很用力。
他慢慢站起来,“我是边宁。”
那几位干员面无表情,“边宁,边宁,你是我们公司的预备雇员吧,走吧,来一趟,不会有什么事的,叫上另外几位。”
齐小波被拦在门口,他紧皱着眉,生气而不知所措,“你们到底是谁?证件呢?拿出来看一下。”
“小波,别闹了,他们真的是黑岛的干事。”校长来了,跟在主管身后,活像个老狗腿子。老狗腿子的狗腿子见状只是梗着脖子,“现在是上课时间,我看谁敢带我学生走?信不信我告到法庭去?”
“这位公民,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请不要妨碍公务。”
“你只是一个公司的员工,你不是政府来的公务员,不要和我打官腔,反正,今天你别想带我学生走!”齐小波装疯卖傻,拦在门口,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断挥动,示意边宁他们从后门逃窜出去。
本来这将是一场追逐战,但可惜,这不是。齐小波已经不要脸了,也舍得在事后辞职卷铺盖走人,但边宁带着人,走到了黑岛干员面前。
齐小波转头,用一种边宁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边宁只有用平静而洒脱的眼神回应。于是齐小波眼睛里的火,突然就熄灭了。
“我们走吧。”
边宁他们四个坐上武装车走了,这时候,身后的教学楼发出学生们的叫喊声,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只是像群山的回响。
一路上,车里没人说话,有几个武装干员,端着枪,坐在对面,面具和墨镜挡住脸颊,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低沉的呼吸声。
张单立忍不住问,“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
“鼓山分部,关于你们的一些个人问题。”
“是因为我们在网上发的微电影?”
“无可奉告。”
其实就是这回事,但又不完全是这回事。本来在网上发布这种“不正确”内容,边宁和张单立也就是会被公司警告一下,但是粉毛却看到电影了,然后就注意到偶戏师的模样,她觉得这人确实好看,想要见一面,于是主管就下令把这部电影的主演们都请来喝茶了。
罗曼兰 上
关于罗曼兰这个人,也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人,客人说他见过这人一面,聊过几句,是个还蛮有意思的人。
蛮有意思的人成日里喜欢流连花栈,和女子们聊谈,只不过他是个穷鬼,总被打出去,但也因为能说会道,总有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觉得他这人好深沉,愿意留他一夜。罗曼兰倒也自持身份,不会真做些什么,然后就有传他不是男人的说法。
罗曼兰当然是个男人,真真的,凭他那话儿就是个好男儿。只不过,他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有资费,寻花问柳也是白费。
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烂人,没人知道他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亲友,在这样诺大的一个世界,这种人就像鬼一样。
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活得似鬼,他只是觉得人世纷纷扰扰,一切成空,不如就这样随波逐流。就像浮萍,现在落在一块水中礁石上,等哪天,又会被流水带去远方。
想到这儿,他醉醺醺地又从一团毛毡里站起来,周围有几个相熟的男女问候招呼,他也只是胡乱地点头回应,往阳台走,一路上碰到白瓷碟,青瓷碗,景泰蓝的坛子,珐琅的盘,玲玲啷啷,头顶磕着璎珞珠串,风铃挂件,哗哗啦啦,一个人造成的动静赛一个戏班子了。
于是就有人骂他,大叫大笑。昏暗的房子里各处透着红光粉光和金光,这里是繁华的处所。
他走到阳台,举目都是极尽繁华的人间,合金结构,重重叠叠的招聘,千层的楼,一重重街道串联,朝下望不到底,朝上见不到天,只有无尽的古老的霓虹灯,照耀这座六亿人口的超大型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罗曼兰面对山壁一样的钢铁森林,默默叹了一口气,朝东西两侧望去,能看到一线的天空,头顶则被纵横的街桥覆盖,不见天日。
这是巨大的工业化世界,人类的蚁穴蜂巢,而他罗曼兰,不过是无数庸碌中的一员罢了。
“我有时候,真害怕这样的世界。”他喃喃自语,“这样的世界,不会把我们逼疯吗?人类不是蚂蚁,我们的祖先看到的是天空和自然的森林,现在的孩子一出生就只能见到这样的景象,他们还能理解自然之美吗?那样的话,人岂不是会变成机器?”
“又在探讨人生了,大哲学家?”有个披着浴袍的女人走过来,罗曼兰低头能看到她涂了油的趾头,就这样赤脚走在合成木的地板上。
“什么人生,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一文不值。”罗曼兰指着在风中的一只白色塑料袋,就在这样的半空飞舞,落不了地,也无处依附,卷来卷去的样子可怜极了。
“你看垃圾袋都能有人生感悟?服了你了。今天想好去哪儿赚钱了吗?”
“嗳,这种事,总有办法的。”
“没钱你就去后厨帮工,否则你就别想吃饭了。”
“那我去寻一份机械工的活吧,总有办法的。”罗曼兰低着头匆匆出门去,在如巷子一样的楼道里穿梭,1015到1044层的电梯坏了,他得走楼梯,说实话,他真的讨厌楼梯,因为他很懒吧。
这是上午九点了,头顶远远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周围许多人都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站了一会儿,闷响越来越近,然后是瓢泼的水流冲刷声,一下就沉下去了,但还有不断的余声回荡。这是城市天顶区用人工降雨蓄水冲洗城市的过程,囤积的雨水混上洗涤剂,在一天的准点倾斜下来,到了下面的楼层,水瀑就散开变成了弥漫的雾气,然后被底下反应堆冲上来的热气流抬升,在中层又形成雨云,再下雨,最后进入雨水收集系统。
这是城市在洗澡。
罗曼兰趁着这个时候休息了一下,水流冲过楼面的时候,一切声音都像是被吸走了,或者是被封盖了,人与人之间的言语几乎听不到,而不稳定的电压又导致灯光频闪。
在水流冲刷时,突然有女人尖叫,声音闷闷的,大家循声望过去,那女人反手把一个男人掀翻在地,开始痛殴,一边打,一边骂着流氓之类的话。
大家耸耸肩,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罗曼兰在楼梯上低头看着那个男人,在轰然作响的倾瀑声里,看不出那人有什么表情。
在世界仿佛都安静的情况下,若是能遇到一个一眼就来电的女孩该多好啊,这位老兄应该也是被旁边的女人所深深吸引,所以情不自禁?可惜,他现在正被一见钟情的女孩殴打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冲洗的时间格外漫长,罗曼兰等了一会儿,发现周围无比安静下来,声音不知在何时消失了,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直到此刻方才回过神来。
不单是声音,还有周围的色彩,气氛,一切都像是被剥夺了,沉入水底一样,空气有种怪异的湿润感,就像是胶体一样叫人呼吸困难。
在一片黑白的世界,一道窄长的传送门在罗曼兰眼前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色彩亮丽的男人,衣着朴实,眼神坚定有力量,一眼就叫人觉得厉害。
那个男人就是和边宁讲故事的客人,他环顾一圈,注意到罗曼兰,“朋友,你好。”他说话,罗曼兰听不懂,然后客人伸出手,两个人进行了历史性的握手礼。
罗曼兰觉得自己现在是在经历第三类接触,眼前的应该是外星人?
和罗曼兰握手之后,客人就知道了当地的语言,他笑着说,“能不能请我到你家里住一段日子?说来不好意思,我毕竟是第一次来你们的星球。”
“你真的是外星人?”罗曼兰感到荒诞和惊喜并存,他厌烦了沉闷封闭的世界,突然叫他听说有外星人,于是高兴坏了,“不过,你不是来和我们打仗的吧?”
“我是外星人,不和你们打仗,我是来旅行的。”客人笑眯眯的,他见罗曼兰不住往传送门后打量,于是邀请,“要不要去虚空看看?不过我不建议你去,会发疯的。”
“那就不用了,那什么,我没有家,平时住在一个花栈里。”
“没有家,那就造一个家,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客人摆摆手,很轻松,仿佛没什么难得到他的。
罗曼兰 中
客人转头往传送门上抓了一把,简简单单就将其关闭,也正是这一刹那,周围的色彩都回来了。声音也回来了,罗曼兰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技术啊?”
“这不是技术,这是魔法。”客人摆手,“不过,技术手段也是能做到的。”
“这么说,你会魔法?会点石成金吗?”
“点石成金不会,会这个做什么?”客人站在罗曼兰身前,比他略高一些,不多,两个人平视。
罗曼兰很是迟疑了一下,“我先去打工,要一起吗?”
“好。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
罗曼兰心脏扑扑直跳,就像是很久以前和初恋逛学校,只不过身旁的不再是姑娘,而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外星老哥们。
“能说说,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们那儿呀,和你们其实都差不多的,我们彼此不过是不同时间线上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可能而已。”
“所以平行宇宙是存在的?”
“嗯,存在,无数个世界,有无数个你。”
“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好难受啊。”罗曼兰又开始惆怅,衰弱的身体也因为爬楼梯而气喘吁吁。
客人把手搭在他背后,罗曼兰突然感到精神一振,“这是什么魔法?”
“时间回溯。”
“啊?”
“把你的身体状态回溯到今天你最强壮的时候。”
“哪能让我返老还童吗?”
“可以啊。还能直接带你穿越回童年呢。”客人语气轻松,依旧是没什么难得到他的样子。罗曼兰有些腿软,又有些向往,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没能开这个口,转头把话题扯到工作上。
“我没有固定工作,只是去机械坊打零工,每天赚一点钱,足够我花销就不去了。”
“不工作,你去做什么呢?去旅行?写文章?”
“不是,就躺在花栈里。”
“空耗生命?”虽然是问题,但客人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生命本就是空旷的。我只是回归它原本应该有的样子。”罗曼兰有些喋喋不休,“我游历这个世界,遇到无数的人,不论是成功还是卑贱,你也应该了解,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客人停下脚步,站在一块玻璃前,望着窗外的巨大城市,“你说这句话,只是因为看到的东西,自以为足够多了吗?”
“不,我当然知道……”
“你们这座城市,建立在地核融浆上,是不是?确实很厉害。但我见过,包裹恒星的人类城市,我见过,以黑洞为熔炉的星际工厂,我见过,贯通六千兆个宇宙的神秘大树,我见过,用手掌托起三千维度的强者,我见过,平行世界里,星球一样大的我。我也曾在树叶的叶脉里游泳,我也曾在细菌上散步,我也曾和原子一样大,我也曾追逐太空里孤独的光子。”
罗曼兰愣怔着说不出话。
客人继续说,“我也见过,一个只有锐角的世界,我也造访过通天塔图书馆,看过宇宙坍缩,看过宏观量子星球,在时间花园里遨游。这些是我用我空无的生命去见证的。”
“可是,像我这样平庸的人类,如何能到你所在的世界?你看到的一切,我都看不到,我能遇见的不过是这个庸碌的社会罢了。”
“有什么样的眼界,看什么样的风景,你不用特意去追求那些让你失语的景象,说实话,就算你看到了,也是发疯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罗曼兰恹恹的,客人知道他是不服气,就说,“如果这样,你就和我一起去看看吧。我有记得一个很特别,很安全的世界,要不要来?”
“那当然好。”
客人一手打开传送门,对面是一个黄昏的街道,大地一片铁灰,隐约能见到地平线金辉的晚霞,还有一轮日全食的景色。
罗曼兰随着客人一同跨过传送门,见周围玻璃水晶一样透明清澈的建筑,形制大多方正低矮,伫立有祭祀柱,神台等,大地上连风都没有,更没有尘土,呼吸着空气,却仿佛什么都没涌入肺部一样。
正因这里直观地透露出一种怪异的隔阂感,罗曼兰发觉十分地不对劲。
“这儿是哪儿?”
“某颗宜居星球。这里的文明很厉害的,我称他们为永恒文明。”
“永恒?怎么做到的?”
“他们把时间停止了。”客人带着罗曼兰往城市中心走,也就是天边日全食的所在,这里的天空,几乎是被金色填满,落日的半边尽是金色霞光,唯有日全食的所在宛如漆黑空洞,另半边是金蓝色的夜幕,有星辰悬挂,熠熠生辉。
在这样金色的宏大夕照里,建立在钢铁上的水晶城市也折射金辉,世界一片灿烂,如温暖的沙海。
“好美的建筑。”罗曼兰感慨,这个文明的艺术绝对是极发达的,那些建筑乍看朴实,可每一块水晶内部都有精美的刻蚀图案,光照之下,如全息投影一般反射在地面上,凝聚出虚幻美梦一样的花树光林。
“这正是他们的追求。他们认为世界的美来自于光,光的角度,强弱,波段等都会影响世界的美,为了将至美的时刻永远定格,他们用自己强大的技术力量,把星球从时间维度里剥离了出来。表现在外的就是,他们的恒星系被微缩成一粒光子的大小,正在以光速运动。”
“不可思议。”
“确实。”
往城市深处走去,原本空旷的所在,渐渐有了人影,这一个个异星的人类站立在街道、屋顶,坐在栏杆和柱子旁,姿态轻松,望着夕阳的方向,然而,他们是一动也不动的。
“他们把自己也塑造成了美景的一部分。不要去触碰他们,那样会加速你的时间同步的。”
“什么是时间同步?”
“你只要知道,一旦你和他们的时间同步了,就相当于和他们一样,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了。”
他们似乎走了很久,可只聊了三两句,当他们走到城市中心,见到了宏大的水晶金字塔,内部燃烧着的那一颗,正是天上的太阳。原来不是日全食,是太阳被囚禁了。
罗曼兰 下
客人说,“你想在这里停留多久都行,这里很安全。不用担心自己造成什么破坏,也不用担心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永恒了,可,这样的永恒,真的有意义吗?”罗曼兰指着那些观看金字塔的异星人,金字塔内的雕塑投射出极美的色彩图景,可见光被分成七彩,交织成画,成虚像,在金字塔四周凝聚成宏大的虚幻城市。
罗曼兰激动地说,“是很美,但他们被永远定格之后,岂不是也无法思考?那样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这里的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议,但了无生气,连空气都像是死了,在这里,一个能运动的物体,会感到巨大的孤单,或许就像在梦里似的,连自己的存在都像是被这种巨大的凝滞给抹消了。
“我感觉不到空气,我闻不到气味,可我还能呼吸,这是为什么?”
客人耐心解释,“自从你进入这个世界之后,时间同步就开始了,你可以呼吸,也可以不呼吸,但你的身体状态会始终定格在你进入的那一时间帧里。”
罗曼兰有些语无伦次,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他叹了一口气,“果然,哪怕是这样厉害的文明,也回归虚无了,宇宙,人生,不都是这样吗?永恒不过是永死罢了。”
客人很无奈,“虚无是所有智慧之人的大敌,你能意识到虚无,倒也不坏,但你不要向它投降嘛。”他笑了笑,“说到底,你每天装作对世界不在乎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而已。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你就可以站在高处俯瞰那些功成名就的人,认为他们的所有努力也不过是徒劳。”
“我哪里失败了?”罗曼兰反唇相讥,“我活得可很不错,每天只要寻乐子就好了,面对死亡,痛苦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我倒是很快乐,每天都能感觉自己神清气爽,两肋生风。倒是你,总是到处游历,你也不过是一个流浪汉而已。”
客人摇摇头,“你既然愿意这么骗自己,就骗吧。”
“我要回去了,我该上班了。”
“你有想过,改变这个世界吗?”
“嗯?”
“当你看到世界的归宿是虚无的时候,当你看到压迫的时候,当你蒙受不公的时候,你有想过改变这个世界吗?还是说,你就是投降了,用虚无来自我安慰,精神胜利万岁是不是?”
“我当然想过,但那又有……”
“那很有意义!”客人正视着他,拍了拍罗曼兰的肩膀,“那很有意义。”
罗曼兰被他笃定自信的语气震慑,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客人本来很严肃,这时候也笑了笑,“来,带你看点东西。这需要你有一双好眼睛,并且站得足够高。”说完,客人在罗曼兰的额头上拍了一下。
一瞬间仿佛有冰冷的汞水涌入眼球,罗曼兰惨叫了一声,等他恢复视力,已经身在太空,身下铁灰色的星球旋转着,灿烂的光从赤道喷出,涌向两极黑洞,将光流吞殁,这是超越人类视力极限的景象,可见光只不过是光谱里狭窄的一个区域,罗曼兰的眼球经过改造,能见到的更多。
“看那边。”客人的声音从罗曼兰心底响起,他朝着星系中央望去,白洞将无穷尽的光吐出,光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人脸。从额头到下颌,有三十亿公里,飘散的发丝有数光年长。
“那是什么?”罗曼兰几乎失语。
“那个是永恒文明的终极艺术,一张被他们认定为最完美,最符合数学美的脸,打个招呼吧。”
罗曼兰为深空中的金色脸庞震慑,不敢稍动,而那张脸庞,竟缓缓眨了眨眼。
客人说,“该走了,再不走,它要说话了。”
等罗曼兰被拉回原先的世界时,他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中。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东西会动?”
“那里是时空的特殊解,也是奇点内部的情况,时间和空间颠倒了,时间上的运动变成了空间上的运动,空间上的运动又变成了时间上的运动,就像是动画一样,不断的翻页,就像时间流动了一样。”
“我不明白。”
“这就是永恒文明的技术手段,是不是超越了你的认知极限呢?”
“有点,但这也不能证明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
客人微笑着摇摇头,“他们留下了一个不会被虚无打败的永恒艺术,就放在那里,欢迎所有世界的任何人来观赏。你明明已经看到了,却一定要说自己不懂。既然你这么顽固的话,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很多事情,道理是讲不明白的,打破虚无的还得是实践,你去吧,用我给你的眼睛,去做些什么,改变世界。”
罗曼兰心里一惊,“你要走了?”
“对,过一段时间,我会再来的,希望到时候的你,有所改变了吧。”
客人就像来的时候那样,通过传送门离开。
罗曼兰心事重重,最后也没去找工作,只是返回了花栈。相熟的姐儿问他,“挣到钱了吗?”
“没有。”
“你的眼睛怎么了?”
“什么?”罗曼兰跑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双眼变得一片漆黑,不由得有些懊恼,这是那个外星人给他留下的礼物,但实在太怪异了。
他凝视着镜面,脑海里闪回了许多场面,这面镜子的制作,和原料的获取,他就像是回溯了历史的旁观者,清楚看到了镜子的过往,他转头,望向一位姐儿,她的人生过去也在脑海中闪回。
罗曼兰心里惊悟,原来这才是礼物。
他慢慢在城市里漫步,原先他是这座巨大城市里的蚂蚁,现在,他却回忆起数亿人一点点建立这座城的历史。无数人死亡,无数人出生,这个世界,从一无所有,到无所不有。
永恒文明也是这样,不断前进,直到用永恒打败虚无,真正站在了时间的岸边。
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他突然对身旁的陌生人说,“我们一起改变世界好不好?一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怎么样啊?”
“神经病。”
罗曼兰哈哈大笑,他指着这个路人说,“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听我的,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吧,别去找工作了,你无非是能找到一个侍应生的位置,之前面试失败了十次,存款不够生活一个月,来吧,我们去赚些钱,从赚些钱开始吧。”
“你发什么神经病呢?”
“我不是神经病!我只是,爱死这个世界了!”罗曼兰大叫一声,朝城市的顶层奔跑,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他们来到天顶区,他们又从天顶区跑到地核区,就像是流水,就像是这个城市每天冲刷的流水,不停奔流,转化,蒸腾又落下,从来不问远方。
你问客人,后来那个罗曼兰怎么了?
客人笑了笑说,“当然是死了,回归他最喜欢的虚无里了。”然后收敛笑容,郑重地说,“以一个战士的身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好处
鼓山的黑岛分部,边宁和张单立不是第一次来了,这里就是那种科技感很高的地方,不同公司有其背景文化,多与创始人的气质有关,黑岛听名字就是近现代资本背景的产物,创始人当年也是不拘泥传统的一个人。
在别的公司里,能见到许多传统摆件器具,在黑岛,这类东西倒是很少的,风水鱼之类的一概也无,倒是主楼大厅正对门有一面水族墙,绕过照壁就能看到,养着一些海洋鱼类。打光后很有观赏效果。
二楼有一个中央大厅,球型穹顶盖着,上面是全息投影层,中间宽阔的空间分成许多功能区,就像一座微型城市一样。
干员们把四个小同学一路往顶层引,坐观光电梯,三楼往上是环形工作区,电梯就从中间过,来来往往的黑岛雇员如蚁群在这栋大楼里穿梭,一片繁忙的景象。
就是这个公司,在实际上管理着鼓山,而这种控制力,是基于大量的硬件系统对公民的监控上的。除了其余几家寡头公司的区域他们无权直接干涉,整个鼓山的社会各界都会受到黑岛科技的直接影响。
如果不那么含蓄一些,那就可以称为是封建诸侯了。
主管和两位武装干员领着人到顶楼休息室,这里的布置当然也是最高规格,强烈的工业极简主义设计感和高级艺术感就像一重重深厚的帷幔一样,叫人不敢轻易涉足。四人坐在宽厚柔软而微凉的沙发上,却只感觉紧绷。
主管安慰他们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们先等一会儿吧。边宁,你跟我来一趟。”
陶子成下意识抓住边宁的手腕,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她不知该如何诉说。
主管又说了一句,“不会有什么事的。”
边宁低头看了陶子成一眼,她便松开了手,却像是有些失魂一样,心脏怦怦直跳,眼前视线失焦。
边宁跟着主管到了一旁的小会议厅,这里已经有雇员在播放演示文稿,幻灯片里一张张图片,正是边宁本人。
“坐吧。”
边宁默不作声地坐下。
“你是我们公司的签约学员,以后也是要进安全部的,我是安全部的主管,你就叫我主管好了。”义体主管在桌对面,向边宁伸出手,边宁站起来前倾身子,和他握手,心里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们注意到你的行踪很怪,而且,身手不错的样子。”主管笑了笑,幻灯片放出一张边宁站在领奖台上的图片,“义体搏击市级青年赛冠军,没想到你本人也挺厉害。”
幻灯片又放出一张边宁背着陶子成翻墙的照片。
主管似乎叹了一口气,“最近一段时间,鼓山这边的监控力量大了很多,而且为了扫清一些没必要的安全隐患,我们安全部花了很大力气去鼓山各地处理事件,一些违法违纪的个人和组织,是我们重点打击的对象,现在你再去郊区那边走,环境会好很多。”
边宁确实注意到了这一点,很明显,这些措施都是为了保护粉毛的安全,在一个小小的鼓山,粉毛被人抢走两次,一次是被超能力者抢走,这算非战之罪,第二次居然是被两个学生带走的,主管听到消息的时候当场就麻了。
要说边宁也确实霉运缠身,其实两次抢人都有他,不过第二次是本人参与,于是安全部就开始全力调查他的身世经历,也确实被他们注意到了一些怪异之处。尤其是今年上半年以来,大概就在一位销售部雇员意外被杀之后开始,原本平静的鼓山就出现了各种怪现象。
先是信号站遭遇莫名人士入侵,监控数据损坏,损坏的数据里就包括边宁所住小区监控室的探头数据,本来以为是自由派的手笔,但后续调查里发现入侵者残留的一些微生物特征是鼓山当地的。
然后就是北区重工联合厂区骇人听闻的超自然屠杀事件,主管是事件亲历者,至今心有余悸。同样的,销售部高管田也被刺,宅邸被焚也是发生在今年,主管严重怀疑两次作案的是同一人,至少是同一个组织,也就是说,会超能力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话,那样事情就有些可怕了。
主管第三次亲自面对超能力义体就是粉毛大小姐被掳走的那个晚上,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可主管对此人依旧毫无了解,更无对策。因此他反映给总部,希望能让荣小姐离开鼓山,继续停留,很可能遭遇不测。
总部当然也是这么建议的,只是粉毛自己不同意,她不同意,谁说也没用,就是她爹来了,也劝不动的。
既然粉毛不走,就只好加强安保,最近鼓山各地都在翻新基础设施,各种资源都投进来,过几年就能看到这个城市翻天覆地的变化,说起来,也得归功于粉毛。
鼓山上空已有大量巡航无人机分布,现在边宁不用虚空魔法是不可能在监控中隐形了,而昨晚他为了带陶子成出来,不得不使用本体,且没有暴露自己的超能力,这就让监控拍得一清二楚了。
他也的确是被怀疑的对象,虽然没有和超能力犯罪的直接联系,可概率上依旧是存在嫌疑,毕竟好几次出事的时候,他不是在附近,就是直接的参与者,因此依旧算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边宁学员,因为你的一些言行,违反了公司的安全条例,我们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集训营进行一段时间的学习改造,另一个呢,就是签订一份行为规范准则条约。”
边宁摘下平光镜,低着头,把眼镜拿在手里捏着把玩,“什么样的条约?”
主管对他散漫的态度略有些不满,正好迎上边宁抬起来的目光,看到了他没有一丝反光的瞳孔,隐约如漩涡一样转动的虹膜,下一刻,边宁又低下头去,从口袋摸出一块淡蓝色的方帕擦拭镜片。
“你的眼睛……”主管不自觉地问了一句。
边宁戴上平光镜,已经把心情调整好,“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合同的事情,是关于你个人以后在公司的发展定位,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公司有意把你培养成安保人员,负责高层的安全事务,这条路对你肯定是有好处的,自己考虑考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嗟来之食
边宁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情况没有到最坏的时候,他试探着问,“什么样的特殊原因?”
“这个你待会儿就明白了。我们也不能提前透露。”主管搓了搓手,金属摩擦发出嘶嘶声,“要是我的话,肯定答应了,只要你签了合同,你能和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一群人见面。”
“如果我不签,有没有第三条路走?”
“有,当然有,你会被踢出黑岛安全部的学员队伍,并且是违约行为,需要支付六百万联邦币的违约金,然后你的公民档案上会清清楚楚写下你与多起严重犯罪行为有间接联系,且表现为严重的不规训,不建议雇用。哈哈,正常人都不会这么选的。”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和犯罪有关!如果只是路过都要算在嫌疑犯里,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正了?”
“你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但档案就是档案。”主管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调制后的机械音并不是他本人的音色,而是低沉磁性标准的好听男声,“你可以选择不签的。但你要为自己的未来想一想,要为自己的父母想一想,还有,为你的同学想一想。”
边宁问,“这样有什么好处吗?对你们来说?”
“小伙子,你还不明白,生意就是生意,你现在别觉得生气,我们不是在威胁你,而是真的在帮你,想想看,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机会,现在就摆在你面前。不要觉得我们在骗你,我们没必要骗你,真的。毁灭一个人很容易,帮助一个人有时候却很难。”
“如果我签了,我还能回学校继续读书吗?”
“那得看情况。”主管笑了笑,“这些都不好说。”
“是不是为了某个重要人物?”
“……”主管停顿了一下,周围的干员也将目光投注在边宁身上,他脸颊紧绷。
“不要去猜,猜到了也不要说出来,小伙子,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主管似乎呵了一口气,在昏暗的会议室踱步,实木地板与金属脚板撞击发出铿铿声,“咱们推诚布公地说一说,你现在这个年纪,家庭幸福,父母健在,自己前途光明,你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难。外面人听到我们黑岛公司要和你签合同,不知道多少人看都不看就会签字的,而你反而还推三阻四。叫你在社会上生活两三年自己就明白了。年轻人,听一句劝。”
说着话,主管他自己都笑了,他一笑,其他的干员也跟着笑了几声。从没见过这样傻的人。
边宁不说话,他有种受辱的感觉。古人有不受嗟来之食,今天他被人按着头签合同,那不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吗?那之前的合同,是他用青年赛证明自己,实打实赢回来的,现在算什么?就因为哪个大人物看上他了,一句话,就要他接受恩惠吗?还这么熟练地施以威胁,况且以他们颐气指使的态度,恐怕也是把边宁当做一个要饭的了。
边宁真的很想就这样反了他娘的。但是,真的不行,他的父母,他们的生活会因此遭逢巨变的,边宁真的不忍心让他们受这样的伤害。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领袖常告诫同志们,自由派需要隐藏自己,保留火种。而有些事情,就像婊子一样,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
边宁说,“我愿意赔付违约金。”
主管的笑声戛然而止,乃至漏出许多电流声,“滋滋……”
气氛沉闷。
“你认真的?”
边宁点点头,“对。就像你说的,有时候帮助一个人很困难,我不需要你帮我。未来的路我自己能走好,违约金,我记得是可以延期的吧,我会还上的。”
主管摇摇头,“你还不上。好吧,既然这样,待会儿有人带你去法务部。现在跟我去接待室吧。”
粉毛这时候当然还在上课,要等她下了课,会有生活助理与她提一句,说主管把她昨天看的微电影的主演请来了。如果粉毛有兴趣,会过来见他们一面,如果没兴趣,那他们四个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边宁忍得难受,这些人的傲慢,简直叫他怒火中烧。
这会儿,他的三位同学已经稍微适应了接待室的环境,服务机器人送来零食饮料,可以用大投屏的电视看节目,乃至会赠送一些精美的小礼品,一切都很周到的样子,他们已经放松下来,透过落地窗能俯瞰鼓山东区的情景。
边宁回来了,从狭窄昏暗的会议室到了宽阔堂亮的接待室,他面无表情。陶子成第一时间跑过来搂住他,“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我不是不开心,我只是有些,有些生气。”边宁摆摆手,“不说了。”他开始思考如何赚钱,他需要切实可行的方案。
一想到自己会负债六百万,边宁心情沉闷,一种难言的压力就逼迫着他,心情转瞬就会变得极压抑,这种感觉,不是转瞬即逝的,越是思考这六百万意味着什么,越是无力。
假如有钱就好了。
边宁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
假如有钱,他可以支付这笔违约金,不,他不需要和黑岛科技签约,不,他不会在鼓山生活,假如有钱,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世界上有钱人终究是少数,这建立在剥削大多数人基础上的财富,是流满鲜血的。
边宁揉着眼角,林言和张单立见状都坐到他身旁安慰。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看会儿电影吧。”
他们是上午被叫来的,中午还吃了顿饭,是高级厨师的餐点,菜式新颖,味道新奇,口感极佳,连边宁吃完都心情平静下来。他现在已经认清现实,不会再做无谓的侥幸幻想。
四人等待着,下午的时候来了几个正装的男人,据称是安全顾问,叮嘱了他们几个要注意的事项,无非是要保持距离,不能拿出手机拍摄之类的话。
边宁四人的父母亲友各自都打了电话询问,能说什么呢,无非是说一切都好而已。齐小波和几位老师都联系了边宁,得到的回复一律是一切正常。
一直到了下午六点,粉毛没来,成然来了,估计又是什么把戏。成然身后跟着主管,他亦步亦趋,装出一副合格狗腿子的样子。
边宁看到她,林言也看到她,她当然也看到边宁和林言。
不由自主回想起轻轨上发生的景象,一时间,空气变得尴尬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老演员了
主管为他们介绍,“这位是成然小姐,她对你们拍摄的一部,发布在网上的微电影很感兴趣。所以请你们过来见个面。”
成然的性格就是比较冷淡的,这会儿被粉毛赶鸭子上架,其实也有些无话可说,只是对边宁四个人点点头,然后就直入主题,“那个男主角,是你演的吧?”这是对边宁说的。
“对,是我。”
“你跟我来一下。”
四人面面相觑,怎么谁都要见边宁,其他人算是陪聊的吗?
成然看到对面是这样的表现,也有些无措,“那个,你可以找一个人跟你一起,这样,你们都来吧。”
张单立小声说,“这女的看起来和说话的样子不太一样啊。”
“是有点。”
成然打扮的样子还是很生人勿进的,说话声音却很温和,有种反差感。林言皱着眉,她对成然的印象是不太好,现在更是隐约觉得这些都是那个粉毛的恶作剧。
“正好,一块吃个晚饭吧。”成然是这么说的,带着他们一路穿过走廊,进了一间独立的用餐室。西面是落地窗,北面是影像娱乐设备,南面有书架和卡座,东面整个墙都是热带箱,布置了一座微型的雨林景观,还有许多热带生物在其中穿行跳跃,比如色彩艳丽的树蛙。
张单立嘀咕说,“的确是好嗷。”
“嗯哼。”边宁不知可否,他心里估算着装修这间屋子的钱说不定就已经足够他还债了。
成然坐在主位,请边宁坐在她左手边,陶子成紧接着就贴在边宁身旁,张单立在一旁犹豫了一下,林言主动坐到成然右手边,张单立这才松一口气,坐在林言身旁。
主管站在房间角落,推门进来六个服务员,两个厨师,三个侍应生。他们负责摆放餐具,呈菜,介绍菜品,分配酒水饮料等一系列服务。如果是在那些传统世家和老牌资本的餐桌上,这样的规矩和礼仪会更加繁琐。
成然现在是代表粉毛出席的,所以也是相对正式的用餐。
让这么多人伺候着,几位平凡人家的小孩都有些不适应。成然倒是有些习惯了,毕竟成天和粉毛待在一起,很多细节都需要她主动学习了解。
边宁看着这几位服务人员脸上标准的笑容,不是他所常见的餐馆老板们懒散的神情,他们就像带着面具。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但又好像是不正常的,当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太多,就好像变成某种惯例。
这些事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魔怔了。
成然在观察边宁,陶子成发现了,于是她默默低下头,把手放在餐桌下,轻轻按在边宁的膝盖上。
“怎么了?”他转过头来轻声问。
“没怎么。”陶子成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那个女的一直在看你。”
成然清了清嗓子,举起杯子,“欢迎你们来做客,我们有话直说吧。我对你们的电影很感兴趣,正好你们也在鼓山,所以冒昧请你们各位来一趟。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林言偷偷撇嘴,至于原因自己清楚。
大家碰了一杯,边宁问,“这位成小姐,找我们就是为了见一面吗?”
“你的真人比在电影里,看起来要,嗯……”
“丑。”边宁说。
“不,只是有些差别,差别有些大。是因为化妆的缘故吗?”
“对的。”边宁点点头。
“这样啊,那能不能请你去化个妆来,是这样的,我的一个……妹妹,她看了你的表演之后,很喜欢你演的角色,就想见你一面。”
边宁沉默了一下,“这,好像不方便吧。”他本人不会化妆。
陶子成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更用力地按在边宁的膝盖上。
张单立低头吃菜,有些坐立不安。
林言摆弄着餐具,同样是一言不发。
成然轻轻挠了挠脸颊,有些发呆,“嗯……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我也不知道。”边宁干巴巴地回复了一句。
主管在一旁听得跃跃欲试,要是他来的话,直接用传达不良风气的名义就能恐吓这群学生了,不过,现在他毕竟也做不了主。
“那就这样吧。”成然也松了一口气,这时候粉毛的声音从微型耳机里传出来,“喂,你好笨啊,你问他,那个演员究竟是不是他。”
“那个,那个演员到底是不是你呀?”成然绷着脸问的。
边宁点头说是。
“可一点也不像。”
“是有些,化妆嘛。”
“那你化一个给我们看看,麻烦了。”
主管快步近前,凑在边宁耳边轻声说,“答应下来,违约金不用你付了。我们可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以后你还是黑岛安全部的学员。”
边宁摇摇头,“不方便吧。”
“我们有独立的化妆间,也有专门的化妆师,你要是想自己来,就自己来吧。”
边宁心里已经厌烦极了,“我说了,不方便,就是不想化妆,演员你也见到了,为什么一定还要看我化妆的样子呢?事实上就是,我没有镜头里那么好看。那是加了特效的。”
主管一把搭在边宁的肩膀,防止他站起来指着成然的鼻子大声斥责,这时候心里已经是恨极了他。
主管拦住了边宁,但没拦住林言,她直接站起来,就指着成然的鼻子,“你还想再玩一次?叫那个粉头发的出来!”
边宁缩身挣脱,旋即从桌下钻出来站直了,这是防止主管攻击林言。他一站起来,陶子成和张单立马上也跟着站起来,张单立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服务生手里的饮料瓶,服务生自己跌在地上,总算没让饮料洒出来。
成然皱起眉,“我们在吃饭呢。”
主管闻言,马上后退,退到角落。
成然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在吃饭。”
主管谦卑地开门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带上了,动作很轻。
林言慢慢呼出一口气,坐下来,大家再次就坐。
边宁说,“如果你们真的把我们当人看,就拿出点诚意来。你们可以请我们来,但不是用这种方法,把我们从学校强行抓出来。我们不是动物园里的动物,行吗?”
这时候,门打开,粉毛大步走进来,一身高定时装,像一团耀眼的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多有不同
“你们好,你们好。”粉毛笑着点头,有种肆意挥洒的气概,抓了一条椅子,坐在成然旁边,还搂了她一下。而自打粉毛进门,成然又开始发呆,她知道自己的戏份结束了。她开始低头吃饭。
“你们就是先生的山频道创始人吧。幸会幸会。”粉毛很热情温煦地和边宁四个握手。
假如她一开始就拿出这种热情,没谁会觉得被冒犯的。
粉毛的态度其实才是最重要的,而她却也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边宁和她握手,心情复杂。不过倒也察觉她的手掌温热柔软,十分健康的样子。
“你们的电影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啦,对了,上次在轻轨,我还没谢谢你们呢。”粉毛笑呵呵的。
林言问,“你到底是谁?”
“我叫荣绒,荣誉的荣和绒毛的绒。”
边宁暗自撇嘴,心想这样个可爱的名字,却是一个不可爱的人。
粉毛的名字是保密的,就像那些寡头们的名字一样,边宁用机械心脏确认了一下,荣绒的确是她的真名。
机械心脏低语,语气里颇为讽刺,“行走在天空上的神女,如何能懂得雀鸟的悲喜,她的每一个善意都值得珍惜。”“无疑她现在觉得眼前的人们非常有趣,尤其是你。她一直在找你,但不是身为学生的你。”
边宁心烦意乱,他现在只想早些回家,陶子成在一旁已经有些疲惫了,下午在接待室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小憩,张单立在玩电子游戏,林言在落地窗前翻阅书籍,外面的天空覆压着铅灰的云,鼓山的又一个阴天,在窗前俯瞰这座城市,建筑堆积如一块脏兮兮的灰布,细微街道上往来的人们和机器,就像是漂浮在血液里的细胞,或者是河面上的浮萍。
桌上的智能工具发出天气广播,“今日鼓山地区的天气是,多云转阴,气温5到11聂氏度,湿度百分之九十七,空气质量,优。秋意渐浓,请注意保暖,不要感冒哦。”
天光照进来,陶子成靠着边宁的肩膀,他侧头将鼻头探入她深长的发丝里,轻轻呼吸,温热的气流就像是林间的风一样,他轻轻哼歌。
陶子成稍稍挪动了一下,边宁把头抬起来,她就后仰下来,将脑袋靠在沙发上,放松了。他仔细观察她的面颊,就像是第一次欣赏一样,她在每分每秒,每个时间和空间片段露出的情态都是如此不同而新鲜,叫边宁长久地注视。
就像是生命最后一刻那样注目她的姿容,边宁心里再压抑,看着她也平静下来。
脸上细细的绒毛,真像一颗小毛桃,柔润的唇荚有淡红的血色,边宁有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觉得她的脸颊像是某种幼细的动物,她的气质不像猫,不像狗,也不像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忧郁多思的绵羊?或许是愚蠢的白鹿?抑或是翻着肚皮晒太阳的鱼?
她不是那种叫人无可挑剔的好看,可边宁就是无可挑剔地喜欢。
云后的太阳照耀在遥远的天空,边宁不自觉地回忆昨晚,她应当是在林里漫步而出的,捏着花枝的女孩,彼时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在仿佛风一样的波涛,她飘飞的长发里隐匿。面颊如今清晰在他眼前,可又有许多出入。
她只是睡容恬静而已。边宁看着天光顺着她面颊奔走,起伏轮廓与交错的光影,轻微颤抖的眼睑,她在想什么呢?会是在做噩梦吗?边宁轻轻攥了攥左拳。这是个平凡的世界。这是一个阴天,只有陶子成是太阳。
边宁就这样看着,林言翻书的背影,张单立盘坐在地上,捉着手柄。不自觉想,多年后的他们会是怎么样的,会各自奔向哪里?他和陶子成又是否会在一起呢?
边宁和陶子成不一样,他很清楚地意识到,没什么东西是永远的,他和陶子成的未来无非是两个结果,在一起或者不在。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不能因为眼前的情深意浓就否定未来决裂的可能。这是他的理智,他对两个结果都能接受。
他和她,到处都有区别,到处不一样,不过都无所谓的。
粉毛对林言嘻嘻笑,“一个玩笑嘛。我们这就算认识了,你们很有意思,果然有趣的人都是扎堆的吗?”
张单立挠挠头,“他们有趣,我没意思的。”
“我看过你的比赛录像哦,也很厉害的。”粉毛待人处事有她自己的周到细腻,至少张单立就挺受用,他最乐意听别人夸他的义体搏击技术。
“嗐,还得是边宁,我都是跟他练习的。”
“冠军同学,”荣绒冲边宁笑了笑,“听说你也是黑岛安全部的学员啦?恭喜恭喜。”
边宁没什么表情,“已经不是了。”
“啊?”大家都愣了。
边宁绷着脸,“你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刚才安全部的主管问我要不要加入安保科,我拒绝了,所以现在我已经不是黑岛的学员,而且还得付违约金。”
张单立猛地站起来了,“啊?不会吧?不是,这是怎么了?不是……”他是知道违约金是多大的一笔巨款。
边宁轻声说,“这个是不是你的主意?”这话是对粉毛说的。
“绝对不是。”粉毛摇摇头,“你放心,这件事是他的失误,我会弥补你的损失的。”
“这不是什么失误,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荣绒无奈地摇头,“别像个小孩一样赌气,违约金你一个未成年人是肯定付不起的。没事的,以后你还是公司的人。”
“你们的态度叫我觉得恶心。”
荣绒神态消沉,“对不起,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的,没想到弄得这么遭。其实只是我想看看你化妆后的样子,我觉得很熟悉,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您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吗?”
边宁说,“如果我还是拒绝呢?”
“那也没办法嘛,嘿嘿,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嘛。”
“我们该走了,谢谢款待。”边宁站起来,“送我们一段?”
荣绒一愣,笑起来,“行呀。”
杀手 上
这是兴安岭的冬天,清早,国营机械厂已经开工,屋里的锅炉暖气正旺,偌大厂房里几十台机床,在运作的只有四台,别的机器更是久未使用了。刘喜彪从管仓库的老头那边讨了几段合金钢,打算做个小玩具。
他女儿老是喜欢什么比巴娃娃,总之是洋货,说同学都有了,她没有,在家闹挺,刘喜彪心想就用铁的攥一个给她。
不就是一个女娃娃嘛,保管三两下就能车出来一个,那人偶的线条都有棱有角的,顶着一脑袋铝丝,亮锃锃,绝对好看。刘喜彪捣鼓得了,还在底座上刻下“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字样。
做完了铁娃娃,又没什么事情干了。大家都在说,这厂子完了,接不到单,有什么好说的?铁饭碗倒是不能黄,就是日子会难过许多,很多福利估计没了,不过逢年过节,河里的大青鱼总不能少。
死活熬到下班,刘喜彪收好铁娃娃,把乌黑的狗皮毡帽往头上一扣,骑着三八大杠往姑娘读书的学校赶。
这天死冷,风吹得人偏头痛,刘喜彪抬头望着天,又是阴天,这季节能不能好了,一路上都是打招呼的老相识,老邻居,一个个都问,“彪子,接你家姑娘去啊?”
他都笑呵呵点头说“那可不嘛,得嘞,回见。”
没骑到一半,有个半大小子跑过来喊,“彪叔!你姑娘又搁学校打人了嘿!快去吧!校长正招呼你呢!”
刘喜彪骂了一声,道了个谢,叫这小子有空来家吃饭,旋即直起身板奋力蹬车,呼呼风吹鼻孔,冻得鼻毛都硬了,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学校,这时候操场上围了一圈人,学生,家长,闲人,老师们都在。
刘喜彪打从校门发了一声喊,学校的老教学楼和围墙之间都回荡着他的呼声,所有人转过头来看他。
“彪哥!你闺女又打同学了!”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话,大家哄得笑起来。
刘喜彪黝黑的脸颊涨得发红,“又这种事!又这种事!今天我非揍死这个兔崽子!”
那人堆散开一个角,露出里面的景象,刘喜彪的姑娘梗着脖子冲眼前一个男学生瞪眼,神态凶狠极了。男学生被揍得眼眶乌青,脸上还被挠了两道,手里捏着被打碎的圆框眼镜儿,这时候被他妈护着。
“彪哥,你给评评理,我儿子叫你家闺女揍了!”
刘喜彪大手一挥,嘴里呵出的气白生生的,“二嫂,不是我说啥,该说不说的,你儿子也忒能耐了,叫我闺女揍了,也好意思叫家长?”
“别和我掰扯没用的,咱也不要什么赔偿,你就让你闺女说好,以后不欺负我儿子了。”
刘娇大喊起来,“哪里是我欺负他,是他成天不说人话,就知道烦我的。”
于是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那个被打的男学生低着头,不说话。
刘喜彪和人家长磨叽了半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他把闺女接上,蹬着车往宿舍赶。
一路上刘娇还嘀咕不休,显然是不服气的样子,刘喜彪絮絮叨叨,说改天叫刘娇端碗菜去给二嫂家,大家都是一个厂里的,又住同一栋筒子楼,这算是亲上加亲。“咱工人阶级就像一家人似的,你以后也少和人干仗,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的?他是挠你了还是碰着你了?那眼眶给人干黢黑,眼镜儿都干碎了,小小子以后要破相,得把你赔给他!”
“他妈的敢?我不得揍死他?”刘娇骂的震天响,这么个小姑娘赛二踢脚似的脾气。
太阳沉到山后去了,今天的晚饭是茄子炖豆角和鸡蛋炒柿子,刘喜彪喝了二两高粱酒。他把白天自己做的铁娃娃交给刘娇,她不出意料地很嫌弃。
晚上把头顶的白炽灯点起来,橘黄的光照着餐桌,刘娇坐在椅子上写作业,刘喜彪倚着窗户,看着外面铁沉沉的城市。灰蓝暮色里大烟囱里飘出的烟气像流淌的黑绸缎。
不如往常多了。
他忍不住拿出一支大前门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一眼闺女写作业的样子,他又把皱巴巴的烟塞回工装服的前兜里。
这时候有人敲门来了,砰砰砰的,很干练的拍门声,他一听就知道是钳工老王,“来了,王哥进来坐,吃了没?”
刘喜彪把门打开,没想到屋外不止老王,还有几位,也是一个车间的同事,“咋的了这是?来我家开大会啊?”
“就烦这开大会的事儿呢,你家方便聊天不?”
“方便是方便,我闺女写作业,”刘喜彪探头回去,“刘娇,回你个个儿屋写,我和你叔叔伯伯有话聊。”
刘娇撇了个白眼,利索把东西拾掇好,进屋去了。
“进来吧进来吧,都啥事儿啊。”进来第一件事,先散烟。大家都抽上了。
老王他们面带愁容,有心急的开门见山就说,“咱厂子可能要倒闭了。到时候咋整?不得下岗啊?”
刘喜彪虎着脸,“屁话!国家编制的,怎么会下岗,别瞎想。”
“啊呀,老刘啊,你死脑筋,先不说咱们厂了,别的厂这几年也没单子,现在活都让那些个体户抢走了,南边据说很多厂子都倒闭了,要我看,这事儿悬呢。”
刘喜彪和他们东扯西扯,本来是不在乎的,可越听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他们聊得火热,过一会儿,又有人敲门。开门后,外面站着一位笔挺的男警察,是个青年,看着很坚硬,是钢铁一样的男子汉,先敬礼,“请问刘喜彪同志在不在家?”
警察来了,是询问刘喜彪的档案问题的,工人们见状也各自散去。
刘喜彪露出淳朴的笑容,“同志来坐,抽烟呢?饭吃了吗?”
“谢谢,不抽烟,您也尽量少抽,对身体不好。”这位年轻的警察目光炯炯有神,有让人信任的神采。
“同志你是当兵回来的吧?”
“对的,复员兵,这地方警力资源稀缺,组织安排,我服从命令。”
刘喜彪露出复杂而憧憬的神情,“有啥问题,你问吧,我肯定积极配合工作。”
杀手 中
“刘喜彪同志,十年前来的这个城,您的介绍信还在吗?”
“在的在的。”
笔挺的青年警察接过介绍信,“嗯,内蒙那边的,林业局的信。您知道当初在林业局发生的一起杀人案吗?”
“听说过,太吓人了。”刘喜彪目光忧郁,“是一个老师傅死了,被人用枪杀的是不是?”
“……对。”
“警察同志,这个案子结了吗?”
“这个我不太了解。同志,您和您的女儿刘娇的档案现在要统一录入公安系统,你们的个人信息有些不全,过些日子得来局里一趟。”
“没问题。”
“那好。我该走了,同志祝你生活愉快。”
“再坐会儿,喝杯茶?”
“不了,谢谢。”这位警察同志走了,刘喜彪皱着眉,听着他铿铿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刘娇打开卧室门,“爹,人都走了?你们唠啥呢?”
“你都听着了?过两天跟我去局子一趟。”
“哦。”刘娇应了一声,缩了回去。
夜深,刘喜彪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月亮白皎皎的光穿过贴着窗花的玻璃照着他脸上,投出一个怪模样的印子,外面街道有狗吠,还有远远的不知是唱歌的还是别的什么一个男人声音在叫唤。
他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个想法,就是觉得有些累。古人说,大势已去,他现在就感觉自己的时代要过去了,他看到了,不想承认,可真的是真的。
躺在床上辗转了几个小时,具体是几个小时他也说不明白。后半夜的时候,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总算迷糊地睡过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辆火车上。
十三年前,应该是十三年前吧,也是冬天,他乘车来到师父隐居的地方。在大兴安岭西南山麓,师父在这里当一个守林员。
火车上摇摇晃晃的,昏昏沉沉,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痴蠢的油光,神情是疲惫而涣散的,方坐上火车时的那股子精神劲儿已经散了,在这个黄昏傍晚,大家只渴盼早些到站。
刘喜彪,熟悉他的叫他彪哥,彪子,不过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外号叫瓶起子,简称起子。
冬天的兴安岭简直冻死鬼,棉衣棉裤,皮衣皮裤,毡帽围巾,手套筒靴,包得严实了才敢出门,踏上破烂的火车站,迎面打来的风能把人鼻子割下来,走出两步,眼睫毛上都懂得发白了。
起子从来都是直奔目标的,不过得先去和里口来的弟兄碰码,从人家那里讨一支枪来,长杆的双筒猎枪,保养地好极了。路过伐木场的时候,偷了一把不大的斧子。一步步踩着深厚的积雪,朝着夜色进发。
那种冷,至今还记得,脑子忘记了有身体帮忙回忆,是那种,仿佛大菜一样丰盛的冷,从手脚冰凉,到酸麻刺痒,到极痛,脸颊如石头一样,嘴唇一舔就能刮下一层皮,血流出来,挂在脸颊上,冻硬了就像是面具似的。额头是白的,鼻头是红的,两颊是蜡黄,手脚发青,一个人能被冻成彩虹似的。
极黑的夜晚只有雪地反光是一片乌沉沉的银白,远处有几个巡夜人提着煤油灯,起子就近钻入山林,他需要绕一圈,躲开人的视线,抵达师父的居所。
那年头树是极高的,林是极深的,山是冷峻而苦寒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无数神鬼志异就是在这种地方生发的,远处高大的白桦树之间有藏灰色的火苗跳动,离得近些才发现只是人家绑在树上的布条。冬日百籁皆寂,林间除了踏雪声,也唯有雪片叩击叶片的簌簌声了。
起子的心情一片宁静,乃至在这样天地一派空阔的时候,过于得放松了。
傍晚风很大,把云都吹开了,这时候抬头能看到树冠间闪烁繁星,比十多年后能看到得多,晴朗的夜空是灰蓝发紫的,大地又是静谧的奶白,起子感觉自己像是飘在不是天也不是地的一片广大空无里的海水里,在林子里吹来的风似随月的潮汐波涛。走在这样的时候,被冻得身躯溶解了的时候,一个人的魂魄就开始直直发光,变得宽广博大起来。
这种时候,人是什么也不怕的。因为这样的时候,是离死不远的。半生半死的人,就像山神一样,这时候如果能接受供奉香火,以后就能一直长留天地之间。
起子就感觉自己是这样的神灵,在林子里走,循着一种怪直觉,往他心里要去的地方一步步前进。攀坡跨穴,踩着湿滑多地衣的圆石过河,他一步步,没什么好怕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怕。
在这样的极深的晚上,他迎面与一头华美的大虎相逢了。
这是极长大的一头虎,黄皮黑纹,额头一个王字发紫,一对鹅蛋大的虎眼先是幽幽反射青光,离得近了,淌出蜜糖似的色彩。大虎落地无声,起子不知它是何时来的,它就站着一颗黑松与一颗白桦之间,踩着凸出的崖地,在高处俯瞰着起子。
他并不害怕,这个时候的他丝毫没有恐惧。
对峙着,大虎发出闷雷一样的咆哮。起子也发出雄浑清远的叫喊,这是他身为一个雄性人类能发出的,音域最广,音色最亮,最具古老先民战天斗地气质的吼声。
大虎猛地跃起,朝他扑来。起子将双筒猎枪举起,扣下扳机。
……
刘喜彪杀了师父,后来听说师父在外地有一个女儿,他急忙去找,那个女儿就是刘娇,老混账师父找姘头的本事不小,当时刘娇才三四岁,都不记事,当妈的也不想养,一听刘喜彪说要收养,讹了一笔钱就跑去南方了。
刘喜彪没对刘娇说她是师父的女儿,但的确她是刘喜彪的养女,只不过没人知道。
那天师父死了,起子也死了,活下来的人叫刘喜彪。
……
刘喜彪带着刘娇来这座城里,活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进国营机械厂,端着铁饭碗,他和过去都一刀两断,唯一还能提醒他过去的日子,是他曾经收的一个徒弟。
对这个徒弟,他曾几次想杀了他,可终究没有下手。或许是他们都有同样的命运,但这个徒弟和刘喜彪的性格并不相像,他不喜欢这个徒弟,不杀,也只是不忍心而已,毕竟他的父母是死在起子的手里。
杀手 下
刘喜彪失业了,不对,是下岗了。刘娇读高中,县城里没有条件,只好去市里。刘喜彪没跟着去,还是留在县城,他托厂里老朋友的关系找了一个零工做,幸亏他还在壮年,再老一些就没人要了。
他有自己的家底,早年做活儿也是有积蓄的,但他不想动那笔款子,那是拿来养老,还有一部分给刘娇做嫁妆的。
这一年天翻地覆,他从住了八年的筒子楼里搬出来,恍惚已经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在城里租房,还被中介坑了一笔,他后来知道这茬的时候,骂骂咧咧两句,但也没再说什么。定期汇钱给在市里的刘娇,她一个月回来一次,不过每周他们都约定互相写信。
现在的日子他很不满意,倒不是说工资差劲,只不过是不轻松,他平日开销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拿去接济老兄弟们,他们没了工作,流荡在街头巷尾,有些去向不明,有些人神神叨叨,有些人还跳了楼。
有跳楼的,砰的一声,砸在铁皮棚上,声音很大,大家伙儿正工作呢,还以为是炸弹爆了,后来一看,铁皮棚凹下去那么大一个坑,人当时就没了。
大家凑了些钱,给办了丧事,死的人家里无妻无子,也没有老人要赡养,倒是清净,走的也干脆。出席的都是老工友们,戴着白帽子围起来喝酒抽烟。
守过灵,第二天骨灰洒到山里,就算行了。没钱买墓地,哪有钱买这个,殡仪馆那边还得花钱呢。
刘喜彪回了屋,闷闷的喝酒,夜里有人来找他,是钳工老王,眼睛红彤彤的。
“怎么了?”
“彪子,咱们叫狗娘养的坑了!”
“什么玩意?”
“咱们的安置费没了!政府发的安置费没了!”
“啊?!”刘喜彪几乎是脑袋里打了霹雳一样,他怒火中烧,就像是要爆炸,“去哪儿了?”
“不知道!”
最开始是很多年轻工人聚在一起,又拉上许多老工人,大家一起围着办公大楼要讨说法,后来不知怎么的,不了了之。叫他们发扬风格,人都要死了,发扬什么风格呢?
起子站着夜晚的街灯下,看着一辆黑色轿车驶进别墅大门。
他左右想了想,心里恨极了,正要追过去,前方的道路尽头走来一个笔挺的青年警察。
“同志你好,需要帮助吗?”
“不,不用,没事儿,我溜达。”他露出嬉笑,转过身,一步步远去。
“刘喜彪同志。”
“你认得我?”
“我当初去过您家。”
刘喜彪和青年警察站在路边聊了几句,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许久不见,他还是铁一样坚硬,这叫刘喜彪渐渐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暖,犹豫了一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小同志,你要好好的。别像我们似的。”他转身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迈入深深的夜晚的无光街道,两侧传来狗吠,他这会儿真的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彻底远去了,不但是远去,居然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
他做梦时还会见到那头大虎,可依稀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杀过一条虎,它死了吗?当时开枪,以它这样庞大的体躯,枪口焰里飞出的小小弹丸能奈它何呢?所以它很可能是没死的,这会儿又去了哪里呢?和那些困居动物园的同伴们不同,这条大虎不怕人,它是杀人虎,既然尝过人滋味,就绝不会放弃,它会回来的。
这周,他没收到刘娇的来信。为此他大发雷霆,把酒杯摔碎了一个。前半夜因为饮酒过多而呕吐,后半夜在梦里反复遇到那头大虎,他一次又一次举枪射击,轰隆隆的枪声连成片,在清早的时候方才慢慢消散。
刘喜彪发觉自己老了许多,脸上的皮肤仿佛增厚了,像老树皮一样堆积出纹路。有时候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某个别人的,或者是死人的。头发也白了许多。
刘娇来信了,比往常简短了很多,在信末尾,央他多寄一些钱过去。
刘喜彪知道女儿那边或许有了什么情况,一个女孩独自在外,必然会经受许多诱惑,像她这样漂亮的当然更会有不怀好意的人。
之前被刘娇打得鼻青脸肿的那小子来拜访刘喜彪,他也去了市里读书,不过和刘娇不是同一个学校。听他说,看到过刘娇,和一个社会上的男人走在一起。
刘喜彪当时脸色就黑了。当天他去请了假,第二天就直奔市里去。他没有贸然去找刘娇,而是找个旅馆住下来。这天正好学校放假,刘喜彪守在校门外的米粉店,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慢慢等刘娇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徒弟李笑,他骑着一辆摩托,在校门口停下,过一会儿,刘娇出来。远远看着他们谈笑,她的神情欢快极了,那是以往没有过的欢快,刘喜彪只感觉浑身的力气在一点点远离。
然而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向后没入滚滚人群。
当晚,李笑把刘娇送回校,骑着车返回自己租的平房,这地方挺偏,还有个小院,周围几家都没住户,人早都搬走了。
远方的大烟囱还在飘出烟,在这铁灰的日暮,像是几条黑绸缎。
刚推开门,他就觉得不对,急忙回头躲了一下,但刘喜彪还是一拳打在他后背心。
李笑毕竟年轻力壮,反过身,劈手一掌叩在刘喜彪脖颈上,他失力即扑,俯身砸在地上。
“师父,是你?”
“……好小子,长进了。”
李笑叹了一口气,“是你老了。”他回屋搬了两把椅子,扶刘喜彪坐下,“你真的老了。”
“你为什么回来?这两年不都在南方吗?”刘喜彪表情勉强,心里一片惆怅。
“为了找你啊,师父。”李笑冲他笑了笑,他穿着的确良的内衬,披着呢子大衣,梳着时髦发型,而刘喜彪穿着脏旧退色的工装,披着厚棉衣,狗皮帽子下面是半秃的寸头,“老了,而且落伍了。”
“为什么找我?”
“师父,我爹娘是你杀的对吧?”
“你知道了?”刘喜彪说话声音越来越无力,徒弟的一拳头,仿佛在他无坚不摧的皮囊上扎了一个口子,心气从口子里慢慢泄出去。
“是,可惜,我真的很稀罕师妹的,她要是不是你女儿就好了。”
“她不是我女儿,她是你师爷的女儿。”
“什么?”李笑吃了一惊,有些惊喜,有些感慨,“师父你杀了师爷,我又杀你,咱们这一行,是不是都这个命?”
“当初杀你爹娘,是为了钱。不杀你是为了江湖道义。你只要还守道义,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的。”
“我当然不会走这条路,我从不留活口,以后也不打算干这行儿了。”李笑又一次回屋,再出来的时候,上衣兜里藏了一支短枪,“走走?”
“走走吧。”
……
市郊有一条河,波浪大而宽。这个时候太阳落山,江面起了很大的雾,随北面的风堆积在南岸。刘喜彪走在前头,李笑跟在三步远的地方,就像一对散步的父子。
“以后要做点什么?”他的声音被江雾搅浑,似有似无。
“回南边做生意,赚大钱。”李笑语气轻松,“师父,以后我娶了刘娇吧。”
“你能照顾她也好,你有空去一趟我家,地方在……我那床下面有个暗格,里面有几条黄鱼儿,你拿去,就算是嫁妆,还有一封信你要给她。她不知道是我杀了她爹。”
“行。还有别的事儿吗?”
“有……有……”他颤巍巍地转过身了,这样一会儿,他仿佛老了五十岁一样,变成耄耋老人了,睁大浑浊昏黄的眼睛,眼前的徒弟,一身黄色呢子大衣,在江雾中模糊,他忽然惊骇地看到李笑俯身变成一条巨大的虎,冷冷看着他。
“你,又回来了。”
大虎咆哮,冲他扑来,起子最后一次举起双筒猎枪。
嘭——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以后的打算
送客是一种礼仪,边宁想让荣绒送他们一程,除了表示自己不会屈居人下,也是免得安全部的主管又凑上来。
不过无所谓,就算他不来找边宁,等过几天,边宁也是会去找他的。杀与不杀在两可之间,反正动手是是虚空义体或者偶戏师,到时候他边宁还在上课呢,这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荣绒在前面领路,一直把他们送到公司门口,“再见。”
边宁点点头,和同学们慢慢往公交车站点走,就在公司门口五十米处,互相还能望见彼此。粉毛转头问成然,“我们换学校好不好?”
“哦。”成然对此没有发表意见的兴趣,本来也不是真的要问她,这只是一个疑问语气的陈述句。
这时候,张单立正着急地问边宁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就突然出这档子事了呢?”
“不是我的问题,那个安全部的主管他就是想威胁我,说我和几起严重的犯罪事件有关,理由却是我曾出现在一次杀人案发地附近,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冤枉?”
“去他妈的!”张单立大骂,可马上又迟疑,“那你怎么办,真的要交这六百万吗?”
“五百九十七万四千八百,不是六百万整。”边宁回忆着合同的内容。
“有个锤子区别哦。”
“区别就是可以少还两万五千二百元。”
“大哥,你还不起的,你让刚才那个大小姐直接给你把事情平了不就好了?对了,要不咱们去法院告他们吧?”
林言在一旁冷笑,“鼓山必胜客听说过吗,赢不了的。”
是的,赢不了,没有反抗余地,黑岛法务部不是吃干饭的,打官司,哪怕不占理,只要拖下去,拖到边宁无法承担律师费,那也是胜利。这个时代有一万种吃人的方法,而平时所见的温情脉脉也不过是没有撕破脸时候的伪装。
在中洲外的世界,这种残酷的压迫才是真正摆在明面上的,而且是用枪弹来执行寡头们的意志。
陶子成陷入了极大的恐慌里,全程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甚至于等边宁把她送到家门前都没反应过来。
“我走啦。”边宁笑着说。
“……等一下,边宁,你怎么办?这笔钱你怎么拿的出来?难不成要卖房子?我们以后住哪儿?”
边宁很轻松,“你当然还是住你家啊,钱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他现在就等黑岛法务部一封邮件过来,过几天还得去公司一趟,正式签解约合同。
“不是,没钱的话,以后我们结婚了怎么办?”陶子成脸颊涨得通红,“我们一辈子都要还债了……我好怕,真的……”
边宁把她抱在怀里,“别怕,没事的,这笔钱我想办法。”
“你怎么想办法!”她呜咽着,“你有什么办法,你就是一个学生而已!没钱我们怎么生活,连房子都租不起,以后难道我们要在父母家里过日子吗?”
边宁倒是没考虑过这些,原来陶子成的内心一直都在期盼一份稳当的生活。
“不哭不哭,你别怕。”
他越是这样说,陶子成的眼泪越是不能停止,涕泗横流,打湿边宁的前襟,他取出纸巾擦拭她的脸庞,“我们去走走吧,你现在回家要让你爸妈担心的。”
她哽咽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湿巾把边宁的衣服擦干净,“弄脏了……”
“没事。”边宁环着她的肩膀,两个人慢慢走在日暮的鼓山,街道尽头,日光的余烬一片金红,在铅灰色的云层下,迢迢的晚霞盛大如群山的冠冕,他指着天边说,“你看,夕阳很美吧。”
在混凝土大楼林立的天穹,透过城市的缝隙能看到这样的晚霞,桃子同学顺着他的手指凝视,又将目光转向他的脸,沐浴着金色的光芒,干净又斯文,又种说不出的乐观气概。边宁低头冲她笑了笑,用唇荚点触她的额头,希望能把体温传递给陶子成,让她不再为未来的景象发抖了。
“边宁……”
“嗯?”
“我们去找那个荣绒吧,她有办法帮我们的对不对?”
“不用找她。”边宁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
“你生气了?”
“有点。”边宁说,“这个世界上,资源和权力被少数人垄断,他们只要一句话就能让我们惶恐不可终日,再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喜笑颜开。我们是这样,地球上其他地方的人也是这样。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他们的命运和我们都息息相关。”
他说完话,平光镜后的眼睛又焕发了神采,陶子成真的从来不关心什么远方,她看到的是眼前,但既然是边宁心心念念的,她也会心心念念,然而她终究是不懂的。
她不说话了,沉默下来。
边宁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正是性质昂扬的时候,他带陶子成去江水边,一边望着滚滚川流,一面又比划着,诉说着社会上的种种不公和丑恶。陶子成露出笑脸,听着,不时也附和两句。但边宁口中说出来的东西都离她太远了,那些在西洲的血汗工厂,那些在南州的血钻矿区,东洲的生化实验基地,这些对眼下她面对的境况毫无意义。
他在这边滔滔不绝,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打招呼,“哟,边宁在这儿啊。”
一回头,是酒吧的酒保,也同时是他打工的老板,“经理。我和同学出来散步的。”
酒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边宁,点点头,说,“好啊,很好,那什么,这周你还来上班的吧?”
“嗯。”边宁当然是会继续上班,暂时来说,一分钱对他都是紧要的。
总之得想个来钱的法子,有吗?当然有的,至少在粉毛到来前的鼓山,边宁可以在短期内得到大量灰色收入,现在却是不太行,他想赚这笔钱得去别的城市。不过这条路来钱是快,却不实际,因为边宁不懂得洗钱。正规赚钱的路子,对他来说只有一条,就是参加义体搏击赛,民间的或者官方的,基本都设有奖金,只要他够强,还清六百万不过是小小的时间问题。
酒保道别了,他心里在期待着和边宁的长谈,缘分真是奇妙,他发现了一个好苗子,有必要发展成自己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边泽来了
边宁往家走,颇有些心事重重,等走到家门口,忽然意识到,家里似乎有人。
他用虚空视觉透视观察,屋里坐在沙发上的人形轮廓,这种体态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是他的父亲边泽。
边宁犹豫着,开了门,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果然是边泽。
“爸,你怎么来了?”
边泽严肃的脸上似乎笑了一下,“来看看你,你妈放心不下。”
“你不是还要工作的吗?”
“用年假请的。”边泽在面对儿子时,说话总是惜字如金,乃至常常显得有些笨拙,但会时刻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坐,饭吃了吗?”
“吃过了。”
“哦。”边泽迟疑了一下,起身往厨房走,“那我把菜给你装冰箱里,明天热一热还能吃。”
“什么菜啊。”边宁放松地上前,跟在父亲身后,就像小时候那样。说起来,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原本暑假该回家的,但因为集训和比赛的事情耽搁,一直没能成行,虽说常常用视频聊天,可现代的通信技术也并不能稍减轻亲人之间的相思之苦。
“你妈给你做好的,我用饭盒装的,本来想你这么晚要是没吃饭可以吃一点。”
如果是母亲在这里,边宁会更开心的,不是说父亲不好,只是两个男人相处总是比较沉默些。
边泽也有些无所适从,他仔细地把饭盒盖上,装入冰箱的冷藏室,把盛出来的米饭倒回锅里,洗好碗筷放入柜子。井井有条,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欲言又止,边宁帮着把饭桌折起来收好。
忙完了,手头没事可做的时候,就该说些什么活跃气氛,边泽上下打量儿子,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长高了。也结实了很多。”
边宁只是嘿嘿地笑了笑。
“作业做了吗?”
“还没。”
“那你写作业吧,我在客厅坐一会儿。”
边宁返回卧室,接收作业的电子档,隔着一扇门,他知道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边泽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妻子打来的视频通话。
边宁可以隐约听到他们的轻声对话。
“……儿子呢。”
“写作业呢……”
“他没事吧?”
“没事的,放心。”
“……今天你就留在儿子那儿得了,明天早上……”
写了会儿作业,边泽敲门,边宁急忙起身开门。父亲站在门外,举着手机,“你妈要看看你。”
边宁有种做错事的局促,他不敢对父母说,自己现在欠了黑岛公司六百万违约金,而且也确实没有必要让他们徒增担心。等边宁那天把这件事风轻云淡地解决了之后,再不经意地提一句,引来父母的惊呼和赞赏,那才是边宁想看到的。报喜不报忧,从来都是这样。
于是他是笑眯眯地和母亲打招呼的,对今天发生的坏事绝口不提,只是说是自己几个同学创办的网络自媒体被黑岛公司看上了,这次过去是和很重要的人一起吃了个饭。
郁姝宁哇了一声,半是开心半是疑惑,“真的有这么厉害吗?对了,你创的这个频道叫什么呀,我去看看。”
边宁顿时着急,这让爸妈看到偶戏师的样子就说不清了,“哎呀,没什么的。”
“什么没什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给妈妈看的。等一下,你们不会在做什么不正规的事情吧?”
边宁满头大汗,“不是不是,”这时候门边的边泽也是死亡凝视,搞得他头皮发麻,“绝对是很正常,很正规的东西。啊呀,说不明白,就是年轻人的东西嘛,我怕你接受不了,还是别看了。”
他这句话一说,郁姝宁不觉惊滞了一下,转眼又笑骂他人小鬼大。
边宁自觉失语,不由得露出一些失落的情态,郁姝宁直接就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啊。”
“真的没有吗?”郁姝宁叹了一口气,“有事就说,钱不够了吗?”
“钱够的。”边宁说了今晚最违心的一句话,母亲问的当然是零花钱够不够,而对边宁这种大破产阶级,区区零花钱,自己拿着买点吃的就得了。
一番絮叨,最后边宁以要写作业为由,总算是让郁姝宁停下絮叨,转手把手机交换给父亲边泽,让他们两口子聊去吧。
这边写着作业,手机上的消息却是接连不断的,同学老师都来嘘寒问暖,上次有这样情况是在边宁获得市级义体搏击赛冠军的时候。因为一次微电影的拍摄,同学们互相联系都更加紧密了很多。
边宁把自己赚钱的计划分享在四人学习小组里,张单立表示要陪边宁一起,反正他也是不愁学业的。
“有一个问题”张单立发送消息,“我还是公司的预备雇员,所以我不能以个人名义参加任何赛事”
“对”边宁也想到了,“每场比赛你都得和法务部报备,然后在宣发科领制服,不过我记得赢了之后还有额外的奖金吧”
“公司给你发消息了吗,什么时候解约”张单立问。
“没消息,估计快了,先看看我们能报名的比赛吧”边宁上网搜索,“小泉老师那边也发个消息吧”
由于未成年,报名是需要担保人的,小泉老师自然是答应,他自觉没有什么好教边宁,本也打算多带边宁参加赛事。在小泉老师看来,边宁未来的职业道路是很光明的,早早就有了自己的搏击风格,实力在青年一代里算是上游,欠缺的无非是更多的比赛经验。
只要带着边宁四处打比赛,高中三年就应该这样度过,而不是浪费时间在学不到东西的教室里。等到大学,如果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边宁去中洲北部最好的大学进修,得到一张好文凭,再直接进入黑岛公司进行职业化训练,不用十年,他就可以跻身中低收入群体,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中产阶级。
这在中洲传统里,是很荣誉的一件事情,意味着家族整体的一个晋升,以后边宁的孩子以及亲戚的孩子都会有一个更高的起步。
在小泉看来在,这样的人生就算一片无悔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边泽是第二天上午走的,这天边宁还得上学,边泽给他做了早饭,其实也就是把昨晚的饭菜热一热,再蒸了一碗蛋羹而已,父子俩沉默地吃完早餐,边宁背上包出门,父亲站在门口冲他挥手。
好久没有,好久没有这种时候了。边宁看着电梯门关闭,隔绝他和父亲的目光,忽地有种难言的酸楚。他有些想念祖母,也有些想念童年。不过他也知道,会有这种想法,无非是遇到挫折,心态变得软弱,于是他又强迫自己不去回忆。
等他骑着车,再去接上桃子同学,感受她脸颊贴在后背的温度,心情才再次平静下来。
到了学校,生活似乎还是如往常一样。
边宁现在的情绪倒是挺稳定的,就等一封邮件,不过,就算等不来,他也可以直接去公司法务部要求解约。总之他得去一趟的,就算是陪张单立也得去。
比赛的话,近期鼓山是没有,隔壁市倒是有一个民间比赛,冠军奖金十万元,挺不错的,比赛方准备有标准义体,是老式的,比赛规定可以使用的义体有五种型号,允许选手自备,但只允许裸机,软硬件都得是干净原装的,这种就算很正规的比赛了。
据说有地下搏击,那些义体是大幅度改造过的,还允许持有冷兵器,打起来非常激烈而精彩,但缺乏竞技精神,只为金钱和赌博交易而设计。
小泉老师是看不起地下搏击的,在他看来,义体是为了追求极限的交换比或者人类意识的边界,也就是军用和竞技两类,除此之外的义体搏击都是邪门歪道,是隔靴搔痒,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台上的小丑戏子。
报名的事情有小泉老师帮忙走手续,不过合同的事情还得处理好,不解约的话,边宁还是无法以个人名义报名。
他发邮件预约,安排在周六上午,边宁和张单立一起去的,不过法务部的负责人没在,倒是副部长的秘书来处理的,边宁说要解约,秘书笑眯眯的,和和气气的样子,不过嘴上却一直在推脱,被边宁问得没法子就说自己无权审理此事。
“那你叫能办事的人出来啊。”
“不好意思,这边我们的几位负责人都在忙。”
边宁不需要机械心脏都知道这他妈就是在推脱,用了机械心脏一打听,直接破案了,原来人家收到消息不许批准边宁的解约合同,不许办理,要硬拖着。
他本拟是粉毛荣绒下的命令,不过这时候突然又有人来找他。
是代号坚壁的超限义体操作员,一个干练健壮的女性,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边宁的师父和引路人,因为当初主张把边宁招进安全部义体科的就是她。
除此之外,两个人少有交流,毕竟边宁现在还是在校生。
坚壁敲敲门走进法务部办事厅,“边宁,你来一趟。”
“我?”边宁有些迟疑,“顾问,找我什么事?”
坚壁在义体科的职务就是特别安全行动顾问,带领自己的义体小队,如果边宁在她手下办事,得叫她队长,如果两人确立了师徒关系,就得叫一声师父,不过现在他就只好称呼一声顾问。
“有没有时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张单立给边宁一个眼神示意自己这边没有问题。边宁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跟着坚壁出门。
公司里有员工餐厅,坚壁领着边宁就近在餐厅坐下,挑了个靠窗的角落。
“饿不饿?”坚壁说话有种长辈的温和,“想喝什么,点一杯吧,免得到时候口渴。”
“冰水就好了。”
坚壁也要了一杯冰水。
等服务机器人把两杯水放好,这时候就该说些什么了。坚壁开门见山,“我希望你能留下。主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她的级别是比主管这样一个小地方的部长要高的。虽然职能并没有什么重叠处,但坚壁的话还是很有用,想给边宁开后门就一句话的事情。
“顾问,我已经……”
“你还年轻,”坚壁打断边宁的话,“听我的,留下来,这不是孩子气的时候,我知道你受了气,这种事情你一开始就应该给我打电话的,你是我提拔进公司的学员,以后也应该会进我的小队,我不允许有人暗中使绊子毁了你的前途。”
她出人意料地口舌便给,且言语有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边宁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还没走出那一步呢。”坚壁看着他,“不要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年轻人嘛,有什么的,这根本不算丢人。”
边宁取出机械心脏探查坚壁的心理活动,“她其实并不在乎你,她在乎的是自己的权力和前程。”
他原本稍有些热气的内心马上又冷却下来,“不丢人吗?我觉得挺丢人的。不用再劝我了,我要去办解约合同了。”
坚壁迟疑了一下,趁这个空档,边宁起身往外走,临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来,看着坚壁的眼睛,他说,“我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好意。你其实也根本没想帮我,你只是觉得让别人把自己的学员裁掉是件丢人的事,仅此而已,是不是?”
没等坚壁回答,边宁转身离开。
他简直要受够了这个地方,不过等他回了法务部,依旧是那个秘书接待的他,至于解约,那是想都别想。
不解约,就没法用个人名义参赛,如果参赛就得赔偿,一场下来赚的奖金还不够赔偿公司的费用。让边宁以黑岛公司的名义出赛,他更不愿意。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一天不解约,六百万就像刀子一样随时悬在头顶。人家随时可以砍你,也可以就那样悬着,叫你每天都提心吊胆。
什么叫压迫啊,这就是他妈的压迫。边宁本就是一个自由派,现在更加觉得这些人该死。
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供边宁选择,那就是地下黑赛。
当边宁把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讲给小泉老师之后,他也出离了愤怒,可愤怒又能做什么呢?也唯有被逼无奈的凄凉。小泉老师说他不懂黑赛,不过他认识一个人懂,那就是世英女高的义体指导员黛山。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来自朋友们的帮助
小泉带着边宁去拜访黛山,她今天正好休息,得知来意之后,很是叹了一口气。她解释说,鼓山原本的地下义体搏击市场已经被黑岛公司取缔,而参与这类的黑赛是需要人脉的,不是说随便谁都能报名。
黛山和鼓山当地的几个俱乐部创始人相熟,所以有资格推荐参赛选手,而现在鼓山的地下生意已经被一蹶不振,至少在粉毛还在的这段时间是这样的。黛山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帮边宁联系在隔壁市的地下搏击赛,给他一个参赛名额,但参赛的义体需要他自己准备。
义体这东西真不是说有就有的,毕竟是现阶段人类科技的最高技术结晶,虽然普遍,但不代表廉价,专业竞技用的义体更是需要良好的保修和维护,需要配套的维修仓,专业的机械师乃至一个可靠的运输团队。
当然,贫穷有贫穷的玩法,小泉老师虽然不能把学校的义体借给边宁,但可以有报废零件可以廉价处理,再经过一些手续,比如说慈善捐赠,这些八成新的零件就能一分钱不花地落进边宁口袋。
对此边宁是有些良心不安的,不过小泉老师告诉他,人总得做些什么来让自己活下去,被逼到死角的人不需要再考虑世俗的教条。
边宁不怎么接受这个说法,他对此是有些斤斤计较的。如果他不再考虑底线和教条,那么他直接对黑岛公司卑躬屈膝就好了。如果底线和道德的线更加清晰一些,那么小泉老师的行为也是在钻空子。社会上钻空子的人多了,秩序就变得混乱。
小泉老师摇摇头,“既然这样,那等你赚到钱了,就拿出一部分给这个慈善项目吧。”
事后的补救真的能挽回对规则的破坏吗?边宁不觉得如此,只不过,真正在折磨他的也就是自己的道德和良心。
“小泉老师,这些零件,我要买的话,得多少钱?”
“折旧零件,你要拼一架义体至少也得七万,算上比赛用的磨损备件,十一二万吧。”
边宁自己打工有积蓄,不过才五万元,“老师,能借我点钱吗?我到时候还你。”
小泉看着这个年轻人,在这个大家都装糊涂的年代,他却执着又明亮,“行,我借你,不要利息,不过,你一定要赢得漂亮哦。”
“那是当然啦。”边宁笑。
其实他们都知道,想用学校里的标准老式义体和地下黑赛里高强度改装的产品对碰,几乎是死路一条的。没有胜算,小泉做好赔本的打算。
说来也巧,边宁和张单立安排的比赛都在同一个城市,也就是净州市,边宁父母工作生活的地方,不过张单立是去参加正规比赛,而边宁则是参加非法黑赛。比赛时间安排得已经挺近,相差不过四天,到时候两人可以结伴去。
算算时间,边宁还有一个月来准备自己的义体。
他把零件拿到刘芳嗣的仓库里拼装,这倒是没什么难度,他自己也能做,不过林言也来了,她问边宁缺不缺一个机械师。
“什么嘛,你还没学成吧?”边宁就笑,他其实不希望林言参与进来,这不是简单的课余活动,这是真的耗时耗力的工作,她还有学业要忙,是腾不出这样多的时间来帮忙的。
“没学成也够用了。”林言很认真,“我只负责维修,不负责设计。”
“设计的事情交给我!”刘香铃举着手,笑呵呵的样子。
边宁现在是一穷二白的时候,什么都缺,义体需要杀伤性武器,需要更强的挂载元件,他是要技术没技术,要材料没材料,哪怕都集齐了,以刘芳嗣的那些设备也只能做基本的改进,想要大幅度强化义体,得去重工联合的代工厂。
在这种时候,边宁自己也在怀疑能否搏出一条路来。
操控义体的时候,他是没法使用超能力的,主观客观上都不能使用,他想要获胜,只有靠自己的本领,真正以弱胜强,以小博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周围的朋友老师都开始帮助边宁。福利学校的规矩很多,齐小波却说你有空来上课就行,意思是边宁可以无限制逃课,至于出勤的事情,有他解决。林言主动请缨要当边宁的机械师,到时候比赛她会跟去,哪怕边宁一再婉拒,她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们都理解你的难处,”林言说,“别怕,有我们站在你身后,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至少你会觉得有些心理安慰吧。”
“那可太安慰了,心里暖呼呼的。”边宁笑得爽朗。
张单立找到边宁,在一个私下的时间,他们约在一家火锅店,张单立有些沉闷。
“有心事啊你。”边宁直说。
“有,我在想,要不我也解约了算了。”
“可别。”边宁摆摆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别一时意气就跟我一条路走到黑的。”
“但我感觉对不起你。”
“为什么会对不起我?”
“你讨厌黑岛公司,我又是要为黑岛公司办事的,做朋友不能这么不仗义。”
“这么多天来你就一直为这件事烦心?”边宁安慰他,“真的不用,我们还是好兄弟的。”
“友情是需要维护的,这个我知道,”张单立还是有些郁郁的,“以后我们要是渐行渐远了,我会后悔没一开始就跟你的。”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阶段你也没有和公司解约的能力。”边宁不知道如何劝他,个人的条件不同,张单立如果要解约,那真的就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
话题到这里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两人吃了五斤牛羊肉,各自打着饱嗝回家。
陶子成对边宁的计划也是表现出绝对的支持,她担心自己总在他身旁转悠会影响他的工作和休息,因此每天都忍着想念,独自上学。
隔着一条过道的座位上,现在常常的空的。陶子成手里的小纸条,不知道该传给谁了。
就在边宁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外援来了。不是别人,正是酒保,自由派的战士,他邀请边宁加入乌派自由党,而在了解边宁的难处后,主动提供了一部分义体元件的设计图纸,如此一来,改装义体的项目就有着落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参赛
乌派给边宁的援助是给力但保守的,边宁暂时还不是可靠的同志,在乌派内部也奉行一套严格的保密程序,这是多年来各大自由派系与联邦统治阶层血泪斗争积累的经验。
酒保现在是边宁的领路人和指导员,处于第一世界中的他们必须在日常里隐瞒自己的身份,在这个时代,这也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都要防范隐私,而这也是酒保要教授给边宁的,他也是一位优秀的黑客,精通网络技术的同时也明白如何在现实里躲避公司干员们的搜查,同时也兼任情报的搜查,在灰色地带有不错的人脉关系。
自边宁在实质上确立与酒保的师徒关系之后,他是获益良多的。
同志们给他提供的科技图纸主要是对义体的动力改造和装甲升级,还有几个特殊部件的制作流程。这些技术并不是什么高精尖的黑科技,算是很朴实,在黑赛里也比较常见的类型,酒保对此是门清的,绝不会有什么自由派自研技术流传出去,免得露马脚。
酒保给边宁讲解一场黑赛会面临的恶劣情况,由于非法且少有监管的缘故,最初阶段的地下义体搏击根本就是比拼财力的烂仗,看谁叠的甲厚,看谁用的兵器好,再加装一个自动战斗的智能程序,直接变成机器人大战,不是说打得不好看,而是缺乏参与感,不适合开赌盘。
而随着这么多年义体搏击的发展,黑赛也有了一些规矩,首先就是严禁智能辅助程序,这个就像游戏外挂一样,屡禁不止,但多少有一定的规范作用。
其次是对改装度的限制,分不同的量级,羽量级,蝇量级,轻量级,中量级,重量级和超量级,这是综合考量的结果,包括原机等级和改装度,一般的军用义体也就是中量级,超量级义体基本也只能在最顶级的黑赛里见到。
黑岛科技的超限义体是重量级起步,通常也不会有过于夸张的改装,因为没这个必要,过度改装势必牺牲性能,超限义体也不是为了打擂台设计的,不过想要改为超量级也很简单就是了。
量级的区分是为了衡定奖金和赔率,并不是说低量级就不会碰到高量级,以弱胜强谁都想看,赢了的当然会有更好的奖赏。边宁如果能用一台羽量级义体战胜中量级的对手,赚到的钱足够他违约个七八次了。
而实际上,边宁的义体,再怎么改装,也就是一个蝇量级而已,索性他这次报名的黑赛规模一般,应该不会出现中量级以上的强大义体。
不管搏击技术多么好,称手的武器是必须的,否则很可能连别人的护甲都打不碎,黑赛搏击是追求击杀而非得分的,破坏对手的义体部件计分极高,而击中对方计分很低,这就意味着选手必须奔着打碎对方的目标去。
一个坏消息是,学校的老义体的出力不足,加装了高周波刃就会影响灵活度。
而好消息是,边宁买不起高周波刃,这玩意太他妈贵了,而且不是小作坊能仿制的。
高周波刃也不是灵丹妙药,边宁还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最亲民的动力汽锤,装在手部,可以提供相当不错的杀伤。假如对手是碳基生物,那真是一拳一个小朋友,大象来了也无非多打两拳的事情。
在汽锤的拳面上焊几根短钢筋,这样能提供一些刺击伤害,边宁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刘香铃说是要负责设计,可这样一个初中小孩能做的还是很有限,她的脑子里的确有天马行空的想法,但缺乏机械理论的基础知识,很难将之变现,她所设想的各种虚空科技暂时也没多少用武之地。
林言全程参与了这具比赛义体的制作,熟悉了其各个部件的功能和结构,对维修一事更有信心了些。到时候比赛方会提供基础的维修工具,林言带齐了零件,只要动力核心不损坏,就足够再拼一台一模一样的。
等各项准备工作完成,时间已经来到比赛前一周,边宁和林言坐着刘芳嗣的大皮卡前往净州市,而张单立则是跟着公司的车子去的,他有专业团队负责后勤,不像边宁这边的困难。
两人的比赛时间错开,头两天边宁这边还有空闲去给张单立加油,净州市是他的第二故乡,但是边宁还得小心躲着爸妈,以至于去看张单立的比赛时候也是偷偷摸摸。
等张单立的比赛结束,马上就该边宁的赛事。这次张单立是得了亚军,很不错的名次,不过边宁看出他心神不定,没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这两天边宁放松下来,比赛安排在下午六点,他提前一天报道,给所有帮助他的同学和朋友、老师发去消息,他们也都祝边宁大获全胜。
赛场的确是地下的,是老城区废弃地铁隧道的一个中转站,改造地很不错,可以容纳两千人观看比赛,灯光也充足,安保齐全,甚至还有一条小吃街,沿隧道开设,只不过摊主都是自动售货机。
总共有九个擂台,今晚是初赛,要进行两轮比赛,从八十个选手里挑出二十个参与复赛,剩下六十人参与淘汰赛。
边宁的号码是十四号,晚八点上场,对手是六十四号,使用义体是轻量级的,高两米三,重两吨,原型应该是开拓者系列的义体,装甲加强,武器是盾斧,绿色迷彩涂装,背后印着选手个人图标和赞助商的徽记。战绩不详,但应该不是一个新手。
说实话,边宁本来以为这种黑赛会更加隐秘一些,比如观众和选手都一身黑色罩衫,戴着面具什么的,没想到其实和正规比赛区别并不很大,场地也比较开阔,来看比赛的多有互相认识的人。当然,赌局是有的,那个就比较隐私了,电子投注,就和银行提款机差不多,有一个个隔音单间。
选手和团队人员不准投注,这倒是让边宁有些遗憾的,这次来的就他和林言两个人,观众席上的熟人倒也有,就是黛山老师,她小小地投了一万块在边宁身上,赔率1比2,算是还可以啦。
不管怎么说,一个月的努力要在今天见成果了,边宁躺在松软的靠椅上,戴上通感仪,背后高大的前进者系列改造义体缓缓亮起双瞳。
第一百三十章 初赛
初赛是比较潦草的,九个擂台有五个都在用,这是为了压缩时间,没有单独的主持人,裁判是有的,站在台下。有块电子屏实时播送各选手的得分数据,观众席上大家也比较放松,吃吃喝喝,谈笑顾盼,不准偷拍,手机得开飞行模式,支付用数字货币。
这边电子屏放出最新一组,十四号对六十四号。
边宁上场了,三号擂台,比正规比赛的场地宽阔一些,也没有跳跃高度的限制。
对手也上场了,很敦厚的一台义体,一手持盾,一手握斧,给人以原始战斗的残酷感。
双方机体自检。
六十四号出声,“第一次来?”
“对。”边宁回答。
“别紧张。”六十四号似乎笑了笑,声音听起来是个沉稳的中年人。
“谢谢。”
裁判在下面发一声喊,“开始!”
话音未落,六十四号率先抢攻,滑步近身,一盾牌照脸上就打,同时矮身出斧,横削边宁双足。
在边宁的超强时感下,他的动作确然是有些慢吞吞的,他有足够的时间整理作战思路。眼看盾牌要拍到脸上了,他这才伸手扣住圆盾两侧,借力起跳,间不容发地躲过下路斧击,前空翻跃向六十四号身后,当空一拳打在他后颈,动力汽锤发动,饶是这具开拓者义体加强了后背装甲,这一下还是打坏了几条线路,电火花从脖颈处直冒。
边宁一击即退,灵活地在地上一个前滚翻拉开距离,用后背感光元件观察敌手,六十四号下路横削后顺势来了个旋风斩,可惜慢了一拍,什么也没砍到。
黛山在观众席上称赞了一声,她知道边宁离获胜只有一步之遥了。
动力汽锤还是很给力的,人类的杀伤性武器从来都强于防御措施,只要再对着机体关键部位来上几拳,就足够造成瘫痪。至少在面对中量级以下的义体,动力汽锤还是够用的。
六十四号情急之下,也决定全力以赴,手中双面斧弹出两条链锯,嗡嗡震荡起来,原来是一把链锯斧。
他这一下就像是动物上了保护色,刺猬蜷了身,危险性极大增强。
边宁不管不顾往前冲,六十四号摆开架势,一面封挡去路,一面斜劈,用攻击距离的优势试图迫开边宁。
不过时感的差距是绝对的,在边宁看来他的动作实在太慢,于是一拳上击打在斧面,动力汽锤短促的爆发力直接把对手武器震飞了出去,六十四号下意识说了一句“完蛋!”旋即边宁又一拳绕过盾牌,殴在义体头部,嘭的一声,机械头颅瘪了下去。
义体头部通常安置了许多重要元件,开拓者这一款的信息处理元件和显卡都在头部,这一拳打得六十四号眼前黑屏,虽然还能再战,却失去了视野。
边宁问,“认输吗?”
六十四号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认输,此时距离开场不过五十四秒。
黛山笑呵呵地去领赌金,然后又在边宁身上压了一轮。
返回休息室,林言绷着脸紧张地上来检查,却发现完好无损,唯一变化的也就是动力汽锤上面焊的钢筋歪了一点。
“呼,这么快?”她舒了一口气,“赢了?”
“嗯。”边宁把义体送回维修台,然后退出神经链接。
下一场在一小时后了,边宁摘下通感仪,和林言一块儿在场地里闲晃,当然,说好听点是观察对手,两人各自买了一瓶果汁,一盒鸡米花,坐在观众席的角落嚼零嘴。
林言对打打杀杀并不如何感兴趣,不过黑赛的确是打得很精彩,义体动作极快,姿势也潇洒,颇有武侠之风,而且场面并不血腥的同时,机体损坏的情状也很有视觉冲击力。她看了一会儿也开始跟着别的观众一起欢呼鼓掌。
边宁眯着眼睛打量场上的义体,他是奔着冠军去的,这毫无疑问,不但这次的比赛要赢,以后的比赛也要赢。
说起来,他也是一个有求胜心的人呢。
在场上的这些选手,边宁粗看之下,对他有威胁的不下五人,其中三个是因为量级上的差距让他倍感棘手,剩下两个则是高超的搏击技巧让他感到了直观的威胁。
一紧张他就喜欢抖腿哼歌,这是老习惯了。
林言侧头问他,“哼的什么歌?”
“嗯,《英雄的黎明》。”
林言昂起头,发出了然的声音,她把手里的零食吃完,百无聊赖了一会儿,跟着边宁哼歌,不过她毕竟没听过曲子,不断抢调,两个人哼着哼着就笑成一坨坨。
“说起来,你这次赢了能有多少钱?”
“初赛是没奖金的,复赛开始,每局都会累计奖金,直到战败为止,总冠军还有十五万奖金,要是运气好,这次说不定能赚四五十万吧。”边宁感慨一声,“来钱好快。这还只是一般级别的地下黑赛,真想看看顶级赛事是什么样的情况。不过厉害的人应该也很多吧。”
林言也啧啧称赞了一句,她问,“那你有信心拿冠军吗?”
边宁说,“等我细细观察。刚才看了几轮,场上对我有威胁的大概有五个吧,后面可能还有,不过真正有价值的对手暂时就两个,你看。”他指着二号擂台,“那个人一看就是流派出身的,虽然我不怎么了解,不过你应该注意到他的武器,是一对高周波峨眉刺,别看现在按兵不动,真要打,也就是一下的事情。”
随着他话说完,那手持峨眉刺的义体一个晃身,竟如游鱼般绕进对手三寸之间,双手往前一送,径直贯入高强度合金装甲,入如无物,对手一刹那便僵直不动了。
“这是赢了?”林言只看到眼前一花,具体双方做了什么完全看不分明。
“是,多处关键元件受损,对面的机体废了。”
“那你有把握赢他吗?”
边宁想了想,“看他有没有后手吧,如果仅此而已,那就这样了。”
“就这样是哪样?”林言不懂武人的含蓄,但她知道边宁是在装腔作势。
“这样就是这样嘛。”边宁笑着耸肩,“行了,走吧,快到我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出线
第二轮对手是十七号,这明显是个老手了,轻量级义体,鲜红百花涂装,原型和边宁一样应该是前进者,不过机型比边宁的要先进,改装幅度十分之大,以至于从外观看不出前进者的痕迹,高二点四米,重一吨半,走的是快攻路线,双持武器,一手高周波长剑,一手高周波短匕,明显练家子的味道,应该是某个流派出身。
说起来,只学了铁甲钢拳的边宁确实也是开了眼界,地下黑赛的选手年龄差异很大,背景同样五花八门,所以江湖气就很浓,各种旁门杂派是层出不穷。
十七号比较话痨,趁着还没开打的时候赶紧多说两句,“这位小哥,待会儿你能输给我吗?”声音听着似乎还是个甜美的女人。
“不能。”
“可是,我从小家境贫寒……”
“我也是。”
“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辛辛苦苦等我赚钱养家……”
“巧了,我也是。”
“喂,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也是有缘,不如你就输给我吧?”
“不行。”边宁和这人净唠逼磕。
“可是,如果我没赚到钱,导致生活无法为继,最后铤而走险踏上犯罪道路,你是不是也会因此良心不安呢?”十六号鲜红的义体扭动起来,一副硅基生物艳舞的样子,说实话,边宁是想象不出来这种玩法的。
“完全不会哦。”
“那如果我走投无路而自杀了,你是不是也会因此痛悔当初呢?”
“完全不会哦。”
“真是个……”
裁判在台下咳嗽两声,“机体自检完成了没?可以开始了,速度快一点,后面还有人要比呢。”
同样是话音未落,十六号快速机动冲到边宁身前,“真是个冷酷的小哥呢!”一剑横斩!
边宁看得清楚分明,十六号长剑下藏着短匕,这是有后手的一招,名唤叶底藏花。他不慌不乱,一个低位勾拳打向短匕,然后拧身绕到对方身侧,抬手格住握剑的前臂。
十六号的武器用卡扣锁住,轻易震不开去,短匕失利,手中长剑一转,倒持剑柄,又朝边宁刺来。
边宁是不退反进,攥着对方持剑的机械臂,把它抱在怀里,倒持的剑刃离边宁后脖颈只有一寸之遥,高速震荡的剑体发出蜂鸣,呼呼有破空声。两具机体此时近乎贴面而舞,边宁出手极快,不等对方短匕再刺,矮身出腿,拉着对方重心晃动,随后被踢得跌倒在地。
十六号机体腿部装甲极硬,这一下边宁的机械腿都凹下去了。不过对方现在顺势被压在地面,边宁屈腿踏在对方腋下,双手使劲扣住对方关节,使出一招倒拔垂杨柳,将十六号的右臂扯了下来。
十六号发出痛彻心扉的叫声,“我的钱!你弄坏我的机器了!赔钱!”
边宁心说你这不是逗我玩吗,来黑赛就应该做好被拆成零件的准备。
他这一招迅如雷霆,打得极好,观众席上适时响起一阵欢呼和掌声,边宁摸了摸后颈,虽然很小心了,但还是被高周波刃割开一道口子,刚才抓对方机械臂的时候还是有点打滑,这个没办法。
“还打吗?”边宁问。
“当然打!哼!”十六号失去一条手臂,现在正扮演独臂大侠,可惜没这个能耐,连重心都把握不住,摇摇晃晃,边宁上去几拳将之彻底击倒,裁判认定十六号丧失战斗能力,边宁胜利,有资格进复赛。
复赛开始就真的能赚钱了,到时候赚到钱,一部分当然是要分给团队的,林言、刘老师和刘香铃小妹,一部分拿去还给小泉老师,剩下的可以用来升级义体。比赛赢得的钱会经过一系列专业的洗钱手段汇入边宁的账户,这个过程里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当然也可以用不记名账户,那就不用多掏一笔费用了。
边宁选择的当然也是不记名账户,人家到时候直接把储值卡发给他就行了,这笔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不会被爸妈知道。
复赛在第二天下午八点,二十人里决出五个,再加淘汰赛胜出的一人,后天晚上十点决赛。
边宁的义体需要维修,他和林言忙活到十一点才修好,把休息室的门锁了,然后就可以退场了。回酒店的路上他们还顺道去夜市吃了点心垫肚子,边宁给陶子成发消息,说自己初赛通过,两个人视频聊天了一会儿,等夜宵上桌之后,边宁道了声抱歉,挂断电话。
林言点了一份黑芝麻汤圆和一碗龟苓膏,边宁要了十个生煎包和一小碟腌藠头,坐在临街的桌面上,店门大开着,街道上夜风清爽地吹过来,两旁行道树掩映着居民楼的灯光,夜晚有夜晚的娴静。
净州市不比鼓山那样有生活气息,处处都透着一股子规矩的味道,不过确实发展比鼓山好多了,而且是联邦政府管辖,人们总有股闲散轻松的气质。
林言说,“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啊?”
“我没跟你说过吗?净州算我第二故乡了。”边宁将藠头嚼得咯吱响,“我爸妈就在这里工作。”
“这样啊,为什么说是第二故乡?”
“我从小是在乡下长大。爷爷奶奶照顾我的。”
“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边宁笑,“没什么不能和人说的。”
“那你爷爷奶奶还健在吗?”
“过世很久了。如果不看照片的话,我也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边宁取出手机,打开相册给林言看,“喏,这是他们的照片。”
照片里祖父边盛是板着脸严肃的老头,看着干瘦,如一根枯木,祖母俞喜德则喜乐慈祥,人也胖大,如一团被太阳晒得发皱的云。边宁也在,那是小时候的他了,看着是豆丁一样的男孩子,流着鼻涕,有些呆。
林言看着照片,轻声感慨,“真好啊。真好啊。能和我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吗?”
“行。”边宁放下筷子,做出认真的样子。
“讲个什么,讲我以前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真的还是挺怀念我的过去的,过去没有这么多的想法,虽然总感觉自己没本事,也常常因为笨手笨脚被阿爷骂两句,但那时候我的快乐是很多的,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很新鲜,世界很新鲜,白天夜里,一个东西随着太阳光照的角度不一样,它的色彩细节变化,这都能叫我感觉快乐,我记得我又一次,盯着阳台上的一滩水,看着它一点点蒸发变干,就这样我还看了得有四五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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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体育台来的解说员
林言说,“聊点不一样的,我小时候也这么憨。”
边宁愣了一下,他轻声说,“我的过去没有什么特别,我只记得,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祖母接我放学,在回家的路上,她牵着我的手,我和她说自己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真好。”
“是的,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别难过,你还有你的父母。”
“是,我还有我的父母要赡养,正因如此,我学着适应这个世界。哪怕它常常并不如我的意愿。”
“世上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嘛。”
“可我要的很少,我想要的无非是安心学习,安心工作,赚钱养家,娶妻生子,这过分吗?如果这都过分,人生还有什么指望?那些人把最简单的幸福都从我们身边夺走了。他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未来,我不允许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压迫。”
边宁说起这个,就情绪低落,前不久,他试图去找那主管报一箭之仇,当然是找他的本体,然而主管本体远在外地,他拿着机械心脏追到市郊就停了脚步。
分身是很好,可要长时间赶路对边宁的精神和意志是一个挑战,上一次远行是去见乌派的领袖,那次花了十天,边宁日夜都维持着分身,以至于表现地极嗜睡,让同学老师都有些担忧了。
当然,那次是很值得的,乌派领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确然是钢铁一样的巨人。听说最近领袖在写书,届时边宁一定要一睹为快的。
那些站在时代顶峰的人,看到未来的走向,也明白社会现状的根源,边宁能从同志们身上获得理论知识,应该说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是同等重要的。
林言最近也在读书,历史人文社科,都是边宁从同志那里得来的真正有指导意义的书籍,随着他们的不断学习,慢慢会成长为可靠的伙伴和自由斗士。
边宁对远大理想的信心意志都是建立在生命中微小美好的事物上的,他明白那些带来幸福的时刻,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有权享受这样的幸福。应该说,边宁不是出于仇恨才选择这条道路的,而是出于人类的同理心。
话说到这儿,差不多也歪题了,边宁和林言信口聊了几句,便起身往酒店赶。到地方的时候,这会儿已经将近子夜,张单立却没睡呢,他急冲冲过来,嘴里说着,“怎么这么晚?赢了吗?”
“当然赢了。”边宁点点头。
张单立大松一口气,“这样就好,你渴不渴?洗个澡早点睡吧,多休息。”
林言摇摇头,“你倒是关心同桌,却不和我打招呼?”
“班长也幸苦了,给你拿瓶水啊。”张单立兴头有些高昂,毛手毛脚,膝盖还磕在茶几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小心点你可!”
“没事。”
边宁心里清楚,张单立还是在良心不安,所以他打算两个人私下好好谈谈。
“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
“对。有点。”
“没必要。”
“是没必要,但我就是老是要去想。你比我厉害,但……”
“这个,不重要。”边宁说,“你是热爱义体搏击的,不要让世俗的烦恼困扰你。”
“你说个锤子呢,怎么可能不去想。我是神仙吗?可以眼睁睁看着你掉进坑里,而我还像个二五仔一样给黑岛卖命。”
“你完全可以。”边宁笑了笑,“你这种话以后也少说,手机会监听的。”
“草。”张单立有些沮丧,“我不开心,一不开心,操控义体就不舒服,我浑身难受啊。”
“你就当每次操控义体,都是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战。”
“这是鸡汤吗?”
“你不就需要鸡汤吗?”
“可鸡汤是假的。”
“你当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边宁思考了一下,想起结晶蝶的心灵辐射了,“这样,等这次回去之后,我也给你看个东西。那什么,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废话。”
“嗯,我一直都相信你们的。所以这个东西没什么不能给你们看的,说不定能帮你呢。”
“很重要吗?”
“很重要。但不如你们重要。”
“哇,好感动哦。”
“拉倒吧,睡觉了。”
……
复赛开场了。
事先林言检查过机体,没有问题,边宁上场,这次领到的号码是一号,首发上阵,第一轮对手是九号,轻量级义体,高二点一米,两吨,海蓝潮汐涂装,原机为探索者系列,均衡改造,并没有突出某方面的性能,武器是一柄高周波长戟,战绩二十胜三败,还有一个外号蓝色突袭。
他是昨天让边宁感到威胁的对手之一。短兵对长枪,本就出于劣势,索性擂台空间不算宽阔,还不至于到没得打的地步。
复赛就严肃很多了,是一场场比的,还有解说员。今天请的解说员是隔壁体育台来的,一个中青年男人,语气热烈,语速像机关枪一样,很有风格。
“好的,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来到本次的净州市三冠杯地下义体搏击大赛现场,本次第一场比赛的选手双方,昂,我们看到九号选手已经跃跃欲试,这位选手也是一员老将了,经常来观看比赛的朋友想必对蓝色突袭这个名号并不陌生,这次九号选手应该也是剑指冠军之位。这边我们看到一号选手也出场了,好的,这位是本次大赛的新人,昨天也是顺利通过了初赛,据说是大获全胜,实力非常强劲,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马,本次对战双方的赔率呢是一比六,相当不错,想要参加的观众们要赶快了,因为精彩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
边宁望着解说台,心里颇为无奈,对面的九号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一言不发地进行着机体自检。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这边开场了,解说员也是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好的观众朋友们,我们看到比赛开场,双方选手并未有什么大的动作,而是开始绕场行走,这是在互相试探,众所周知在竞技比赛里……啊,好的,那么九号选手这边是率先抢攻了,一枪刺出,再看一号,我们的新手小将是一个轻松的躲闪,看得出来,一号选手对这个攻击节奏的把握是非常到位,前两场比赛也是展现出了对局势绝对的掌控力,不知道面对老牌悍将蓝色突袭时,他会有怎样的发挥呢?好的,一号滑步近身了,很明显的铁甲钢拳的路子,躲闪,一个反手擒拿,漂亮!九号被压倒在地了,难道接下来……哦!九号成功挣脱,但是手部义体应该是受到了攻击,明显出现了形变,这个对他接下来使用武器应该是会带来严重的影响……好的!一号选手重拳出击,打得对方无力还手,很快九号就被逼到了角落,双方距离已经锁死,接下来就看一号选手的发挥。”
边宁与蓝色突袭面对面,轻声说,“三招之内,叫你身首分离!”旋即,双手动力汽锤砸在对方机体肩部,致使金属形变,关节僵死。双手猛地抱住九号的头颅,“再见。”
解说员从位置上跳了起来,“漂亮!一号选手直接讲对方机体的头部连根拔起!九号机体报废!本场获胜者是一号选手!开局到现在不足一回合,一号选手再次展现了他对擂台不容置疑的统治力,真是场摧枯拉朽的战斗!让我们恭喜一号!恭喜在一号上下注的观众们!”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怀中抱汉杀
这场比赛基础奖金是十万联邦币,因为双方义体量级的差距,蝇量级对轻量级,所以有二点五的倍率,最后边宁能拿到手二十五万元,就算跑去场地租借费,边宁也能拿到二十三万有余,这一场就回本了。
他当然不会放弃,今天还有两场要比呢,而且机体状况良好,方才的对手比边宁自己判断地弱一些,当然也是因为他状态上佳的缘故,同步率一度飙升到百分之九十四,延迟上是极低了。
这次休息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他,对手是十二号,中量级义体,高二点四米,重四吨,从外表看不出原机型号,灰银狸猫涂装,可模样却和银背猩猩似的,武器是两面三角冲击盾,扣在手臂上,其实和边宁的动力汽锤是一个工作原理,但实战意义却更广泛,似两块门板一样,可攻可守,关键这玩意确实贵,也确实硬,用高周波刃都得切十几刀才可能破防。
十二号的战绩是三十胜零负,为了压缩改装率,所以胸腹部和头部的机体是比较脆弱的,背部则有加强,只要挥舞两面盾牌能防住正面,基本也是立于不败之地,而功率巨大的冲击盾锐角也足够撕裂金属。机体双手是加长了的,站直的时候能垂到地面,确然和猩猩有得一拼,然而外号却是灰狸子。
边宁这边平平淡淡上场,解说员激情澎湃的声音适时响起,也难为他一晚上都得这么亢奋了,“好的这边我们的一号选手再次登场,作为首发的选手,他也是在刚才给我们带来了精彩的表演,而本次他的对手是十分强悍的中量级义体,在这个级别的赛事里,中量级义体几乎就可以算成是天花板了,那么本次比赛双方选手义体的差距拉到了两级,可以说是非常悬殊的对比,因此,本次比赛的赔率也是达到了截至目前今晚最高的一比十六,对一号选手满怀信心的观众朋友们可以抓紧时间下注,因为精彩比赛,马上就要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十二号直接向前猛冲,体型虽大,但灵活度也是非常好,如此有压迫力的一个对手,选择的思路也是压缩对手的活动空间,方便自己进行输出。
“那么好的,我们看到在十二号的咄咄逼人之下,一号选手也是明智地选择了暂避锋芒,他向后撤,马上就要到角落了,一旦到角落情况就……哦!一号选手他跳起来了!真是非常出乎意料的选择,是要从高空越过对手吗?十二号选手也跟着起跳,他的手很长……等一下!发生了什么!一号选手突然消失了!不,他是钻到十二号的臂弯里去了,这一下,是很大的破绽!漂亮!一号选手迅速出拳,我们看到这个动力拳的一击也是很给力,一下就把十二号机体的头部打得凹陷了下去,那么这边裁判也是判定得分成功!一号选手大幅度领先了,比赛开始还不到一分钟,一号选手似乎已经锁定了胜局,真是不可思议的战斗力!让我们为这匹黑马欢呼吧!”
边宁起跳时,十二号就打算利用臂长将他抓住,不过边宁的动作超乎想象地灵活快速,他本可以选择在对方冲击盾面上踩一脚借力远离,黑赛擂台没有限制高度,所以他可以放心高跳,不过他见这人跟着跳起来,双手间空袭颇大,马上就起了赌一把的心思,顺势就钻到十二号的怀里去了。
他一拳打在十二号头部,对方也是想来个怀中抱汉杀,幸亏机体背后有眼,边宁踩着十二号的小臂逃出去,险些就要被搂腿锁死,
中量级的义体,还是四吨重的大货色,来一个擒抱,边宁的义体就会像风中蓬草一样被折断。
此时观众席上也是传来一阵鼓掌声。边宁本想着能速战速决,不过对方的机体头部受损后依旧保持着平衡,他第一时间就想到对方很可能把头部主要元件转移到了胸腹部,这样头部受创就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在正规比赛里,这算违规改装,不过地下黑赛谁管这些呢?
这一拳无非是废掉了对方头部的感光元件,现在十二号把双手撑开,用胸膛与肩部的摄像头获得视野,破绽更大了些,但肯定是会变得更加谨慎的。
接下来或许会变成一场烂仗。
边宁想得不错,十二号的胆气丧了,估计是察觉到了和边宁之间硬实力的差距,动作更加保守,径直把两面盾牌挥舞地气势汹汹,却不近前来。
观众们初时还为这般凶狠所唬吓,等发觉十二号是光打雷不下雨,顿时齐齐发嘘。
边宁知道双方比分的差距,硬拖下去对方是必输的,自己只要谨慎拼死一搏即可,但一场比赛十个回合,打满全场的话委实就太累赘了,第一回合结束后,他独自站在角落思考对敌策略,而对方的教练也跑过来指导战术。
第二回合开场,解说员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劲,估计他也累了。
十二号保持着一个沉默的架势,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感光元件的指示灯还亮着,估计都要怀疑此人退出链接了。
边宁径直走向对手,双方越来越近,彼此都知道这会是石破天惊,乃至定夺胜负的一拼,观众们屏气凝神,其他几位选手也在小声嘀咕。
边宁不去理会那些杂乱的声音,机体前倾近乎贴地。
“铁甲钢拳里有这一招吗?”台下有人问。
“没有。”
解说员打起精神,“一号选手非常特别,几乎整个机器都要卧倒在地,他这是要做什……”
“吼!!!——”十二号陡然发出巨大的叫喊,腹部弹出的硕大音响发出骇浪击岸般的声波,边宁一瞬间只感觉身处致密的水波之中,收声元件过载自动重启,同步率陡降。
就在这个时刻,十二号双盾下砸,势要将他拦腰斩断。
对外人来说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对边宁来说,却尤有余暇思考对策,其实猜到十二号会来这招了,此时他按部就班,双拳触地,动力汽锤将他弹起,一蜷身缩起来,似一只跳蚤一样,背后双盾离他还有两寸,眼前空门大开。
十二号双腿夹拢,活像个尿频姑娘,然后急忙环抱,这回他打定主意要抱杀边宁了。
大家伙儿都还没从刚才的噪音里反应过来,边宁忽得如一条绕身蛇一样从十二号腰侧钻了出来,满手的冷却液。
十二号僵直片刻,扑倒在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复赛终战
第二回合恰好结束。边宁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可惜,没法保持一回合胜利的势头了。
十二号的战吼确然是有些出人意料,而且造成了前排观众的大量差评,对参赛选手们来说,这倒是让他们颇为欣赏的的战术,只可惜未能建功。
裁判组这边也是商量着要不要给十二号判一个违规,限制一段时间的参赛资格什么的,不过也不了了之。边宁下场,今天晚上还有最后一仗要打,现在时间都到晚上十点二十一了,他是太阳还没落山那会儿进的赛场,等出去估计要后半夜。
饥肠辘辘,主办方也是送了盒饭来,观众们当然是自己消费购买,选手们倒是能很放松地吃着盒饭四处溜达。
说起来,黑赛搏击确实是比常规赛精彩许多,尿点更少,毕竟还有赌局刺激神经,观众席的座椅也舒服的紧,所以这会儿没几个离席的。
边宁一面刨饭,一面算了算自己现在赚到的钱,第二场对战中量级的十二号,主办方公布的量级杠杆是八点三倍,复赛基础奖金是十万一场,这样他就又到手八十三万,加上第一场二十五万,现在他直接变成百万富翁。
那些在边宁身上下注的,估计更加赚翻,就这样一场黑赛,资金流动量就是巨大的,可以想见主办方的实力。也难怪,黑赛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就因为来钱快呀。
他这会儿在休息室正吃着饭,就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敲门,一照面边宁就感受到内味儿,买保险内味儿,一打听,果然是推销产品的。不过出乎意料的,这群人居然还是主办方的人,可以提供义体相关服务,从升级改装到维修后勤一条龙,价格还很实惠。
好家伙,这羊毛还没长出来就已经开始薅,毛囊也该抗议了,边宁一脸懵逼,主办方这意思是当地赚钱当地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确实,边宁很有必要进行义体升级,有助于他挑战更高级别的黑赛,别看他今天势如破竹,那是没遇到真正的高手和高量级,他的软实力很强,硬实力薄弱,软实力当然表现在他对战斗的把控上,硬实力则是同步率尚未达到百分百,以及义体改装度低的情况都是他的硬伤。
老实说,今天和十二号对战的时候,他是很冒险的,虽然赢得还算轻巧,却不代表他能随意选择战斗方式。这就是义体差距过大,他不得不冒险向对方的破绽冲锋,如果手头有一把好武器,他的战斗选择就大大拓宽了。
主办方的推销员这边也是列了一张单子给边宁,他一看武器分类,便宜的高周波短匕就得四十七万,当然配套还有备用刃三面,可这个价格依旧是让边宁倍感贫穷,当初他在田也家宅里抢来的高周波刃是顶级的,那个估计得上千万一柄。现在想想,原来他居然是千万富翁吗?
不过如何,边宁的确是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他可以用自己的奖金提前付款,问题是升级高耗能的武器就必须先升级义体动力核心,那又是一大笔钱了,算来算去,除非边宁愿意在背后装载一个大燃料罐,然后他就可以使用热流刀一类的武器,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好选择了。
果然搏击还得是动力汽锤,简单便宜又好使,边宁单方面宣布它是永远的神了。
今晚第三轮比赛,边宁是压轴,也就是倒数第二场,排得这么后面,观众都有些哈欠了,解说员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动静,观众席上稀稀拉拉,走了不少,不过赌局还是得参加的。
边宁的对手是二号,是之前注意到过,使一对峨眉刺的义体,对方也和边宁一样过关斩将,几乎没受什么阻碍。这位也是最近才参加义体搏击,蝇量级义体,高一点九八米,重一吨,黑灰暗影涂装,背后有流派徽记,是羽蛇图案,原型为突袭者义体,很明显的灵巧强化,战绩是九胜一败,双方赔率一比三,量级杠杆为零,边宁暗道倒霉。
这一场应该是不轻松的,而胜利的奖赏也很低。
“兄弟你好。”二号是用机械音。
“嗯,你好。”
“不怎么爱说话?”
“差不多。”
“你挺厉害的,之前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呀。有加入什么流派吗?”
“没有。”
“那有没有兴趣加一个流派?对你以后发展很有好处哒。”
“没兴趣。我只想赚钱。”
“嗳,话不是这么说,我师父在观众席上关注你很久了,他觉得你的技术完全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小伙子,你的潜力很大,不要浪费了呀。”
“嗯,有道理。但我还是拒绝。”
“为啥呢?”
“没时间。”边宁的日常已经够紧迫的了,一天到晚都不得空闲,他还要陪女朋友呢。
“好吧,等会儿我给你发张名片,你别急着走,下场后到东边观众席第二排第三列找我。”
“算了吧。”
“别这么武断。”
裁判一声令下,二号快速机动,朝边宁冲刺,一身黑色涂装如一道凌晨的烟雾,呼地随风扑来,一时间竟分不清他那对峨眉刺要从何处打来。
“年轻人!不要小看天下英雄!”
边宁后仰躲开峨眉刺,“我从没小看天下英雄,我是真的没时间。”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二号滔滔不绝。
解说员这时候有气无力地发声,“嗯,好的观众朋友们,我们看到这边一号二号选手的对决,二号选手动作很快,这是他一贯的优点,配合灵巧的步伐,在前几场比赛里也表现出了非常厉害的战斗力,这位选手就像他背后的徽章一样,如同一条长了翅膀的蛇,来去自如,关键时刻给敌人以致命一击。我们看一号选手能否在这样快速的抢攻里稳住阵脚,好的,我们看到一号选手的闪避动作,”解说员忽然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精神焕发,语气激动,“好家伙!简直神了!一号选手在接连不断地躲过攻击!这真的是人类能有的反应速度吗?”
边宁轻轻摇晃,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对手的刺击,叫人联想到穿花蝴蝶,春日纷飞的杨絮。
两具机体四目相对,二号发了狠劲,摆开架势,加大手部动力输出,双手峨眉刺忽得化作漫天星,一发朝边宁周身打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阶级敌人又来了
世上有流派,便有流派的招式,搏击之道在义体上大放光彩,便在于义体极高的自由度,不论是特异化的改装,还是功率输出的波动,这些都是人体难以企及的,所以针对这样的性质开发出的招式,也是百花齐放一样的绚烂。
二号选手用手部功率过载来临时提高出招速度,配合武学智慧,能极大地封锁对手闪避的空间,至少边宁现在是有些躲闪不及,一对峨眉刺在观众们眼中拉出大片的残影,在边宁看来,却是这两把武器在三维空间中的移动,通过机体手臂液压系统的高速运作,武器得以被赋予极快的穿刺速度,就像工地的破碎锤一样,劈头盖脑地打过来。
这种时候,虽然他的印记思维赋予的时感依旧能清晰把握对方每一瞬间的运动轨迹,但由于通感同步延迟,以及机体性能的限制,想要躲闪的难度就过高了。
边宁现在也是退无可退,只得下意识迎击,他提前预判那一对峨眉刺的来路,挥拳去撞二号的手腕,却也得小心翼翼,就因为那对峨眉刺是高周波武器,他的义体被戳一下就得出个大窟窿。
交手间电光火石,围观众人只看到二号身前忽然爆出一团朦胧的虚影,却转瞬即逝,两把峨眉刺嘭得飞出去,其中一把扎在第一层防护幕墙上,直接给开了个超长的口子,另一把飞上半空,扎在隧道穹顶上,兀自震荡着。
边宁不敢迟疑,飞起一脚正踢在二号下颌,将他打在半空。
二号机体浮空,却依旧有所动作,学着猫转体的动作翻过面来,好让自己正面朝下,这时候,边宁也跳上来,再追了一脚,将他踹出擂台。
嘭嘭两声,各自落地,边宁在台上站得稳稳当当的,二号狼狈地摔在地上,裁判给边宁加了大比分,二号重新蹿上擂台,却是手里没了武器,摆出一个拳架子。
边宁看了看手臂上的动力汽锤,左边的钢筋被削了一截,右边的干脆直接被戳了一下,坏死了。索性他把两块汽锤都拆下来,丢出擂台。这个举动又让观众们欢呼鼓掌起来。
二号低声说,“真厉害。”
“你也不差。”
“飞羽蛇拳流,请赐教。”
“铁甲钢拳,请赐教。”
两具机体各自摆开架势,解说员激情澎湃,“真是精彩的打斗场面,一号二号选手龙争虎斗,现在各自都是放弃了武器,选择进行一场真男人的徒手搏击!另外请观众朋友们不要担心安全问题,我们的比赛场加装了多重全透明高清防护幕墙,在保护您安全的同时,还能清晰呈现画面,本次的防护幕墙由重工联合出品,重工联合,您的信赖之选!好的,让我们回到赛场,一号选手主动出击了,他的动作不算快,但却充满压迫力,铁甲钢拳是最原始的义体搏击技术,也是流传最广,最普遍的技法,但不代表铁甲钢拳是软弱无力的,我们看到二号选手在频繁后退,看来也是知道对手的厉害。”
边宁出拳如出枪,刚劲、快速,不失灵巧,不过还是以试探为主,对方的机体比他要灵活,但操作者水平远不如边宁,导致没法像边宁那样顺利地躲避,在回击的时候很是吃了几拳。
二号打的是蛇拳,不过也是新时代的蛇拳了,这类拳法的理念不过是攻敌要害,而机器有要害吗?的确是有的,内部线路,传动结构,装甲薄弱处等等都可以算作要害,飞羽蛇拳流的学员都是合格的机械师,能判断机体的弱点和关键元件的分布点,厉害点的能猜出对方机体的内部排线,配上一把趁手的利器,能打出很好的杀伤,轻易就能叫对手机体瘫痪,可现在没了武器,二号就是被拔了牙的蛇,软趴趴任人欺负了。
看准一个破绽,边宁一个截肘扣腕,把二号擒拿住,随后又是一脚正踢在腋下,将对方左臂连根扯断。
第一回合结束,铃声响起。边宁问,“还打不打?”
二号沮丧地朝观众席望去,看到师父在摇头,于是默默举手认输。
至此,边宁的复赛就结束了,最后一场只有基础奖金十万元,算上之前的,今天一晚上赚到九十三万元,这时候他可以选择退出比赛,奖金还是照样拿的,但决赛一场至少二十万,他还是舍不得这些钱。
钱,就只要一个字,就足够人做很多事情。边宁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不得不这样。他也是为了钱,也是这个世界上的蝇营狗苟,假如可以,边宁只想要衣食无忧,但他就是缺钱。
散场之前,找到主办方,负责人递过来几张储蓄卡,密码就写在背面,一看金额,没错的,边宁收了卡,又和黛山老师打声招呼,然后就要回酒店,这个点就不吃宵夜了,回去直接可以睡觉,林言已经困得很了。
这时候飞羽蛇拳流的几个人在四处张望,边宁远远的看到他们,和林言装成是观众的样子悄悄溜走,也是怕麻烦。
回酒店一夜好眠,第二天早起,陶子成来了个视频通话,两个人分别快一周了,各自都有一番想念之情,絮语良久,今天正好是周六,陶子成是休息的,便和边宁讲述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有一件事特别叫她在意,也是犹豫了几次才开口对边宁说的。
“之前我们在黑岛公司见到的那个荣绒,她转到我们学校了,就在隔壁班。”
边宁眉头大皱,这个粉毛的小姑娘,真是有些阴魂不散,一想到他们还是阶级敌人,他的心情就不爽利,“她有来找你吗?”
“没有,她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女生,都在隔壁班,对了,这次月考,她们一个是全校第一,一个是全校第二,而且在市里的排名也很靠前。”
边宁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没去考试。”
“呸呸呸,就你最聪明了。”陶子成和他斗嘴,不亦乐乎,转脸又有些惆怅,“我不喜欢那个荣绒。”
“不喜欢她,那你喜欢谁啊?”边宁漫不经心。
“喜欢你呗。”
“嘿嘿,我也是。”两个人又傻笑起来,青春爱恋的男女,总是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大笑的。
妖怪 一
名为狞的长臂猿猴攀上百丈巨木,透过深厚广大的阔叶树冠,望向蓝紫夜空上无边闪烁的星辰,还有一轮金灿灿的皎月。
今夜月圆,子时,金黄的太阴星正居天南,华光蒸腾,有无边宫阙幻境与光中浮现,月娥轻歌曼舞,帝流浆遍撒四极。
名为狞的猿猴沐浴月华菁英,就此开智,初通人性,不觉心神大爽,于林间纵跃蹦跳,直至体躯酸麻难堪,便俯于一石窟内休憩,沉沉入睡。
于梦中,名为狞的猿猴坠入无边宽广之虚空秘境,四处昏瞑不见天日,汲汲奔走至一黑炎紫塔下,忽见火光大作,塔顶坠下一人。
那人自称青录仙,又言说此猴与我本为一人,无分彼此。
青录仙见狞已然通灵,便口授一篇导气经以助它修行。仙人说法,舌灿莲花,彼时狞见无边虚空飘落金色法雨,大地尽头升起太阳太阴双星,无边光明大彻,耳畔涛声不绝,法雨坠地化作江河湖海,登时便有百千锦鲤跃出水面化作飞龙遨游,此般妙境,演化千秋,诸多奇景难以遍数,直叫人目不暇接。
名为狞的猿猴不多时便昏昏倒地,遁出虚空,青录仙甚是感慨,这猢狲有缘无份,怕只能学到些皮毛了。
这猴子虽没能听完整篇经文,但毕竟是仙人亲授,在睡梦中便入了定境,呼吸间与天地气机交感,此时月落星沉,大日将出,他伏身的石窟地下阴煞升腾,与这猴子神意交感,不觉从七窍纳入阴煞,充塞体躯。
阴煞乃污秽不详之气,专擅落人修为,毁人法宝,乃至削损气运,暗伤福源,纳入阴煞者轻则百疫缠身,重则神魂消解。
也正是猴子的造化,仙人授予妙法,吞吐天地之气,此时有群山气魄,古木精气,星月余辉,朝阳晨曦,万籁生机蒸腾奋跃,诸般精气灌注,护卫五脏六腑,三魂七魄,更兼其神意入定,瞑然忘乎己,酣然大睡间,不觉将这无边阴煞纳为己用。
也是这猴子血脉非凡,相传有混世四猴,名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及六耳猕猴,各有神通,狞这一支族裔传承有通臂猿猴之祖血,号称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此时狞已入道途,若能勤加修行,千百年后,未尝不能成就绝世大妖,再现祖先风采,自称一声大圣。
修行无岁月,名为狞的猿猴日夜吞吐天地元气,抽纳地下阴煞,内实精神,外壮体魄,神通自成。忽忽百年,其体表生出一层石壳,风吹雨淋,泥壤堆砌,乃有一颗不老松生于脊背之上。
有一山中猎户寻入石窟,见石猴背负青松,喜之,遂携归家,货于城中周姓富户,得银百两。
那买下石猴的乃一豪绅世家,周氏主人甚爱惜之,于是广邀好友前来观赏,美之名曰奇松会。
狞已吸纳百年阴煞,实为不详,《山海经》云:“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虽不比这般极古大妖,狞也是一代刀兵主。凡现身之处必有灾祸,轻则破家,重则亡国。
奇松会上,便有一外地豪客直言要买下此物,主人自然不允,这豪客心中暗恨,原来此人乃城外马贼头领,收拢一彪人马啸聚山林,算得上无恶不作。旬日过后,此贼纠集江湖匪类乔装进城,是夜杀入府中,四处放火,趁着府内大乱,夺了奇松便遁走百里,可怜富户家中子弟女眷深陷火宅,四处奔逃不得出,大多生生烧死其间。
偌大的府上,数百人丁,一夜过后,只余一年幼少主,十数仆役罢了。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说狞单是不详刀兵主也失之偏差,这猴子经年啜吸天地灵机,周身灵韵蒸腾,最能点化凡俗,此家少主专爱于奇松下顽耍,经日累月,不觉气脉畅通,百窍洞开,于凡人中已属奇材一类,今日虽遭厄难,已是困龙升天,只需一场风雨便能成就一番事业。
果不其然,正当众仆离散,周家少主困顿哭号之际,有一游方道士上前询问。少年见此道鹤发童颜,双目湛然有神,心下顿知此为奇人,遂拜其为师,入山修行十寒暑,练就一身内外武艺,一杆铁拂尘挥洒时水泼不进,劈金碎玉不在话下,实属江湖上一等一的本领,心里顾念往日冤仇,正可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便拜别师长,搭一包行囊自顾下山去,逢人便号周道士。
此时那奇松早已辗转不知去向,当初劫下奇松的匪类亦死于刀兵之祸,周道人闻听此事,只觉恍如隔世,过往种种,譬如一梦,欲重返旧宅祭奠亲人,却见彼处已立新宅,遂大彻大悟,原地还俗,娶了几房妻子,生了数十个娃娃,安享晚年不提。
却说那奇松,每到一处便惹来灾祸,如今已随出海商贾,一并流落海外,某日,飘至东海傲来国,为一渔夫所获,进献国王,得金百两。
自奇松被供奉于王宫之内,东海一带频发风暴,夜间天雷震震,电光如昼,海中群龙燥郁不安,奋跃云海之间。
某日,有洞庭龙君沿江入海,径直往龙宫潜游,到了龙宫左近,却见虾兵蟹将唉声叹气,不由问道:“尔等奴才,不在龙王身边服侍,却为何躲此偷清净?”
虾兵蟹将螯足战战,伏身诉苦,“洞庭龙君听小的一言,非是吾等不听尊旨,只是那龙王与龙太子们,都发了癔病,前些日子便活活吞了数百水族军士,眼下又跃出海面狂舞,不知何时才能返还呢。龙君听小的们一句劝,早些顺江道返还洞庭去罢!”
“竟有此事?”洞庭龙君心下犹疑,厉声道,“尔等莫不是在消遣本君!”
“万死不敢!万死不敢!”
“若有一句谎言,小的甘愿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洞庭龙君叱了一句,便也腾飞出海,极目四望,果见东海龙族于云中遨游。
“敖广吾兄!”洞庭龙君朗声呼唤,“敖广吾兄,尔何以在此遨游,好生清闲?不去坐镇龙宫,那大天尊命我龙族管理人间雨水,大兄莫误了正事才是。”
妖怪 二
东海龙王敖广腾至龙君眼前,打个旋,化作人身龙首之形,开口言道,“敖盛吾弟,你有所不知,近些时日,那海外傲来国国主得一异宝,远望之气象万千,吾等心向往之,然天人有别,神龙不得轻现人间,故而吾等便只得遥观宝光,聊以解馋罢了。”
“敖广吾兄莫不是在同小弟开玩笑嚒!三界之中,谁人不知龙王多宝,竟会眼馋人间小王之物,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嗳,此言差矣,吾弟,你看。”敖广将手一指傲来国王宫之处,洞庭龙君法眼大睁,顿见远处宝气升腾,如冲霄之柱,累累然似千山锦绣齐堆簇,熠熠然似星汉迢迢落人间,端的是瑞彩千条,紫气萦绕,纵使东海龙宫多宝,不比这般神异非凡,稀世奇珍。
龙君慨然,“吾曾见三十三天宫阙,果真是气象万千,今生难忘,依我之见,此宝可堪比拟一天之秀。”随即话锋一转,“敖广吾兄,既然此物如此绝妙,何不叫那人间国主进献,那区区凡人,岂可染指此等宝物?殊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乎?”
“龙君不知,这傲来国主历代祭祀我东海龙族,三天一牺,五天一牲,国中渔夫出海必呈香火供奉,吾曾应允护其国风调雨顺,怎好强逼其献上奇珍?”
洞庭龙君便笑,“这有何妨,吾兄自管遣派一位称心爱将,于风雨夜入宫,盗得宝物便回,若这国王问起,便言说此妖劣根难驯,却是已携宝远遁,追之不及。”
东海龙王闻言不由大为意动,却又犹豫,“如此这般,岂不中伤我龙族威严?莫若叫一外地来的水族去行偷盗。”
“未尝不可,大兄可有心仪之选?”
“吾曾闻听,那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家中赘婿九头虫颇有神通,必能轻取珍宝。”
洞庭龙君大为皱眉,“这等腌臜妖物,顽劣不逊之徒,竟能入龙王法眼?如他抗命不尊,无视我龙族威严,又该如何?”
“嗳,此言差矣,老生常谈,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外来的妖,天生一副做贼的骨头,叫他去偷宝物,得了便回,如若不尊,便斩了他三颗脑袋,若窃宝潜逃,便一发打死,宝物又重归吾手,又可将此妖尸首予那傲来国主做个交待,岂不是两全其美?”
“大善!吾兄好计谋!”
当即,敖广修书一封,交由鲨将军,往乱石山投信去也。
此时傲来国内,国主终日不朝,沉迷鬼神之事,朝中文武互相攻讦,加之群龙巡天,各地频发洪涝,片帆不能出海,百姓困守家中,百业废弛,隐有亡国气象。
这却是因为那名为狞的猴子即将苏醒,由静转动,灾厄不详之意愈发丰盈,但凡神物出世,必有一番争执,如他这样绝世凶妖苏醒,更需破一国之运为先导。
随着傲来国败亡之状愈演愈烈,那猴子背后不老松也一日日变得更苍翠起来,于那王宫御花园,终日抖擞,珊珊可爱。
寒来暑往,转眼一年过去,这日,鲨将军遥望见乱石山在天边,便按下云头,使一个清风遁法,忽忽来得山中碧波谭边,手掐法诀,口中念道:“吾乃东海龙宫帐下鲨将军,奉龙王之令前来传唤碧波谭万圣龙王,闻讯速速来见,不得有误,急急如律令!”
只见寒潭泛起万重浪,水中奇光大绽,那鲨将军本是个鲨鱼得道成精,目力欠佳,此番为着奇光晃了眼,双目刺痛难以视物,不由得心下暗恼,此刻却不便表露。那水中升起排排仪仗,前有虾蟹鼋鼍分水道,鲛人蚌女捧明镜,后有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万圣龙王端坐宝辇之上,却也礼数周到。
“那个便是东海来的鲨将军嚒!尊客快请入我宫中一叙!”
鲨将军一摆手,“这却不必,只将此信呈给老龙王一观,吾这便要回去复命了。”说罢,将东海龙王锦书一份交由龙女,自顾架起云头朝东而去。
龙女不忿,喝到,“好生蛮霸无礼的奴才!父王,他东海龙族何时能管到我乱石山头上了!”
“莫急莫恼,这奴才不驯的,为父修书一封给敖广大兄,他自会家法处置,还是看信紧要。”那老龙王将锦书接过,铺开一看,不由得面上一惊,转头吩咐龙子去传唤那九头驸马来。
不多时,那九头虫提着月牙铲便到,如临大敌,神态峻烈,却是先前那传讯的龙子戏耍于他,只说大敌来袭,叫九头驸马快快相救,此时见了老泰山,各自相安无事,众皆欢喜谑笑不提。
老龙王将九头虫招至侧旁,悄声言道,“贤婿,此番乃是东海龙王招你相见,不知有何吩咐,如有为难处,你自顾归家,莫与他们纠缠,东海水族便再强横,我碧波谭也不惧他。”
九头虫这便领命,向东海腾去,面见敖广龙王,洞庭龙君,此妖生性凶顽,龙王叫他窃宝便回,他却生了异心,暗道:此般奇珍,如何能叫这东海龙族平白捡了去,不若由我拿了,不管是回乱石山奉予老泰山,抑或进献给南海观音菩萨,皆是极好的,假若照样奉还给海龙王,吾便是白费工夫,却是不值当。
他面上唯唯而应,待出了龙宫,化为人形潜入傲来国王宫之内,白日里扮作阉人模样,四处搜寻异宝。非是他法力不济,不能见宝物真容,却有言,神物自晦,到了近前,反倒见不得那冲霄宝气,而那奇松又不在宝库之内,这便要耗费一番工夫。
此时转眼入了秋,傲来国风雨不减,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终有愤而起义者,言说国王无道,惹怒苍天,致使暴雨不断,此番便是要诛无道,息天怒。这便纠集兵勇,一发朝国都杀来,一日之内,连破三城。
那起义军士,每到一处,烧杀抢掠,比之盗匪水贼更为凶恶,乃至军中无粮便杀人取肉为食,为首者自称迦楼罗降世。
傲来国主依旧沉迷鬼神,眼见兵燹连天,朝上诸公惶惶不可终日,文武百官各自携了家室逃难而去,奴仆婢子连夜出走,戊卒兵丁只待义军到来便大开城门。留了偌大王宫孤立无守,王子王孙,妃嫔媵嫱,奔走呼告,无人应答。这日里,义军杀到,逢人便杀。
九头虫遍寻异宝而不可得,心下颇为烦躁,眼见乱军入宫,窃宝无望,便要硬夺,闯入寝殿去寻那国主。
此时傲来国主身披缟素,见阉人来,悲叹,“谁曾想,这世道,到最后陪寡人的只有你这无卵的货色,罢了,你便随我一同为国殉难吧。”
九头虫闻言大怒,便现了本形,做九头鬼鸟之态,啼声穿空裂云,上前一把将国主掼在地上,脑浆迸裂,当即便死了。
至此,国难已至最为酷烈之时,天地间凶杀血煞之气暴沸,御花园内那一颗奇松下,石壳震颤,突裂出一条缝来,却是那名为狞的猴子将要苏醒了。
妖怪 三
石壳震颤,自那狭缝里吹出漫天阴煞黑风,中者立毙,呼啸间覆压百里,城中百姓,造反义军,刹那间便一命呜呼。那九头虫见黑风吹来,急急飞遁,此时已心知那异宝实为不详,这便熄了夺宝的心思,欲回转乱石山去,却不料中途为东海龙族所截,两方争执不下,九头虫发了性子,挥动月牙铲,胡乱打死几个龙子龙孙,振翅远遁去也。如此却埋下一桩恩怨,日后自有一番计较。
却说傲来国中大乱,怨厉之气,军道杀伐之气,王朝鼎革之气,诸般红尘滚滚如沸汤,此刻国都周围数十里更是生机断绝。滚滚黑风吹得人骨肉解离,神魂消散,无边凶煞血毒之念哀哀长啸,浩浩阴云遮天蔽日,长此以往,此地必成绝世凶场,草木不生,五谷不收,飞鸟不渡,走兽不穴。
忽得漫天恶气为那石猴背上不老松所抽吮,一树的青翠松针转眼尽赤,枝干盘结如虬龙,此时阴云散尽,天日普照,只见此树黑鳞铁皮如渊池,赤冠摇曳如花火,端的是风姿万千,佼佼不凡。
只道此树常伴狞猴左右,经年累月吞吐灵机,也已不觉开智,而今炼化一国灭亡之劫运,更是一步登天,有了化形之能。须知草木得道甚是艰难,不比飞禽走兽,区区百年便可成精,便是修行千年的老木,也大多灵智蒙昧,法力低微,凡夫樵子,曳斧而来,三五时辰便能毁了根基,千年苦功尽付流水。这颗不老松天命造化,本是一枚松子落在石猴背上,风吹雨淋不曾摧垮,直在石壳上扎了根,可谓性命相关。
此时石壳震荡,咇剥剥裂出数十道缝,阴煞黑风更吹更急,赤血不老松于风中轻轻颤,却是不曾被夺取生机,想来也是因其常年与狞猴相伴为生,黑风吹不动的铁菁华。
某时刻,晴空上忽来一发闪雷,亟碎石壳,惶惶电光中,一条雪白似烂银的长臂猿猴纵跃而出,凭空当立,长啸三声,第一声啸过,只见江河倒流,大海怒涛,阴云笼盖穹庐倾,狂飙洒落如天泣,再一声长啸,湖海决堤,层云裂卷,大日隐匿,极星闪耀,一派末劫气象,最后一声长啸,叫那三十三天宫宇震颤,西方世界灵山动摇,骇得玉皇上帝托扶璎珞冠,如来老佛打翻长明灯。
一日之内气象变化如斯,皆因这绝代凶妖出世,三界该当有一番劫难。
那狞猴子浑然不知自家这般玄奇,一翻身落在地上,本想吟诗一首抒发心头快意,可惜他大字不识,抓耳挠腮,最后也只笑着说了一句,“娘的,这一觉睡得美极了。”说完这一句,猴子大爽,便自顾抬手踢腿,伸舒筋骨,忽觉背上瘙痒僵滞,朝后一模,却抓住赤松茎干。
狞猴子心说这一睡怎么身上还长这鸟毛,正要信手将此松扯碎,只听一娇娇女子轻唤,“哥哥且慢。”赤松轻轻抖索,化作人形,跌在猴子面前,却是二八佳人,身着大红褙子,满头乌发束着一支黑木钗,眉目俊雅,姿容不凡,双目似瑶池静水,倒映漫天光华。
“噫,你是个什么?”
“哥哥有所不知,小妹便是生于哥哥背上的一株松木,本是无心无识,蒙昧不化的凡物,幸得灵机浇灌,不觉生出神智,更有一国破灭之气为滋养,今番却化形成人,本因受天雷亟打,全赖哥哥庇护,叫小妹免去身死魂消之难。”
狞猴子闻言便笑,“你我竟有如此缘分。”又问,“我这一睡,天昏地暗,不知年月,今夕已过去几日了?“
“自小妹通灵开智,已有一甲子,若问哥哥何时沉睡,恐在更早些时候。”
狞猴子一番计较,一颗松木长成,怕也须四五十年,寻常一只猿猴寿命不过二十,长寿些的老猴能到半甲子,如此说来,他那猴父猴母,必然是早已尸骸朽烂于草木之间,一念及此,不禁悲从中来,悲哭三声。
赤松女急道,“哥哥为何落泪?”
狞猴将缘故一说,赤松女当即也哀泣不已,却是百类通灵便生一颗慈悲心,物伤其类即是如此,二人涕泣过后,赤松女又道,“哥哥,你我二人相伴百年,却是天地父母造化的,假如哥哥不弃,便将小妹当作是亲生的姊妹罢。”
狞猴子一时大悲大喜,倒在地上撒泼,身形忽作千百丈,仿佛雪岭翻身,大地轰然巨震,闹得尘烟滚滚,他又忽得将小小的赤松女握在手中,还将她放在背后。一颗黑鳞赤针不老松这便扎根在银皮黄脸长臂猿腰脊上,可怜猿猴兽类天生心窍比人类少三窍,此番遭逢丧亲之痛,狞猴子心里最后一份情谊给了赤松女,今后却再不能多分出一分慈悲予这三界众生,也该当他命里是灾劫主,本就无心无念如天地不仁,往后死在他手上的,便是劫灰,恩怨莫怪便是。
这猴子在这边喧闹,东海龙族一发聚拢过来,却是寻宝之心不死,那龙子龙孙,见了狞猴子便聒噪起来,究竟说些什么,猴子也不曾听分明,只觉吵闹,挥手驱打,不成想他这绝代凶妖不发威,别个反倒觉得他是软弱好欺,便有化作人形,驱云架雾,使出刀枪剑戟在猴子身上胡乱戳刺的莽龙。
狞猴子本是不管不顾,只当是虱蚤叮咬,却有那胆大的,要去伐他背上赤松,女精怪哀呼求告,猴子本是极疼爱这个小妹,这便发了狂性,厉声问:“你们这些鸟长虫,却是哪山哪洞的泼妖!”
有龙子傲声答曰:“吾乃东海龙宫十二太子是也!”其他的龙子龙女也叽叽喳喳,这个是八太子,那个是九公主,老龙王敖广倒是多子多福,可惜今番一并要在猴子手里了账。名叫狞的猿猴只把双拳虚握,恰如乾坤在手,周身飞龙尽皆为他掌心吸摄,团作龙球,再把手一攥,自指缝里泵出瓢泼龙血,落在大地遍生芳草奇花,剩下一滩龙筋龙肉,被他塞到后背,给赤松做了好肥料。
那敖广龙王并洞庭龙君皆在龙宫宴饮,此时老龙王忽觉心头大痛,手中酒樽抛掷,倒伏在地大哭起来。
狞猴子兀自不解气,背后赤松女尚且为折断枝干而啜泣,他这便愈听愈气,愈气愈狂,将身子变作万万丈,顶天踏地,四大部洲尽收眼底,偌大东海一望见底,猴子看准了龙宫所在,稍将体躯缩减,半步跨过傲来国,见海上有一山峰,真个好山!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却是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唤为花果山的就是了,他这便将此山拿住,发一声喊,连山根一并拔起,山中飞鸟走兽哀哭四散,终难免一死。
拔山的猴子恶笑三声,将沾着火红地脉毒火的山根对准龙宫所在,一气便掼了下去,霎时间怒涛击天,狂风裂空,大好水晶宫,这便被打进了地肺,一路掼入冥府,阎王爷见天降龙宫,急忙来接,“不知龙王大驾,有失远迎!”到了近前才见,这龙宫里数万万水族,皆是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妖怪 四
却说凶妖出世,三界震摇,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将那猴子三声长啸听分明,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异声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银发猿猱自石壳内迸出,身负赤针不老松,涂炭万里,生灵俱灭,凶威赫然,黑风缭绕,正在那里将身子变作万万丈,观摩四方。”
玉帝震怒,肃声喝道:“下方之物,竟胆大如斯,真个该死的孽障!着两路神元,各归本职,朕遣天兵,擒拿此怪。”
班部中闪上托塔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越班奏上道:“陛下,微臣不才,请旨降此妖怪。”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吒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即刻兴师下界。
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正欲返还本宫点起头目兵马,忽地自下界传来轰然巨震,似汪洋颠倒,天柱倒倾,一时间众仙面面相觑,束手奈何。玉帝又命千里眼、顺风耳二神开南天门观看,须臾间二神回转,皆作惶恐惊悸之状,一个吓落了乌纱帽,一个惊掉了金丝履,两股战战,面相煞白。
“何事惊慌,乱了手脚?”
“陛下容禀,那银发猢狲,将一海外仙山连根拔起,又刺下了海底,而今掀起万仞波涛,不日便将席卷八方,人间恐有大祸矣!”
群仙惊哗,凌霄殿上沸沸扬扬,争吵不休。
此时又有葛仙翁天师趋步入朝启奏道:“陛下,冥司秦广王赍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文进上。”旁有传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从头看过。表曰:“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化生轮转循天之数,稍无更易,自鸿蒙造化以来,不曾动荡。今有东海龙宫一座,忽从天降,坠落刀山地狱,本拟龙王来访,贫僧备足仪仗礼数便待相迎,却不料那偌大龙宫之内,竟无一活物,无数水族,龙王龙君,皆是暴毙而亡,此事甚为蹊跷,贫僧即命座下谛听兽探查四方,知是东海一妖使大法力挟山击海,造此大祸。而今无边水鬼怨煞沸腾,不服拘管,伏乞大天尊调遣神兵,收降此妖,以平龙宫众鬼冤怒,还地府靖宁永泰。”
玉皇览毕,传旨:“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命敖广爱卿不得再有喧扰,即刻领众水族轮回投生去。”秦广王亦顿首谢去。
大天尊宣众文武仙卿,问曰:“这猴妖实乃桀骜嗜杀之徒,古有大妖朱厌,出则必见刀兵,而今又有此等凶顽不逊,宜尽早捉拿,送上斩妖台,以儆效尤。”又命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速速领兵下界降妖,如有帮护包庇,一体擒拿。
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人间一日,地下一年,自龙宫众鬼喧闹地府,地藏王菩萨表奏天庭,玉帝下旨除妖,地上已是旬日过去,名为狞的猴子背负赤松,此时已向西入了东胜神州地界,正于中原大地漫游。
狞猴子架风飞遁,一日之间便可遨游四极,早前回了生他长他的山林子里,原本栖居此处的猴群早已迁徙,他望着周围景象,时过境移,心里倒也无多么悲戚,只觉些微的慨然,转眼便不去顾念,扭头朝人间城池而去。
行于官道之上,往来车马,豪强富商见一长臂白猿背负赤松施施而行,便又好事者欲捉下此猴,却反被他一把打杀,放入口中嚼食,只肥腻腻地吃他娘罢,此番凶恶之相,骇煞了过路游人,当即胆裂而亡,猴子把死尸拿来嗅了嗅,又忽地抛在地上,只道是胆破了肉便发苦,不好食。
赤松摇曳,总将死者怨煞血气吸摄,却不似猴子这般血呲糊拉,还周遭一个清净。
这时节,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先有黄巾贼进犯幽州,后有东海大潮糜烂千里,汉家王朝虽盛,却在暗中已是摇摇欲坠,合该是天上星宿下凡,人间龙蛇起陆,王朝鼎新之气象。这般乱世,死个把人又有何妨,只道这猴子一来,原本要死十人的,现要死千人,本要死万人的,现要死绝,十室九空,也是寻常。
这日里,猴子与赤松女化作人形人貌,穿戴了汉家衣冠,二人共骑,入了涿县地界,一路所见人间风貌叫这猴子倍感新奇,赤松女见路边村店新酒清冽,一时贪馋,便央猴子一道入店饮食。
此二人端坐停当,正欲呼传酒保,门外并肩走入两个汉子,头一个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却是那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刘玄德,后一个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乃是涿郡张翼德。
刘玄德顾盼间自有一股风采,头一眼便见到那狞猴子,见此人身高体长,黄面白发,一件单衣下掩不住一身好肉,眉目粗豪阔爽,英姿勃发,更有一股孤绝杀气,叫小人丧胆,君子退避,唯有草莽不羁之人,方能亲近。
玄德见其姿容非凡,拱手作礼,问其姓名,狞猴子笑道,“吾没有什么姓名,你要愿意,只叫我狞便是了。”
赤松女温声言道,“我家哥哥长在天地间,凡俗姓名,却是不曾有的。”
寻常人闻听这般怪事,必定心下惴惴犹疑,刘张二人自然非是常人,日后将成一番功业,识人不问出身,只顺心顺意而已,他二人皆喜狞猴与赤松倜傥,便要对坐同饮。
刘、张二人自述,乃是闻听黄巾倡乱,有志破贼安民,此番正要同举大事。狞猴子纯真自然,不通人事,却问,“黄巾贼是何妖怪,举大事又待如何?”
赤松女自开智以来,常听人言,因而更晓事理,当即与猴子分说,“好哥哥有所不知,黄巾贼非是哪路毛妖,只不过是乱军反贼罢了,举大事却不好说,寻常不过求个功名官爵,不过这年头大厦将倾,再求功名怕是不济事。”
“唵!哪来的浑女子,在此说什么大厦将倾的话,小心被人在堂上告一状,吃你的苦头!”门外又掀帘来了一个汉子,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却是河东解良人关羽字云长。
妖怪 五
狞猴子闻言又问:“那堂上告状是何等样?怎得还能叫小妹吃苦头了?”
赤松女笑答,“堂上告状,便有吏员捉人,到了公堂衙门,有理无理先打五大板,这便是吃苦头了。”
狞猴乐不可支,“好有趣耶,进门先打板子,打得砰砰响才好呢!”
关云长眉头一皱,问道,“这又何可笑?若说官吏残暴,自当斩之,若是小民犯法,也该惩治,半点轻慢不得。”
狞猴子双目直直望着这个红脸汉子,似他这般大妖,寻常人当即便丧胆而逃,云长实乃天生神勇之辈,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眼见情势不妙,刘玄德急忙起身相劝,“都莫恼,狞老兄且息怒。这位兄台,你却是刚正不阿的性子,不知是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这刘关张三人本就是天生的一段香火情,此时相见,心里便是再大的怨恼也消了,云长自报了姓名,“吾本河东解良人也。因杀人,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此处招军破贼,特来应募。”
赤松女诘难道,“尔是犯法获罪之人,何以斥责我家哥哥?”
云长默然,张翼德言道,“这位老兄一看就是光明磊落之人,便杀得几个鸟人又如何?”
狞猴子呵呵大笑,“说得好,却是你最有趣了!”
三人一妖情投意合,同坐饮酒,愈谈愈欢,索性便去张飞庄后桃园结义,祭礼足,焚香毕,便要立誓,赤松女却有一番分说,“几位哥哥莫急,有些话不中听,却是要先说清楚的。”
张翼德性子急,“啊呀,妹子,你有何话,早些说了,这时候来讲,叫我好生懊恼耶!”
众皆笑他莽撞,赤松女叹道,“我知你们男儿起誓,要说什么同生共死的话,可我家哥哥,却非凡人,本是世间第一妖,你们结拜却要当心,总归是要死在狞哥哥前头的。”
狞与赤松各现了本形,这年节妖人混居,练气之士行走四方,奇异之事实所常有,刘关张三人讶异之余,却也不曾如何惊惧,只还是结拜,只不过誓词需改一改罢了。
“今有狞猴、刘备、张飞、关羽,一妖三人,虽异性异种,既结为兄弟,则同心戮力,甘苦与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背义忘恩,人神共击之!”
誓毕,拜狞猴为大兄,玄德次之,云长更此之,翼德为弟。又杀羊宰牛,置酒设宴,聚拢游侠乡勇,得四百余人,成日于桃园痛饮。这日,又是一席筵宴,正饮间,天上忽来两个闪雷,一下直劈在猴子席前,又一下直打在他头顶心,炸开发髻,一头银丝散乱。
众皆惊骇,狞猴子勃然大怒,朝云天高处打望,正觑见雷公电母踏乌云而来,方才两道惊电,必是他们所为,猴子纵一道黑风便赶到他们面前,“你们这两路毛神,为何无端发电打我?”
话音刚落,那层层云后突然杀出百万天兵,布下九九八十一架天罗地网团团尾注,李天王坐镇中军,恶哪吒做急先锋,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九曜星君,二十八宿齐齐出阵。
狞猴子见状便问,“尔些粉头废物,怎得来寻你家狞爷爷?也不见周全礼数,反倒摆出这般阵仗?”
巨灵神当先喝骂,“咄!你个真真该死的泼猴子!造下无边杀孽,今番大天尊降下圣旨,定要捉你上斩妖台走一遭!如有包庇,一体擒拿!”
狞猴子心想今日必是要做过一场,打起来没轻没重,伤到地上的几位结义弟兄却是不好,于是架起一阵风向北而去,倏忽到了北海地界,见有大鲲潜游,便探爪捉了一只,朝那百万天兵掷去。
北冥之鲲,身长万里,猴子这一记掼鱼杀,打得神将丧胆,星君退避,大鲲震荡三十三天宫阙,撞碎瑶池一角,便有数位仙女随着池中仙泉一同坠入南赡部洲。大鲲行于空中三百年后方才落地,所在处称为天神渡围的便是了。
狞猴子见天兵狼狈,放声大笑,“我只道便是百万头豕,都需杀上七日,尔等软脚的虾爬,这般废材,如何能擒得下我!那玉帝老儿竟无一个可用之将,或也只有这般手段了,来日待我杀上凌霄宝殿,天帝的位子,吾也坐他一坐便是!”
“泼猴!好大胆!看吾撕了你的嘴!”这边忽得杀来一员小将,相貌不过总角之年,身轻体健,容貌俊秀,骨骼清妍,当先一枪扎来,猴子劈手挡下,笑问,“哪家的娃娃来寻我开心?”
“呸!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一面分说,这小将胡乱便向猴子刺来,霎时间一杆火尖枪舞地骄阳失色,仿若星汉坠砸,这般武艺倒也叫猴子心惊,自他开智以来便沉睡百余年,不曾修习什么枪棒,更不懂何为技击,平日倒也见自己三位结拜的弟弟对练兵器,然这等凡间手段,如何能比拟天将威势。如此左支右绌,狞猴子便恼了,只吹出一口阴煞黑风对敌。
好大风!接天连地,颠倒乾坤。接天连地,吹落九霄星如雨,翻转东岳与泰山,江河滔滔千里浪,奋起狂沙万丈埃。颠倒乾坤,日月迎风远遁逃,金乌玉兔齐慌忙,王母收紧裙腰钏,老君开炉收丹忙。一阵风吹得八十一架天罗网皆四散,天王神将顿作愁容。哪吒小将受风一吹,飘飘荡荡似蒲草,翻翻卷卷如青萍,如此被吹出去七天七夜,直撞在西极天柱方才止歇。
李天王见妖猴本领甚大,这便鸣金收兵,着奎木狼西去接三太子归还,自领着众将直至灵霄殿启奏,言称妖猴武艺稀松,然有神通厉害,吹一阵风叫群仙束手。玉帝闻言,讶然道,“这妖猴何来这等本领,众卿可有对策。”
班部中走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既只凭一阵黑风逞凶,不足为虑,只须向小须弥山请来灵吉菩萨,定能收降此妖。”却说灵吉菩萨手中有一枚如来所赐定风丹,专克这猴子的黑风神通。
如此,玉帝遣使往小须弥山请灵吉菩萨,不多时,神使返还,后头灵吉菩萨架一条金龙飞腾而来。
妖怪 六
那灵吉菩萨降下金龙,入殿见礼,遂取出一枚定风丹予李天王,天王得宝径直归阵,又招来九曜星君,着火德星君手持定风丹,当先迎敌,化解那妖猴神通。
九曜星君领命而去,将那猴子围住。狞猴子见他们来势汹汹,又笑,“方才来了个小将,被我一阵风吹去,尔等匆匆往来,是得了什么手段来制我?”
“唵!妖猴,算你机灵,我们这儿有灵吉菩萨的定风丹一枚,任你的神通再凶,也逞不了威!”
猴子心里暗惊,便问道,“这灵吉菩萨,又是哪路的毛神?”
“好你个不晓事的泼猴,堂堂灵吉菩萨,到你这儿反成了毛神,你可知他神通广大,尊位殊荣,坐定小须弥山道场修持十三量劫,佛法无边,要拿你不过举手之劳。”
猴子甚是不信,仍是笑,“我只听他秃驴们甚是会吹嘘本领,这个超拔,那个解脱,甚么东南西北的净土,好生唬人,我只当他还是不知所谓的毛神,若来了,我便打他三拳,看他如何还能扬威!”
这般话恼了九曜星君,他们便一发围上来打,哪个是刀枪剑戟,这边来斧钺钩叉,劈头盖脑便打将过来,猴子闪躲不及,后脑上挨了两记重打,登时眼冒金星,这便发了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朝四面吹一阵黑风。
火德星君拿起定风丹,阴煞黑风当即止息,天上群仙齐赞灵吉菩萨显能,李天王再遣兵布下天罗地网,务必不能放这猴子走脱了。
狞猴见黑风甚不济事,便将身子变作万万丈,头顶青天,脚踏北冥,周身银发飘舞似江流奔游,呼吸间风雷震震,双目开闭如耀星,一声咆哮震得黄河倒流,将双拳团握,陡生出无边大力,挥手捉千星,将那九曜君一发拿下,放入口中肥腻腻嚼他娘。
除却太阴星君机巧灵敏,逃得升天,余下八位星君肉身了账,只余魂魄下界投胎,需再经一世苦修方能重回仙班。
狞猴子这般凶威实乃骇人,一时间天庭愁云盖顶,传令兵接连回报,一会儿是九曜星君罹难,一会儿是二十八宿阵亡,六丁六甲难堪抵挡,五方揭谛四散而逃,是妖猴撒泼,直杀入阵内,打得天兵天将鬼哭狼嚎,被这凶星捉住便是死路一条,哪个还敢慢了手脚。
玉帝老儿闻声垂泪,言道,“不成想,天庭威严,一日尽丧,率这般鼠胆天兵,如何能统领纲纪,众卿可有对敌良策?”
班部内,群仙面面相觑,灵吉菩萨躬身礼敬,言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神通广大,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欣然,遣天使至灌江口请来二郎显圣真君。
二郎真君接旨领命,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腰挎金弓,纵狂风,霎时便赶到北海,见妖猴正与天兵间撒野行凶,又有层层天罗地网遮盖,这里打得一团乱光,外面却瞧不分明,因叫天兵开一重门户,径入辕门见过李天王。
真君神采飞扬,端的是玉面将军,此刻见情势迫急,便嘱咐李天王使一面照妖镜定住四方空中,待会儿莫要走了这猴子,言罢,提起三尖两刃枪,架风朝那猴子迎去。
好真君,威武可堪三界绝顶,发一声喊便拦住狞猴去路,见那猴子使变化,亦将本身化作万万丈,一神一妖,这便踏立北冥,舞枪搏手,斗得天昏地暗。
猴子毕竟生手,全凭一身法力逞能,此番遇到显圣真君,神体如金刚,大力能搬山,当即落入下风,桠桠叉叉打了两合,猴子被刺了三七二十一个血口子,他心知这神仙武艺了得,然他终不是服软屈强之辈,只咬紧银牙和二郎真君相竞持。这个挥起三尖枪,荡开九天云如海,那个奋起乾坤拳,震裂四洲天柱倒,好真君,武艺俏,劈削勾抹斩魔障,恶大圣,神气足,横拍竖打击天将。
如此又战之一昼夜,猴子血淌染得北冥尽赤,沿岸滩涂遍生红衫。二郎真君气喘吁吁,汗流如雨,蒸腾似云,七窍迸出金血,咬牙绽出紫电,一杆三尖两刃枪打得对折,那猴子只一双铁拳,皮肉暴裂,露出金肌玉骨,看着好不吓人。
狞猴子眼前天旋地转,眼看便要不支倒地,天上群仙庆贺,皆赞真君勇力。这番斗争,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二郎不忍对手这般狼狈,还要去斩妖台上走一遭,低声道,“你束手吧,好叫我一刀斩下你头颅,留你体面。”
猴子退开半步,言道,“且慢,这一昼夜打得吾口渴,待我且饮一口。”说罢,伏身下探,足踏北海,手撑二洲,将头颅浸入南海啜水,端的是气吞汪洋,什么鲸鲨鱼虾,翻着卷一并灌入猴子口中,喝汤还混个肚儿饱。
他这一口喝了七天七夜,北俱芦洲与南赡部洲便是七昼夜不见天日,生灵惊诧,万类惶惶,还有许多胆大妄人,嬉皮妖物,顺着银丝猴毛攀上体躯的,待猴子站起来一抖擞,纷纷落下,掉在实地上坠成血泥,摔进海里浆成红云,皆是惨死。
却说这庞然大物饮下半个南海,这日里珞珈山上观音菩萨修持毕,起身四顾,见退潮,略施法遍查三界,顿时知晓这海水是被妖物饮下,叹一声三界多灾,自封了道场,往西天觐见如来。
狞猴子喝足了水,犹自不快意,他心想这般打下去,恐怕还胜不了,只恨手里无个兵器,正低头觑见冀州南有万仞神山二座,一曰王屋,一曰太行,当即喜笑颜开,鼓勇气,发神力,将此二山连根拔起,握在手中,捏作两枚山印,遂转身,一发朝那二郎真君掷去。
好恶的大圣,吞海攥山,王屋太行两枚山印正中二郎真君胸膛,压得他体躯绽裂,一缩身,变作飞鹰欲逃,狞猴子正待要追,那哮天犬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跌了一跤,便没能追及,二郎君尚且背着两座山印,时人称天有负山鹰,肩担王屋太行二山,一坠朔东,一坠雍南。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关于张单立
决赛就六个选手,只要赢一场就能进前三,然后得到一笔丰厚的额外奖赏,每局还有对应的奖金。一轮过后决出三人,抽签,轮空一人为,剩下两个进行第二轮,决出一人与轮空的进行第三轮,这就是关键定胜负的一场,第四轮则看情况。
边宁当然是奔着冠军去的。黛山老师说可以帮他押注,赌他得冠军,赔率一比十六点四,相当不错的,这还是看在边宁是新人的分上才有这样高的赔率,正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颇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决赛里边宁看重的对手也就一个,其他人当然也不弱,不过也就那样了。
结果不出所料,他赢得干脆,第一轮是轮空,然后参加第三轮获胜赢得比赛。决赛累计奖金一百七十九万,总计获得二百七十二万元。照这个势头,运气好再参加一次黑赛他就能把违约金都攒出来。
其实边宁也是有些害怕自己输,做什么事情都会有心理压力的,义体搏击也是一样。边宁认识和见识过的操作员里,能不顾胜负的只有张单立,他真的是很享受神经链接的过程。
张单立喜欢神经链接,就仿佛他是一个没有身体的魂魄,重新在义体上找到了生活的意义。通常在一些残障人士身上会比较常见这样的心态,这是写在教材里的。
世界上的残障人士有很多,有先天的,有后天的,有些治好了,有些治不好,有些没钱治疗,既然没钱治疗,更没钱购置一台义体用来日常生活,所以就一直和身体的缺陷生活下去。
因为渴求身体上的完整而对义体的神经链接格外迷恋,这是人之常情。根据黑岛科技公布的研究数据显示,残障人士同步率普遍高于平均值的现象原因更多是内源性的,也就是以心理因素为主导的情绪状态,且往往伴随着自弃心和厌世情节。
实验统计显示,长期残障人士的同步率普遍比短期残障的实验者更高。而且在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半数左右的实验者有表现出进一步的精神问题,比如认知障碍和人格混乱等。
说起来,网络上也不乏攻讦神经链接技术的声音,许多就是以神经链接会引起精神问题为由头的指责。
到底是神经链接把人逼疯,还是别的什么,抑或二者皆有,说不清。
张单立没和边宁说过自己的过去,没说自己的家庭,没说自己的心路历程,他也确实不是神经病,但他的同步率就是天生得高,被小泉老师认定是可以挑战百分百同步率的天才。只是这些天,他一直都心神不宁。只有在张单立快乐的时候,他会全身心投入神经链接,而神经链接又本是能让他感到快乐的。现在他却不能,他一直在受良心的谴责。
这件事在外人看起来很别扭,毕竟被威胁开除的是边宁,他张单立在这里瞎操心。张单立的想法却很朴素,他觉得这个时候不表明立场,那就是当了逃兵,他和边宁就不是铁哥们。
是不是铁哥们姑且不论,边宁劝过他,叫他放宽心,张单立看样子是没得到什么安慰,现在是介于一腔孤勇和面对现实的夹缝里。要说孤勇,自然是老子不干了,去你娘的黑岛科技,要说面对现实,那就是默不作声留在公司,等以后赚钱了可以养家糊口。
这个年纪的学生,正是最需要自信,最需要证明自己的时候,如果平凡人的一生里有重义轻利的一段时候,大多也只能在学生时代里找。然而叛逆跳脱的小孩也是明白家庭责任的,张单立一直不满父母给他安排的人生道路,但遇到能回报家庭的方法,他也是不想轻易放弃的。
边宁比赛结束后,大伙儿便返回鼓山。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张单立跟着边宁两个,把义体送到东郊刘家仓库里。林言和刘香铃要检查一下机体,边宁和张单立两个人本想当个帮手,却被嫌弃笨手笨脚。
林言其实看出来张单立的心思,她希望边宁能和他在私底下好好谈谈。
谈什么呢,之前在酒店住宿的时候就谈过一次了,表面功夫都用尽了,真想要继续谈,要么是干巴巴地复述,要么就好好聊聊,推心置腹地聊聊。
东郊的傍晚,他们在空旷的街道游荡,这一带住户不多,两个人趴在老天桥的栏杆上,看着远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稀疏车流。太阳渐而要落到山后头去了,光线还挺明亮,尤其是面朝夕照的方向,金辉熠熠,天边有星月隐现了,蓝紫色的夜幕像是渐浓的影子在东面堆积。
张单立突然指着一处方向,“那是啥?”那里的楼房上盘旋着几架小小的神经飞机,边宁看了看说,“小孩在玩飞机呢。”
“哦。”
“怎么了?”
“你以前也是玩神经飞机的吧?”
“对啊。”
“能和我说说吗?就是你初中的事情。”
边宁愣了一下,说,“行。”
“因为我小学在村里读,然后升初中的时候,能挑的学校很少,你知道的嘛,这个是校际推荐制的,我当时就去的东城初中。”
“嗯,这个我知道。”
“东城初中确实挺……破的。”边宁有些感慨,“真的是很破。老师也没几个,一个老师得教好几门课,校长一学期换一个,都没什么用处,学校还是越来越不行,招来的学生大部分是农村和外地的。本来都快要被取消编制了,然后新来了一个校长。就要想办法把学校救起来,就搞了一个校队,参加比赛,获得荣誉之后就可以继续拿到拨款了。”
“所以你是那时候开始玩神经飞机的?”
“不是,在小学的时候就玩的。”边宁不是很想聊,转头问,“你初中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初中啊,我初中在被老师骂,在被同学看不起,在半夜的时候偷偷打游戏,在周末泡在网吧,在和父母吵架,在校外流窜,被处分,总之,就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这倒是边宁没想到的,“挺多姿多彩的。”
“我他妈就是个废物,你说我,以后离开学校能干什么?”
边宁心想,其实我们都一样,如果没有遇到界外魔,他边宁的生活也同样是废物一个。应该说,这不是废物,这是平凡的世界的平凡表现。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或许会流泪
边宁摆弄着手里一沓储蓄卡,“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很开心的。”
“嗯?”张单立不解,“那你不开心吗?”
“没有。”
“那就是开心咯?”张单立懒懒散散的样子,像个痞子,像是没系拉链露出来的鸟货。
“也不开心。”
“怎么,抑郁了?”
“也没抑郁。”边宁仔细收好储蓄卡,夹在父亲赠送的钱包里,是厚厚的一沓。
“那是萎了?”
边宁伸手搓了搓张单立的后脑勺,“你爹必不可能痿。”他愣了一会儿,“就是,感觉发生了好多事情,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那你把钱给我。”
“为什么?”
“我替你把钱花了,这样你就穷了,人一穷就不无聊了。”
“又穷又无聊的人不是很多吗?”边宁很诧异。
“穷而无聊那叫痛苦,只有又穷又痛苦的,没有又穷又无聊的,有钱人才会无聊。”
“你这么说有些……”
“我感觉挺对的。咱们要是有钱,就不会想这些破事。什么黑岛公司,直接叫它爬,现在呢,咱们就是又穷又痛苦。”
“其实是有办法又穷又无聊的。”
“什么办法?”
“去找富婆求包养咯。”边宁呵呵大笑。
张单立的脸上有些怪,边宁笑够了,问,“喂,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是有点歪理。”
“嗯?不对劲啊。”边宁疑惑,一面偷偷取出机械心脏,“你小子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机械心脏低语:“他被说中了心里的隐秘。”
边宁马上就联想到了,“是小赵同学?喂,是不是?”他说的是集训的时候遇到的世英校队的队长。当时两个人倒是玩得挺来劲,经常切磋,说起来很搞笑,张单立只有在用义体的时候才敢和小赵聊天开玩笑,一到真人线下,马上和锯口葫芦似的说不出话。
张单立故作轻松,“哪有,那什么,你饿不饿?”
“别岔开话题嗷,”边宁乐起来,“说说,你们还有联系吗?”
“……”
“别像个娘们似的嘛,说说有什么的。”
“没怎么聊,不知道说什么。你和陶子成平时都聊什么?”
“聊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在学校每天发生什么都会说,前段时间准备比赛,所以聊得少,不然还得每天晚上视频一个小时。”
“哇,好麻烦哦。”张单立啧啧作声。
“可不是嘛。”边宁也叹气,“我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的,还得花时间哄她。”
“你自己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到爱情滋润啊?”
“有的,而且很有。”边宁想起捏着花枝的陶子成,回忆就像是粉红泡泡铺满眼前渐黑的夜空,浮动的泡影让他看不清眼前城市渐次的街灯,只当是闪烁着的某物,光亮流淌在泡泡边缘,在交汇处便亮一下。
“这样啊。”张单立不知怎么说,他又没谈过恋爱,这时候没法感同身受一下。
“你和小赵同学聊天的时候心里在想啥?应该也挺高兴的吧?”
“对,是挺高兴的,但就是常常找不到共同语言。”张单立也开始倒苦水,“她们女人脑子里想的究竟都是什么东西啊?我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
“?”张单立表示震惊,“搞不懂她们想什么,你怎么谈恋爱?”
“不用搞懂啊?”边宁耸耸肩,“谈恋爱又不是打仗,知己知彼不如对眼缘。”
“你是想说你长得帅?”
“对的。”
“哕!”张单立表示自己吐了,两个年轻人笑骂了一会儿,又沉默下来。
“所以说,”边宁轻声试探,“你是怕自己被小赵同学瞧不起?”
“对啊,能不怕吗?都说门当户对,我家什么条件,人家什么条件,我算个什么东西?”
“门当户对这种事情,看对方家长,要是传统思想重就讲究这个。小赵有说自己爸妈是什么样的人吗?”
“没。”
“那你们这关系还有点远啊。”边宁直接戳穿,“省省心吧。”
两个人又吵起来,互骂了一阵,张单立捂着头,“好烦,我好烦,我好烦。”
“又在烦什么?”
“以前我玩义体链接,就当是放松和消遣。这算爱好,现在这东西又要变成我的职业,变成我谈恋爱的资本,三份快乐加在一起,我现在却一点也不快乐。”
“热爱这东西毕竟不能当饭吃的。”
“那我除了热爱,什么都没有了啊。”
“小泉老师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
“不知道。”
“那我说说我的看法?”
“你说呗,嘴长在你脸上。”张单立还是气哼哼的。
“你总得找个让自己继续热爱的东西,职业这种东西,牵扯的东西太多了,哪怕不提职业,只是专业或者投身于这个事业里,你也得找到保持热爱的精神支持。好的艺术家都是博学的,你看那些武术家们不都在研究哲学吗?这个不是什么玄学,这个就是一个自我安慰的手段。”
“有道理,那你呢?”
“什么?”
“是什么一直支撑你走下去的?每一次,在神经链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的吧?就是那种,自我被带走了,被塞进一个陌生的壳子里,每往前一步都像是走在黑暗里,我以前喜欢这种把握不住的感觉,就像是捏着一把沙子,现在我却害怕,怕我捉不住这把沙。”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不感觉是走在黑暗里,对我来说更像是皮影戏,我牵着义体的移动,我要做的是对丝线的掌握,越精确越好,然后是投入皮影戏里,越忘我越好。我不害怕这种感觉。我只是怕失败。本来的确我也是要把这个当作职业的,但现在我毕竟,嗯,你懂的。总之,我今后的生活,可能会很,残酷吧。”
“你是要当自由派了?”
“对。我要当自由派,我发自内心认可人民的力量,我们能推翻压迫在我们头上的那些资本家和封建残余。”
“害怕过吗?”
“每天都怕。”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牺牲。”
“你家里人怎么办?陶子成怎么办?”
“他们或许会在我的墓碑前留下热泪。”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空飞行
两个年轻人望着日头彻底落下,落到山后面,落到大地的那一头去,天边的余辉暗淡得如同一匹轻淡的黄纱布。无边的旷凉随着城市的夜幕灯光一并涌过来。
刘香铃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喊:“吃晚饭啦!”
边宁转身招手,“这就来。”然后龇牙笑了笑,“走啊?”
“走呗。”
“好点没?”
“好什么?”
边宁指着脑袋,意思是张单立脑子有病。
“那可完全没好。”张单立和边宁一起跳下天桥,从桥墩边堆积的砖瓦堆上,走到平地上,扬起一点灰尘,脏污了他们的白色运动鞋,张单立用鞋底蹭着地上的荒草,回望市区的方向,目光越过荒败的郊野,远方的高楼溶解在夜空里,他陡然觉得这样的景象实在是可怕极了。
“以后的我们,”张单立这样问,“会在哪儿呢?”
“不知道。”
“我们都会死对吧?”
“对啊。”
“好可悲。”张单立喃喃自语,“好可悲的感觉。一切都没有意义,活着只是为了死,生前的努力等到死后对我们都没有价值。”
边宁说,“但你创造的东西还是流传下来了啊。”
“那又怎么样,高楼也会倒塌,像我们这样平凡人一辈子最大的努力也不会留下来多久的。宇宙也会有尽头的。”
“你别在这儿抒情了好不好?我饿死了。”
“嗳,你这人怎么回事,还不允许我发表意见了吗?”
“你的意见没有意义,请停止你没有意义的意见。”
“行吧。就聊到这儿吧。”
……
边宁在回到家又已经很晚了,还要先送林言回家,她家没人,父母都在外工作,有幸进她的卧室看了看,很干净整洁,比较印象深刻的是墙上有很多太空和机械主题的海报,贴得端正而错落有致,风格冷峻理性。
“坐会儿?喝杯茶?”
“不了,不早了。”边宁端详着书架,下面几排看着都是旧书,插图版的名著之类的,应该是林言小时候的读物,中间几排是机械和工程相关的参考书,上层是作业和教科书。
“你和张单立聊过了,怎么说?”
“没怎么说,他还是那样,走不出来。到不单是因为我的问题,他也在为别的事情烦恼。”
“因为世英的那个女生?”
“你怎么知道?”边宁大吃一惊。
“看得出来,很明显啊。”林言神态自若,这时候倒叫人反应过来她也是一个女生了。
“差不多那么回事吧,他就是觉得自己离了义体搏击一无是处。”边宁很明白这种感觉,对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来说,有一门可以谋生的技能和一份正当职业是很荣誉的,就像是自尊心的支点一样。
“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确实是这样,”林言很冷静,“我们不像你,能兼顾那么多事情,还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对你来说,我们一定很可怜吧?”
“什么?没有的事情。”边宁很惊奇,“我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也是个臭垃圾而已啊。”
林言含蓄地笑了笑表示放松,“以前你倒是挺安静的,后来你越来越,越来越不一样了。”
“变得很奇怪了吗?”
“不算奇怪,以前你就像是暗藏着的,后来开始燃烧了。我觉得这样挺好,你还得继续烧下去。”
“是,我知道。但我还觉得烧得不够烈,烧得不够亮,但我又不敢太亮,怕被黑暗扑灭,我敌不过他们。”
“害怕吗?”
“无时无刻。”
“但你还挺乐观的。”
“对,除了乐观,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有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你会成功,我一直相信你的。”
边宁问,“是相信我们,我们会成功的。”
林言愣了一下,点点头,笑着说,“对,我们。”
……
边宁在门外用虚空视觉观察自己的住处,每次回家他都会这么做的,然后他就看到了陶子成,今天周日,她没有住宿舍也是很正常的。
边宁悄声开门,在昏暗的客厅里慢慢行走,准备到沙发上睡一觉了。躺在柔软的靠垫上,他想着,明天,不,五个小时后,他就要重新回到校园了。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们,在学校里,仿佛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不去想在擂台上为了钱而拼搏的时刻,不去想在黑岛公司发生的交恶,不去想一切让他感到疲惫和痛苦的事情。
他突然就从心底里冒出一个念头,假如,以后能一直留在学校里,当一名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
就这样安安静静躺在柔软的坐垫里,找了一条薄毯盖在腰腹上,露在外面的胸膛和双臂,汗毛能感觉到室内气流的轻轻吹拂。平静极了,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边宁能切实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某个巨大的人造的社会体制里被压迫和异化的一份原材料。
他在睡梦里,感觉到一副躯体压在身上,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边宁醒过来了,慢慢呼出一口气,没有睁眼,轻声说,“还没睡吗?”
“听到声音,就醒过来了。怎么不来卧室睡?”
“怕打扰到你。”
“回来了。”
“嗯,回来了。”边宁轻轻环住她的腰背,就像是搂着一条火炬,温暖的热气不断熨帖他的前心,思绪在这个时候更加混乱了起来,他感到自己是在一派宁静的林地里腐烂的潮湿乔木,蛞蝓在枝干上爬行留下粘稠而浑浊的痕迹,愈来愈多的蛞蝓,蜗牛,蚯蚓,燕山蛩沿着树干爬行,在皲裂的树皮上游动。
夜晚的低空飞行,一切安静地像是合成器音乐的调子,树心里迸出几点火光,散成满天星子,树冠熊熊燃烧起来,于是那些蛞蝓蜗牛等,逐个凋落,迸出的浆液被火焰蒸干,林间满是重重的雾,在夜幕中弥漫。隐约又听到她的笑声了,边宁轻轻哼着歌,让腐烂的树干慢慢剥落,溶解在雾气中,让风吹过,飘起两枚灵魂。
第一百三十九章 铁屋子,雷声和月
年轻人总是会耽于欢爱,边宁自然也是的,陶子成自然也是的,他们都热切地对粉红泡沫的世界表露衷心。欢愉是不分民族,不分种族,不分时空差异的。如果可以,谁都想做欢愉的傀儡,但毕竟不行,生存不是为了欢愉,欢愉是为了生存。
边宁有无数的理由让自己就这样沉溺在当下,欢快又自由,学生时代还漫长,他还有小半个高中和一整个大学的时间,学生的快乐是被社会允许的散漫。他可以选择无数条人生的道路,他可以赚取钱财,掌握生产资料,让自己变成资本家的一员,让周围的亲友获得好的生活,这是完全可以的,他有能力做到。但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道路。
为此,他不能耽于欢愉,想想还真是卑劣,边宁十分舍不得陶子成的臂弯,看到她的时候,边宁感到自己的胸膛里只剩下温热的潮汐,一波波拍击肋骨,让他眼前如雷鸣般震动。
边宁现在的确是做不了什么的,身为一名乌派自由党人,在中洲大地上,在电子监控里,他也只有保持着沉默和谨慎,他也想建立社团,也想在人们身边传播乌托邦的理想,但他不敢,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他可以逃,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那他的亲友们呢?
在中洲,自由派是不被大众理解的,民众实在是一种太好骗的东西,他们的自由意志被淹没在集体的思潮中,只需要上层建筑轻轻的拨转风向,他们就会迷失在舆论中不知所措。这便是乌合之众,当沉默的羔羊面对羊圈外的雷声,他们也只会惊慌失措。
而边宁是最爱听雷声的,以前常听祖母说,在他极小的时候,有一回得了失魂症,就是听雷声才回魂的。
雷声好,雷声总能代表些东西,一些不常见的,闪电伴随着巨响,能量的放射和强光,有人看到雷电就吓死了,听到雷声就彻底吓呆了,于是造了一座铁屋子,四周的门窗封死住,因此电光无法投进来,他们又在房子里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和视频,于是羔羊们也听不到雷声。
假如有一天,某只羊走出了铁屋子,它看到了雷霆,它会害怕,还是会着迷?因为它知道,铁屋子保护不了所有人,雷电会来的,会把铁屋子劈碎的。于是羔羊返回去,告诉同伴们,外面有雷电。
有雷在轰鸣,有电在闪烁。哪怕那些人把这只羊杀了,只要让更多羔羊知道,他们会走出铁屋子的,他们会着迷于天穹上那强大的能量放射,雷电永远在,终究会劈碎铁屋子。
铁屋子,边宁痛恨的铁屋子,从象牙塔里出来的羔羊们都进了铁屋子,在这里面有太多古老的幽灵徘徊,如此强大,以至于,哪怕边宁能消灭他们的肉身,却消灭不了他们的灵魂,只有用雷声去唤醒失魂的羔羊们,不是雷声不能击杀鬼神。
太阳要升起了,晨光从阳台照进来,穿过厨房照在客厅,是蒙昧斜长的光斑,纱窗的投影如一块轻柔的灰纱,盖住边宁的脸颊,唯独他黑白分明的眼球反射着莹润的水光,如镶嵌的宝珠。
“你在想什么?”陶子成轻声哼哼,似醒非醒的样子,说话如同梦呓。
“我在想,你怕雷声吗?”边宁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棚顶,左手枕在脑后,右手一下一下轻轻拂过她的脊背,像是在哄一只猫儿。
“怕,小时候怕,后来倒是不怕了。”她似乎笑了声,“我们这边每到夏天都有雷雨,不习惯的话,早就吓死咯。”
边宁说,“是,雷雨是常常有的。我也很喜欢打雷下雨的日子,空气很湿润凉爽。对了,你小时候会不会听到雷声就躲起来?”
“不会,我怕,但是不会躲起来,就只是看着窗户外面的天。”
“那其实你也不怕的嘛。”边宁乐起来。
“怕。但又有点好奇,所以一直看,后来读书之后,就没什么机会看了。”
边宁轻轻哼歌,她也跟着哼,几个调子之后,陶子成忘了曲,就只听边宁哼,喉音在客厅如水波涟漪一样扩散至消没,陶子成低声呢喃,“要是你早些出现该多好。”
“嗯?”
“我说,要是你早些出现就好了。”
“现在晚了吗?”
“晚了。”她睁开眼睛,在清晨里的双眸亮晶晶,装作生气也藏不住狡猾的笑意。
“那我怎么补偿你?”边宁和她对视,露出苦恼的模样。
“你自己想,不要等我说!”
“好野蛮啊。”
“对,我就是野蛮,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走。”
“那我可舍不得走。”边宁轻轻啜了啜她的唇荚,“不要再说这种话,是我让你感到压力了吗?我肯定补偿你,如果是因为我没有早点遇到你,那我用剩下的余生来还,好不好?”
“这是你说的,算数吗?”
“算的,肯定算的。”边宁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勺,发丝柔软熨帖,像是在摩挲一匹绸缎。
“你不怕我烦,不怕我笨,不怕我给你惹麻烦吗?”
“我怕你不愿找我,不愿想我,不愿对我说笑。我不会烦你,如果我对你态度不好,那完全是我的过错,是我心情不好,是我人品低劣,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个迟钝又蛮横的人,我就已经完全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好肉麻。”
“那以后我们不说这些话。”
“不说这些话,我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爱你就像爱生命。”
“略,还是肉麻。”陶子成说是这么说的,可眼睛里分明是欢喜而鼓励的。
边宁不用机械心脏就能读懂她的心思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她的悲喜忧愁,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用什么超能力,不需要什么心理学的理论,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链接,心在胸膛里用一个节拍鼓动的时候,不用说话,彼此都明白的。
“那,我想当阳光雨露,好不好?”
“你是阳光雨露,我是什么?”
“你是惠风和畅,你是万里山林里独一枝的桃花,你是我夜晚透过窗户看到的星。”
“为什么是星星,我不能当月亮?”
“月亮的光是太阳的反射,我要当阳光雨露,你不会是影子,只会是更加的阳光雨露。”
“那我就想当月亮了。”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每当我看到月亮,我会想起你。”
第一百四十章 有荣绒在的地方总是热闹
边宁的美好心情一直到他在学校看到成然为止,成然在这儿,粉毛肯定也在这儿。边宁不喜欢粉毛,但也说不上讨厌,她每次出现都会带来坏结果,这就搞得边宁快有条件反射了,一看到粉毛心里先咯噔一声。
荣绒这种大小姐能屈尊纡贵来小破鼓山烂怂一中当一个转校生,应该说,连校长家的祖坟都算是冒青烟的。在社会地位上,不要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简直不是一个维度的了。
实际情况的确如此,对荣绒来说,周围同学老师每一个人都有一份档案,上面写着个人信息和人生履历,她可以随便在上面涂改,改履历简单,连改个人身体信息都可以做到。只看有没有这个必要,而没有能不能成功的区别。
如果一个人掌握这样的权力,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周围人谈笑,边宁有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荣绒的确是在扮演一位转学生,而且演得相当不错。她演得投入而忘我,别说别人看不出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边宁在上体育课的时候会注意到粉毛和她班里女生谈笑,当然,主要是荣绒在说,她要是有谈性的话,能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说得一番漂亮话,惹得所有人都很有谈性。她就是很受欢迎的那种人,家境优渥,谈吐风雅,眼光高远,爽朗大方,学校里面的风云人物,在所有人都埋首课桌的时候都能从身边同学随口的议论里听到她的轶事。
张单立依靠在单杠的柱子上,望着操场草坪上盘坐起来的荣绒,这帮女生像是在野炊,他喃喃自语,“妈的,真他妈奇怪啊,这还是咱学校吗?”
一帮年轻男生——或者他们自称男士——聚在角落的器材区,一个个像是在使神通一样,或坐在双杆上,或趴在健步机的栏杆上,乃至抓着吊环正转圈玩的。
很久没出场过的石小川同学这时候也懒懒散散地回答,“嗯,我也不信,但这就是咱们学校。喂,你们说,这个大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张单立嘀咕,“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们。”
“喂!说啊!不说就把你阿鲁巴了。”老哥们叫嚣起来。
“这个真不方便说,我怕说了有麻烦,你们也最好别问。”
“谜语人?”
“对,真的。”张单立咳嗽两声,“问边宁吧,他知道得比我多了。”
边宁沉思了一下,迎着大家期盼满满的目光,缓缓道出一席话:“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我只想说懂得都懂,不懂的我也不多解释,毕竟自己知道就好,细细品吧。你们也别来问我怎么了,利益牵扯太大,说了对你我都没好处,当不知道就行了,其余的我只能说这里面水很深,牵扯到很多东西。详细情况你们自己是很难找的,网上大部分已经删除干净了,所以我只能说懂得都懂。”
“嘁——!”老哥们表示鄙视,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觉得是开玩笑了,于是粉毛的身份也还是瞒着。
其实可以说,说了也不一定有人信,边宁刚才说的经典语录其实不是夸张而是真实叙事,公司保密条例是很严格的,真要说了,不但边宁和张单立要受罚,这帮听到的同学估计也得被黑岛公司约谈,那可真热闹了。
总的来说,荣绒是很受欢迎的,唯独是边宁四人组不喜欢她。
让陶子成难过的是,自己班上的女同学们也大多钦慕那个隔壁的荣绒,到了体育课会围在她身边,平时也会讨论荣绒的衣着打扮,好像离开她什么都不行了似的。陶子成只不过旁敲侧击地表达了一下不满,马上就被看出来。
那一下子就好像变成两个圈子的人了。现在陶子成和自己的同桌说话都少了。
这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真实的在发生,所以说,只要有荣绒在,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有些人存在感太强,天然就会影响周围的环境,不适应她,就只有被排斥。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这不怪任何人,毕竟荣绒也没有特意拉帮结派,她只是自然发散着她的领导力而已,就像辐射光和热的恒星,周围总有小天体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张单立偷偷问边宁,“你说,她来我们学校是为什么?”
“因为有趣吧。”边宁说,“就因为觉得我们几个有趣,所以想来看看我们周围的环境,就像是跟着几只仓鼠跑到它们的窝里。”
“她是来找茬的。”
“她需要找茬吗?”
“那她就是来示威的。”
“她需要示威吗?”
张单立左右搞不懂,“那你说,她的目的是什么?”
“一时兴起而已,你看,等她什么时候觉得无聊了,马上就走开了。要我说,这个学校也没什么特别的,不用半年她就会走的。”
张单立眼睛都瞪大了,“半年?一学期?她才来多久哦,几周而已吧,你看看这人气,不用半年,再过一个月,全校都得变成她的舔狗。”
也就是福利高中没有学生会,不然荣绒的影响力肯定更大,张单立说的一点也不假。
边宁闷气,他打算去体验馆训练,三周之后还有一场黑赛要打,这次要跑得更远一点,在南部的沿海城市,跨省了,所以得提前一周把义体运过去,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只有十来天,本身的技术实力倒没什么太大的进步可能,关键在义体的升级。
上次黑赛赚的钱,三成拿出来分给团队,剩下的要给义体换装更新,也得攒一部分用来还债的。还债的事情看起来还遥遥无期,因为留不住多少钱,短期来看肯定是这样的,不过只要边宁能一直赢下去,很快就能走进良性循环,或许需要一年左右吧。
公司法务部的律师函一直没来,这种大体量和个人之间微妙的默契,保持着,不知何时就会结束,边宁不清楚,他也不是很想知道,就当是一个注定会来的东西吧。既然如此,边宁也不会太在意,不在意这些了,也就不在意宠辱得失,更不在意粉毛在眼前晃来晃去。
就像现在,他直接就从荣绒身旁走过去,后面荣绒喊了一句,“喂,不打个招呼?”
边宁像是吃惊,转过头,“你叫我?”
“你觉得我是不是在叫你呢?”
“我觉得不是。”边宁扭头又走了。
“哈哈,好冷漠啊。”荣绒上前两步和他并肩,“要去体验馆?”
“对的。你也去?”
“去看看总没事的,说起来,我也会这个,切磋一下?”
“可以,做好心理准备吧。”边宁言谈间有不容置疑的自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式劝退
荣绒没有加入神经链接的选修课,体验馆里却是她最大了,学校新来一打十二个教练,都是极出色的义体操控员,实际上就是粉毛的保镖,超限操作员是肯定有的,但并不全都是,实际上,哪怕是黑岛公司里,超限操作员都是不多的。
神经链接是本世代的技术,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中,在这个进程里,任何人都是一朵浪花,现在的宠儿是超限义体,但十年后就未必了,一切都看技术的迭代更新,个人的生涯就像是海面上小小的舢板,除了寄托风调雨顺之外,也得担忧后来的浪潮一发扑灭了他。
专业化的结果便是如此,古老的技术传承只有用匠人的称谓保留最后的体面,实则也不过是梦里黄花,只要没了资金和市场的支持,偌大的产业转眼就能风流云散。
然而在这个时代,资本也还是仿佛一剂万用万能的良药,掌握价格,定义价值,控制物资,影响精神,只要有资本,再老旧的行业,都能复活,且好端端跪着出卖自己。
如黑赛搏击这样的产业或许会消失,但如小泉老师说的那样,真正的竞技是不会消失的,义体搏击作为一项体育活动是不会消失的。
边宁和荣绒进入神经链接。
他们站在擂台上活动机体。
“说起来,一直都没和你好好说话。这是我的问题,在这里我向你道歉。”荣绒话语严肃但姿态轻松,舒展着背部的液压阀。
“我接受道歉。”边宁一面回复,一面用机体的宽阔视野观察着围在擂台旁的新教练们。
今天来上班的就四个,这里面有一个边宁认识是代号重岩的操作员,现实里的本体是一个冷硬的壮年男人,体格健壮高大,穿迷彩背心和暗绿色工装裤,戴着灰色平顶鸭舌帽,看着是很成熟可靠的。
他是那种不说话就很有压迫感的角色,边宁心想有机会要是能和他同台竞技就好了。只是重岩轻易不会答应出场,他不是个热心的人,不喜欢做多余的事。
竞技这种事情,是需要对手的,边宁正缺一个对手。
裁判还是小泉老师,等机体自检完成,他就直接宣布比赛开始。
荣绒弓着腰往前冲刺,动作干练地和她本人的气质完全不符。边宁拉开架势,抬手封挡荣绒的拳路。
荣绒当然也是受过良好训练的,招式技法很硬派,义体搏击这东西,打出什么样的拳,只看是什么样的性格,其余性别和体力上的区分是没有的。
在边宁见过的操作员里,女性的打法和男性的区别真不大,只不过女性的战斗思路普遍会更保守而细腻一些,仅此而已,他对荣绒的战斗风格是不意外的。
交手不过两合,台下的几位特聘教练马上就看出实力差距了。
荣绒不是不厉害,她是很可以了。现在就看边宁愿不愿意放水,他们完全可以打得你来我往,精彩又势均力敌的样子。
边宁后撤两步,说了声,“就这?”
荣绒问,“你看不起人?”这话一说,台上两个年轻人还没怎么样,台下几个教练就吵起来了。
重岩直接就说,“得教训教训这小子,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是不是。”然后直接就朝准备区走,这是要亲自上场的意思。
边宁转头看向重岩,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确实很厉害啊,怎么练的?”荣绒默默走近两步,然后突然一个低位鞭腿打过来。
边宁头也不转,一个小跳向后躲开,“我看得到你在凑过来。”
“不准我偷袭一下,嗯?”荣绒双手叉腰,“太小气了呀。”
“哪怕让你偷袭,你也赢不了,我不喜欢靠点数取胜,也不喜欢小打小闹。”
“你说话真厉害,不像是个学生了。”
“你不也是吗,大小姐?”边宁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没意思,可以就此打住了。
“你是说我说话厉害,还是说我不像学生?”
“都是。”
重岩连上学校的羽量级义体,一步步走到台下,慢慢活动机体,看起来是很不适应,但边宁还是注意到这副机体身上熟悉的气魄,用他的超感能直接在脑海里想象出如烈焰一样燃烧的意志激流。
就是这种感觉,边宁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同步率达到百分之百后,更进一步的世界会有什么样的风景,至少,绝对会给他的实力带来突飞猛进的改变,这样一来他就能挑战更高级的黑赛,赚更多奖金。
钱,奋斗,实力,钱。这就是生活。
荣绒在台上说了一句,“别这么没礼貌。”
边宁初以为她说的是自己,但又看到重岩一言不发地退下,他忍不住说,“别这么颐指气使。”
荣绒有些不满,“这是礼节和规矩的事情,不要觉得我总是这么盛气凌人。”
“……”边宁不说话,只是冲荣绒招招手。
“不打了,我知道打不过你。”荣绒依旧生气,“就不能把我当作一个普通同学,大家一切切磋切磋,互相进步,不好吗?”
“好又不好。不太可能。另外,你还打不打,不打的话咱们下去吧。”
小泉老师在下面喊,“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他像是出离了愤怒,“把擂台当什么了!”
边宁马上道歉,“对不起老师,我认错。”
荣绒突然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说完,她也就自行下了擂台。
边宁后来问过小泉老师,他当时教训完后有没有害怕,小泉老师说,“有什么害怕的,我都混到这里了,怕不怕又有什么区别,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比如把你人间蒸发了?”边宁试探着问。
“别吓我。”小泉老师神色不自然,其实他也是怕的。
不过那都是以后了,反正现在这个时候,他横眉怒目,宣示着自己在体验馆里的主权。努力维护着义体竞技在心目中崇高的地位,未必没有因惧而怒的可能,在荣绒面前,鼓山一中的社会建构直接解体,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得对她小心翼翼,哪怕咆哮都像是自我保护。
边宁摘下通感仪,对荣绒说,“大小姐,你该走了。早点走吧。你在一天,对我们都是一个损害。”
第一百四十二章 荣绒的理由
边宁的话是实话,实话往往就不那么中听,荣绒听了之后,更是直接愣住。
这个时候的她,甚至有些像成然,神情上的呆滞,茫然里的无害样子。边宁这个时候才真正好好打量她的脸,往常他总是盯着荣绒的头发——一来是他平视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她的额发,二来粉红发色的确很吸引人的注意。
粉红色的头发显得肤色会偏暗一些,不过荣绒的皮肤还是很白,近乎骨瓷的白皙,这是符合中洲传统审美的,但她不是一个接受传统观念的人。在现代人的认知里,中洲的封建时代,就像是铁屋子里的妇人,带者压抑和闺怨,充满中式奇观色彩的形象,是暖色调和灰滤镜。
荣绒恰恰是住在铁屋子里的女孩,每个层次又其特别而普遍的生存法则,荣绒也是的。
边宁的思绪在中洲数千年和人类一万年历史里跳跃,却哪里也站不住脚,因为他不怎么了解历史,学校不曾授课,他也无暇去涉猎,现在大部分人若是回顾历史,就如一片在水面跳跃的石片,如何也不能落定的。他是想法便是接近于胡思乱想,只是犹疑自己的话是否过重了一些。
他戴着平光镜,如果眯着眼睛,就能藏起眼神,边宁的眼睛并不适合凡人凝视。
这时候他将目光从荣绒的前额滑下,跌入她的眸子里,她的眼球很健康,因此很漂亮,细腻的泪膜带来莹润的反光,像是在闪烁一样,这眼眸的反光像是什么特别的编码语言,诉说一切难言的话。
边宁没有挪开视线,他的话都是真心实意,也希望对方能认真考虑。只是荣绒这时候也没抬头,目视前方的话,能看到的无非是边宁的校服前襟。
“我很烦吗?”
“对我来说有点,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有你在的话,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
“我没有要求这样。”
“但这就是现实。”
她总算仰起头,边宁几乎能感觉到她视线上行的时候,在他脸颊上刮过的静电。其实荣绒的眼睛也是可怕的,越明白她的身份,越会怕她的眼神,黑岛雇员们从没有哪个敢这样和荣绒对视。
“我是来体验一下这儿的生活的。”荣绒说,“在我家乡,那里很沉闷,我不喜欢,听说这边有奇怪的事情,我就来看看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但我们学校真的容不下你。”
“为什么?我要求的不多,为什么不能把我也当作一个普通同学来看?我不配吗?”
“你别把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恰恰我们全校师生才是弱者,是我们怕你。”
“我不是故意的。”
“这个不听你的主观意志改变。”边宁建议,“早些回去吧,鼓山这个地方我待了快五年了,没见过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唯一奇怪的是我自己。】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荣绒一听这话,有点来劲了,她兴冲冲地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戏服,戴白脸面具的人?”
“没有。那是什么?”
“那个就是我说的奇怪的事情。”
边宁心里懒洋洋地回答:嗯嗯嗯,对,是,你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又如何呢?反正只要我不想被你找到,无论如何你也不会再遇见我的。
“那是什么人?”边宁附和了一句,还没等把话题转回去,荣绒马上就说,“他是个小偷和杀人犯!偷了我的东西,我得找他要回来。”
这里偷的东西自然是利维坦的鲸骨,边宁马上就心虚了,“什么东西,值钱吗?”
“还可以,主要是挺稀有的,你知道特质鲸油吧,伊尔科技在网上卖的,这种鲸油是海里一种新的鲸鱼物种身上提取的,我手里是鲸骨的雕像。”荣绒说话语速很快,表情活泼,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像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应该是第一件鲸骨艺术品,我被偷的就是那个。”
边宁神情镇定,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嫌疑人的德行,“哦。那什么,没事的话,我就继续训练了。”
“等一下啦,你听我说完。”荣绒一副要好好安利的模样。
“那你继续说。”边宁面无表情,“对了,确认一下,你应该知道我其实不感兴趣的吧。”
荣绒急了,“那个人会超能力。”
“噗嗤——”
“咳咳……”
“噗……”
不只边宁笑了,周围好几个偷听的也笑了,还有憋笑憋得像闷屁似的。
荣绒又是一愣,左右看了看,大家一个个各行其是,其实都竖着耳朵呢。她一把拉起边宁,把他拽出去。
边宁睁开她的手,不过还是跟着走出去。在体验馆旁的绿地里有几张长椅,荣绒往长椅上一坐,又屈起一条腿,脚踩着椅面,很放松地仰靠,拍拍身旁的空位,“坐着说。”这模样似乎是在招小弟时的风范。
“我很忙的。”
“听我说完嘛。”
“你说完能走吗?”
“不能。那个人真的会超能力,”荣绒很认真地说,只是姿势看着却像个女流氓,一点也不正经,“他犯下很多大案子,你要是看新闻的话,鼓山今年上半年不是有几次重大安全事故吗。北区重工联合代工厂化学原料泄漏,还有东区商业圈高级住宅火灾,那都是他犯下的案子。”
边宁心想代工厂那事儿真不归他管,“呃,所以他就是搞破坏?”
“不是,新闻那么写只是为了掩盖实情,实际上那里都发生了严重的杀人事件,已经有数百人丧生,还有几具尸体至今没有集齐。”荣绒嘴里说出来的像是什么恐怖小说里的情节。
边宁嗯嗯哦哦地附和了几声,“你说完了?我走了?”
“你不信?我给你看照片。”荣绒拿出手机,翻找到黑岛安全部的内部档案,然后把现场照片拿给边宁看。
边宁就看到了代工厂棚顶上悬挂的数百具尸体,还有人头京观,那都是沙弥干的好事。这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而现在他才意识到,沙弥带回来的那几枚骨片究竟意味着什么。
荣绒看到这小子脸色铁青,默不作声的样子,有些得意,“你看看,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吗?这就是一个超自然杀人狂。”
“你说要找他?”
“对啊。”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他走。”
边宁觉得可笑,“你怎么想的?不怕被他杀了?而且为什么要和他走,你生活这么幸福。”
“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还有,我的生活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意思。”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奋斗?
边宁听她说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你说你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思,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有意思?”
荣绒听出来他的暗讽,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絮语,“我想当茶厅的老板,在一个小县城,赚的钱不用多,只要够我日常开销就行,每天坐在柜台后面,要在茶厅里放我喜欢的音乐……”
边宁乐了,“仅此而已?”这不就是小资的那一套吗?荣绒身居大资产阶级的头部,最荒诞不经的想法也就是小资情调了吧?真让人觉得无趣。
荣绒掀起眼睑,她有些严肃,不过姿势还是没什么改变。
“不只是这样,我想要自己种植茶叶,自己炒茶,然后可以为客人提供泡茶的服务。”荣绒掰着手指数,说到理想,她也有天真烂漫的情态。
然后她补充说:“我想过,这种经营模式还是比较来钱的,末端的销售环节能支撑整个流程。我还有几份计划书,包括抗风险能力的评估什么的,很周到的,你要不要看看?”
边宁点点头,“劳动,那不错,不过这种茶厅想要成功需要的条件还算挺困难的吧?你需要有农村户口才能申领一片自己的田,要有城市户口才能在城里经营,需要起始资金熬过起步期,需要花钱营销,你所说的赚钱模式,只不过是一个生产力落后,只能靠互联网和资本维持的网红经济而已。你说的抗风险能力从哪儿来?靠投资和股票?靠医保和各类保险来提高对抗意外事件的能力?还有什么?”
荣绒精神一振,“你确实不一样。和你能聊,别的那些同学,都太天真了。”
“我对你的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吗?”
“不可笑,”边宁沉默了一下,“好吧,还是有点可笑的。”
荣绒就笑,“草,你有什么说什么嘛。”
边宁坐在长椅的另一头,姿势很端正严肃,和荣绒是形成鲜明对比了,他目视前方,透过小小的林子的缝隙,望着操场,还有教学楼,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学校给他陌生的感觉,其实是因为他的生活轨迹和普通学生有些脱节了。
周围的同学们大多还在靠父母的资助,而边宁一场比赛赚到的钱比他父母年薪的总和还要高许多,知识、责任和能力,方方面面上考量,边宁都不算是一个小孩了,很多时候他也确然觉得周围同龄人很幼稚,不过还挺可爱的,边宁喜欢和同学们待在一块儿。
荣绒见过的世面更多,鼓山这种小地方出的学生,在她看来基本都是未来的社会底层——无意冒犯——事实如此,她想找个能说话的人不难,找一个能谈论的人却不简单——同龄人有胆子说话,却没能力接茬,成年人有能力接茬,却没胆子说话。
这就是荣绒要面对的困境,如果说别人的成长里的关键词是“求而不得”和“知足常乐”,那么在她过去的十六年人生中,常听到的就是“随你的便”和“您说得对”。前者是从她的父母长辈嘴里说出来的,后面则是别的人类以及人工智能会说的。
正因为所处的环境是如此不同,以至于荣绒的行为的出发点都是和寻常人不一样的。
这一点,边宁是清楚的,一个大资本家的子嗣,在灵魂还没有被资本同化之前,一定能享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而自由改变人的天性。假如是乌托邦,自由的国度里有自由的人民,自由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属,而那时候人们所处的环境又和荣绒的处境不一样了。
她就像是一个走在囚笼里的自由人,看着周围戴着枷锁和脚链的人,哪怕她有时候表现得和这些囚徒没有两样,但各自心里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和这样的人,大众是没多少共同语言的,边宁当然也不能和荣绒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与什么都格格不入。
现在荣绒叫他有什么说什么,但边宁想说的就一句:你赶紧走。
只是这句话放在这时候,不合适。
“你的梦想不可能实现,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要单靠自己的力量,那是完全没可能的,除非……”
“除非?除非我用家里的财力和背景,除非我找几个合作伙伴,除非我到别的地区,找一个法律宽松的地方,除非我非法经营,除非是钻漏子,除非我退几步,总之在正规途径,我是绝对没可能实现梦想的吧?”
“……你说得很清楚了。”
“所以说,我的生活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有趣。”
“得了吧。”
荣绒沉默不语,就坐在长椅那头,边宁用手指头轻敲膝盖,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你喷香水了吗?”
“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有梦想吗?”
“有。”
“介意说给我听吗?”
“介意就能不说?”
“对。”
边宁果然没说话,他起身,拍了拍屁股,就像掸灰尘,他要走了。
荣绒突然叫住他,“喂,等一下。”
“又怎么了?”
“你刚才拍屁股的动作,能再做一下吗?”
边宁头也不回地离开,荣绒起身去追,她一动,连着天生的无人机群和几个远处盯防的保镖也得紧张起来。
他走得轻松,像是一条无忧无虑的沙丁鱼,她却拖着累赘,像是一条被捕鱼网缠住的虎鲸。
虎鲸三两步和沙丁鱼并肩,“你的动作,让我觉得好眼熟。”
“你是在开玩笑吗?”
“真的,很像。”
“拍屁股能有什么像不像的?人不都是两瓣屁股吗?能有几种拍法?”
“可不同人有不同的节奏和移动幅度。”
“你指定有点毛病。”
荣绒伸手去捉,猝不及防,边宁的左手被她拿住,虽然很快他挣开来,不过手背的粉底被擦下来一些,露出一点界外魔印记的样子。
“你纹身了?”
“关你什么事?”边宁冷漠地回答,把左手揣进兜里,跑开去。
荣绒嗅了嗅手上的粉底,有一点点淡淡的香气,不算浓,难怪刚才嗅到边宁身上的香气。他的手上居然有个文身,看不出来他是这种人。
“蹊跷。”她嘀咕了一声。还想去追的时候,下课铃响起来,操场上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往教学楼走,荣绒望见边宁和那个叫陶子成的女生会合,凑在一起说话,姿势亲昵。
“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自己不想要锦衣玉食,想要自己奋斗。”
“挺搞笑的。”
“可不是嘛。”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背负越多,越害怕
边宁躲在厕所的隔间,把粉底液涂抹在左手手背上,收起瓶子,等待风干。
他松了一口气,右手撑着墙面,低头盯着白瓷的蹲便器,有些发呆。百无聊赖,他踩下冲水踏板,水箱咕噜得冲出一股水流,撞击蹲便器的内壁,卷起水花,还有四散飞溅的微小水滴,厕所的空气湿润阴冷,满是洁厕剂和清新剂的气味,并不臭,反倒让人觉得有些舒适。
他看着手背上的粉底液把界外魔印记覆盖住,突然由衷产生了一种既视感。
遮住印记,伪装自己,边宁身在一个满是隐形监控的时代,他知道手机会监听用户,智能家具会监听和监视公民,更不要说遍地都是摄像头,天上还有遥感卫星,无人机阵列,深度的智能算法能通过室内物体的细微震动,反推出对话内容,人脸识别的精度更是极高。现代科技的种种便利已然竖起牢不可破的信息铁壁。
假如对这些无形的监控一无所知,尚且能做自由快乐的羔羊,一旦看清楚,就会坠入自我规训的监牢。尤其是当他明白,联邦政府的制度,科技,军事力量是为少数人服务的时候,便心知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了。
在这个时候,反抗者是必然出现的,但反抗却极难成功。
外部邪恶已经如此强大,诱发的内心恐惧足够击垮一个人,或者一群人。领袖也常感慨,如果能另起炉灶该多好,或者,如果这是一个乱世,也有打破旧制度的可能,唯独是这颗星球,已经太顽固了。
在众多的自由派里,也有一类组织,寄希望于殖民外太空,他们的理念和乌派不同,算是一种乐观投降主义?不得不说,在有义体科技的情况下,外星殖民不是遥不可及的。这诚然是有可能实现的愿景。去太空建立新的家园,称为桃花源,或者是伊甸园,都是一样的东西。
方法有很多,道路也有很多。
边宁突然意识到,假如自己隐藏了一辈子,而从不敢真正踏出反抗的第一步,是否他就和其余的羔羊别无二致呢?
一直以来,都用各种理由安抚自己,用学生的身份麻痹自己,用未成年做保护伞,用学校平静的生活还有周围人们富足的景象让自己安心。说到底这个世界是唯物的,没有实践活动,如何也不能改变世界,他边宁不是每天在脑子里臆想乌托邦,乌托邦就真的会实现了。
别人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一旦表现出不规训的倾向就会被针对,而一旦被确认是自由派,直接就是坐牢去。但边宁有能力去改变的,他可以用自己的虚空分身来替自己做危险的工作,不论是刺杀要员,还是发展同志,都是好的,这些他都有能力做。
虚空分身唯一的不足就在于无法长时间远离本体,除非让边宁一睡不起,这样他就可以用分身的姿态行走于世,应该说,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
可如何舍得呢?如何舍得与过去一刀两断,就此成为一个植物人呢?
左思右想不得解脱,眼看手上的粉底液彻底干燥,边宁叹了口气,离开隔间。
……
边宁自己感觉好久没做梦了,不过他其实说不准,也许做梦了呢?因为现在一旦做梦,他都会跌入第三层梦境,那里是无法留存记忆的,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去过深层虚空。
可能他还遇到过几个平行宇宙的自己,谁知道,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
关于做梦的事情,张单立倒是提过,自己这几天睡得很香,但就是要做怪梦。
不久前,边宁带他去看了结晶蝶,美丽宏大的虚空生物,当时就震撼了张单立。
他问这东西是哪来的,边宁没说是自己召唤的,只说是意外发现。林言也在场,闻言只是瞥了边宁一眼,她也不清楚结晶蝶的来源,但边宁撒谎还是挺明显的,估计在场的也就张单立听不出来。
“我的妈,这玩意,是活着的?外星人的东西?”张单立有些惶恐,有些激动,“我说,你把这东西卖了,赚到的钱可不能是小数目了吧?”
边宁却说,“这东西不算商品,卖不出去的。”
“怎么卖不出去!直接你就展示,然后那些有钱的阔佬就会扛着几车皮的现金跑过来喊:别他妈废话!拿走我的钱!”
边宁乐了,“怎么可能。哪怕真有人要买,也卖不出高价的。一个东西要定价,得有价值,价值这东西,你觉得是我们说了算吗?”
“那这玩意有什么用?”
“不觉得现在,很平静,很放松吗?”
“是有点。”
“那就好,能帮你睡好觉就行了。”
刘香铃把一小只结晶蝶放在密封的罐子里,灌满生理盐水配置的虚空结晶粉末的悬浮液,罐子内壁涂上黑色吸光材料,安放在一个铁质的电磁铁底座上,这是一个简单的装置,通过电磁能激活虚空结晶,维持结晶蝶的存在,而她辐射的光,被过滤去可见光的部分后,遍布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能平抑人的情绪波动。
“这东西有什么副作用吗?”
刘香铃解释说,“因人而异吧,我反正觉得挺好,不过你将会是实验里的第一个密切接触者,真是难得,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普通人在被虚空生物的光线辐射后会表现出什么样的行为。”
“等一下,这东西安全吗?”
“安全?那绝对的,绝对安全,不用怕得辐射病,事实上你只会睡得无比香甜。”
张单立满怀犹疑地把结晶蝶罐子拿回家,起先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东西有多么好用,在无形的射线照耀下,他的父母不再争吵——他们难得回家一趟——也不再互相甩脸色,就因为这个小小的装置,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天。真让人松一口气,张单立觉得自己父母的婚姻可以再延续几年了。
晚上入睡前,他把这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于是当他入睡,虚空已经恭候多时。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张单立的气魄
鼓山的东郊,不知边宁是否提起过,总之,那是一片很有魅力的地方,破败,肮脏,像是腐木林,仅有的十来处民房,宛如林子里几丛灌木,三三两两堆积着,然后周围是废弃的、被拆倒的、风雨磨蚀后的房屋残骸。砖块堆积成一个个小丘,一片片乱石原,灰尘和塑料垃圾铺满、充塞,又有雨淋后的一层细腻浮土。
东面是狭小的山间平原,西面是高楼耸立的城区,郊野的残骸是一个过去的见证,在地方政府宣布破产出卖之前,东郊也曾有过扩张的计划,这里的地皮是被炒热过的。就在老房屋被拆去,新房屋稀稀拉拉立起的时候,东郊是一派辞旧迎新的热闹景象,然后就定格在那个时候了。
刘芳嗣住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那一片地方没被划进拆迁区,于是他看着过去熟悉的街道现在堆积水泥碎块和断裂的钢筋。在那些废弃的楼房和废墟里,偶尔会见到流浪人徘徊。
他不叫刘香铃轻易出门,怕陌生人对她有什么损害。
边宁和张单立会在这附近闲逛。做客或者学习,中间的空闲时间就在周边走走。没有便利店或者小超市,没有五金店,没有器材店,没有小吃摊和早餐铺,没有书店或者是旧书摊。唯一一个报刊亭早就关门,柜台上的杂志和报纸褶皱又黄旧。
再往远处走一些,看到废墟堆里的残垣,表面的石灰腻子剥落发黑。
偶尔会看到广告标语,偶尔会看到喷漆涂写的语句,偶尔会看到涂鸦艺术。
张单立在梦里,就徘徊于这片废墟的东郊。
现代城市,抬头是浮空艇,低头是商业街,余光触及的却是这样的破烂。
人的魂一个个孤立地漂浮,就像海里的水母,说不好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完全不可理喻的他者。有时候张单立会觉得,城市的边缘有一万个肄业诗人。他们用油漆在拆解到一般的水泥巨木的尸体上写下诗句。
“无数渺小的思考填满人的一生——某面墙上如是说”
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是由无生命的物质聚合而成的,说起来,边宁的童年是在乡村,是山和田地,张单立的童年在城市,是楼和机器。在他记事的时候,就常去工厂里,他看着高度自动化的流水线,那些机械臂,旋转的磨砂轮,滚轮和滚轴,轴承和传送带,这些机械,就这样不断不断重复着,变换着角度和方位,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无数渺小的机器填满工厂的一身——张单立如是说。
巨大的东西有生命力。死去的东郊的尸体还有点余温,像是尸体腐烂,细菌发酵的热量。
张单立在梦里漫步于这样的死去的城市郊野的尸体上。
梦里的人是没什么逻辑的,他就是不断徘徊,像是过去的幽灵,像是一颗汲取腐肉能量的细菌,像是工厂的某一杆小小焊枪,不断试图把往日图景的碎块焊接在一起。
在往昔的时光,他的父亲是慈祥而乐观的,母亲是欢快而温柔的。过去太美好了,当时已惘然,现在去追忆,反倒让张单立不自信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环境。
长辈的恩怨情仇,不是晚辈能插手的,他只能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一幕幕,从喜剧变成悲剧,而他除了一起笑,一起愤怒,一起恸哭,什么也做不了。
无数渺小的挣扎填满婚姻的一生——张父张母如是说。
梦里在东郊漫游的时候,他抬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天云层的裂口里,一直巨大的结晶蝶漂浮着,似乎离得很远,看起来不算很大,如一面脸盆似的,在穹庐上停驻。虚空结晶特殊的晶体结构让蝴蝶的翅膀像是裂解的光束,四散膨胀,但又定格在这一刻,她不振翅,只是辐射着让人宁静的光线。
是什么填满了结晶蝶的一生?
在这样的光芒里,张单立可以不去思考,不去回忆。
就像是永恒夏日,没有记忆,所以没有痛苦。
张单立享受这样的光芒,古人在对月吟诗的时候,让月华灌注躯体和灵魂,身心皆爽,如夜风习习从肋下吹出,这时候的他也自觉如此美好。
梦是怪梦,但也是美梦,张单立觉得,这样的梦大可多一些。
或许是什么特别的缘分吧,不久之后,当他在训练神经链接的时候,第一次达到了百分百同步率。那个时候,他也感觉到身心皆爽,结晶蝶的光从肋下照出,他自己幻想,如果这时候剖开他的胸膛,只会看到一颗结晶的心脏,辐射着让人宁静的光。
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体验馆里的几位特聘教练赶忙来查看,重岩更是喃喃自语,“好像,是气魄啊。”
不用好像,就是气魄,张单立的气魄。一颗结晶的心脏,有辐射漫天光的气魄。
这是意外,不可复制的奇迹。有时候是要讲运气和缘分的,张单立就是有这样的运气,他什么都没做,却达到了无数操作员一生孜孜以求的成就。
现在还很稚嫩,但这无疑彰显了张单立的才能。
而这气魄,不会被夺走,这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他年轻人卑微破碎的自信心终于找到一个完全的立足点。
张单立被黑岛科技请走了,他请了几天假,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据说是被一路带去黑岛科技的总部,地点在太平洋上的某座人造岛屿,一切信息保密不得泄露。
他离开的前一天,和相熟的同学们一块儿吃了一顿饯行宴。
吃到一半,他去厕所,还要边宁陪他。
他们站在便池前,一个盯着墙上的标语,一个仰头看着天花板。
边宁说,“你在外面,一切要小心,尤其有些话不该说就别说了,免得得罪人。”
“我知道。”
“你要好好的。”
“我知道。”
“早点回来。”
“我知道。”
“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我舍不得你们。”
“这不是生离死别。”
“可还是舍不得。”
“不能视频聊天吗?”
“不能。保密条例,你知道的。”
“当你看到月亮,会想起我们。”
在张单立走的那天,边宁潜入他家,把的床头的结晶蝶装置拿走、封存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利维坦的本质
张单立走后,边宁的学习小组就近乎解散了。真正在钻研学业的,边宁和林言还在,但陶子成是不愿意耗费精神在图书馆的,假如一个组里有两个不学习的人,他们还能自得其乐,假如一个组里只有一个学渣,那必然是如坐针毡的。
对此边宁表示理解,陶子成看样子是彻底要放弃自己的学校生涯了,这是一个让人不那么开心的结果,但却叫她如释重负。陶子成承认自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如果以前她还为此感到羞愧,那么当她躺平接受现实的时候,她反倒理直气壮。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边宁虽然很遗憾,但不会强加干涉陶子成的决定。她没有自甘堕落,只是把生活重心转移到视频创作上。先生的山频道是团队成果,陶子成自己创建了一个名叫山里桃花君的账户,在上面发布一些生活记录和混剪作品,是她用来练手的习作。
学习当然很重要,世界上没有比学习对一个人的独立思想更有益的事情了。学习是很多问题的解决方案,这是客观事实。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进行长期而深度的学习,这也是事实。
边宁要是没有印记思维辅助,也就是一个普通优等生而已,凭借着多年以来建立的学习习惯,他对学校教授的内容还算学有余力,可和真正的天才比,他是不足的。正因为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他理解所有学生面临的现实困境。
学习这东西没有捷径,结晶蝶这东西也没法给学习加特效,不会就是不会,不懂就是不懂,懂了不会用相当于没懂。结晶蝶的辐射的确是可以让人心平气和,压制学习过程中产生的烦躁,可说到底,学到多少,还得看自己,心平气和地坐在书桌前,大脑一片空白,还不如早点去做点别的什么事。
说起来,边宁对结晶蝶这个能力是不满意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没挖掘出其潜力,总之,如果结晶蝶只是让人心平气和,那样他是要失望的。
不是没用,但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如果这东西能像是心灵信标一样,能控制人的精神,那一切边宁所面对的社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事情是这样的,破局之路大多蒙在雾气里,可有一条路是很清晰明了的。只要边宁拥有举世无敌,能打破旧世界的力量,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需要更多利维坦鲸骨,根据沙弥笔记的记载,一条利维坦身上只有一部分可以用于制作符文——任意部位的骨骼,产出的符文数目总不会超过七枚,最坏的情况自然是只有一枚。
这全看利维坦的本质——是用多少人命向虚空献祭。符文只是一个载体,关键在于虚空的嘉奖。
自打沙弥学会用极度的痛苦和幻觉折磨人类,以此制作怨恨骨片,他就很少跑大老远去海洋猎杀利维坦了。因为不效率。要是有沙弥的果决,边宁这时候已经有了最强的暴力。
暴力是低级的,暴力是原始的,暴力是个体走投无路时候最后的选择。
边宁只是有些莫名害怕,他恐惧自己使用暴力摧毁旧世界后,一个新的秩序建立不起来,虽然他不能预知未来,可心里就是有这样的念头,轻易不要杀人——应当是来自平行世界的忠告。
以边宁自己的目光来看,乌派自然是建立未来秩序的不二之选,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虽然有完整的纲领和理论指导,也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一定的群众基础,但乌派内部的派系还不是铁板一块,而且长期在第二第三世界发展,让组织里大部分的同志缺乏治理经验,并且不能很好地适应第一世界的生态。
这是一支主要由黑客、战斗人员、科学家和革命家组成的党派,支持者主要为第三世界的无产阶级群体,尚且在联邦政府的信息铁壁下艰难成长。
在乌派内部,现有的两个主流的指导思想,一个自然是最正统的,打破旧世界,建立乌托邦,第二个则是离开地球,前往星际建立一个家园,从无到有,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社会实验,受到的阻力会小很多。
边宁心里未尝没有过逃离的想法,只是他也明白,再找一个宜居星球是不容易的,火星殖民也有许多技术疑难。现有的航空技术,依旧没能制作出行之有效的无工质推进器,恐怕也只能用光帆来实现跨越恒星系的旅行,所需的时间是数以千年记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边宁不懂的事情,他不会轻易发表意见。在面对现实压迫的时候,人是会害怕的,边宁承认自己害怕,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他见识过那些大人物是如何让平凡人消失得无声无息,那些死者该有多绝望,边宁就会有多害怕。
于是领袖出现了,乌派的领袖,有他在的话,边宁就不怕了。
应该说,一直以来的,对统治阶层和精英阶层的不了解,造成了边宁对他们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见识过田也的行径之后,变得更加严重。
他自己是不怕被害的,他怕的是自己的亲友,他的陶子成被害。
这些外部邪恶,他们就是真正的利维坦。利维坦这个名字出自中洲西部土著民族古老的神话传说,是上帝创造的,庞大可怖的生物,它的行为逻辑是不可理解而有害的,又可以指代上层建筑或者垄断组织的本质。
边宁觉得自己是需要好好看清楚利维坦的模样,不看清楚,他就摆脱不得这样的恐惧,这种当代资本体制的唯心主义已经深入人心。
领袖曾说过,资本社会以抽象劳动换取具体劳动,用交换价值的增值替换使用价值,凭借的就是这套制度的运作来维持,少数人掠夺多数人的财富,并且使多数人甘于现状,这一套游戏已经玩得很高级很透彻了,底层人被分化,互相攻击,人和人信任与理解的桥梁被打破,被剥削者反为剥削者辩护。放在如今这个后国家时代,这样的制度几乎是牢不可破。
暴力是必须的,思想的启蒙更是必须的。
边宁希望通过张单立,能知道更多内幕,关于现代资本的运作模式。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今晚,边宁加入猎杀!
边宁的第二次黑赛又要开始了,还有一周时间,三天后就得出发,提前去布置场地。
上次是张单立和林言一块儿去的,这回张单立不在,陶子成说要请假陪他去,不过遭到班主任的否决。齐小波就说她没事别凑热闹。这倒是叫她很是愤懑,为了表达年轻人的反叛精神,她就不断逃寝,这几天都是在边宁家里过夜的。
说起来,这个学期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估计等边宁打完比赛回来,就可以准备期末考。
过了今年,边宁十七岁,离成年人的世界更进一步。虽然他觉得自己活得比许多成年人都要累。别的学生整天想的是放学去快乐一把,边宁在这边是心怀天下。能不累吗?肯定是累的。但也只能说,这也让边宁感受到快乐和刺激。人天生会对宏观叙事有激情,不然网络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键政家了。
边宁的快乐比普通键政家是要多的,原因就在于他真的可以给时局带来改变。
有些事情他想明白了,既然自己一时间没法改变世界,就从改变自己和身边的环境开始。这里具体一点的就是,他想要行侠仗义。
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是在他面对一系列外部变化的反应。
边宁的观念确实是在改变的。
以前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很平凡得度过。后来他觉得自己还能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再后来他发现,想要获得幸福就需要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如今他从不切实际的空想里走出来,决定做一名实践家。
行侠仗义确实是好,边宁有实力,也有改造现实世界的决心,但这里还有一个碍难,就是不能暴露自己,毕竟他的分身活动范围只能在鼓山周边一带,再远,就力不能及了,而多次暴露自己的唯一结果就是让利维坦们锁定这片区域,今后将成为重点关注目标。
这样一来,他能选择的行侠项目就局限在惩恶,他也是可以让人无声无息消失的,这样一来就不怕泄露身份,有句话怎么说的:只要杀光全部的目击者,就是一次完美的潜行。道理是一样的,只要边宁把犯罪者全部杀死? 再销毁尸体? 就能把暴露的风险降到最低。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鼓山似乎不需要一位暴力义警。
都因为荣绒的缘故,鼓山的治安好得不得了。边宁拿着机械心脏游走一晚上? 结果就发现几起家暴事件。
不是说家暴就可以纵容? 只是边宁的目标是重罪犯。
他是去猎杀利维坦的,不是去殴打人渣的。
既然犯罪事件不多? 边宁打算直接找寻罪犯。鼓山的黑色产业的确是被清洗过,但那只是在宏观调控下导致的市场萎缩? 作奸犯科的那批人可都活得好好的。
杀罪犯好啊? 除了危险,一切都好。边宁有无数个理由让自己安心。
他打算在后半夜出门猎杀,一周里面,除去上夜班的两天? 别的时候都有空。杀恶人好比除害虫? 不能分成几天杀,一次就要到位,把害虫全弄死。
边宁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晚上处理鼓山东区,明后天处理剩下三个区域? 这两天赶点紧,趁他去黑赛之前? 尽量把鼓山清理干净。
虚空义体是隐匿在现代监控技术之中的,再以虚空气包裹全身? 更是神鬼无踪。
所以当边宁缓步进入今晚第一个目标的房屋时,没有警报? 没有人意识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周三的凌晨两点零六分? 虚空义体就站在周福成的床边。
机械心脏搏动着? 在边宁耳边低语:“周福成,鼓山最大的神经片经销商,在半年前,每一个夜晚开放的娱乐场所里流通的神经片都经过他的手。他需要雇佣一支车队来运输这类违禁品。除此之外,他还负责参与绑架和奴役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不论是用致幻机理的药物对她们进行控制,还是用暴力逼迫她们妥协,这些他都很拿手。受害者往往被贩卖到遥远的地区,一辈子都无法回家。要说他有没有直接杀人?没有。要说他有没有间接杀人?答案是当然的。动手吧,你已经迫不及待了对吗?”
边宁低头看着他,周福成身边是他的年轻妻子,隔壁是他们的一双儿女,这个家很温馨,很有生活情调。
罪犯也有家,这完全是很讽刺的事情。
边宁二话不说,直接把周福成从被窝里掏出来,一剑穿颅。这个过程很快,以至于身旁熟睡的女人都没有惊醒,以至于死者本人还在梦乡。
震荡的高周波刃将血液和脑组织打成雾气,边宁不想把现场弄得很难看。尸体带到厕所,用虚空业火点燃,烧得很干净,甚至没有多少烟,很快就只余下焦灰,一股脑冲进马桶里。
时间刚过去三分钟,他要前往下一个目标了。
鼓山,这是个法外之地。
法治在这个地方是名存实亡的,以寡头公司的私人武装代替联邦军警,整个侦查和审理环节都是灰色的,各大公司瓜分了这片地区,黑岛科技无疑是土皇帝,而别的几家垄断公司则是土诸侯。
维持社会运转的是一种惯性,但这种惯性是会被消磨殆尽的。照现在的趋势,不出十年,鼓山就会变成一个充斥着烂人的落后地方。
边宁是身在庐山中,不识真面目,不过当他好好用机械心脏搜查后,也着实震惊,原来隐藏起来的罪恶竟有如此之多。鼓山东区一条街上能找到两个杀人犯,一打卖粉的,五六个放高利贷的,其余五花八门,包括鸡头鸨母,职业乞丐,传销头目,邪教成员,真是应有尽有。这些人一直都在。城市这片密林藏了太多黑暗,毒虫毒蛇,而在太阳底下,这些人大多有平凡的模样。
有几个边宁甚至还眼熟,见过几次,就是几个老头老太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在街上还会和人打招呼,看到路边的垃圾还会捡起来。但其实背地里都是违法乱纪的恶人。他们也都有家人,除了外地来的,或者亡命徒,边宁都是在他们家里找到的他们,妻子丈夫相拥而眠,子孙后代隔墙而居。
当虚空义体就站在他们床边,听着机械心脏宣读罪孽的判词,这些人睡得酣熟。
后半夜了,大多数都应该休息了,尤其是这几个月行业形势不好,这些人偃旗息鼓,都在家休养,等待再次冒头的时机。
边宁不会给他们机会了。
绝不会。
这是周三凌晨的四点四十二分,边宁决定杀最后一人。目标是一个单身居住的青年男人,三十六岁,为一个犯罪组织工作,该组织长期控制一批女性,通过贩卖卵细胞和租赁子宫赚钱,而这个名为李峻的男人是组织的一名经理。
高周波刃弹出,寒光照亮李峻的脸庞,他忽然从梦里惊醒。
“你是谁?!”他急忙要躲。
边宁轻轻刺穿他的腹部,李峻在剧痛中僵滞,保持着起身半坐的姿态,不敢稍动。
血液在源源不断被震成雾气。
“你,到底,是,谁?”
“我叫边宁,十六岁,住在学诚路的森源小区,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女朋友。我在鼓山第一中学就读。每天都要写作业到晚上十点。我不抽烟不喝酒。晚上十二点睡,每天要睡足6个小时。睡前,我一定喝一杯温牛奶,然后做半小时的魔法练习,上了床,马上熟睡。一觉到天亮,决不把疲劳和压力,留到第二天。同学和老师都说我是个好学生。”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想说,要维持这样平静的生活,像你这样的利维坦,就必须引颈就戮啊。”
他抽出剑刃,横切,把李峻得头颅割下,飞起的脑袋,像一颗活泼的皮球,在墙面上弹跳了一下,落回李峻的怀里。
边宁很平静,一把火将尸体点燃,这个流程他已经熟悉了。他不感到后悔,甚至有隐约的快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制造虚空秘境
边宁的每次行动都处理好手脚,其实不必大费周章,毕竟虚空本身的隐秘属性,使得他不会被任何无意识的存在观察到。视而不见,听而不觉,他可以在摄像头和扩音喇叭下面开始杀人仪式,包括他的一番长篇大论,而当安全部干员检查录像时,只会看到一桩桩灵异事件。
不过边宁还是要大费周章一番,尝试用自己稚嫩的黑客手段尝试入侵罪犯的家居智能系统,断开监控。这可是难得的练手项目,时间这么紧迫,一个晚上也没几次可以用上他所学的黑客技巧。
由于经验不足,失败是很有可能的,不过那无所谓,他会第一时间切断警报,而假如他没能切断警报,致使目标苏醒。
那依然无所谓。
罪犯醒了就不是罪犯了?只不过是从睡梦死变成清醒死而已。
假如目标独居,边宁甚至有兴趣回答他们的问题。
“为什么杀我?”
“你犯事儿了。”
“能不能放我一马?我有钱!”
“不能。”
对话到此结束。
有几位死者生前试图反抗,逃离,呼救,但没有用处。反抗和逃跑只会被边宁更快杀死。而他们的声音是传不出去的,信号更是断绝。就因为他们身在边宁的地盘,他的虚空秘境。
边宁每天都钻研自己的超能力,他已经初步理清如何构建一个小型的虚空之境——每一个进步和猜想他都有仔细记录,他的笔记展现了他的点滴努力。
当初沙弥用他的虚空秘境覆盖重工联合的厂区,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展现出他对虚空力量的掌握,由此获得对时空强大的塑造力。
也就是秘境笼罩,边宁可以这么从容,还有闲心介绍自己的生平,就怕人家到了下面,还当一个糊涂鬼。
秘境的开发主要仰赖印记。
因为人类的感官是无法理解时空结构的,但印记可以,印记就相当于是移植到边宁体内的虚空生物器官,每个虚空生物天然就能够感知虚空物质,虚空物质如浓墨,在现实时空里蔓延? 借着这些扩散出去的虚空气? 印记能理解周围的时空的拓扑结构,就像人类的眼睛能接受色彩一样。
所以在一个虚空物质弥漫的区域? 印记如鱼得水? 而边宁如有神助,那种宇宙都在心中的体验?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现阶段,他还不能很好地构建一个虚空秘境? 只是将虚空物质发散开来? 拘束在一定的时空范围里。而这个时空范围依然是开放的,可以进出。当初沙弥是用虚空物质改变了时空曲率,真实营造了一个闭合流形,所以当初黑岛的干员无论如何是逃不出那片厂区的。
就如一个掌握生火的原始人? 不明白如何用于冶炼金属或者烤制熟食? 只是试着点燃更多东西。在应用层面,是很低级的。
就这样简单的技巧,也用了边宁几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才开发出来。今晚也是第一次实践。应该说,效果拔群。
现阶段这个能力? 其实是在虚空之臂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而想要真正掌握这份技巧? 需要更多的相关知识,从仪式的层面理解。
边宁已经有相关的猜想? 也有后续准备的实验项目,现在他还是在家练习印记魔法? 但实验的部分是放在东郊刘家阁楼上进行的? 刘香铃小妹受到过虚空感召? 她在这方面是有灵妙的。
假如边宁要跳大神,刘香铃肯定是来打下手。这就是他们的关系,很简单。
出发的票订在后天,边宁还有两个晚上的时间来清理鼓山。
他就是喜欢这种感觉,没有比这更好的感受了。边宁觉得自己的人格都在这个过程里变得更复杂,他说不好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不过也明白,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能回头。
这一天他在学校里,陶子成说他脸上总是有笑容。
“是吗?”边宁摸了摸脸颊,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面带微笑。
他在回忆今天凌晨的行动,每一个死者他都有记在心里,一共是六十七人,数了数,没错的,有几处是犯罪窝点,剩下大多数都是犯罪头子的住处。这一晚上他穿过东区的每一条街道。
其实给他最深印象的反倒不是杀人的一瞬间,当然那也是很有印象的,但当边宁回忆的时候,出现在脑海里最多的,是他前往目标点的路途。连续位移,快速的跑酷,街道冷色的霓虹灯就像是河流一样在他的感光元件上趟过。
在某几个瞬间,边宁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去杀人,而是涉过夜晚蓝色荧光的芳草路去往一次约会,等待他的是欢宴。
他记得那些楼房,在白天,被阳光照耀的时候,齐整而肃静,到了晚上,楼宇生长出了黑压压的枝杈,枝头一粒灯便是一片叶,千家万户的灯,便是一树亮灿灿繁华的叶瓣。边宁是在凌空踏枝,那些车流,穿梭像是萤火虫飞舞,那些机器轰隆如虫鸣。城市的人们睡了,魂灵溶解蒸发,变成大片的雾气笼罩在这片夜晚的林子,还在活动的人们在瘴雾中不知所措,亦不知自己的归向。
他拿着搏动的机械心脏,仿佛是循着司南的指引,明知道是去杀人夺命,却从容得宛如星夜的旅人。
一切担忧惶恐都在路上消磨殆尽了,等他闯入目标的家门,边宁心里一片安宁。
陶子成问他遇到什么好事情了,从今天早上起床就一直这么开心。边宁本想说,没什么。
不过看到陶子成的眼睛,边宁突然有种错位感。
有些东西确实变了。那些罪犯,当他们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他们也会有这种错位感吗?
边宁转念一想,他怎么会暴露呢,杀人的是虚空义体,和他边宁有个锤子关系。想明白这点,他还给陶子成讲了个笑话,把她逗得乐个不停。
早就该这么干了,让那些渣滓留在鼓山一天,边宁都不放心,他的陶子成这么天真稚嫩,万一被那些人掳走,万一叫她受到伤损,边宁是绝不会容许的。那些过去受害得可怜人,未来可能受害的无辜人,边宁来,为他们报仇,为他们消除隐患。
在他踏上离开鼓山的列车前,这个鼓山,将是一个干净的城市。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个人的战争
鼓山这两天走了很多人。那些阴沟里的老鼠闻风而逃。还不等天黑,那些犯了事儿的走了九成九。现代社会信息流通极快,交通极便利,边宁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别人可没闲着。同样在焦头烂额的还有黑岛科技鼓山分公司安全部的主管,也就是边宁很讨厌的那个人。
一晚上消失了六十多个人,都是在自己家中失踪,这里面绝大多数死者的家属是不敢报案的,往常遇到这种民不举的事情,安全部总是不会追究。但现在是什么情况,董事长的女儿在这里,第二世界的地区总长都不如荣绒一根头发来得重要。
不要说鼓山一晚上死了几个人,就是死了几只老鼠,几条流浪狗,乃至空气质量变差了,植被稀疏了,或者超市商品价格增长,这些都得究其根本。
安全部不管你经营着多大的地下生意,不管你和哪个公司有合作关系,不管是谁罩的,为谁工作,黑岛干员直接上门搜查,全部监控资料都拿到手,很快就把案发地和现场环境探查清楚,汇总报告,到总部开始具体分析。
所有案件的共同点在于,其一,都发生在鼓山东区,案发地之间相距不远,第一起案件发生在东区西南近郊,凶手可能是从这个方向进入鼓山,最后一起发生在东北近郊,总体路线是呈来回扫荡的形态,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街区;其二,在现场附近总会找到焦灰,无有效基因信息,但基本可以确认失踪者已经死亡,尸体被高温焚毁;其三,在案发时? 一切电子设备会失去作用? 有少数为电子入侵,但多数表现近似灵异事件? 门窗被暴力打开? 现场没有任何外来痕迹,脚印等信息一概全无;其四? 死者均有犯罪前科,很可能为仇杀? 不排除凶手有侠客情节的可能。
主管在看到报告的时候直接就回忆起被沙弥和边宁殴打的经历? 他直接把厚厚一沓报告文件摔在桌上,厉声痛骂,“又是这个狗日的!”
干员们心想:你知道自己捉不住人家,拿桌子出什么气。
鼓山有个怪人? 或者怪组织? 专擅杀人,神出鬼没。这在安全部里是公认的,有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灵异客。此外,他们还有专项组负责处理这位灵异客的相关业务,主管不属于专项组? 也没有管理资格,所以他就算再生气也没有用。
既不能参与报仇? 也不能争取权力。
主管真正愤怒的原因是他手底下见不得光的财路断了,在鼓山跑江湖? 那都得去安全部拜码头的,份子钱是一分都不能少? 这笔钱不会入账? 最后还是归了主管的口袋? 最多再分两成给手底下的干员。
他在这边用机器合成音大骂,干员们想的是自己的生命安全。昨晚的死者里有退休的公司雇员,这种利剑当头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如鲠在喉。主管这鸟人用义体行走江湖当然不怕被杀,别的干员可是肉身出阵的。这会儿他们都想着也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用义体来办公得了。
反正花的钱是公司的,命可是自己的。
专项组的组长是这天晚些到的鼓山,他带来了针对性的战术装备——神经飞机。
是这样的,安全部的专家分析过所有相关案例,已经有猜想,鼓山的灵异杀人客很可能是无法被电子设备观察到的,就像是一颗未坍缩前的量子,自由弥漫在他的时空,虽然观察者效应已经被证伪,但这时候再把这个过气学说抬出来不失为是一个好办法。
总之,黑岛安全部对这件事是很看重的。所以当专案组的浮空飞艇冲破云层,悬停在鼓山上空的时候,让整座城市都惊讶了。
当时边宁刚从体验馆出来,发现很多同学趴在教学楼的栏杆上,一层层都有人,指点着天空,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黑岛科技的浮空艇从城市天际线飞来,安静地像一片云,又那么不同。庞大的气囊和金属舰体,整体是亮白色涂装的,很漂亮,反射太阳光,光影的分界清晰,在天空缓慢游弋的样子看着很优雅,如一尾云海银鱼。
听说那些大城市里,天上就有很多浮空艇,而在一些公司所有的发达城市,天空上满是电子屏,全年全天播放着广告,还有空轨穿梭。那样的天空着实是很繁忙的。
对生长在鼓山的孩子们来说,亲眼看到一架浮空艇飞到城市上空,算是很新奇的体验。
边宁眯起眼睛,用虚空视觉观察头顶的浮空艇,他看到浮空艇的轮廓里是刺眼的红光,说明来者不善。
过了一会儿,浮空艇两侧舱口打开,释放出大量神经飞机,边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神经飞机是由操作员控制的,它们投下的监控光锥在虚空视觉里也是红色的。
这年头用出这种人海战术,实在是非常卑微的举措了。
边宁颇为嘲弄,这些资本家的走狗还没意识到,现在不论是不是有意识的观察者,都不能捕捉到虚空义体的踪迹。
这些神经飞机一度给市民带来恐慌,但很快,当大家发现这些东西只是在天上巡逻,便只将其当作一道风景来看了。
边宁不喜欢天上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飘着,这年头本来大家就没有隐私了,再用这样明目张胆的监控方式,包括那些无人机群,真是够能恶心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活在监狱里呢。有几次他在晚上拉着窗帘,能听到无人机在窗外徘徊,再用虚空视觉一看,无人机正用红外探头偷窥住户个人隐私。
现在他突然觉得,既然鼓山已经被重点关注,大可更放肆一些,只要不暴露本体和分身之间的关联,边宁能做的还有很多。这个思路一放开,边宁几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而今鼓山得形势不会再坏到哪儿去了,大监控时代已经到来,边宁心想,是时候让黑岛的狗腿子们明白,在鼓山,天有多高,地有多深,得由灵异客说了算。
这也意味着他一个人和黑岛科技的战争开始了,他一个人和这个高压社会的战争同样开始了。
第一百五十章 献身艺术
周四凌晨,虚空义体出发了,从边宁家敞开的阳台,一跃而下。被虚空气包裹,天上的神经飞机对此一无所觉。
他本打算前往北区和西区清理鼓山隐藏的罪犯,但机械心脏的指针胡乱旋转,边宁盯着它,许久,指针终于停下,指向西南。这个时候他已经隐约意识到,清理计划可能要提早结束了,经过昨夜,鼓山不再是过去那个鼓山。
这种暴力威慑比边宁想象中更加有用,他以为这些人都会是死硬分子,实则只不过是阴沟老鼠,而以他的能力庇护一方是完全可以的。愈是明白这一点,他愈后悔没有早些这么做,自杀了田也之后,他就完全应该展开更大规模的清理活动。
因此他也订下一条规矩,惩恶须趁早。
今晚还留在鼓山的,要么是信息闭塞,要么是坐以待毙。虚空义体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如铡刀割草,必然是干脆利落。
头一个目标在鼓山西区,中心商业圈的高级别墅,这倒是并不出乎意料,边宁也习惯闯入这种所谓防卫森严的现代化住宅,只不过他知道自己那点黑客手段可以不用拿出来浪费时间了,直捣黄龙即可。
还有一件事也叫他颇为意外,这栋房子周围有很多埋伏,这些早在边宁用虚空视觉观察的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埋伏下来的都是义体,这样规模的调动能力,在鼓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黑岛科技的干员们。
原来是一出好戏在这里等待演员就位。
只不过边宁在剧本里扮演的不是救民于水火的英雄,而是不识好歹的暴徒。
这栋房子周围几处制高点都有狙击手,而房屋内隐藏着许多义体进行巡逻,他们的布置边宁完全看在眼里,在这种信息不对等的战斗中,边宁甚至觉得他们傻得可爱。
他就这样施施然走了进去? 跟在一具巡逻义体身后? 用虚空之臂庇护着自己,就像是一坨幽灵一样? 无声无息潜入到目标所在的客厅。
是的? 目标没睡,他被迫醒着? 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姿态拘谨? 对面沙发上坐着主管? 周围站着一圈持枪干员。场面颇有些散漫,除了干员们兢兢业业,主管那个鸟人正用无线电听广播电台,这算是悄悄摸鱼。
边宁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在换班的窗口期? 客厅正门是要被打开的,他一个位移就闪了进来,很快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高周波刃横拉一刀? 目标脑袋就飞了起来,这会儿门才刚开到一半? 边宁闪现接一个下劈,把坐在沙发上的主管从中间劈成两半? 然后又一个位移走人。
好家伙,这次是真成灵异事件了。
十来个干员眼睁睁看着目标的头凭空升高了一截? 主管机体损毁? 一切电光火石? 他们这些精锐士兵连话都说不出来,便这样瞠目结舌地看着,那飞起来的头颅花了两秒钟从死者身体滚落到地面,在厚厚的毯子上着落,血液兹拉冒出来,看着仿佛一个花洒似的。而原地坐着的无头尸体在瞬间保持极大的僵硬,慢慢才瘫软下来,如一条肥硕的毛毛虫,近乎是流淌到了地上。
什么叫示威,这便是示威。碳基生物看到这一幕的不是傻了就是疯了,干员们惊呼这不可能。
现阶段最先进的热光学隐身技术也不能做到这样无声无息,这种突然死亡的情况最常出现的场景是在恐怖片里,这帮干员一个个都麻了,乃至在极度恐惧下不知道是该撤退还是据守。过了几十秒,气急败坏的主管用无线电设备联系上了现场的干员们,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行凶者的踪迹。
这话说出来真是非常不体恤下属员工了,干员们嘴上不敢违抗,心里早已骂了个逑,祝愿主管早日因为长期躺在操控椅上痔疮爆炸便血而死。
就在这些人不甘不愿地搜查现场的时候,边宁已经奔赴下一个目标。
今晚可能只有这两个收获了,上一个是被黑岛公司保护起来,而剩下这个因为躲藏太好,连安全部都没能找到此人的前科,这是个老江湖,老恶棍,不过这些年都是在隐居的状态,只有实在忍耐不住躁动才出门猎食一趟。
这里的猎食对象是十四岁以下的幼童,老变态没了生理能力,那根气嘴早就软趴趴干巴巴像是冬天的鼻涕,不过脑子里的恶念倒是一点没少。
比较神奇的是,这个老货长相慈和,平时为人热情,在邻里间颇有善名。
边宁找到他的时候,老恶棍起了个夜,在厕所滴答了一会儿,慢吞吞返回卧室,他的住处是南区一个很简单的出租房,比边宁租的那个还老旧,室内布置也很简单。从一些个人用品上能看出来,这人当过门卫,当过扫地工,当过拾垃圾的,基本都是些短期合同工,他自有一笔积蓄在,工作只是为了掩藏收支,而他装得是非常好,非常到位。
这个出租屋有隐藏房间,就在卧室书架后面,用的很隐蔽的多重锁,需要按下书架的几个暗格,再用床头柜里的老年机输入密码,这样密室才会打开。
很多恶人都有密室,藏财物或者武器,还有秘密逃生通道。当初那个田也的密室是他的人体制品收藏馆,这个老头的密室是他的人体制品工坊。
这还是个手艺人,在网上还兜售一些手工艺品。他这把技艺是靠在人骨上雕刻积攒起来的。
边宁可太他妈喜欢这种人了。而这种人能活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就让边宁更加喜出望外。
老头看到密室门不知何时居然打开了,心里一惊,但明智的没有动作。虚空义体从密室里走出来,拿着一块颅骨把件,他看到老恶棍,第一句话是:“你想变成什么?手串还是笔筒?”
老恶棍噗通给跪下了,眼泪直流,还不等他从怀里掏出电磁脉冲弹,边宁一刀把他半张脸切了下来。
“嗯,当个阴阳脸也挺好。”边宁似乎笑了笑,“这么喜欢搞艺术,是时候把自己奉献给艺术了哦。”
第二天,邻居来串门,发现门没关,进来一看,客厅南墙正对门的位置用许多钢针钉着一具干焦萎缩的蜷尸,半边脸被切了下来,鲜活的贴在创口上,兼具生死之美,实在是非常艺术。
房间里摆满幼童的骨架,或坐或站,或跑或立,姿态活泼,且都是精心雕琢过的模样,许多部位已经制成器具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深秋幻想
阴阳脸焦尸事件引发了极度的轰动。
鼓山的媒体接到黑岛公司安全部的法令,不允许报道相关新闻。
一切信息发布到网上,不出十分钟就会被删除。
这都不能阻止人们之间的口耳相传。第一个看到现场的邻居几乎被吓出心梗,好在是挺过来,给周边人打了电话,大家一块儿商量着报了案。安全部的人马上封锁了整栋楼。
如此恐怖的杀人案件,这样一个杀人魔长期隐藏在民间,又以这样凄惨的姿态死亡,整件事情都使得这座城市陷入恐慌之中。人们的投诉信雪片一样飞进安全部的邮箱,但却石沉大海。
于是鼓山市民开始向联邦政府发函,要求官方介入。联邦下派调查员,被公司请去好吃好喝,事情又一次不了了之。
灵异客的示威,黑岛公司收到了,对这个只会在夜晚杀人的贼,寡头也要打出自己的牌。
这是边宁出发前,留在鼓山的最后一天。
鼓山的风和日丽下渐起的暗潮暂时还没有吹进校园,一切都得时间酝酿的。边宁现在的心情也还不错,马上又要打赛去了,颇有种面对大考的感觉。
说紧张倒不至于,边宁知道这种级别比较低的赛事遇不上像样的对手,他就是有些舍不得离开,在外面见过世面才明白学校里的好,边宁现在也是这样一个心态。
吃过午饭,他和陶子成偷偷跑到一间空教室,拉开帘子让深秋正午的日光能照进来,这样的空教室总是疏忽打理,阳光里空气中飞舞的尘粒像是海中微藻。陶子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边宁就躺在她身边,头枕着她的大腿,太阳光照在脸上,他闭着眼睛,看到的是眼睑下一片蒙昧的彤红。
陶子成拿了一块平板,在上面看自己的视频素材,她做事是很认真的,边宁有一次嘲笑她,说假如她把用在剪辑的心思拿出一半放到学习上,她早就是一名大学霸了。陶子成呸了他一声,反过来嘲笑边宁现在说话像个老妈子。
边宁又开始哼歌,调子滴滴答答,他有种特别的闲宁的感觉,而且这种阳光照进眼睛里就像是给大脑添了什么催化剂,他脑子里是天马行空的? 强烈的魔幻浪漫的既视感不断翻涌? 他觉得这样暖烘烘的秋日,就是叫人联想到一些小时候的幻想。
“在想什么呢?”她低下头? 凑到他额前悄声问。
“我想的东西? 嗯,有飞在天上的陆地? 那里上面是城市,全是木头房子? 房子外面是爬山虎和蕨类? 永远是晴天,现在是秋季吧,那风会大一些,还有路边的树结果子了。那里的动物都有小翅膀? 可以飞来飞去? 云层之间还有大的蜻蜓一样的生物,翅膀是像是彩色的一层层的塑料膜,背上长满金色鬃毛。”
“哇,听起来好像奇幻故事哦。你常看这种外国文学吗?”
“闲书嘛,看得多了? 什么都能看到。”
“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吗?”
“对啊。”
“再多说一点嘛。故事有没有人物?”
“可以有。来一对青梅竹马怎么样?”
“青梅姓什么?竹马姓什么?”
“那里的人没有姓名,只有外号? 青梅叫桃子,竹马叫柠檬。”
“都是水果啊。”
“多吃水果。”边宁哼哼地笑了几声? “不好听的话可以换。”
“挺好的,继续说。”
边宁思考起来? 因为需要时间构思? 这间空教室里陷入了沉默的安静里。陶子成也放下平板了? 低头捧着边宁的脑袋,男性厚实的头骨,头顶心和下颌的弧度,这个骨头上覆盖着薄薄的肌肉,薄薄的脂肪肌腱和皮肤,皮肤上钻出柔软的毛发,发丝,睫毛,汗毛,嘴唇上的胡茬,连绵的鬓发,下巴到喉部都有胡须。
像个毛猩猩似的,以后他会有一把络腮胡子,或者仿似美髯公那样的长长髭须,黑亮黑亮的,到时候他一笑起来,就看到胡子翘翘,眼睛眯眯,露出两排白灿灿的牙齿。
现在他闭着眼睛,枕在陶子成的腿上,相当熨帖,脸颊蒙着光,淡黄色皮肤泛着古瓷样式的晕,思索的时候眉头略微皱起来,在眉心两侧凹出两个细坑,陶子成用食指轻轻按着这两处窝,轻轻揉搓了一下。
太阳十分舒服,秋天的鼓山不冷不热,不过这也就是在深秋,这几天没有回温,这就很好,连带是半个月的晴天。
“想好了吗?”陶子成是这么问的,但她其实不着急听故事,只是还想细细观摩他的脸颊,戳一戳他新长的几粒小痘痘,这些红色的小包有特别的活力,会随着他的表情变化而移动,年轻人长痘是寻常事情,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样调剂。
“差不多了,听我说啊。桃子和柠檬生活在天空城,两家人相隔一个街区,桃子家养了猪,长翅膀,粉红色,翅膀是白色的鸟翅膀,很胖很可爱,她每天骑着猪上学。柠檬家里不养动物,因为他不喜欢麻烦,所以他会搭乘飞蜻蜓列车。每天他跑到屋脊上站着,等飞蜻蜓过来,跳起抓住它的一根羽毛,这样就能飞起来,一只飞蜻蜓上挂着许许多多人。柠檬在半空看到下面不远处骑猪的桃子,他松开手,开始坠落。”
陶子成嘿嘿乐了两声,“骑猪可还行,笑死了。”
“骑猪的桃子有很不错的骑术,她看到柠檬从天上摔下来,就骑着猪去接他,然后就接到了柠檬,两个人一块儿上学,柠檬坐在桃子后面,搂着她的腰免得自己摔下去,就像这样……”边宁说着,突然伸手去环住陶子成,两个人笑闹了一会儿,继续讲故事。
“天空城是个安详宁静的地方,不过这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烦恼,是什么烦恼呢,就是关于大人的事情,这个城里没有成年人,这里得人一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第二天就会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再见过这些十八岁之后的人。”
“他们去哪儿了?”陶子成直接发问。
“没有人知道,那天柠檬说自己好像发现了真相,于是他走了,要去找那些十八岁以后的人们,那天骑着猪的桃子没有接到他,飞蜻蜓上少了一个人。”
“柠檬死了吗?”
“柠檬没有死,他进入了天空城的地下,这里是许多机器和齿轮建造的区域,原来十八岁之后的人都到了这里,他们被困住,每天都要去转齿轮,齿轮转动,所以天空城可以保持飞行。”
“哦。那柠檬还能回去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让子弹飞
“柠檬肯定能回去,假如柠檬哪天突然走了,桃子会继续等他吗?”
“别说这种话。”陶子成俯身轻轻啜他的唇荚,“说得我好难过。”
“柠檬会回来的,他把天空城的核心炸了,从那天,被困在地下的成年人们走了出来,而天空城也降落到地表。”
“好老套的故事。”
“柠檬没有随着成年人们一块儿出现,他躲了起来,那天,桃子骑着猪到天上去装饰星星,看到柠檬在一片星云后面招手。”
陶子成忍不住笑,“什么无厘头的故事,怎么还装饰星星呢,宇宙那么大。”
“宇宙很大,我们的世界却很小。”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边宁颇有些遗憾于陶子成的反应,他自己想象的内容是很浪漫的,可惜陶子成没有领会精神,她这会儿就像逗小孩一样敷衍边宁。
边宁突然意兴阑珊,他发现,就像故事里,他们都快是要成年的人了,天空城沐浴阳光的地表即将和他们挥手告别,一想到这里,边宁便有着茫然无力之感。
就像很多事情他不了解一样,对未来的不确定依旧在深深折磨着边宁。而这种思考几乎不由他决定,一切生活里会遇到的事情都在导向这个对未来的迷茫,正因为边宁的理想比寻常人来得高大些,他所忧心的也比寻常人更重一些。
陶子成问他故事的后续,边宁又思考了一下,他说,“柠檬找到桃子,说,我们一块儿去地上生活。桃子说好啊。于是他们从天空城的遗址搬了出去。”
“好短的故事。”
“对,这个故事不是我想说的,有些事情在心里想着的时候很不错,一旦说出来就不行了。我的表达能力不太行,你将就听听就是了。”边宁略微睁开眼睛,从这个角度不怎么能看到陶子成的脸颊,她主动凑近,看过去脸颊是打横的? 笑容? 眼睛的反光,边宁闭上眼睛? 他有些累了。
他很懊恼? 明明在这样的太阳光照射下,他脑海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幻想? 为什么他搞砸了,既没有成功把这些说出来? 也没有把故事讲好? 他搞砸了。
陶子成又一次直视了边宁的眼睛,依旧是那么可怕,她不敢多看,那样会引发生理性的不适。她伸手把他的眼睛遮住了。
又安安静静过了一会儿? 他们不能久留? 还得去上课。陶子成的平板里突然来了一份文档,是同学发给她的。
边宁问,“谁给你发消息了?”
“后排的那谁。”
“发的什么东西?”
“我看看……好恶心啊。这是什么?”陶子成的语气突然就变了,边宁起身拿过平板,后排老哥发来的文档里是一些照片? 裹着一层厚厚的电子包浆,发绿而且模糊? 不过还能隐约看出来是一具尸体的样子,看起来和粘在墙上的棕黑粪便区别不大。
边宁心里有数? 这就是今天凌晨,他的杰作。
只不过几个小时? 现场的照片就用这种方式重新来到了他面前。经过无数次的转发和删除? 各种抢救、截屏? 各种手段,这些照片存活了下来,假如没有具体的解释,可以想见阴阳脸焦尸会变成鼓山的一个都市传说。
如此恐怖,近乎上古宗教仪式的场面,对现代人的神经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冲击,但边宁却觉得很自然。他早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他有怪异且恐怖的一面,所以他能面不改色地制作这样的场面。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边宁对自己的行为是鄙弃的,不过从感性的层面出发,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大快人心的。假如再极端一些,该仿效古人,剖出贼人心肝肺胆告慰亡灵,他好歹给人家留了全尸,还非常体面。死之为美,当以艺术论,能死成这样具有仪式感的模样,老恶棍这辈子不亏。
陶子成这会儿是彻底没了好心情,边宁却颇有些满足。
杀人不是主要的,消灭身体不能消灭灵魂,边宁是颇有收获才这样开心的。阴阳脸焦尸以及稍早一些的入室杀人是对黑岛公司的警告,接下来的冲突肯定会升级,边宁完全能猜到,黑岛科技会加强对鼓山的管控,使得市民们生活在高压的环境里,而底层民众天然是对权威有厌恶情绪的,黑岛科技直白的压迫只会促使大众意识的觉醒。
这算是边宁的社会科学实验。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是叫他有些惊喜,就是在虚空秘境上有了新发现。
他在处理那个老恶棍的时候用自己简单构建的虚空秘境覆盖了周围,这样可以消除声音的传播,而为了不让老恶棍挣扎地太激烈,边宁召唤了结晶蝶,用她的辐射来安抚剧痛中的老恶棍。
这是边宁第一次在自己的虚空秘境里召唤结晶蝶,不过这本来也会是后续实验的一部分,这算是提前实践。
总之,结晶蝶的出现就相当于给秘境增加了一个生态圈,使得其整体结构变得更稳定,乃至可以脱离边宁而独立存在。这个虚空生态圈的基础养料和能量的来源正是老恶棍的情绪波动,结晶蝶的食料便是意识活动,她辐射出来的光线近乎是活物一样,可以消化思维。
这可是一个大发现,一个稳定的虚空秘境价值是巨大的,这意味着边宁可以更进一步地构建其形态和性质,调节虚空物质在秘境里的密度和分布,由此更有效地扭曲现实时空的属性。
如果说以前的虚空秘境是一个均匀圆融的泡沫,漂亮却易碎,现在则是一个柔软橡皮球,可靠而可塑,是可以在此基础上发挥想象力的实用工具了。
边宁已经构想出许多实验来印证自己的猜想,他现在也发现结晶蝶的一个重要作用,他意识到这种虚空生态是不可或缺的,当初得沙弥肯定也掌握属于他的虚空生态,也正是因此,他可以如此藐视世俗的标准。在秘境中,印记者是无敌的!
可惜的是,他的实验一时间还不能进行,他得出发去打赛了,对黑岛科技的破坏活动也得暂时搁置,不过他不着急,枪已经响了,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平安鼓山
边宁出发的时候,林言当然也跟着他。教室里有三个位置空下来,陶子成每天侧头,目光越过步道,看到三张空落落的桌子,正好是一个竖折形,像是回旋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几何上的一个图形,在人心里的一个空洞。
陶子成总是无意间慨叹,她就是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太快,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感慨什么,或许也到了知愁的年纪了。
鼓山是个不常有变化的地方,多年以来一直都尽着一个小城的本分,哪怕联邦官方将这片穷地方的管辖权暂时移交给了黑岛科技,这里的人们依旧没觉得生活有太多的改变,这个地方缺乏资源,没有开发价值,交由寡头公司管理,民众的生活依旧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改善。
本来黑岛科技就是负责擦屁股的,他们的基本盘从来不是在中洲本土,而是扎根在第二第三世界里吸血,在中洲,反倒是不好放开手脚进行盘剥。
严格来说,鼓山人并不是黑岛科技的所有物,他们在法律上是自由人,有权利直接与联邦政府进行双向沟通。这多少叫寡头们失望。
但这不代表黑岛科技没有能力对鼓山进行更大规模的管控,过去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不划算。真要下手,那是可以非常厉害的,就像后妈打孩子,一抓一个准。
还是那句话,鼓山是个不重要,没有存在感的小城市,联邦老大哥对这种细声细气,体弱多病的孩子是不看重的,交给后妈管教也是很有可能。
到时候黑岛科技把城一封,信息渠道卡死,鼓山就不再是鼓山人的鼓山了。
在今天放学之前,陶子成还没意识到局势的转变。
最后一节课结束后,班主任进来? 让学生们把手机取回? 然后下载一个叫做“平安鼓山”的软件。
同学们咋呼哀叹着,没有人喜欢在手机里安装垃圾的? 平安鼓山不是垃圾? 是监控器。
齐小波不想多做什么解释,他的心情和学生们是一样的。
平安鼓山这个软件要求了一大堆权限? 从储存到摄像头,再到收音、定位、通讯录等? 最关键是一个紧急控制权? 可以远程把手机完全控制,修改手机系统和数据。注册账户需要实名认证和人脸认证,还会联合体检软件,实时更新公民身体数据? 而对这些隐私信息的使用途径? 黑岛科技拥有最终解释权。
这不叫离谱,这简直是他妈的离谱。
软件的主要功能模块有两个,一个是安全新闻通报,一个是检举揭发,快速报案。
花了一天时间? 黑岛公司技术部搞出来的玩意。要求鼓山常住人口在一个月内安装此软件。
有这个软件,再配合无人机阵列和卫星遥感? 黑岛科技就能够实时定位每个鼓山居民的位置,那些这是他们绕开官方大数据库的办法? 只要能建立完全的公民信息监管体系,对他们搜寻灵异客无疑是有巨大帮助的。
至于侵犯个人隐私的问题? 他们不在乎。实际上个人信息安全在今天本就是一个笑话? 以前这些大公司的吃相还没这么难看? 只不过现在是连脸都不要了而已。
现在鼓山所有公共场合的监控都要被黑岛科技统一管理,数据实时上传到云端,有智能程序进行分析,人脸、步伐、体型等都会记录,进行多次对比,异常处会标记出来。
当初边宁还能冒险去删除自己在监控中留下的数据,现在他如果这么做,是会被当场抓获的。
黑岛科技为辖区里的每一个人都设置了确信指标,每一起案件都有评判标准,某人在某件事情上的嫌疑便是确信指标,嫌疑越大,确信值也就越高,这是用智能程序判定的,相当可靠。而现在配合平安鼓山这个强盗软件,一张严密冷酷的监视网络终于盖了下来。
以后走在街上,假如手机定位和人的位置对不上,那就要被盘问。出门是必须带手机,手机里必须有这个软件。
陶子成的第一想法就是,她不能再晚上偷溜出去了。
她当然不知道,黑岛科技的这些手段是用来搜捕边宁的,她只是觉得局势似乎在变坏。
天上还是晴的,西北的天空有低低的云层,在山脉的后面,云里闪烁着雷光,奔走的电枝仿佛遥远的耀星,有低沉的雷鸣传来。
丘陵地区大气状态混乱,山那边有一座水库,有这样的雷云也是寻常的。听说有台风要登陆,在这几个晴日过后,会是连绵的雨天。在之后,秋季就要结束了。
秋分过后,日头在一天天变短,陶子成在操场上漫步,用手机与边宁通话,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会被监听记录。
边宁已经到比赛地了,在附近的酒店登记入住,陶子成仔细问他周围的环境,是否合心意,是否舒适,并嘱咐他要按时吃饭,带班长去吃些好的。
陶子成把平安鼓山这个软件的事情一说,边宁马上心里有数,只不过他还沉默不予评论,只是陪着陶子成一块儿叹气。欢乐时光似乎是结束了。
边宁倒是不在意,“没事,我照样带你出来。”
他尽可以大方一些,学生逃寝这种事情是不会被记入档案的,不必担心会影响陶子成的就业,再者,黑岛科技不会陪小孩过家家。边宁这种叛逆的行为反倒是会减少他的确信指标。在大数据看来,他也不过是又一个耽于欢爱的年轻人罢了。
平安鼓山推出之后,的确是惹得民怨沸腾,人总是有隐私的,黑岛科技这样做法,是在剥夺人的尊严。然而不管如何投诉,如何抗议,一切抵抗都石沉大海,甚至没有惊起什么波澜。
鼓山地方法院甚至推出了相应的治安管理条例配合安全部建立的监管体系。
有民众自发游行,安全部的干员们一个个操作着义体,驾驶着武装车,用水泡和烟雾弹驱散人群,发起者当天晚上就被抓捕入狱,理由是扰乱公共安全。
这件事情发生在周二,那天边宁还在比赛,陶子成还在上课,在教室,学生们听到外面有嘈杂声远远传来,游行的队伍经过学校附近的街道,隔着不到一个街区。大家也不管这是上课时间了,趴在窗户边张望,那游行的队伍长长的,人头攒动,举着标语,拉着横幅,扛着旗帜,前进,在高低错落得楼房缝隙间,像是穿过林地的水流。
那么多人,那么热闹,学生们欢呼叫好,然后就看到黑岛公司的车来了,迫开水流的礁石,阻断水路的闸门,蒸发水汽的烈火,游行很快结束,民众散去后,街道上一片狼藉。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没什么大不了
鼓山要下雨了。
雨过后,没人清扫的街道更显凄清。
排水沟里有被撕碎的布条,布条褶皱里积着脏水,像一个个小水洼,没有鱼,只有蚊子在此处产卵,再过几天会发出孑孓。
事情在变坏,到底有多坏,没人知道,鼓山人只是明白,他们的反抗失败了。
人们在期待一个英雄站出来,英雄却在期待人们站起来。
陶子成把自己在教室里看到的景象复述给边宁。在外面的新闻里是看不到鼓山的踪迹的,这个小地方发生的一切,需要边宁去地方网站看消息,或者听陶子成给他讲述亲身经历。
边宁要出去一周时间,这一周是留给黑岛科技布置主场的。假如有浪漫革命,边宁会喜欢这种感觉,这些反动派的一切努力都将在灵异客到来后灰飞烟灭。
他期盼着,如果那个讨人嫌的主管能以真人出现在阵前提振士气,他就可以顺手报了仇。
这样想着,他在黑赛的擂台上愈发凶恶了一些。对面的选手被他三招里面揪下了脑袋。
场上一阵欢呼,边宁享受这一刻,就像当他回到鼓山,那里的人们也会如此欢呼。
成然挎着包,跟在荣绒身后。她们不住宿,她们在外面住,也不坐车,步行去两个街口外的房子。成然自己有家,不过荣绒还是喜欢把她带着,当一只猫,当一块抱枕。成然每周还是会去疗养院看望自己的母亲,荣绒会安排最好的条件,但并没有能力治疗她母亲的精神疾病。
对成然来说,生活似乎一直是不好不坏,她没有什么渴求的东西,所以对加在身上的命运没什么想法。和她一样的人还有很多,鼓山里有的是漠不关心的人,他们蜗居在狭小的住房,成日里除了游戏就是动漫,他们被困在超现实的精神空间里,完全无视了现实的变迁。
他们不在乎被偷窥隐私? 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救济金被克扣? 他们只要活着,只要能继续躺在床上? 戴着通感仪? 只有饿极了才摘下。游戏里他们也能赚钱,这些钱他们还是用在游戏里。
中洲的第一第二产业基本上都转移了出去? 只留下维持基本的农业,和高端制造业。剩余的都是在发展第三产业。
第三产业里尤其有脱离现实的部分? 这些脱离现实的部分是寡头们的武器。
黑岛科技接下来预备有一系列的管理措施消除民怨? 对他们来说这是老本行。联合阀门科技或者杯赛娱乐,推出电子赛事,推销娱乐产品,给鼓山居民一些特惠。主管评价说? “人这种东西? 哪怕过得再坏,只要看到自己有比别人好处的地方,马上就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就是再压迫得狠一些,也不觉得痛了。”
主管找到鼓山游行的发起人? “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我是无辜的啊!联邦公民有权进行游行的!”
“嘘——”主管的义眼闪着冷冷的红光,“你可以是无辜的? 只要你肯帮忙。”
李忠邦沉默了一下,“你们要我什么忙?”
“帮忙? 而且是双赢,你看? 你是鼓山里有名望的人? 现在我们公司呢是要维护鼓山的安全? 自由派或者杀人犯,任何时候都要剿灭,你想想,自己睡在床上,突然就被人砍了脑袋!多冤枉!鼓山里就有这种人。你帮我们,就等于是帮你自己。”主管说着,轻轻拍了拍李忠邦的脸颊,机体冷硬,打在他脸上的淤青上,像针刺。
李忠邦还没有说话。
主管拍拍手,身旁几位干员把一份档案拿过来,“给你看看吧,我们要抓的人,只要有相关信息汇报,就有奖赏,如果信息被证明正确,拿五十万,如果找到这人的行踪,一百万,抓到人,一千万,黑岛公司给你交一辈子的保险金,子女学杂费免除五成,还有各种福利,你考虑考虑。”
档案里第一页就是阴阳脸焦尸,李忠邦身为一个中年人,精力有限,并不常关注网络,但对身边的大小新闻都保持关注,对这起案件,他自然是有数的。
“所以,这个人被抓住了,你们就会撤掉那个软件吗,还有天上的无人机。”
主管发出低沉的笑声,“你居然还真的在为大众谋福利呀,李忠邦,你是个好人。”
“大家信我,就因为我做事公道。”李忠邦舔着嘴唇,他有些渴,嘴里又全是牙龈渗出的血,很不舒适。全赖这些干员们的一顿毒打。
李忠邦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本是要投降了,不过主管的话倒是叫他看到谋私利的可能。
“大家既然推选我出来主持游行,我得负责,不能这么空口无凭回去,总得拿点补偿……”
主管了然,“补偿当然会有的,但你们那么多人,总不能给每个人都发补偿,没有罚你们已经是法外开恩。我们黑岛科技对自己人是很好的,这样吧,我们这边有几个空闲岗位,你可以推荐自己觉得合适的人。”
“多少个岗位?”
“你觉得多少合适?”
“至少三……呃,二百个吧?”
“就给你三百个,文职,能在岗位上呆多久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反正推荐名额的给你了,接下来,我要看到鼓山一切正常,我要看到鼓山人用自己最大的热情投入到抓捕罪犯的活动中去。我不希望再有什么游行,再有什么投诉,这些问题我交给你,你办不到,那就很抱歉了。”
李忠邦点点头,他不渴了,他现在口舌生津,“放心,您放心。”
这是成年人的交易,这是又一个简单的勾当。
成然低着头走路,地面潮湿,她避开一个个小水坑,荣绒却不在意地踩踏积水,任凭衣物被溅蚀。
“你好像不开心?”荣绒转身背着手,一步步倒退走路,周围没有车也没有行人,今日的鼓山一片死寂,这样凄冷的街道还不只一条,大家都不愿意上街了,这是一个震荡期,也是一个阵痛期。
水洼的倒影上有天和云,有高楼电线和霓虹灯管,也有荣绒,她在水面的影子像一杆路灯,灯泡是粉红色的,顶着蓝天。
“有点,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那个平安鼓山的事情,你觉得这个真的有必要吗?”
荣绒唔了一声,“行政管理上的事情我不怎么了解,我是来度假的,不是来管事情的。”
成然哦了一声,还是低着头。
荣绒笑着搓了搓她的脑袋,“别这么不高兴嘛,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们把这个东西停了。”
“我是不喜欢,但我不想干扰你的决策。”成然很本分的样子,说话依旧呆呆的,永远在走神。
“行吧,要我说,这种手段也是不可能找到那个人得,他这么厉害,怎么会被这种办法搜出来呢。”
边宁这时候踏上回返的列车,心里已经迫不及待。而荣绒给主管打了个电话,正巧他和李忠邦刚谈完生意,荣绒随口一句,半分钟后,平安鼓山这个流氓软件把自己枪毙了,直接消失在鼓山人的手机里。
“那什么,我还要帮忙吗?”
“回去等消息吧。”主管语气冷淡又窝火。
“那三百个……”
“嗯?”
“我这就走吧。”
主管看着李忠邦走远,喃喃自语了一句,“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古人说得太他妈对了。”
一旁的几个干员偷偷把这句话录了音,互相对视一样,义体的眼部元件似乎流淌出默契的笑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前进又前进
因为阴天,云在高空堆积,很均匀,如白色幕布,一张印刷纸一样的白,很干净,像是白瓷罩子一样,把鼓山的群山包裹。天空就如本就是纯白的一样明净。太阳躲匿着不见踪影。
边宁走出列车站,轻吸这干净湿润的空气,仰头四顾,感慨说,“这就算鼓山的宜人气候吧。”
林言跟在他身后,他们轻装简行,因为有钱雇佣专业的运输团队,他们不必再随着笨重的拖车一块儿往返,这会儿看起来像是旅行归来的游人。
“咱们是不是该去下载那个叫平安鼓山的软件了?”
边宁很怡然地点点头,在他看来这种大公司对人民的压迫是最能激发运动热情的。
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平安鼓山这破软件已经被禁了。于是他想着在地方网站搜寻下载链接,只是未果,随着出站的人流走了一段,发现地上散落着一些二维码海报,正是平安鼓山的下载链接。
他很笨拙地躬着身,用手机去扫地上脏污模糊的海报。
只是扫出来的网址却只是一个“服务器错误”
边宁下意识觉得事情有变化,这个点学校还在上课,他刚下车,对鼓山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跑去路边的便利店,询问店员,人家直接说,那个狗屁软件自己消失了。
大家都在对此摸不着头脑。
“今天那些无人机也没在飞了。”店员语气热烈。
边宁哦了一声,还是一脑门子问号。
这个剧情怎么不按套路发展呢?这会儿不应该灵异客大战邪恶寡头公司解放鼓山市民个人隐私吗?
虽然这事儿自己解决了让边宁还挺高兴,但是……他没什么参与感呀,他的社会实验胎死腹中了吗?而且,他直觉黑岛科技不会这么轻易息事宁人的。
“班长同学,你怎么看?”
“边同学,我觉得这里面必定有文章。”林言面无表情地接了梗,眼睛里有笑意。
“怪事怪事。”边宁念叨着,他们打算先回学校,今天放学之后去一趟东郊,倒不是修义体,义体还在运输,得后天到,今晚回去是庆功宴。边宁心想要不要把陶子成也偷偷带出去。
这次黑赛他也是大赚一笔,凭他的实力在这种低级别赛事没有失败的理由,最后手里拿着厚厚一沓不记名储蓄卡,总共有一百一十万八千元整? 他还是没有参赌? 在他看来等未来新社会了,赌博这种事情必须要废除的。
要说英雄草莽? 边宁这会儿就是这么个状态? 不过还是能让周围人一块儿过上大秤分金,小秤分银的日子。每次打赛赢回来的钱? 总是有相当一部分拿出分给团队里的。
林言笑称自己这是提前走上职业机械师的道路了。
职业的机械师当然赚得比这个多,但作为一个学徒? 一个实习生级别的小白? 林言的薪资是非常非常可观了。通常实习生和学徒是领最低工资,甚至还会心甘情愿地倒贴钱的,这是传统陋习的余毒加上资本压榨的极端剥削。
林言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不错,她是学有余力的那一类? 能有这么多练手的机会? 对她未来的专业道路是很有利的。说到底,刘芳嗣其实才是真正负责给边宁义体升级和维修的机械师,林言跟着他能学到很多大学才教授的知识。
林言会把自己的一部分薪水给刘芳嗣,不过他总是拒绝的。刘芳嗣说她和边宁都是他的学生,既然边宁不交学费? 林言也不必交学费。不过赛事奖金的分成,刘芳嗣是照拿不误。
刘香铃倒是不满于父亲就这么拿边宁的钱? 她从不拿边宁一分钱,她是出工又出力? 竭尽所能想要帮助他。
边宁笑着说,把钱存起来? 以后等刘香铃读大学的时候当零花钱。然后这笔分成也是给刘芳嗣保管的。
刘香铃还是不高兴。每次分钱的时候? 她都气鼓鼓地跑回阁楼去。仿佛在饭桌上? 边宁发卡的行为是什么罪行一样,玷污孩子们心里纯洁的友谊观了。
人的纯粹的,和金钱放在一起就污秽,就如粪便是纯粹的,和人放在一起就污秽。
刘香铃可是视金钱如粪土。
她一走,饭桌边大家都笑。
陶子成也在,坐在边宁身边,她还是有些拘谨,但觉得这样的环境不坏。大家其乐融融,像一个小家的样子,比她在自家时还要听冷言冷语好得多了。只是她也在发钱的时候低头玩手机,装作不在意。
边宁用信封提前装好了储蓄卡,头一个自然是恭恭敬敬呈给刘芳嗣刘老师,然后是给班长同学,再一份是刘香铃的,也给刘芳嗣。
他自己的呢,他不打算给自己留什么钱,要是有,就给陶子成保管吧。赚的钱主要拿去给义体升级,更新装备,剩下的拿出一份要给酒保,就当是他的党费,最后剩下的那几万块,或者十几万,是他存起来用于还债的。
债务高悬,虽然这件事一直拖延着,边宁也是每周一份邮件发给法务部,可真正管这事儿的荣绒不说话,主管是没胆子僭越的。
鼓山很特殊,特殊在,其实是属于荣绒一个人的私有领地,在法律名义上当然不是,可事实上就是如此。她是大公主,行走在天上,在鼓山办事情,没什么能绕开她的。
讨厌也好,惧怕也好,仰慕也好,贪求也好,她在那里,像是某种权力的标定物,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种人本不应该存在,权力是非理性的,这样极权之人更是畸形社会的孽种。
边宁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去找荣绒谈谈,不过,不是以本体,而是用偶戏师的身份。
希望她能懂得配合,否则,她也不得不为了变革献出性命了。
边宁一直警惕激进主义,但他是不惮以最大的暴力恐吓寡头们的。灵异客扮演的是一个无形的幽灵,他终究是要唤起大众心中对改变世界得热望,把那些困束人的唯心世界打碎,伟大之人走过的道路总是会压倒一些草木,边宁已做好最后的心理准备,如钢铁的慈父一般。
鼓山的社会实验若是能成功,就代表边宁的革命道路是可行的。今后要在整个中洲都广泛实行起来。乌派会给予最大的支持。在这个过程里,边宁将会和这个政党一起经受考验,不断成长。
这个实验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可能三年,可能五年,可能十年,会有许多次失败和挫折,但前进的浪潮会打碎一切阻碍,最终取得胜利。
第一百五十六章 乌托邦的原教旨,孤岛实验的
边宁说是要去见荣绒,但不是立即行动的,还是得等两天。
正好是要上班,可以去和酒保聊聊。对于这两天鼓山发生的事情,和酒保讨论是很有意义的。
乌派的地下工作者在鼓山这样的中小城镇分布比较广泛,不过鼓山特殊的情况导致在这里的各个自由派据点在近期受到重创,酒保的小酒馆倒还幸存着,实在是因为酒保是老江湖,非常可靠的那类人,发展同志,安排任务,接应行动,提供后勤等等,他都能胜任,而且做的不错。
其实酒保应该是本地人。
也难说,他的谈吐像是去过很多地方,有过故事的那种人。看着年纪不大,真实年龄肯定不小了。凭借一张嫩脸和大叔气质,倒是让店里多了许多女顾客。
边宁不算合格的侍应生,他三天两头就要出门一趟。酒保倒是很宽容的。照顾小同志,总是给假。不得不说,组织里颇有人情味。
这种人情味是真真切切,不是虚伪做作,不是居高临下。因为组织里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种人情味是一种高尚的友谊,而不是单方面的施舍。在封建时期,许多农奴、家仆会为主家拼死辩护,而现代也颇有许多为资本家唱赞歌的。
在经济上行,资源富足的环境下,这种人情味确然是可以存在的,也常见于许多小资阶级的所谓情调,但只要社会地位一日不平等,背叛、出卖和剥削就一日不会消失,只不过伪装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而已。
正因为世上假人情味太多,乌派里这样的氛围就很难得。
酒保说,我们这些自由派是地老鼠,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参与到伟大变革中,这个世界太牢固,只有乱起来,才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什么时候会乱呢?
等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这个世界需要被改变的时候,那些少数自诩精英之辈发起攻势,自然就乱了。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不需要阴谋诡计,不需要恐怖暴乱。只是,假如世道不乱? 人们又很难走出自己的舒适圈。
于是只有两条路? 一个是等待,旧世界剥削人的模式终究会走到末路? 以抽象劳动交换具体劳动的把戏也有演不下去的那天。只不过? 若是等到联邦走出地球,前往银河系? 摄取更多资源的时候,这个腐朽的体制还能在新鲜血液的刺激下继续运转。
所以要走第二条路? 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尤其要让青年人觉醒,人类的理性会指引一条平等的道路。
边宁在酒保看来就是未来的希望。
这种学生应该越多越好,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
酒保怀着这种念头,对边宁总是照顾有加。当然? 党费还是照拿不误的? 谁能拒绝不记名储蓄卡呢。乌派在第二第三世界的奋斗继续资金支持,很多设备只在中洲生产,并且有严格的运输禁令。在这个时候,没有钱是万万不能。
后半夜凌晨的时候,酒馆打烊? 边宁和酒保收拾了店面,往二楼走。
先各自去洗了个澡? 把制服换下来,身上电子产品留在封锁柜? 然后一块儿进隔间,坐下饮茶。房间里有微波炉? 酒保热了两份预制餐? 就当夜宵? 或者当早饭也行。
边宁迫不及待地问,“这两天鼓山到底发生什么了?”
“黑岛安全部发疯,打算彻底接手社会治安的方方面面,不过因为某个大人物的一句话,这个行动就直接终止了。那个大人物,你可能认识,就在你的学校读书的转校生,一个叫荣绒的女学生。”
边宁当然知道是荣绒做的,机械心脏领着他去找过事件的几个关键人物,不需要什么推理能力,一看到指针对准的是荣绒的住处,他立刻是心里有数。
其实事情很简单,主管和灵异客的斗争被荣绒强行打断了,仅此而已。
边宁想知道的是大众的反应。
酒保也耐心解答,他对此事是有发言权的,因为和形形色色的人聊过,暗中有过社会调查,因此他的见解是恳切而有价值的。
鼓山民众当然是不清楚“平安鼓山”事件的根源,他们大多数茫然无知,随波逐流,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信息渠道,因为身处在一个群体里。
当平安鼓山这个软件出现的时候,他们惊恐了,愤怒了,反抗了,失败了,就在他们打算逆来顺受的时候——很多人已经给自己买了备用机——主管的行动被迫终止,于是他们又大松一口气,慨叹一句:这些大公司也不敢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嘛!
可真相哪里是他们所想的,黑岛科技屈服于大众意志,事实上这样的强权只会屈服于更强的权力。
边宁了然。
其实和他想的也差不多。
乌派的领袖在他的书里指出,大众需要有自己的信息渠道,需要知道一切的根源。所谓群氓,所谓乌合之众,他们缺少的也只是对真相的掌握。正因为无知,才会愚蠢。
中洲的人口受教育的程度还是可以的,还没有被福利教育破坏得彻底,让他们站起来,所需要的也就是真相。
边宁的第一次社会实验无疑是流产了,不过他不会放弃,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他知道民众还没有到麻木不仁的地步,知道接下来可以怎样再设计实验。
鼓山的事情聊完,酒保和边宁一块儿讨论学术问题,对社会发展的看法,对未来的展望,对现状得分析,还聊到乌派内部的几个学术观念。
边宁当然是要留在地球上解放世界,而不是去外太空开辟新家园的那一类。酒保表示了赞同,同时还说,“其实去外星球发展,是颇为符合乌托邦的原教旨的。”
乌托邦是一片至福乐土,在最初的语境里,乌托邦是一片孤悬海外的国度,没有外来干扰,国中人人平等。
酒保慨叹,“文明发展的惯性太强了,那些旧时代的观念,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只要有这样一个净土,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发展一段时间而不被联邦的军队干涉,一定能让更多人站起来反抗压迫。”
边宁点点头,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假如,他用虚空秘境把鼓山封锁起来,这里不就成了一个“孤岛”了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可行的道路
当一条可能成功的道路摆在眼前,那种心中的激动和热切是难以言表的,边宁感到自己的心脏里像是被针毯摩擦,被火焰炙烤,滚烫滚烫又刺痒,打心底发出来的热气,窜到脊背,窜到天灵盖,叫他小腿肚转筋,后脚跟发颤,眼前一片飞星一样旋转,脸颊上的肌肉忍不住要抽动起来,要笑起来,感觉热气要从头顶发梢喷出来。
边宁只听到耳畔怦怦然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口干舌燥。
酒保问他怎么了,好像很高兴?
边宁摆摆手,“想起开心事儿了。”他又忍不住和酒保多探讨了一些乌托邦的原教旨理念。
乌托邦毕竟是个外来词,来自中洲西部那些多次被打断文明进程的古老智慧,现在他们的民族人种早已迁徙到西洲、东洲和南州,广泛分布在第二第三世界。不过在国家时代,他们曾经的奋起反抗也让中洲东部的主流文明感到震惊。
这些高纬人种的文化、语言和历史是专门有人收集和研究的,只不过还是有绝大部分毁灭在战火中。剩余的,也很难解读,毕竟不同文明间的思考范式是极为不同,这些中洲西部的文化最后的价值也只是被当作异域风情的元素加入了各类文艺娱乐产品里。
边宁喜欢看闲书,所以早就对这些失落文化有所了解,诸如《圣经》之类的神话,因为保存完整,有参考意义,他也翻阅过一遍,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里,听说过《圣经》的都没几个,更不要说对乌托邦稍有理解了。
乌派一直是在第二第三世界发展,虽然创始人和初期成员基本是中纬度人种,但为了便于传播,所以不可避免要适应当地的语境。乌托邦放在中洲,就可以类比为桃花源。桃花源是一片避世之地,有百姓休养生息,鸡犬相闻,一派田园风光,不受王化,不闻政令,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桃花源比乌托邦还要过于理想化,似这样封闭的生态圈是不足以支撑人类发展的,说到底? 活着的东西都是吃熵的怪物? 想要继续生存,必须发展? 必须攫取更多资源? 这是无法避免的。乌派的纲领是团结工农,一心发展? 打倒帝资,重建新联邦。这样的指导思想自然已经超越了乌托邦的原教旨。
不过建立一个封闭社区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在外部邪恶如此强大的情况下? 要是能人为制造一片与世隔绝的区域? 就相当于直接打破了原先的社会秩序,通过对社会形态的改变,迫使社会意识的转化。当一整座城市都在乌派的领导下建立新体系,每个人都发自内心认可自由王国建立的必然? 认可资本灭亡的必然? 正如一把汹涌烈火,四散蔓延开去,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一座城接一座城,一个地区接一个地区。渐进地解放全世界。
这是很有可行性的!这才是关键!
如今所有自由派面临的最大困境在这样一个人为乌托邦里迎刃而解? 不必担心无孔不入的网络监控,不必担心军事力量的直接干涉? 不必担心文化宣传的弱势,更不必担心民众对时事的麻木? 因为周围的一切与他们的生存息息相关的时候,再麻木的人也必须站出来为自己的生活而拼搏。
同样? 也解决了边宁的焦虑困境。他不喜欢超出掌控的意外? 而在自己的秘境里? 没有什么东西会超出他的掌控能力。
边宁要抓紧时间开发出自己的虚空秘境了。
他只是一个初学者,要研究的东西还很多,世界于他而言是一片莽原,他学得越多,越发觉自己的无知无能,如果不是印记思维强大的功能,可能他要向平庸投降了。而现在,他还保持了强烈的进取心。
边宁锻炼魔法的地方,要么是在自己的住处,要么是在刘芳嗣家的阁楼。
陶子成现在是常来他的住处,她同家里父母说,周末住校,这便糊弄过去了,只是她母亲还是要来絮叨的,还是要来斥责的,这多少叫人心力交瘁。
也只有陪边宁在他的住处,陶子成能放松下来。
边宁懂得这种感觉,可惜他不能长时间陪着陶子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边宁为了知识和力量,舍弃了很多。
没有娱乐,没有旅行,没有多少私人时间。
不过这很好,边宁充分享受这种充实。周末的两天,周六晚上是要去酒馆打工的,而两个白天要去东郊,钻研魔法,学习信息技术。时间对他来说真的不够用。
假如没有陶子成,边宁的每个夜晚都可以腾出来学习。
但边宁不可能放弃陶子成,也不希望她知道任何非同寻常的事件。
于是只有不断得请假了,他现在不常去学校,工作日的白天也去东郊,刘芳嗣要上班,刘香铃要上课,边宁自己一个人在阁楼研究虚空秘境。
阁楼的门窗关紧,帘子也拉上,黑漆漆的,就点一盏灯。房间四角都放上结晶蝶装置。
虚空物质从他的印记中涌出,人类的眼睛看不分明,但还能感觉到,灯光在变暗,气温似乎下降了些许。
当这些虚空物质被边宁的印记思维控制着,形成一个三维空间中闭合的流形时,虚空秘境便诞生了。这是现世与虚空的交错区,兼具二者的性质,边宁只是这片区域的制造者,只知其然罢了,具体这片区域的物理参数和对生物的影响都需要实验得出结论。
人造乌托邦需要考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前提条件就是在虚空秘境里,人能活着,至少要有发展的基础条件。虚空是恐怖的,这种恐怖比区区人类文明内部得倾轧更可怕无数倍,边宁就像是在蚂蚁窝里研发氢弹,究竟是救赎还是毁灭,实未可知。
当初刘香铃只是用监听装置听到边宁念诵密言就几乎神智破碎,如果放任虚空干涉现实,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发狂。
阁楼四角的结晶蝶吸取虚空物质,微微振翅,发散出灰蒙蒙的光,一刹那,让沐浴着辐射的边宁感到一种极大的安慰。
结晶蝶的光,能阻隔虚空对人类心智的侵蚀,这是好的,不过,边宁需要知道这种抵御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并且这种辐射是否会对生物体的健康造成影响。
这些都是需要实验品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期末了
边宁需要援助。他可以用偶戏师分身向组织求援,召集更多专业的科学家,获得更多物资和人力上的支持。
组织上肯定也知道,鼓山灵异客就是偶戏师。偶戏师的身份在乌派内部也是保密级别相当高的,而有权给偶戏师分配任务的只有领袖。这么久以来,领袖只找过边宁两次,都是去某实验室获取一些机密科技资料,这是因为除了偶戏师外,无人能做到,都是非常时刻做出的非常决策,此后便一直没再发来消息。
用于联系偶戏师的哔哔机,是刘香铃设计并制作的,但这个制作工艺并不常规,机器的运行原理也不怎么常规。严格来说,这是个魔法产物,志怪一类的玩意,也就是不怎么科学。这东西发射出来的不是无线电,也不会被别的设备接收,除了和对应的虚空哔哔机互发消息之外,还有可能被睡梦里的人接收到消息。
也就是说,这种特别的哔哔机是可以给人的脑子发短信的。只是正常人无法解读这些内容,说不定得是精神病患者才行。总之人的意识贸然触碰虚空,总是发疯的可能更多些,但如果本来就是疯狂,再接触这些也不过更疯一些罢了。
虚空物质从来都是危险的。虚空结晶更如疯人石一样,一旦被植入人体,那就必将导致此人精神的全面崩溃。因其会遭受虚空全面的感召,在过去人类短暂生命里建立起的一切对现实的认知都会被扭曲,被一个外来的虚空知识如钢钎一样扎入脑海。曾见觉得好的,会变成坏,曾见觉得无害的,会变成有害,视亲人为仇寇,视死亡如蜜酒,言行错乱,语言颠倒,癫狂不已。
偶戏师以虚空结晶为自己制作义肢,哪怕有着印记作为抑制器,也最终步入毁灭。
黑岛科技正在努力扩大虚空结晶的产量——当初缴获的那一枚结晶碎片,如今被用于制作鲸油烟的雾化器。通过血液的浇灌,这枚碎片源源不断生长。这些血液必须是真正从生物体内提取出来的,而不能是人造血液? 以人血效用为最佳。所以黑岛科技也在和福陆科技合作? 以得到血库支持。
边宁不甚清楚这些,不过他倒是注意到荣绒常抽的鲸油烟里有虚空结晶的成分。
鲸油烟的推广一时间还看不出什么? 但长此以往? 不会有好下场的。
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边宁说不好? 他现在只是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且不急去寻求组织支援? 先把构建虚空秘境的技术练好再谈后续。
……
冬日降至? 不知不觉也到期末了,边宁都没注意时间过得这样快。
等过了这个年,他又长了一岁。
春节前,期末考的那天? 他来学校? 还颇引起同学们的笑声,大家都说,“你边宁还有来上课的一天呀?”
边宁也笑,“考试还得考的嘛。”
他在教室里聊谈,齐小波从前门进来? 把考试的注意事项说明白,又把边宁叫出来? 去茶厅说话吧。
进了办公室,齐小波让边宁自己搬一把椅子来坐下? 师生二人坐着,齐小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
“请假这段时间? 有没有好好学习?”
“有的。”
“老师知道你要面对的事情很多? 我也没有偷偷向你父母告状,不过我不能害了你。”
“谢谢老师。”
“黑岛科技的事情,你现在,弄清楚了吗?”
“差不多。”
“老师能帮你的不多。”齐小波满怀愧疚的样子让边宁吃惊。
“老师,您对我的照顾我一直都铭记在心的。”
“你还只是一个学生,却要遇上这些事情,这是老师失职,是这个社会的悲哀。你们学生,”齐小波突然有些哽咽起来,他的情绪来得这样快,让边宁也慌了神,“你们学生,应该受到全社会的关照,你们应该有美好的青年时代,你们应该好好学习,然后为联邦的建设发光发亮,但现在,你们也在受毒害。”
边宁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他在学校里总是扮演一个学生的本分,假如老师和他探讨这样高的命题,他也不能长篇大论,所以他说不出话来。
在边宁看不到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内心的挣扎,齐小波是一个感性而热血的人,他能在今天和边宁说这些,实在因为过去几个月,每天都受到良心煎熬的结果。人不是什么钢铁机器,内心焦虑得有解决的路子。齐小波恰恰是发现自己没法解决问题,因此他的焦虑也就没法散去。
在黑岛干员直接闯入学校带走学生的时候,齐小波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人格侮辱,这件事情假如留给任何一个麻木的人,都不会惊起什么波澜,如果是一个自私小人,还会主动帮黑岛干员带路,但齐小波他只是感到痛苦。
边宁手里的机械心脏搏动着,低语道:“他以为在学校里能得到人格的尊严,但其实没有,他既没法让学生真正受益,也不能阻止外来的伤害,与其说他是一个老师,不如说是一名狱卒。这是一个谎言,一直以来他不愿醒来。看到一只蟑螂出现在地上,就应该明白早有无数害虫成窝,没有一个地方能避免,任何人不能独善其身。”
边宁抿了抿嘴,终究是没说什么。齐小波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只是还勉励了边宁几句,这就放他回去准备考试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边宁听到有几个同学在商量着互报答案,他们有自己的手势和暗码,交流选择题答案是轻轻松松,一个个都是老作弊选手了。看到边宁来,有后排老哥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
边宁一时间都有些感慨,没反应过来,看着几个同学笑脸的样子,他却只好摇摇头拒绝。
“你帮帮我们嘛。”同学是这么央求的。
边宁又摇摇头。
几个同学像是叹气,像是鄙弃地各自哼了几声,转身走了。
考试是一门接着一门,连考两天,选修考试安排在第三天,边宁是有一门神经链接的选修,也是理论考试,安排在下午。
考试第一天晚上,鼓山下了点雪,第二天起来地上和房屋上就铺了一层积雪。大家或趴在栏杆上,或贴在窗边看雪景,一个个穿着厚实的冬装,看起来很放松。边宁身边没什么同学,陶子成和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就腻在一起,那是要吃处分的。
他也倚着栏杆看雪,没有同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或者过来把冰凉凉的手揣进他后脖颈。
边宁心里在想着秘境得事情,所以不觉得这样很孤独,只是在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周围同学们堆簇在一起,像是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拥抱取暖,他想过去,又不知说什么好,这会儿他才真的感觉到冬天的寒气了。
背后传来荣绒打招呼的声音,边宁装作没听见,荣绒就走到他面前,身后跟着成然,她们脸上化着淡妆,虽然穿着朴素的校服,可看起来艳光四射,依旧那么让人瞩目,周围学生在偷偷观察,边宁只觉得她实在很烦,于是转头就走。
第一百五十九章 满口谎言的荣绒
没有人会一直自讨没趣。
边宁觉得荣绒也该适可而止,他可一直没给这个女生什么好脸色,也实在没兴趣陪她一块玩富家小姐微服私访的家家酒了。
在他看来,这种所谓天生贵胄,就该待在自己家族的黄金屋里,醉生梦死,等着自由派的人去割了她的脑袋!
这种人对社会的唯一贡献也就是如此了,边宁不指望他们会放弃自己的地位、钱财和生产资料,反过来帮助自己这样的社会底层。
荣绒只当边宁是发小脾气,紧着两步赶上来,“怎么不开心啊?”
“……”
“我看到你一个人,所以想来安慰你几句的。”
“大小姐,我受之不起,真的,你这样身份的人,却找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聊天,我很惶恐的。”
“我们得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吧?我还以为咱们能说上话的。”
成然也附和了一句,“这位同学,我们没别的想法。就是聊聊天。”
边宁脚步不停,一直走到僻静角落,扭头看着教学楼外,天上有无人机盘旋,像一群白色飞鸟,“你为什么这么锲而不舍?”
荣绒歪歪头,“你还记得那天,我说的,就想看看你化妆后的样子吗?”
“……记得,所以你是女色魔?”边宁冷不丁地反唇相讥。
“我不是,别凭空污人清白,我就是觉得你化完妆之后像一个人。”
“所以现在你们找备胎就用这个理由?”
“哈哈哈,”荣绒笑起来,“我有女朋友的。”说着,她搂住成然,因为略矮一些,荣绒还不得不稍稍踮起脚,有种小心翼翼又神气活现的仪态。
每当荣绒发言的时候,她的自信的模样,她姣好的面容,她眼睛里的光,皮肤润泽的晕,身上淡淡的面霜味儿? 方方面面堆积起来? 存在感是极强的,哪怕不去正眼看她? 可她的形象就是会跳进眼睛里。
边宁的脑子里纷乱的念头有很多? 有时候觉得荣绒像是雪山冰崖上的钢铁壁垒,高不可攀又带着现代文明精密的美感? 但当她说话的时候,又像是一枚翠绿色太阳? 扑面而来的勃勃春日的生机? 叫人如沐春风。
只是边宁一直把她当一个敌人来看。如果她不是黑岛科技董事长的女儿,而是某个普通的小城姑娘,边宁会和她交朋友的。荣绒是那种懂得很多的人,她对什么都像是了解一些? 和这样的人聊天? 不知不觉就能度过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还能叫人从始至终都笑眯眯的。
但可惜她不是,她是阶级敌人。
作为个人来说,她可能是可亲而友善的,但当她作为强权的代表时? 必然是叫人恐惧的,边宁扮演一个学生的时候? 是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友情可言,一只羊不能总是混在狮子旁边? 要被不小心杀掉的。
成然现在的日子固然优渥,但边宁不觉得她这样会有好结果。
荣绒搂着成然? 笑容灿烂? 成然低着头? 盯着地面上的方砖。
边宁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就是你觉得而已。你觉得自己真能交上朋友吗?不可能的。你这样的大小姐就只有和别的那些大商人的子女说话,他们不会怕你,也不需要迁就你。你总是待在鼓山这个小地方干什么?你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朋友圈吗?”
荣绒脸上常见的笑意消散了。
“你还真的没有朋友?”边宁直接大吃一惊,这真是他没想到的。
“有,不过没聊过几句。”
“不是,你们这种名媛不都是每天交际的吗?”
“那是电视剧里演的。”荣绒摆摆手,“喂,你就当帮帮忙嘛,让我看看你化完妆什么样子,你平时都带着粉底液的是不是?”
边宁不动声色,“给你看过,你是不是就走了?”
“是啊,看过就好了。”
“……”边宁又问了一遍,“不反悔?一言为定?”
“是,一言为定。”荣绒一脸真诚,殊不知边宁在用机械心脏偷听她的心声。
“说谎……的味道。”机械心脏无情揭穿。
边宁绷着脸,“我不信。”
荣绒继续真诚,“你信我一下嘛,又不花钱。”
“不是,我不信你也不花钱。”
“试试看,信我试试看,说不定有意外惊喜哦。”
“我不会被你收买的。”边宁一脸警惕,“没什么事情我可走了。”
“等一下。”荣绒拦住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边宁:“?”
“你是个很优秀的人,以后不愁升学的事情,不过你女朋友却是要担心的,这样,你给我看了你化妆后的样子,我就帮你女朋友弄到一个保送名额。”
“不需要。她的人生由她自己决定。”
“但你真的就忍心看到彼此分开吗?到时候你去读大学,她就在社会上挣钱,谁知道你们的感情还能不能一直走下去呢。”
边宁这下彻底缄默了。
荣绒脸上又泛起惯常的笑意,那是她自信满满的样子,“这没什么丢人的,我们只是互帮互助。一个月之前,我还去看了你的比赛,在上安市的那一场,你打得很好。”
“你又在说谎,你根本没去,只是看了我的比赛录像而已吧?”
“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观众席上每一个人的脸。”边宁是这样说的。
“如果说我坐在包厢里呢?”
“那一场根本没有包间。这句话一说出来,你就是在承认自己说谎。为什么你要对我撒谎?大家坦诚一点不好吗?”
“撒谎是人的本能嘛。”荣绒不以为耻,“会撒谎也是本事,说起来,很久没有人能看出来我在撒谎的,别人都觉得我这种地位的人不需要撒谎,恰恰相反,我说的谎话比真话更多。这是我们得求生之道,你觉得呢?”
边宁在心里喃喃自语:撒一个弥天大谎,让底层民众以为他们这些上层人也相信,而他们自己也认定底层人相信这个谎言,好让自己的剥削变得心安理得。这样绝大的骗局就是一种唯心主义的障壁,说到底,他们建立的意识形态就是一个随手就能戳破的泡沫,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去这么做罢了。
第一百六十章 化成灰
荣绒笑着说,“我这个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你也别想就这么逃走。”
边宁只是冷冷看着她。
马上要响铃了,上午的考试已经结束,这一打铃就要到饭点,到时候学生们呼隆地朝食堂跑,边宁也有些饥饿,一旦饥饿,心情便有些差,想到要去挤食堂,心里更沉闷了些。
荣绒好整以暇,“你这个人,软硬不吃,咱们这样拖下去,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吧?说起来,我倒是有些喜欢上鼓山这个小地方了,就是在这里多住几年也无所谓的。”
“又在说谎。”边宁直言不讳,“你不可能在鼓山待那么久的。”
“未来的事情你可说不好。说不定我会为了达到目的,会尽一切可能跟你交上朋友呢?”
“你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们这种底层人,说什么交朋友,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我可以学的嘛,我学东西一直很快。”
“有些东西能学会,但假的就是假的,不可能成真。”边宁一脸的不耐烦,想走又被挡着路,又不屑于推搡这两个瘦弱的女孩,于是就站在这里,被迫应付着好声好气的荣绒。
荣绒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的话里,十句中可能有九句是谎言,但当她说这些谎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在说真话一样真诚,她便是用这样真诚的态度撒谎的,一遍又一遍,重复又重复,条理清晰而逻辑完善,她用自己的诡辩,混淆概念,转移话题? 当她嘴里说出的话已经成体系了? 已经成了一个自洽的圆圈,这时候就诞生了语言的力量? 让人相信她的话是真实不虚。
生在什么样环境的人? 会有什么样的言语。底层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撒谎,上层人为了维护利益也不得不撒谎? 农人口中总是充满对不确定的天时的推测,工人嘴里说出来的数据得是精确无误的? 文人的嘴是最不能相信? 因为他们说出来的谎言比真的还真。
荣绒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现代大资产阶级的后代,一个把狡猾、谎言和手腕变成本能,把欺骗作为词汇? 把真相当作注释的骗子。
边宁对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就一副可恶的嘴脸,谁能指望她幡然醒悟呢?
边宁在以高标准要求自己,他寄希望于把自己打磨得钢铁一般,好让他变成一个无可争议的道德标杆? 要类比于古之圣人,这是他为内心对杀戮的愧疚、恐慌、不安所建立的免疫系统。这是他在杜绝伪善的道路上付出的努力。
于是他会慢慢地? 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分割。他说不好这是在成长还是别的什么。内心的标杆要付诸行动才能变成改造物质世界的精神力量。对边宁这样,因为印记而有不可避免的恶念的混乱之人? 他也一直在同内心的邪恶作斗争,在同自己脑海里时刻会冒出来的破坏欲作斗争。
就像现在? 边宁真的很想把荣绒一杀了之? 想看着她端庄的头颅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 想看到她的睫毛在寒风里凝上一层霜,想看到血液从她的脖颈往下流淌仿佛瀑布。
谁都会有这种杀戮的念头,暴力是最直接解决问题的道路,成熟的人应该明白暴力是低级的,只能消灭肉体,制造仇恨。但当暴力的量变累积出质变,就如现代的军事力量,就如边宁的超能异力,当暴力可以否决一切的时候,它就是最大权威了,也是统治阶层得以维持秩序的基础。
边宁不喜欢荣绒,但他不可以因此就剥夺了她的性命,一条鲜活的生命,不是一个符号,不是档案上的一行生平,组成一个人的物质,一个人产生的意识,这些都是多维的,丰富的,宝贵的。
诚然在这个地球上,他可以想杀谁就杀谁。
他也会因为义愤而杀人,进行非法的审判裁决。
但他总是很珍惜生命的。
有什么样的力量,就有什么样的格局,边宁是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了,应该说,他的思维模式已经超越了个人,而向着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物种的角度进发。
于是加入自由派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他能看出来,什么对人类未来是有利的,而什么是有害的。
眼前的这个荣绒,她是人类毒瘤的孽种。这么说或许太苛责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但这便是事实,不会因为荣绒很可爱,很娇美,很惹人怜惜就会稍有不同。
“咳咳,”荣绒故意咳嗽了两声,“你说假的不可能变成真的,但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如你当一次我男朋友,怎么样?爱情这东西总是无关富有和贫穷的,两情相悦,就是千山万水也不能阻隔,你说呢?”
边宁冷笑了一声,“你就是化了妆也没有我女朋友化成灰好看。”
荣绒瞪大眼睛,成然悚然一惊,而在不远处偷听的陶子成心花怒放,连带还有更多偷听的同学发出咦声,一时间嘈杂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了!”荣绒高声叫喊,随即,下课铃响起,考完试后堆积在走廊上的学生们欢呼着朝食堂奔去,边宁溜进下楼的人群里,和荣绒之间隔了厚厚的障壁,让她追不上,很快,就消失在楼道拐角。
边宁低头走在人群里,有几个同班的男生过来拍他的肩膀,并有竖大拇指表示一声“牛逼!”
出了楼道之后,边宁故意停住脚步,等陶子成突然从身后跳出来。
“哈!”她脸上笑意藏不住,一副偷到鸡的小狐狸的样子。或许是太激动了,还一个劲要把冻得冰凉凉的手往边宁的脖领子里钻。
边宁把她的手捉住了,拿在掌心暖和些,搓一搓,把她手背搓热了,再一手拿一只手掌,等手掌也暖和了,这才松开。
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被扫去,灌木和乔木树冠上的积雪还在,屋顶窗台上的雪也还在,这些建筑风物,一个个都像是只画了眉毛的小女子,呆立在冬日寒风里,天上是阴沉沉的云堆积,似乎又有些雪片落下来了,淅淅沥沥在湿润得柏油路上,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走吧,吃饭去,晚上想吃什么?”边宁笑呵呵的。
“你做什么都好吃。对了,下次别说我化成灰,不好听。”
边宁哦了一声,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陶子成盯了他一会儿,气得在他腰上戳了一指头,边宁只是一脸无辜,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生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回家,话说边泽是好久没出场
也是走在路上,避开人群,边宁和陶子成说着话,本来是饿肚子呢,两个凑一块儿,肚子也忘了饿。他们倒是不着急了,慢慢说着话。
陶子成很认真地说,“你刚才那句话有些重了。”
“哪句?就化了妆不如你化成灰那句?”
“对,你这样对一个女生说话,她会很难过的。”
“……不这么对她说话,我会很难过。她总是要来烦我。”
“你一个男子汉不要这么小气嘛。她也就是来找你说说话而已。”
“你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她那边了?”
陶子成摇摇头,“我没有站在她那边。只是我觉得你应该气度更大一些。她这人也不坏,很多同学都喜欢她。像她这么厉害人家的女儿,能做到这样,真的很不容易了。”
“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你少和那个女的接触,她嘴里没一句真话。”
“你这句话更加伤人。边宁,你现在越来越孤僻了。”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很忙,我知道,不过你终究只是一个学生,以后还要去读大学的,你这么快就适应社会,以后怎么和同学交朋友呢?”
边宁低下头来看着她,由衷说,“你变得成熟了好多。”
“我只是想得多而已。”陶子成细声细气地说话,和她平日里活泼的样子十分不同。
“不高兴?”
“有点儿。你应该向荣绒同学道个歉的。”
“我不觉得我应该道歉。”
“别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不觉得……”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陶子成无奈地终止了话题,“马上放假了,今年有什么打算?”
边宁沉默了一下,“本来是有集训的,不过我不是很想去。没什么意义,而且……说实在的,我不太想走义体搏击的职业道路。”
“那要留在鼓山吗?”
“想去看看我爸妈了。”边宁语气低沉。
“那不是很好嘛。”
“对,我尽量早点回来吧。”
“过节的时候交通不方便,你在那边,等初十过了再回来吧。”陶子成的话满是温柔,边宁有时能感觉到她的母性,仿佛迫不及待要补偿他一样。
实则,边宁心里都明白,陶子成最缺少的就是母爱。这个话题他们之间不愿提及,可边宁是清楚的,陶子成的母亲是一个控制欲强且言辞刻薄的人,在她那里,陶子成从没有得到任何精神上的支持? 只有恶语相向。
她应当是不想回家的? 只有在外面才能感受到自由和快活。
她应该是极想要与边宁一同度过这个冬天的,只有和他在一块儿才能觉得放松又暖和。
陶子成有时候想? 如果她和边宁结婚了该多好? 哪怕买不起房子,但可以名正言顺住在一起就够了? 那就完全够了。
边宁完全明白她的想法,就算猜不出来? 也可以用机械心脏偷听。
可他真的需要去见一见自己的父母了? 太久没有见面,不知他们现在可好,说实在的,边宁是不放心他们? 如果他们得了什么疾病? 遇到什么伤痛,都是不会和边宁说起的,不管如何应该去他们身边看看,是否身体无恙。再者,边宁决心以虚空秘境隔绝鼓山? 自那之后,怕是有数年? 乃至数十年无法与双亲见面,至多不过是以分身的形貌远远观瞧几眼。
如今每一次相聚? 都是无比珍贵的。
每当边宁想到,父母要与自己生离? 哪怕内心里再坚定顽固? 也不禁悲从中来。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 过了今年才十七岁罢了。
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边宁是不会放弃改造世界的理想的,为此,不要说是家人分离,就是献出性命,他也是甘愿的。
对虚空秘境的研究,进展缓慢。小范围内的虚空秘境不成问题,可一旦试图扩大范围,就总是失败。虚空物质不够,印记思维计算力不足,精神意志衰弱,身体疲乏……边宁以为自己够强,其实还不够强。
现在的虚空秘境,至多扩散到刘芳嗣的仓库那样大,再然后,就力不能逮了。
就这样的水平,谈何封锁鼓山呢。
幸好还有结晶蝶,她会帮助边宁,稳定他的精神状态,源源不断导引虚空物质过来,这些都很好,但问题是,边宁的算力不足,要控制虚空物质在动态范围里有序流动,需要的计算量实在太大了,且会随着范围扩大而爆炸式增长。
印记思维是很强,可没有强到可以媲美量子计算机的程度。
为了能帮助印记思维成长,边宁也是努力学习的,拓扑学相关的知识都有在钻研,已经是尽可能用先进的数学工具来解析虚空秘境的模型,哪怕这样依旧不能消除量级的差距。
既然量级上的差异无法弥补,也只有用质变来抹消区别。
边宁不知道沙弥如何运使他的秘境,许是和所谓第三层梦境有关,他至今无法在第三层梦境里保持清醒。
或许等边宁证就漏尽通,就能完成质变。
可正是这一步,边宁是毫无头绪。这么久以来都没有进展,让他时常陷入无名的焦虑,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受压迫的人,他每拖延一秒钟,都是无数的苦难,只有尽早完成鼓山的社会实验,才有把握解放世界,可就是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如何能让边宁不感到压抑呢。
现在他只有让自己不去想,否则内疚感会压垮他的。
不过事实上,没有人会时刻都保持在忧国忧民的心态里,那样的就不算人,而是某种神像,大众臆想里才会出现的东西——比如概念化的钢铁领袖,或者是老大哥。
这一个月来,边宁的一天里只睡三小时,剩下二十一个小时,刨去日常琐碎的活动,用来研究虚空秘境的也有十二三个小时,剩下的是他的个人时间。
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已经够努力了,已经尽全力了,就稍稍放松一下吧。
可他还是不敢把时间花在娱乐上,边宁已经快记不清上一次完完整整读一本闲书是什么时候了。只有陪陶子成一块儿,躺在被窝里看电影,这是他这六七个月来仅有的休闲。
全部考试结束后,边宁买好了去净州市的车票,在和鼓山的小伙伴们分别的前一天,他们在外面的饭店订了位子,除了他边宁,陶子成和林言,这一次还邀请了袁前进和齐小波两位慈师,一直以来都支持他的小泉老师,世英得黛山老师,以及教体育的王大孚老师,不过王老师早已外出旅行,不能到场,颇为可惜。
这一餐过后,就是短暂的分别了。
第二天,还是下了点雪,陶子成去车站送他,没什么话好说,边宁顺着人流往候车室走,最后回头看她一眼,陶子成呆呆的站在一块指示牌旁边,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周围人走来走去,就她是没有动弹的,边宁看了一会儿,陶子成似乎回过神来,冲他挥手。
这次他真走了,钻进动车里,正望着窗外的景色,陶子成发来视频通话的请求,打断了边宁默默的愁绪。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家
列车越来越远离了鼓山,边宁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车厢里温度很适宜,手机里是和陶子成的通话,不过边宁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只是自己望着窗外。
两个人各自做着事情,陶子成赶路回家,边宁当他的旅人。
因为车厢里宁静,他不好说话,于是两个人就多是保持着沉默,间或有陶子成说两句话,从耳机里传出来。
边宁靠着椅背,扭头望向轨道外一片茫茫的白色原野,地面有起伏,远山乔木茂密,近处的土坡衰草遍地,兼有几处绿油油的菜圃,在孤零零的郊外人家的院子里。有穿着棉衣的中年人在公路边行走,身后跟着一条癞皮的黄色土狗。
不知是为什么,边宁觉得心里泛起很大的安慰和疲累。
或许是因为离鼓山远了。
离开了鼓山,也如同离开了那个神奇冷酷的灵异客。
边宁一直以来内心的担子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是这样的,人是被环境塑造的,离开了造就了灵异客的鼓山,边宁就只是边宁。
也有可能是因为离家近了。
这么多年以来,边宁一直拒绝承认净州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乡是回不去的乡村,那个埋葬祖父母的地方,那个埋葬童年的地方。但因为有父母在净州,他居然不得不来这个城市寻求安慰。
说不想那是不可能的。虽然这辈子,边泽夫妻不是陪伴边宁最久的人,但他们无疑是合格的父母。
边宁的脑海里有过去的记忆浮现,他不去追忆,任凭记忆就这样在眼前略过,变成了窗外风景的注脚,变成了车厢温度的注脚,变成旁边那个乘客手里拿着的油汪汪火腿肠的注脚,变成陶子成低声抱怨天气的注脚。
将来,如果边宁再看到这个冬日落雪后鼓山外的荒野,再感受到相同的温度,再嗅到那根火腿肠的气味,或者再听到陶子成说:地上的雪好脏——他会产生这种既视感。
他享受回忆的感觉,过去的热量一直温暖着他。
但正是这温度,叫人不舍得放下的温度,也让边宁的心变得软弱。
虽然羞于承认? 可边宁确实觉得? 他有些过分想家了,尤其是在这趟车上。说起来? 将近一年没有回家? 边宁也不知父母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否依旧没什么变化? 就像以前那样,工作? 生活? 他们在家吃早餐,午餐在公司食堂,晚餐的时候去一趟超市,买好食材? 然后一起回家。
他们会不会出意外?他们的身体是否健康?会不会遇见厄难?
生活在城市里? 车祸,流行病,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他们会不会出事呢?
边宁有时候会想到,假如某天,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 他会如何自处。
这个想法总能让他流泪。眼前一片银装素裹的霜雪地,让边宁不禁会去想这样悲惨的事情。触景生情是人之常情。边宁看着那天空? 云层白得干净又通透,一片空荡荡? 像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太阳? 没有星星和月? 没有人造卫星和无人机? 看不到飞行器的影踪,天空纯净分明,一片寥廓的空白,像是什么也容不下了,就如一个游子的心一样。
假如人死了,应该也是进入这样一片空无的白色里吧。
虽然边宁是一个执着追求宏大叙事的人,可也不妨他在为生命里琐碎的片段进行思考。他当然想过,假如自己死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听人说死亡是无梦的长眠。好像是很安慰,可边宁还是很害怕这种感觉。他想看看未来是什么样的,想看看以后在这颗星球上的人们是否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假如未来还有人剥削人的情况,还有资本家和雇工,还有出卖身体,毒害精神的现象,那样的话,他的奋斗又有何意义呢。
边宁不怕自己的死,他怕死而无意义。
他也怕那些苦难的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生命,来世上一遭尽是吃苦,死了也一无所得,假如人的性命是这样一派无来无去的空无,那该叫人怎么面对这个混沌茫茫的宇宙呢。
诚然因为有死亡的存在,要说没有意义,什么都可以是没有意义的。边宁想不通这些哲学的问题,他不愿意去想,他只知道,看到受苦的人,他会难过,看到人的死亡,他会悲伤。
明明世界上每个人天生都是相同的,能互相理解,同呼吸,共命运,为什么就是有些人忍心这样去压迫自己的同类呢。
边宁又想起荣绒,她这样天生贵胄,不食烟火,假如让她放弃现在的生活,去赚钱养家,心理上一定会受不了。
所以边宁是看不起这样的人,她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呢?未来的她也会继承父辈的罪孽,继续用他们的抽象劳动来剥削具体劳动吧。用他们所谓的经济手段,用金融措施,用股市,用资产转移,种种途径,将那些人们努力从改造世界而得来的价值都通过货币攫取到手里。
这样的人,岂不是应该被吊死在路灯上吗?
边宁想起成然脖颈上的电击项圈,想起田也家地下室里的人体工艺品。
都是在吃人啊。
这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这片空旷辽远的天空,大地上又发生着什么样的罪孽呢。
边宁的心里仿佛烧着一团火,他走出了鼓山,本以为可以暂时忘记灵异客,但灵异客也跟着他走出了那座城市。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边宁喃喃自语,“他们的命运与我,息息相关。”
陶子成问他,“你说什么?”
边宁低声重复了一遍。
于是她说,“你又在说怪话了。”
“这不是怪话。”
“那我听不懂。”
“你只能说你听不懂,不能说你没听见。”
陶子成很生气,将手机塞进衣兜里,于是边宁看到视频的那一边,屏幕黑了下去。
“喂?”他打招呼。
她却不说话。
边宁慢慢叹了一口气,继续看着窗外。
下午五时,列车到站了。
今天是周日,应该是休假的,边宁也是正好挑了这个日子回家,昨天已经和父母通过话,他们这会儿想必是在家的。
边宁从列车站坐公交,下车后步行进了小区,进了楼道,坐电梯到十七层,站在家门外,踟蹰了一下。
终究还是要开门得。他用指纹解锁,拉开屋门,客厅里没有亮灯,玄关处黑漆漆的,只有南面的阳台有薄暮的光线照进来,在地板上晕开,还能看到一个长长的人影晃动。
听到动静,穿着棕色毛衣的边泽从阳台快步迎了出来,手里拿着浇花的喷壶,看到门外穿着羽绒大衣的边宁,情不自禁就露出一个笑容,招招手,“回来了?回来就好。”
“爸。”边宁解下书包,上前去拥抱住父亲,父亲的身板坚硬又温暖,给他极大的安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事
边宁拥住父亲的脊背,边泽沉默着,也不做稍稍的反应,只是让自己站直一些,好撑住日渐高壮的儿子。
母亲郁姝宁这时候正在逛超市,家里就父子俩。他们也没什么寒暄,见面不知道说什么好,边宁往自己的卧室走,开门后,有一只扫地机器人游了出来,像一只小狗,围着他的脚边转了两圈,顶部的橙色指示灯闪烁了一下,便自己又游走了。
卧室里还是很整洁,温度适宜,开灯之后,房间的细节也映入眼帘,都还是习惯看到的样子,一年时间过去,这里没什么变化。打开衣柜后扑鼻而来一股木质沉淀的香气。边宁却近乎有些无所适从,坐在柔软的床垫上,想了想,把灯关上,仰躺着,凝视天花板,白色的腻子依旧干净。
室内的空气湿润,边宁眯起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不想再动弹,不是困倦了,就只是没有什么念想。
这么舒适的时候,他还想起幼年时的农家小院。侧头看着白色纺丝被套,被身体压出一个轮廓来,也会联想到故乡冬季落雪后的连绵丘陵。
假使没见过那样连绵一片的山丘的人恐怕无法体会到那种冷肃又温柔的味道。
边宁就不止一次想念故乡的山,不很高,一整片在地平线上堆积,像是天的屏风一样,给太阳升起和落下之前,一个休憩沐浴的地方。
边泽也坐在客厅? 一时间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儿子回来了,他早知道儿子会回来的? 也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事情? 可就是不一样,自边宁跨进家门后? 这个家的气氛就不一样了。边泽说不好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改变,但他就是想迫不及待地问一问儿子近来可好。
只是他不会真的去问。
没必要的事情。
边泽就是怀着这种内心关怀的隐忧? 但不会说出来? 只希望儿子边宁自觉,如果他真的有伤心事,可以说出来,假如一切都好? 那就不用开口了。
当然他也察觉到边宁的反常? 他似乎是有心事。边泽去泡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先喝起来。
郁姝宁这会儿进门,双手提着满当当的帆布袋? 用脚把门勾上的。边泽起身去拎包,郁姝宁笑着问他? “儿子回来没有?”
“在卧室呢,好像有烦心事? 你去看看他。”
郁姝宁压低了声音,“什么事情?”
“不清楚? 他好像不怎么说话。”
郁姝宁默默叹了一口气? 把食材稍作处理? 再把手洗干净,擦拭得了,把目光转向边宁的卧室,门闭着,扫地机器人从客厅的角落挪过来,在门口来回清扫了两遍,又游开去。
她和边泽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郁姝宁小声说,“等饭做熟了再叫他吧。”
边泽慢慢点头,回到客厅坐下,重新端起茶。
等到米熟,餐食备足,边泽走到儿子的卧室门前招呼了他一声。
里面没有回应,边泽开门,投影仪的蓝光忽得打在脸上,眼见四壁都是投屏,满当当的算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外星遗迹。
边宁拿着一支电子笔在印刻板上推算数式,写满一篇就把它投放到墙壁上,方便他回顾思路。
边泽咳嗽两声,“这是什么?”
“数学作业。”边宁飞快地关闭了投影仪。
“什么题目需要这么做?”边泽出于好奇地问了一句。
边宁思考了一下,解释说,“就是给气球充水,然后就有这么一个不规则膨胀的水气球,表面有很多随机的凸起和凹陷,我想知道球体表面每一个点的位置的可能移动范围。如果这些凸起和凹陷太严重,可能会导致气球破掉。要在不让气球破裂的前提下,调整充水的阀门数量和位置……”
“这样啊,你们老师给你布置的?”
“不是,就是一个兴趣题。”
“吃饭了。”
边宁笑呵呵的跟着父亲走到餐厅,看到郁姝宁也很热切地喊了一声妈。
郁姝宁同样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她上下打量了边宁,也惊觉他在这一年里,身量颇高壮了些,眼睛也很有神。
一个青年人有这样的改变是很好的。
郁姝宁很想趁着这个时候问一问,边宁这些日子过的可好,但又察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问的,频繁的视频通话,他们像是什么都说了。
但似乎还有很多是他们不知道的,每每问起日常,边宁一贯是用模棱两可的话语搪塞的。
他们其实愿意听儿子一点点诉说自己平平淡淡的生活琐事,只是边宁越长大就越缄默。
边宁不是真的缄默,他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默默观察了一阵子,确定父母的身体皆好,心里便舒适了许多。
有时候他就是担心父母的衰老,哪怕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进程,他确实意识到人的衰老会导向死亡,也就是他们的老会变成一枚放大死亡的凸透镜,就直观地把死亡这样的话题呈现在边宁眼前了。
他不懂什么叫壮年,只是能嗅到他们成熟身体里发出的腥朽气,就像过度熟成的浆果,发出酒味。
饭后是三个人的散步时间。城市共享的公共区域让想要交谈空间人的颇为尴尬。边泽和郁姝宁已经不知第几次欲言又止了,边宁显然是没有主动吐露心声的意思。
边宁年轻人的身体健康又结实,像是刚刚冷却下来的铁锭,在冬天的寒气里挺直脊背,总是四处顾盼观察,像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在当代年轻人里,看到这样的情形是不多了,而且,这样的边宁也不是边泽夫妻所熟悉的独子。
在他们的印象里,边宁也是一个阴郁的小孩,阴郁而成熟,一直都很稳重,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这样成熟的孩子,他是如何从出生时候那个小小的婴儿变成这样坚硬的青年人的呢。
因为没有完全参与到他的成长历程,郁姝宁和边泽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这个孩子像是天赐的,他的个性和品格,已经在脱离父母培育的时候尽数生根发芽了。
边泽将边宁叫住,他们一并在小区的绿化林里漫步,最后停在一个人工湖旁。日头西沉,湖面有一层薄冰,于是天空上那些大幅广告的彩色灯光就在这层透明的冰面上晕开了,连带着湖畔柳树的茂密影子也糊成一大片。
边泽仰头看着高楼缝隙间的天空,都是广告投影的片段,灰蓝暮天的阴沉云层间有飞艇慢慢划过,像是随风飘行得倦鸟。钢铁森林凝重的气氛在楼隙吹拂仿佛一层薄雾。
他下意识摸出鲸油烟,又急忙放回兜里。
边宁说,“抽烟不好。”
边泽点点头,他问,“有没有想乡下?”
“有点。”
“今年过年的时候,回老家住几天怎么样?我和你妈妈都有年假。”
“好。”边宁迟疑了一下,“不用特意去。”
“没事。本来也打算去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假如可以一直这样
边宁打算在净州市住十天。返程车票是一早订好的。
这些日子也不用来空度,他有自己的日程表,有锻炼计划和学习任务。净州市这边的公共设施是很好的,很多健身场馆对本地人免费,比较可惜的是,边宁一家都没有本地户口。
走在街上就感觉,大城市不一样,比之鼓山,处处都不那么迫促,街上的自动化器械也多,联邦军警义体列队巡逻,也常能看到军警的车队,在自动驾驶普及的今天,这些车辆一出来,公民私家车或者别的什么机动车辆全部避开,车体就像是劈开水流的鲨鱼鳍,闪烁着警示灯。
边宁对这座城也颇熟悉,可依旧不甚喜欢它。
如果每个现代人心里都有一座城,那边宁心里的那座是鼓山。
所以不是净州市不好,边宁正是出生在这里,只是心里没有它的位置。
相比之下,边泽是很喜欢净州市的。
在各自的童年记忆里,父子二人都是长途跋涉来到净州,一个是坐着绿皮火车,一个是坐着特快高铁。有初见印象的时候,他们也都只是小孩。对边泽来说,看到净州市,这里是一片繁华的原野,有无穷的新鲜。而对边宁来说,他到这座城的理由是看望自己陌生的父母。
边宁有时候不很懂,自己对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看法。这个疑惑到今天也没有解开,或许以后也不会解开,不过不重要。同样的,他并不清楚父母对自己的看法,这个疑惑应该也不会解开。
很多事情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回避,就像边宁回家后,父母在一起就会很庄重,他们不会再展露那种甜蜜的姿态,甜蜜得过分,以至于接近于动物性的情状。边泽和郁姝宁的爱情一直留着,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他们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只是把爱情当作是面具,能戴上去? 也能摘下来。
边宁会羡慕这样的爱情? 有时候他也想在自己和陶子成之间多一种严肃的关系,好商量一些正经事。
不算上周日? 假期的前三天? 边宁是在家度过的。
他很早就起来,为父母准备好餐食。这当然让边泽夫妇觉得反常。不过对边宁来说倒是习以为常。平时在鼓山的出租屋? 他要给自己和陶子成做早饭,这都是生活习惯了。他也借这个机会多逛一逛超市? 花自己的钱? 颇有种当家的感觉。
郁姝宁夸他懂事,脸上是压不住的吃惊。趁着边宁进厨房刷洗碗筷,她连忙给边泽打眼色,那意思是叫他去问一问儿子到底是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心路历程才从一个家政懒汉变成全能厨神了。
边泽就只是摇头? 他充分享受儿子的伺候? 也保持一个父亲神秘的沉默。
在边泽夫妇离开去上班的时候,边宁会把家里清理一遍,每一个角角落落他都有处理,衣柜重新收拾过,家具底下和靠墙的缝隙也仔细打扫。林林总总的一切杂事? 他都是操心的。忙活了一个上午。
下午是去附近的一个场馆锻炼,练练跑酷? 和陶子成聊天。泡在馆里,下午过去? 他去超市购买食材,准备晚饭。
假如生活一直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郁姝宁终于耐不住了? 她坐在饭桌上? 慢慢咀嚼? 吞咽,确认嘴里没有食物残渣,随即放下碗筷。
边宁抬起头,“要盛饭吗?”他脸上有很自然的笑容,阳光灿烂的样子。
“宁宁,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是不是有想买的新游戏?或者是新的设备?妈妈可以给你买的。”郁姝宁是那种知性的都市女人,漂亮又温柔,边宁看着母亲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说:能当您的儿子,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不过这个时候他就只有说,“没有啊,对你们好一点嘛,你们平时工作很累的。”
边宁的平静,他故作痴憨的样子,都让边泽和郁姝宁看在眼里。
“你太懂事了,累不累,你在学校学习那么幸苦,在家多休息休息。以后这些事情妈妈会做的。”
边泽附和说,“回家你就好好修养,鼓足干劲了,回学校就能更好地学习,现在我们不要求你这么乖,以后等你工作了,会想到回来看望我们就很好了。”
边宁心里的念头像是大海的波浪,一旦他想到,不久之后,等他完成自己的虚空秘境,就要和父母分别,这样一来,该是多少年的别离啊,该是多少年的思念,怎么能叫人不泪如雨下,肝肠为之寸断。
他几近要落泪,只是他不能,他多么想要这样平淡又简单的日子,他会在家做好饭,父母会按时回来,白天收拾一下家里的角角落落,出去锻炼直到满身大汗,简单冲个澡,和心爱的女孩子时刻保持联络,然后回家准备晚饭,日落后一家人可以看看新出的网剧,他也可以在卧室里自己学习。
他会享受在超市慢悠悠闲逛,挑选食材的感觉。他也会享受一块抹布擦去大片积灰的感觉。他会享受总是沉默的父亲压抑不住的笑,会享受母亲发出爽朗的呼声。
这样的日子,今后怕不常有了吧?
再一次相见,许是数年,许是数十年,许是今生也难了。
边宁低下头,抽动肩膀,发出的是笑声,就像是听到特别好笑的事情。
郁姝宁见到亲爱的孩子这样笑起来,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呀?”
“我看爸爸嘴角沾着饭,刚才还教训我的样子,很有意思的。”
边泽赶忙抹了抹嘴角,疑惑地问,“没有饭粒啊?”
郁姝宁看他的傻样,笑得更大声。
边泽尝试着板起脸,没成功,被逗乐了。
边宁笑得忘记流眼泪,笑容像太阳,把眼泪也蒸干,所以他不会哭了。
饭后,他洗好碗筷,果然是陪父母看了新出的网剧,郁姝宁笑点最低了,三个人里最爱笑,笑得最久的就是她了,边泽也是目不转睛。边宁偷偷侧眼打量他们,见白光照亮他们的脸,像是两轮依偎的月,闪闪的眼瞳子是月里得海。
边宁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他暗暗想,世上的一切都是运动的,今天看父母尚且年富力强,想要安稳过日子自然是没错,可他们总有老的一天,每天过一样的日子,既是没什么意思,更是没什么可能,何况他们上班工作,照样是在受压迫剥削的。假如你边宁把自己认作是一个孝子,应该去改变这个社会,让父母不再承担这样的不公。哪怕不为父母想,只为这个世上那么多的穷苦人,你又怎么忍心留在安乐窝里骗自己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关于死的话题其一
返乡的路途也不算简短。少说一个白天都用在赶路上了,往返都是要这么久,到底是因为边泽夫妇没有购置私家车。
家里不是没有钱,一来是要留作积蓄,二来是夫妻二人向来勤俭。
边泽的壮年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攒够给边宁买房的钱,一个是购置一些稳定的理财产品,以供将来养老。
第一个愿望已经差不多了,边泽决定在儿子成年的时候送他一个惊喜。
至于第二个愿望,是他为退休生活做准备,他和郁姝宁约定好去开一家冰室,在某个不知名的热带岛屿上,边泽是害怕经营不善,到时候他俩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这次回乡,倒不是单纯为了父子谈心,边泽本就打算凭吊亡故的双亲,所以除了换洗衣物,还额外备了元宝纸钱。
现在的人愈来愈不重视传统,边泽也说不好这种传统是否还有存留的必要,或者等他死后,边宁不会为他扫墓,边泽一直是想着把骨灰撒入大海或者江河里的,生前爱吃鱼,死后也不当吝啬,给鱼虾做养分也是好的选择。彼时,留给边宁一个灵位,一间无人打理的冰室,或可用来追思。
乡下的老屋便是边盛留给边泽的,久无人居住,四处积灰,二楼阳台的窗子也不知何时碎的,玻璃裂口是个尖锐的四边形。四处空寂,院里的盆栽死干净了,只余盆,盆里的土覆盖着一层失水的暗黄苔藓。
只有门前的刺槐树还活着,尚且还没死。
路面和院子地表的水泥都更开裂了许多,兼有一些顽草生长,那个菜园子荒废多年,长草能有一臂高,在冬日里蔫耷耷的,黄焦焦的,看着分外凄清。
边泽一家经历长途旅行,颇有些身心俱疲。眼见这般景象,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想感慨两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郁姝宁见丈夫虽不言语? 精神却有悲伤的意思? 任谁见到故居变成这番模样,也会感到悲伤的? 老屋子像是有魂魄? 死去了也存留一股意气,把残垣断壁露给故人看的话? 就像曝尸荒野,边泽现在如同是望着莽原上的腐烂的尸体? 愣怔着? 心里若有所思。
边宁也是肉体凡胎,疲惫是免不了的,只不过在车上小憩过,休息得不错? 他主动担负起清扫的任务? 率先去把老屋的几间卧室都收拾出来,边泽要来帮忙,不过被儿子拒绝。
边泽安心享受自己血脉子嗣的奉献,在这样的老屋里,古老的宗族灵魂似乎还在熠熠生辉? 边泽和妻子站在门外,看着村庄? 也看着田地,看着远处的丘陵? 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心情。
村里少有人居住了,多是老一辈? 边泽那一辈的人里? 基本也不再驻留? 皆随时代的潮,涌向城市。边泽的返回是没有声息的,不过照例应该去拜访一下各家各户的老朋友,老乡亲们。
李三儿,他是边泽很好的朋友,他没有走,边泽再见到他是在不久后,天边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暮色里的李三儿看着老了很多,老得不行,太阳光照出他的脸庞的细节非常丰盛。一个是城市人,一个是乡村人,一个像瓷器偶像,一个却像干枯树皮。
两个人见面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哈哈大笑,互相拍拍肩膀。
郁姝宁和李三儿的老婆聊天,两个中年男人就出门走走。
边泽不是每年都回乡下的,上一次回来是前年的清明,当时是自己独自前来,给故去双亲扫了墓,陪几个朋友喝了几杯,匆匆又返程。
这村庄最怪异就在,似乎像时间停滞了,可处处都能看出其微弱的变化。
边泽和李三儿打着手电,往童年时常去的荒村走,到地方的时候发现,自然已经吞没了村庄,人类的建筑上覆盖着植被,和死人体表长出的菌毛没有多大区别。
“都坏了啊。”边泽叹气。
李三儿点点头,“嗯。只能这样了。”
没什么特别出人意料的地方。死了而已。
有时候边泽也想要这样的死法,死在大自然,慢慢腐烂,假如死后人还有意识,或许会喜欢被昆虫真菌和植物覆盖身体的感觉,感受血肉被扎根。
两个中年油腻的男人凑在一起没什么好聊的。聊聊生活琐碎,聊聊过期新闻,聊聊喜欢的球队,聊烦心事,也聊自己的孩子。
边泽无疑对边宁满意极了。他不想说自己爱这个儿子,他把边宁当作自己的第二条性命看,这不是数字的关系,不是说他有了两条性命,他是把自己当作蛹,而边宁便是蝴蝶。
他们这个年纪,对死亡有了明确认知,但还不害怕它,边泽和李三儿放肆地聊着关于死的话题,譬如是认识的某人的死,譬如是自己的死,语气里有轻松的意思,不无把死亡当作休息的想法。
“死了就死了,没事情的。”
“可不是。”
聊了一会儿,厌烦了故作洒脱的话,他们又往回走。远远看到一片荒田里似乎有灰扑扑的水牛慢慢移动,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只有西南的天空还有一点点微蓝,大地一片莽莽的影子,微光把万事万物的轮廓稍加标注,除此以外,只有靠近街灯的地方还算明亮了。
在这个时候,看到田里慢慢走过水牛,像是有些不可思议,手电筒很暗淡,照不亮田里的景象,只是那么远远看着的话,因为山脚地带的雾气,这些水牛像是踏着云雾而来,不急不缓,没有什么声响,渐而也远去了,见不着踪迹。
边泽和李三儿都确认看到了这么的一群水牛,因为早已无人使用耕牛的缘故,上一个养牛的人家估计得追溯到五六十年前,这样的一些大牲口,离开人类社会,也还能活下来吗?它们的族群或许会退化吧,边泽是这样想得,一点点退化,直到因为种群数量稀少,无法生殖,进而消亡了。
边泽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和儿子已经做好了晚饭,本来他们一家子都打算吃自热食品果腹,因为村里已经没有售卖新鲜食物的地方,大家要吃菜,须得乘车去几公里外的一个镇子购买,也多亏李三儿一家的赠予,边泽还能吃上一口热饭,饭菜都是人家送过来的。
夜晚,边泽和郁姝宁一块儿躺在主卧,他们向来是睡在这间的,隔壁是边宁的卧房。边泽困倦,没聊几句便睡去,郁姝宁还躺着,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远处,山后面传来长长的汽笛声,一下子像是松了口气,马上入眠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关于死的话题其二
边宁在隔壁,他枕着手臂,也听到了遥远的火车汽笛声。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对这趟返乡的旅行更多了一些满意。
在边宁原先的寒假计划里,其实是没有来打扫祖父母墓碑这一项的,他本打算尽可能让父母感受到自己的温暖,好让接下来的长久分别,变得不那么冷酷。
边宁没有那么多亲戚——实际上可以近似地看作没有——没有几个朋友,说起朋友的话,过去那些老同学,一旦没了联系,在心里竟和陌路人别无两样。
偌大世界里,他目光所及的无非那么三五人,他们是让边宁觉得心里歉疚,过意不去的。
祖父母自然是边宁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人,边宁理应在他们死后,常去探望,常去打扫阴宅。假如是秉持一种事死如生的态度,就算天天要为二老准备纸钱寒食那都不能表达他心里的敬爱之情。
只是边宁确实没有打算在封锁鼓山前,看望自己祖父母的坟墓。
说来惭愧的是,边宁自觉常想不起祖父母亡故的事实,既然想不起这个事实,更不会有追思的心情。年轻人不常关注死亡的话题,他们既不认为自己会速死,也不觉得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件。
无非是一死。
边宁自然也这么觉得,无非是一死,他若死,为的是解放全人类,那这一死是多有分量。
重于泰山便是如此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边宁的脑子里便不由得开始思索死亡了。因为是在一栋老屋子的缘故,边宁觉得这样的环境特别适合体会一些负面的情绪。于是他去追忆,祖母死时的情状,祖父死时的情状。
月亮的光从门框上的副窗照入,在天花板上是清淡的光区,微小的尘埃如水一样流淌。
边宁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一点,祖母在死前一段日子特别安静。她这样的人,小伤小病的时候,叫得比炸雷还响,可真要死了,却不说话。
祖母俞喜德,边宁现在记得她骂人很厉害,年轻的时候很好看,就因为骂人很凶? 一直没嫁出去? 后来跟了祖父边盛,她还是骂人的? 再后来有了儿子边泽? 她依旧会骂人,不过到了边宁这儿? 她不常说脏话,生怕让他听了去? 学会了? 以后和人交谈若不小心说出来,有失风度。
想让人不说脏话,最好是不去学脏话。俞喜德是这么想的,当然? 边宁现在会的很多脏话依旧是从她那儿学的? 只不过他不常说而已,学校里的同学们常有的一些口癖,他没有,现在想来,得归功于祖母。
俞喜德厉害不只在她说脏话? 这样一个人是很泼皮的,很威严的? 边宁没见她吵架输过,往往在那里一站? 气势上就获胜了,同村妇女大多也愿意听她的话? 有矛盾会找她调解。这样一个人也不吝啬? 至少边宁没见过她在菜市场为一根小葱和贩子砍价? 只有痛骂无良商贩以次充好的时候,她才显得很泼皮,不然则是一个脸上带笑,活力无限的老太太。
边宁不知道这样的人生有那里好的,假如陶子成老了,他不希望是自己祖母那样。因为一个老太太在和人争吵的时候,一旁的孩子真的会感觉无地自容。因为俞喜德很厉害,所以边宁在学校也很受人害怕。因为有个孩子曾说边宁是没爹没妈的,后来他被自己的父母打了一顿,其实也是怕俞喜德找上门来。
那一次,俞喜德听说后的确骂骂咧咧,不过没有真的到别人家门前去骂,只是在自家,关了门骂边泽。她也不骂郁姝宁,只会骂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如果边泽真那么厉害,又为何抛下儿子在村里生活呢。
但现实的原因谁都明白,无非是那时候,没法给边宁弄一个城市户口,于是这个小孩就只能从村一级的福利小学开始读书。
边宁是什么时候和自己舅舅们见面的呢,那也是小学,是他外祖父去世的时候,他被母亲郁姝宁带着回了一次娘家。娘家人很厉害的,也是他们帮边宁入了城市户口,虽然说好,郁姝宁和这家人一辈子也不再见面,可终究,自己父亲死的时候,要去一趟。至于孩子的户口问题,是郁姝宁的二哥走关系弄到的。
那时候很小的边宁,怯生生,不知道这几位都是谁。郁姝宁是家里最小的,最受宠的,也是最不乖的。不然怎么会和农村来的边泽跑了呢。
那次简短又慌张的见面后,郁姝宁依旧没和家里复合,边宁后来只见过自己的二舅,也只见过一面,是在读初中的时候,某天放学后,这个二舅开着很漂亮的车子在校门口等待边宁。现在回想起来,二舅领着他去某处高档酒店吃了一餐,吃了什么没印象,只记得环境的灯光是淡黄色的,在记忆里像是旧相片上的氧化痕迹。
或许直到死,这两家人也不会再有往来了吧。
边宁还在想祖母死的情状,因为衰老,内脏各处疼痛,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那些日子不说话,精神也不佳,只是还常笑,会拉着边宁说些家长里短,边宁一句话也没记下来……
那么无聊的话题,任谁都不会仔细去听。小孩子其实更着急去看动画片,而不是坐在祖母怀里听废话。
边宁至今也不觉得这些家长里短的内容有什么重要的。
只不过以前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不会那么难过。
明天早起的话,父母要准备上供的寒食,小黄鱼,豆腐,桔子,米糕,小番茄,还有什么,或许还有一叠炒豆芽吧。到时候摆开在祖父母得墓碑前,点起蜡烛和线香,点燃纸钱元宝。
祖母生前是信佛的人,所以纸钱上有印刷着《金刚经》,再折成元宝,这还是郁姝宁亲自做的,这项手艺,也是俞喜德教她。
边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是后半夜,他越想越难过,轻轻呢喃着说:“狂飙为我从天落……”没有从天而降的雨,倒是眼角不住淌出热泪来,等一会儿,眼泪干了,他终于入睡。
第二天起来,和边宁设想得一样,一家人准备了寒食,一碟一碟,用刷了红漆的木食盒装好,拿着就往后山公墓走。
沿路遇到人还会打招呼,多是一些老头老太太,边泽向他们介绍自己久不回乡的儿子,于是乡人们也笑着说,孩子长大了,不认识了。
边宁显得有些腼腆畏缩,不说话,只是笑,走在父母身后。慢慢到了墓地,在林里的石碑里找到祖父母的那一座。
今天是个阴天。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关于死的话题结束
墓园子在后山北面的半坡上。路上还需要通过一座桥。
边宁记得这座桥。
那时候他拿着祖父的黑白照片,父亲给他打着伞,村人们一并要过桥的时候,会在桥头喊一声“要过桥了!”。他是边家的长子长孙,持灵的人选,要过桥的时候喊一声,是怕死人的魂灵迷失。
阳间的桥对应阴间的桥,自然是奈何桥。如果没有相熟的晚辈呼唤,死人的魂灵怕是走不出这座桥。
桥下是条河,冬天枯水期,水位极低,露出大片石漫滩,死亡的苔藓尸体铺在石头表面是白生生一片。
那是个太阳曝晒的正午,还是小小孩的边宁,抱着相片。经历过祖母的死,对祖父的死,连他都有心理准备的。
父亲边泽撑着伞,一言不发,只是腾出一只手,一直轻轻搭在边宁肩膀上,温暖宽大,结实可靠。
这是子孙送别阿爷。
故地重游,边宁尚且记得阿爷死前的情状,他枯萎的脑灰质里已经无法再储存过去的记忆,他的大脑仿佛此刻桥下那一片白生生的河漫滩一样。
祖父的死没有什么打动人心的地方,他就是死了,没有特别的故事。硬要说有的话,边盛临死前给了边宁一把小钥匙,用来开一只小箱子,里面装着的都是边宁童年的玩具。
现在想来,这些玩具真是无聊到爆啊。
边宁想起祖父给他制作的弹弓了,被他扔在东郊垃圾场,此时早已不知去向。
这个阴天,山林里空气寒冷而湿润,墓园子里的花岗石墓碑表面都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前些日子落下的雪,至今还没化,这些石碑就都像是戴着小帽子。
这处公墓是近百年来兴建的,都用的火葬,土葬的坟包也有,零零散散分布在各处山丘树林深处。
墓园子东南角有一间极小的木房间,里面储放着竹扫帚、布拖把? 鸡毛掸子和铁质小畚斗。专供人扫墓使用。一打开就有股霉馊味? 这些物件都脏兮兮不堪使用的样子,边宁拿着拖布去河边涮洗了? 回来把祖父母墓前的水泥地擦拭干净? 落雪和积灰一并扫除,再使鸡毛掸子? 轻轻拂去墓碑顶上的积雪。
郁姝宁摆开寒食,将蜡烛线香点着了? 在墓前铺好一沓软布? 随即恭心跪下,合十礼拜。
她嘴里念念有词,“阿爹阿娘,你们在下面一切要好好的? 保佑你们孙子读书进步? 将来读一个好大学。也保佑你们的儿子事业顺顺利利,不要受人欺负,他一直都老实,你们知道的……”
边泽双手插着兜,很平静的样子? 边宁四处望天,周围都是墓碑? 墓碑下是贮放骨灰盒的墓室。墓园荒凄,多生衰草? 还有许多散乱的塑料垃圾在角落堆积,这样的情景? 让人不想多待一秒钟。
活人为什么要来打扰死人呢? 他们明明都死了? 却还要被迫为活着的人提供助力。边宁觉得妈妈嘴里那些祝福和祈愿完全是无稽之谈,每次他跪拜在什么神像,佛陀,或者墓碑前的时候,都不会要求什么。因为不相信鬼神,他没什么话好和祂们说。
郁姝宁礼拜完毕,便催促边宁上来跪拜,边宁当然是依言奉行,拜了三拜,该说些什么,郁姝宁在一旁小声嘱咐,“就说让爷爷奶奶祝你学习进步。”
边宁在心里说一句,“……想你们了,不是很多,就是有些想。”
母亲又催促他,“说些什么。”她似乎认定这是一个伟大的仪式,生者向死去的长辈祈求祝福,是一种属于精神的传承。
边宁支吾了一会儿,只好小声说:“祝我快点长大吧。”
长孙礼拜结束,匆忙起身,轮到边泽这个一家之主,他并不忸怩,很自然地在亡故双亲的坟前跪下。在这样一个时候,边宁突然觉得一种绝大的悲哀:此时此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多年之后,他会领着自己的妻儿复刻这般场面。
边泽拜了三拜,轻轻诉说,“阿爸阿姆,我们一切都好,你们也要好好的。你们活着的时候,我没法让你们享福,死了之后,我还要来麻烦你们,儿子是没本事,不过边宁是会有出息的,你们保佑他健健康康,不要出什么意外,不要生什么厉害的疾病,别的我们都会处理好。你们应该最喜欢这个孙子了,他现在什么都好,很乖,很孝顺,比我对你们还孝顺。我没有什么要求更多的,就是希望这个儿子能顺顺利利的,成家立业,以后我们边家还能继续传宗接代……”
边宁受不了这样肉麻的话,他远远跑开了,郁姝宁轻轻蹲在丈夫身边,拢住他的肩膀,男人还在继续说话,身体忍不住颤抖着,明明是在平静地笑,可眼泪水却快要流下来。
边泽也受不了自己说出的肉麻话,他转身俯在妻子怀里,低声说,“我真的好难过。”
“我知道,傻瓜。”
“为什么我没有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多看看他们。为什么等到他们死了,我才知道伤心,我是不是一个特别没有本事,特别不懂事的儿子?”
“别这么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郁姝宁轻轻拍打边泽的脊背。
“儿子没在看我吧?”边泽留了一会儿眼泪,又偷偷问。
“没有,他早就走开了。”
边宁在逛墓园,别人家一座座墓碑,大家的样式都是相近的,有几户人家早早来祭拜过,留下了一些果品和爆竹纸屑,虽然杂乱,可就是有生气许多。边宁忽然听到轻轻的声音,循声走去,却看到一个太阳能念佛机,在不断播放《大悲咒》,声音已经很轻微了。
墓园在不断变大,来看望的活人却越来越少,墓园像是会吃人一样,有些人不知不觉就自己落进坟里去了,于是世上又少一个探望的人。
一直在城市里,那里什么都快,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是巨量的,人,食物,信息。只有这墓地,一直呈现出自然衰落的情景。边宁望着灰沉沉得天,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他们三人随意漫步,边泽这会儿收拾好心情和脸庞,情绪有些高昂,要带边宁多走几处,他会突然指着路边的某处田,某颗树,某处坍圮的建筑,然后说,这是你祖父年轻时候留下的痕迹。
田已经荒弃,建筑已经倒塌,唯有祖父边盛种过的那些树木,现在已经茁壮生长。
第一百六十八章 秘境的研究其一
边宁依然在解自己的数学题,虚空秘境时空流形的膨胀充满不确定性,实际上就是缺乏实验数据才这样被动,他闭门造车,只敢在东郊的仓库里偷偷练习,而且得时刻注意不被天上的无人机发现端倪,可以说条件非常艰苦。
于是在乡下,他发现自己可以找到这样合适的地方用以更大范围的实验。地点在群山里某处天然的落水洞,进去之后是一处溶蚀洞窟,空旷而偏远,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也不必担心被天上卫星抓拍,占地大概是两个足球场,虽然还是不够大,但对边宁来说,暂时是绰绰有余。
很快,他就得到了全新的实验结果。
随着秘境的构建,溶洞炸起了一个黑紫色的结晶罩子,边缘有大量闪烁现象,亦真亦幻,整体宛如笼罩在一片稀薄雾气之中,结晶罩子表面有隐约的光芒流淌,内部更是透出些许结晶蝶阴惨惨的辐射光线。
秘境表面看似一体,实则有许多游移的节点,正是许多贴附内壁的结晶蝶四处飞舞导致。并且外表也在强烈震颤,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等到秘境表面彻底贴合溶洞内壁,这个结构终于稳固了下来,形状像是溶洞的倒模,随即,边宁停止了虚空气的输出,可以自由活动,总结实验现象。
小范围的秘境扩张固然是不稳定的,在这个过程里充满不确定的变量,但是在大范围情况下,这些变量都不会超出一个弹性的可控范围。
之前边宁同父亲边泽解释说,假设一个注水的气球,表面上每一个点都会虽时间变化而进行随机的位移,秘境的扩展可以像是刺猬,可以像是蘑菇,可以像是各种奇怪的形状,正是因为边宁无法控制每一缕从印记里流淌出来的虚空物质,所以其流动是自由随机的。
想要形成虚空秘境,关键在于? 让虚空物质在这样一个“气球”表面均匀流动? 这样的目的是扭曲时空,真正把秘境内外的时空切割开来? 外界的一切攻击都无法对秘境本身和其内部造成任何影响——除非弄大质量天体过来撞击? 或者用重力武器炮轰——人类的科技现阶段对这样的情况是无能为力的。
边宁要做的是调节虚空物质的传输节点,使其能形成闭流形? 这无疑是复杂的过程,仅凭他一人? 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才可以制作足够笼罩城市的虚空秘境。
虚空物质性质特殊? 边宁是还没完全弄明白的,现在已知的几个特性也是一点点摸索发现的。
首先最重要的自然是其心灵亲和性,虚空物质可以被人的意志影响,或者说? 是影响人的精神? 包括小动物也会受到虚空的侵袭,应该是一切具有思考能力都会遭受虚空的精神浸染。
除了边宁这个印记持有者,别的生物直接面对虚空物质,下场大概率是死,不死就疯? 要不然就是又疯又傻又残疾。
所以需要结晶蝶的辐射,消弭这种侵蚀。
在作为心灵稳定器的同时? 结晶蝶可以作为导引虚空物质的管道,随着结晶蝶体积的增大——边宁可以通过使用更多魔力召唤更大的结晶蝶? 或者喂食虚空结晶培养——结晶蝶沟通虚空的能力就越强,甚至可以说? 只要结晶蝶够多? 直接就能把现世拉入虚空里。
除了心灵亲和性之外? 虚空物质也有相当的黏稠性,虚空气会自发向周围扩散,不过当密度朝过一个界限后,就会停止扩张,转而在这个范围里打转,直到从气态凝结为液态或者直接凝华为结晶。
这两个性质结合起来,边宁可以人为控制着一定密度的虚空物质以特定的速度流动,而稳定的虚空流,是有自适应性的,不会再那么简单就散去。
每次边宁构筑虚空秘境,后续处理都只有几个办法,虚空气可以被印记重新吸收回去,但已经凝结的虚空液和结晶是不能送回虚空的,虚空液可以控制着将其气化,结晶就只有收藏起来,或者用于喂养结晶蝶。
他总之是不敢在身上储存虚空物质的。
虚空结晶的性质相当顽固,形态类似紫黑宝石,有多种晶型,理论上可以发育成各种奇奇怪怪的模样。对这种物质的研究,或许黑岛科技会比边宁更清楚,但哪怕那样的大企业,暂时也只能把这种“新型元素”当作电子烟的雾化器使用。
近距离接触虚空结晶不会对人的生理心理造成影响,从这一点来说,直接把这东西当成宝石也无所谓。
但因为结晶存在本身联通虚空,所以会以一个缓慢的速度释放虚空物质。
晶体越大,这个速度越快,如果用以制作首饰的话,倒是不必担心佩戴者突然疯狂,但要是大块结晶当作标本或者摆件,那绝对是要出问题的,只不过这个周期也要以年来计算。
边宁在地下溶洞里的练习,除了有了这样一片隐秘安静的空间之外,尚且还有一个蝙蝠的族群在此栖居,它们也被迫充当了生物实验品。在结晶蝶光芒照耀下,这些小东西尚且活泼。
虚空气的扩张初期是无声无息,也不见什么端倪的,假如在夜晚,人类的眼睛也根本无法察觉。在边宁的设想里,虚空秘境的扩张必须得是快速的,一旦浓度提升,环境会很明显变暗,而且从秘境内朝天上看,是一片灰蒙蒙,太阳也变得模糊,一派末世景象,如坠幽冥无间,颇能激发人们的恐慌。
在秘境尚未稳定之前,物质和能量尚且还能自由出入,假如慢吞吞地扩张,不等笼罩鼓山,鼓山人早就都跑完了。
实在是因为秘境封锁城市是一件牵扯巨大的事件,这样宏大的工程,绝不会是简单就能厘清的,哪怕立项都需要经过审慎的考虑。
如今边宁已知如何让秘境内的生物不受虚空侵扰,但尚且不知长期结果,假如因为秘境遮蔽阳光,导致作物无法生长,那鼓山必然出现大饥荒,最后化为空城,假如因为虚空物质导致生物变异,那也会出现未可知的变数。
归根结底,虚空的力量是危险的,边宁也不是真得那么无敌,他要改变世界,所行的每一步都需审慎。
这样一个地下溶洞,能提供给边宁的帮助,无非是让他确定,大型秘境的扩张和维持是可行的,除此之外,尚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以他一己之力,恐怕是很难再有更多作为,这个时候,就应该向组织求助了。
这年头混社会的,谁还没个帮手呢,加入乌派不是为了找累赘,实实在在是要收获助益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绿洲,春天
在陶子成的印象里,这个寒假,边宁一直在沉睡,中间偶尔醒一下,也只是为了进食,平日里把自己关在房内,既不外出,也不做任何杂事,就是躺在床上,每次陶子成来探望他的时候,他要么是睡着了,要么是睡眼惺忪。
“你生病了吗?”陶子成用手背贴住边宁的额头。
他的体温正常。
可他就像是生病的狗子一样,恹恹的。
边宁眯着眼睛,室内的微光在他眼球表面反光,像是在眼眶里藏了两枚剔透的玻璃球。陶子成看着他,却不知他在看着谁。
“说说话呀。”她轻轻推搡边宁。
“别担心,也别让其他人打扰我。”
“我背你去医院看看吧。”陶子成轻声哄他,凑在他脸颊上亲吻,希望把自己热切的火苗点燃,好叫那个像小太阳似的边宁能活过来。
边宁闭上眼睛,“你也别打扰我。”
“你到底怎么啦?”陶子成不厌其烦,不断摩挲他的脸颊,希望能把他逗得发笑,可边宁还是恹恹的,随时都会睡过去。
“我在休息。”边宁如是说,“一场伟大的休息。”
“你又在开玩笑。”陶子成自己笑起来,笑了一会,他没有回应,于是她也悻悻地收起笑脸,然后在漫长的沉默后,陶子成由衷疲惫地叹气,“求求你,别出什么事情。”
“只是嗜睡而已,别怕。”边宁的每一句回答都仿佛梦呓。
在遥远的西洲大陆,低纬度人种遍布之地,偶戏师所乘坐的车辆驶入乌派绿洲基地,领袖已经等候多时了。
边宁早已陈述来意,乌派将倾尽全力予以帮助。这个绿洲基地集结了乌派在西洲全部的科学家,他们有来自中洲的志士仁人? 有留学归来的本地学者? 也有在乌派建设的教育机构成长起来的原生科学家。
“接下来的一切,需要绝对的保密。”边宁再三表示重视。
领袖只是让他放心? 这座基地里的一切人员都是经过了严格的审查流程? 都是清白的人选,基地周围也被封锁? 一切人员不得随意出入,补给品会以多次转运送入基地? 基地的管理直接由乌派核心负责? 组织里的保密等级最高,一切资料不会存入电子设备,只有一份文件备份在总部以证明这个基地的存在。
和边宁见面的领袖并非本人,只是用一台生化义体作为替身? 他本人是不在此处? 也不会对这里的情况多加干涉的。
生物技术制作的义体,有其特别的性质,涉及人类意识的尖端技术,这也是从福陆科技窃取的,在西洲? 有许多大公司的实验室,以西洲本土居民作为实验素材? 孕育了这样一项特别的科技。
生化义体依旧是通过通感仪将人的意识转嫁到机体内,除了这一点之外? 机械义体与生化义体,可谓处处是不同? 一个内在是纯粹机械结构? 一个内在是半机械半生物结构;一个靠转码器联通神经信号与智能电脑? 一个靠传感器联通神经信号与仿生大脑;一个通用,一个专属;一个有着详细的编制,是流水线量产的作品,一个是实验室少量出品,基本没有编号。
一台生化义体,对应一个人。
从技术成本上来说,生化义体的造价是高于机械义体的;从磨损率和性能上来说,生化义体同样无法和机械义体媲美;续航上,机械义体采用电热能,而生物义体使用生物和电混合能,自然也是机械义体更强;改装自由度上,也不如机械义体那样普适;环境忍受能力上,生化义体的适应力比正常人类强得有限……
各个方面,生化义体都不如机械义体,但乌派的选择依旧只有这个。
机械义体的技术封锁太严重了,相应的生产工具根本不可能弄到手,仿制也是极困难的。如果直接使用这些黑岛科技产出的机械义体,隐藏在硬件里的后门程序随时能剥夺使用者的权限,随时随地监控使用者。
边宁的虚空义体在经过魔法仪式炼成之后,与分身融合,性质已经截然不同,因此也不必担忧被后门程序远端控制,但这样的技术,是没法推广出去的。
乌派成员对机械义体的仿造,主要疑难是在关键的元件的制造上,一直被卡着脖子,反观生化义体,制造门槛就相应低了许多,虽然比较拉跨,但未来可期。
偶戏师进入绿洲基地后,直接被任命为主要负责人,除了需要定期向领袖汇报工作之外,他的权力是极大的。
这也使得他更有信心完成自己的目标。
等到虚空秘境研制成功后,乌派会派遣大量要员前往鼓山搭建基础的组织结构,未来的斗争就从此处开始。
在西洲的偶戏师,意气风发,在鼓山的边宁,一直在沉睡。
陶子成来了又走,她不能在久留,她的母亲总是要问她这一天去了哪里,陶子成说,她去学习。她还找了林言打掩护。她不敢和家里人说,她是去找边宁的。
所以她只在白天来,刚开始是每天都来,后来为了不被母亲怀疑,她隔两天来一次,再后来是三四天来一次。陶子成为边宁带了饭菜,假如她不来,边宁则食用一些难吃又廉价的应急食品。
有时候,在傍晚,边宁醒过来,室内暗沉沉,分不清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他一个人,腹中饥馁。这种景象能把人吓坏了,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边宁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便呆滞地坐在床头。
陶子成推门进来,端着几案,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
“喂,吃饭了。”她盘起头发,穿着居家的棕色毛衣,透过南窗照进来的橘黄日光在毛衣表面,边宁眯着眼打量,陶子成的半边身体仿佛燃烧着火,热烈的辐射渗透进她的皮肤,在眼睛里闪烁,嘴唇也反射着柔润的水色,鬓边的散发游动,仿佛颤抖得鱼鳍。
边宁叹了一口气,“有你在,我不怕了。”
“你在说什么呢?”
“你过来。”边宁疲倦的样子,左手遮着半边脸,手指探入发隙,脸上却有漫不经心的笑,“有话和你说。”
陶子成在书桌上放下几案,探身走到他身旁,被边宁一下拽进怀里,她跌倒在边宁身上,发出响亮的笑声。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呢?”
“因为春天要来了。春天要来了。”边宁凑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第一百七十章 秘境的研究其二
春天的确要来了,开学的时候正是立春,现在真是寒意最深最浓的时刻。
边宁不敢多说一些细节,陶子成的手机随时可以监听他们的对话,索性他本也不打算向她透露什么,于是一直警惕着自己的言谈。
虽然什么都不能说,但边宁确实是很快乐,虚空秘境的研究已经卓有成效,他们努力克服一切的困难,搜集实验数据的同时,也在躲避联邦的搜查。
西洲是一片落后之地,绿洲基地的地点是保密的,但那周围是一片雨林,还有一条奔流的河。
偶戏师在这里被人称作主任,但他永远戴着面具。一张白色的奸臣面具。面具的眼孔后永远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基地里的每个人都亲眼见过这张面具,而有的人却不可能再见到第二次,机械心脏暴露了他们的小心思,纯净的队伍里容不下叛徒。
偶戏师仿佛知道所有人的心事,他的言辞总是能切中要害,得益于边宁在广博的涉猎中所掌握的心理分析学和社交学,他的话能直接把人的胸膛都切开一样,三两句就能抓住一个人的弱点。
然后,偶戏师会予以温暖的鼓励和无私的帮助。
有些事情,他也没法解决,但与他交谈过的人,却无不对自己的目标充满信心,所以基地里,大家都说,这位主任,仿佛领袖一样。
只不过,机械心脏告诉边宁,这些人对他,依旧是恐惧更多些,而有些,则将他当作偶像进行崇拜。
一个突如其来的神秘上位者,读心者,虽然依旧是乌派的好同志,可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真正合群。
所以不久之后,边宁学会了保持沉默? 只是同志们在看到他那张白色奸臣面具的时候? 依旧感觉自己毫无秘密可言,有种直面寒冬的冷肃感。
假如他和这些同志们说? 自己才十七岁? 他们肯定会笑得打滚。
没有哪个十七岁的孩子拥有这种智慧,对人心的剖析? 对组织架构的控制,对目标的认知? 对知识的掌控? 没有哪个十七岁的孩子拥有这样旺盛的精力,仿佛永远不会休息,永远激情澎湃,没有哪个十七岁的孩子能有这样包容如大海的心胸? 崇高的道德标准? 以及这样冷酷如刀的手段。
他的朋友和同志依赖并信任他,而他的对手,隐藏在队伍里的间谍和投降分子会终日惴惴,不敢直视他的面具。
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因为边宁的印记? 他实力超绝,脑力超人? 因为边宁从不停止学习,所以他对许多领域都有所涉猎? 仿佛行走的搜索引擎,因为边宁的本体陷入“伟大的休息”? 他的分身可以不分昼夜地工作。
边宁其实是哲人王。和追随者们在一起? 他感觉很好? 乌托邦仿佛近在眼前了。
每到夜晚,基地就会笼罩在虚空秘境之中。绿洲基地所在的森林,有那么一块地方,红外辐射极微弱,冷冰冰的一块,看着就颇为可疑,只不过暂时还没有达到警戒级别。
只能说,外界的困难是无穷无尽的,但都不是无法解决。
黑紫色的结晶罩子明明距离地面至多百米,却依然和真正的苍天一样遥不可及。隔绝内外,没有任何信息可以随意进出。
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因为挡光,也阻隔了空气流动,对内部生态圈的发育不利。
一个生态系统是耗散结构,需要外在的能量和物质维持运行,固然可以用核电站代替阳光,但实际在应用层面上,不如修改秘境模型结构来得实在方便。
基地的科学家有上百人,各个领域的都有,包括组织里研究能力最强的学者张春城,他们的建议多是中肯的,年轻学者的项目会更激进,他们都震惊于虚空这个宇宙的特殊维度,因此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更多隐秘的知识,而年长的学者们相当保守,多是给边宁以合理的建议,发掘虚空秘境更多的应用。
专业的学者团对边宁的助益是巨大的,出于对虚空的审慎态度,边宁总是拒绝那些年轻学者对虚空物质的探究请求,哪怕有结晶蝶的辐射,虚空依旧是危险的。
他可不想,壮志未酬身先死。
在学者们的帮助下,他们试着构建了许多虚空秘境的模型,从外部看起来,有四四方方的,或者是球形,圆环体,棱锥等,每次都有不同的体验,形状影响的是秘境的节点。
秘境需要留出物质和能量的通道,免得阳光和空气无法进入,不过这种通道需要足够安全,否则会被当作外敌入侵的弱点。
组织里的学者们提出一种名为“结晶透镜”的秘境模型,可以解决日光无法照入的情况,其实就是让高浓度的虚空物质凝结成六边形的散射镜,均匀覆盖在秘境地表区域,数以亿计的六边形透镜组成了外壳,每一块镜面都是一个沟通内外的节点,对应一枚结晶蝶。
结晶蝶自然是代替边宁本人,作为释放虚空物质的媒介,边宁因能在睡梦里沟通虚空,所以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虚空气支持,而结晶蝶本体就是在虚空深处存在的生物,她的本质比地球上一切生物都要伟大,所以哪怕是投影的细小碎片,也能被认作是独立的个体,可以自由链接现实和虚空。
这样的一类生物,在基地里大量豢养,虽然她们安静地像石头,可大家都说,隐约能听到振翅声,嗡嗡嗡,沙沙沙,扑拉扑拉,很轻,入睡的时候格外清晰,夜晚的时候这些结晶蝶贴在秘境的内壁,辐射着灰沉沉的光,远远看起来像是水银凝结的星星。
白天的时候,她们在上空飞行如云,阳光会从结晶透镜照入,均匀铺开,太阳所在的地方,晕开一大片,日轮仿佛有磨盘那么大。
这个特殊的秘境模型,站在外面,近处看,几乎是隐形的,倒映着周围的树木,倒映着天上的云,而从高空俯瞰,则明显能看到这样一处外表银亮的球壳倒扣在地上。
这个秘境不是半球,而是整个的球体,地下部分也是包裹住的,整个的结构甚至超越了三维,把这一处时空完整挖了出来。
结晶透镜结构需要巨量的节点,这是唯一的缺陷,想要覆盖鼓山,首先要凑齐七千亿结晶蝶,这样大的基数,是不可能一开始就攒足得,所以透镜结构将在秘境展开后,逐渐构成,最初阶段的透镜,只有一个,只需要跟随着太阳方位移动,尽可能把阳光投进来即可,后续再慢慢铺设整个的镜面。
这样一个方案,已经非常成熟,也非常可靠,已经足够支撑一个小型的生态圈存在并发展,而在这段时间的观察里,生活在秘境里的生物并未出现任何异常行为。
于是边宁写了一份报告汇报给乌派领袖。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烈火,曙光照耀的前夜
秘境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在上百学者的共同努力下,边宁已经有数种可用的模型,当然,问题还是有的。
首要一个,秘境展开的过程并不受控制,也就说,依旧会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膨胀,这个过程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暗藏不可控的变量。
其次一个,虽然可以通过节点来交换物质和能量,但为了防止外敌使用侵略性极强的武器手段,秘境应当会长期保持封闭状态,届时内部的气体循环就需要靠人为办法解决了。凭城市里种植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树木,根本无法供应那么多生物呼吸所需。
再有,秘境实验毕竟短了点儿,假如虚空侵似是长期的,那秘境就会变成养蛊地,到时候出什么异变,谁也不知道。
还有,布置秘境需要巨量结晶蝶,总不能靠运输送进鼓山,或许可以把这东西当作是商品流通起来,但这个办法会带来太多意外,并不可取,放纵虚空等于在脑袋里引爆炸弹。
林林总总,琐碎的细节可以抠出无数条,关键的就这么几点:一,安全;二,稳定;三长久。
秘境展开随机的确是问题,但好在,不管怎么样,虚空物质都是会朝四面八方扩张的,等到笼罩了所需要的全部地块再停下来休整即可。
交换物质和能量的办法有很多,阶段性的,可以用核能代替太阳能,人工制氧等等,长久来说,鼓山秘境肯定会扩张,一点点蚕食全球,那些富人们将会看到绝望之壁如此扩张,人间一切手段无法阻止,他们唯一的办法? 要么是投降? 要么是逃到月球上,逃到火星上? 总之? 地球肯定是会被解放的。
实验周期短,危险未知? 这是需要搏一搏的,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们都会拼尽全力? 问题当然会有,办法也总会提出,变革总是有代价,谁也不可能置身其外。
最后? 结晶蝶的问题? 边宁有更好的解决方案——鲸油电子烟。
那些高端的鲸油电子烟里都有一枚虚空结晶,只需要稍加引导,就能以之为媒介,源源不断召唤出结晶蝶,鼓山有越多这种高级鲸油烟? 边宁就有越多可用的召唤物。
胜利是如此昭然显目,领袖同意了边宁的计划。
解放鼓山? 这是第一步,这个行动需要成千上万的同志参与进来? 这个行动被称为“烈火”。
天有永夜,地有烈火? 人心如炬? 照彻大千。
在这个世界上? 反抗者的存在就像是夏天沟渠里的积冰,人们不知道他们存在,阳光还要不断试图彻底融化他们。只要有哪怕百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性,自由派们都愿意付出努力。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直以来的战略,一来扎根文明边缘之地,休养生息,发展同志,积蓄力量,二来是精兵战术,以小博大,追求大胜,不惧牺牲。
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们是打不倒,杀不完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冬天会再来,肃杀之后留下的一片空白洁净的大地正是重建世界的好处境。
领袖说,历史的进程,螺旋上升,伟大的斗争必然要经历失败,随后是再斗争,再失败,这个进程,会以十年,百年计数,且进步的时代往往短暂,沉沦的时代则更久。
为什么一定要斗争,因为看到了胜利,因为胜利是可行的,因为那些伟大的导师们,思想的先锋,精神的领袖,他们把未来的一幕揭开,把铁屋子的窗户揭开,于是有光照进来,有光在,人们看到了胜利,就去追求,哪怕付出性命来,就因为看到了胜利,便一心想要胜利了。
理智的人们都知道,人生而平等,这是一个简单的论题,乃至可以被人直觉所接受,所以一个平等的世界也必然是可行的,于是看到这个道理后,人们应该对这样的未来毫不犹豫,全然相信它的到来。
边宁正想要看到这样的一个未来。
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为此他全然不害怕了。他不害怕,所以他的追随者们也不害怕。每个人都有自己奋斗的理由,有些是被逼无奈,有些是心怀理想,初衷不同,道路却相同。
当初那个仓皇逃离犯罪现场的边宁,惶惶不可终日,只因为害怕无情的公司在档案上漫不经心地记下一笔,铤而走险,冒着更大的暴露风险去删除数据,那个时候,边宁什么也不是。
就因为从小到大,十六年,他知道自己如今的生活多么来之不易,边宁才会那么害怕的,就因为他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他的人生只有一次机会,不敢去赌。
假如他被标记为不规训——事实上边宁在他的诚信档案上已经被标记了不规训了,主管亲自干得好事——他这么多年的苦读都白费,父母劳作的血汗都白费,他们一家三口的艰辛,全然付诸东流。
害怕呀,谁能不害怕,拿一辈子和一家人的未来去赌大公司发善心吗?绝对的权力不会滋生善良,那些人只需要敲敲手指就能决定边宁这样底层人的命运,这么轻易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文职人员参与,只需要报备一下,智能程序会处理的。
边宁现在想起来依旧是后怕。就在去年的夏天,边宁还什么都不是,而今,他却已经做好改变世界的准备,也有了相应的能力。
一步步走到今天,边宁说不准这是自己的意愿,还是环境所逼,界外魔找到他,是因为预感到了这些吗?边宁还记得,界外魔解释过,被赐予印记后,他的人生就变成界外魔喜欢的戏剧了,界外魔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此刻,他也一定还在暗处凝视着边宁。
印记带来的超绝能力,意味着无限条可选的人生道路。
那么多的平行宇宙,或许每一个边宁都有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这个宇宙里的边宁,他就要走这样一条道路,要带领着星星之火,与整个世界的黑潮斗争。
难吗?很难,个人如何对抗集体呢。
简单吗?很简单,当个人拥有超越集体的武力,完全可以强迫集体接受并顺从他。
边宁要的不是当一个新时代的皇帝,他从来不屑于这样的人,动物会选择征服同类,掠夺资源,这是生物的本能,冷冰冰的宇宙中,谁又不是一个靠吞噬物质和能量存在的野兽呢。
但人可以打破这种先天的拘束。所以人不是动物。
偶戏师回到鼓山的时候,春天的花朵也已经陆续地开了,鼓山的市花就是桃花,到这个时节,在公园和绿化带可以见到大量桃树,粉红的花瓣很娇弱,风吹便片片洒落,在地上铺开。
下过雨之后,街道上,人工硬化的地表有些积水,千千万片粉红花瓣贴在水底,像是永不干枯,像是不会醒来的梦。
春天也有雷声的,春雷过后,万物复苏,边宁知道山里得笋子又接连要冒出来了。
随着春季食品上架,鼓山来了很多外地人,陆陆续续的,乌派在中洲的本地力量在集结,他们分散地汇集,通过发布在一些冷门网站里的加密评论了解任务,汇报工作,通过古老的铁路网,一趟又一趟地搭车,从千山万水,五湖四海,大洋大陆的角落奔来,像是一群燃烧焰火的蛾子,如一群快意江湖的侠客。老大哥一声令下,他们汇集此地,斩奸除恶!
第一百七十二章 抢生意的来了
现代社会的人员流动是复杂的,鼓山的人员流动却不怎么复杂。
在这里务工的外地人,多是随着大公司一起进驻的员工,而找散工的外地人极少,这里本无多少工作岗位提供,本地人也有许多待业在家的。
鼓山没有什么名胜,没有什么像样的旅游资源,人们不会来这里看风景,或者参加什么文化活动。
本地人出去的情况倒是不少,近些年来,鼓山人口老龄化是越来越明显的。但要说外来人打工,那实在太少了。
今年开春以来,鼓山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外地人,甚至是外洲人,高纬度人种和低纬度人种都有,他们很艰难地在这座中洲的城市里求存,基本不会有人给他们提供工作岗位,他们只好吃一些爱心组织发放的救济餐,住处呢,要么是在桥洞里,要么是在郊区的废弃楼房。
有带钱来的,会生活得体面一些,不过他们更容易被安全部的干员们进行审查。
不只是鼓山,鼓山周边的几座小城镇,也在涌入外来人员。
都是乌派的同志们。
那些案底清白的同志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进城市,找寻偶戏师的指引,还有些背了些罪名的同志,他们就得如老鼠一样藏起来,静待时机成熟。
边宁在上学,偶戏师会在夜晚出现,游荡于鼓山霓虹照射的城市,他会去一一接见远渡而来的同伴,结晶蝶飘忽忽飞在灯光边缘的黑暗里,当她们降落在肩头,那么同志们会知道,主任要见他们。
于是跟着结晶蝶的飞行轨迹,他们朝着偏僻无人的角落,或者是组织控制的房屋建筑而去,等他们走过一扇门,或者是穿过一个隧洞? 就走入了秘境? 结晶蝶的光照耀着他们,在浓烈昏沉的虚空秘境里? 到处都像是雾气弥漫? 结晶蝶的光闪烁着,大家循着光走? 慢慢就走到了秘境中心。
秘境是移动的,随时可以转移? 有时候是在某座废弃的楼宅? 有时候是在地下管道,都是在隐蔽处,躲过天上无人机的视野,躲过无处不在的监控。
条件简陋? 基本上并没有像样的会议室供大家商谈。经常是大伙儿围坐起来? 这就算开会了。
在座都是要参与到烈火行动里的同志们,大家有共同的信念、理想和目标,这些东西使得他们能将自己从周围人群里区分开来,而眼见着,自己即将兴起一场与所有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浪潮? 他们无不心潮澎湃,因此也忘却了身体的疲惫和现状的艰辛。
有个东洲来的同志? 二十来岁,身材瘦高? 皮肤苍白,穿着油污的蓝色工装? 这些天一直躲在南郊? 食宿无着? 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还是第一时间听从指挥,赶了过来,到了地方,这里是南区一处废弃教学楼,算上他,今晚来了二十七人,大家搬了许多椅子排排坐在电气灯下,笑谈着,气氛热烈。
“你们好。”他上前搭话,有个戴白面具的人把目光转向他,他的眼睛真的很亮,这让东洲佬有些紧张,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你在担心。”偶戏师温声说,“别害怕,我们会成功的。”
“您,您就是主任吧?”
“是,欢迎参加这次的行动,你来到鼓山两周了,恕我不能及时与你见面,安全部的搜查很严苛,要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把你们带到我面前,是很困难的,所以不得不分批次来。好在你们来了,来了就好,鼓足干劲,我们还要一场会要开呢。”
另外的几位同志看着年纪都比他大,大家显然是很听从这个白面具的主任,东洲佬一时间颇感到压力,在来鼓山之前,他从事大型工厂机械的维修活动,但因为还是学徒的缘故,实在没有什么积蓄可言,加入自由派的理由也无非是受到厂里师傅的引导,要说他为何而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可现在他都把工作辞了,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乌派是全球大大小小的非官方组织里影响力颇大的一个,有百年斗争历史,号召力极强,这次行动是得到全力支持的。派系内部当然是有斗争,但领袖的意志必然得到执行。
边宁注意到,汇集过来的同志们里,有许多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凭着一腔热血就过来了,甚至对自己要做些什么都一知半解,合用的人是很少。封锁鼓山之后,他们需要搭建一个临时的行政框架,这些年轻的同志们,恐怕是难胜任的。
领袖还会派人来的,组织里真正有工作经验的老手们会来,不过,怕是得在秘境建成之后,他们一个个都是通缉犯,不好露面。
所以那么多问题要解决,得开会议,偶戏师已经连着半个月都在给各地来的同志开会了,首先就是说明大家伙为什么聚集起来,然后是介绍秘境的作用,探讨行动中具体的人员分配和工作安排。
很多人都似流浪汉一样过来的,不但自己安危难保,还极容易引起怀疑,安全部的干员是没有停歇工作的,鼓山的监察网络是不会迟疑的,随着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暴露的风险在逐日递增。
这都是偶戏师需要解决的麻烦,麻烦意味着变局的到来,边宁心里其实乐见其成,愈麻烦愈好,愈可怖愈好,最好叫那几个大公司都拼尽全力要来阻挠,届时吸引到这些上层人的目光后,一举封锁鼓山,必能引得他们震恐不已,进而想拼尽全力打破秘境。
等他们努力过才会明白绝望。
一直以来,都在压迫人民的他们,当他们面对虚空这样绝大的恐怖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边宁真想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这些天,偶戏师还会继续和众人商谈行动的相关事宜,他们按兵不动,耐心等待着,与此同时,数十个小规模作坊正在全力生产以虚空结晶为雾化器的盗版烟枪,然后就会流入鼓山的地下市场。
鼓山的黑色产业早就被清洗过了,所以经营这个地下鲸油烟的当然是乌派,如此一来也是给新来的同志们提供暂时的工作岗位。
鲸油烟早就已经在全球推广开来,打着健康、养生、提神、延寿等口号,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下,连五六岁的小孩都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许多地方更是人手一支,人们热切拥抱这种仿佛来自异世界的产物。
在边宁看来,这也是危险的活动,至少,他沟通虚空变得越来越简单了。说不好是因为他业艺精熟的缘故,还是现实与虚空的障壁在削弱的缘故。
乌派弄不到鲸油,不过制造烟枪完全不成问题,识货的人都知道这种以特殊结晶作为雾化器的烟枪有多么好用,它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口感,专业的品烟师都对它追捧不已,乃至会专门为其定制一个评判风味的行业标准。
这种高级商品放在当今繁华的消费品市场里,也是顶尖的一批。
一枚纯正的鲸油烟弹通常市价在五百元左右,二代三代的鲸油会便宜很多,普通烟枪在几十上百不等,当然也可以手工自制,而结晶烟枪一支少说要卖到上千元,贴牌后价格翻倍,镀金后再翻倍,镶钻后直接加个零,请富豪代言之后,马上可以送进博物馆了。
现在,在鼓山,这样一支烟枪,只卖二百。
好家伙,大甩卖啊。
黑岛商务部直接震怒,说是要彻查这批烟枪得来源,然而就是什么都找不到,售卖烟枪的仿佛不是人,是一群幽灵,能在一夜之间把货物送到家门口,周围的监控什么也看不到,那东西是凭空出现的。
主管听后大叫不好,是灵异客在卖烟!狗日的来抢饭碗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枪、烟、蝴蝶
主管其实不是鼓山分公司里说一不二的人,他的权责是很大,部门也独立于公司的管理体系,但他得听从商务部的指令,说到底,安全部是寡头们养的狗,养狗千日,用狗996
现在商务部长意思很明确,让他把鼓山地下假烟枪市场给打掉。
主管表示无能为力,实在不行只有提机跑路。
这时候法务部站出来了,说我有一策可平鼓山风波。
找不到生产商,找不到营销商,没关系,把用户限制住就行了。
于是各部门齐声说妙啊。
然后,破天荒的,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回,黑岛公司起诉了鼓山全体市民。
声称他们不正当的消费行为严重损害了黑岛科技的商业信誉。
审理案件的是地区总法院。收集证据的是黑岛安全部。检查方是联邦军部地方警备队。
原告席上是黑岛科技总部,被告席上是黑岛科技鼓山分公司行政部。原告律师和被告律师都来自第三方,不过一边是鼎鼎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刚领到律师证的应届毕业生。
案件审理过程在“平安鼓山”这个软件上直播,详细档案整理好后备份在联邦地区法院,有电子版供大众查阅。
开庭的日子是在桃花落尽的那天,再过一阵子,桃树上要结果了,观赏用的桃树结不出鲜嫩饱满的桃子,那一个个青涩且硬瘪。
鼓山市民也是在第二天听说自己变成了什么“违法未追究人员”,还在早上统一收到邮件,法院要求他们主动上交非法购买的假烟枪,否则就要被计入失信名单。
这人群里,有些真的是买了,有些根本不知情,还有漠不关心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小孩,现在所有人的生活都受影响了。
如今他们每天都要面临安全部的搜查,还在路上设卡,随机拦截,要的就是让鼓山人记住,让鼓山人害怕了,就不敢再耍小聪明。
黑岛科技和伊尔科技联合出品的正版鲸油烟难道不香吗?都去买!咱们黑岛科技可是老实人,你们不支持正版就是欺负老实人,就是帮助违法犯罪!
这种操作属实给边宁他们逗乐了。这是生怕大家不够恨? 不够怒啊。
他们还是继续要卖烟枪? 毕竟现在才分发出去三千多支,想要满足计划? 最少得五万支。
只不过? 这次是真没人敢买了,之前订货的也着急忙慌地要求退货? 大订单的客人更是哭着想要他们退钱,货不要了? 就要钱? 拿不到钱,稍微给点行不行?
“那怎么行!”偶戏师直接拒绝这个无理要求,“现在不是他们要不要的问题,不想要也得要!”
于是买家也一咬牙? 你要送货? 干脆直接送到黑岛公司去吧!
“没问题!”电话这边说完就撂下了。
乌派的同志们看着边宁,“主任,真送啊?”
“那当然是真送,只要东西在鼓山,就有用处? 不但要送,更要多多得送? 直接把货都运过去,他们不是要收缴吗?让他收去? 你收得越多,我们的计划就越快完成? 通知一下附近几座城市潜伏的同志? 叫他们可以快马加鞭? 赶来鼓山和我们会和了!”
今晚荣绒在黑岛分公司的科技大楼顶层下榻,和成然,以及其他几个女同学一起。
她喜欢傻白甜的女孩,愿意多和她们交朋友,这种傻姑娘就像狗一样,忠诚又可爱,有时候又很聪明很懂事。不听话,还有狗项圈拴着。
当然,在鼓山,荣绒不敢再用狗项圈,她也怕被灵异客打上门来,一直想再见那人一面,可不能激怒了人家。
粉毛的荣绒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鼓山这座微不足道的小城,夜幕里,被那几座低矮如鼓的山丘包裹的河谷上有人类的城市,黑漆漆夜幕被冷色霓虹映照,天上的云反射出不自然的红光,无人机飘飞如群鸟翱翔。铁幕笼罩鼓山上下四方,无人可以脱逃。
无知的女同学们在房间里四处打闹,浑身精力像是发泄不完,青春配上纸醉金迷,那是烈火烹油。
成然总是很本分地站在荣绒身后。
“喂,来不来打牌?缺个搭子!”有女同学来邀请成然,她们在打牌呢,用顶级的鲸油烟当筹码,趴在宽阔柔软的米白色床垫上,翘着莲花似的脚掌,不时轻啜几口,袅袅烟气随着通风口飘走,在城市夜空是微不足道的淡蓝云霭。
成然摇摇头,她的话愈来愈少,渐渐像个失语的人。
那女同学走了,跑去邀请在打游戏的女孩。
“缺个搭子!打牌缺个搭子!”她们举手抬足,喊叫着,说一句,吐一口烟圈,像是吐泡泡的鱼儿们,晃动的年轻人的肢体像是随波摇曳的白色水藻。
荣绒百无聊赖地问,“你怎么不去玩?”她凑近窗玻璃,看到自己脸颊白生生的倒影,像是对着水面照镜子。
“没意思。”
“那站在我后面有什么意思?”
“你一个人会无聊的吧。”
荣绒发出长长的,像是叹气一样的疑问,“啊——不知道啊,我无聊又烦,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特别没劲啊?”
“不会。很多人喜欢你的。”
“难道世界上竟然会有不喜欢我的人?”荣绒震惊,“我这么漂亮这么有钱,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关键是还很亲民接地气呢!”
“那个谁不就不喜欢你嘛。”
“边宁,他就是个死犟的小孩子。”荣绒打哈欠,“他这种人呀,等到社会上混两年就老实咯。”
“他看起来像是很有本事的,学习很好。可能他是那种撞破南墙不会认输的人吧。”成然突然指着窗外,“好像有蝴蝶。”
“蝴蝶?在哪儿?”
玻璃窗外不知何时贴着一枚结晶蝶,黑紫色的怪异生物,看起来像是手工艺品一样,蝶翼张扬,似一簇簇放射的晶枝,此时安安静静停落在外墙。
“好奇怪的东西。”荣绒踮起脚好凑近些看,她轻轻点触玻璃幕墙,全息投影试图把结晶蝶摄录下来,但并不能奏效,这只蝴蝶的周围时空怪异闪烁着,像是无数只蝴蝶重影,给人以极大的不协调感。
“这到底是什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狗屁低仿烟
深寒的空气吹入黑岛科技大楼,一团无色无质的虚空气被束缚成蠕虫状,包裹着的乌派众人缓行在这座漂亮精密的建筑里,这个秘境模型名为时空行者,本质上是靠结晶蝶拉纤的虚空船只,能带领船员们进行时空滑行,理论上,只要结晶蝶飞得够快,他们的相对位移速度是能超越光速的。
许多同志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么高档的场所,随处可见的奢侈陈设,体贴的员工生态,丰富的娱乐项目,先进的工作设备,处处都是现代美学的设计感。于是他们忍不住惊叹起来。
边宁在绿洲基地的时候,那里的条件也十分简陋,除了精密设备并不拉跨之外,建筑的装潢设计透露出寒酸味儿,还记得实验室休息区只有一把二手的老旧沙发,弹簧还是断裂的,其余都是木头靠椅和行军床,偶戏师在那里度过了大半个冬天。
这地方到处是探测器和摄像头,部分机要地区,每个角落都铺满了压力感受器,只要和监控里的画面对不上,直接触发警报。
游动的秘境会贴在地面上,切割时空,严格来说,边宁一行人是在时空壁垒上滑行,而非在地面上走动,而他们也完全可以站立不动,自然会随着秘境的移动而进行位移。
如幽灵一样,他们进来了,在守备森严的地带,如入无人之境。
虚空秘境这个神妙的技艺,自打被开发出来,就展示出无与伦比的统治力,边宁现在感觉自己许多行为模式完全脱离人类范畴了。
原始的力量重塑社会结构,乌派的同志们都对边宁又敬又怕,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偶戏师展露出来的是绝对神秘、森严的能力,面对他,了解愈多,便愈难生出敌对之心,实在太无解,边宁是机械降神一样的存在。
甚至有许多人疑心他是外星来客,特地帮人类建设文明来的。
这些边宁都了解,机械心脏能把周围人的想法完全透露出来。西洲一些低纬度人种的同志甚至将他认作是森林邪灵来崇拜,乃至有将宰杀好的动物埋入土中,以试图取悦边宁的行为。
然后他们就被边宁批评了,而且还是开会的时候点名批评。
这些都是需要面对的问题,边宁早有心理准备,内部的疑惑和倾斜比外部的侵略和攻击更加致命。在封锁鼓山之后,这些内部外部的各种疑难杂症都会一发被烈火引爆,届时群魔乱舞,就看边宁如何处置。
在黑岛科技大楼里,自由党人们神态轻松,仿佛一群客人,还温馨地留下了礼物,在监控无法涉及到的死角,在员工办公桌的收纳盒里,在马桶盖上,在各种奇怪的地方,他们都有放下一只乌派出品的盗版结晶电子烟枪。
有些甚至是当着员工的面放的,这些深夜加班的社畜一不留神的工夫,他们的电脑后,或者档案袋里就会多出一支烟枪。
什么叫灵异事件,这就是灵异事件。
边宁还见到了主管,这个鸟人的机体在安全部办公室里寄放着充电,边宁特意把他们生产的,品相最好,档次最高的精仿烟枪塞进机体的手部,还很贴心地帮他握拳,免得把这份小礼物弄掉了。
荣绒在顶层,看着窗外的结晶蝶,起初是一只,让人疑心只是幻觉,后来多了四五只,在窗外夜空轻轻飘舞,发出的光汇聚一处,也让玻璃墙后的女孩们渐渐安静下来。
荣绒大为惊奇,她直觉这个东西恐怕和灵异客是脱不了干系,而灵异客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吗?于是便竭尽所能想要将结晶蝶摄录下来,只是电子仪器仿佛都失了灵,最后她取来炭笔,在某个女孩的作业本上把结晶蝶的形貌描摹了下来。
女孩们都挤在玻璃幕墙后面看蝴蝶,那发出灰蒙蒙光线的怪生物,离得远时,光芒仿佛更强烈些,如天上的星子,离近了反倒黯淡,几只蝶子凑在一处团团飞舞,互相的光都强烈了几分。
“没见过这种东西。”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荣绒把窗户打开,有一只结晶蝶飞入室内,盘旋着,最后停落在女学生手中的鲸油烟上,看着如雕塑装饰。
荣绒急忙说,“把它拿过来!”
女学生慌慌张张又小心翼翼,生怕荣绒生气,又怕蝶子飞走,好在结晶蝶似乎是很安静的生物,等电子烟到了荣绒手上,她凑在眼前细细打量。
真是奇怪的东西,似生物,又似石质的工艺品,黑紫色的坚硬躯体,破碎蝶翅的边缘甚至有些扎手,不似真正蝴蝶那样柔软。她是如何飞行的呢?
宽大双翼间的躯体十分细痩,触须很长,此时离得这么近,它反倒不发光。凝视着结晶蝶的时候,总是产生恍惚,仿佛它不在眼前的时空中,看的久了,视线还有重影出现。
荣绒虽然满心疑惑,却高兴极了,拿了一只宽阔的玻璃杯,把结晶蝶困住,这就是她的宠物了。
窗外的几只蝶子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她们拉着虚空秘境离开了大楼。边宁方才就站在室内,离荣绒最近时,只有五步的距离。
他倒是不在意荣绒,只是多看了成然几眼,这个女孩子,总是能叫机械心脏里成诺的灵魂倍感哀痛。现在的她仿佛无言的傀儡一样,看起来是死心塌地要跟着荣绒,做她的狗了。
边宁心想,等封锁了鼓山,就亲自出马,拉着成然一起加入自由派的行列里,希望她能在烈火锻炼里找到自己的本心。人非走兽,怎么能甘心为奴呢。
临走时,边宁也不忘在这个休息室里放几支土特产。
等他们一行人走后,差不多六分钟,有个员工上报了异常,这人去厕所的时候,在废纸篓里见到了几支烟枪,还在马桶水箱盖上,乃至在售货机的取件口里,在他办公桌的麦片袋里找到了这些盗版货。
他一上报,大家马上就反应过来,于是警报拉响,安全部的干员们紧急集结,已经休息了的也得从床上爬起来。
所有人都焦头烂额,远在大洋深处海岛上休闲的主管收到消息,急忙从阳光沙滩小美女身边赶回神经链接舱,一上线,刚活动手脚,马上就感觉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支镶钻的金质高级鲸油烟,主管愣了,仔细看,他妈的镶的是水钻啊!再看一眼,他妈的这是铜镍合金加点铅,拿久了可不长个儿,连镀金层都没有,什么狗屁低仿!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利维坦的肿瘤
一夜彻查,黑岛的员工们在大楼里搜出五千多支盗版烟枪,还不算那些藏在通风管道,地下线路等阴间地方的,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并且惊恐交加。
看着大厅里散乱堆积的假烟枪,在场的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遇见鬼了。
这是非常严重且恐怖的侵入行为,黑岛科技总部将直接派专员受理此事,包括先前针对灵异客的专案组,在鼓山这个边僻小城,黑岛公司投入了越来越多的精力。
灵异客事件的特殊就在于其反常,没人知晓灵异客究竟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的,哪怕再意志坚定的人,都得疑心是鬼神作祟。
迄今为止,黑岛科技鼓山分部已经遭遇了多次相关的异常事件,追溯时间线,最早一起疑似灵异客作案的是在去年夏季鼓山东区某处信号站,不过这个档案已经搁置许久。
庞大臃肿的体制结构导致黑岛科技内部的办公效率低下,这是先进所有大型企业乃至整个联邦政府都面临的问题。
所以一旦要做成某件事,这些大公司都会派专员来负责执行。至于发动全体员工?那是绝无可能的,这年头但凡有点脑子,谁还真把公司当自己的家了,叫员工们喊口号是完全没问题,真要给他们安排麻烦事,唯一的结果是阳奉阴违,如果用奖金激励,那更是很可能出现造假行为。
当初信号站被入侵,监控数据损坏的事情为什么不了了之,除了有自由派背锅之外,关键是那些管理人员都在主动清除证据,只要把大事化小,他们的业绩就不会受影响,遇到什么事情,互相包庇是他们的第一生存本能,结果那件事之后,信号站只辞退了两台扫地机器人。
所以说,机械心脏指引边宁去信号站,那是完全正确的,未来早已被这颗心脏里的死魂灵所预见。
成诺在生前就对公司内部腐朽的体制有清楚的认识,死后更是了解这些利维坦到底是怎么样的形态,看似庞大,内部早有无数肿瘤,乃至肿瘤内部还有肿瘤,其实是套娃成精了。
这时候就显出专员的必要性来。
专员就是专业的白手套,一切脏活累活都需要他们解决,相应的,除了出色的个人素养外,专员直接受命于公司理事会,或董事长个人,职权极大,类比于古代钦差大臣。
要是地方分部和专员玩套娃,那往往是玩不过的。主管就有这个自知之明,他早早就来迎接专员,还拉起横幅欢迎,处处都显出排面,处处都表示顺从。
专员来了,带着十艘武装飞艇直接掌控了鼓山上空。
他坐着升降机落地,对眼前的景象表示满意。他和主管面对面,彼此都有些惊讶。
主管是常年用义体办公的老乌龟,而这位专员,他的身体经过了大量的机械改造,在义体视觉里,这人的红外图形异常怪异。
“您的改造率……”
“九成,除了大脑和我这张脸,别的都是人造的,能连续工作一百五十多年呢!”专员微笑着,脸皮被细微的机械结构牵引,每个笑容都精确而标准。
主管心里暗骂此人机油上脑果真变态,嘴上却用专业语音包恭维着,“真是了不起,这么高端的改造技术,您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专员颇为矜持地点点头,“如果不用公司的补贴,那么确实颇有些小贵,怎么也需要本人数年的工资。”
主管听出这人暗戳戳炫耀的意思,心里酸溜溜地继续骂,嘴上则更加温柔起来,“啊呀呀,您这样有本事的人,公司对您肯定是重视的,要什么补贴没有呢。”
“嗳,别这么说,都是为公司效力,主管您再多上进一些,说不定也能在几十年后享受到这样的技术。”
主管心说,假人弔气,看不起谁呢!
他打了两个哈哈,把专员请进门。
这一天,他都全程陪着专员,也不见这人做什么实际工作,反倒是在娱乐室和图书馆流连,嘴上说一些怪话,主管听了几句马上心领神会,这是要分配功劳。毕竟灵异客这么大的案子,真要是拿下了,绝对够攒够升职的资本了,要是能进去分杯羹,那也是美滋滋的。
两个人说着为公司献身之类的屁话,掰扯了半天,最后大致定下章程,若是破案顺利,这份功劳三七分,还可以折现,若是破案不利,那就伪装成顺利,功劳也是三七分。主管想拿三成还是七成,就得看运气,看命数了。
总之,等专员走后,灵异客这档子事就必须完结,再出现什么事情,那就不是灵异客干的,是诡异客,或者奇异客干的。
专员十分满意,他终于决定去档案室看看资料。然后,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荣绒。
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荣绒当然已经下课,这时候在档案室是为了第一时间得知灵异客的消息。
她嘬着一杯加冰的柠檬水,把脚架在会议桌上,神情百无聊赖。
专员本来脸上带着标准僵硬的笑,在看到荣绒的一瞬间,皮下的机械结构就猛的运作起来,露出他最饱满热情的笑容,一个被命名为“舔狗行为准则”的控制程序这时候立了大功,让他可以不假思索地表示发自内心的尊重。
专员的腰背就像是棉被似的折了下去,把后脑勺露给荣绒看,嘴里则忙不迭地问好,活似个没卵子的奴才,也确实,他的卵子是铁打的嘛!
荣绒叫专员把结晶蝶带去,这是她的宠物,不过因为喂养不善,这会儿已经躺倒,奄奄一息,叫专员带着结晶蝶到总部去,召集几卡车的科学家来把蝴蝶养活,要是养不活,她就要拿专员的脑子涮火锅了。
专员这就走,来的时候趾高气扬,走的时候心花怒放,给公司当狗不算什么,给董事长的女儿当狗那可是天大的荣幸!
当晚边宁他们又来了一趟,依然是老朋友送盗版烟,这回他们就不那么耐心地一支支分发,直接把一个集装箱送到了一楼大厅,让他们自己领取吧。
现在,鼓山内部的结晶烟枪已经有六万多支,乌派的同志们已经集合完毕,明天夜晚子时,就是秘境封锁鼓山的最佳时机。
第一百七十六章 秘境展开,封锁鼓山
鼓山是有城中心的,在东南西北四区的交界,是联邦政府办公大楼的所在地。
从城中心到郊区,四边距离都是相近的,边宁正是打算在旧行政大楼上展开秘境。
行政大楼里日常只有不到百名联邦公务员驻守,无非是充当橡皮图章的用处,艰难地维持着联邦政府在鼓山最后的体面,大楼周围连小吃摊子都没几个,食堂也不开伙,一到夜里,这片地方冷清得连鬼都不乐意住。
乌派一行人很自在地走进了办公大楼。
门锁被撬开,监控被关闭。
他们甚至没有躲进秘境里。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有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此时就在大楼中聚集。
黑岛安全部的武装车已经在路上了。
偶戏师领着大家去会议厅。
在烈火行动开始前,还有最后一场会议要开。
“同志们,就在今天,我们将要封锁这座城市,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这座城就会完全与外界隔绝,我们将在这座城里奋斗,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可能是三十年,我们要在这里建设乌托邦。”
大家一齐鼓掌,他们有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气质,但有相同的激动和热情,四百七十二人聚集在会议厅,掌声如此激烈,甚至大街上的路人们都听到。
大家好奇地看着夜晚都亮着灯的办公大楼,这种热闹景象可有二十年没见到了。
黑岛科技的武装车如海潮一样从街道深处涌来,办公大楼外的每条道路口都部署了精锐干员。天空上的飞艇已经伸出机炮,精锐的现代武器可以在十秒内彻底摧毁这栋建筑。
主管施施然从车上下来,拿着扩音喇叭,一路走到大门前,开始喊话。
“里面的叛乱分子都听着!你们已经被黑岛科技安全部包围,放弃抵抗,双手举起来,排着队从门后头出来。”
会议厅里,新来的同志们颇有些焦虑,而熟悉偶戏师的伙伴,他们都十分放松。
有主任在这里,能有什么可怕的呢。
有人去把窗户关上,主管的废话就只剩下嗡嗡叫。
偶戏师谢了那位同志,然后继续说,“接下来的道路,我们同心协力,共克时艰。但请大家认清楚自己的立场,我们永远要坚持群众路线,我们和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区别,我们不是管理者,我们不是统治者,我们是帮助大家反抗寡头,反抗压迫,帮助大家认清世界,共同建设美好家园的伙伴。”
有同志举手,“主任,您的想法未免太天真理想,不取得领导地位,怎么能安排生产建设任务呢?”
边宁点头,“这是需要我们解决的问题。一起研究,积极实践,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主任,您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吧。”
大家附和起来。
边宁反倒摇头,“我不是面面俱到,我们和群众没有区别,我和你们也没有区别,我们都是人,都会犯错,好在鼓山会变成一片上好的实验田,我们可以不断尝试,找出最适合的体制,再推广出去。”
“主任,下面那些人要打进来了。”
边宁抬起手,大丛的结晶蝶从掌心飞出,各有一枚落在乌派众人肩头,随即,虚空秘境扩张。
“走吧,我们去天台。”
边宁领着众人从会议厅正门走出,和冲进来的黑岛干员们都是擦肩而过,而他们一无所觉。
这些人的脸,他们冷酷,可依旧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原来这些拿枪的,和他们本无区别。
主管走近会议厅,这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方才是一群鬼在这里开会。外围的干员忍不住犯嘀咕,所有人都等着主管发布撤退的命令。
差不多就行了,何必这么拼命呢?
明知道灵异客不好对付,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能相安无事。
可乌派自由党人们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和压迫者之间,只有彻底的仇恨,这不是过家家,这不是打官司,没有一家亲和庭外和解,有的是刀刀见血和你死我活。
边宁站在天台,夜风被秘境隔绝在外,他的衣衫在浓烈扩散的虚空气中抖擞。
无形无色的深寒空气扩张开来。
在边宁的视野里,秘境似膨胀的爆弹,以极高的速度展开,一栋栋高楼大厦,街道公园,人和车流,一切都悄无声息地被秘境笼罩。
黑岛科技内囤积的那一批假烟枪还未来得及处理,此时,烟枪破碎,里面飞出一只只结晶蝶来。
如此之多,仿佛紫黑色的云雾,半分钟内填满了科技大楼的每一层空间,员工们惊呼着,蜷缩起来,武装人员试图用灭火器将结晶蝶溺杀,却毫无用处,开枪击碎结晶蝶,落地的碎片在源源不断的虚空气支持下发育成完整的个体。
结晶蝶飞舞。
它们随着秘境的扩展而飞舞,从黑岛科技大楼的门窗里飞出,一发涌向天空。
似冲天的黑气柱。
被秘境包裹的城区仿佛被浓雾隔绝,外面的人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秘境扩展实在太快了,短短半个小时,鼓山东南西北四个城区连带郊野和七座丘陵都已经被覆盖。
于是人们都可以看到那些结晶蝶。
天空仿佛都要被蝶群覆盖。
秘境在这些结晶蝶的加持下,慢慢稳定下来了。
结晶蝶高高飞在天空,放出灰蒙蒙的光,市民们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惊慌不已,恐惧的情绪极速蔓延,那些在睡梦里的也被吵醒。
没有信号,水电都断绝。
鼓山彻底被隔绝到了不同的时空。
凌晨,数以百万计的市民涌上街道,到处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望着天。
结晶蝶飞舞,姿态绚美。
夜空没有云,只有黑紫色的穹顶,那星星一样闪耀的蝶子们,停落在内壁,心灵辐射普照大地,无声无息吞食了人们心中的惊恐和愤怒,焦躁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大家聚了两个多小时,商量不出结果,倒是南郊聚变电厂并入电网,大部分城区电力恢复正常。
黑岛科技联合几家寡头公司共同发布紧急广播通知,勒令市民留在室内等候进一步的指示,不要占据街道,影响交通。
有人试图逃出去,但却徒劳地从另一端返回鼓山。
心灵辐射继续照射,把人心里一切的烦恼和愤怒都平抑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世界要毁灭了吗?
太阳还会升起来吧?
七成的鼓山人共同目睹夜空变作黑紫,还有三成人尚在梦乡安睡。
偶戏师微笑着,站在鼓山的中心。
边宁也微笑着,他将陶子成搂在怀里。
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但世界将不再是人们熟悉的那个世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亮之前
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两个小时。
偶戏师和乌派自由党人站在天台。
“主任,您怎么样了?”
“我很好。”边宁含蓄地点点头。
有句话他没说。其实他不仅仅是感觉很好,他感觉好爆了。
在秘境里,他感觉自己就是他妈的神!
笼罩城市的秘境,让边宁的印记能力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他现在不但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急电,就连魔力都是汹涌澎湃,仿佛吞纳大洋大海。
秘境愈是庞大、稳定,与虚空的链接愈是紧密,印记得到的增益与加持就越强。先前无数次实验里也有类似这样的体验,可如此强大的增幅,是第一次。
边宁开启虚空视觉,一刹那,世界尽收眼底,万事万物都变得灰暗且透明,但只需要集中精神,就能将想要看到的事物标注为高亮的状态。
边宁能看到每一个人,地上的,地下的,在房间里的,在山区的,只要是处在秘境中,就无法逃过边宁的注视。
他能看到每一件值钱的物品,随身携带的,珍藏室内的,收纳在箱箧的,不同物品有不同色彩,黄金、古董、枪支、义体,琳琅满目,五花八门,这些都让边宁看在眼里,似乎唾手可得。
如此庞大的信息量,却被印记思维轻松处理,边宁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维能力甚至可以支撑他一心二用,完全控制复数的躯体进行活动,并且可以表现得与常人无异。
这种巨大的增幅,甚至使得边宁与第三层梦境的隔阂都稍有减弱,他现在能隐约回忆起自己和偶戏师的对话了,乃至和其他平行世界的自己见面的场景,也隐约从心底浮现。
一想到偶戏师,边宁就要热泪盈眶——
虽然知道你已经死了,可还是不愿意相信,你是有灵的,你的执念我铭记在心。
你看到了吧?用你的身体,你看到了我的奋斗了吧?
你想要的天下太平,我一定为你找到。这个世界是存在美好的未来的,只要我们都坚信,都拼尽全力,都咬着牙面对失败和痛苦,这样的未来,我们会亲手创造的。
偶戏师,你看着,用你的遗骸,用眼睛看着,用耳朵去听,从你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世界震荡。
愿你在渺渺虚空中,做永不熄灭的太阳,当黑夜过去,你会照常升起。
……
虚空之手伸出,边宁将同伴们聚拢,抱紧,随即一个位移,从办公大楼的天台上消失。
他们还有一场会议要开。
大公司的管理者们夜不能寐,终将推翻他们的人们,也不会甘心就这样沉沉睡去。
眼下城里一片乱象,乌派众人却仿佛幽魂一般从楼房高处掠过,脚下世界忽忽而逝,一时间大家也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遨游。
有同志忍不住问,“主管,您现在的能力,有多强了?”
边宁带着众人在广播大楼的信号塔周围落脚,这里的天台尚算广阔,空调外机一座座可以充当座椅,于是各自坐定了,准备听主任讲话。
“我不想谦虚,也不愿夸大。总而言之,如果我愿意的话,一夜之间,能将城里的这些大公司全部扫灭。”
众人神情各异,却是无人怀疑边宁的说法,只是有的欢喜,有的却犹豫。
年轻的同志忍不住跳起来,“主任!还等什么!咱们把这些走狗和工贼都杀了吧!”
马上就有稳重的同志反对,“不行!我们是来建设乌托邦的,不是来搞屠杀的!真要这样做,和那些灭绝人性的寡头,有什么区别?”
“您忘了我们在第二第三世界的血海深仇了吗?我们是来搞革命的,不是来请客吃饭,哪有和和气气就能成事的,只有把他们都弄死,才能腾出给人们发展的空间!”
一时间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总归是分两派,一派说要杀,一派说不杀。吵吵闹闹,已经快要进入垃圾时间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听听主任怎么说。”张春城站出来泼冷水,总算是把温度降下来了。他德高望重,又是组织里科研能力最强的学者,大家都听从张老先生的意见,安静下来。
边宁拍拍手,“好,大家都很有热情。这是好事。毕竟一个冷冰冰的,没有激情和分歧的队伍是没法参与到改造世界的任务里的嘛。大家的意见我都听了,我说说自己的看法。这次,咱们还是不杀人为好。”
于是下面又炸锅了。
边宁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不要急,听我说完。我们这个队伍里,八成是年轻人,老同志不过那么二三十个。年轻是好事,不过也确实缺乏斗争经验。我看哪,咱们的行动,必须得自己摸索,让组织上级指挥,那也是不行的,大家都没有这个经验。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环境,有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咱们就是在烹小鲜,一座城市,要怎么才能把人们的思想从旧有的模式里脱离出来,我想,我们是需要老师的。”
这番话说出来,大家的反应也是不尽相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而大家也确实全身心地去领会边宁的讲话,如果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没什么表示,那才真完蛋了。
边宁继续说,“我们需要正面的老师,来指引大家向上,向好的方面发展,也需要负面的老师,让大家看清楚什么是错的,什么是需要被摒弃的。正面的老师,到时候会有许许多多,从我们的队伍里,从人民群众里会涌现这样伟大的人物。而负面的老师,就需要这些寡头们的走狗来扮演。要我说,这些人里也不乏可以争取过来的部分,但肯定是有死硬份子的,我们就先放着他们去做,让他们的行为把人们惹翻了,到时候,我们的一把烈火,就真的是从根子里烧出来了!”
“主任,我还有问题。”
“说。”
“虽然这些狗贼可以当负面的老师,可他们拿着枪杆子,人们手无寸铁,怎么反抗呢?”
边宁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个就是我的工作了,天亮之前,鼓山里不会再有一条能开火的枪!”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时停!
秘境展开之初,边宁并未布置节点,致使内外封闭,信息断绝。短时间内,城内的人们只能使用无线电波互相传讯,与全球互联网的链接却是隔断,外界无法联络,任何形式的通信都无法穿过时空界限。
除了基于量子纠缠的义体神经链接还能维持运作,此时的鼓山对外面的世界来说,就完全是处于不可抵达的异次元中。
主管尚且还能操控义体,但他不敢断开连接,一旦退出链接,就真的没法再次接入。
这方面他可是过来人,当初在北区的时候遭遇沙弥,他就领教过秘境的厉害,在主管的印象里,他听从干员建议退出链接之后,就再也没能成功接入。而当初在秘境里,毛榉等干员听到主管的指令,其实是沙弥施展的幻术。
而今的鼓山,不如说是一个封闭的罐子,没有与外界的能量交换和物质更新,这里会越来越热,越来越干燥,终会变成一片荒漠。而城中人类则会在氧气耗尽的情况下飞快地消亡。
这些关键信息,乌派早已建立起了相关的数据模型,可以确保不会影响秘境内生态圈的维持。
日出时刻便是节点开放之时,届时,普照的阳光会通过结晶透镜照入,而清爽的空气则会在透镜边缘涌入,因为透镜下的节点正是现实和秘境时空的耦合点,边宁可以通过结晶蝶控制耦合点的数量和方位,相当便捷。
假如觉得物质交换不够快速,还可以在秘境表面构建二级结构,一个个导流阀可以快速搬运物质。
总的来说,秘境甚至可以被看做是特殊的时空细胞,以时空为胞膜,以虚空气为能源,以结晶蝶为器官,以生物情绪为养分。总体结构稳固,秘境有其本身强健的生命力,在地球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这种时空细胞的存在。
今夜,是这枚细胞诞生的初期,动乱是不可避免的。
各大公司的管理层一边命令下属员工参与维稳工作,一边又急忙护送重要人员逃离。
然则秘境已成,外不能进,内不能出,留在鼓山的大人物,其实都成了人质,而这些人质中,身份最高的,自然是黑岛科技董事长的嫡女荣绒。
她被超限义体与安全部的车队护送着往郊外赶去,头顶有武装飞艇护航。
所有人都沉着脸,抬头看看这黑紫色的微光穹顶,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叫渺小的人们喘不过气。
假如不是结晶蝶温柔的辐射,心智脆弱的生物早已陷入精神崩溃。
荣绒安静地坐在悬浮车里,透过车窗往向下方拥挤的人潮,迷茫的鼓山人正下意识聚集在一起,他们也不知自己为何在此,或许是等一个解释,或许是一同赴死。
她也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变的夜晚,只感到自己仿佛一只暴雨袭击时长空飘零的孤雁,随着风吹,忍受雨打,除此之外,竟再无掌控命运的手段。
所有人都可以死,唯独她需要活下来,因为她是天命贵女,这座城里一切可以被买卖的物品,人、货物、建筑、地皮,一切的一切,统计起来,都买不下她一条胳臂。荣绒是鼓山最珍贵的宝物,生来就会被记录在史书里的贵胄,让那些平庸人随历史的大风而去,唯独荣绒是不应该和这座城陪葬的。
黑岛科技的走狗们要拼尽全力来保障荣绒的安全,这是生活的本能,在他们意识到这座城市彻底变成孤岛之前,是不会对旧东家生出叛逆的心思的,这是一群被资本驯熟了的狗奴才。主管此刻就在广播大楼,干员们连夜把播音员从被窝里抢出来,按在录播室,他们作为这座城实际上的管理者,必须要维持秩序的稳定。
每一个路口都要设卡,人心惶惶之下,假如任由乱民流散,不知会有多少麻烦。所以他们不惜诓骗鼓山市民,叫他们安心在家等候指挥。
主管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那个制造秘境的男人就站在广播大楼楼顶,双方直线距离不超过十八米。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小时。
荣绒的车队滞留在西郊,而他们本是朝东出发的,不知为何,似乎跨过了某一道屏障,他们就出现在了西郊的农田里。
于是领队的指挥官试图往西,然后又抵达了东郊山区,反复几次,这些人终于确定自己被困在一个封闭时空内了。
悬浮车里一片死寂。外面的黑岛员工们焦躁不安地踱步,无线电不断传出怒吼,也只是无济于事的牢骚。
越来越多的车队汇聚,这些富豪官吏,无一例外,没能逃出鼓山。这时候的他们,仿佛鹌鹑,看着竟和城里迷茫的百姓别无二致。
成然忽然转头问荣绒,她们会死吗?
荣绒想了想,把她搂在怀里,说,“别怕。”
广播大楼上的边宁正要出发,他只是笑着对同志们说,“我去去就来。”
旋即,他纵身一跃,朝大楼外扑去,大家冲到护栏边张望,却只看到城市的街道,有人眼力出色,指着远处的酒楼,“那里,仔细看!”
偶戏师已化作银灰色的流星,融入夜空的阴影,只简短闪烁着,过了一阵子,便再无人能看清他的踪迹。
边宁在以越来越高的频率使用位移能力,这是一个加速过程,在漫长的十分钟蓄力后,他成功突破了时空的界限,位移之间没有的间隔。他进入了无穷尽的运动状态里,世界在他眼中静止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超越了光。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在这个数十公里方圆的秘境里,他可以说无处不在。因为想要抵达任意一处,对他来说是一次位移,而在正常人眼里,他刹那即达。
俯仰顾盼,边宁能在每一个地方看到自己的虚影,这些都是他可以抵达的区域。从城市这头,一直到城市那头,距离如此之远,他需要用虚空视觉才能看清。
于是,时间对他来说,停滞了。
因此,当边宁退出位移。
秒针轻轻转动了一个角度。
人们就听到了连绵的,细细的风声。
那是刀光划过的声音。
边宁拿着一把削过苹果的水果刀,在静止的时间帧里,切碎了这座城市里每一把枪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太阳照常升起
枪碎了可以重铸,胆气散了却难重聚。
鼓山虽然没有完善的工业基础,但毕竟有重工联合入驻,高端制造业是不缺的,想把这些枪械火炮熔融再造,也不算难事。唯独是没人敢这么做。
潇潇的风声吹了一分多钟,这风声很新奇,没人敢说自己这辈子听过相同的风声。这不是风吹过农田郊野植被摩挲的沙沙声,不是中央空调调制风刮擦叶片的嘶嘶声,不是清爽豪迈的海风,不是四季轮变的江风,不是山风不是谷风,不是自然的,也不像是机械的,不是扇叶拍打发出的,不是喧闹,也不是宁静。
这是超越光速的物体划过静止的天空,留下的绝响。
这是斩裂时空的小刀撕碎金属物质,发出的震鸣。
连绵的风像是一声漫长漫长的笛音,间杂着枪械炮管碎裂坠落的叮当声。
被拿在手里的枪,被嵌在机体里的枪,被别在后腰的枪,被收纳在枪套、保险柜、武器箱里的枪,车上的机炮,飞艇外挂载的重型火炮,电磁炮和弹性加速度物质炮,布置在公司保密室里的智能戒备炮,收纳在墙体里的守卫机枪……
枪口被切碎,很随意,有的切了三刀,有的切了五刀,机匣被戳出孔洞,时空吞食了枪体,金属甚至没有形变,而是凭空消失了一把水果刀那么厚的部分。在一些巨大火炮的炮身上能清楚看到水果刀留下的刺孔,就像是被小孩子拿笔头戳了几个口子的香蕉。
乌派众人也听到了风声,然后有几个同志啊呀了一声。
他们被断裂的枪声砸了脚背。
边宁不但切碎了敌人的枪,也把自己人的枪一并切了。
同志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有人“吓!”得发了一声,“主任怕不是杀红眼了!”
“去去去,说什么呢,主任早就说了,太阳升起来之前,鼓山不会再有一条能开火的枪,不管这枪被谁拿着,都不能开火。”
“有这种事?”
“主任也真是的,怎么还灭自家威风呢!这枪械,咱们是好不容易弄进来的,我都没捂热乎就给切碎了!”
“别说了,主任就站你后面呢!”旁边人急忙提醒。
边宁戴着面具,背着手,将一把小刀拿在手里转着玩,虽然看不到表情,别人也觉得他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主任,不是我说话难听,您为啥把咱们的武器也弄坏了呢!”
“咱们真的需要枪吗?”
“为什么不需要枪?领袖说了,那枪杆子……”
“嘘,”边宁抬手,“同志们还没领会。鼓山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们已经实际上占领了这座城市,不要把自己当作是一无所有,我们有人民群众站在身后。这个时候,我们不需要枪来反抗公司狗,我们要的是启发民智,要的是堂堂正正。”
“嗐,主任啊,这手里没枪,我睡觉也不踏实呀!”
“尽早习惯。我们最厉害的不是手头的枪,而是我们的思想武器,要学会用领袖战无不胜的思想武装自己。”
同志们还有话说,边宁摆摆手制止,“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他望着东方,紫黑色的秘境天穹背后,黑夜已经有熹微的晨光迸发,“咱们把明天的行动分配一下。”
“主任,您说吧,我们要怎么做!”
边宁背着手踱步,俯瞰这座城市,街道上还是乱哄哄的,不过已有许多市民顺从地返回室内,现在街道上有游荡的闲人,还有公司的武装车队,边宁看着这些人,“我和领袖一早就分析了鼓山的阶层,这里有一无所有的赤贫,有薄有资产但无生产资料的小市民,有掌握一部分生产资料的创业者,有持有大量股份,为公司办事,或直接隶属于公司的中产者,也有大资产阶层。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呢?
“依我看,赤贫和一无所有者是我们最忠实的伙伴,小市民阶层也可以争取,小资产和小知识阶层同样能拉拢过来,真正顽固的敌对分子,是那些利益与公司深度绑定的中产以及公司管理层。”
边宁笑了笑,“我已经和同志们多次讨论咱们的目标,不是要杀人,而是革除阶层来的,世界上的人都是同样的人,但就因为不同的思想,掌握不同份额的生产资料,把人划出三六九等,这些我们都是要严厉反对的。咱们的第一步,就深入到群众中去。从现在开始,我们对外不再自称乌托邦派自由党,而是要叫‘鼓山市民自救团’。
“城市被封锁,必有乱象,鼓山的粮食储备都不足,耕地更是几乎等于无,有的是市民自发垦种的小菜园,不足以支撑大众食用所需。此外,我们也没有盐,金属矿等资源,在这种情况下,各处必然发生抢购,而大公司更是可以大量采买、强行收购、掠夺物资。人们没了吃喝,自然不满,我们以自救的名义,组织市民去郊外开垦种植粮食,组织生产,也要去抢夺公司囤积的财货。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以前,每个人还能吃上一口饱饭,所以被剥削了还能默不作声,中洲百姓是最驯熟了,不把他们逼到绝境,是不会站起来反抗的,这个,其实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只有真正一无所有者才会孤注一掷。我们就是要点一把火,把这座城市过去的格局,通通烧成灰,然后在灰烬里,我们再重新建造一个家园。”
当即,同志们议论纷纷,不出一个小时便拿出了一个章程,鼓山市民自救团也有了雏形,大家互相称呼为同志和朋友,不以职称相谈,也不称兄道弟,甚至还有了口号和标志,大家找了各色方巾捆扎在手臂上,这就算是一个草台班子搭起来,就等唱戏。
此时,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十分钟。
边宁遥指东方,那天空大片的结晶蝶忽得受到感召,一发涌向东边天垂,扑棱棱贴在内壁上,虚空物质快速凝结,一面面六边形的透镜便组成了,且互相贴合,渐渐形成了一面硕大的近圆的大型透镜,质地透亮,仿佛纯净水晶,旋即,大日初升,金灿灿的光从东边山头射来,穿过透镜,四散开来,撕开夜幕,弥散到整座城市。
那边宁站得笔直,峻烈又灿烂的日光,最明耀的一束正照着他的身形,广播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金霞如一根炬火,高大深沉的影子囊括数个街区。
人们抬头看天,惊喜莫名。
他一指着东方,天就亮了。
第一百八十章 新的一天,全新的一天
陶子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边宁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正坐在餐桌旁玩手机。
“起床了?去洗漱一下就过来吃饭吧,有件事情你得知道。”边宁语气古怪,像是要说什么坏事,可又有些窃喜的样子。
“什么事?”陶子成穿着边宁的白色短袖,衣服下摆垂到胯部,走路带风,抖擞的衣摆像是水波一样。她叼着牙刷,拿着一把梳子,坐在沙发靠背上慢慢梳头发。
“你怎么一边刷牙一边梳头发呢?”边宁很无奈,放下手机,走到陶子成身后,接过梳子来,握一把她的齐肩短发,拿在手里轻轻梳理,“想要个什么发型,嗯?”
陶子成一只手刷牙,又腾出一只手反搂着边宁,“随你。”她只是含糊,闭着眼睛,享受清晨的天光。
边宁轻轻哼歌,“麻花辫好不好?”
“土死了。”
“那很多很多的麻花辫呢。”
“太非主流。”
“那扎个丸子头好不好?”
“像小笼包那样?不好。”
“我觉得会挺好看的。”
“那行吧。”陶子成顺手掐了他一把,“要是不好看我就要你好看!”
边宁答应了一声,给她梳好了丸子头,突然就笑,“看着像是结婚的妇女。”
陶子成惊了一跳,转过身来,鼓着脸冲他比划了小拳头,然后慌慌忙忙去盥洗室检查发型。
他的手艺不错的,扎好的丸子头颇小巧可爱,腾出了斜飞的刘海,整体看着相当完满,配她的脸型和骨相,不论正看还是侧颊,都是青春靓丽的模样,是边宁喜欢的气质。
陶子成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飞快地漱口,擦净脸颊,再反复观瞧,嘿嘿笑了一阵子,还说什么“真是个可人儿呢!”
边宁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可人儿!吃饭了可人儿!”
“不准学我说话!哼!”她气冲冲地跑出来,脸上晕开粉红的霞,眼睛弯弯的,满是笑盈盈的光彩。
边宁等她就坐,这便开饭。今天的早饭是片儿川,也叫雪菜笋丝瘦肉面,清汤,大早上吃些清口的,不伤肠胃。两个人端着大大的面碗,秃噜秃噜嗦面,心情比太阳光还灿烂。
“有件事情得和你说。”边宁吃到一半放下碗筷,拿手帕擦了擦嘴。
“说吧。”
“昨天晚上鼓山断网了。”
“嗯?”陶子成一脸懵逼地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雪菜末。
“对,不久前才恢复,而且情况比你想得更严重。鼓山好像是,嗯,怎么说呢,被锁住了。”
边宁自己是幕后元凶,轻描淡写地介绍,那都是他自己写的剧本。鼓山的网络恢复,那是他开启了透镜,电磁波能通过这枚透镜传输,但能做的非常有限,关键有线网络还是被完全阻断的,现在的网络状况是一下子倒退回三代通信,上网也就能看看文字和图片,就这还卡顿地要命。
卫星通信倒是没问题,荣绒这会儿正在和她爹打电话,能说些什么呢,生离死别的话题,只有让彼处都坚强一些,这会儿的荣绒如何一只迷失归途的孤雁,和滞留异乡的游子也别无二致。
等电话挂断,荣绒让车队返回城区,她已经不抱希望能从这秘境封锁里逃出去,是时候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了。
而电话那边的黑岛董事长,也是要不计代价将女儿救出来。这里的不惜一切代价,可以等同于曾经一国首脑所说的:举国之力。事实上,黑岛科技的统治力,比旧时代的绝大多数国家都强得多,而这样一个商业帝国的掌舵人,他的权柄也可比拟封建时代的君主。
一声令下,上百个部门运转,五千万人奔走,一万万亿资金流动,全球百分之九十九人口的生活都受到直接或间接影响。
这是寡头的傲慢。
愈傲慢愈好,边宁等的就是这个。等寡头们拼尽全力的反击都在秘境壁垒上撞得粉碎时候,他们就会恐惧了。
鼓山将会建成乌托邦,桃花源,这里将成为一个反抗旧世界的核心,要把越来越多,心怀理想的人,吸引过来,一同建设这座城市。
假如解放世界的浪潮是一场剧,那现在不过序幕,而序幕的舞台,正是鼓山。
陶子成不管序幕不序幕,她现在一脑门子官司,“等一下!被锁住是几个意思啊?”
“就是大家都出不去了。”边宁举起手机,这里面是鼓山当地的论坛,这里面现在是热闹极了,每条帖子下面至少有一两万条回复,这会儿大家都在拼命上网,毕竟经历了半个夜晚断网的恐怖体验,大家都可着劲发帖。
哪怕是这么卡顿的网络,还有人在努力发表情包,各种网络梗图在艰难的刷新里一点点加载出来,颇有种拆礼物的感觉,不论看没看过,若是不等到它加载出底下那行字,就浑身不舒服。
要不说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年头的网民谁肯接受每秒几千字节的网速,这不是要了命了吗?但就是断过网,体会过被信息社会踢出门外的凄凉感之后,鼓山市民马上就对这个网速心平气和。
能聊天就好了,能发文字就够了,能看看图片那已经再好不过了。
陶子成却要崩溃了,她这时候才看到自己手机上,父母打来的五十多个电话。
“完了完了……”
边宁依旧心平气和,“来,给我,我和他们解释。”
他拿过手机开始编辑信息,过了一会儿,发送。
陶子成紧张地等待消息。
“嗯,好了。你父母回信了,让你自己小心安全,他们看情况,晚点会去学校接你。”
陶子成夺过手机,六神无主,思来想去,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过去。
边宁把剩下的一点面吃完,收拾碗筷。
等陶子成应付完了自己老爸,这会儿也该去学校了。
上了街,陶子成坐在单车后座,四周空荡荡的,广播在一遍遍播放“请广大市民不要慌张,有序在家等候,不要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上街游走……”风吹起塑料袋,天空是黑紫色的,天空上的结晶透镜跟随着太阳缓缓移动。
陶子成一直在颤抖,边宁安抚她,渐渐的,她也平静下来。
前面路口有安全部的守卫,边宁绕了个路,走小道,躲开监控,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到了学校,这会儿早自习都已经开始了,但校园里寂静无人声。
还是老样子,先把陶子成送进去,边宁再走正门,去把单车停放好。门卫大爷拦住他,“小同学,不用来上课了,学校停课了!”
边宁说,“我是来找同学们的。”
“不让进。学校封闭了。”
“我必须进去,城里马上就要乱了,得赶紧让大家都联合起来攻克时艰。我要去把同学们都叫上。”边宁上前搭着大爷的肩膀,“老同志,你也跟我一块儿来吧!”
大爷颤了一下,灰浊的眼珠子瞪大,“你叫我什么?”
“同志。”边宁重复了一遍,“老同志。”又一遍。
大爷慢慢点头,“好,我跟着你,小同志。”
第一百八十一章 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
事发突然,住宿的学生们都滞留在学校。他们里一部分人家在鼓山本地,更多的却是外乡来的学子,此时听从学校安排,都留在寝室里,各自张皇着不知所措,好在是多是乖驯的学生,没有闹出乱子。也有不听话的,在各楼层蹿,呼呼喝喝。
边宁同门卫的老同志商量,“我去和同学们说话,也麻烦您去食堂看看,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您在学校时间久,教职工都认识您,这些事情还得您去打听。”
老同志神色勉强,“我说话恐怕不管用的。”
“我们实话实话,请大家一定团结起来,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这时候谁再耍威风,使性子,那就是我们的敌人。要检查好食堂的粮食储备,这些就是我们一中的救命粮食了。要是您的话不管用,请等我来和他们说。”
鼓山变天了,这是陈述句。
古人讲究天人感应,天有异象,人间自有响应,现代又讲人地和谐,都人类适应并改造环境的信念。
如今是天要亡人,人不自救,必有灾殃。
鼓山常住人口四十万,流动人口大致在九万,算一算就是五十万张吃饭的嘴,这么多人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以本地主食稻米为例,不论男女老少,平均一日三餐,每餐配额二两,那就是每天一百五十吨。
除了流动的商品粮之外,联邦规定的储备粮足够鼓山人食用四个月,在四个月里,要乌派的同志们要树立起威信,并解决粮食问题,还是相当艰巨的。
鼓山必然要独立,短期内不能接受外来援助,哪怕饿死人了,都不准有一粒粮食度过秘境壁垒。所以说,粮食问题,是首先要解决的。
边宁这次来就是要统筹学校的储备粮,和他同时的,乌派的同志们这时候已经前往居民区发动群众,他们头一个就要占领粮食储备仓,想必届时会和公司狗们有一场乱战。
边宁要去男生宿舍,又嘱咐陶子成去女生宿舍等待,倒是不期望她能将女同学们号召起来。只等他把男同学们都说服了,大家一起去礼堂开个会。
刚进门久看到几个不学好的小子在走廊摆龙门阵,聊天下棋吃泡面的都有,边宁远远地招呼了一声,这些男生转过头看他。
“城里出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吗?”边宁不认识这几位,似乎是高三的学生,不过在他眼里,都很青涩。
“你是?”
“我是二年级三班的边宁,你们呢,都是三年级的同学吧?”
“怎么,出什么事了?”
“你们吃过早饭没有?”边宁绷着脸,严肃认真的态度叫这些同学都不自觉端庄起来。
“没吃,食堂没开。”他们应答,七嘴八舌地解说。
边宁点点头,“你们都是住宿的,有家在本地的吗?”
“有。”戴眼镜的小胖子同学嗦了口泡面,举起手。
“剩下的家都不在本地是吧。那咱们可能是一时半会都回不了家,这时候大家应该团结起来,你们想想食堂不开,到时候咱们吃饭都成问题。”
“那有什么办法?”
边宁稍微笑了一些,“于其在这里等通知,我们自己先想办法,咱们把男生都聚在一起,然后去找女同学,大家一块儿去礼堂开个会。”
“为什么开会啊?”“好麻烦,不想去……”“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边宁高声问,“你们都要饿死在这里吗?!”
他的话是吓着这些家伙们了。
“听我的,一盘散沙就只有饿肚子,咱们联合起来,去食堂找饭,我们要是不去,说不定就要被那些职工偷偷抢走了,一句话,你们跟着我,走不走?”
学生们还在犹豫,他们一片茫然恰如羔羊,所见的眼光不过局限在小小的羊圈。
边宁慢慢穿过他们的人群,走向第一间寝室,敲开门,“同学,鼓山出事儿了,咱们学生要联合起来,不然就没饭吃,走不走?”
回应他的是沉默。
边宁去敲开第二间寝室,“同学,你们都没吃早饭吧?外面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天都变了,再不去找吃的,我们就都要饿肚子。”
回应他的是缄默。
边宁去敲开第三间寝室,“同学,你们饿不饿?一块儿去食堂找饭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我们都要饿死的。”
回应他的是静默。
边宁去敲开第四间寝室,第五间寝室,一个楼层,两个楼层。
他身后本是空无一人,渐渐的有三四人,十二成群,等他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身后已经是浩浩荡荡的长流。
恰同学少年,个个风华正茂。
他们是羔羊,目光短浅,但他们愿意尝试,他们愿意剖开胸膛,让热血照耀如火光。
边宁带着男生们走到女生宿舍楼下,他们一起喊,“开会了!礼堂开会了!”
女生们打开窗户观瞧,陶子成第一个看到边宁,也是她第一个跑出宿舍,有了她一马当先,后面也蜂拥着走出一群人,于是就这样,男生们把女同学都骗来了。
大家一起去礼堂,边宁走在头一个,陶子成躲在女生的队伍里,不去凑近他身旁,抬头看到陌生的天空,黑紫色仿佛阴惨惨的夜空,一轮透镜照耀的日光清寒,走在人群前方的那个男孩,竟如唯一的太阳。
学生们都到了礼堂,边宁走上讲台,打开扬声器,陈述利弊。
“同学们,我是高二三班的边宁。今天这个会,是我发起的。一直都是校长和老师们给大家开会,这一次,是学生开会,开的会议也是我们学生自己的会议。这次会议要讨论的事情也简单,就是吃饭问题。大家都看到外面的天空了,论坛上说,鼓山出不去也进不来,别的先不说,以后这座城里很可能没粮食吃。大家都没吃过早饭,因为食堂没开,早上不开,难道中午就会开吗?鼓山没人管的,学校也没人管,家在鼓山的同学还能回家,不在鼓山的同学难不成就得饿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大家都联合起来,我们成立一个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大家一起讨论,解决实际问题,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这场会开完,我们就去食堂,自己开伙做饭,总之是不能饿肚子的……”
他洋洋洒洒,又简明扼要,从不偏离实际问题,也不故作高深,一番话让同学们都认可他的领导力,果真是一呼百应,从者云集。
这是历史性的一天。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画大饼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很多时候处于历史中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可以被载入史册的事件。世界的历史本是一件件平凡的小事组成。大事和小事之间似乎从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和衡量的标准。人们只是做了认为对的事情,至于这件事情会不会让后人铭记,对当事人来说,有这种想法实属傲慢。
边宁也不敢确保自己会创造历史。
前路都蒙在黑暗里,历史的潮流是一条汹涌的河,想要留下足迹,立下一块碑,都需要绝大的努力。哪怕他可以掌控鼓山,但未来的道路是否能和自己设想的一般,还需靠群众的奋斗。他不相信天数,但他相信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他奋斗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人民。
常常暗自怀着这样的想法,边宁也说不清是否是自我安慰,他知晓动荡和变局必然带来伤痛,他也只好以大义为自己的内疚开脱。
终归,他现在已经不是婆婆妈妈的小孩了。
边宁要自己的决断无比明确,他要自己的命令得到完全的服从。身在羊群里,他必须看清他们看不见的危险,必须指引求生的道路,那些掉队的,那些害群之马,边宁不会姑息他们的存在。
世上多是庸庸碌碌的人,边宁不指望一夜之间让他们有天大的觉悟和改变,也不指望一个人就能把这个世界改造成期望中的模样。只有带着队伍一起在困难中磨练,一点点看清世界,改造世界。从无到有,从一而众。
世界是一片莽原,面对她时,每个人都是学生。
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确实成立了,匆匆忙忙就搭建起了框架。
边宁申请自己出任第一届会长,搞了一次举手投票。
这一次是所有人都举手同意的。大家沉浸在热烈的氛围里,看起来有模有样,其实没有什么自主的思考能力,都是看周围同学做什么,便一窝蜂地跟上了。
边宁让各班的班长负责统筹同班的学生,有些班级的班长不在的,就让副班长,让学委负责,总之是要细化管理结构,直接套用原先的体系也很方便。
现在礼堂里总共是九百五十七人,来自三个年级总共三十九个班级。鼓山一中住宿生和走读生的比例相近,也就是还有八百名左右的学生目前在家,他们的安危不需要互助会操心。
边宁让各班负责人把同学们的基本信息收集整理一份,着重要整理出有家务经验的同学,今天午饭可能就看他们了,谁叫厨子们都没来上班呢。
这个时间,学校的教职工其实不过十来人,有几位是住宿的教师,剩下的是职工,门卫大爷已经去食堂,说服了看守仓库的老头交出门禁卡。
一中的食堂也是外包给私人企业的,严格来说,仓库里的粮食是公司所有物,但这时候食堂负责人可是不在学校里的。
边宁领着男生们一同往仓库走,路上有几个老师看到了,还不知所措。
边宁冲他们喊,“老师,和我们一块儿来吧,我们去吃饭!”
“你们是听哪个老师指挥的?”
“没有老师指挥,我们自己做主。”
“这怎么行!你们快回寝室待着,没听到广播都在说吗?校长也发消息来,让我们把你们学生看住了别乱跑,怎么一个个这么不让人省心……”
学生们踟蹰着,不知如何应答。
边宁还是站在最前面,他高声说道,“不是我们不听话,听话的都要饿死了,天下头一等的就是吃饭问题,你们自己都饿着肚子呢,光听那些大人物给我们画的饼是填不饱饥肠的,和我们一块儿来吧,多几双筷子的事情,要是不来,那待会儿你们还得饿着。”
“你是哪个班的?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学生?你要做什么?”
“我是高二三班的,学生,我不做什么,我带大家吃饱饭,活下去,就这么简单。我不喜欢重复,老师,你们来不来,来的话,我们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也欢迎,不来的话,你们就不要试图指责我们的所作所为。”
说完,不等他们回复,边宁又领着队伍向食堂仓库走去。
门卫大爷远远看到边宁,这就迎上来,递过门禁卡来,边宁笑着抓住他的双手,“老同志,待会儿和我们一块儿吃饭!”
“好。”
边宁开启仓库,也见了管理仓库的职工,同样是一位老大爷,从他那里得到了物资清单,米面主食总计三十吨,肉类二百千克,蛋类六百一十千克,新鲜菜蔬四百千克,干制食品九十千克,商品食物五十千克。
米面耐储存可以大批量囤积因此数量还算可观,肉蛋菜类却通常是一周进一趟货,而今天是周四,距离上一次进货也已经过去大半个星期,仓库内存量就颇为感人了。
边宁带着几位同学进去清点物资,过了一会儿,仓管员告知门卫,公司的人发消息,要来接收这批粮食了。
早前就说过,这是公司的物资,如果依法,他们有权拿走。
门卫大爷急忙又去通知边宁,倒是没有声张出去。
边宁听闻消息,却又笑,“让他们来,这些东西我们要了,他们想要拿走,那是让咱们学生饿死啊。”
若是边宁晚来一天,鼓山一中滞留的学生们就会面临这样的窘境。
当然,大家可以去商店购买食物,但随着鼓山物资的消耗和恶意囤积,物价很快就会上涨到叫人难以接受的地步,随机,这样的食物会直接下架。
那些公司是不会有闲心管顾底层人的死活的,他们只要自己能活着就够了。到时候肯定又是那一套画大饼的操作,这在第二第三世界是屡见不鲜,边宁早已烂熟他们的套路。
鼓山里没有枪械。
所以这里决定性的武装力量就是义体。
边宁把选修了神经链接课程的同学都叫上。
“大家跟我走一趟,去体验馆把义体开过来。这是我们自保的唯一手段了。”
在这些人里面,边宁是非常有威望的,一句话,他们都听从边宁的。
于是当公司的运输车开进学校大门之前,一排十台机械义体已经恭候多时了。
“喂,前面的,你们是谁?我们是伊尔科技的员工,能让让路吗?”食堂负责人从运输车的副驾驶位探头。
“鼓山一中已经被我们青年互助会接管,任何外来势力不得入内,你们想进就要和我们会长谈!”
“你们会长在哪儿?”
“我在这儿。”
“你们是什么人?请不要阻拦我们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
“我们是青年互助会,旨在帮助广大学生都能在这座城里活下去,你们的来意我们知道,早些回去吧,你们的物资已经被我们互助会接管。”
“这是犯法的!”负责人风中凌乱。
“犯了你们的法,我们可是要活下去的。”
负责人缩回车里,然后运输车直接朝大门冲了过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首战告捷,荣绒来电
伊尔公司的人开了三辆车过来,打头的就是一辆公司轿车,后面两辆是重型运货车。
现在打头的那辆要朝着学生们碾过来了。
假如他们手上有枪,这时候绝对就开火了。假使拦路的学生的血肉之躯,他们也依旧不会手下留情。
边宁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资本的走狗们,但未想到他们竟真的这般灭绝了人性。
结晶蝶的心灵辐射能抑制人的情绪,但不能制止暴行,也不能抹消恶意。坏份子就是坏份子,不是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们就不作恶了。
他此刻操控着义体直直地迎上去。
都说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是滑铲的,边宁直接滑铲到车底,下一秒,车辆就离地侧翻了出去。
其他几具义体都欢呼起来。
轿车四轮朝天,边宁站起来,轻轻纵跃,跳到车窗边,矮身砸碎玻璃,将负责人扯了出来,就像是从笼子里掐着脖子掏出一只阉鸡,负责人被他揪着衣领抓在半空,胡乱踢着腿,嘴里闷闷的惨叫,像是被人在口腔溃疡上撒了一把盐似的。
“嘘——”边宁的电子眼闪烁红色的灯光,“别吵了,你现在被青年互助会俘虏了。”
“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违法的!公司一定会把你们这些坏小子通通抓起来!”
边宁只是笑,“得了吧,我们怕过什么呢。”他将负责人身上的零碎家当都掏出来扔在地上,不过摸到一枚可可奶油花生能量棒的时候,珍而重之地拿在手里,转身递给一个队员,“咱们把剩下几个人通通抓住!”
后面两辆重型卡车见势不妙就打算倒车逃走,那车上坐着的也有公司的行动队,但司机是老实本分的人,刚一倒车马上被喝止了。
边宁他们本待去追,但车上下来六具义体。
校队成员见了公司的高级军用义体,一时间心惊胆战,“怎么办,边宁,他们用的是高级货,咱们打不过的。”
“你们九个人,拖住对面五个人,剩下交给我。”边宁把负责人塞回翻倒的轿车里,也是怕他趁乱逃走。旋即一个矮身冲刺向着对面的军用义体发起冲锋。
伊尔科技的特动队在联邦也是大名鼎鼎了,这家公司创始人是卖皮鞋起家的,中途改做了制衣和化工行业,最后才入行食品产业,通过各种明面和背地里的手段打压竞争对手,买通联邦官方和法院给自己获取竞争优势,黑道白道的手段都精通,硬是在一片红海里杀出血路。他们的特动队可算得上是一把剖菜的好刀,人称管道工,专门清理下水道和厨房垃圾。
现在是厨房垃圾边宁向他们发起进攻。
管道工的小队长上前,双臂弹出高周波刃,很直白地朝边宁刺过来。
边宁见过这招,在黑赛擂台上,对面这人学过霜鹤流兵击技艺。
义体面无表情,双方对峙无声,只会在交错时发出铿然的轰鸣。
边宁快速前冲,步伐轻快稳定又精密,恰似一阵连绵的鼓点。
忽得蜷身起跳,一个前扑。
眼见他如此冒进,空门大开,对手挥剑上撩,双刃如鸟喙。
一眨眼间,边宁便跃到敌手正上方。背后高周波刃即将刺破他腰脊。
边宁双手下探,千钧一发之际捉住敌手双腕,如握住鹤颈,使其双刃不得寸进。
此刻,他人便悬在对方头顶三寸了。
旋即蜷缩的双腿同时弹出,一发地蹬在敌手面颊和喉部,巨大的峰值出力直接将对方头部踢瘪,颈部受到剧烈冲击,数据线路受损,行动便迟滞了一分。
借着反力,边宁死死扯住对手双臂,机体立在敌方胸膛,猛地挺直了身版,同时也是将对手双臂连根拔起。
肩部扭曲的金属和断裂的线路迸发电光火花,对方的扬声器里传来失真的怒吼,夹杂着电流声,吱吱作响。
边宁携着对方断臂落地,抬手横斩,趁高周波刃的电池还未耗空,将敌手头颅割下。
只见寒光铺作剑幕,似一道扇面,切过脖颈,一颗金属脑袋冲天而起。
头颅当空打转,尚未落地,边宁反手又将另一把剑刃掼进敌手胸膛,刺穿能源核心。向下一拉,机体便似一枚甜瓜那样被剖成两半,喷涌的冷却液和机油在地上汇集成蓝盈盈的水洼。
咚——
头颅坠地发出闷响。
此刻,距离他发起冲锋,不过六秒。
他屹立在校门前的水泥地上,明明是老旧软弱的机型,却仿佛王将一样的睥睨。这是他打赛从无败绩的傲气。
“霜鹤流,不差。”边宁略点点头,对方却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
校队的同学们受他鼓舞,一发涌上来。边宁连忙喊道,“不要冒进,拖住他们,别叫人跑了。”
他一面说着,又一面冲上前去,这番在校门口的激斗,被一些有心人看在眼里。
城市的监控将这一幕拍得清清楚楚,而远处居民楼里的住户也在用望远镜看戏。
边宁是拼了全力,发挥出这架白板义体的全部动力,在一分钟内解决了战斗,而就是这样,同学们的义体也没能全须全尾,两具被斩裂核心,两具断臂,剩下的都有一定程度的坏损。
学校体验馆里还有一百六十架义体,不过无线义体只有四十架,倒是神经飞机有七十架。
选修了神经链接的,不一定就会操控义体,这门课程也是分理论和实操两部分的,而实操里,有资格入选校队也也是寥寥,三届学生加起来不到三十个,现在学校里,就只有边宁身边这九位。
他们十人是一中青年互助会仅有的战斗力,要负责保卫校园,乃至主动参与城市里的运动。
人手是很紧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维修人员。
边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班长林言打个电话。
“喂,班长,你在家吗?”
“对。”
“你父母也在家吗?”
“在的。”
“你能来学校吗?大家需要你。”边宁将互助会的情况和面对的窘境描述一番,“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需要机械师。”
“为什么不给小泉老师打电话?”
“我会给他打电话的,也会给刘老师打电话,但他们毕竟是成年人,互助会需要的是同龄人,学生和青年。”
“我出不来,等天黑我想办法过来,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不通知你父母吗?”
“他们会理解的。”
“到时候我来接你。”
边宁挂了电话,带着校队成员,把俘虏和战利品带回学校。三个司机,一个公司负责人,一辆轿车,两辆重型运输车,汽油等物资若干。
他们被带去体验馆的器材室关了起来。晚些时候,等吃过午饭,互助会将讨论决定这些人的去留。
食堂那边正在生火做饭,都是学生自己出力,很笨拙地尝试着大锅菜的制作。这些困难总是层出不穷,但都会被克服的,不成问题。
边宁眼看互助会步入正轨,这时候他接到了黑岛科技的电话,是荣绒打来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三省吾身
边宁并不曾保存荣绒的号码,他只看到陌生来电,挂断了两次后,第三遍打来时他就接通了。
他这会儿在体验馆,刚刚断开神经链接,正有些半梦半醒的困意。
“喂,您是哪位?”他说话还挺客气的,礼貌又认真。
“边宁,是我,荣绒。”
“是你啊。”刚才客气的语气马上沉进水里。
“你现在是在学校吗?”
“你是在明知故问吧?”
“你还是这么不客气。”荣绒在电话那头似乎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像是短促的呼气,“我收到消息,你把伊尔科技的车队拦下了。你在学校做什么呢。鼓山出了大事情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学会自保。”
“我就是在自保。”
“何以见得,你这样和公司对着干,要吃苦头的。”
“你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你恐怕还没认清形势,及早从你可悲的公主梦里醒过来吧,这时候谁能自保?人人自私是救不了鼓山的。”
“你才是没认清形势,看在我们同学一场,边宁,你要是来黑岛科技,我给你提供食物和安全的住处,否则你就等着被源源不断的小偷和强盗找上门来,这些普通人,别看现在还算听话,等他们饿了,马上就会变成恶鬼,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在学校里待着没有好结果的。”
边宁冷笑了一声,“你当是什么让人变成鬼的,可不就是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寡头的走狗吗?你们不把我们普通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所以才觉得我们是小偷和强盗,实际上最大的小偷和强盗正是你们,是你的父亲,是你的那些朋友!
“你们欺骗我们的财产,谋害我们的性命,压榨我们的身心,还诋毁我们的荣誉和名节,你们这种人不死绝,世上就没个太平的日子。你也别和我假惺惺的,说什么看在同学一场,你和别的同学就不是同学一场了?去你的吧!你无非是想让我给你卖命而已,实话告诉你,我边宁可没有这么下贱!
“我本来还当你有几分良知,还觉得你率性朴实,现在看来,你和那些利欲熏心的杂种没个两样。打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应该和你划清界限的。”
仿佛不尽兴,他又低声骂了一句,“臭他妈的脑瘫。”
“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他妈是个蠢货。以后别他妈给我打电话。”边宁挂了,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和荣绒废话,心里对这个大小姐已经厌烦地不行。
别的同学见他这么气愤,关切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边宁收拾好情绪,又笑起来,“没事,咱们走吧,看看午饭好了没。下午咱们还要开会呢。”
他脸上一时愤怒一时平静一时喜悦,心情也是起起伏伏,又随着脸颊表情变化而有波动,面相忿怒,心情便愈怒一分,面相喜悦,心头便愈安宁一些。此时他调整好了情绪,又有些自省,方才实在不该这样和人说话,一来脏话太多,二来语气也太重。
边宁反思自己的情绪,细细琢磨:自己这般怒火,自然是被荣绒的一番屁话惹出来的,自己本就心有偏见,听闻她这样傲慢的词句,顿时加倍厌恶。可这次失态痛斥荣绒,应当不单是源自对她的敌视,说不定是自己心里尚有犹豫软弱的一部分。真正意志坚定又成熟的人,哪怕再如何怒不可遏,脸上一定是平静的,言辞也依旧是谨慎严密的。
想通了这点,边宁心里一时有些惭愧。他更加仔细剖析自己的心理,忽得有了个念头——恐怕他是担心自己的努力化作泡影,也是他对所作所为不够坚定才有的这样软弱情绪。
此时他是站在高处导引大潮的人,底下人追随他的脚步,可边宁自知有犹疑的情绪。高位者的考量也是复杂多变的,软弱的投降派自古也不鲜见,说实在,如果连他都没有真正坚定信念,又如何带领大众开辟一个新世界呢。
边宁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难过。
这些天发生的改变实在太多,那么多人的生活一夜之间巨变,恐怕大家都没调整好心态。而他一个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有自弃自卑的情绪是再正常不过。
古人云一日三省吾身,边宁要时时反省,一定要把自己最阴私见不得人的心态都剖出来。
正如锻铁一般,在实践里用热力和捶打一点点逼出杂质,使得身心都大放光明,这样才能成材。
边宁记下今日的教训,连忙要改正,于是又主动给荣绒拨去一个电话,哪怕唾面自干也要忍受。
对方挂断。
边宁又拨打了一次。
第四次,荣绒接通电话。
“你又要说什么?又是要来骂我的对不对?你说吧,我都听着。”
边宁悄悄松了口气,“我不来骂你,我为刚才说的难听话道歉,我不常骂人,刚才是我情绪失控了,这是我的错,请你原谅。”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没什么事你可以挂断了。”
边宁正想反唇相讥,说一句我也不需要你接受道歉。
不过他连忙反应过来,依旧语气诚恳,“不论你接受与否,我的道歉都是由衷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十秒,大概半分钟,或者更久,边宁也说不准,他只觉得这样的沉默颇为难熬,这会儿他正跟着几位同学往食堂走,正走到大门外,他听到荣绒说,“鼓山把我困在这里了,这座城市,现在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她吸了吸鼻涕,居然有些抽抽嗒嗒的意思,边宁皱着眉,听荣绒接着说,“我出不去,昨天晚上就试过了。我和爸爸打电话,他正在想办法,可我们的人怎么也进不来,这座城就像大棺材,我们都会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当初我来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我一直以为世界那么大,哪里我都能去,哪怕想去外星球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错了。我真的怕死,我没和别人说,你也不准告诉别人。我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说说话的,我有一种感觉,你就是我来鼓山要找的人,可能还是我一厢情愿。
“你应该很看不起我吧?其实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挺好的,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总之,今天凌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想了很久,假如我要死在这座城市,最后想见到的人是谁。结果我就想到你了。边宁,你能来找我吗?就当是道歉。”
边宁捏着眉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女的不想着如何自救,却在想这档子事,简直不可思议,她脑子是怎么长的?
旋即,他又闷闷地叹气。
这一切,说到底是他自找的。
边宁手头正有一大堆处理不完的杂事,他可没半点闲心在这个节骨眼跑去和黑岛科技的大小姐讲和,于是他便只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只是时间未定。
下午他还有一个会要开,商量商量如何解决互助会的粮食问题,再有,就是一部分家在鼓山的学生,他们的去留安排也需要尽早决定。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从无所谓天命的救世主
今日的午餐是鼓山一中学生们自力更生的第一餐。
早前开会时候定好的决策是事先统筹人数,定额分配,对食材进行精准化管理。不过大多数学生其实并不知晓自己的食量,到底是吃二两饭,还是四两,他们对此是茫然的。
边宁安排班长们统计了同学们的身高体重,按照体型来分配饭量。也就是分了三个档,这是初步的标准,后续根据同学自己的反馈可以自行调节——届时恐怕又有学生脸皮薄,不好意思上报之类的情况,应该说是必然会发生的。
解决了主食,而菜式又是大问题。
这么多学生里,确然是有好厨艺的,不过大多仅限于家常菜,食堂都是大锅大勺,大型蒸炉和猛火灶,叫那几个女孩来掌勺,这是难为人了,况且有很大的安全隐患。唯一有饭店经验的男同学,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最后是几位女同学指挥着男生们操作,一顿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赶在大伙儿饿死之前呈了菜。
得益于食堂机械许多全自动的操作,总算没有造成严重的食物浪费,所幸也无人受伤。
在等饭的工夫里,大部分学生是在食堂坐着,他们笑谈无忌,并未有多少忧虑的心情。这在边宁看来,其实并非是个好现象,这些同学们尚未意识到时局的艰难,在这样大家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也多有散漫的情绪。
大家所想的无非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边宁一副强人的模样很给大家以信心,假如边宁不能解决问题,那他就会被质疑,被攻击。
这些他早就知道。假如连这些东西都看不清,边宁也不会想到要封锁鼓山,他做什么事情,都早有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人民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样,都是可爱的。
今天的午餐,边宁的配额是米饭二两,破损的煮鸡蛋一个,品相不好的腊肉炒白菜一两,过甜的红烧肉一两,番茄咸笋汤一碗。
……
成然问荣绒,“为什么你觉得……觉得咱们都会死在这里,嗯,我是想说,为什么你觉得大家会变成小偷和强盗呢?”
“你刚才都听到了?”
“对,边宁说话很难听。”
“我理解他,他还抱着一种朴实的天真,总以为自己是古代的士人,你和他聊过几句马上就能感觉出来的,这个人的心态和我们都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是有天命在身的,这辈子是为了天下太平而奋斗。”
“这样不是很好吗?很厉害……”
荣绒默默啜了一口鲸油烟,吐出淡蓝色的烟雾,看着烟气在昏沉沉的室内弥散,“你不明白,他也没明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古代了。从来没有所谓的天命,他假如还怀揣着这样朴素的理想,注定会失败。”
“为什么?大家不都喜欢这种好人吗?”
“大家喜欢这种好人,但都不会选择去当这种好人。在过去,人们觉得这个世界是有限的,每个人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有自己的位置,王公贵族的子嗣要统御百姓,百姓要安分得围绕紫微星运转,那个时候,这种好人会得到命运给自己的奖赏。这种秩序格局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被打破的。而到了现代,人人自危,漫无目的,只求自己吃饱喝足,遇到好人,就利用他,一旦榨取了全部价值,就抛弃他。”
“这样啊。但不也有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吗?”
荣绒疲惫地笑了笑,“你平时看的课外书还挺多的。对,是有这么说的,但这是太史公在书里赋予陈胜吴广的天命,他们要去做推翻暴秦的导火索。
“关键不在于古老的统治体系,而在于大众的宇宙观。当三保太监郑和全球航行,发现大地是个球形,当端靖世子第一次计算出行星运转律,太阳系的模型真正确定,当戚继光将军冲过中部大平原,一路向西攻破不列颠皇家科学家,搜刮高纬人种最后一颗文明果实,科学大兴。我们人类终于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无限的宇宙里。”
成然呢喃,“我还是不明白。”
“是天命,天命消失了,苍天已死,而黄天也不会再立,我们活在这个宇宙里是一件随机概率事件而不是老天赋予我们生存的使命。现在联邦的大众,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正是因此,佛道教还能延续这么久,愚昧的人寄托鬼神,真正的信徒早已经随着苍天一同死去。”
成然默不作声,她不知说什么好,眼前的荣绒,是她不熟悉的样子,从来都嘻嘻哈哈古灵精怪的荣绒,在这个时候,也叫人捉摸不透。
“边宁必然是会失败的,他觉得是我们这些上层人把大众变成了小偷和强盗,可这就是人性。古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今天给他们食物,明天他们就要享受,贪欲永远不会得到满足。消灭了我们不会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只会出现新的巨富,除非他杀了所有人。
“古老的田园牧歌在现代没有容身之地,他想留在学校,带着一帮学生在这个城市里活下来,就像是开着一艘漏船,迟早把一中所有人都拖下水,到时候他就只会默默无闻地死在那里。”
……
下午,边宁又召集大家开会了。
“又是一个我们学生自己的会议,大家要习惯,我们今后每天都要开会,开会就相当于学习进步,开会就是在分享信息,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明白事理,认清楚形式,免得到时候走了歪路。不要觉得这是走形式,搞官僚那一套,咱们开会是给自己开的,是要解决实际的问题。本次会议也不用起什么名字,就叫青年互助会第二次全体大会得了。”
礼堂里的同学们鼓掌。这会儿大家刚吃饱饭,危机感远去,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都十分好玩。
边宁不用机械心脏也能看出所有人的想法。而这种想法,这种风气,不是简单说两句话就能遏制的。在乌派的同志里,边宁也多次批评他们盲目乐观的风气,但就是没有效果。必须要从实际行动里做出改变。
“这次会议,要解决的问题不少。第一个,刚才吃饭之前,发生了一次危机,食堂的外包企业要来把我们的粮食都拿走,这件事情已经被我们一中光荣的义体搏击队合力解决,并且俘虏了几个敌人,他们如何处置,需要我们讨论解决;
“第二个,我们要解决的是一部分家在鼓山本地的同学的去留问题,这件事情完全听从他们个人的主观意愿,想走就走,想回来我们也随时欢迎;
“第三件事,我们需要更多粮食,我们需要耕种,我们需要继续学习,我们需要老师和实用的技术,大家也应该意识到,城里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我们必须自己种植起来,否则到时候是肯定会饿死人的,但如何种粮食,我们没有经验,需要有人指导,并且我们身为学生,也不应该放弃学习,总得不断进步才能让自己成材,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那第四件事,我们需要成立一个特殊的部门,用于维护纪律,这是必然要实行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青年互助会,也是一个成熟的团队,必须要有严肃鲜明的行为作风和优良的纪律……”
第一百八十六章 鼓山宛如一片空白
鼓山仍旧在封锁中。
许多学生家长正试图前往学校。有些家长是乘车去的,有些是步行去的。乘车的大多顺利过关,步行的反倒滞留原地不得动弹。
黑岛科技安全部安排了干员驻守在主干道上,同时派遣了大量机械守卫在各个主要路口巡逻,整个城市的交通网络的节点基本都有兵力部署,使得此时的出行变得非常艰难。
这些路卡当然也是看人下菜碟。在鼓山封锁初期,当所有人还没有从过去的惯性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些金钱、权势还有些余温,足够的贿赂和强硬的人脉都可以让安全部的干员对你网开一面。
鼓山两所贵族学校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有了去处,只有极少数留在校内。
与此相反的,福利学校里滞留的学生比例就很高了。
边宁他们开着会,有许多同学在下面偷偷看手机,这时候当然不是上网的,网络的情况也不允许,他们是在看父母发来的消息。
有些家长试图偷偷穿过安全部的路卡,只是失败了,他们便告知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在学校安心住一段时间,他们另想办法。
现在的情况不是那些本地学生想不想走的问题,而是他们走不了。
假如学生家长一个个都有边宁这样的身手,当然可以带着自家儿女冲破重围。
可惜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是人间特种兵的。
鼓山市民面临的是外部封锁和内部的双重封锁,所有人,不论贫富贵贱都要经受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
黑岛科技董事长的女儿在鼓山,普通家长的孩子在鼓山,边泽和郁姝宁的儿子也在鼓山。
鼓山是地球上微不足道的城市,像是记忆里一闪而过的小角落,当这座城市变成无法企及的孤岛,活在鼓山的人们就仿佛是外界普罗大众心里的一片空白。
陶子成的父亲给她打电话,这会儿在开会,陶子成便没有接,只是短信交流。
她父亲这时候和在路口聚集,忧心忡忡的家长们在一起,他们面前的是被路障封死的街。那些干员操控义体,和智能机械一起驻守,虽然没有持枪,可高周波刃依旧冷硬。冷硬得像是铁壁一样把怯懦的大众阻挡。
“爸爸这会儿赶不过来,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在学校那边有东西吃吗?”
陶子成不知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条消息,悲喜交加,于是她抬头看着讲台上的边宁,那个男孩的神态叫人安心。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台上的边宁将目光从她脸颊上短暂滑过。
那眼神似一场温柔的抚慰,像是他用手掌在陶子成面庞上轻轻的摩擦。
陶子成这便放下心来,和她一样的,许许多多的同学在看到边宁的眼神时,都感到一种极大的安慰。这个高二年级的同学,他既不死气沉沉,也不用力过猛,只是板正严肃,自信满满,像是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像是太阳一般辐射着自己的领导力。虽然他这没由来的傲慢叫人讨厌,可大家正需要他。
这时候如果迷茫了,只需要相信他就好了。假使互助会真如荣绒所说是一艘漏船,边宁船长手下的水手们也依旧会跟随他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航行。
边宁的手机已经关机。
从接到消息那一刻,边泽和郁姝宁已经给他打过不知多少个电话,无人接听。
他们各自呆坐在工位上。
同事问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
郁姝宁终于忍受不了,跑去了洗手间,把自己关在里面。她打开水龙头,听水流冲刷的声音。
她总是用水流代替眼泪。
她给丈夫打去电话,视频那一头的边泽脸色苍白。
怎么办?
郁姝宁失语了,她只能比划着口型,在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脸庞,神情陌生。
边泽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请假去鼓山一趟吧。”
“我也去。”
“你留下。”
“凭什么?”
“这个家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你留下。”
“你就这么忍心让我留下吗?”
边泽低下头,将双手贴在脸颊上,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那我们一起去。”
……
边宁有条不紊地诉说自己的意见。
粮食问题要解决,无非是开源节流。开源的话,耕地是必然的,秘境囊括了郊野,但这点耕地不足以支撑鼓山市民的消耗。无土栽培是一个解决方向,合成食品同样是一个解决方向。这些科技都在伊尔公司的掌控下,也就是集中在西区科技园,到时候不可能等人家分发,而是要真刀真枪去抢过来的。
凭着一帮学生的努力,无论如何是不能完成自救的,互助会需要外援,而边宁正打算联系乌派同志们,他们组建的自救团将会是未来抵抗上层公司势力的主要力量。
原本他是不打算建立青年互助会的,但后来考虑到年轻人的特性,这才打算亲自下场,建立起这样一支队伍。未来的互助会成员都会是青少年,超过三十岁就不符合标准,而低于十四岁也不在考虑范围内。中间这个年龄段的,基本是有知识,有理想的同志,他们的力量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也能在将来的局势变化里起到重要的作用。
现阶段,边宁的提议是将学校的操场和绿化带都用于耕作。
年轻人没有农耕经验,也吃不了这个苦头,不过倒是有解决办法,那就是用义体去种田,专业的农用义体是有的,丰收家一系列的义体就是为此设计。学校里这些义体改一改倒也能用,不过就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
人的基本生存条件无非物质和能量,物质是粮食,能量自然是电力,南郊聚变电厂是必须拿下的,否则公司给鼓山断了电,互助会一切的行动都无法展开。只是这些对学生们来说太远了,届时会有自救团负责解决,边宁只需要带着同学们先活下来。
目前最紧要的任务反倒已经不再是吃饭问题,而是互助会的纪律问题,往小了说是要便于管理,往大了说那是统一思想路线的大事。没有严格纪律和明确目标的队伍是成不了事的。
边宁打算成立一个纪管组,用于督促同学们的生活、学习、生产规范,同时也兼职文化宣传和思想指导工作。
这个意见颇引来争议,只是大家牢骚归牢骚,心里是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边宁说要选举纪管组,顿时有许多同学举手,于是就叫他们一个个自己上台介绍,到时候投票选出一百个名额的纪律委员。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即将到来的分工
互助会要搞纪律委员的选举,一下午时间是完全不够的。
边宁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只是先让候选人们去自家班长那里报个名,投票的事情先搁置,下午的会议尚有几个议题没有解决。
伊尔科技来的几个成年人现在还被关着,没午饭吃,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怀疑人生。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同样的,互助会这里也没法讨论出个有建设性的决议。
要说这种囚禁行为是犯法了,学生们大多却是没害怕的。可要利用这些人,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女孩子们都吆喝着要把这几个人放了。
边宁让大家自行辩论出个结果,最后再投票吧,选择囚禁还是释放。
都是纯真的年轻人,最后结果自然是要把这几个人放了,边宁不在乎这个结果是如何的,他在乎的是讨论的过程。
明显有一部分的同学是认真在考虑的,大概是占两成。摇摆不定的占五六成,剩下漠不关心的也有一两成。
边宁觉得这就很好了,联邦民众对集体议题的参与度普遍就低,在中洲尤甚,大家都表现地对公众事务格外的冷淡。这种习惯太糟糕了。
“大家都踊跃发言,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讨论,也可以上来说,不要害羞,别不好意思,咱们讨论的不是别人的事情,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咱们互助会也绝不会剥夺任何人发言的权利。畅所欲言就好了。”
在边宁不断鼓励下,有几名热情的同学主动上台来表达看法。
“我觉得这几个人应该放走的,囚禁人是不好的事情……”
“可不能放,他们是来抢吃的,都是坏人,放走了他们,肯定也会来报复我们的。”
“他们是坏人,但我们要是把他们关起来,我们也和他们一样了……”
边宁细细聆听,他倒是高估了同学们的水平了,不过有想法总是好过浑浑噩噩。
“还有没有更多的意见?都可以说,大家有想法别憋着呀,上台来说嘛!扬声器多的是!”
于是又有人上来发言了,台下一个个往上走,原本坐在听众席上的学生们也不由得骚动,本来还摇摆不定的,现在慢慢也有了决定,本来漠不关心的,现在也勾起了兴趣。
好极了,不怕大家有意见,就怕大家没意见,没意见才是最大的意见。
讨论越来越热烈,头半个小时,礼堂变成菜市场似的,大家吵来吵去,还停留在很浅显的层面,一边是站在道德高地开炮的,一边是缩在阴谋论的沟里放枪的,眼看话题就要滑向怪异的方向,边宁急忙抢过话筒。
“行了,两边的意见我都听了,我说说自己的看法,放人当然是没问题的,把人关着倒是浪费粮食,不过就这么把他们放了,又有些太便宜的意思,我的建议是和公司来的负责人谈判,看能不能给我们学校搞到点好处。”
他这番话里颇有些年轻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无耻,大家一时间用奇妙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会长同志。
边宁:“差不多可以投票了吧?大家举手吧,看看两边票数怎么样,如果差距不明显,咱们就用纸条统计。”
最后当然是选择放人的占多数,没举手的也有,且不少。
边宁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大家的士气问题。
年轻的学生少不经事,什么也不懂,遇到问题也多是逃避,遇到麻烦就想着推脱,有担当有眼光的从来是少数。
鼓山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都看到了,都清楚了,但距离洞悉还差着距离。
物资匮乏是会引来巨大的人祸的,明白这一点的人,都已经如坐针毡。倒是一中的这些学生们,许多都没从剧变里回过味来。真要转变,需要时间,需要发自内心的思考,需要血淋淋的事实。
边宁看着大家的迷茫表情,突然反省,是不是自己有些太着急了。
眼前的一切才是现状,边宁妄想一夜之间把互助会建设成乌派青年队这才是头脑发热。
可时不我待……
不,在鼓山,拖延越久,社会矛盾越严重,对乌派越有利。
他本不应该着急,徐徐图之,等待民众觉醒就好了。
可为什么……
边宁站在讲台上,一时间没有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突然陷入这种巨大的心流里,又猛地清醒。为自己的走神道个歉,继续下一个议题。
互助会现在是一穷二白,尤其是不知道日常的安排。一个学校里没有教书的先生,这怎么行,一天时间,大家总不能都用来开会的,总归是要回到实践上去。现在社会秩序行将崩溃,学生们既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
“咱们是学生,本职工作是学习,但咱们现在没有老师了,课本是有的,我们可以自学,但自学的东西要用在实际,咱们需要原材料,需要工具。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工作,不工作哪来食物呢,未来的事情我们不清楚,但我们还是得走好每天的每一步,为了能在这个越来越困难的处境里生存下去,我们必须有明确的时间安排了。每天的事项得安排好……”
学校有课程表,这个可以挪用过来。一天三餐,两个小时锻炼,定时打扫卫生,这是必须的。
关键就在学习上了,学生可以自学,但在鼓山自学又有什么意义呢?去考证书吗?去考大学吗?不能用在实践的理论都是无用的知识,背下一道数学大题不如搞懂一个工件参数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有许多事情要解决,每件事情都需要每个人全身心投入,发挥自己的才智,咱们人多力量大,处理事情可以分成一个个小组,比如咱们要把操场草坪改造成耕地,这就是一项重大的任务。我们把这件任务拆开来看,改造草坪,首先得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如何除草呢?是一把火烧了,还是铲除掉丢弃,开垦的工具从哪里来,作物种籽又从哪里来等等,这是个大工程,我们都没有经验,只有一点点摸索……”
谈到分工的问题,这也是老大难。学校潜在的耕地就这么点,全部开发出来,人均耕地也就够种几块土豆的,肯定是不能让所有人都投入耕作,那谁当农民,谁当工人,谁又当科学家呢?
再美好的世界,也总得有人去干脏活累活。
所以还是老办法,每个人向自己的班长报名,统计后再行分配,分配标准则还需要再斟酌商榷一番。
边宁来鼓山就为了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可以不要自由,不准没有公平!
而分工事项要落在实处,恐怕得在纪管组成立之后,且是需要慎而重之。
不过有件事情是确定的,没有人能偷懒,互助会里不养闲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屁孩和乐观主义
会后,边宁在散场人群里找到石小川,邀他去操场谈心。
“石小川同学,你还记得以前,我和你一起在这里跑步的。”
“对,边宁哥,当时你还……”
“叫我同学,或者叫我同志吧,称兄道弟的不好。”
“知道了。”
边宁和他在路边坐下,很认真地问,“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聊理想。你的出身并不算好,想要成为拳击手,却不得不当一名运动员。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还让你多练练,别放弃梦想什么的。你还记得吧?”
“对,记得的。”
“这件事我一直在想,因为觉得自己很蠢。后来我也遇到很多事情,遇到很多人,我慢慢想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你无法实现梦想了。”
“是因为钱,要是有钱什么都好说。”石小川说完一句就沉默下来。
“对,我们都是底层人,我们没有钱,我们也没有上升的渠道,也就是说,咱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
“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边宁目光热切,“你有没有想过,是那些大公司把我们的生活变成了这样。你想想,学校里那么多的同学,将来毕业后都没钱上大学,大家能做什么呢?去当苦力也没人要,现在都用全自动了,去打零工,当网络民工,当流浪汉,甚至有出去卖的,我知道,咱们学校就有。这真是人过的日子吗?”
“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你就甘心回你的郊区垃圾场吗?”
“不甘心能怎么办?”
“我们可以反抗。”边宁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们反了他娘的,好不好?”
石小川的脸上冒出密密的水珠,半是躲闪,半是羞耻,“不好吧?”
边宁已经知晓石小川的心理活动,他直截了当,“就这么说吧,以前我们不反抗还有一口饭吃,现在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今天公司的人来收缴我们的粮食,不出三天,全程的食物都会被各大公司搜刮干净,那时候你是打算饿死吗?”
“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些……你就说要我怎么办吧!”
边宁抓住他的肩膀,“不是我要你怎么办!是你自己想怎么做!你敢不敢反抗?到时候公司的人来,你敢不敢冲过去和他们打仗?嗯?你说,你敢吗?”
“我他妈当然敢!我他妈谁也不怕!”
“你记住今天的想法。”
“好,我记住的。”
“那你有考虑加入纪管组吗?可以报名,好好准备,多和同学们说话,这件事很难,你如果真的决定要做,就要有这个骨气。”
边宁把问题抛给石小川后,起身离去,他找上了下一个同学,同样是和他长谈,等听到满意的答复后,再问他有没有意向加入纪管组。
纪管组和互助会的性质不同,虽然是从属于互助会的分支结构,但边宁的设想里,纪管组的成员将来是要引荐到乌派内部的。
这样一来,能让青年互助会与乌派组织的联系会更加紧密,既是为了便于青年接收新思想,也是让青年的活力给组织带来新的变化。
而今乌派内部派系林立,但总归是听从领袖的,如果单以鼓山论,这里的主要负责人自然是偶戏师,也正是边宁。领袖是全心把希望寄托给了边宁,只要求他能另起炉灶,鼓山的乌派不必学联邦的乌派,只做好应当做的便可。
领袖和边宁已经反复推敲过鼓山的情况,一个完全封锁的独立城市在这个时代的联邦意味着什么,会引起怎么样的波澜,会出现何等的怪事,对社会意识的影响如何,对内部人口的心理特征又会有怎样的改变。
总归是事先一切的想法付诸于实践都会有偏差。
就如许多乐观主义者,曾设想,能登高一呼,引动群众反抗。其实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这种现象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边宁是第一时间跑来学校建立互助会,让同学们免除忍饥挨饿的困境。这一步他做的好,也很得人心,但他同样发觉,想要进一步展开思想工作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同学们的想法很单纯,单纯到不理解上层人对他们的残酷压榨,假使要觉悟,需要痛定思痛,那么他们远还未见识惨痛的面目。
高中阶段是人生一个转折,未来出路迷茫,也迫使许多学生面对现实压力,但问题就在大家都不懂如何分析社会现状,学校里教授的知识,从来不会涉及历史和政治,更别提哲学与方法论,大家就在这样的迷茫里浑浑噩噩,放弃挣扎,又或者怀揣侥幸,总以为自己不论如何能活下来,以此来自我麻痹。
似张单立那样,有父母安排工作的,总是少数。
所以边宁先找了石小川这样出身贫苦,自小要为生计谋出路的学生,同他们说,还能把话讲明白,假若不同他们说,单在大礼堂开讲座,恐怕不等边某人说几句,下面就有人要睡着了。
方才他也叫大家商讨要不要把伊尔科技的人给放了,说来说去就这么点东西,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但凡有个人能站出来,直接一针见血地指出,互助会面对的不是物资问题,而是阶级矛盾,边宁就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把这些同学都引导成热血的斗士。
互助会需要物资,需要技术,需要材料,需要知识——所有的一切,还是知识和思想最重要。
愈是设想,问题愈多,边宁又要在本体和偶戏师两边同时兼顾,实在是承压重大。
他本以为互助会的建设会一帆风顺的……果然也是陷入了革命乐观主义。
今日的晚餐要开始了,这是鼓山封锁后,滞留一中学生们的第二餐,饭后,边宁组织大家开办联欢晚会,以此放松精神,也是度过漫长无聊的时间,今天的事宜要随着夜幕降临而结束,等明天太阳升起,会有全新的考验等待大家。
各班的班长们组织晚会,边宁悄悄离校,去接了林言来。
林言是翻窗逃出来的,躲在路旁绿化带的灌木丛后等待,边宁骑了一辆单车,把她接到后座,便快速朝学校赶去。一路走,一路也介绍自己这一天的活动。
林言对他的行动力感到不可思议,“就一天你就成校长了?”
“什么校长,就是个学生罢了。”边宁习惯性的严肃语气让林言觉得怪异。
“你别这么紧绷着。”
“我很紧绷吗?”
“对,你一看就不太正常,太严肃了,活泼一些。”
“可能是担子重了吧。”边宁下意识为自己开脱,又猛地开始自省,嘴里嘀咕了两句,“嗯,你说的有道理,是我太严肃了。可能是因为我也害怕吧。”
“你也会害怕啊?我还当边宁同志气吞山河呢。”
“怎么可能不怕……你知道,我到现在都不敢开机,我怕接到爸妈打过来的电话。”
“这有什么不敢的?”
“不敢和他们说,我现在要造反了。”边宁说着,也不知戳到自己什么笑点,呵呵地乐起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干了。心理是已经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就是不敢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免得担心……可这一天总归还是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他们解释,干脆就不解释。”
“你也够狠心的,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哭也哭过了,再舍不得,我难道这辈子就不干事儿了?总得向前看的。你来了正好,咱们互助会正缺一个机械师呢……”
“你说你哭过了?噫,好小屁孩哦。”
边宁:“……”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二次危机
林言是边宁信任的同志,她热爱学习,不屈服于权威和强权,有独立自主的思考,边宁愿意和她探讨自己的设想,从她那里能得到许多启发,也能为自己的计划补充细节。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先把纪管组搭建起来,同时也需要让更多同学试着使用义体。”
“使用义体是有门槛的吧?”
“对,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又不是要去参加搏击赛,我的要求是让义体能动起来就好了,只要能操控义体,这就是一次生产力的大进步,让义体去做那些脏活累活,总不至于把大家吓坏的。”
“倒确实是这个道理。”林言点点头,“而且安全性上也会更好。”
“没错,我们需要更多的义体,更多的机器,把那些大工程里的自动化流程普及开来。”
“哪有那么多义体给你哦。”
“那算是个未来的愿景吧,人人都有义体,到时候可以去外星球殖民。”
“想法倒是不错,可会不会太浪费一些?”
“浪费不浪费看他能不能带来回报,对社会来说,增加制造一具义体的花费,如果能带来几倍乃至几十倍于消耗的物资和能量,那就不是浪费,假如不能,只是单纯填补了工作岗位,那也是好的。”
“所以在你看来,未来的人就只需要躺在床上,戴着个通感仪,操控义体出门上班就行了吗?那可不太行,你忘了一些重工联合的工厂里,那些被关在胶囊工作间里的工人了吗?那样的生活可说不上有尊严。”
边宁骑车转进一个巷道,绕过不远处的路卡,“待会儿下车翻个路障,前面也被封了。嗯,我知道那些工厂,长时间的神经链接对工人们的精神造成了严重的损伤,不过我也知道,在第三世界,更多的是直接用人去控制机器的工厂,因为义体很贵,而人却很便宜,所以各种工伤是很严重的,他们又没有积蓄负担医疗,一旦失去劳动能力,下场非常惨痛。你觉得我是更认可哪种方式呢?”
“要我说,这两种都不算好。”林言抬头望天,“不过相比起来,还是用义体更好一些吧,至少没人会一不留神断掉手指头。”
“就是这样,未来是义体是世界,这项技术的应用还是不够广泛。黑岛科技和福陆科技掌握了尖端的义体工艺,但大规模流水线的生产却全仰赖重工联合的产能,为了打击商业对手,抬高价格,黑岛与福陆又限制了重工联合的产量……这个世界的上层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只有把这些技术和产能都掌握在人民手里,才能迸发出改天换地的力量,归根结底,现在的人们早已经有建设乌托邦美好社会的生产力,却因为落后的社会体制而迟迟不能进步……那些既得利益者们,真是该死一万次!”
林言看着边宁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前方巷口有路障,边宁停下车,蹲下来,“到我背上来。”
林言照做,她倒是不轻不重。相比来说,桃子同学还更沉一些。
边宁把单车猛地掷过二米五的路障,随即在墙角连蹬,往上飞窜,最后在路障顶上一按,轻松翻越,平稳落地,林言就笑,“满分!”
“多谢评委老师,今后我一定努力,再创新高……”他们笑谈,又骑上车往学校赶。
边宁这才出去半个小时不到,学校却出了大事。伊尔科技的特动队把这里包围了,领头的正在喊话,要求这帮学生马上释放他们公司人员,归还公司财产,否则就要付诸于武力行动云云。
学生们大多乱了手脚,茫然不知所措,倒也有机灵的,是石小川,他带着几个平时一块儿训练的特长生一同把白天俘虏的那四个人用跳绳绑了起来,又拿了厨房的菜刀,扬言叫公司的人不准进校门一步,否则就要杀人了。
互助会这边的学生们明显是热血上头,公司那边不冷不热地逼迫着,看起来也并不如何急切。
边宁其实对这里发生的情况是知晓的,只需要略开启虚空视觉他就在老远望见学校周边一大圈敌人了。
这回伊尔科技的人都学聪明了,没有真人前来的,不是义体就是机械守卫,粗略看一眼,总数在二百一十左右。这样的一股作战力量,放在如今的鼓山,已经是相当有分量的了。边宁知道,凭借学校的义体,他是绝对无法击败这支部队的,甚至用自己参加黑赛的义体也不行,除非是重量级,或者让机械分身前来。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窘境,也正是互助会的窘境:实力不足,无法自保。
不论如何,边宁不会就这样投降,他趁着现在是对峙时间,带着林言翻进校园,直奔体验馆,校队的同学们已经上机了,看到边宁出现,一个个喜出望外。
“边老大,你去哪儿了?”
“我去接了个同学来。”边宁请出林言,“她是咱们的机械师,义体坏了找她就行。”
简单交谈两句,边宁也戴上通感仪,连入义体,带着队伍出发,急忙忙赶往校门处。
虽然没有什么最后关头英雄出场的桥段,边宁的到来依旧给一中的学生们巨大的信心。
边宁出言安抚几句,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再从石小川手里接过人质和菜刀。
“你是重要人员吗?他们愿不愿意出力气把你赎回去?”
食堂负责人饿了一天,一个成年人饿肚子也是不好受的,这时候露出可怜的神态,“我不重要的啊,他们来是为了粮食。”
“那你没用了,还是杀了吧。”边宁把人摔在地上,嘭的一下。
负责人当即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看这铁人举着菜刀就直接朝脖子剁,他发出惨烈的猪叫,“别杀我!别杀我!我想办法,我想办法叫他们走!”
边宁的刀停在他脖子上,却因为负责人的颤抖而割开一道口子,血液滑腻腻地流出来,同学们许多都惊叫起来。
“那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叫他们走?”
“我认识带队的人,我手里有他的把柄,用这个能换我一条命吗?”
“你说呢?走吧,别耍花招,要是不成,我第一个杀了你。”义体一把抓起这油腻的中年人,就像拎行李一样提着,带到校门外三步,离那些特动队的车辆十米远,“开始吧。”
负责人喊了一个名字,特动队那边走出一具义体,是行动负责人,本身是公司行政部的人,“你帮我个忙,这次就先走吧!”
“公司那边不好交待。”
“公司那边我会交待。”
“可你是要死的人了。”
“我死了,你没法交待!”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边宁把菜刀往负责人后脖颈切了一下,让血流的更多,很快在地上洼了一滩,“不要给他打眼色。”
“我没有。”负责人小声争辩。
“你在说,让他们先撤,然后再偷偷杀回来是不是?最后一次机会,让他们走,要么你就等着掉脑袋吧。”边宁说话心平气和。
于是这些人就真的离开了,边宁把人质又拿回学校,嘱咐石小川把他看好,然后独自朝特动队撤离的方向追去。
第一百九十章 一个人的战争
管道工的车队驶出几个路口,沿途路卡都是直接放行,在某处,他们放下一队六名执行员,朝鼓山一中的方向再次前进。
边宁自然是知晓这些人的手段的,不管协议是如何的,他们最后都会付诸于暴力,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新老寡头们的商业道路上总是充满暴力和血腥,在他们扩张的进程里,强势的武力干预屡见不鲜,无非有些公司做得隐蔽些,而有些公司连脸都不要了。
再者说,既然已经付诸暴力,还要脸面做何用呢。
伊尔科技是必然要收回他们在鼓山各处的粮食物资的,不单是学校,还有一些商业街和绝大部分超市的供应链,枝枝节节的部分都会搜刮干净。
控制了粮食,自然也就控制了鼓山的市民。放任不管,这里会建立起一个新的,以伊尔科技为中心的城市管理体制。
入夜,随着太阳透镜的消解,鼓山再一次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黑暗隔绝了人的视力,也阻断了人们的信息渠道。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保持最大的隐秘。
边宁本拟用虚空义体直接光速袭杀了这队管道工,不过也是觉得这样机械降神的手段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不如相信自己的实力,放手一搏。
今晚他的工作有许多,且不说要将互助会的危机掐灭,他还需尽早构建出秘境的二级结构,用以交换空气的导流阀,乃至三级结构,用于屏蔽内部信号的隔离层。
如今的鼓山,内外通信还能断断续续,使得外界的权威能通过网络渠道渗透进来,让边宁来说,那就是鼓山太安静了,他们需要更热闹一些。
那一队管道工朝一中的方向进发,他们的目标是潜入校园,救出员工,而在营救过程中如果遭遇抵抗,则死伤不论。
他们刚走过一个路口,旁边的巷道里就走出来边宁的义体。
街道清寂无人。
高楼灯光蒙昧。
义体与义体的相逢,像是金属的聚会。
管道工小队无声地交流。
边宁双腿分立,提起双拳,摆出架势。
管道工为首的队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总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取出兵器来。
这一队六人,各自武器都不同。因为边宁切碎了鼓山所有枪械的缘故,硬生生把热武器时代打回了冷兵器时代,搞得现代战争宛如表演赛一样儿戏。
那六人,刀枪棍棒,拳套和铁锤,看得出来,是不同流派出身的。
边宁呢,他用铁甲钢拳。
公司已经接收到现场的消息,出于对管道工的信任,暂时没有增援。
对边宁来说,今晚这里发生的,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战争。
他快步上前,一拳朝队伍中心打去,两端敌手围拢,要将他困死。
稍稍失误便是死路,边宁已勃发了全部的战斗热情,时间在他眼中放缓,世界迸发的信息扑面而来,他全盘接收,浑身上下的感光元件将无死角地观察敌手动向,边宁抬手拍开当胸一剑,脑海里却想起自己曾在擂台上的战斗。
小泉老师说,义体搏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在于,机械的弱点和人体的弱点是不同的。但世间道理相通,人体有各种穴道,血管神经,软肋和薄弱点,机体也是一样的。电线和元件,总有不能被装甲保护的区域。
那些重度改装的黑赛义体,许多都比眼前这些中量级军用义体更加极端,但他们都一一败在边宁拳下。
就因为边宁的眼睛,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他的思维能比拳还快。
虽然手头上没有兵器,但凭借机体金属的手指,也足以击破一些精密元器件。
双臂功率百分百,边宁瞧准了,五指箕张,朝八方突刺,穿过敌手架势破绽,精确地点中他们的感光元件。
玻璃器件破碎发出清脆的喀吱声,连成一片了,义体指头的寒光绽开了。如一盏水晶吊灯砸破在地上了。
管道工们未尝见过这样的招式,这真的是人类能有的反应力吗?
他们急忙将义体控制权交付给内置人工智能程序,这才免于慌乱了阵脚。
边宁趁着这个间隙,捉过身后刺来的高周波枪,顺势掼进面前一具义体的胸膛。
在云端服务器被隔绝的情况下,这些大公司引以为豪的智能程序只能发挥最低限度的作用。否则今晚,边宁是必败无疑的。
除非……
“超限义体!是超限义体!鼓山居然有你这样的人!”
边宁听到那机械义体发出的声音,没有反驳,他其实不算超限义体,这是他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赢!
第一队管道工遇挫后,伊尔科技派发了增援,没有搞什么葫芦娃救爷爷的桥段,直接派出大部分兵力朝边宁攻来。
在鼓山一中外的这条街道,边宁独自战斗。
金属撞击和撕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城市传响。
这动静越来越夸张,后来几辆武装车殉爆的动静把周围几十栋楼的玻璃全震碎了。半个城市都能感觉到冲击波,全城都听到了这响声。
校队的成员们是在后半夜赶过来的,他们来找边宁,伊尔科技的行动队分出三名执行员闯入学校,把人劫走,上去阻拦的同学重伤两人,轻伤三十九个。
到地方的时候,看到一地的残破零件,街道变成电子城后门的垃圾场似的,只剩下边宁一具义体还站着,断了一条胳膊,一身焦灰,可依旧是威风凛凛。
“边老大!不好了!学校出事儿了!”
边宁此时有些精神恍惚,听到这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一个激灵,摘下通感仪,这时候天未亮,校园里有哭声。
他急忙忙走出体验馆,一路上都有同学聚在一起,许多还穿着睡衣。
夜色昏沉沉叫人恼火,灯光也如此不爽利,边宁终于到校医院看到躺在这里的伤员,重伤的两位是男同学,他们很勇敢,有一个大腿撕裂,有一个肋骨折断内出血,一个痛得说不出话,眼泪一直在流,另一个已经昏迷,濒临休克。
边宁脸色铁青,“走,咱们去医院。”
开车去,正好白天缴获的伊尔科技的运输车,很宽敞。
问有没有会开车的同学,大家面面相觑,没有。
幸好,俘虏的四个人里,有一个司机没能被救走,他被威逼着开车指路,边宁亲自驾驶另一辆。
两辆运输车把所有伤员都载上,轻伤员在头一辆,重伤员在后一辆,沿途遇到障碍,不顾黑岛安全部的警告,直接朝路卡冲锋。
该死的鼓山,该烧起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滴血
重型运输车开足马力,掀飞了安全部设立的路障,副驾驶上石小川高呼过瘾,边宁一面握紧方向盘,一面又叫他问问车厢里的同学们有没有感觉不舒服的。
头一辆车载的都是轻伤员,至少能忍受一定程度的颠簸。后面那辆,公司的司机被一个男学生拿刀子驾着,也是紧紧跟住前车。
这样横冲直撞,遇到路障直接碾过去,遇到拦路的武装车也拼尽全力逼得他们不得不避让,安全部阻拦的意愿其实也并没有多强,而医院也并未远到多么离谱的距离,冲过三个路卡之后,边宁撞断拦车杆冲进医院大门。
“走吧,找急诊,带他们挂号,听医生安排。”边宁从车上下来,后车厢一个个同学相互搀扶着下来,伤得最重的两个不能移动,只有等医生抬担架来。
他们一帮学生闯进急诊部门,叫叫嚷嚷的,可医院里却安静无人声。
“医生呢?医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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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嘛!”有个穿病号服的老妇人忍受不住他们的吵闹,便高声回应了。
“怎么会回家了呢?”
“早就回家了嘛!”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是来看病的。”
“医生呢?”
“这里没有医生,机器倒是有几台。”老妇人把自己满是针孔的干瘪手臂展示给同学们看,“打打针,缝缝线是没问题了,要别的,说不好。”
大家陷入绝大的茫然里。
老妇人不忍见这些孩子这样难过,关切地问,“是谁出事了?”
“我们同学被公司狗打伤了。”
“哦哟,可不敢这么叫,要吃亏的,受伤你想想办法治一下嘛,人没死就好……要我说你们得来早点,早几个小时还有医生在的,现在早就都被人接走了。”
“谁接走他们的?”
“综医药的车子咯。”
青年的学生们因而咬牙切齿,同仇敌忾的他们,已经出离了愤怒,当即大骂这些公司里没好东西。
边宁问,“医院里病人多吗?”
“怎么不多!病房里很多的!都躺着等死呢!”
有人跑去住院部一看,灯还亮着,床上病人果然也躺着,医生护士一个也无,医院像是太平间一样冷清,只偶尔传出几声哑哑的嚎叫。
医疗资源在鼓山同样是珍贵而稀缺的。
在鼓山,一切都是有价格的,一切也都是有归属的。
农业资源属于伊尔科技,工业资源归重工联合,娱乐归阀门,媒体归杯赛,医疗资源则由综合医药联盟掌控。
这个社会的一切蛋糕已经被分割地明明白白,每位巨头的餐盘里都有自己的那一份,又相互伸出手去抢别人盘子里的饭食,手臂和手臂扭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如胶似漆,铁桶一样。
在鼓山,说不定地上的一块碎石头,草丛里的一坨臭狗屎都是公司的资产,不用妄想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发大财,也别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医生们被综医联撤走的时候,顺便也带走了绝大部分的药品,而今医院里仅有几台固定式智能医疗咨询机能派上点用场。
两名重伤员必须尽快得到救治。
可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拿什么救治呢。
这些年轻人们,如今仿佛看到米缸空空的母亲一样悲哀。
一切都像是在不可避免走向最坏的结局了。
边宁却说,“不到绝望的时候,没有医生,咱们自己治!”
出于对他的信任,没有人反驳,出于对现状的认知,没有人附和。
同学们只是默默接受了边宁的决定,有人在偷偷哭泣。
学生们暂时占领了这座医院,没遇到任何抵抗力量,除非病人们用拐杖奋起反抗。可在这座城市,谁又不是病人呢。
手术室是全自动的,灭菌,恒温,边宁做好准备,找了一套手术服,独自推着两名重伤的同学进了手术室。
能找来的药品都找来了,在手术室的角落是矮矮的一堆。
医院外面来了黑岛的武装车,来了杯赛的记者。
有人拿着喇叭叫他们投降,有人拿着话筒叫他们反抗。
“不要将无辜的病人当作人质!赶紧投降,你们会得到公正的判决!”
里面的学生高喊:“我们没有把病人当人质!是你们把他们扔在了这里!”
记者拿着录音笔,精神奕奕,“请问你们是哪里的学生?为什么要劫持医院?是因为学业压力吗?是因为不满公司的行为吗?还是受人误导?”
隔着一道围墙,外面的世界像是咆哮的海,医院里的青年人们仿佛在孤岛上,凝视着连天的骇浪,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卷入狂潮里粉身碎骨。
手术室中,边宁遵循医疗仪器的引导操作,竭力救治自己的同学。
他们一个读高二,是边宁同龄人,一个读高一,是他的学弟。
他们中有人会死,可能死一个,可能死两个。
他们的死完全归咎于边宁。
世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若是可以,边宁愿意替他们流干自己最后一滴血。
“我不想死,边宁,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大腿撕裂的年轻人,他流血过多了,边宁拿来输液软管,取针扎入自己的血管,为他输血。
“别怕,我在这儿,给你输血呢,我是万能血,别怕。”
“嗯,我不怕,”他抽噎着,因为痉挛导致腿部创口渗液,“但是好疼,真的好疼,我想我妈妈了,我妈妈还在家等我。”
“闭上眼睛,睡一觉吧,马上就能回家了。”边宁慢慢唱着歌,仔细地为他清创、缝合,甚至展露了不错的医术,归功于他顽强的精神和精细的控制力,这位同学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但另一位内出血的同学,他的生命在消逝。
边宁切实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躺在手术台上,没有医药和器械能稍稍缓解他的痛苦,太迟了,他已经陷入深度的休克,年轻的躯体绷紧了,如同屏气凝神,脸颊上洇出红润的光,嘴角似乎略微勾起笑容。
然后,这样一具年轻的躯体,慢慢放松了,松软下去,尿液和粪便不可遏制地从无助的器官里流淌出来。他脸颊上还带着似乎轻松惊喜的笑容。
私心里,边宁知道,他生还可能性更低,所以选择优先救治另一位同学。
可结果真正出现的时候,依旧让他痛彻心扉。
伪善!伪善!
……
医院外的记者们想进来,他们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是无辜的,是来给同学们提供帮助的,是来伸张正义的,是来记录真相,传递事实的,于是青年人们便没有再阻拦。
记者们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叹偌大的鼓山中心医院,竟连一个医生都不在,这是何等卑鄙恶毒毫无道德的行径,“地上满是无人认领的手机,病房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呻吟!”
这样的新闻,会引发轰动,会给敌对公司带来重大打击,会很值钱!
鼓山里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有个价钱,新闻当然也很值钱,越重磅,越刺激大众神经的新闻,越让公司难堪的新闻,越值钱,且是要在没有公布之前的。一旦这样的新闻发出去,那可就谁都不好看了。
“你们的首领是谁?谁让你们来的?是谁打伤了你们?”他们接连追问,同学们相信他们真诚的眼睛,怀着义愤,将所知所闻一一叙说。
记者们看着眼前普普通通冷冷清清的医院,仿佛步入一座无人守卫的宝库。
在宝库尽头,手术室的门开启,那个青年人默默走了出来,蓝色手术服上,沾着血污,当所有人看向他。
那人的眼中满含热泪。
“今晚,有一位勇敢的同学,永远离开了我们……”
第一百九十二章 蜂窝导流阀
边宁带着同学们走出医院。
外面是一片阴沉沉的夜。
穹顶上的结晶蝶发出沉默的星光。
医院外,警报灯闪烁,干员们要求这些无理的学生赶紧投降,他们只追究首恶,从犯可以轻饶,切不要铤而走险,做出让人痛心疾首之事。
记者们喊着:我们一定会主持公道!不会让这些安全部的暴力份子对学生们做出损害!
边宁将跟来医院,身体健全的几位同学叫到身边,“待会儿,我会去投降,让他们放过你们,你们回去之后,要主持好互助会的工作,将不幸遇难的同学埋葬,葬礼要办,不过别铺张浪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和林言同学多交流,她知道怎么做出正确的判断。有什么重大事情,就开会讨论,假如事态紧急,就让林言下决定。还有,纪管组的事情,要尽早落实。接下来,鼓山如果乱起来了,可能出现到处抢劫的现象,安排男同学们做好安保工作,每个人都要保护好自己……”
“会长,你别去!大不了我们再开车冲出去!”
“对啊对啊,有记者在,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边宁摇摇头,“不要指望这些寡头的喉舌会为我们说话,他们现在站在我们这边,只是出于利益的考量,说到底,他们也是我们的敌人,将来我们会建立自己的媒体,真正为我们大众发声,但不是现在。你们切记不要和安全部发生正面冲突,遇到困难,就忍一忍,等回到学校再说。”
一番交待后,边宁独自向着医院大门走去。
走过被撞断的拦车杆,眼前的世界纷乱,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
“我就是他们的指挥者。一切行动都是我一人主使。”
闪光灯哗啦啦地亮起来,让边宁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人围住,周围的空气都快被抽干一样憋闷。
眼前看到的究竟是黑夜,还是强光,还是一张张神情怪异的脸,还有冷冰冰的机械。
他的双手被铐住,被扭送进了武装车里。直到车门关闭,那些记者的追问终于安静下来。
医院里的学生们被安全部强制驱散,这个过程里的推搡都被学生们忍受下来。
先前的两辆运输车也被收缴,那位倒霉的司机自然也被释放,这时候凑在记者们跟前痛骂这些学生的恶劣行径。
一中的学生们,不得不步行返回学校,临时拆了两张空床板,将重伤员和死者尸体也一并带了回去。许多轻伤员,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这一行人相互搀扶,每当走到路卡,都要接受盘问,他们就在夜半的凄风里,一步步朝着学校走。
夜幕越走越深,他们眼中的火光越来越亮。
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两个小时。
边宁被一路带到黑岛安全部东区驻地,这里曾是政府军警机关的看管所,现在当然是一并被当作公司用地。接下来的日子,他就要被关在里面,然后等待一场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判决。
鼓山现在的情况,怕是很难再组建司法体系了。
边宁一直不说话,被压在审讯室的座椅上,便闭上了眼睛。这样的态度叫人恼火,对面的干员连声喝问,见他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便抽出警棍,猛地一下子打在边宁脸上。
他的额角就破损了,血流出来,淅淅沥沥淌到身上,鼻子也像是折断了一样,只感到酸痛,随即是呼吸困难。脸颊上显示出现一道白印子,然后很快变红,发紫,肿胀起来。
边宁没有做稍稍的动作,只是身体在细微颤抖,因为痛苦,肋间肌不断痉挛。
他正全身心投入到构建秘境二级结构的工作里。鼓山里的空气急需得到循环,否则这里的生物的生存都是严峻的问题。
这个时候,无知的人们在睡梦里安眠,知晓死亡将至的少数人在恐惧里煎熬,而主管过来审问边宁。
他从审讯室正门进来,挥挥手让干员们都走,自己慢吞吞坐在边宁对面。
似乎感觉到他的到来,边宁略微睁开眼睛。
“边宁,是吧?荣绒小姐让我向你问好,她正在过来的路上。”
边宁又闭上眼睛。
此时,鼓山秘境外侧的时空结构正在发生巨变,聚集在城外的人们,目睹这一幕的,发出惊呼。
原本单薄的紫黑障壁向外生长出多样棱形的晶枝,很快就在表面构筑起镂空蜂窝一样的形态。
虚空物质在二级结构里不断循环,且速度越来越快,因而在一个个蜂窝孔洞里,时空扭曲,在外界看来,那里仿佛形成了一个个漩涡。
时空涡旋这这些二级结构里产生了。
周围的物质在接近涡旋时就会直接坠入其中,因内部强大的潮汐力,物质的微观结构被撕碎,分子间的链接断裂,应激放射出许多能量,在高速运动里摩擦发热发光。
于是,鼓山外壁开始迸发一道道淡白的光柱,在卫星的红外探测器里,这座城市无比显眼,在夜间宛如火炬一样,能见度好的情况下,数千里外的人都能注意到这地平线上巨大的光源。
秘境开始抽吸物质了,能被吸收进来的只有非常简单、轻质的微观物质,光、空气、水分。其余诸如土壤颗粒或者高分子化合物都会被潮汐力撕碎、分解。
这个二级结构,正是边宁与学者们共同开发的蜂窝导流阀,此前只在实验室里展开过,因其高效而得到青睐,假如在大型秘境上无法展开此结构,边宁还有十个备选方案。
对秘境外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象自然是惊奇且恐怖的,乃至宛如神迹。
对秘境内的人来说,其实并无多少感觉,穹顶依旧漆黑,只不过似乎四周都起风了,且是微凉、清爽、均匀的风。
风中伴随着结晶蝶振翅隐约的声音,许多人在梦境里都闻听了,只是更加陷入美梦的安眠。
等足够的新鲜空气涌入之后,边宁调节导流阀,排放出去一部分的空气,以平衡气压。
做完这一切,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二十分钟。
主管也已经喋喋不休了大半个小时了。
在这个过程里,边宁始终没有什么表示,额角流出的血已经止住,但凝结的血液覆盖了大半张脸,他的校服也已经被血浸透。
他不做稍稍动作。
第一百九十三章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荣绒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边宁。
审讯室灯光很暗,边宁就坐在桌子那头,双手被拷住,倚靠着,姿势倒是还算端正。
说不好他这样是死了还是睡着了。
间或二者都有。
脸上流出的血太多,眼睛都被糊住,嘴唇也被粘附在一起,身上的校服满是血污,脏兮兮的,可怜的样子。
他高而瘦,皮肤紧绷,肌肉强硬而清晰,看着倒不像是年轻人,倒像是中年做工的,躯体在体力劳动中变得铁条一样。
主管很恭敬地跑到她跟前问好。
荣绒像是叹了口气,“怎么弄成这样?”
“我的错。”主管认错积极,急忙招呼手下干员端盆进来给边公子洗脸。
边宁被很细致但强硬地擦干净脸颊,还有沾血的脖颈。柔软面料摩擦脸上淤青的时候,也还是疼的。
还有人给他的伤口涂了药水,边宁闭着眼睛的时候,那人凑得很近,能隐约看到影子,闻到气味,感知到热量。
直到他的手铐被解开,他这才像是睡醒一样,睁开眼睛。
荣绒说,“走吧,跟我来,带你换身衣服。”她放下手里蘸药的棉签,神情大方自然。
边宁注意到她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妆容也很成熟,当她不露出笑容的时候,也不像年轻人。
她中等个子,体态匀称,目光柔和而理性,倒不像是学生,倒像是终年坐办公室的,性格的棱角和单薄的思维范式在长期的脑力劳动中变得圆滑而多维。
这两个人,都不像是年青的孩子,没有见面就互相攻讦,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怒目相对,也没有冷嘲热讽。
只是也没有故作亲近的寒暄。
边宁起身跟在荣绒身后,走出审讯室,门外站着两架高大的超限义体,是重岩和坚壁,老熟人了。
当然,是单方面的老熟人,边宁认得他们,他们把边宁当个屁。都不在一个阶级,能说什么呢。
但因为确实是认识,所以边宁对他们略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同样只是单方面的打招呼,人家把他当贼,当潜在的社会危险人员,当成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来敌视。
荣绒带着他离开看守所,坐进车里。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你见面,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边宁心平气和,他现在不断学着控制情绪,也在努力消除内心对人的偏见。
“可能你不知道,刚才出了一件大事。”
“洗耳恭听呢。”
“刚才起风了。风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我们又能活下去了,不至于在这个棺材里活活憋死。”
“医院里的纯氧都被带走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被你们拿去了,要说死,那么肯定死在最后。再者,空气循环系统也能提供氧气,不论如何你们都是能活下去的。”边宁阐述事实。
“……对。但我们没法救下所有人。在科技部的模拟实验里,鼓山会越来越热,越来越干燥,空气里二氧化碳浓度急剧上升,最后这里会变成火星地表的环境。”
“那需要不少时间吧?”边宁问,但其实心里有答案,差不多需要四百年。
“差不多四百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你也是。”
“我可不配死在你后面……嗯,不好意思,语气重了点。”边宁下意识想要讥讽。
“其实情况不会走到这么坏的地步,因为我们人类的科技足够在这座城市里构建一个生态圈,我们可以用人工系统来代替自然的循环体系,差不多七十年,这样的工程就能完成。”
“七十年,你们打算让这座城市死几成人?”
“这种事怨不了谁,要怨就怨这世道。谁叫我们倒霉呢。七十年,七十年建设一个生态圈,足够承载二十万人存活。”
“不出三年,鼓山的人死得只剩下两万,因为环境的继续恶化,然后这两万人还会死一部分,因为资源的抢夺,最后活下来的数千人,可以享用城市的全部资源,安心活到生态系统建成的日子,再然后,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了,因为人口将不再上涨,以此避免资源的过度消耗,最后,这个数千人的小王国,在四百年后迎来彻底的毁灭。”
荣绒慢慢点头,“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你说得很对,看得也很远。那么,你又作何打算呢?”
“我会带着所有人活下来。”边宁语气平静。
“不可能的。你不要再天真了,这个时候搞你慈悲救世的那一套!你还不明白,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意识形态或者社会体制这样的问题,而是和大自然作斗争,不要再有什么妄想,理智一点吧,你得承认,总得有人死。”
边宁低声呢喃,若不是车厢内十分安静,荣绒也听不清他的话语。
“人活着需要什么呢?需要阳光,空气,水分,一点点食物。这就够了,这些就能满足一个生命的存在了。你说总得有人死,为什么就一定要是我们?因为你们要求的比活着更多,你们要求美食美酒,要求欢乐的享受,拒绝劳作,拒绝生产,所以一个鼓山在你们这里只能活几千人,而在我这里,所有人都能活。”
荣绒用震惊而不敢置信的神色凝视着边宁,“你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难不成外面这个紫黑色的大罩子是你弄出来的?别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你只是个没有背景的穷学生而已!凭你能改变什么?”
边宁很平静,“我能改变很多。不过,你好像知道这个罩子是怎么回事?”
荣绒叹了一口气,“你的天真总是让我说不出来得累。这个世界上你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你相信有超能力吗?”
边宁沉默了一下,“没有超能力,有的无非是现有科技无法解析的现象。”
“那我要是告诉你,把鼓山困住的这个罩子,是某个真实存在的人制造出来的呢?”
边宁神情微妙,语气干巴巴的,“那他一定是怀着某种目的才这么做的。”
“没错,他当然怀着某种目的,他是自由派的人,高高在上,又像是神一样,你知道吗?他在一秒之内,把鼓山所有的枪械、大炮全部切碎了,而且似乎用的是一把水果刀。”荣绒在说这些都时候,眼睛里都是光,手里还比划着水果刀的长短,“厉害吧?是不是很厉害?”
“……嗯。”
“我告诉你,我可是见过他本人的,怎么样?想不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边宁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一个被迫接受迷妹安利的无辜路人,脸上的淤青抽动了一下,表现出半是嫌弃,半是抗拒,“不想知道。”
荣绒震怒:“你怎么能不想知道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又是新的一天
边宁没了言语。
荣绒却想着乘胜追击,她大谈自己和那个灵异客的初次见面,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刻。
“你知道吧,我那时候真感觉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不怕死的,但其实我怕得不行。他就那么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来,只要稍微狠心一些就能要了我的命,但他还是选择放了我,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边宁别过头去看着车窗外,荣绒一把扳过他的肩膀来,要直视他的眼睛,“那个人,他是有人性的,包括我第二次见到他,他本人亲自过来了,你想不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喂!我这是在好心提醒你!要知道那个人就是鼓山的神!他可以一夜之间把所有罪人都杀光,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一夜之间把这座城市封锁起来,这样的人,我们迟早要面对他的!”
边宁很平静,“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面对他呢?”
“我不知道。”荣绒似乎冷静下来,“他是我捉摸不透的人,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所以也没法博取他的信任。”
“那你和我说这些,就为了表达自己对那个人的景仰之情?”
荣绒神情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左顾右盼,像是在担心被监视——真是有意思,边宁心想,平时都是她这样的人监视我们。
“你在怕什么?”
“我怕他……”荣绒压低声音,“他也许能听到我们。”
边宁像是目睹一场荒诞剧,想笑可又不知如何笑,“你想说什么?”
“我偷偷告诉你,希望你能牢记在心,不要透露出去。”
“……你说吧。”
荣绒凑到边宁耳边,用很细弱的声气,慢慢、小心地,像是孩子在被窝里的悄悄话,“他既然有人性,就一定会心软,我想要找到他,然后求他把这个结界打开。”
“先不说你怎么求……”边宁刚说了一句,就被荣绒很嗔怪地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她瞪着眼睛,“小点声!”
她看起来像一只发怒的橙子。
边宁捏着眉心,正想说什么,这时候,荣绒忽然主动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让他一时语塞。
荣绒的耳廓比林言的看着饱满,比陶子成的看着纤薄,格外洁白,耳垂上有细致的绒毛,似乎是祖先的基因表达,车内光线昏暗,且能看清细细的血管分布,如一片白玉雕琢的叶子。耳廓的轨迹导向耳道,深沉又窄瘦,像是白桦树的树洞,能容纳的心里话,能容纳的秘密都不多。
再迟疑了一下,东边的天又亮了,棱镜再次重组,是结晶蝶的迁徙作用,天光从透镜里投射进来,蜂窝导流阀的物质流放射的光也一并涌进来——白灿灿的,非常明亮,比之昨日明亮许多了,鼓山几乎是一下子就被照彻,夜幕忽得消退。
于是车内的光线强烈起来,边宁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脸颊上,荣绒诧异地侧过头来,眼球反射着日光,她被晃得眯起眼睛,“怎么天亮得这么快?”
边宁没什么言语。他在方才,仔细观瞧了荣绒之后,忽得想起自己的陶子成了,她现在可好吗?或许是不好的,还在担惊受怕里,因为有一位同学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死亡的巨大悲伤涌上每个人的心头,这时候的她,是否也在想着边宁呢?
荣绒像是叹了口气,她没有真正叹气,可突然垮塌的欢快神情分明就是叹气,“居然天亮了。”
她的手机不断震动,接受到了许许多多的消息。
荣绒挪开一些距离,查看自己的消息,一直绷着脸,严肃的样子。
鼓山内部,这些大公司的局域网已经重建,随时可以互通资讯,这个时候受到消息,只可能是鼓山外的。
只是荣绒想要回复消息的时候,却发现发送失败。
她有些焦躁起来,皱起眉,下意识咬指甲。
因为蜂窝导流阀的存在,边宁可以自由控制秘境内外的信息交换。
二级结构覆盖在一级结构上,也就是在棱镜上层,导流阀三种状态,呼吸、开放以及闭合,在抽吸和闭合状态下,内部信息是无法通过的,哪怕棱镜开启了,也无法将消息传输出去。
等到二级结构稳固,结晶蝶数量充足之后,边宁会再次构建三级结构,构建一个过滤层,只允许信息单向通过,能进不能出,以此使得鼓山真正变成封闭状态。
荣绒似乎也意识到情势在变坏,她颇为沮丧地呆坐了一会儿,又突然兴奋起来,“那个人还在鼓山的!这些变化就是证明!”
边宁没搭理她,望着窗外,似乎到目的地了,车子驶入黑岛科技大楼前的广场。
荣绒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跟我去吃早饭。”
“你叫我来,就为了吃个饭吗?”
他们一下车就感受到热浪,棱镜涌入的光辐射能量充足,也多亏棱镜的微观结构过滤去了高能射线,否则不出半小时,这里就要变成一片焦土。
荣绒仰头看了看紫黑色的穹顶,“每一次看,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人究竟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呢?”
边宁左顾右盼,在思考一个逃走的方案,不过迎面走来的三具超限义体又让他心平气和下来。
扮演凡人的他,应该懂得认清形势。
和他们一起进餐的,还有一大群女学生,边宁是桌边唯一的男性,坐在荣绒左手边,和他对面的是成然。
这些女生们在一起聊家常。
像是从来没有什么烦恼的样子。
边宁也没有苦大仇深,他只是没心情吃饭,所以一直坐在桌边,当一个哑巴即可。
成然总是抬头看他。
突然流出泪水,吓坏了周围无忧无虑的食客们。
边宁感受到机械心脏在印记里搏动,那里面有成然父亲的灵魂。
荣绒起身,将成然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她脊背,边宁不知道她还有这么母性的一面,一时间看不出她是不是在作秀。
于是机械心脏在他耳边低语:“她们的关系紧密,是在夜的帷帐后耳鬓厮磨的亲昵,假如在这座城市里,这个女孩还会为谁的死而流泪的话,那么她绝对是那一个。”
第一百九十五章 荣绒聪明绝顶的计划
秘境相当于是虚空在现世的投影,所以机械心脏得到滋养,会比寻常更活跃一些。
这并不以边宁的意志为转意,心脏里的是成诺的灵魂。
成然经历过一次类似的情况,那是她被机械义体救出来的那个夜晚。
边宁知道她知道,他并不寄希望于成然的智商低到不能把这样的异常情况联系起来的地步。
成然也知道他知道,她在荣绒的臂弯里,低下头不敢看边宁。
明明刚才还一直打量他的,现在因为发现了他的身份,在吓得发抖。
机械心脏慢慢解释:“她并不惧怕你,相反,她在害怕你对周围不知情的人下手。”
边宁可以猜到,他只是不做稍稍动作。
假使成然敢于泄密,或者是承受不住压力和内疚把他的身份透露出去,那么边宁不得不杀死所有知情人,清除一切相关信息。
他不断重申的事,边宁是边宁,偶戏师是偶戏师,虽然是同一个意识,但是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社会关系——人这种东西本就是社会属性的总和——也就是,戴着奸臣面具的边宁和摘下面具的他是两个不同的人。
可以说他们是比双胞胎更亲密的关系,但依旧是不同的人。
假使成然能领会到就再好不过,假使她不能,边宁会让她明白。
荣绒低声询问,“怎么啦?”
“我没事。”
“但你哭什么?”
“没事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为情。”成然脸色泛红,荣绒像是误解了,领着她离席,很歉意地和边宁告了罪,很有主人家的风度。
边宁觉得她们慢慢走远的背影,像一对老夫老妻。
虽然他现在心情沉重,但依旧有种想挠头的捉急感。他真有点看不懂女生的感情。
成然倚靠着荣绒,她深呼吸,眼睛里不再流出泪水,心里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最后依旧是呆呆的沉默,荣绒又起了疑心,连忙追问,“你到底怎么啦?是因为边宁吗?你怎么看着他还流眼泪了?”
成然终究是不敢说出边宁的身份,于是编谎,“不是因为看他,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有点想家里人了。”
荣绒搓了搓她的头,“没事,我在这里的。”
“你和边宁说什么了吗?”
“说了那个人的事情,他现在做的事情,估计会引起那个人的注意,自由派的人最喜欢他这样的,到时候,要是有可能的话,边宁说不定会加入那个人的组织里,然后我就能通过这条线和那个人搭上话了。”
成然欲言又止,仔细思忖后再问,“边宁怎么说?”
“他像是不太感兴趣,我想也是,有一个同学死了,他估计很难过吧。”
“……”
“这不会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学生,还有更多,更多人会死,在这种时候,能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边宁凝视着餐桌,精美的食物,处处体现着厨师的心意,乍看起来没有用什么高级的食材,他听身边有一个女孩在谈话时透露的,荣绒要求厨师们尽可能节省食物。但这些饭食依旧好吃,依旧有比家常菜更高许多的耗费率。
假使把有机材料投入流水线,制造出营养丰富,便于消化,能量充足的合成食物,这样的一餐足够桌边食客们使用三到四天,如果更节省一些,一日两餐,则可以支撑一周有余。
荣绒回来了,边宁有注意她的神色,假使她从成然那里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他这会儿就要把筷子插进她的耳道了。
索性她没什么异常。
边宁问她,“饭也吃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桌边的女学生们嘻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怪里怪气的段子。
荣绒一歪头,“饭吃完了,你等着开庭吧。”
“……也好。”
边宁被带到一间客房软禁起来,四天后,他将站在鼓山法院的被告席上,而这场审判将会全城直播。
荣绒是生怕那个灵异客看不到,她就是打着这个主意,让“那个人”注意到年少有为的潜在危险份子以及天生自由派的边宁,然后会有很大的概率让他主动找上门来。
说不定届时还会出演劫法场的剧目呢。
荣绒毫不避讳地把这个计划全样告诉了边宁,她试图拿出合作的姿态。
殊不知边宁听完后心情是复杂的。
在叙说自己的计划时,荣绒是很鬼鬼祟祟的样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奸计得逞的欢笑声。边宁看着她,感觉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明明都快成年了,还克制不住情绪。
他回想自己的过往,也有像荣绒这样兴奋激动的时刻,不过那都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祖父母还健在的时候,那段日子里,惊喜就是惊喜,可以为惊喜憧憬地一晚上睡不着觉,而不必故作镇定。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两声,蹦起脸,可双颊的红晕是很明显的,眼睛也亮得不寻常,一直轻轻抖着腿,说到得意处还不自觉摇晃脑袋,发梢跳舞。
边宁实在是不懂,她这样的人,什么都有了,也会对某件事情如此渴求吗?
“到时候你就是一个英雄的形象!别说那个灵异客了,就算路边随便哪个人都会被你感动的!你就是奋起反抗的第一人!嘿嘿,届时我会让一个专业的律师为你仗义执言,保证能说得旁听席上一片泪水,然后各种镜头就对准你,这时候你该说什么,明白了吧?”
边宁语气迟钝,“说什么?”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笨笨的呢!”荣绒一脸的怒其不争,大力拍打边宁的肩膀,“你就拿出自己的气概来啊!你在打义体搏击赛的时候不是骚话很多的嘛!”
瞧这话说的,边宁板起脸,“那叫什么骚话?那叫强者语录!”
荣绒眼前一亮,“对对对,就是这个!到时候你就表演你的强者语录就行!总得说点什么,比如‘青年万岁!人民必胜!’什么的。”
边宁严词拒绝,“我们的理想不是你用来作秀的工具!你如果就真的想让我参加这样卑鄙的骗局,我宁可死在这里!”
荣绒发动她的商业本能,直接就问,“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可以给你们援助,粮食、技术、机器,都行!”
边宁语塞。
他吃惊地看着荣绒。
她严肃神情里的得意和愉悦快飞出来了。
老话说得好,每个人都有个价钱,边宁当然也有,他本以为自己没有的,但结果只是需要加钱。既然资本家愿意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那么——
“成交。”边宁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荣绒似乎是大获全胜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化蝶的死者
因为边宁被捕,互助会的工作一时间没了领导者,林言是在这种情况下临危受命的,她没有推脱,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两个重伤员,一个是在医院死了,另一个则是在学校里,因为缺少药物,细菌感染,在严重的发烧中痛苦挣扎。
去看过他的同学都说,这可怜人活不过一周了,人已经没有什么血色,成天都在半昏迷的情况里,高烧已经损坏了他的大脑,大家竭力的抢救依然无效,这人的魂灵不知何时就会那么飘走,届时他就会泄气一样突然死去。
好在除了这两位,其他伤员的情况是在渐渐好转的,只是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怪谲的悲愤里,胸中怒火不知向什么燃烧,大家的神情都不好看,身体上的创伤还会愈合,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却久久不会退散了。
林言遵从边宁的建议,要为死去的同学举办葬礼,就在天亮之后,同学们聚集在操场东南的一片樟树林旁,那死难者的尸体用一块黑色苫布盖住了,这是留给死者和生者的体面。
大家在这里默哀,又聚集健壮的劳力,砍倒几颗瘦树,用焚烧的木柴将死者遗骸销毁。
火焰慢慢燃烧,大家本是远远地围观,悄声交谈,忽然就听到火焰扑腾声里间杂了细密的振翅声,那堆柴火里飞出许许多多的结晶蝶来。
都说人死如灯灭,万事成空。若是死后能化蝶,不失为一种别致的浪漫。
这些青年人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一位同伴渐渐化作数百朵黑紫色的结晶蝶,慢慢飞上穹顶,与那棱镜融为一体,像是飞进了太阳,再看不到踪迹。
等那火焰熄灭,苫布焚烧殆尽,大家围拢过来,看到木柴堆底下却只有一套烧得斑斑驳驳的衣裤,还有一些木屑焦灰,人的死躯体已不见踪影了。
干干净净。
有人低声问,“咱们死后也会这样吗?”
“不知道,可能吧。”
“死后还能留下点什么,我觉得挺好的。”
互助会通过投票选出纪管组,然后把原先的分班重新调整了一下,一是平衡各班人数,二是把男女性别尽可能隔开。
重组后的互助会结构,九百多名学生,分一百个小组,每组有一名纪律委员,五到六个小组为一班,有一个班长,两个副班长。
林言和纪管组开会,大家一起制定了一套青年互助会纪律规范,一套生活作息表,都是在原先校规校纪的基础上调整的。
这些是基本工作。
就这些,准备完毕后一天也就过去了。
当晚,有几个学生想逃出去,被巡逻的义体校队捉住,林言半夜收到消息连忙赶过去,这时候她还在会议室研究分工的事项,还没睡下,虽然精神还不错,可已经颇有些疲倦。
“为什么要走?”
那六个学生面面相觑,都是男生,这时候颇难为情,一时间没说话。
林言看着他们,手里捏着一支水笔,像是班主任似的,“外面比学校里情况遭得多,你们出去之后,可能就回不来。”
“我们家就在本地的。”
林言语重心长,“你们回家也只是给家里增加负担而已!现在不是单单我们遇到困难,是全城的人都处在危急之中,这个时候,我们身为年轻人,必须要团结一致,发出自己的声音!假如你们回了家,就只有跟着父母的安排走,而他们的选择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如果留在学校,一来是给家里减轻负担,第二也是能得到同学们的关照,第三,你们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往小了说,你们留下是为家庭做贡献,往大了说,你们留下,是要和我们所有人一起创造历史的!”
“可是,留下来会死人的。”
林言猛地上前两步,她高声呼喝,“就是因为死了人,我们必须要复仇!那是我们的同学,却被公司的走狗无情屠杀!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就可以做出这么灭绝人性的事情!”
“你说得是对,可我们真的不想死在这里。至少,让我们和家人死在一起吧。”
“边宁说过,去留随意的。”
林言劝说无果,只得同意,于是这六位同学就这样离开,慢慢走进鼓山夜晚的街道深处。
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们又回来了。
“路都被黑岛安全部的人拦住了……我们逃回来的。”
林言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互助会永远欢迎你们。”
第二天,伊尔科技的特动队再一次来袭,校队的学生们已经做好拼尽最后一具义体的准备。
不过出乎意料的,这些人不是来收缴粮食的,而是来发布通知:鼓山一中食堂仓库里的所有物资已经由黑岛科技(鼓山分部)向伊尔科技(鼓山分部)收购,并无偿捐助给该校学生。另,希望该校派出一到三名代表,参与两天后,关于罪犯边宁的法庭公审。
后续还有黑岛科技的运输车队,给互助会提供了一套合成食物生产流水线,甚至十分专业地上门安装,除了不提供售后服务,可以说是非常体贴了。
然后大家就从黑岛科技的员工那里得知,这些物资都是边宁争取来的。
真叫人惊叹,同学们怀疑边会长是去下海卖艺了,不然怎么区区一个边宁可以这样值钱呢?
真相如何暂时是不得而知,不过边宁的公审还是得去参加的,除了亲自前往法院,还可以在本地网络和建筑外的广告屏幕上看直播——公审的预告片已经开始播放了,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鼓山,这段简短的片子是一种特别的告示。
这场公审看起来会是声势浩大的样子。
一切都是荣绒的剧本,而这些都是为了让藏在这座城市里的乌派自由党人注意到边宁这个年轻人,注意到互助会这个特殊的青年人组成的团体。
她成功了。
酒保找上了偶戏师,恳请他能将边宁救出来。一直以来,酒保都很看好边宁。似这样有想法的年轻人,应该是宝物,也是未来的太阳。
殊不知,偶戏师听完酒保的发言后,心情也是复杂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民的呼声
在本体边宁致力于建立一个青年革命团体的时候,身为乌派高级成员的偶戏师,也在指引同志们发展一个深入群众的无产阶级联合组织,即鼓山市民自救团。
他们并不急切地表露身份,更不会强制对处于迷茫中的鼓山市民们输出任何观点,只是会敲开他们的家门,询问他们是否有意愿加入自救团,以后大家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赚。
这年头的人都比较敏感,等把人骗上船之后就可以放心了。
负责上门推送消息的,都是中纬度人种的同志,因为长久以来的偏见,假使让一个黑皮肤或者白皮肤的人去和中洲百姓说什么“自救”,恐怕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就这两天的结果来说,自愿或跟风加入自救团的人数,在一万四千人以上,在统计人数后,发现加入的成员里,以年轻男性为主,年轻女性次之,中老年数量稀少。
而随着鼓山内网的建立,乌派的同志们注意到本地论坛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团体——基本上是以传统迷信为核心的一系列民间组织和宗教,诸如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灵通神庙、普渡救济安养九真上人观……这类有着超长前缀不知所谓的玩意;当然也有简约派的,鼓山新发展集团、鼓山粮食储备基金这样的名称就很现代化,也很有针对性;还有一些颇具黑色幽默气质的,诸如猛虎帮、大山联合队、合作发财委员会、做大做强事业体,看着颇为务实,至少很接地气。
世道一坏,各种奇奇怪怪的团体就会冒出来,在中洲,这可是老传统艺能了。区区一个鼓山,地图上耳屎都不如的地方,能在短短几天内雨后春笋一样出来这么多野生组织,而且是在没有外来力量干涉的情况下,这只能说明这些东西一直就藏在社会结构里,像一个个恶毒种籽,一淋雨就会冒尖。
这一类野生组织还停留在很低级的阶段,处在不知所谓的灰色地带,骗钱骗粮和内部压榨估计是少不了的。它们的出现,说明在危机意识下,鼓山底层群众开始了初步的整合,人们渐渐抱团。
乌派同志有专门调查过这类团体,通过论坛上的帖子交流,线下见面等有限的形式,多少也收集了一些信息。
这样的团体,核心架构的基础无非是血脉宗法关系、社区邻里关系、暴力黑色手段等,表现出来的形式也无非是宗教、公司和帮派,组织的高层通常是一到两人,往往这样的高层手中控制着复数的组织,分别针对不同人群,尽可能扩大影响力。
组织核心成员多为中产,而发展的成员则基本是社会底层。
这是在和乌派建立的自救团抢基本盘无疑,届时肯定是要发生冲突的。虽然同志们都觉得把革命弄成过家家显得特别没劲——毕竟他们是专业的,但这类野生组织的出现其实也反映了鼓山人潜在的诉求。
鼓山封锁还在继续,暂时是没见到有解封的趋势,许多社区内的超市、便利店早已经被抢空,一开始大家还是尽可能支付货款的,但数字货币而今已经行不通,本地账本无法与联邦银行交换,于是金融体系是第一时间崩塌的,于是大家只好硬抢,晚了一步,就没什么东西剩下了。
集中在商业地段的大型商场则是被公司占领,不出所料的,短短三天内,鼓山再没有了一件可以流通的商品。
于是面临物资日益紧缺的现状,上层社会精英已经达成一致,而底层群众后知后觉,也开始了抱团取暖。
自救团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出现的,因为缺乏号召力,一时间也没有达到一呼百应的状态,只有努力搭建基本组织框架,还得和各种奇葩野生团队斗智斗勇,着实和大部分同志心里设想的场面不太相符。
做什么事都是下苦功,虽然乌派的工作看起来是很暴力,很刺激——当然的确很刺激,一不小心要掉脑袋的嘛——但实际的工作也是很有组织性,很有条理的,不是把世道搞乱就好,那样的不叫自由派,那样的叫反派。
眼下自救团的框架已经有了,想真正在鼓山这个日渐混乱的舞台上脱颖而出,引领大众展开斗争,必须借助某个契机。
在偶戏师看来,这个契机其实就在不久之后,也就是在他本体接受公审的那一天。
酒保找到偶戏师,希望这位神通广大的主任能去救出边宁,而偶戏师便从善如流,把这件工作当成组织的一件集体任务,是要发动群众一起参与的。
这么说或许有自私的嫌疑,偶戏师为自救难道真的需要所谓群体性的力量吗?
假如他可以轻易就把本体救出来,那么选择将自救团过早暴露在外无疑是一个十分冒险而不负责任的举措,不过如今自救团发展面临的,最紧要的问题就是安全部的全城封锁了。
不解禁,永远是小打小闹,被卡着脖子,一切发展都是空谈。
边宁是为什么被抓进去的?因为他挑唆学生,驾驶车辆冲击路卡,非法占领医院,扰乱公众秩序。
这样的罪名,在通常情况下,只会判一个有期徒刑,不过放在今天的鼓山,时局不同的情况下,边宁有可能被杀鸡儆猴。
最坏的情况就是边宁去一趟法院,喜提死刑一套,鼓山则还是那个鼓山。
事实上,边宁的审判结果,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个人安危,更事关鼓山社会内部的斗争形势。
他活,则鼓山活。
……
自救团先是开了一场内部会议,随即展开行动。
公审在后天,地点在市中心法院。
在手臂上绑红布的人们在四处奔走,他们拿着新印的传单,呼吁人们关注两天后的公审。
起先只有自救团的成员,随即有摇摆不定的人们被说服,再然后参与的人越来越多,白天,人们都聚在一起讨论,夜晚的时候,一栋栋居民楼里不断有响亮的口号传来,隐藏在水面下的激流即将迸发,变成冲天的逆潮。
与此同时,黑岛科技同样在宣传这次的公审,从上而下与从下而上的两把火烧在了同一个地方,但火势早已经转了风向。
于是,当两天后,正式开庭的时刻,原本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有大量鼓山市民涌现,从四面八方,向着法院进发,他们举着抗议标语牌,排成队,厉声呼喊。
“要为无辜学生鸣不平!打破公司无理封锁!”
“鼓山人要有自由的活动的权力,我们不是囚犯!”
“自救无罪,打倒压迫!”
走在他们队伍最前面的,是一群手臂上系着红布的人,那红色的绸布在风中抖擞,仿佛灿烂的旗帜。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公审是骇浪里的判决
边宁第一次进法院,而且还领了个被告席,很新鲜。
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产生一些惧怕的情绪,结果并没有。
结束了为期四天的软禁,期间虽然吃喝不愁,也没有经受什么苦厄与不幸,但他是无法与外界通讯的,偶戏师忙于工作无法抽身去看顾学校,边宁也只得信任自己的同学们能维护好互助会的工作。
他脸上因为抽打而起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额角的创口结痂还未完全脱落,淤青尚没能散去。出庭之前,有化妆师为他装饰了一下面容,免得他就这样鼻青脸肿地面对法官、律师以及陪审团。
现在他看起来是安然无恙了,而且是精神焕发的样子,额头一点点小伤更显得他有坚韧不屈的气概。
边宁表现得很配合,在出庭前,有一个小候审室让他稍歇,荣绒在这里见他。
“真的不打算照剧本来吗?”
边宁看着她,没有言语,那意思倒是很明确,就是让她赶紧死了这条心。
荣绒自言自语,“算了,临场发挥也不错。”
她的神情颇疲累的样子,倒不是一开始计划时那么兴奋了,愈发严重的危机和紧迫的现状让她也渐渐被拖垮,边宁大致能猜出她这些天所面对的各项公司事务带来的压力。
“你好像很累?”
“哟,你还知道关心人呢?”荣绒笑起来,她和同龄人说话的时候是很会调侃的。
“我不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你要是愿意,我还是一个不错的听众。”边宁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不怀好意,双手交握着,除此以外,没有更多的肢体语言。
“马上要出庭了,你好像不紧张?”荣绒眨眨眼。
边宁扭头看向墙壁,环顾。
“你在看什么?”
“看这座城市。”边宁笑了笑。
荣绒盯着他,“不是在开玩笑?那我建议你去看医生,心理科要是不行,那就精神科。”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是嘻嘻的笑声。
“我现在越来越少开玩笑了。”
“这个也很好笑。”荣绒摇摇头,又盯着边宁看了一阵,他原本严肃认真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像是想起一个温馨的故事,更像是在目睹一场胜利。
“到底怎么啦?”荣绒这么问。
边宁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马上要开庭的时候,候审室外走进来一位私人秘书,凑到荣绒耳边汇报突发状况。
荣绒皱起眉头,“失陪一下,待会儿好好发挥,我先走了。”
她离开后不久,法庭传唤边宁,他就在两位义体干员的押送下,走出候审室。
观众席上有镜头,对准他,同时在场的人,不论是法官、律师,还是普通的旁听观众,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荣绒说,要展露出他英雄的气概,边宁不知道什么叫英雄的气概,他只是很平静地四处扫视了一圈,镜头给他特写,让他的神情都在鼓山各大广告牌的直播画面里展现出来。
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欢呼,连法庭里都能听到。
是千百人,是数万人,从四面八方都涌来,他们的口号声也愈来愈清晰。
“为……鸣不平……公司无理……”
“要为无辜学生……打破……封锁!”
就像是海潮,他们这些参与公审的人就如同躲在洼坑、茅屋里的贼,听那骇浪咆哮愈来愈激烈。
四万鼓山人走上街头,往市中心的法院涌来。
沿途有安全部的路卡,那里守备有义体、机械卫士、无人机和武装车,降下路障,拉起铁丝网,铺开阻车钉。
有这些准备,手无寸铁的市民根本不可能翻过路卡,但自救团并不是毫无准备,那些大公司依仗现代的科技压迫底层人,但在秘境里的鼓山,唯一可靠的战斗力无非是义体。
说到义体,谁又没有似的!
游行队伍是从四面八方一股股汇聚的,从一个个社区出发,就如百川归流,只是沿途多有险阻,于是事先躲在游行人群里的义体,在遇到路卡时,就冲到了前方,拆下阻车钉,扯断铁丝网,抬起路障,后面的人群一拥而上,把那一具具义体都围起来。
来的基本都是年轻的人,热血早已经沸腾。
两旁街道的直播画面里,边宁从候审室走进法庭,环视一周,像是在真切地目睹这场人民的游行。
荣绒说,要有英雄的气概。
能鼓舞人民的,就是英雄。
于是大家高声呼和着把公司安全部的干员们打倒,抢下他们的武装车,数百人冲击数人看守的路卡,也是势如破竹,血肉之躯,照样能将这些金属击垮。
一个社区出来的人,走过一条街,在下一个路口遇到同样的一群人,为首者在手臂上系着红色的巾帕,他们见面就相互迎过去,自然地汇聚在一起,于是数百人变成上千人,上千人变成上万人。
人们来自鼓山的巷子,人潮汹涌在鼓山的长街,从逼仄处,从压抑处走出来,走在一条阳光璀璨的堂皇大道上。
法庭周围驻守着安全部精锐的兵力,因为今天在场的有荣绒,她听着员工们的汇报,鼓山市民无故上街抗议,发动游行,背后应当是有特殊势力作祟的。
“不出意料,应该就是那个人来了。”荣绒倒是蛮胸有成竹,“把他们拦在外面,不要造成安全事故,让他们派出代表来见我,要他们停止扰乱法庭的行为,否则就用烟雾弹驱散人群吧。”
法庭上,因为户外的游行队伍噪杂的声音,惹得旁听席上焦躁不安,法官多次要求肃静,但收效甚微,眼看法官就要推迟开庭,荣绒的行动有了收效,游行队伍安静下来。
旁听席上,林言和陶子成,她们紧盯着边宁。他只是目视前方,没有张望。
正式开庭,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宣读完毕。原告,即黑岛科技安全部负责人主管陈述被告犯罪事实。
“……蓄意挑唆在校学生发动扰乱社会治安行为……驾车冲击路卡,事实上造成公司财产损失……恶意绑架伊尔科技员工,非法囚禁……”他一条条细数边宁的罪恶,每一条都是真实的,每一条都有证据。
“被告是否承认以上犯罪事实?”
边宁略微靠近话筒,“我承认,我对这些都供认不讳。”
“是否需要补充犯罪事实?”
“不需要。”
核实证据。都是切实可靠的,这些都是边宁的犯罪事实。
法庭辩论,被告律师不断为边宁开脱,但边宁并不配合,他只是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而已。律师满头大汗。
这场审判的结果似乎很明确了。
“请被告作最后陈述。”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不是交易
法庭是安静的,除了背景底噪,只有旁观席上传来偶尔的咳嗽声。
安静得发冷,安静得发白。
假使恐惧和孤独有那么一瞬间,让边宁仿佛置身茫茫雪原,当他开口陈述,打破这寂静的时候,世界在他口中便娓娓道来。
“就在一周之前,我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但在一周之后,我就成了公司口中的无赖、危险分子、教唆犯。这一周里,我和大家,鼓山的每一个人都遭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鼓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给封锁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有的要遭受生离死别,有的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到自己的同学们,于是我毫不犹豫去找了他们。
“来到学校,情况比我想象的要遭,学校的高层迟迟不来,食堂不能生火做饭,学生们不知如何是好,又因为黑岛科技的封锁策略无法回家。滞留在这里的那么多的同学,他们迫切地需要找到活下来的方法,于是我挑唆他们,威胁他们,于是我们建立了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这就是我罪恶的开始。”
边宁扫视着旁观席,坐在那里的,基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受邀来听审的,这些人和他边宁不处在同一个阶层,没有近似的社会关系,应该也并不关系他一个学生的死活,乃至不关注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死活。
他这番话本不是对他们说的。
只是在旁观席上,他还看到了林言和陶子成,看到了鼓山一中的校长——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避开了边宁的目光。
边宁这番话是通过直播的画面,对这座城,对法院外聚集的人们说的。
荣绒见到了这次游行的代表人,让她失望了,不是她想见到的偶戏师,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中年人。
他是酒保,藏在中洲的一名自由派。
这个世界上对公司和联邦不满的人很多,这样的人在网络里流窜,看似和正常人离得很远,但其实每个人身边都有他们的身影。
所以这座城市里,一个平平无奇的酒保可以是自由派。
所以这座城市里,一个平平无奇的酒保可以是游行的代表人。
荣绒稍稍皱了皱眉,这是她内心的不满,但很快她露出笑容,“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大家叫我酒保,本名呢,则是刘顺声。你可以查我的档案。”
“这次的游行,是你一个人策划的,还是有某个组织的参与?”
“当然。”酒保笑了笑,别的不说,这态度倒是自由派一脉相承的让人讨厌。
荣绒突然问,“边宁是你们的人?”
酒保摇头。
“你们应该知道这种非法集会是不被允许的吧?”
“那什么又是被允许的呢?”
“……”荣绒只感到棘手,“你们想要什么?”
“公平。”
“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公平。小孩子才讲公平。”
“小孩子都讲公平,怎么变成大人了,反倒不讲公平了?”
“我们可以务实一点,如果一场游行就能获得公平,那公园里游湖的鸭子都比我们公平。”
“我们一直在喊我们的诉求。我们要解封。”
“仅此而已?你们就只是这样打算的吗?”
“仅此而已。”
“那你们能付出什么?”
“这不是交易。”酒保笑起来,很温煦。
……
“因为我们需要活下去,所以我带领同学们打开了食堂的仓库。随即,我们遇到了伊尔科技的运输队,他们要求我们上缴这些粮食,我们拒绝,于是发生了一起冲突。应该说,这些粮食本是公司的财产。但这些食物,我们不可能让出来,任何要与我们抢粮食的,是我们的敌人。
“这不是一个太平的世道了,这座城市里的粮食物资,在日益消耗,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团结起来,尽可能发展农业,以满足所有人食用的需求,而不是在无穷无尽的内耗里走向灭亡。当我们的学生面对伊尔科技冷冰冰的义体时,他们没有退缩,而残忍的伊尔科技的员工,将两名同学打成重伤,而轻伤者更是有三十九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架势一辆运输车,又逼迫一位司机驾驶第二辆运输车,冲击路卡,试图赶到医院接受治疗。但医院的物资早已经清空。”
他的话语在法庭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旁听席上林言和陶子成闻言已经攥紧了拳头。但周围的成年人们不动声色。
他的话语在法庭外激起轩然大波,游行的人们,原本被压抑的愤怒和声音,再次爆发。
大众的声音,穿过混凝土和钢结构,穿过门窗,在法庭里回响。
方才还平静的观众看客和法官们,在这样的声音里,坐立不安。
边宁继续阐述,“综合医药联盟收走了医院里绝大多数的药品,包括绷带、担架等,竭尽所能,锱铢必较。留给我们的是空荡荡的手术室,是少得可怜的药物,于是我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两位重伤的同学展开手术的。
“有一位同学双腿撕裂,就像两个破口袋一样,肌肉断裂,血在不断渗出来,他一直在和我说,好疼,我告诉他不要怕,其实我心里才怕得要命,生怕他就这样离开人世。然而,另一位不发声的同学,他已经无能为力,生命在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散去,像是一阵烟雾一样,他在休克和极度的痛苦里慢慢死去。这样的创伤,假使有足够的医生,有足够的药品,根本不至于死亡,然而他年轻的生命终究是永远离开了我们。
“大公司们,黑岛、福陆、伊尔、重工、综医药……你们垄断联邦的一切,你们垄断鼓山的一切!食品、药品、安保、交通、媒体、娱乐、行政,从上游到下游,活在鼓山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被你们剥削。在资源丰富的时代,这样的压迫还可以表现得温情脉脉,但在如今这样危机的鼓山,你们还想夺走我们最后一颗粮食,让我们像野草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去,我告诉你们!那是绝无可能!我们必定要斗争到底!一个我会死去,千万个我永不消逝!”
“斗争到底!!!”数万人与边宁一同发声,鼓山的大地上仿佛响起一道惊雷。
那旁听席上,冷漠的看客们从座位上滑落,那高位上的法官们冷汗淋漓,那一具具义体在风中颤栗,荣绒面前的酒保,露出决然骄傲的神气。
“解除封锁。”
“这不是交易。”
“这是命令。”
第二百章 卓有成效
法庭的嘈杂就像是被火点燃的棉被,灼烧得让人浑身滚烫,又闷得叫人喘不上气。
法官努力敲着惊堂木,收效甚微,墙外的浪潮像是不会停止。
荣绒警告酒保,让他立即平息骚乱,否则他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不要觉得你们能鼓动愚民到街上喊喊口号就仿佛自己也变成当权的人了!”荣绒凝视着酒保,把话说得很难听。
“你怕了?”
“应该怕的是你们才对。”酒保笑容端庄。
“你认不认识边宁?”荣绒忽然转了话题。
“认识,他在我的酒馆里打工。他是好样的,这样的好小子,不应该被你们这些恶毒的公司狗毁了!”酒保严肃下来。
荣绒深吸一口气,“你背后,有一个自由派的组织,你是打算让边宁也加入这个组织吗?”
“无可奉告。”
“解封可以,但保不住边宁的性命。”荣绒开出了条件。
“解封也要解封,边宁也得释放!”
“就凭外面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对,就凭他们,除了人民,我们一无所有。”
荣绒深吸一口气,摇头自语,“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你们这些自由派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一直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可以慢慢想,鼓山的未来还很长。”
“鼓山会解封的,但不会因为你们的这场游行。”
“我们都知道,你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不过有这样的结果就是好事。边宁需要活着,这是最低的底线。”酒保转身出门,回到人群中,渐渐的,大众的呼声平息,所有人将怒火填在胸膛,目光灼灼。
因这场游行,法庭无法维持正常的运作,法官只好判决延期开庭,被告边宁羁押候审,众人有序散场。
边宁要被带回候审室,临走前,深深凝视着旁观席上的林言,她只是轻轻颔首。见她这样,边宁稍放下心来,这才露出笑容,冲陶子成点点头。而她一下流出眼泪来。
边宁比划了一个口型:不要哭。
陶子成捂着嘴,努力揩去涌出的泪水,果然没有哭出声来。
边宁这便走了,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侧门,直播的画面终止。游行的队伍再一次嘈杂起来。大家都需要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一直到下午四点才公布。
黑岛科技安全部主管宣布:“由于一些技术原因和职务调整,对鼓山市主要街道的安全防卫工作将暂缓进行……”
彼时街道上一片欢呼。
主管说完这些,也就下去了,游行到这里,基本是有了成效,于是人们可以安心散去,临走前,还把街道上的垃圾清理带走,倒是不显得杂乱。
当天夜晚,鼓山各处的路卡基本撤销,自救团的工作得以展开,人们自由地行走在街道上,然而也正是因此,一些乱象一并涌现了出来。
大量无业游民,因为缺少食物而在街道上游逛,他们自发组成一个个小的结社,也有先前在社区里已经存在的许多野生团体,他们也学着自救团那样,组织成员上街游行,往往是数十人,上百人,他们也去公司门口喊口号,要求食物和援助。
当然,他们这样做的结果不算好。要么是被驱逐,要么还被捉了两个进去。
不管如何,谁都知道,鼓山要彻底乱起来了。
各大公司选择全面退缩,鼓山东南西北四个分区,核心科技园区都是大公司的保留地,而今路口已经封死,不再允许普通市民进出。
东区中心地带的是黑岛科技,西区是伊尔科技,北区福陆科技,南区为杯赛、阀门科技。就像鼓山四个城中国。另外,每个区的工厂、农场等公司地产也全部封锁。再有,自来水厂、聚变电厂等联邦财产同样进入戒严。
封锁只是一个骗局。
当骗局被戳破后,这些上层人就躲起来了,不再关注外界民众的死活——也是,他们已经把这座城里能搜刮的都拿尽了,接下来只要等外面这帮贱民自相残杀,被残酷的大自然淘汰就行。
有时候边宁也是惊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短视。
真当他们乌派把人民联合起来后会留着他们过年吗?
对他们来说,失去武器自然是一方面,可只要他们发挥出组织能力,发动市民开展建设,同样能活下来:只不过这样会损失他们一部分利益和资本而已——这样就足够让他们退缩了。
人人自保的时代,让这些大公司统合起来办事,那是绝无可能,联邦官方在鼓山的势力极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情况下,公司选择全面退缩战略也是自然而然的。
于是他们就缩在自己建立的高墙后,在义体战士的巡逻队保卫下,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奢靡的花费。
自救团行动起来!行动起来!他们号召更多更多人加入进来!
这一天的游行胜利后,他们要建立自己的网络,如刘芳嗣一样的民间人士,他们参与进这次轰轰烈烈的生产活动里,将能找到的一切资源合并,搭建了自救团自己的服务器,自己的内网,对鼓山所有人开放,一周后,这个新的局域网会建起来。
网络有了,还要有义体,义体有了,还要有电力,自救团的第一站就是位于南郊的聚变电厂,驻守在这里的工作人员无法抵抗,于是选择了加入。
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大家白天工作:开垦郊野,拆除冗余建筑获取原料,进行各种各样的劳动;到了夜晚,人们围聚起来,一同听乌派的同志讲课,所有人都要参与,共同的学习让大家紧密相连。
原本的生活在一点点远去,新的生活,随着全新的社会关系的到来一并到来。
原先沉溺在信息茧房和消费主义里的人们,在劳动和学习里慢慢戒断这些不良的习性。
若说人是社会动物,那么自救团的人们,与那些躲在围墙后的人们,已然是两个物种。
而今,鼓山的格局在剧烈的变动中,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将形成两个对抗的集团,一是以鼓山市民自救团为首的人民群体,二是黑岛科技等一盘散沙暂时联合的统治阶级。
在这样巨变里,林言返回学校,带领同学们,让互助会愈发成熟成长。
眼看自救团将成为紧要的威胁,公司也毫不犹豫地使用手段暗中阻挠,黑客与义体刺客开始出没,目标是刺杀自救团的高层,破坏他们的网络。边宁虽身陷囹圄,但偶戏师却可以行动自如,他便会在暗中为自救团的发展遮风挡雨。
第二百〇一章 平淡的牢狱生活
荣绒现在越来越忙,于是现在每天来探监的是成然。
边宁和成然见面的时候,他坐在房间这头,她坐在房间那头。隔着一道玻璃墙,看着真是像模像样,就差用电话隔墙交流了。
荣绒交待说,让成然像审讯官一样冷酷,直接把罪犯边宁的小心思全部套出来!——说着,她挥舞双拳,作鼓舞状。
边宁很平静地看着成然,应该说,他在学校的那段时候,常常能和她见面,只是一直以来都不过是点头之交。因为成然的沉默,她是荣绒的小跟班,所以让边宁一直没有机会和她多加交流。
“今天是你啊。”边宁和她打招呼。
成然坐在椅子上慢慢吸气,又慢慢吐出。
“你怕什么?别怕。”边宁平静地盯着她,看她就在自己一墙之隔,在椅子上,像是孤身在茫茫海滩上。
成然一直给边宁以坚硬冷漠的既视感,现在想来,她看着似乎是海边礁石,只是更多时候,并不被赋予某种独立自主的属性,她只是在缄默承受浪头拍打而已,实际上,礁石这种东西从来身不由己,毕竟不能移动,死也是死在出生的地方。
礁石一样外表的成然,却有柔弱多孔洞的内质,这种人一定很能藏心事。
边宁不必用机械心脏都可以知晓,成然在害怕,在犹豫,在考量自己要不要说出边宁的真实身份。
“是荣绒叫你来看我的?她有什么问题想问你吗?”
“有的。”成然说话闷气,如一个感冒人员,“她想问你,有没有见到那个人。”
“哪个人?灵异客?我没见到。”边宁笑了笑,“她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我怎么去见那人?”
成然抿了抿嘴,低声说,“不是你去见他,他会来找你。”
边宁回忆起自己与成然的第一次见面,在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时候,在一个不那么恰当的地点,现在想来,他是因为目睹了一个女孩向婊子的堕落而义愤填膺,只是当时心里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油然而生愤怒的杀意——人在某一时刻,是那么想要将自己的同类置于死地——于是他就真的出手杀了田也。
如果事情的发展是有一个个节点的话,那么杀死田也,同样是边宁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节点。
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变得不那么天真和软弱了一些,对成然来说,那可是一场人生的巨变。
有些夜晚就像无数个夜晚一样,眼睛一闭,昏沉沉就过去了,有些夜晚则像是一生仅有一次的奇迹。成然看着眼前的边宁,隐约真的能把他和那具冷冰冰的虚空义体联系起来。
她为此感到安心。
“我问过她了,她说,要是过两天,那个人还没来找你,就把你放出去。”
“过两天,那是几天?”
“我不知道。”成然小声回答,“我帮你再去问问吗?”
边宁看她现在一副乖巧的样子,又记起那天——他和林言坐轻轨,遇见成然和荣绒,成然一副社会人儿的模样,胁持着白莲花粉毛荣绒。现在想来,荣绒倒是热衷于扮演,而她现在商务人士的表现,说不定也是一种表演。对成然来说,她被动接受别人的提议,其实是个自闭小孩。
这样性格的人,就像每个聚会都会有的,坐在角落里吸果汁的家伙。
她是心甘情愿当荣绒的跟班,这叫边宁颇为失望。
一直以来,都得找个时间,好好和她聊聊,只不过,边宁自觉不是成然的什么长辈,又该站在什么立场上训诫她呢?一个偶像吗?
说到底,成然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她自己不想改变的话,单凭言语是劝不回来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荣绒的?”
“去年,夏天吧。”
“她对你很好?”
“嗯。”成然这人总是一脸呆滞的神情,目光很难聚焦在别人脸上,一旦说话小声,难免给人以轻蔑和不尊重的印象。
边宁说,“你看着我说话。”
“对不起。”
“别和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边宁起身,两步走到玻璃墙面前,俯视着成然,“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应该想想自己,就这么甘心留在这里吗?和公司的继承人在一起。你觉得自己现在像什么?荣绒养的一条狗?等她对你腻烦了,就会一脚把你踢开,到时候你又能去哪儿?”
成然表情紧绷,又不敢别过头去,只好一直盯着边宁看,看了半天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是时候从这里离开了,回你该去的地方,或者可以加入我们青年互助会,不要依附于这些人而活,你要为自己活着!你应该去劳动,你应该去学习,你应该去为社会贡献力量,而不是在这里当一个蛀虫,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能对不起谁呢?对不起我吗?我和你无冤无仇。”
成然果然又不说话了。
边宁叹了一口气,“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了。”
“嗯。”
“你走吧。”
成然慢慢起身,慢慢走到门边,转头像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是出门离去。
边宁眼前的玻璃幕墙缓缓变黑。他反身回到桌边坐下,继续翻阅书籍。
这是他和成然的第一次谈话。
第二天,依旧是她,边宁却不再和她多说什么。
成然见到他还是会问,“那个人有没有找过你。”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边宁正是荣绒要找的那个人。
在某次探监结束,成然从座位上起身时,边宁说:“其实,你也并没有什么忠心。还是说,你把她当成朋友了?”
成然迟疑了一下,“她人很好的。”
边宁摇摇头,“温情脉脉终究会被现实打败,连阶级都不一样,你们谈什么恋爱。”
成然低下头,红着脸走了出去。
等荣绒找到边宁,并打算放他离开的时候,距离上一次的公审,已经过去了一周。荣绒又问了一次,“那个人有没有找过你?”
“有的。”
荣绒眼前一亮,“他说什么了?”
边宁笑容温煦,“不告诉你。”
第二百〇二章 做得好啊
边宁当然是瞎说的。
荣绒对此很有些生气,不过,临行前还是为他整理了一下领口。
“体面点儿。”她这样嘱咐。
边宁被送到公司门口,新起的围墙,他就被送到这儿,两步迈出去就是鼓山了。
没什么人告别。他就只是走了。
但却有人来迎接。
他出狱的消息一早就被杯赛的记者们播送了出来。说起来,这帮媒体行业的,似乎在找一个中立的站位,好像是不偏不倚的,借这个身份,他们可以自由出入鼓山大部分的区域,哪怕是已经封锁了的公司驻地,亦或者不欢迎西装鬼的自救团地盘。
他们总是尽可能在播送各种消息,有公司的,也有民间组织的。在眼下这个环境,他们的活跃着实有娱乐至死的意味。
真正有心人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黑岛科技封锁圈外的街道上拥挤着人群。边宁走出来的时候,欢呼声从排头向后传递,呼啦呼啦的似海潮一样,面对这样的架势,谁也难免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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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们抢到他面前来,数十人就是数十张嘴,每张嘴里都在迸发紧促的问句,叫人反应不及,叫人难以招架。边宁站在原地,没有稍稍动作,也不曾说半句。
直至记者们安静下来。
镜头对准了边宁,直播画面就投放在鼓山的广告牌上,四处一张望就能看见,包括边宁现在,一抬头就看到高楼外侧屏幕上是自己的脸庞。
镜头里的他,显得很大,很陌生,边宁出神了一会儿。
“边宁先生,请问您这次出狱有没有什么感想?”
“边宁先生,请问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呢?”
边宁抬起手,“我不是什么先生,我是一名学生,我是鼓山的一名普通的青年。以我的能力和名望,还不值得你们叫我先生。”
“那边宁同学,你对黑岛科技持有什么看法呢?”
边宁笑了笑,“黑岛科技,福陆科技,重工联合,包括杯赛娱乐,你们所有的大公司,我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你们必然会灭亡。在鼓山,只有人民会存活下去,妄图把自己从群众里脱离出去的那部分社会精英,你们等不来胜利的。”
他的话惹得一众记者们面面相觑,终于是不敢再拦着他的路了,边宁从他们队伍里穿过去,来到人群面前。
打头的一个还是酒保,熟悉的酒保,边宁和他握手。一个年长的,手心粗糙而温暖,一个年轻的,手心光滑而火热。
“欢迎回家,边宁同志,走吧,和我一起回自救团吧。”
边宁却摇摇头,“我还得回学校,同学们更需要我。”
酒保思忖了一下,“主任的确和我谈起过,要把握好青年同志的工作特性,你回学校也是好事,应该让更多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加入互助会,年轻人鼓起一口气,力往一处使,也一样能做出很大的事业来。对了,我应该带你去见见主任的,他一定会很欢迎你这样年轻有为的斗士!”
边宁没有拒绝,只是神情微妙。
如今他可是鼓山的英雄人物,也是新生代革命力量的代表。荣绒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边宁真的要去见那个人了。
酒保揽着他穿过人群,不断有年长的同志拍打他的肩膀。
“你做的好啊,做的好啊。”
“你是我们的骄傲。”
“骂得太对了,真心希望你再多骂点儿!”
“好小子,你可是咱们的榜样,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啊!”
这样多热切的面容,这样多恳切的鼓励,边宁忽得有些想要流泪。
酒保低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人民,谁对他们好,谁为他们说话,永远铭记在心里,不要怕前路困难重重,只要和大家站在一起,你永远不会失去前进的动力。”
边宁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断微笑,眼前的人群宛如温暖的金色沙海。
这一行数千人慢慢往回走,穿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等过了市中心,就渐渐散去,大家互相道别。边宁和酒保坐上路过的运输车往南郊电厂去,偶戏师这些天就在那里办公。
天上的飞艇和无人机还在盘旋。
等边宁进了电厂,荣绒坐在办公室里,也戴上监听耳机。
方才她整理边宁领口的时候,顺便粘了窃听器。
一直以来的愿望就要达成,一路上经受的疲累和挫折都因此散去,荣绒虽然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依旧满心激动地摒住了呼吸。
边宁在聚变电厂的办公室见到了偶戏师。行政助理为他安排的见面时间,他们将可以独处十分钟,非常宝贵的时间。
偶戏师暂停了手头的工作,电脑办公倒是把人从成堆的案牍里解放出来,但一直盯着屏幕也能叫人身心俱疲。
戴着奸臣面具的偶戏师像是精力恒定的超人,从不见他有休息的时刻,一项项任命工作都在他处理下飞快完成,这样的一个人,要说他不叫人感到畏惧是很难的。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边宁轻轻说,“你好。”
偶戏师也温柔地笑了笑,“你好,好久不见。”
荣绒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两个人居然早就认识了!真是惊天的秘密!
边宁问,“工作还适应吗?”
“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
“……”边宁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感觉自己在演双簧。
偶戏师和他都在同一个意识下运作,彼此是并不割裂的,就如内心的念头一样。因为他在秘境里精力充沛,注意力集中,所以能兼顾两条平行的逻辑思维,所以现在的情况更像是和自己对话。
边宁和偶戏师身处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社会关系,彼此之间所见所闻所想都有相当大的出入。到了两人真正见面的时候,互相都觉得很有实感。
当偶戏师单纯作为边宁的分身时,那时候边宁将其当作一个人偶,而今却内含了灵魂,于是出乎他本人意料的,这次的对话并不叫他感到怪异。只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像当初在梦境里见到偶戏师那样。
可能那个家伙的意志还残留在这副躯壳里,边宁见他时,心里一片平静温暖。
偶戏师笑了笑,声音柔和,“回来了就休息休息,然后准备大干一场,你想留在自救团也好,想回互助会也好,都随你的意。”
“那我这就要回去了。”
“嗯,我麻烦人送你一趟。”偶戏师按下桌上的传呼机,“刘顺声同志来一下。”
酒保进门,“主任,您觉得他怎么样?”
“他很好,是可靠而优秀的同志,互助会那边的工作可以放心地交给他,咱们也要尽可能给予这些青年同志最大的帮助,以后他有什么需求,直接告诉我就行,不是什么难事,你们就给他批准了。”
边宁没什么反应。酒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边宁的肩膀,“你小子,真不赖,那主任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麻烦你把边宁同志送回学校吧,坐车去。”
“得嘞!”
边宁这便返回了学校,而和他近乎同时到达校门口的还有另一个人。
“你好,我来加入互助会的,以前也是这座学校的学生……”成然面无表情,叫守门的大爷心里发怵。
边宁走过来,“成然,你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我决定脱离荣绒的控制。”
边宁内心满是欣喜,“你做得好啊,做得好!”
第二百〇三章 未来是怎样的
成然的到来叫边宁惊喜,这种惊喜持续了大概一十七秒。直到他用机械心脏探听了成然的想法,这才明白过来,她却是荣绒派来打听消息的。
边宁的好心情马上冷了下来,颇有些失望的同时,倒也对此能够完全理解。
不管如何,不管成然是怎么想,不管荣绒是怎么想,但只要她来了,就是好的。人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会变的,让成然参与到青年的工作里,不出一周她就会决然改变的。
边宁的到来,对一中的学生们又是大惊喜。
他往操场走,路上大家都围拢过来,团团围住,他走也走不了,于是就站在原地,“我回来了。”他笑着点头。
要说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同学们却无一个去接他一程的,都留在学校里做工作,是林言要求大家留在学校的,边宁这便回来了,他说这次出来热闹得很,就是一直在想着大家。
同学们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他们热切真诚的眼睛,腼腆羞涩的肢体,边宁看着感觉真是好极了,真像是回家了一样,他给大家介绍身边的成然,“喏,又找来一个新的同学,以后大家都是伙伴了。”
林言匆匆赶来了,她眉目总是皱着,看到边宁的时候略舒了一口气,“你回来就好,正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诉你。咱们边走边说,诶,同学们都做自己的事情去吧,晚上咱们还是礼堂开会,都顺路通知一下!”
边宁乐呼呼的像是分不清东西南北,被林言扯着往外走。
成然就被留在原地,随后有一名笑眯眯的班长过来,“同学,咱们走吧,给你安排宿舍咯。”
边宁也同样是被班长拉走的,可能新时代的班长外号祸拉拉吧。
“喂,今天我出狱,怎么没见你来接我?”
林言呵呵一笑,“就是为了打击你的嚣张气焰。看你这样子,在监狱里过得不错啊。”
“可不是,狱长是美女,而且是老朋友了,一天三餐,闲下来就看看书。”
“真是罪恶的生活呢。”
“可不是嘛,我是怀着愧疚之心在监狱里艰难度日的。”边宁笑谈无忌。
玩笑够了,林言带他到办公室,简单汇报了一下互助会这些天的工作进度。
一直让边宁头疼的分工任务,林言是初步解决了,她并不保证所有人的公平,只从实际出发,学生们头一个需要粮食,所以安排相当一部分学生参与食堂工作,次要的就是武力,她组织互助会所有学生,包括留在学校的教职工和教师都去尝试神经链接,假如适配较好,就编入义体校队。
义体校队应该是相当有意思的工作了,因为神经链接不单可以联通义体,也可以链接神经飞机,于是巡逻任务就交由神经飞机负责,而义体则负责处理突发安全事件。
这样的选择是相当合理的,在神经链接技术发展的早期,军队里的安排就是如此,大量神经飞机替换无人机,负责侦察和轰炸任务,而义体则组建特别行动部队,用于特种作战。
如今的神经飞机依旧广泛应用在军事领域,不过慢慢定位成义体的远程侦察模块,不再单独组建编制。
学校的义体还算充足——无线义体新旧型号加起来百来具,有线义体二百来具,神经飞机五百多架,虽然都是基础平民款,但依旧是一大笔钱,学校的这笔资产,现在直接被互助会接收,校长来了也不好使。
林言自己带了一个维修组,也教校队的学生自己保养义体。
除了安保工作,义体也负责大部分的体力劳动:都是学生,让他们开垦农田,肯定是吃不消的。再有如清洁,以及维修清洁机器的工作,也可以交由义体操作,这样确然能提高心理承受能力。
边宁早就与林言探讨过未来会是义体时代,他们的理念如今在一点点落实。
阻碍义体普及的两大因素,一是义体研发公司的商业打击,二是神经链接本身的门槛。
在如今的鼓山,没有人会把义体公司的商业行为当回事,重工联合的厂子在一刻不停生产义体,就是为了在未来的斗争里获取武力优势。而神经链接的门槛作为客观存在的现实问题,却被结晶蝶的心灵辐射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
当初张单立凭借心灵辐射成功达成百分百的同步率,这完全证明结晶蝶在义体科技的应用领域有多强的潜力。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鼓山现今相对平静的局势要极大地归功于无处不在的心灵辐射,没有这些结晶蝶的光芒安抚人心,许多极恶劣的情况都会爆发,人性将迅速走向极端的大破灭,随后乌派才能艰难地在废墟里建立新世界。至少如今,鼓山尚未发生集体的混乱事件。
虚空秘境营造了一个特殊的生存环境,虽然本意是为了制造一个社会实验的封闭场地,但毕竟使用了虚空力量,在这个过程里,环境对社会,对个体都有影响。心灵辐射导致神经链接稳定性的提升是相对微不足道的的一点。虚空一旦出现,就会源源不断将自身的影响施加给人类文明,等到秘境解散的那一天,人们说不定已经离不开虚空物质了。
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哪怕知道会超出掌控,也不得不继续。
对边宁和乌派来说,鼓山的实验,那已经是孤注一掷。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就像酒保说的,只要和人民在一起,永远不必害怕前行。只有脱离群众孤芳自赏才会感到难以遏制的孤独。
边宁对林言的工作是相当满意的,不过他还是想问,“公平吗?”
“不公平吗?”
“现在远远算不上公平,以后我们应该更加公平起来。”
“那你觉得,怎样才叫公平?”
边宁指着操场——那里的草坪已经被开辟成农田,跑道也已经被掀起,废料堆在东南角,有两具拖着长长线缆的义体正在垦土,从北向南——“土地,生产资料,应当是人人均有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份生产资料,好叫他们能有活下去的食粮。”
林言赞同,不过也说,“现阶段还是应该实行集中制的农业,有义体在,操场那么点的地方,五个人就能打理,真要均分的话,浪费人力。”
“确实,这件事并不着急,现在不是古代,人人都是农民,不过要建立乌托邦,每个人也必须是农民。应该说,人人都要全面发展的,既要有农耕的本领,也得有科研的实力,彼时我们把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分给大众,人人领一块地,在上面种植、畜牧、建房或者搞实验都好,哪怕他们破产了,至少还有吃粮食的地方。”
林言却并不认可,“太不效率了。还是走集中管理的路子好,万顷良田,安排数个农夫,操作高度机械化的农机就可以产出源源不断的粮食,剩下的人大可进入城市,进行工业大生产,发展文化和科学。”
边宁只是摇头,“去他妈的,我只想要给人以公平。把人的职业定好,那谈何公平?人生来就要是农民或者工人或者管理者的吗?那他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套壳而已。劳动这东西不应该束缚人,而应该让人从中得到快乐和进步,你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有一块种了谷子和豆角的田地,吃喝不愁,可以安心搞艺术创作,可以安心研究科技,假如累了,就换一份工作,没人强迫你去做什么,劳动就是劳动,不是只有能赚钱的才叫劳动,那完全是被异化了的。”
“太理想了。”林言叹息,“不过,的确很美好。”
边宁笑了笑,“这种理想的生活,是我一直想和陶子成共度一生的日子。”
林言撇了撇嘴,“真是……”
第二百〇四章 不会悔过
随着自救团的日益壮大,成员数目激增,带来的首要问题就是粮食。
联邦政府的粮食储备仓都在西郊,那里现今是被伊尔科技封锁了,眼看他们是打定主意不会开仓放粮,届时必然要做过一场。游行是已经无用了,再进一步就只会是战争。
入团的时候,成员家里的粮食就要统一上缴,然后集中分配。这一项规矩的确给自救团前期的发展带来了许多困难,也导致加入的多是没有余粮的真正饿人。
忍饥挨饿几乎是必然的,但事情的转机就在互助会这边得到了一套荣绒资助的合成食品生产线。
合成食品需要原料和机器,这么多年来也有许多独到的发展,不同系列的合成食物可能会用到不同的生产工艺,对应生产线机器的调整,合成人造肉的机器与合成能量棒的机器就是不一样的。
荣绒给互助会的这一套,可用来生产速食冲泡粉末。也就是把食物蒸熟、杀菌、碾碎、烘干、混合,一系列的工艺流程,最后得到一袋子奶粉似的玩意,温水即冲即食。
不必小看人类科技,因为这种合成食品流水线,是可以把树皮和草根加工成真正的食物的——合成食品,震撼人心。
把这样一杯速食冲泡粉做成的糊糊端上餐桌,对厨师和食客都算得上一种折磨,不过对政客来说,这他妈可真是救星。
人人都有糊糊吃,平均分配,不必担心有人心理失衡,所有人都是吃的这玩意,不必觉得有谁在搞特权。平时挖到的野菜,去山里剥的树皮,都可以投入生产线,乃至一些昆虫也可以加入进来,那都是为了补充蛋白质、糖分、微量元素和维生素。
不管用的材料有多奇葩,最后产品的味道永远是大同小异。
情况就是这样,自救团这边依靠互助会的生产线暂时解决了粮食问题,也成功把矛头指向躲在墙后好吃好喝的公司群体。
对中洲人来说,饮食标准的大溃败着实是痛彻心扉。
物质食粮的丧失必然要有精神食粮的填补,人这种东西,说到底是脆弱的。自救团的成员们每天都会举办各种活动,倒也不必专门弄一个文艺大队出来,多是一些全体参与的体育活动,或者是主题辩论赛一类的,平时工作忙,还得抽空学习知识,尽可能把时间都安排满,免得闲下来想东想西。
如今的形式是这样的。自救团在鼓山民众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但并非所有人鼓山市民都参与了进来,如今他们的规模接近十七万人,主要集中在南区和东区的居民社区以及一部分公共设施。公司的人员与拥趸加起来也有四万余人。剩下还有将近二十八万人处于无组织的盲目状态。
他们会日渐陷入绝望的境地,届时就是做出选择的时候。当然,抱团也是很正常的现象,常常是一个社区,一栋居民楼为单位,他们组成一个联合,拒绝外人进出。
自救团的人每天都会去各地宣传,常常也是被拒之门外。
在已经加入自救团的社会各界成员里,医生的数目是最少的,有医生,但医用器材和药品也极度稀缺。医院的病房里,尚有许多人在挣扎,自救团也安排了同志去负责护理工作,鼓山一中的那位重伤员,在漫长的痛苦挣扎后,最终是离世了。
边宁回来得太晚,那位同学长时间的发烧,大脑的功能已经基本丧失。
可就算边宁早些回来,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彼时那位同学已经被送进医院,由自救团的同志负责照顾。边宁他们接到消息是在人走后半个小时了,大家一起去医院把尸体接回来。
两位重伤的同学都是在同一个医院死的。
人死了就是死了,说得再多也无意义,且他们都是家在外地的学生,父母在外,尚且不知孩子已经离去。于是给他们送行的就只有这帮未成年的同学。
当时是日暮,紫黑色苍穹上的日轮在西边天际线从底部开始消解成大片的结晶蝶,这个过程会持续大约两个小时,像是一群黑鸦在耀眼水晶轮盘上升起。
平心而论,这样的景色,真的仿佛奇迹。假使不是在秘境里,而是在更广阔的某处天地,人们会趋之若鹜。
现在大家都知道,人死后也会化蝶了,于是看着天边结晶蝶飞起,又看看白布裹盖的尸体,心里极大的悲情忽得被天地奇景消解,只感到一种命运使然的平静。
边宁拿着话筒主持葬礼,在教学楼后的一处小广场。
“今天我们在这里,怀着悲痛的心情。”他说着这些话,突然很理解那些在台上发言的领导们,大家都用的同一套说辞,今天我们在某处,怀着怎样的心情,可以适用于各种场景,这种套话听多了,自己一旦开口,居然也是是这些玩意。
“我们中又一位亲爱的同学离我们而去……”边宁说着这些叫他感到厌烦的话,凝视着死者,就放在床板上,摆在地上,很低,铺着布,白布随着四面八方的气流慢慢抖擞,站起来的时候,人看着很高大,躺在地上不动弹了,看着就是很可怜很小的一堆。
白布凸出人的轮廓,覆盖全身后,无端给人很大的窒息感,连面孔都遮住,死人自然是不需要呼吸了。
当人意识到一个可交流的同类再不能发声的时候,袭来的先是孤独,再是恐惧,再有的愧疚、惆怅、恶心、酸楚一系列杂念。
边宁而今便是极大的惆怅。
如果一定要把死归咎给谁,那就归咎给边宁,他杀过人,他导致鼓山封锁,他导致同学死亡,他一路走来带来不幸甚多。
“逝者已矣,剩下的我们,应当更加团结起来,打倒那些压迫我们的,把我们应有的那一份都夺回来,我们要消除一切不公,把丑恶的习俗断绝,把不法的勾当统统清除!当我们一起创建一个全新的美好世界,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
大家低头默哀。
木柴堆积,焚烧后,尸体化作漫天的结晶蝶飞入苍穹。
大日坠落,漫天星蝶发出灿灿光芒。
边宁不会悔过。
第二百〇五章 新型义体的研究
“应该说,学校是必要的。”偶戏师与乌派的同志们交谈,“今后乌托邦社会里,学校应该起很大的作用,不单是一个学习知识的地方,更应该和社会生产联系起来。学生在学校应该学什么?我看,要具备最基本的生产生活能力。”
“就是多加课程,是不是?”
“那也不用。基础教育的时候,应该是以理论知识为主,等到学生成年,就要学着进行农业生产。”
“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学生,就让他们种地去吗?”
“种地有什么不好的?以后不止学生们去种地,每个人都应该去种地。”
“耕地也是有限的嘛。”
“种地,打鱼,放牧,农业生产是必须的,要让每个人都有一块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学校教会他们如何应用这些生产资料,如何制作生产工具,这就够了。”
“主任,您这话说的,咱们以后就是要搞这么一个农耕社会?那肯定是打不过工业文明的,这是退步啊!”
偶戏师环视一周,然后盯着体出问题的同志,“是单你这么想,还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他不说话了,大家也低下头,张春城笑着打圆场,“凭借主任的实力,到时候不用担心联邦的军事威胁,咱们只要专心搞好建设就行。”
偶戏师摇头,“要是哪一天我死了,那你们怎么办?”
酒保咳嗽两声,“主任,王同志担心的并不是军事方面的,只不过,领袖当初说过,集中化的社会大生产更能代表广大无产阶级的生产力。”
张春城补充说,“况且,耕地的数量是有限的,我们很难保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耕地,并且在统计上来说,平均分配和公平分配又是很难的。土地的质量、面积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变化,真要完全的公平,除非大家都使用无土栽培这样的新农业。”
于是大家各抒己见,一时间会议室里颇为热闹。
等他们都说完了,偶戏师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世上无难事,我们走的毕竟是前无古人的一条道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没有放弃乌托邦的理想,怎么一到具体建设的问题上,大家又推三阻四了?到底是推翻压迫困难,还是建设新世界困难?我看,是建设新世界更困难,否则咱们的同志怎么一个个都为难了呢?旧的秩序走了,新的秩序是必须被建立,否则我们就是走老路,变成新的压迫阶级。
“古人也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咱们在旧秩序这个筐子里缝缝补补,给他用上各种法律限制,能保证以后的人不会再犯错误吗?恐怕是不能的。如果不把生产资料平均分配,就永远有压迫和被压迫阶级。
“还政于民,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做,恐怕是会打消群众积极性的。”
“咱们究竟要的是什么?是积极性,还是公平?文明该发展就是会发展的,不必我们给这匹马套上缰绳,告诉她应该往哪里跑。等我们把鼓山整合完毕,就应该开始新秩序的建设。”
众人沉默不语,偶戏师手中跳动着机械心脏,将所有人的心思都听得分明。
“既然主任已经有把握了,咱们照办就是。”
自救团接下来的工作,还是要团结市民,他们估算过,大部分市民耗尽存粮的时间在两周左右,少部分的家庭存粮足够支撑一个月,极少家庭存粮可以支撑一年。现在距离封锁,已经快到两周了,届时饥饿的民众自然要乱起来。
饥饿将是打破社区集团的最好方法,自救团只需要多加宣传,那些闭门不出的家伙闻着糊糊味儿自然也就出来了。
如今每天的宣传也是有的,互助会这边也安排了同学参与到自救团的宣传工作里,陶子成就在其中,每天的工作其实和发传单类似,都是去一个个社区,一户户人家询问是否有意向加入自救团,再有就是成群结队在街道上喊口号,举着自救团的旗帜,分发合成食物。
鼓山的街道上如今鲜有无所事事的闲人,大家都在忙碌,为生存奔波。市民用自己的车辆运输原料,从东郊垃圾场收集可用物资,提供给自救团在南郊电厂附近设立的工业区——大多是一些简单的生产设备,由刘芳嗣一类的民间极客提供,在这里,自救团研发生产自己的义体。
一具义体什么最重要?
合理的机械结构?精密的计算芯片?威力强大的武器?
这些都不是关键。
使得义体成为人类的第二身躯的关键技术是通感元件。将人类的脑电波实时传输到义体运算单元,转码成机械运动的电信号。
采用量子传输技术,哪怕是相隔银河系都不用担心信号延迟,同样也不需要担心信号干扰。
通感元件才是技术垄断的关键,同时极高的制造门槛也杜绝了民间团体的仿制。
乌派掌握的生物义体只是取巧,并没有太多竞争优势,顶多是方便了刺杀活动而已,真要将义体应用在日常生活,还得是机械义体。
不过机械义体最大的隐患还是黑岛科技与福陆科技安置在固件里的后门。企业宣称自己不会安装后门收集用户隐私,但那绝对是骗人的,真要启动后门,就算直接让义体瘫痪都是可以做到的。
在不久后,自救团的主要武装力量当然还是要用自主生产的生物义体,不过在日常生产中,大可使用机械义体。
通感元件不算多么稀罕的玩意,神经飞机里就有,东郊垃圾场随便翻翻就能找出许多可堪一用的部件,这些都可以收集起来用于制作新义体。
现在南郊义体厂初建,每日产量大致在六到十四台机械义体。
这样的速度真是叫人不满足,偶戏师安排张春城学者等人研发新型机械义体,不求有多高的战斗力,也不求多精妙的设计美感,关键就得皮实耐操,造型不必那么拟人,抽象派也是好的,哪怕最后是木桶上插筷子的造型,只要好用,别的无所谓。
秉承这个原则,张春城带头组建了新的研究攻关小组,成员里赫然就有刘芳嗣,当天立项,第二天就拿出了三套可行方案,分别针对不同生产任务设计。
新型义体结构精简,当天产量就翻了四倍,然后出品的东西,那造型也着实丑得清奇。
第二百〇六章 走向自由的道路
随着鼓山解封,对互助会来说头一件大事,其实是安排本地学生回家的事宜。人要走,总不能拦着不放,于是当天果真走了许多——三分之一。
有些没走的,也被林言劝说回家见见父母。
真像放假似的,当时学校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家可归的同学们还勉强维持着生产活动,偌大学校,只剩操场扎堆的这一小群,看着颇为凄清。
接孩子的家长来了又走,就像海潮从校门涌入,带走孩子们又退去,剩下的当然是白生生的海滩了。
林言自己是不敢回家的,毕竟是未经允许偷偷逃出来的叛逆青年,她父母倒是发消息叫她回去。他们忙于自救团的工作,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接她。
好极了,那就当作没看见。
和林言不同的是,陶子成的家长是亲自来了学校。
来的是她母亲,两个人在校门口大吵一架,陶子成无论如何是不愿回去的,她母亲脸色铁青,只不断跟着,好话坏话说尽了,便抬手去捉她。陶子成随后是逃到学校围墙栏杆上,尖声大叫,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这点高度当然摔不死人,陶子成的母亲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孝,说她有本事跳,跳了就别回家了,以后就当没生过你。
那么多人看着,同学,同学家长,车子在校门口堆积,他们围过来,远远站着,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场面很难看。
陶子成翻身就跳下了围墙,这一下到校外去了。
她妈妈尖叫着去翻围墙,因为中年人体能不济,没翻过去,又回到地上来,转身指着人群就骂,把人都骂散了,这才跑出校门找女儿去。
她穿着厚底高跟的鞋子,竟也能跑得这样快。
后来,陶子成是半夜回来的,发生了什么,大家不知道,也不敢去问,总之她看着不像是多难过,还能和同学们开玩笑。
这件事儿没人告诉边宁,他也不知情,当时本体在牢里,偶戏师在南郊处理政务,倒是用虚空义体远远张望了学校内的情势,见各家父母来来去去,没有出什么乱子,这也就放心离去。
虚空义体尚且要在鼓山各处游荡,侦察公司人员动向,该做何事便去做何事。并且不会离开本体太远,免得突发情况不能及时救场。
互助会的成员短时间内大量离开,并非坏事,他们中大部分还会回来。林言一早开会强调过,同学们在家不要坐以待毙,尽可能说服家人邻居参与到鼓山变革的进程里。这些四散开去的青年就像是火星子,带着鼓山各地方慢慢都燃起火苗来。
距离鼓山封闭已经两周,和预料的一样,大部分家庭已经耗尽存粮。
这时候自救团的宣传工作马上有成效了,原本严防死守的社区不再抗拒自救团的人员,一天之内加入的新人数量高达两万,后续依旧是大批市民加入,眼看着自救团对底层群体的收编接近完成,躲在墙后的公司也安排了对应的反制措施。
一场记者招待会,全程直播,还是在公告牌上放映,全城人都能看见。
自救团这边可以断掉大部分公共设施的电力供应,不过主要的放映机器是有独立发电机组的,这是公司的舆论反攻,没法阻止,让他们来就是了。
黑岛科技、福陆科技、伊尔科技……有头有脸的公司企业都派了代表,这是一次公司联合声明。
招待会开了七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开始,中午暂停了两小时,一直到下午五点十分才结束。
如果一一叙述会议内容,那便十分累赘,这些人嘴里说出的十句话里便有九句是无用的,不过最紧要的问题是回答了:首先抨击了自救团这类民间非法组织;其次表示不会对广大市民见死不救;各大公司将提供一批岗位给市民,名额有限;伊尔科技将定期分发救济粮,仅限良好市民,加入自救团等非法组织者不能接受公司救济;悬赏代号“主任”的新自由主义恐怖分子,及其领导的乌托邦自由人民主义党派所有成员。
整场记者招待会搞得非常成功,像拍电影似的,开幕时气氛沉重,所有人不苟言笑,一副正视危机,公司与大众共命运的低姿态;第二幕抨击自救团,揭发乌派外来势力干涉时义愤填膺,誓死捍卫人民权益,咬定道德高地不放松;第三幕推销救济政策时其乐融融,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还为了给大众更好的条例吵得面红耳赤;第四幕专家上场,分析鼓山局势,指出自救团核心成员不怀好意,蓄谋已久;第五幕发布全城通缉义正词严;第六步安抚人心好言相劝;最后是荣绒上来作总结,声泪俱下,表示公司与大众要团结起来共度难关,中洲人民要联合起来,相信一定会迎来美好明天云云。
假使这些人不是虚伪的,那这场招待会真的很完美。
假使这些人不是在掩盖矛盾,那这场招待会真的很用心。
假使这些人不是出于欺骗大众的角度出发,那这场招待会真的很真诚。
可惜不是。
当晚,自救会人心惶惶,许多新加入的团员迫不及待脱离,剩余的大多数也在观望。
乌派的同志们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对策很简单嘛,他们开招待会,咱们也可以开,不要那些公司的记者来采访,我们有自己的宣传部门,他们用电视屏幕直播,咱们就用电台广播,用城市广播系统,他们可以讲上七个小时,我们用不到这么久。我看,一个小时就能把鼓山的问题说清楚,再两个小时讲讲我们的对策和方针,哪用得着表演这个表演那个,一定得退潮了才看出来谁光着脚吗?”
同一个晚上,自救团领着一队青壮年,又让一队同志操作着自产的丑陋义体,一并跑去市中心,把广播大楼占领了,打了四个小时,公司那边主动退走,不想让战况升级。
第二天,陶子成等一众青年宣传队的成员接到任务,作为青年代表去广播大楼采访自救团最高指挥官,也就是代号“主任”的新自由主义恐怖分子。
第二百〇七章 来自山谷,来自人民
边宁也是采访开始前不久才知道这次会有陶子成参加。
青年互助会派出的代表其实就是凑个热闹,青年人懂政治的还是少,他们负责的问题更多是集中在民生方面。
陶子成这便带队出发了,还拿着边宁送她的手持式摄像机,到地方之后是在演播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先等待着,她把这次互助会准备的问题简报递交给自救团宣传部的一位女同志,也是老熟人了,这些天的工作中也常有机会见面。
简报拿去审查一下,稍作删改,另备一份给演播室那边,这就送还到陶子成手上。
这张单子里罗列的是互助会青年要询问自救团领导人的问题,本来是十三项,被划去一项,陶子成拿过来一看,划掉的是“能否合影”。
好嘛,这就是不让合影的意思咯。
几个一块儿来的同学一直在喊好紧张好紧张,陶子成倒是挺放松,她属于神经大条,一点没有要见大人物的激动情绪。
看看时间,早上九点,隔壁演播室开始试音了,全城喇叭都在响。隔壁也传来隐约声音,和窗外远处街道的广播声有个层次差异,叫陶子成平白想起学校里的电台,校园各处的扩音喇叭传来响亮的声音,如果是坐在教室里听,远远的像山谷里的风声。
差不多都是这么个意思。
门外进来几个男同志,看着很干练的样子,进屋之后四处检查。有个三十来岁的,戴眼镜,蓄着胡须的同志看到陶子成手边放着摄像机,于是急忙问,“你这个摄像机是做什么的?”
“平时拍点视频。”陶子成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站起来解释,她倒是露出很腼腆的笑容。
“能检查一下吗?”那个同志人很严肃,说话也不近人情。
“好。”陶子成见他收走了摄像机,又不放心问了一句,“那什么时候能还我?”
那人愣了一下,“我们马上检查,等那边任务结束了就还你。”
“我去哪儿找你?”
“到时候还在这,如果没见到人就稍等一会儿。”
几个同学等那些检查的人员走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吓人,那些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旁边有自救团的同志解释,“安全工作的呗!这座大楼,昨天晚上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不然咱们的采访活动可要麻烦了。”
隔壁这会儿正式开始讲话,坐在休息室里大伙儿也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时有人进出,来去匆匆的样子。
屋里有饮水机,倒是没有什么零嘴,只有几包茶叶——那也是这里自带的。既然一时半会等不到,那就喝喝茶也好,陶子成就是坐着喝喝茶,背一背稿子。像过去那样低头玩手机的日子是不可能了。
现在鼓山断网,只有内部局域网,公司局域网是不对外开放的,只有几个门户网站,界面很好看,发布一些有限的消息。剩下就是自救团搭建的网络,在公司暗地的黑客攻击里艰难发展起来。自救团有自己的网站,上面发布的都是实际的工作和成果,每天的生产活动,粮食储备,工厂产能,服务措施,这些都能查到,具体到每天食堂耗费的食物都有。民生相关的信息,方方面面都尽可能要公开透明。
访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把稿子背了又背,实在是闲极无聊,厕所也是去了又去,饮茶已经混了肚饱,还没轮到互助会代表。
午饭也是在这儿吃的,当然是冲泡的糊糊。正吃着饭,突然又有一群手臂系着红布的人进来,通知他们大楼一层发生了一起突发袭击事件,正在处理,叫他们不用担心。
这几个同志出去之后,陶子成听大伙儿讨论,一致认定是公司派来的人,他们在闹事儿。
饭后,有个同学突然指着楼下的街道,“看,好多人上街了。”
陶子成也连忙跑到窗边,能看到街上不知何时有人群聚集,西边来的一群,南边也来了一群。
南边来的都在手臂上系着红布,那一看就是自救团的人,至于西边来的,他们举着牌子,拉起横幅,成群结队也很有气势——那牌子上的标语,“打倒外来邪恶势力!”“自救团滚出鼓山!”
聚在休息室里这些年轻人看着街道上的情景,倘若是有些看戏的味道,只是身临其境,心里满是惶恐和焦急,陶子成还想着,如果摄像机还在,拍下这些也是很好的,能留作纪念。
西边街道来的人群和南边来的人**汇在广播大楼周边,人数越来越多,一时间像是全城的人都来了这里,街道上的人站满了,于是人就溢到巷子里,堆到车顶上,各处能站人的都站满了。
“下面不会打起来吧?”
“不知道。”
“真打起来怎么办?”
“真打起来就待着别出去捣乱。”
有人把窗户打开,街道上的声音便更清楚得涌进来,人声嘈杂,还有喇叭里传来的声音。
一个女性声音问:“昨天由各大公司发布的记者招待会里有提到,他们将为市民提供救助和工作岗位,请问您对此事持什么看法?”
一个男性声音回答:“无疑是一种诱骗的手段,公司这样做法,就相当于是看着一间房子着火了,宣称能救人,但只有一桶水,谁先拿到水,谁就能活。这样简单的话术,是十分无耻的。是他们常见的,对底层人民分化的手段。他们在乎的不是救火,而是控制这桶水的分配权,谁听话,谁能得到水,于是就让人们互相攻击,直到水用完了,火把里面的人都烧死了,而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
女:“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方法真的很有效果吧?”
男:“没错,许多信心不足的同志选择了退出。这是人之常情,人们总是因为手头信息量不足,无法正确判断形式,亦或者受到利益的引诱,做出背叛自己阶级的行为。我们从不隐瞒,事实就是,如果我们不团结,我们会慢慢饿死,如果我们不团结,我们无法将公司的人打倒,他们在头两天把城里的食物都抢走,留给我们的是空荡荡的市场和仓库,自己躲在墙后面吃得香,睡得好。但这种日子是持续不了的,食物总会吃完,自救团已经在组织农业生产,这个时候,假若将精力耗费在内耗,每过一天,我们里丰收就远一天,离吃饱喝足就远一天。”
街道上的嘈杂慢慢有平息的意思,西面来的人们,南面来的人们,站着道路上的人们,站在车顶上的,站着店铺棚顶上的人们,大家安静地倾听广播里的声音。
休息室里同学们都说,广播里说得好。
于是大家就这样聆听着,那个人的声音在鼓山的每一条街道回荡,仿佛山谷里呼啸的风。
第二百〇八章 见面不相识
等轮到青年代表采访,已经是下午两点十分的事情。不过等陶子成他们采访完,这次的访谈也就结束了。
提前十分钟,有人过来通知她做好准备,陶子成最后看了两遍稿子,就到演播室门口等着,这时候她才感觉有点紧张起来,走廊里没人说话,但有许多同志在这里等候着,几位同学站着她后面,不安地默诵发言稿。
然后是听到门里面说了一句,“接下来请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代表,为我们广大青少年发声。”
于是门就打开了,里面光线还算明亮,陶子成踮脚张望了一下,屋子里被玻璃墙隔开,一面是调试台,一面是录音室,隔着玻璃就看到录音室里的环境,西面和东面各放着几排椅子,那里面的人相对而坐,主持人在当中偏东的位置。
西面那儿坐着的四个人应该就是自救团的领导和大人物,东面的椅子上坐着的就是负责宣传工作的同志们。
屋子里光线还算明亮,气温是偏低的,有空气清新剂的气味,门后面那人招呼她,“小同学,都进来,从这边,开门进去,坐在右手边知道吗?”
“知道了。”陶子成他们几人小声答应,蹑手蹑脚进屋,经过调音台的时候,那里戴耳机的工作人员冲他们笑了笑,示意不必紧张。
陶子成这会儿真的紧张了。
刚才还死猪不怕开水烫,等真的上阵之后,马上觉得不一样,整个环境都挺压抑的,她独自可乐不出来。
进录音室之后,一下子又像是安静了许多,脚步声都很清晰,东边座位上那几位女同志冲他们招手,座位上有话筒,让他们一人一个拿好。
主持人笑着说,“请各位互助会的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
陶子成是头一个,她绷着脸,就坐在第一排,正对着那些个大人物,她感觉自己开口说话了,但又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脑子和嘴都不同步了,就看到对面坐最前面的那个,戴白面具的人,眼睛好像眯了起来。
“大家好,鼓山的市民朋友们好,自救团的领导和同志们好,我是来自……”
对面那个白面具像是在笑。
陶子成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完咯,我说的有问题吗?为什么那人在笑啊?
她自我介绍完之后,就轮到身后几位同学发言,也都是自我介绍,他们一个个倒是情绪饱满,声音清亮,不像陶子成似的,太紧绷,显得低沉。
主持人这边又说,“在这个特殊事情,我们每一位鼓山市民都在经历巨大的变故,这其中当然包括青年人,前不久的公审事件里,一位叫边宁的同学,因他无畏热情的精神,不屈压迫的气节,爱护同学的品格,毅然驱车冲击路卡,后又为保证同学安全自愿入狱,在这个过程里我们对青年人的特性和力量都是有目共睹……”
陶子成听到边宁两个字,脸上倒是下意识泛起笑容,又注意到对面的白面具稍稍挪动了一下肩膀,也不知是坐得累了,还是怎么。
主持人把话题转到学生这儿,“身为鼓山一中青年互助会的成员,想必各位同学对边宁这个人也是有所了解的,请问在日常生活里,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陶子成把话筒举到嘴边,刚要脱口而出,却又绷住,稍稍措辞,“他一直都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总是在思考,说实话,我们其实对他都不是非常了解。”
其余几位同学也纷纷发言,“他的成绩很好,人很聪明,而且义体玩得很厉害。”“鼓山封锁的第二天他就来学校,一个寝室接一个寝室地宣传,让我们都跟着他,他有很强的人格魅力,让人相信他。”
“所以说,互助会是在这位边宁同学的带头下建立起来的青年革命团体,互助会与自救团守望相助,一定能坚持到胜利的时刻。现在,你们代表互助会对话自救团的发言人,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
陶子成突然觉得有些羞耻,他们互助会准备的一些问题,实在有些孩子气,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下,她其实也想严肃地表达一些什么,可一来是没有对应的知识储备,二来缺乏临场经验,于是她只好照着早前准备的稿子,问出第一个问题:“请问我们的伙食质量问题能在什么时候解决?”
对面有个老头回答这个问题,嗓音沙哑,但中气很足:“现阶段这个粮食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充分解决,我们是尽一切可能,搜集可以食用的材料,用互助会那边的一套合成食品的流水线加工,这就算我们现阶段,每天都吃的冲泡粉末。
“这种情况恐怕是得维持相当久的一段时间,鼓山粮食其实总量还是充足的,但分配到个人就很少,极大部分的储量都在公司的控制下,我们能用的是很少的,这种时候,有一包米,有一块肉,我们都要平均分配,那怎么办,就做成合成食品,那就平均分配了嘛。大家都吃一样的,等我们把公司打倒了,一起开发农业,有了大生产的基础在那里,我们就可以说,把这个饮食标准往上提一提……”
第二个问题由另一位同学来问,“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的学校教育?”
对面那个戴面具的发言了,“学校教育什么时候都能进行,但如过去那样纯粹的课堂教学是行不通了,年轻人不但是要学习,而且要积极参与社会生产劳动里来,我听说你们在学校也种了田,那是很好的。现在我们在开发郊外的野地,你们学生如果有空闲的,也可以加入,用义体来开垦种植,其实是不累的,效率高的同时,也能保证你们有时间进行理论的学习,学习和实践,要紧密绑定起来,后续我们可以针对这个问题,专门再开个会议讨论一下。”
似这样的问题,一共是十二个,本来是十三个的,最后那个“能否摄影”被划掉,陶子成现在也大概明白为什么划掉,就因为对面那个戴面具的,他应该就是主任了,听声音是个成年的男性,而且音色颇有些耳熟——她仿佛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近似的人声。
总得来说,这些自救团的领导们都很和蔼可亲,采访问答也是十分平稳。这次的任务便顺利完成。
采访结束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二十,陶子成回休息室,找到先前收走摄像机的那人,将自己的机器讨回来。这会儿又有人通知叫他们不着急离开,外面街道上都堵着。
陶子成拿着摄像机,偷偷打开录制,对着窗外,那个戴面具的大人物走出广播大楼,到群众的队伍里去,在这个角度能拍到他小小的背影,面对数万人,举着话筒,挥斥方遒,人们本是寂静的,此刻闻声鼓舞,沸腾如连绵的海潮。
第二百〇九章 永恒之夏
陶子成他们一行也是等人群散去后,搭了自救团的车队回了学校。
等到了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光线从西面直照过来,一切事物的阴影都极长而浓,只有轮廓发着光,因没有云层的漫射,而今鼓山的日光都是非常强硬而无余地的。
傍晚依旧燠热,秘境虽然时刻都在交换空气,但及不上增温的速度,正午时候气温普遍都在三十度了,要等到后半夜,大气才能凉爽下来。
这就是一个夏天,夏季,而且几乎不会更替。
永恒之夏,听着也不错。
边宁常对陶子成说,夏天是没有记忆的。或许是因为燥热,出汗,人的心思都随着汗水一并淌出去,被蒸干,随后就只想着找个阴凉的地方躺着,睡一觉,直到夏天结束。
陶子成也记不清上一个夏天,她与边宁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了。似乎那是高一的下半学期来着。
到学校之后,有同学发现他们,就簇拥过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次陶子成这些幸运儿是见到自救团的真正领袖人物了,同学们都好奇他们聊了什么,那位主任又长的什么模样。
“没聊什么,他戴着面具呢。”
“不是吧,那种重要人物居然戴面具的吗?”
“可能这就是个性?”
“不管怎么说,那也太怪了,他为什么戴面具?以后也要一直戴着面具吗?这些你有没有问他呀?”
陶子成颇有些招架不住,“这个肯定不能问的啦,他们都不让拍照,管得很严格的。”
“可为什么要戴面具呢?”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这个疑问反复而反复地在陶子成耳边回响,等她见了边宁,突然就蹦出来一句,“他为什么戴面具呢?”
边宁吃了一惊,“啥?谁?”
陶子成看他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笑出了声,“没什么。你又怕什么,我是说今天看到的那个自救团的‘主任’,他戴着面具,身为领导,戴面具这种事总是很怪的吧?”
边宁支吾了两声,“可能是脸长得丑,怕吓到人吧?”
“诶,可别这么说,我看他的手还是很好看的。”
边宁的神情依旧有些不自然,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嗯哼。”
“你吃醋了?”陶子成捏住他的鼻子,嘻笑起来。
“没有。”
“那我要说,那个人肯定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所以戴面具的。”
边宁很无奈地看着她,没说话。
“喂,这么开不起玩笑啊?”
边宁把她手拿下来,放在自己掌心捏了捏,陶子成忽地霞飞双颊,凑到他耳边说,“喂。”
“嗯?我们是在玩打电话的游戏吗?”边宁不很懂。
“算是吧,喂,你今晚有空吗?”
“没空。”边宁实话实说,“要忙的事情很多啊,义体校队那边我今天一整体都在教他们。学校里好几个新的项目在开发,水培农场还有温室大棚,很重要的,是和自救团合作的课题,负责研究的同学还是有些缺乏能力,我得跑一趟自救团那边,多找几个老师来指导。”
“不是吧?天都黑了,你还去自救团?”
“这个点又没人睡觉的,我就是把项目提交过去,然后捉几个教授过来帮忙,就这样。”
“……”陶子成叹息着抚摸边宁的脸颊,“真的没时间吗?你这些天有没有睡超过四个小时的时候?”
“我睡觉就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
“咱们多久没去你家住了?半个月了吧?”
“嗯,差不多,半个月多。”
礼堂传来同学们欢庆热闹的声音,今晚又是联欢会。边宁和陶子成在原先的操场附近走动,夜晚光线还算堂亮,除了路灯,穹顶上结晶蝶的星光也能带来不错的亮度,就能看到操场地一片黑黢黢的,开垦整理后一垄垄的地块仿佛长棉被一样熨帖。
这会儿种的都是玉米,还未抽芽,看着样子尚有些凄清,等过一段日子再看,这地方就有苗儿了。
食堂那边灯光也亮着,合成食品一刻不停在生产,自救团那些运输原料的重型车辆从北门开进来,离食堂很近,装着履带的新型义体负责搬运。
车辆行动,机器运作,厂房传来热闹的动静给人以巨大生物心脏跳动的生命感,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四面的风在不断吹,气温慢慢在降下来,还得好一会儿才到凉爽的地步,现在他们身上都闷出了汗。边宁看着她额头一层水亮的反光,感觉她像是从某个下午的池塘里走出来的,湿漉漉,湿漉漉的眼眸。
“喂,对不起啊。”边宁有些窘迫,“我可能是没时间陪你啦。”
“嗯,所以呢?”
“那你要什么嘛,我都答应你。”
“别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姑娘那么骗好不好诶!”陶子成一脸的不可思议,“口头说得好听,但你这么忙又不可能真的就改主意。而且你干嘛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的。”
“但就,好像忽视了你感受了。”
“没事,我很好,你是我们的骄傲。今天的广播你也听了吧?大家都夸你,你是好样的。”
“你也这么觉得?”边宁紧张地看着陶子成,脸上满是故作大方的笑容,其实耳朵竖得老高了。
“对。我也这么觉得。”
边宁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背,陶子成突然笑,“今天我去参加采访的时候,对面那个主任和你似的。”
“什么?”
“你和他扭肩膀的动作很像。”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好哇,你还是吃醋了对不对?”
边宁抿着嘴,说不出话。
“别吃醋,我只喜欢你一个行不行?”陶子成像是逗狗子一样搓了搓边宁的脸蛋,神态满是爱怜的模样。
边宁的手机收到消息——自救团那边来接他的车到校门口了。
“那什么,我得走了,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
“不去啦,我回寝睡觉咯,累死了。”陶子成打个哈欠,最后踮脚轻轻啜了啜边宁的嘴唇,“你加油哦。”
她这就离开去,边宁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对着空气轻轻搂抱了一下,随即乐呼呼地朝校门大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