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序列》
第一章 开局一个大唐裴将军
群山绵绵,拔地而起问青天,云深不知处。
山间蜿蜒着一条河流,在峡谷宽阔处河势骤缓,五六十米宽的鹅卵石河江水澄碧,如披青衣,曲曲殇殇在群山之间流向远方。
宛若长龙。
曳落山是群山之中一座不起眼的山,江水在山脚下拐了个大弯,孕育出大片肥沃良田,从山脚到山巅,之字形坐落着一层层的村舍。
每当夜幕降临灯火明亮时,曳落山便出现层层鎏金缠线,如天梯接云天,又宛若从天而挂的一扇星河窗帘,美若仙境,若有云遮雾绕时,更为惊艳。
所以与世隔绝的小村名叫垂帘。
曳落山巅的破落白云观,是垂帘村唯一的道观,平日里没甚香火,朝阳初升之时,赵楚仙已将白云观里外打扫干净,坐在道观前的大榕树下望着白云。
炎炎夏日,蝉鸣呱噪。
隐约可见山下田里劳作的村民身影。
十年了。
到这个妖孽的世界已经十年,五岁的“赵楚仙”如今已十五。
赵楚仙的思绪渐渐飘远。
这个世界有毒。
大骊立国不足百年,如今已陷入藩镇割据的困境,中央皇权摇摇欲倒,也便罢了,王朝兴衰而已,但这个世界偏生出现了许多不该出现的人。
也许这片天下的土著还不知道在他们的世界出现了一群什么样子的人,但赵楚仙知道,一个两个巧合也就罢了,这么一大群人,哪有那么多巧合。
你看看曳大骊都有些什么人!
西边的大片疆域是燕王藩地,这片天下的土著大概只以为他是个普通藩王,但稍微有点历史知识的赵楚仙,能不知道那位燕王朱棣是个什么样的人?
野心勃勃。
分分钟靖难给你看。
南边的宋地藩王名叫赵昚,大宋的中兴之主,可惜有中兴之才而无中兴之将,是以和气生财,在大骊也是如此,经营的藩地是大骊最富饶的地方,胜过京畿,是有名的钱袋子。
比如那位醉心于修仙求长生的北境秦王,动辄就要送书到宋王辖境内,霸气说一句“我,秦始皇,打钱”。
当然不会这么直白。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小赵同学只能老老实实的送“点”钱,毕竟北境秦王还要镇慑蛮夷,养着十几万大骊最精锐的边军,费钱。
小赵送钱去北境美其名曰尊老爱幼。
实际上是怕北境秦王。
他真打不赢。
西南区域是汉王的藩地,这位也不是吃素的主,每次和燕王有了矛盾,都会嚷一句,别说我欺负你啊小朱,让你一个卫青,就小霍带三万人陪你玩玩,何如?
野心勃勃的燕王殿下只能捏着鼻子说择日择日,是以两人吵得热闹,仗还没打起来,不过这一仗是迟早的事情。
朱棣会服你汉武?
不会嘛。
永乐大帝什么时候服过人,比不比得过是一回事,服是永远不会服的。
如此妖孽的世界还没天下大乱,不可思议。
不过快了。
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病入膏肓的大骊天子驾崩,这位天子登基十年,病了十年,膝下全是公主,十年间也生了好几个皇子,可惜都早夭,去年西宫皇后又生了个幼子,立即立为太子。
他一旦驾崩,朝政局势必然动乱。
到时候秦皇汉武明成祖这些千古帝王会老实的看着幼帝登基?
不会!
必然会和诸多藩王一起争夺神器。
正思绪间,却听身后传来声音,“如此大好时光,为何不看兵书,也不练武?”
急忙起身行礼,“先生。”
道观内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身黑衣,星眉剑目身姿伟岸,举手投足间皆有沙场壮哉气,腰间佩剑,如树临风般写意潇洒。
端的是英姿无双。
中年人来到榕树下,语重心长,“虽说人各有志,我也从没要求你必须看书练武,只是想着,此间天下藩镇割据必有一乱,若熟谙兵道,入身军伍叱咤于沙场,未尝不能战功累京观而封王拜侯,然将军驰骋沙场,匹夫之勇虽不可取,但无匹夫之勇更不可取。退一步来说,你若不喜沙场,有剑术傍身也是好的,须知你素来文静,相貌又过于俊俏,缺乏英气,走在路上多被认为是女孩子。若练剑强身健体,将来走出这群山去做个游侠儿也是人生快事。”
赵楚仙暗暗腹诽,长得帅是我的错咯。
他确实很好看。
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如刀,鼻梁挺翘,嘴唇抿薄,属于玉面丹心的那种相貌,只是笑起来时唇角微微上扬,便显得有些刻薄。
实际上先生不止一次说过,每次看见他笑,都想一鞋拔子呼他脸上。
妞儿爱俏,垂帘村不少小姑娘对他喜欢得不要不要的。
苦笑着说:“我明白先生的苦心。”
然而兵道一途着实没有天赋,看了那许多兵书,也就是看而已。
至于练武……
在这个妖孽的天下,江湖侠客有什么用。
中年人看透了赵楚仙的小心思,笑了笑,温和的说:“兵道一途千变万化,两军对阵,说到底终究还是人心的揣摩,加上用兵者的缜密思维,或求一个出其不意胆大心细,或求老树盘根稳重寸进。你自小生活在这垂帘村,不曾知晓外面世界,是以对兵道难以入门,我可以理解,但是——”
事情往往有个但是。
中年人似想起了过往,叹道:“小仙,看书练武虽苦,却是逼得梅花出寒香的白雪,盛世之中书生最是风流意气,乱世之中沙场将军才是人间最潇洒。”
赵楚仙低头,“学生受教。”
中年人颇有得色,“论兵道,我在漫长历史长河中只是最不起眼的一粒寸芒,不如那兵仙,也远远不如李军神,可若是论匹夫之勇,我且自夸一句,昔日天下无人可出我之长剑左右,便是无敌一生最终却自刎江畔的江东霸王,我也能与之一战,倒是你有个师兄,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不过他么,不是沙场将军,是天底下最得意的读书人,所以他最厉害的不是剑,他喝酒厉害,写诗更厉害。”
赵楚仙本能的哦了一声,先生你就吹吧。
此间天下的兵仙,乃是大骊开国功臣,其后人亦是兵道天骄,如今坐镇大骊京都,掌控数十万帝军,对大骊皇室忠心耿耿,是众多藩王不敢竖起反旗的原因之一。
此间天下的军神,那是过去岁月里一段言语无法描述出来的千古传奇。
这两人都是此间天下历史长河里的熠熠皓月。
至于自刎江畔的江东霸王……
等等!
此间天下并无霸王自刎江畔,先生难道说的是项羽,所以兵仙是韩信,军神是李靖?
思绪未落,又听先生道:“不过此间天下颇为怪异,不能以常理度之,毕竟连那位千古一帝都活在这片人间,谁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
赵楚仙心如鼓擂。
弱弱的问道:“先生说的千古一帝是谁?”
若是此间天下的土著千古一帝,确实有,但先生这言辞,赵楚仙隐然感觉,先生说的千古一帝恐怕是自己所知晓的千古一帝。
是谁?
北境秦王,秦始皇。
算。
汉王,汉武大帝。
算。
燕王,明成祖永乐大帝。
也算。
宋王乃是宋孝宗赵昚……呃,这个真不能算。
中年人负手望着悠悠白云,许久,呢喃着说:“可惜了,此间天下有北境秦王,有汉武蛰伏,唯独不见我大唐贞观歌者。小仙,有些事我不意再瞒你,我是一名异人。”
“我名裴昱。”
第二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何谓异人?
这是大骊官方极为保密的说法,专指那些本不该属于这个天下的人,比如北境秦王、燕王、汉王和宋王四位藩王,皆是官方在册的异人。
大骊官方对异人的态度极为坚决,为我用者可活,不为我用者皆杀,然而这四位拥兵自重,大骊虽知他们是异人也无可奈何。
但一般的异人没这么好运。
早在十年前,新帝登基便身体染恙,于是暂时辅政的东宫娘娘提议,朝中数位宰辅附议,户部拨钱,兵部、刑部、吏部全力支持,大骊组建特殊机构清异司,地位和权柄极高,皇权特许先斩后奏,职差只有一件事:侦缉、捉拿,或者处死大骊境内除四位藩王以外的所有异人。
不论异人是谁。
赵楚仙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山崩海裂。
此间天下妖孽,毕竟有秦皇汉武明成祖再加上一个宋孝宗,说不准暗地里还有个大魔导师在满世界的寻找阴丽华。
如此之多千古君王齐聚的天下,大概是所有人做梦都不敢去想象的世界。
但那些人赵楚仙没见过,只存在于传闻中。
不曾想,教自己兵道、练剑的先生,竟然就是一名异人,而且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很难让人忽略他曾经的辉煌。
裴旻。
大唐三绝之一,一日射虎三十一只的裴将军。
剑圣。
难怪,先生说他兵道不如兵仙和军神。
因为确实有差距。
难怪,先生说他还有个弟子在剑道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更厉害的是喝酒写诗。
因为那个弟子有个惊艳岁月的名字:李白。
诗酒剑三仙的李白!
此情此景,赵楚仙真想告诉先生,我也是异人。
可惜赵楚仙不敢说。
裴旻敢说,因为他是大唐剑圣,就算清异司的缇骑找到垂帘村来,他仗剑便可杀出重围。
赵楚仙呢?
虽可仗剑,但必然被杀。
裴昱见赵楚仙不说话,以为他在害怕,笑道:“垂帘村与世隔绝,是个异人藏身的好地方,没准垂帘村还有异人存在。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与你说这些,是因为再过几日,我便要下山一段时间,去寻找贞观盛世的歌者。”
有秦皇汉武的大骊,为何不见唐宗唱贞观?
赵楚仙不知说什么好。
感情您还觉得这天下不够乱,秦皇汉武明成祖,再来一个唐太宗,大骊的开国太祖是造了什么孽,炸了多少敬老院,才会让子孙后人面对这样一群天骄。
轻声说先生您不在时,我依然会好好看书练剑,决不懈怠,争取将来能做一个沙场无双之将。
裴旻授兵道……呃,这个貌似有点尴尬。
但是剑圣授剑,傻子才不练。
裴旻回观后,赵楚仙依然回味在震撼中,直到有人来到道观前才悚然惊醒,是住在山脚下的老鳏夫,姓黄,具体叫什么名字,赵楚仙不清楚。
前几日在江畔,黄鳏夫为了在李寡妇面前展示他老当益壮还可以一战的夕阳豪情,非要横渡山下那条青衣江,不曾想被淹了个半死,差点一命呜呼。
今儿穿的人模狗样,一身青色长衫,修剪边幅后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别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老鳏夫竟有点狂傲气质,又带着丝丝儒气,问道:“仙哥儿,你家先生呢。”
赵楚仙答道:“观里。”
黄鳏夫哦了一声,望了一眼道观里面,没见着裴先生,这才放下心来,他本就是为找赵楚仙而来,笑道:“正好,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赵楚仙讶然不解,这老鳏夫能有什么事情和自己商量,“没心情。”
黄鳏夫脸一黑,“别给脸不要脸哈。”
赵楚仙不想理他,起身欲回道观,却被黄鳏夫一句话给惊得站在原地:“仙哥儿,垂帘村闭塞于群山之间,不与外界通人烟,昨几日我去赶集,听人说当今大骊的病秧天子驾崩了,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呈乱世之局,所以我来给你送个好事,想不想当个开国功臣?”
开国功臣?
赵楚仙看着黄鳏夫,暗暗诧异,黄鳏夫个大字不识的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条有理了,不明真相的还以为他是读书人。
不动声色,“怎么着,要带我去从军?”
黄鳏夫大袖一挥,颇为不屑,“从什么军,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世界,北境秦王、汉王两大藩王即将逐鹿天下,一般人跑去送死么,我的意思是,咱垂帘村与世隔绝,我和一些人商量了,打算自立为王,仙哥儿你若是有意,我可以给你封公拜候,毕竟你是咱村少有的读书人。”
赵楚仙懵逼,感情这黄鳏夫是想当个山沟皇帝。
先生说了封公拜候,结果这么快就来了。
不动声色,“那我能做什么?”
黄鳏夫哈哈一乐,以为赵楚仙意动了,笑道:“我想了很久,立国嘛,不该有个皇宫?白云观在曳落山巅,符合天子气度,所以我想把白云观改建成皇宫。白云观是你家的,若是你愿意让出白云观,我可以封你做我的宰相。”
赵楚仙:“……”
想了想,“老鳏夫你可莫开玩笑,造反可是杀头的事情。”
黄鳏夫大气磅礴的笑起来,“杀头?谁来杀,现在大骊自顾不暇,病秧天子已死,外面即将是群雄并起的乱世,我们垂帘村地处群山之间,山高皇帝远,历来自给自足。乱世之中,我若立国,可以吸纳四方的散兵游勇,逐渐壮大,到时候便可走出这漭漭群山,去从众多藩王手中分一杯羹。”
赵楚仙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大的野心!”
黄鳏夫冷笑,“话已经给你说明,今日这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实话给你说,不仅我几个亲兄弟愿意一起,村里其他人我也拢聚了数十,若不是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我根本不用和你商量。”
赵楚仙信他才有鬼。
黄鳏夫应该是忌惮先生裴旻,毕竟先生自十年前来到垂帘村后,一直兼任着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有那么一丁点的名望。
何况先生历来佩剑,英姿勃发,一看就是个擅打架的人。
所以黄鳏夫一直在暗中拉拢人,直到今日才找上白云观,欲要靠人多力量大来抢占白云观,话说,先生是裴旻,在他面前,人多力量不一定大。
思忖半晌,“我若是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强抢白云观?”
黄鳏夫冷笑一声。
赵楚仙可怜的看着他摇头道:“黄鳏夫,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有野心,但绝对不要以为可以把玩他人,我若活着一日,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白云观。”
黄鳏夫哈哈大笑,“就凭你?”
又道:“我给你三日时间思考,三日之后,你若是同意,我还可以给你封个高官,你若是不同意,休怪我不客气!”
赵楚仙讽笑,“进取天下,就凭你?”
黄鳏夫不欲和赵楚仙作口舌之辩,转身龙骧虎步意气风华的离去,声音远远飘来:“我为何就不行?这不怪你,毕竟只是个鼠目寸光的乡野愚民。如今天下即将乱世烽烟,就算我起点不入北境秦王高,但只要抓住机会,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便有那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楚仙:“……”
又一次懵逼。
什么状况,今天着邪了么。
先来一个大唐剑圣。
又来个吃人大魔王?
第三章 人间有青梅
这首诗在大骊还没出现过。
亲口说出这首诗的黄鳏夫身份昭然若揭。
黄巢。
也是当过皇帝的人,但也有可能是黄巢之后的人,所以知晓这首反诗。
转念一想,应该就是黄巢本人。
黄巢之后的人知道这首诗流传极广,说出来会暴露异人身份,而黄巢本人却不知道他这首《不第后赋菊》留名青史了,所以才敢肆无忌惮的说出来。
不曾想一个小小的垂帘村,竟然有一位大唐剑圣,还有个反王。
赵楚仙转身,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台阶上,手捧着兵书《大解九论》的先生,苦笑道:“他想造反,在垂帘村立国当一个山沟皇帝。”
裴旻哂笑一声。
那首诗倒是不错,冲天杀意之中,洋溢着雄霸天下的豪情,可惜人不灵光,山沟立国也想进取天下,怕是想多了,随口道:“会是异人?”
不是很确定。
因大骊也有一座大城名叫长安。
赵楚仙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裴旻却是自言自语,并没有问赵楚仙,将兵书握在手上负于身后,正色教诲道:“做人一生,当正身立本,走不得捷径,须知这上天下地之间,自有青碧正气恢弘大道,凡事多预且虑,世间万物有其规,顺势逆势一念间,明辨自身以适潮流,终得一日乘青云,观览大道正气,此为君子立身。”
本打算过几日下山,既然大骊天子已驾崩,估计外面局势很乱,裴旻决定尽早下山,看能否找到心中那首贞观长歌。
也算是对赵楚仙的历练。
可以让他试着独立应付事情,他要成长,总不能一直萌荫在自己翼下。
赵楚仙躬身:“学生受教。”
决意暂时不去理这件事,既然大骊那位病秧天子已经挂了,异人也罢,大骊土著也好,要想于乱世立身,需强大自我。
看书看书!
待先生出了道观去山脚下的私塾,赵楚仙拿出一大堆的兵书,努力让自己沉浸兵谋将略之中。
晌午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濛濛细雨,一柄油纸伞在雨帘里从远而近,撑伞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雪白长裙,同龄人中算是高挑的小身板已有些小妖娆的身段,梳着元宝髻,五官乖巧尚有婴儿肥,眉宇间隐有美人胚子,大大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一如湖泊。
纯净宁谧。
提着篮子走入道观,脆生生的声音尚有稚气,招手喊道:“仙哥儿,吃饭啦。”
赵楚仙脸上涌起温暖笑意。
无论在那个世界,孤独的人都会报团取暖,他和程暖春就是如此,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比邻的两家人只有三个孩子活了下来,他,程暖春和程二狗。
二狗前年去了山外闯荡,他要给妹妹程暖春闯一个未来。
暖春,是裴旻取的。
本名程青梅。
赵楚仙放下兵书,接过篮子,将饭菜端到书桌上,安静的吃着,虽然只有小葱拌豆腐和山蕨炒腊肉两个菜,但却吃得细致而认真。
他很珍惜活着的幸福。
小姑娘坐在门槛上,双手支肘撑着脸蛋,丑乖丑乖的看着,吃吃的笑着说:“仙哥儿你知不知道,黄鳏夫这两天带着人成群结队的上蹿下跳,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弄得村里人心惶惶,听说黄鳏夫半夜还去敲了李寡妇的门。”
又道:“人心惶惶,我用得对吧?”
赵楚仙微微一乐,“对,可惜暖春你是个女孩子,要不然去参加科举,肯定要高中,成为自古以来的第一个女状元。”
小姑娘便笑,睫毛弯弯眼睛眨啊眨。
赵楚仙慢条斯理的将饭吃完,干干净净,小姑娘呵呵直乐,说和狗舔了的一样呀,赵楚仙莞尔,正是长个的时候,胃口好。
收拾好碗筷,细雨骤停。
饭后不宜运动,赵楚仙斜斜倚在椅子上,以手枕头,望着乌云浮游的天穹,轻声说:“暖春,你想过去山外的世界看看吗?”
小姑娘嗯嗯点头,“平江集吗。”
沿着青衣江畔那条挂在山间的小路走四五十里,在关口处有一座临江的小集市,垂帘村人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去,大多时候一年能去两三次。
赵楚仙摇头,“我是说比平江集更远的外面。”
小姑娘哦了一声,摇头。
不去。
前年二狗哥出山去闯荡的时候,村里老人到家里来劝他,七嘴八舌说山外的世界是很危险,小姑娘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赵楚仙沉默了一阵,“我想去看看。”
山外的世界很精彩。
小姑娘不说话了,情绪黯然。
二狗哥走了,如今连仙哥儿也要离开自己了么。
赵楚仙没注意到小姑娘的异常,望着窗外山间流云如海河,心在骚动,“再等三年,我也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经历过灯火辉煌的俗世繁华,哪能承受垂帘村的寒凉。
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我也曾天上人间叱咤。
来到这风雨大骊,虽有秦皇汉武等众多的千古君王在前,但我赵楚仙也想数一数风流人物,看看这乱世之中,谁会是那最后的一代天骄。
小姑娘哦了一声。
起身,“我去私塾读书了。”
提着篮子,撑着油纸伞走向山下。
赵楚仙目视着那一朵花,看它在之字形的山路上或隐或现,细雨后青山愈发葱翠,烟幕朦胧中,山间小花如画。
暖了人心,晴了人间。
待那朵小花消失在山腰处,赵楚仙喝了口水,继续看书。
眼看天色渐晚,赵楚仙收拾了书房,出门前想了想,又回到书房去拿了本《大解九论》,这才下山去私塾和先生、程暖春一起吃晚饭。
傍晚时分,田间无人劳作。
一辈子面朝大山背朝天的垂帘村人,不劳作时,闲汉子懒婆娘们聚集在山脚下晒场旁边的杨柳树荫里,借着林荫乘凉,插科打诨度着炎热时光。
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又或用荤段子撩骚着那些懒散婆娘孤身寡妇。
赵楚仙路过晒场,讶然发现今日无人。
人去哪里了?
旋即恍然,估摸着是因为黄鳏夫的事情,大家不太敢聚集在一起,总有些人守着安稳日子,不愿意跟着黄鳏夫冒这杀头的险。
私塾里传出阵阵读书声。
还不到放学时候,先生裴旻在私塾里教导孩子读书,赵楚仙懒散的来到私塾外,找了个杨柳树荫下,继续看兵书《大解九论》。
先生说的有道理。
乱世了嘛……
多懂一点兵道不会错的。
第四章 疑是银河落九天
深山之中,太阳被群山遮住后,天色便昏暗下来,是以黑得比山外早,申时六刻,随着先生裴旻轻呼一声散学,朗朗书声骤停。
私塾内喧哗起来,旋即便见一群脱缰野马跑了出来。
哗啦啦啦一下,二三十个年龄不一的男童女童冲出课堂,女孩子结伴回家,男孩子则冲到江畔,来到滩口的上段水流平缓处,脱光衣服就往水里钻。
大多赤身裸体。
笑声荡漾在整个山谷里。
江边长大的孩子,谁还不是个浪里白条,就算山里下雨涨起铺盖水来,稍微警惕一点都能上岸。
先生裴旻手握戒尺负手从课堂里出来,看了看坐在树荫下看书的赵楚仙,道:“你去观里把我房间里那坛‘火烧刀’老酒抱下来,让小春取个野猪腿,我去河里抓几条鱼。”
除了清晨,三人的午饭晚饭基本都在私塾。
赵楚仙哦了一声。
今夜这么丰盛,还喝酒,先生是打算明日出山么。
略有伤感。
只得又上山下山一趟,约莫半个小时。
和程暖春回到私塾,先生已经抓了几条肥美鲫鱼,青衣江中长大的鱼分外活跃,可惜鱼篼里全是死鱼,赵楚仙端详鱼身,暗暗腹诽,先生这是用剑在浅滩上刺的罢。
你是剑圣啊,掉价了。
村里随便哪个男人,就是妇女们在滩口处,也能轻易抓着上水鱼。
让程暖春洗菜。
赵楚仙伶俐的将几尾肥美鲤鱼倒出来,又从厨房找了把尖刀,轻车熟路的将死鱼剖洗干净,然后将韭菜和辣椒切成碎末。
炊烟缭落……
裴旻欣慰的看着两个小孩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从酒坛里倒了一壶酒,提着酒壶搬了个椅子惬意的坐在私塾前。
望着一江东去,天边霞光昏黄,河中小儿游荡,江山秀丽如人生悠长,转眼已是多少春秋,忍不住摇头晃脑吟了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甚好。
诗很好,写诗的人也不错,才情纵横,一笔一墨之间大气磅礴,且又流淌着让人惊艳的浪漫,更有贵妃斟酒力士脱鞋的洒脱和狂放不羁。
不知在此间天下能否再见到他。
裴旻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句脍炙人口的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
既然老天让我裴旻来到此间天下,那么就有让我出现在这片天下更大的意义——总不会只是让我来教赵楚仙成为一名沙场武将的罢。
回首看了一眼厨房里那个少年。
又一个弟子。
一场大火让他成了孤儿,被自己救下后,五岁的孩子变得沉默寡言,也就这些年话多了点,但又成熟得不像个少年,虽然诗词歌赋也未展露出惊艳才情,若是去参加科举,估摸着考不中进士,学习兵道也没甚天赋,成为乱世将军的希望不大。
最好的归宿或许是学了自己的剑,在此间天下当个游侠儿,可就算如此,只怕永远也达不到那个人的高度。
但自己还是喜欢这孩子。
话说,自己教书的水平也就那样,毕竟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
若是写诗的那个人在就好了。
想了一阵,忽然自嘲笑了起来,提起酒壶猛灌了一口,喝酒喝酒,想这许多作甚,人生本不尽完美,哪能万般皆如意。
赵楚仙能遇见我也是他人生幸事。
赵楚仙端出凉拌鲫鱼。
程暖春端出菜盘和酒杯,又回厨房去拿了三副碗筷,然后和赵楚仙一起,恭谨的坐在桌子两侧,等待先生训话。
裴旻端着酒杯满上,想了想,又给赵楚仙倒了一杯,说十五岁可以喝点酒了,还没放下,小姑娘程暖春嘟嘴,“先生偏心,我也要喝。”
赵楚仙白她一眼,女孩子喝什么酒。
裴旻咳嗽一声,“今夜我会出山去,此去约莫半年,若无意外,春节前返回,小仙你莫要懈怠,勤看书多练剑,尤其兵书多多益善。私塾这边,你死记硬背的本事甚好,可以监管着学童。”
乱世在即,天下将是擅兵道者的天下。
赵楚仙点头,“好的先生。”
裴旻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程暖春,又看了一眼赵楚仙,将溜到嘴边的一长串教诲给咽了回去,笑道:“吃饭吧。”
学生很好,先生放心。
先生喝酒,学生吃饭。
赵楚仙吃得很专心,也很仔细,认真对待每一颗饭、每一片鱼肉和菜,只有濒临过死亡的人,才知道活着是多么的珍贵。
他很感恩。
感恩先生裴旻,没他,他穿越的那晚估计就死在火海里了,更感恩这个世界,让他有一次重来,可以亲眼目睹这片天下即将发生的壮哉景象。
那是小说都写不出的惊艳故事。
夜色深深,半月挂中天,山里夜间清凉。
饭菜已凉,裴旻微醺,酒酣胸张,言辞便狂放了起来,很有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的盛唐风韵。
赵楚仙和程暖春坐在月光里,无声而笑。
程暖春只觉先生喝了酒后,好有英雄气,豪放言辞之间几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就差没有两袖舞青龙踏剑上九天而手摘惊雷笑看人间了。
赵楚仙真正的感受到了盛唐的豪情。
他有点向往先生的弟子。
那个诗酒剑皆为仙的大唐青莲,不知道有没有来到此间的天下,他的豪放犹在先生裴旻之上,何况他还才情纵横,千古难有人出其右。
人间有谪仙,大唐有青莲。
话说回来,璀璨五千年文化中,大唐那朵傲然青莲和大宋那位月中苏仙,大概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偶像,谁不为之神往?
江水滔滔声在月色里分外清晰。
反而倍添静谧。
裴旻看着一路灯火盘绕如缠线而至山巅的垂帘夜景,笑道:“初来曳落山,便是夜景留人心,可惜胸中笔墨散,写不出壮哉诗篇。”
满饮杯中酒,起身,按剑。
“但我有剑。”
足矣。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裴旻握剑而笑,目光炽热,“若得那一日,我将执剑于阵前,驰骋于黄沙之间,在天地玄黄之中,画一幅老卒丹青!”
话落,人起。
剑光如屏倒撩天穹,宛若一挂银河从地而起,剑光遮明月。
浩荡剑气席卷大风,吹弯树巅。
赵楚仙看得口瞪目呆。
这……
一挂剑光,疑是银河落九天啊。
果然不愧剑圣。
思绪未落,便见先生长剑归鞘,衣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大步飒流星,“先生且去也!”
第五章 黄巢立国
一身黑衣消失在夜色里。
程暖春眉眼弯弯的笑说原来先生是谪仙人啊。
端的是洒脱写意。
赵楚仙摇头。
真正的谪仙人还没出现在这片天下。
起身,和程暖春一起收拾碗筷,关好私塾,两个人沐浴月光,沿着已经黯淡了许多的之字形山路,踩着青石板蜿蜒向上。
仰首望去,灯火点点,和天穹繁星相映,宛若置身星河。
看久了也腻。
赵楚仙忽然觉得手腕间一紧,天真无邪的程暖春理所当然的挽着他,如家人般偎依着,笑眯眯的说以后你就是私塾里的小夫子了,看谁不听话就用戒尺敲。
赵楚仙嗯一声,“好。”
程暖春又把赵楚仙的胳膊向下拖曳着左右摇摆,做了个鬼脸,狡黠的说可不能打我哟。
赵楚仙笑而不语。
哪舍得。
小姑娘叽叽喳喳,赵楚仙安静的听着,两道身影走在上山路上,岁月宁静,在这天地之间,宛若两道水墨彩,轻轻的画上一笔。
整个世界鲜活了许多。
这是平凡人间。
路过李寡妇家时,听得门吱呀一声,旋即一道矮壮身影走出来,边走边绑裤襟,撞见两人,顿时满脸的尴尬。
程暖春啊呀一声,“刘大爷——”
赵楚仙急忙捂住小姑娘的嘴,咳嗽一声,示意她别吱声,身躯矮壮的刘大爷秒懂,给了赵楚仙一个感激的眼神,一溜烟跑了。
刘大爷不老,三十来岁,精壮之年,只不过辈分高。
李寡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门板上,只随意的披了件衣衫,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雪白的大腿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触目惊心。
赵楚仙还没看仔细,就被小姑娘捂住眼睛,“不许看!”
气嘟嘟的。
李寡妇呵呵浪笑起来,“仙哥儿,进来玩啊,你也来教婶儿认字呗,教得好了。”
言辞间。
不过对于赵楚仙而言,依然有点致命诱惑。
好在被程暖春捂住了眼睛。
还没开口,就听小姑娘啐道:“不要脸!”
拉着赵楚仙一溜烟跑了。
赵楚仙暗暗好笑。
李寡妇是垂帘村的奇葩,一天也不干活,到处撩骚,她连唐家傻儿子都没放过,倒也是奇怪,唐家傻儿子虽然平时傻愣傻愣的,在李寡妇家里可变了个人。
只是却满面红光,精神的很。
李汝鱼知道为什么。
垂帘村人大多自给自足,淳朴是真淳朴,也多良善者,没有繁华红尘的功名追求,是以各种悠闲,然而饱暖思**,有些事是人作为动物存在的本能。
这也是李寡妇几乎偷尽村里男人的原因。
一到入夜垂帘村人便无所事事,于是村里个那些寡妇门前总是有闲汉子晃荡。
李寡妇是个例外。
这女人,她二十八岁时老李出山去赶集,摔落山崖后尸骨无存。
李寡妇气死了老人婆。
等李寡妇老人公一死。
李寡妇门前,夜里一度出现过排队的壮观景象,据说巅峰时期令人叹为观止。
大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上李寡妇的存在,还调剂了不少矛盾,比如赵三娃以前隔三差五的家暴他家那个矮冬瓜黄脸婆,自从和王寡妇好上了,出于愧疚心理反而夫妻和睦。
斯文点的话。
赵三娃媳妇儿竟然和李寡妇关系亲近了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
赵楚仙正在打扫道观,矮壮的刘大爷晃晃悠悠来到道观前,手上提了只剥毛后剖好的鸭子,笑眯眯的将鸭子递过来,说,“仙哥儿,听我家姑娘说裴先生要出山几个月,这段时日让你帮他看着私塾,我家姑娘脸皮薄,你要多费心啊。”
赵楚仙摆手,“不用不用。”
这哪里是为了他家姑娘来的,分明是想用这个鸭子封口,免得昨夜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毕竟咱们这位刘大爷家的黄脸婆有点泼辣。
话说回来,垂帘村的妇女有几个不泼辣?
刘大爷丢下鸭子就走,“捡好了啊,天气热,暂时不吃的话拿个篮子吊在井里,别放臭了。”
赵楚仙只好收下。
打扫完院子,恰好程暖春来喊他去喝粥,赵楚仙便让她将鸭子收起来,小姑娘狡黠的做了个鬼脸,“我本来是要告诉大家的,无奈刘大爷给的鸭子太肥太重了。”
其实这事在村里稀疏平常。
李寡妇的门槛,哪一个夜里没有响起吱呀声?
两人吃了早饭后下山来到私塾,学童几乎到齐,赵楚仙打开门,让大家进去自己看书背书写字,他则拿了戒尺坐在台阶上,有曲没词的哼着桥边姑娘。
日子咸淡。
这十年他都是这么咸淡着过来的,平凡的活在人间。
忽闻嘈杂声。
赵楚仙侧身,看着纷至杳来的八九人,暗暗头疼。
是黄鳏夫。
不知在哪里找了柄剑佩在腰间,穿了一身明显是赶做出来的黄色长袍,龙骧虎步之间,别说,还有那么点读书人负剑的雅气。
须知黄巢本就是读书人。
跟在黄鳏夫身后的是他黄家兄弟三人,加上几个村里游手好闲的懒汉子,手上提了柴刀或者猎刀,面色不善的来到私塾前。
黄鳏夫的侄儿黄狗剩,以打猎为生,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个光棍,抢出一步大声道,“大齐皇帝驾到,仙哥儿你赶紧行礼撒。”
赵楚仙:“……”
坐着动也不动。
黄鳏夫看着黄狗剩,恼道:“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大齐皇帝驾到,给你们说了很多遍了,一定要加陛下,以示尊敬,你说说就你这记性,我怎么让你当定国大将军?”
黄狗剩讪讪的笑,转头对赵楚仙道:“仙哥儿,陛下大齐皇帝驾到,赶紧行礼。”
赵楚仙:“……”
黄鳏夫:“……”
黄狗剩一看两人的神色,知道自己又说错了。
黄鳏夫见赵楚仙无动于衷,赶紧挥挥手,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示意他免礼,踮起脚往课堂里看了看,确定没看见裴先生,神色便张狂起来,对赵楚仙道:“裴先生走了?”
赵楚仙颔首,“走了。”
黄鳏夫哈哈一笑,“仙哥儿,还记得朕昨日的话么,朕改变主意了,今天你就得给朕个答复,放心,你让出道观后,朕会在让人山脚给你重新修一座房子,保证不比道观差,并且你得给朕把私塾让出来,朕打算把晒场改成校场,把私塾改成军营。”
赵楚仙一阵无语。
穿黄袍,大齐皇帝……
他做梦也没想到,黄巢作为异人,来到大骊后竟然如此按捺不住,不打探一下这个世界何等的妖孽,就敢在垂帘村立国,这不像是他这个身份干得出来的事情。
转念一想,别说,黄巢这一步真有点意思。
如今大骊天子驾崩,外面乱哄哄,大骊无暇自顾,谁有空来管你黄巢这个山沟皇帝,兵乱马乱之中,黄巢还真有可能越来越壮大,最终走入历史舞台。
第六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别以为黄巢这一步棋很搞笑,须知一切皆有可能。
比如开局一个碗的明太祖。
此刻程暖春出来,站在赵楚仙身畔,怒目而视,“黄鳏夫你个老不要脸的,你忘记了几天前是谁把你从河里救起来的?”
前几日黄鳏夫老夫聊发少年狂,想在李寡妇面前崭露男人锋芒,欲要横渡青衣江,不曾想半途体力不支,当时在浅滩上练剑的赵楚仙赶过去,一个手刀砍晕,将他救了起来。
估计也是那一天,这货被黄巢穿越了。
黄鳏夫老脸一红,嚷道:“朕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正因为记着仙哥儿的恩情,才和他好言相商,更要给他一场弥天大富贵,小暖春,你也劝劝仙哥儿,只要他同意让出白云观和私塾,朕就封他当个宰相,到时候你就是宰相夫人。”
程暖春眼睛一亮,“真的?”
旋即猛然醒悟,红着脸顿足,“老鳏夫,你胡吣什么呢!”
一众人哄堂大笑。
哟,小妮子不知不觉暴露了心迹,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就想着嫁人,还害羞了,其实垂帘村人都觉得挺好,都是看着俩孩子长大的,他俩以后结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连程二狗都这么认为。
此刻众多孩子扒在课堂窗前,看着外面的热闹。
赵楚仙缓缓起身,抬首望了望天上的烈日,笑道:“黄鳏夫,热不?”
黄鳏夫愣了下,“当然热。”
赵楚仙嗯嗯点头,“我记得你家后面是一片沁水石壁,院子里栽着两颗百年老树。”
黄鳏夫莫名其妙。
赵楚仙继续道:“应该很凉快罢。”
黄鳏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本能的点了点头,却听得程暖春吃吃笑着说老鳏夫,仙哥儿的意思是让你哪里凉快呆哪里去。
黄鳏夫勃然大怒,“好你个油嘴滑舌,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楚仙冷笑,“白云观不能给你,那是我爹娘留下来的,至于私塾么,是垂帘村所有人出钱修建的,我没资格决定。”
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孩子,抑扬顿挫缓缓的道:“你问问他们同不同意。”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嚷着不同意。
裴先生说了,读了书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去参加科举,没准就当大官光宗耀祖,没了私塾我们读什么书。
黄鳏夫怒不可遏,按剑吼道:“小兔崽子们闹什么闹!”
一群孩子对他做起了鬼脸。
众怒难犯。
黄鳏夫知道赵楚仙说的是事实,要把私塾改成军营,必须得到全村人的同意,没好气的道:“我们走着瞧!”
一群人扬长而去。
赵楚仙回身,黑着脸对孩子们喊道:“回去读书!”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大骊也一样。
无论如何,赵楚仙都想要保住私塾。
程暖春忧心忡忡,说老鳏夫不会善罢甘休,仙哥儿我们要想办法。
赵楚仙嗯了声,颇为头疼,这事不好解决。
穷山恶水多刁民。
说到底还是人心愚钝,垂帘村与世隔绝,村人淳朴,但淳朴的另外一个意思,也可以说是愚钝,十年前裴旻来到垂帘村,说服村民出资兴建了私塾,但十年来外出参加乡试的人,没一人中过秀才,大多还是回到扇面村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不是裴旻的问题。
教育如栽树,百年树人,要让垂帘村人脱离愚钝,任重道远。
这便让黄巢的称帝有了成长的土壤。
闷热了几天,来了一场****,大雨过后,青衣江山洪暴发,浑浊江水席卷中上游冲断的树木滚滚东流去。
如今田里稻谷已收,进入农闲时节。
这一日赵楚仙在私塾前守着孩子们看书,看着课堂上认真看书的程暖春,想起她眉眼如弯月的笑意,宛若宁静海子,胜过春风明媚。
那是一幅聚集世间之大美绘就而成的画。
赵楚仙忍不住会心微笑。
其实……
说心里对她没有那么一点点想法,那是假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忽然听见晒场里传来嘈杂声音,绕过私塾前的一排树,透过空隙看过去,赵楚仙怔住,貌似整个垂帘村的人都齐聚到了晒场,隐约看见黄鳏夫站在高处,唾沫横飞的嚷着什么。
赵楚仙有些不安。
黄鳏夫这是要把大家都拉进火坑,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尽管小村人平日里言语粗鲁刻薄,但大多人对自己还是不错,李汝鱼深怀感恩之心。
让程暖春盯着私塾,赵楚仙直奔晒场。。
晒场里挤满了人,或蹲或坐,扇面村数百村民几乎都在。
黄鳏夫穿着皇袍站在高台上,在他身后,黄狗剩握着猎刀,鼻孔朝天的看着众人,经常去过李寡妇家里偷腥的刘大爷握着柴刀,站在黄狗剩旁边。
意外的是,李寡妇竟然穿着一身用嫁衣改过来的“凤冠霞帔”,盘腿坐在椅子上,丝毫不介意这种姿势有人矮身就能看见她那大腿深处……估摸着也是故意的罢。
倒真有不少男人矮身蹲地上,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李寡妇大腿根处。
赵楚仙挤进人群。
“朕前些日子大梦,梦见天龙盘空,星君罗列,玉皇大帝披霞光而临,说朕是真命天龙,当为九五至尊永享荣华富贵,但朕想啊,垂帘村是朕的龙兴之地,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朕决定,让你们所有人都跟着朕一起,成为大齐王朝的开国功臣,人人封王拜候,子子孙孙世袭罔替永享富贵荣华!”黄鳏夫口沫横飞,意气风华。
果真有几分口才。
反响却寥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垂帘村人,山外平江集上的里正就是大家见过最大的官,封王拜侯什么的完全没概念。
黄鳏夫也知道,舔了舔嘴唇,目光热烈,“李寡妇已是大齐王朝皇后,昨日又封黄狗剩为大齐王朝的定国大将军,刘大爷为我大齐王朝的镇国大将军,现在还有太尉、骠骑大将军、御史大夫、丞相等空缺,大家踊跃一点。”
众人面面相觑。
采药人王铁柱从人堆里挤出来,瓮声瓮气的大声问道:“黄鳏夫,你能给老子个什么官?”
黄鳏夫大喜,“你王铁柱在外采药时经常翻山越岭,孔武有力,是咱们村最强的采药人,按说应该当镇国大将军,不过你来晚了,就当个骠骑大将军吧,所以大家赶紧,先来的官大,后来的官小啊。”
又顿了下,“还有,以后得称呼我为陛下!”
王铁柱挠了挠头,“骠骑大将军是多大的官?”
黄鳏夫嘿嘿贼笑,“比天还大!”
“咦,狗日的这个还要得。”王铁柱脸都笑烂了,转头对众人嚷道:“那就这么定了,谁都别和老子抢,这个骠骑大将军老子当定了!”
黄鳏夫哈哈大笑,“抢不走,朕回去就给你写圣旨。”
倒也没人起疑,白丁一个的黄鳏夫,什么时候会写字了……尽管有王铁柱牵头,可大家还是没多少热情。
黄鳏夫眼咕噜一转,振臂高呼,“世间财富万千,大骊天子驾崩,藩镇割据之下必将天下大乱,正是我们揭竿而起建功立业的时候,只要大家今日和朕一心,富贵指日可待,岂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七章 黄巢的野望
赵楚仙一直安静的站在人群里看黄鳏夫表演。
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是没听过你那首《不第后赋菊》,真会被你忽悠以为是陈胜吴广之一,然而你是唐末的黄巢。
也算一代君王。
可惜你不知道的是大骊这片天下有多妖孽。
你尽管称帝,大齐王朝能在秦皇汉武明成祖手里分到半杯羹都算我输,不对,你大齐王朝能活着进入州城都算我输。
人心愚钝。
在垂帘村平日里都是些熟面孔,大多人又是白丁文盲,哪里知道黄鳏夫做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不过倒是知道一件事:当官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现在听说自己可以当官,又看见王铁柱都当上骠骑大将军,于是乎慢慢有人涌了上去,有人嚷道:“黄鳏夫,给我一个,老子要当个驸马。”
却不知道驸马不是官。
黄鳏夫没好气的恼道:“驸马你娘啊驸马,朕有没有女儿嫁给你,你只能当个太尉。”说完之后对王铁柱赞赏眨了眨眼。
王铁柱嘿嘿傻笑。
他早就加入了黄鳏夫的大齐王朝,在黄鳏夫授意下,今天故意演给大家看,形成羊群效应。
晒场上一片闹腾。
很快,便有二三十人被黄孙鳏夫这个大齐天子封为各种王侯将相,擅长木工的刘四娃是太尉,勉强认得几个字的吴老二是御史大夫,黄鳏夫家那个尖酸刻薄的嫂子成了宗正,赵三娃是中书令。
六部尚书、左右散骑常侍、三公三保,还有许多的襄王楚王怀王……几乎人人有官当个个是大爷,就连唐家傻儿子都成了金吾卫大将军。
三十来人,大齐王朝雏形渐成。
也有人看热闹。
家里有孩子在私塾里跟着裴先生读过书的,占比稍少一些。
黄鳏夫带着二三十人的朝班上山,估摸着是回家去写那些个分封诏书,人群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赵楚仙有些担心。
他清楚人心黑暗。
尤其是垂帘村这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人心本就愚钝,一旦有人凌驾他人获得超人一等的权势,心态极可能崩溃,沦为恶人。
何况黄鳏夫现在有了二三十个人,拧成一股绳的话,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小村似乎要迎来一场暴风雨。
一如书中所说,人心在混乱里才会露出最黑暗的一面。
而且赵楚仙清楚,黄巢不是个文盲,他家是贩私盐的,有点小钱,所以黄巢自小读书,少有诗才,五岁便可对诗,要不然能写出《不第后赋菊》?
且擅骑射,正儿八经的儒将。
屡第不中才跟着王仙芝造反,如此人物,绝对不会像表面上这般,使得这一场立国造反成为闹剧,实则上黄巢若将垂帘村的男壮聚集起来,真有可能伺机出山占据平江集,再攻打县城。
毕竟大骊自顾不暇,而众多藩王肯定乐见其成,天下更乱,大家都能趁浑水摸鱼,一旦皇权倒塌,藩王们才好更名正言顺的争夺重器。
至于黄巢为何要如此大肆封官,不难想象,一旦他们去攻打平江集和县城,必然会有伤亡,到时候黄巢就能让真正的能人将士顶替空出来的位置。
甚至根本不需要,一旦他形成了势力,拥有了权威,吸引到谋臣武将前来投奔,换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而兵器方面也不用担心,山里人家,谁没几把猎刀长叉?
事实确如赵楚仙所料。
黄鳏夫拉拢起三十来人后,国号大齐,年号金统,自封圣安神武昭天德盛帝,也并没有立即抢占白云观修建皇宫,每日里到处溜达蛊惑人心。
夜里么……
自从李寡妇成了大齐王朝的皇后,两人已经搬到了一起,天天快活起来。
这让先前经常光顾李寡妇家里的人生出不满。
好在不到半个月时间,李寡妇又搬了回去,垂帘村又恢复了半夜鸡鸣开门声,之字形山路上又多了些许夜行人。
对此黄鳏夫睁一只闭一只眼,确实满足不了李寡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坐地吸土坐墙吸鼠,何况管不住裤裆的李寡妇着实有些松,没啥意思。
黄鳏夫也不在意。
一旦他的大齐走上正轨,还稀罕一个寡妇?
什么年轻女子没有?!
至于说现在的大齐皇后成了万人床,会被后人耻笑,黄鳏夫也不在意,一则是当下没有史官记载,而垂帘村这些人,大概没几个人能在不断的战事中活到最后。
又正好利用李寡妇来吸引人加入造反队伍,何况一旦他真正成了争夺天下的人,垂帘村这些人没甚大本事,就算不战死也不行。
留着作甚?
都得死。
黄鳏夫没有闲着。
带着他的大齐官员,西家地里摘几颗菜,东家田里挖几根红薯,其他人敢怒不敢言,这些事落在大齐王朝那些“王侯将相”眼里,便如种下了一颗种子。
上行下效,强抢恶占的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东家的鸡鸭吃完后,又盯住了西家的小肥羊,有人敢反抗?一拥而上打个哭爹叫娘。
不劳而获便能吃得满嘴油腻。
恶心渐壮。
加入吃喝大军的人越来越多,到得后来,在黄鳏夫的默许下,大齐王朝的三十来位王侯将相都加入了进来。
垂帘村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黄鳏夫见火候差不多了,于是站出来说,大家乡里乡亲,我会制定律法管控这等恶行,不过制定律法还需要时间,要不你们先加入我大齐王朝的雄师,大家都是一国臣子,自然不会再来白吃白喝。
当兵?
垂帘村人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没人响应。
黄鳏夫也不急,他很快发布“旨意”,每家每户都要缴税,让金吾卫大将军傻子、定国大将军黄狗剩带着人,对没加入大齐王朝的所有人挨家挨户收税。
其他人哪会接受这等剥削。
不过……
唐家傻儿子和黄狗剩两个人吃着了甜头,一旦发生冲突,下起手来没个轻重,随着唐家傻儿子一柴刀砍在某个村民背上,忽然就清净了。
穷山恶水多刁民。
可刁民都是大齐王朝的,剩下些老实巴交的人,哪敢拿刀砍人。
只能捏着鼻子缴税。
黄鳏夫很快聚集一笔钱财。
不多,但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黄鳏夫没有占据这笔钱,他把钱聚到一起,开始按照官职的等级给所有人发薪俸,又招募士卒组建军队:但入大齐军队者,皆有兵饷。
其他人一看,打又打不过,没办法,加入他们吧,官是当不成了,当兵总可以。
拿点兵晌也能抵税。
于是没几天功夫,垂帘村的青壮男子都成了大齐王朝的兵。
除了赵楚仙和程暖春。
黄鳏夫似乎改变了主意,根本没打算在垂帘村继续发展当个山沟皇帝的意图,没再找赵楚仙抢占白云观和私塾。
于是谁都没想到,白手起家的黄巢真的在垂帘村建立起了大齐王朝。
而且开始想着走出去。
黄鳏夫留下心腹定国大将军黄狗剩坐镇垂帘村,他则带着镇国大将军刘大爷和金吾卫大将军唐家傻儿子等人人出山去查看形势。
他第一步打算占据平江集,再徐徐图谋天下。
第八章 图穷匕见
垂帘村地处深山,青衣江的源头究竟在哪里,无人知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从没想过去探索,只知道青衣江从漭漭群山里流淌出来,若是上溯个五六十里,水温便极其寒冷。
距离关口处的平江集有五六十里,是以大骊王朝的版图上虽然有垂帘村,但整个大骊王朝将这三个字记在心里的估摸着也就平江集上的那位里正。
严格意义上来说,垂帘村是一个没有建筑分层的世外桃源。
就连村长都没有。
现在却忽然多了个王朝,有天子有皇后,还有一堆的王侯将相,还有约莫一百五十人的大军,短短一两个月内,垂帘村便从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乌烟瘴气的大齐王朝。
私塾依旧书声朗朗。
因大齐王朝的王侯将相们中,不少人的世子、殿下都在私塾读书,大家这点觉悟还是有的,都不同意去骚扰私塾。
于是私塾成了最后一方净土。
赵楚仙知道这和平会很短暂。
黄鳏夫带着唐家傻儿子等心腹出山去了,估计是在州县那边打探消息,寻找占据平江集进取县城和州城的时机。
……
……
放学后,赵楚仙和程暖春一起做了饭,两小无猜的吃了晚饭后关上私塾,准备回山上道观,转身却见黄鳏夫负手站在柳树下,身穿黄袍腰间负剑。
枭雄气渐显。
眯缝着眼,杀意隐隐,“仙哥儿,裴先生何时归来?”
赵楚仙轻轻护住挽着他手腕的程暖春,微微上前,心中有些意动,今晚黄鳏夫竟然一个人出行,是杀他的机会。
按耐住心中杀意,道:“先生归来不归来,和你并无关系。”
黄鳏夫摇头,“你也想杀我?”
能在赵楚仙眼中看到杀意,哂笑着道:“你大可以试试。”
试试就逝世。
真以为我还那个游半条河就体力不济的黄鳏夫?
赵楚仙犹豫了。
黄巢擅骑射,儒将。
而且以他的小心谨慎,不会一个人前来冒险,只怕暗中还有人蛰伏。
黄鳏夫却自顾自的道:“那一夜裴先生离去之时,我也在山间看见了那一挂剑光,如银河逆九天。仙哥儿,恐怕你还不知道这位裴先生是谁罢,无妨,我可以告诉你。”
赵楚仙愣住,“什么意思?”
黄鳏夫冷冷的道:“你家裴先生是一位异人,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要我把这个消息传递到州县的清异司,必然会有缇骑前来将裴先生捉拿或者围杀。”
赵楚仙心里好笑。
你不也是异人。
你敢把清异司招来,何况你正在造反,还想忽悠我?
不着痕迹的道:“所以呢?”
黄鳏夫胸有成竹,“所以?很简单,裴先生若是死了,垂帘村又在我掌控之下,你迟早也是个死,你只有一条选择,成为我大齐王朝的人。”
赵楚仙不屑哂笑,“清异司杀得了裴先生?”
黄鳏夫叹气,“身为异人,懂兵道而擅剑器,结合裴先生这三个字,我就已经知道他是谁,确实,他的剑很高,可是仙哥儿你恐怕不知道,大骊清异司杀过的异人中,有的人并不比裴先生弱,须知清异司有专门针对这等高手的神兵利器,别的不说,仅是那大骊帝师发明的天工神弩,铺天盖地可穿石的弩箭之下,任你扶摇上青云,也难逃一死。”
赵楚仙暗暗惊心。
黄巢果然不愧是当过君王的读书人。
他竟然猜到了裴先生就是裴旻,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黄巢毕竟只比裴旻晚生了几十年而已。
见赵楚仙不说话,黄鳏夫以为他意动了,轻声道:“今日得知消息,大骊天子驾崩时,连那位给大骊天子生了个太子的西宫娘娘也已经薨去,天子驾崩,太子尚在襁褓,大骊皇室分封的藩王们嚷着天子是被东宫娘娘谋害,已经尽起精锐扑向京畿,欲要查明真相,但世间谁不知晓,这些藩王们去京畿不过是争夺皇位罢了。”
赵楚仙暗暗惊心,没想到这片天下真的要进入乱世了,眼睛倏然一亮,“如此一来,大骊自顾不暇,清异司群龙无首,哪来的力气围杀裴先生。”
黄巢冷笑,“天真,真以为裴先生的敌人只有清异司?还有其他异人!这几日我一直在县城打探消息,才知晓这个世界远比你我想的复杂。”
赵楚仙沉吟着,许久才道:“我不明白,你一定为何要我加入你的叛军之中。”
帮谁也不帮想你这个杀人魔王。
黄鳏夫微微一笑,尽在掌控之中,“你应该明白。”
赵楚仙摇头,“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你觉得裴先生会为了我的安危加入你的麾下,成为一位沙场无双的猛将?”
黄鳏夫反问,“不会吗?”
赵楚仙迟疑了。
他也不知道。
黄鳏夫冷道:“我昨夜归来,过几日便会誓师带领大齐雄师前往平江集,之后进取县城,不过县城近来忽然来了一群清异司缇骑,其中不乏高手,我估计就是针对你家裴先生而来,仙哥儿,你跟着裴先生读书练剑十年,今日我最后问你一次,可愿为裴先生进入沙场掌控千军万马,可愿为我大齐的千秋霸业而挥剑黄沙?”
赵楚仙想都不想,点头又摇头。
为先生出剑,弟子之责。
为你?
休想。
黄鳏夫盯着两个少年少女端详了一阵,摇头叹了句可惜了。
转身离去。
旋即从柳树林中出来三道身影,镇国大将军刘大爷和定国大将军黄狗剩,以及金吾卫将军唐家傻儿子,黄狗剩压低声音,“动手?”
黄鳏夫摆了摆了手。
现在还不能杀赵楚仙和程暖春,至少在誓师之前不能。
人心很重要。
而赵楚仙、程暖春在垂帘村一直讨人喜欢。
尤其程暖春。
垂帘村里大概没人不喜欢这小姑娘,长得乖巧好看,又伶俐懂事,且跟着裴先生读书,聪慧至极,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程暖春会成为一只凤凰。
她会飞出群山。
可惜便宜了赵楚仙这小狗日的。
赵楚仙盯着黄鳏夫等人离去后,对身边的程暖春道:“我们要想办法杀了黄鳏夫,要不然他带着村民出去攻打县城,没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到时候的垂帘村便只剩下妇女儿童,处境凄凉。
程暖春眨着大眼睛,“怎么杀啊仙哥儿。”
自从称帝后,黄鳏夫从不落单,哪怕是到了晚上,他家门外也有黄狗剩和唐家傻儿子轮班值守,一旦动手就会惊动那一群“黄紫公卿”。
赵楚仙沉默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杀黄鳏夫。
他的人生里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杀过鸡鸭鱼鹅,垂帘村十年生涯,但要杀生都是先生裴旻的事,实际上先生也不乐意,总是嘀咕着君子远庖厨。
可先生还是只能动菜刀。
先生很喜欢赵楚仙心中的那一块柔软之地。
第九章 裴将军的剑
是夜,赵楚仙回到道观,燃香三柱拜大殿神灵,其后回到房间,拿出裴先生送给他的那把剑,找了帕子,在烛火下细心的擦拭着剑身。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长剑。
赵楚仙对待它却如情人般温柔。
穿越了。
没外挂。
如果说大唐剑圣裴旻算是外挂的话,那么这剑以及先生教的兵道,就是赵楚仙立身乱世的根本,但大多时候,赵楚仙依然处于惘然之中。
他读书十年,也只敢说略懂兵道。
他练剑十年,从不曾出剑杀人。
赵楚仙甚至不知道他算不算一个儒将,也不知道他的兵道有多高,剑有多远。
他只知道黄巢擅骑射,经历过尸山血海。
身边又有唐家傻儿子和黄狗剩等一干心狠手辣的刁民拱卫。
要杀黄巢很难。
更难的是,赵楚仙暂时无法应付他自己的心魔。
这可是杀人。
忽然起了穿堂风,赵楚仙起身关好窗户,将长剑放好,再出门去院子里洗漱,上床,睡觉,这似乎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
屋外风越来越大,鬼哭狼嚎。
辗转难眠。
大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
……
大风天,有人夜不眠。
比如,跟着黄鳏夫去平江集和县城待了好几天的大齐王朝镇国大将军刘大爷,刘大爷三十来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
这几日跟着大齐陛下在山外,行事不敢张扬,憋得难受。
此刻睡不着,索性去摸婆娘。
哪料到性格泼辣的婆娘一巴掌将他扇开,滚。
刘大爷懂了。
这瓜婆娘又来了那玩意儿。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等着黄脸婆睡死了,刘大爷轻手轻脚的起身,披了衣衫,小心翼翼的出门,然后一溜烟跑向李寡妇的家。
大风呼号。
走近李寡妇的家,听着李寡妇那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又哭又叫的声音,暗道一声不好,被人抢先了,到门口一看,顿时就想骂人。
李寡妇在屋里又哭又叫,在她身上的那个人肯定是唐家傻儿子。
只有他有这个能耐。
可不曾想门口还站了个人。
黄狗剩!
都是大齐王朝的高官,两人见面分外尴尬,黄狗剩犹豫了下,假吧意思的说,“刘将军,要不你先?”
刘大爷赶紧客气客气,“不急不急,你先你先。”
黄狗剩顺势说了句好。
空气忽然就安静了。
一刻钟过去了,李寡妇安静下来,度日如年的黄狗剩和刘大爷心里一喜,不料等了许久没见唐家傻儿子出来,一刻钟后又响起了李寡妇的哭喊声。
两人勃然大怒。
唐家那个傻了吧唧的龟儿子有完没完!
两人对视一眼。
忍无可忍。
弄他!
这段日子大齐的王侯将相们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心态都膨胀了,除了大齐陛下黄鳏夫,谁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两人直接闯进去,将唐家傻儿子从床上撵了出来……
唐家傻儿子光着屁股站在门外,嘿嘿傻笑,从地上捡起裤子穿好,又去敲门,被黄狗剩一吼,吓了一跳,只好走向其他房子。
在垂帘村,唐家傻儿子只怕两个人。
一个是程二狗。
程二狗出山去闯荡之前,有一次唐家傻儿子惹哭了程暖春,程二狗撵着追了一整座曳落山,最后在青衣江畔,将唐家傻儿子打了个半死。
还有一个就是黄狗剩。
黄鳏夫还没立国之时,黄狗剩就是村里游手好闲的恶霸,自打小就开始欺负唐家傻儿子,日积月累,唐家傻儿子看着黄狗剩就没了声音。
唐家傻儿子嘿嘿傻笑着去敲另外一家门,被吼之后又去敲其他人家。
一路敲上去。
当然,这个时候没人敢给他开门。
眼看便来到了山巅。
一片废墟外立着一座小院子,只有人高的篱笆围墙防君子不防小人。
十年前那场大火,赵楚仙和程暖春两家人的房子化为灰烬,赵楚仙索性住进了白云观,在村里人帮助下,程二哥两兄妹在原址修了个简陋小院子。
唐家傻儿子傻笑着去敲门。
院子里传来清脆如黄鹂的声音,“是仙哥儿吗?”
唐家傻儿子打了个激灵。
笑容越发灿烂。
……
……
半夜时分,赵楚仙倏然翻身坐起,倾耳以闻,倏然头皮发麻跳了起来。
隐约听见暖春在喊他。
出事了!
赵楚仙急忙起身,顾不得穿外衣,拿了剑就冲出道观,来到只隔了一座两米高台阶,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米的暖春家,想都不想翻墙而入。
他听见了暖春的哭喊声。
眼前一幕的让赵楚仙睚眦目裂,热血上涌。
唐家傻儿子呵呵傻笑着将暖春逼到角落里,要不是暖春手上拿着菜刀,后果不敢想象,赵楚仙怒吼一声,“傻儿子!”
唐家傻儿子回头,眼里倏然凶狠起来。
他怕黄狗剩。
但不怕赵楚仙,直接扑了过来。
赵楚仙无暇思索,锵的一声拔剑,思绪暴怒之下,没有任何想法的全力一剑劈了下去,就似先生平日教导他练剑一般,简单直接而粗暴。
他不认为这一剑能凑效。
唐家傻儿子傻归傻,接近一米九两百斤左右的体重,只要这一剑砍不到要害,接下来赵楚仙就要陷入险境。
但是——
赵楚仙眼前骤亮。
他看见了一片光,雪白的光。
照亮了世界。
角落里的程暖春张着嘴,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仿若有一片瀑流从天而落,一股令人心寒的气息在房子里激荡,空气仿佛凝滞,变得万分沉重,程暖春甚至感觉自己无法坐立,差一点就要匍匐在地,而那气息拂过肌肤之时,宛若被万千小刀在凌迟,一声清越剑鸣,敲荡着她的心弦。
然后便见血花飞舞。
程暖春本能的闭上了双眼,脸色发白身躯颤抖,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看见了这一辈子最血腥的一幕:唐家傻儿子忽然就分开了。
左右分开。
赵楚仙愣在原地。
不可思议。
他练剑十年,直到先生告知身份,他才知道自己是剑圣裴旻的弟子,但就算如此,赵楚仙也并不认为自己剑道有多高。
因为先生教的练剑方法实在是太简单了。
但是眼前这一幕,赵楚仙不得不承认,先生裴旻,不愧为剑圣。
赵楚仙并没想过会凑效的一剑,直接将唐家傻儿子那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剑两爿,肠肚心肺还有脑花与血,洒落一地。
无比血腥。
一剑。
仅仅出一剑。
倾力劈下的长剑带起剑光如屏,极快,瞬秒唐家傻儿子。
这是先生的剑。
亦是剑圣的剑。
威力之大,丧心病狂。
第十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
院门口,赵楚仙和程暖春两人扶着墙角蹲在地上。
争先恐后的呕吐。
谁也顾不了谁。
吐了个昏天黑地,哪怕吐无可吐,五脏六腑都似被吐出来了一般时,还一直在作干呕,只要一回想起那一幕,胃里就会继续天翻地覆,且抽搐性的痛着。
两人吐得生无可恋。
许久,才跌坐在地,你看我我看你,喘着粗气面面相觑。
杀人了。
先生不在,接下来怎么办?
程暖春茫然不知所以。
她一个十一二岁小姑娘,哪经历过这等血腥事。
赵楚仙毕竟两世为人,又是男子,镇定得快一些,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要不我趁这个机会去杀掉黄鳏夫?”
一剑秒杀唐家傻儿子,赵楚仙现在有点飘。
觉得自己已经无敌了。
旋即醒悟过来,此事不稳妥,急躁不得。
唐家傻儿子虽然死了,但保护黄鳏夫的还有猎户黄狗剩,一个数次和熊瞎子搏斗过而活下来的狠人,何况黄鳏夫是黄巢,而黄巢是儒将。
不好杀。
于是立即改口道:“现在还没有把握杀黄鳏夫,暖春,我们先把唐家傻儿子的尸体处理了,不能让人发现他死在你家。”
程暖春轻轻喘着气,脸色惨白,“埋到哪里?”
赵楚仙想了想,“不能埋在山上,容易被发现,一旦被黄鳏夫发现,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但黄鳏夫人多势众,而先生还没归来,我们不易和他们硬撼。”
出自本能,赵楚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依仗先生裴旻。
程暖春嗯嗯点头。
仙哥儿说什么都对。
赵楚仙想了想,“今晚应该会下一场暴雨,等下我用床单把唐家傻儿子的尸首拖到山下去,丢进青衣江里,大雨过后会把痕迹冲刷干净,暖春你在家里,把地上清洗干净,不要留血污。”
小姑娘嗯嗯点头。
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却一点也没有要进屋去找床单的意思。
尸首还在房间里呢。
她一个小女孩子,肯定怕啊。
赵楚仙立即进门。
程暖春蹲在门口,听到屋里仙哥儿传来的阵阵干呕声,也忍不住干呕起来,吐得那个撕心裂肺——全是苦涩的胆水了。
赵楚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拖着唐家傻儿子的半边尸首出门,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间或有雷声阵阵,心中暗喜,对程暖春道:“唐家傻儿子太重,我只能半边半边的丢,暖春你在家等我。”
程暖春闻言脸色更白,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才不要一个人守着半具尸首嘞!
赵楚仙一想也是,留她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于是道:“你去把我的剑拿上,我们一起下山,然后再回来运走剩下的半边。”
程暖春还是摇头。
赵楚仙无奈,她吓得够呛,得了,自己来吧,谁叫我是男人呢。
去屋里取了长剑别在腰间。
出门将用床单裹起来的半边尸首拖起来,对暖春道:“趁现在下雨,我们赶紧摸黑下山,你在前面探路,记住,千万别说话,还有一夜的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程暖春立即在前。
一高一小两道身影,拖着一片血腥,慢慢在之字形的山路上蹒跚而下。
风声雨声雷声,声声入耳。
下山。
将半边尸首抛入波涛汹涌的青衣江,确定被江水冲走之后,两人才相互偎依着抹黑上山,雨水早将两人淋了个透,借着彼此的体温温暖彼此。
赵楚仙的心志渐渐坚定起来。
杀人而已。
抛尸而已。
我做得到!
保护程暖春,我也做得到!
再次下山。
当最后半边尸首随着浊浪远去后,两人沉默的站在岸上,许久,程暖春才道:“会冲走吗?”
赵楚仙嗯了声。
今夜大雨,青衣江会涨洪水,一夜之后,唐家傻儿子的尸首就在几百里外,到时候会是一桩无头悬案,何况天下大乱在即,地方官府自顾不暇,谁来管你一桩小小的凶杀案。
上山。
依然牵手依偎着,之字形山路,就如两人的一生。
如此漫长。
回到暖春家里,烧了热水,找了帕子,不断的冲洗擦拭又冲洗,直到房间里再也闻不到丝毫血腥气后,才将房间重新收拾一番。
天色已将微亮。
程暖春不可能在家里继续睡了,有心理阴影,这一段日子她都不敢独自居家。
于是去白云观。
站在院子里,赵楚仙看着晨曦里沐浴在雨中的山河,心情沉重,青衣江冲走了唐家傻儿子的尸首,一夜的大雨也洗刷了沿途的血迹。
大雨冲刷走了人间罪恶,冲不走人心野望。
赵楚仙仰首望天,任由雨水肆无忌惮的拍打在他脸上。
心里有话,欲对天下言说:
这世界,我来了!
唐家傻儿子失踪,黄鳏夫很可能怀疑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和大齐王朝之间,必有一场生死之战,风暴漩涡拂身,我赵楚仙唯有一剑破之。
然后呢?
然后,走入此间天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热血男儿,谁无雄心?
我赵楚仙既学兵道,有剑傍身,当扬壮志。
程暖春站在一旁,看着让她感觉到陌生的仙哥儿,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他在这一瞬间变得很高大,高大得她要仰望,如那群山之后接着天的雪峰。
仙哥儿身上有光。
熠熠生辉。
宛若星辰。
小姑娘满身心的喜悦,她喜欢这样的仙哥儿。
没人知道,此刻的青衣江畔,一位腰间佩剑的黑衣中年人仰首望着曳落山巅的白云观,神色欣慰而决绝,“将军百战方得穿金甲,欲入战场品黄沙,不杀人怎么行呢。”
小仙,你还需要继续经历磨砺,大齐王朝就是你最好的磨刀石。
而我,会帮你的。
黑衣中年人又望向远方,贞观歌者,请等等,等我为你打造一柄盖世无双的利剑,他必将驰骋于千军万马之前,在这风雨大骊之后,再谱一曲唐歌。
又或者……
小仙将是这乱世之后的盛世歌者?
一念及此,黑衣中年人笑了。
可惜有秦皇汉武啊……
很难。
第十一章 金甲王仙之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如旧。
赵楚仙依然每日看书,练剑,监管私塾,日子一天是一天,程暖春近期没有回家住,住赵楚仙的房间,赵楚仙则去睡先生裴旻的房间。
许是那夜的后遗症,她现在寸步不离赵楚仙。
饶是如此,也经常在半夜大汗淋漓的醒来,蜷缩在床头一夜无眠。
很快削瘦。
赵楚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道如何开解。
唐家傻儿子的失踪很快引起了黄鳏夫的注意,却从刘大爷、黄狗剩口中知道那夜被撵出李寡妇家的事情,悄无声息将此事按了下去,免得唐家老两口闹事。
黄鳏夫以为唐家傻儿子被撵出李寡妇家后,发傻掉进了青衣江中。
被水冲跑了。
至于被人杀了,黄鳏夫根本不考虑。
唐家傻儿子那身高体重,下起手来没轻没重,裴旻不在,垂帘村里谁能杀他?
……
……
微凉的晨雾,沾湿石板路。
青草萋萋,枝叶蔓生,水珠凝在叶面上,晶莹剔透。
青衣江缓缓东流去。
平江集是个小集,位处关口,往里走便是漭漭群山,往东走得有个百八十里地才到县城,仅有的一条官道修葺得不算很平整,勉强可过马车。
是以平江集虽然有着方圆数十里的辖区,却是县境内最没存在感的地方。
仅有一位里正。
里正管辖数十里,俨然县大令。
里正张祥很烦躁。
辖区内出现了具尸首,虽然被水泡变了形,但好在青衣江水是雪水,水温较低,尸首腐化得慢,是以保存的还算完好。
他认了出来。
是垂帘村的唐家傻儿子。
张祥去过几次垂帘村,对这身材高大的唐家傻儿子印象深刻,何况辖境之内,能有这身高者屈指可数,极容易辨认。
死人而已,原本算不得大事。
可唐家傻儿子是被人杀死的。
还是一刀两爿。
这就是大事了。
大骊立国近百年,藩镇割据政令难行,且今时天子驾崩,朝野一片混乱,地方官府自顾不暇,按说辖境内死个把个人,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去麻烦县大令。
毕竟天高皇帝远。
但问题在于平江集来了两个外人。
身穿锦衣,腰配狭刀,皇权特许可以无视诸县任何官吏先斩后奏。
大骊清异司!
十年前,新帝登基便身体染恙,暂时辅政的东宫姑娘提议,其后户部拨钱,刑部、兵部、吏部联手组建清异司,天子直辖皇权特许。
是独立于三省六部游走在大骊律法之外的暴力机构。
此刻两名清异司缇骑便在检查尸首。
一名年轻缇骑,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五官棱角分明略显犀利,着皂色锦衣,蹲在尸首畔,盯着伤口发呆,这名缇骑叫朱一山,今年刚从兵部调入清异司。
所以着皂色锦衣。
皂色即为黑色。
要得俏一身皂,穿上清异司锦衣的朱一山,分外招小姑娘喜欢。
清异司只有两种颜色的锦衣。
皂色,白色。
非黑即白的意思。
在黑白缇骑之外,尚有九甲缇骑,共九人,皆是江湖无敌的高手,是专门为某些厉害的异人准备的杀手锏之一。
一名身穿白色锦衣的中年缇骑站在朱一山旁边,问道:“看出什么了。”
朱一山急忙起身,恭谨的答道:“一剑毙命。”
他是最底层的清异司缇骑。
而身边这位中年人白色锦衣的袖口、领口上,都有鎏金缠线,边纹绣的是吐信蛇盘祥云,身份高于寻常缇骑。
王仙之。
清异司九甲缇骑之一的金甲缇骑王仙之,不用清异司专属制式的狭刀,用拳。
功夫高不高没人知道。
只知道这十年间,他率领清异司缇骑斩杀的异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驰骋沙场的猛将,亦或是纵横江湖的侠客。
让天下异人惊恐的是,王仙之对待异人,从无仁慈。
招安?
没有的事情。
但有查证,皆是斩杀。
甚至于查证得不明不白的,照杀不误,是以这些年来,王仙之是清异司内部被调查最为频繁的九甲缇骑。
然而皇权特许天子直辖,王仙之照样活得好好的。
哪怕他曾经“误杀”了一位侍郎。
这其实涉及到朝堂权势的倾轧,当时那人因政绩突出,刚从郎中升任侍郎,春风得意有点飘,于是上奏说东宫娘娘辅政多年,于礼制不合,该还权以陛下,然陛下身体染恙,理应由地方皇室藩王进京辅政。
没过几天,这位侍郎被查出是“异人”。
然后他死了。
王仙之问里正张祥,“死者身份?”
张祥急忙答道:“是山里面垂帘村的人,我认得他,脑壳不正常,是个大傻子。”
王仙之唔了一声,“这垂帘村是怎么个状况?”
张祥回道:“垂帘村与世隔绝,全是种田的农民和猎户,自给自足,几乎和外界没有接触,人口大概有六百来人,村里仅有一个私塾,教书先生是个姓裴的外来人,还有一座破落道观,很多年没有香火了。”
王仙之笑了,皮笑肉不笑,“是个很适合异人藏身的地方啊。”
张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仙之的笑容太寒碜。
朱一山从尸体边站起来,总结道:“是被人迎面一剑劈落,斩成两爿,五脏六腑散落开来,又似乎是在石板路上拖行了很远,尸首上遍布着撞击的痕迹,很轻,看得出来,抛尸的人动作很小心,也就意味着是夜里杀的人,如此才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处理这沉重的尸首。”
沉吟着又道:“不是一般人。”
一剑将人斩成两爿。
要么是大骊土生土长的江湖高手,要么是异人,很大概率是后者,与世隔绝的垂帘村,哪会隐藏土生土长的江湖高手,只有异人才需要在这里藏匿。
何况谁会和一个傻子过不去。
而异人就说不准。
有可能为了灭口。
王仙之嗯了声,“有没有可能是沙场武将?”
问了之后自嘲的笑了。
沙场武将哪会如此杀人,都是简单直接的一击毙命,不会如此浪费力气,一剑两爿,花哨有余,实用不足。
若是沙场武将,大概率是一剑封喉或一剑穿心。
朱一山按住腰间狭刀,“我回去叫人。”
王仙之摇头,“不用,你我二人前去即可,若有异人,斩之何难。”
那位教书先生是异人吗?
第十二章 人心谁无鬼
山路蜿蜒,如蛇缠腰。
薄雾如云,缭绕山间如在低诉。
在山腰间流云里穿行得久了,锦衣、狭刀皆沾染了湿气,浑身宛若大汗一场,湿腻难耐却又异常寒冷,入秋后,山里温度要比山外低太多。
山外尚没下起第一场雪。
而走在山路间,不用抬眼,流云拂过之后的群山后,目光能及的那一层,山尖已是雪白一片,脚下数百米深的山谷间,河水也清澈了许多。
呈现出醉人的淡蓝色,很美。
朱一山摸了一把腰间的狭刀,手上便留下一层细小水珠。
他其实有些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薄雾拂过脸颊,很像那些美妙女子身上的轻纱拂过,浑身湿腻便如那男欢女爱时的巫山云雨。
走在前面的金甲王仙之沉稳如山。
负手踽踽。
朱一山极其佩服,须知这是从尸山血海里积累出来的气势,宛如那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王仙之若是在沙场,也会是独当一面的无双战将。
朱一山笑了笑,引了个话头:“其实您大可不必走着一遭,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而已,我去查探真相便是,若有异人,也应该对付得了。”
王仙之缓缓的道:“十年间,死在我手下的异人近百,其中不乏沙场无双猛将,又或是声名昭著的江湖游侠,清异司缇骑死伤无数,甚至也有九甲缇骑陨落,可知为何我能平安活到现在?”
朱一山立即道:“为什么?”
王仙之:“谨慎。”
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异人,毕竟是异人,你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强。
朱一山受教。
王仙之继续缓缓的道:“看尸首剑伤,若垂帘村有异人,应是擅剑器者,莫要小觑,到了垂帘村不可打草惊蛇,但说是例行公事调查户籍便可。”
朱一山:“……”
这借口有点假,调查户籍需要清异司缇骑?
转念一想,垂帘村哪知道什么清异司缇骑。
……
……
垂帘村的气氛有些躁动。
黄鳏夫一番操作猛如虎,在垂帘村立国的大齐王朝,如今有王侯将相三十余人,其余人家多有青壮成了大齐王朝的“雄师铁骑”。
自去平江集和县城打探局势回来后,黄鳏夫带着他的朝臣,有事没事就在蛊惑人心。
“出征”之意昭然若揭。
先占领平江集,再拿县城,徐徐图谋天下。
计划是好计划。
人心愚钝,被黄鳏夫花言巧语忽悠,大多人都以为外面真的天下大乱了,只要大家出去打下平江集,就能人人都住里正家的那种青砖碧瓦大房子,有数不清的奴仆丫鬟使唤……
眼看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黄鳏夫打算第二日誓师,然后出山占领平江集,在乱世之中开启大齐王朝的争霸之路。
清晨。
赵楚仙坐在私塾门口,听着身后的朗朗书声,颇为发愁,今日黄鳏夫就要誓师出征。
如何阻止黄鳏夫?
很难。
不是没想过干净利落的直接杀了他,然而黄鳏夫身边始终有黄狗剩拱卫,赵楚仙并不清楚他自己的剑有多厉害,不敢贸然出手。
可一旦誓师出山,垂帘村就将踏入万劫不复之境。
黄鳏夫成功与否,垂帘存结局都一样。
远处山路忽然来人。
两个。
一着皂色锦衣佩狭刀,一着白色锦衣赤手空拳。
锦衣?
狭刀?
清异司缇骑?!
赵楚仙心绪急转,清异司的人怎么来了,莫非垂帘村这边有异人的消息走漏了出去,可是除了自己和先生,谁会知道?
黄鳏夫不会自曝身份。
也许是为了唐家傻儿子而来,可这不是清异司的职差范围。
赵楚仙缓缓起身。
淡定。
先生裴旻已经离开垂帘村,自己虽然是异人,但不出名,若自己不露出马脚,谁能知道?
就不信还有比自己更晚时期的穿越者。
那两人来到私塾前,皂色锦衣的年轻人摸了摸腰间狭刀刀鞘,清晨赶路,山间流雾极多,刀鞘已湿漉漉,甩了甩手,目光瞥见赵楚仙腰间长剑。
脸色微微一变。
右手不着痕迹的按在了狭刀刀柄上,问道:“裴先生在吗?”
赵楚仙的目光落在王仙之身上,这个中年人有一股势,缓缓而来时,总觉得一团乌云从远空覆压过来,恰如那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厚重之势无以言形。
看向朱一山,摇头道:“裴先生已经离开垂帘村外出负笈游学。”
朱一山又问道:“村里谁主事。”
村长总该有一个的。
赵楚仙本想说无人主事,心绪电转,这是机会,清异司的职责便是清除异人,而黄鳏夫是异人黄巢,正好借刀杀人。
于是笑道:“本来是无人主事的,不过近来有了。”
朱一山冷道:“谁?”
赵楚仙:“黄鳏夫。”
朱一山看向王仙之,以目光询问,要不要将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少年拿下,腰间佩剑,右手上遍布老茧,一看就是长期练剑的人。
很可能就是杀害唐家傻儿子的凶手。
也可能是异人!
王仙之一直在观察赵楚仙,不得不承认一句,一个与世隔绝村子里的少年,能有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不容易。
那个叫裴先生的教书先生教得好。
至于赵楚仙的剑……
王仙之直接无视。
区区一个少年,只要他不是异人,就算练剑十年,王仙之也有信心一只手就将他碾死,这样的异人,他杀过太多。
冷冷的道:“带路。”
赵楚仙微微蹙眉,回身指着私塾,不卑不亢,“我要看学堂的孩子,你们自去罢。”
什么态度,我凭什么言听计从。
适时程暖春从学堂出来,问仙哥儿,该下课啦。
赵楚仙示意她等一会。
朱一山眼睛一亮,指着程暖春,“让她带路。”
赵楚仙摇头,“不行,她要读书。”
朱一山狭刀锵的一声出鞘,直指赵楚仙,杀意凛冽,森然冷声道:“你遇官不敢带路,莫不是心里有鬼!”
赵楚仙冷笑,“人心谁无鬼。”
气氛骤然紧张。
不怎么说话的王仙之看着赵楚仙,颇有几分赞赏,旋即意味深长的笑了几声,叹道:“好一句人心谁无鬼!”
何其的洞彻世俗。
这少年不简单,绝非一般愚民,教出这少年的裴先生更不寻常。
小小垂帘村竟然卧虎藏龙。
有点意思。
第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楚仙看着两名清异司缇骑上山,心思复杂。
两个人,杀得了黄鳏夫?
程暖春坐在赵楚仙身旁,忧心忡忡而神情紧张,低声轻语,“仙哥儿,他们好像是官府的人,是因为那件事查过来了吗?”
赵楚仙摇头,揉了揉程暖春的脑袋,笑着安慰她,“别多想,不是地方官府,是非黑即白的清异司,针对异人,和我们无关。”
程暖春哦了一声。
赵楚仙让她回学堂里去看书,他则按剑站在晒场看向山上。
会不会打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久许久,山上也无喧嚣,两名清异司缇骑仿佛水滴入海,没有折腾起一点风浪,也没见黄鳏夫大齐王朝的人集合誓师。
赵楚仙大感意外。
旋即自嘲的乐了。
除非清异司已经查证到黄鳏夫是异人黄巢,要不然到了垂帘村也要慢慢调查,哪会一来就动手,估计这架要等一两日。
倒也好,清异司的到来阻止了黄鳏夫的誓师。
坐等吃瓜。
然而赵楚仙太乐观了。
晌午时分,散学之后,程暖春在厨房里做饭,赵楚仙在树下看书,黄鳏夫和黄狗剩、刘大爷等人跟着两名清异司缇骑来到私塾。
黄鳏夫率众而出,道:“仙哥儿,前些日子失踪的唐家傻儿子被人杀了,尸首飘到平江集外的回水湾中,你可知道?”
赵楚仙缓缓起身,“我应该知道?”
黄鳏夫冷笑,“唐家傻儿子是被剑杀死的,我们垂帘村只有你会用剑,除了你还有谁。”
赵楚仙哂笑,“你不也腰间佩剑?”
黄鳏夫愣住。
王仙之负手走出人群,来找赵楚仙面前,脸色期翼,“听村人说,你师从裴先生,学他的兵道,也学他的剑?”
赵楚仙点头,“所以呢。”
王仙之笑了起来,很温和的笑意,“你别怕,我们清异司只针对异人,至于唐家傻儿子的死,清异司可以管,但不想管,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家裴先生何时归来。”
区区一个愚民的死,王仙之根本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裴先生。
按照黄鳏夫的说法,私塾的教书先生姓裴,懂兵道,又曾在离开垂帘村时一挂剑光起银河,王仙之细数大骊天下,并无姓裴的此等人杰。
所以,可能是异人!
赵楚仙摇头,“我不知晓。”
王仙之略有失落,旋即点头,对朱一山道:“无妨,待他家先生归来,你着人来州城通知我。”
黄鳏夫欲言又止。
赵楚仙杀了唐家傻儿子,这不需要证据就能笃定的事情,毕竟裴先生离开,垂帘村善用剑器者只有他赵楚仙一个人,只要王仙之抓住这个把柄,今日就能名正言顺的围杀。
他不明白王仙之为何要放过这个机会。
王仙之看了一眼朱一山后,转身径直出村,来去匆匆。
黄鳏夫面色凝重,急忙带人上山商议。
他担心那个白衣缇骑是回州城通风报信来平叛——只有州城有足够平叛的兵力。
和王仙之一起来的清异司缇骑朱一山留了下来,笑眯眯的找了个椅子坐下,乐呵呵的道:“你们这垂帘村挺热闹的啊,我们刚到,随便逮着个村人一问,哟嚯,还耍起了官威,说他是大齐王朝的怀王,让我们哪里来哪里去,口气倒是真大,难道不知道造反是诛灭九族的死罪么。”
赵楚仙也在一旁坐下,沉吟了一阵,“你们会怎么处置?”
朱一山没回答,反问,“为何不报官?”
赵楚仙也反问,“就当今天下的大势,诸多皇室藩王尽起精锐去往京畿问罪东宫娘娘,一言不合就会兵锋相见,其余异姓藩王更会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在即,别说地方官府,就是京畿那边也自顾不暇,谁有空来管这小村落的闹剧?”
朱一山眼睛一亮,“你这书读得确实还行。”
能分析天下大势。
州城那边确实没兵力来管垂帘村,要提防毗邻的异姓藩王们。
赵楚仙笑而不语。
恰好程暖春出来喊吃饭,发现朱一山,犹豫了下,礼貌性的客气的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吃。”又急忙小声道:“饭菜不多,勉强够吃。”
怕他吃多了仙哥儿就吃不饱。
朱一山毫无不被欢迎的觉悟,看着有点忸怩的小姑娘点头笑说:“好啊,有酒否?”
赵楚仙一脸黑线。
摆好桌子,端上饭菜,朱一山自来熟的去私塾里找到先生没喝完的那坛“火烧刀”老酒,自斟自饮的浅抿一口,道了声这酒也是人喝的么。
太呛喉。
入喉如火烧腹腔,难受。
赵楚仙无语,“美酒如美人,可以醇厚如掌家大妇,也可温婉如深闺小娘,更可灼烈如江湖侠女,你只是不会喝酒而已。”
朱一山哟了一声,“你还懂这?”
赵信耸耸肩。
先生会。
确却的说,是先生的弟子自己的那位师兄会,那番话也是他说给先生听,先生在临别前那一夜说给自己听。
吃了一筷子山蕨腊肉,朱一山有意无意的道了句你如何杀的唐家傻儿子。
赵楚仙不语。
程暖春吓了一跳,筷子上的腊肉掉在了桌子上。
朱一山见状明了。
仔细打量了一番程暖春,心中更明了。
唐家傻儿子确实该死。
于是闭口不提此事,但还是好心的说了句如果真是你杀的,那么你要小心和我一起来垂帘村的金甲缇骑王仙之,尤其是你家先生归来,你们都会死。
王仙之对异人从无仁慈。
唰!
赵楚仙猛然站了起来,旋即自觉失态,又尴尬的坐下。
他听到了一个名字。
王仙芝。
不动声色,“王仙芝,好名字啊,就是有点娘气。”
朱一山翻了个白眼,知道赵楚仙误解了,解释道:“是之乎者也的之,不是女子的芝,就算是女子的芝,也不影响什么,须知王仙之的拳头下,死了数十个异人。”
赵楚仙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还好是王仙之不是王仙芝。
等等……
还有不对劲。
王仙之作为官府力量的清异司缇骑,知道有人在垂帘村立国称帝,应该不会如此平淡待之,除非他另有打算。
在图谋什么?
赵楚仙的失态让朱一山大感讶然,“想不到你一个山野少年,也知道金甲缇骑王仙之。”
赵楚仙摇头。
朱一山乐道:“吃人嘴短,虽然已经告诫过你,但还是多嘴再说一次:能早些离开就早些离开。解决了大齐伪朝后,垂帘村人都难逃一死。”
赵楚仙不解,“你为什么要帮我?”
朱一山几口烈酒入喉,面如胭脂红,轻轻巅着酒杯,侧首看向半山腰上,没有回答,轻声说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世事如棋。
谁是棋子?
谁又是执棋人?
第十四章 各有所谋
黄鳏夫在图谋天下。
王仙之直接回州城。
留在垂帘村的朱一山在图谋什么?
赵楚仙确信,朱一山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对金甲缇骑王仙之忠心耿耿,言辞之间,朱一山对王仙之颇为猜疑。
垂帘村成了一盘棋。
……
……
这一日垂帘村忽然就安静了。
大齐王朝的王侯将相们知道来了官差,又见黄鳏夫都没吱声誓师的事,乡野愚民们吓了个够呛,黄鳏夫也是一样。
坐在堂屋里,黄鳏夫陷入沉思之中。
唐家傻儿子是赵楚仙杀的。
这一点毫无疑问。
两名清异司缇骑,应该是在唐家傻儿子的尸首上发现了端倪,为异人裴旻而来垂帘村,知晓这边有人立国称帝,留下一人监看,一人去州城报信。
垂帘村可能会迎来州城大军。
当下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带领大齐王朝的雄师继续盘踞垂帘村,若是大骊军队到来,依据天险死守,或者躲入群山之中,待大军退走后再回垂帘村。
一个是攻占平江集,征兵之后拿下县城。
黄鳏夫倾向于后者。
因为在大骊没有新帝登基之前,州城要提防毗邻的异姓藩王,绝对不可能把兵力放在这边,只能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大齐王朝在县城逐渐壮大。
只是他有点不安,因为那个中年白衣缇骑的气息,让他有那么一丝熟悉感,就似多年不见的故人,莫不成也是一位同时代的异人?
如果是故人……
出兵便迫在眉睫!
黄鳏夫立即打定主意,明日誓师。
誓师前后,还得做一件事:杀了赵楚仙和那名清异司的黑衣缇骑,以绝后患。
……
……
秋日午后,阳光微醺,凉风飕飕。
学童还没来。
程暖春在洗碗,赵楚仙去私塾旁边先生平日休憩的房间里找了块方帕,坐在树下默默的擦拭着剑身,不时抬头看看厨房里的那道小小身影。
只要她在的人间,就有一抹暖色。
朱一山打着饱嗝来到赵楚仙身畔坐下,笑道:“现在逃还来得及。”
赵楚仙没吱声。
外面已将乱世,能逃到哪里去。
不如放手一搏。
朱一山叹道:“你真的太聪明了,竟能猜出王仙之的意图。”
本是因为唐家傻儿子的事可能涉及到异人而来垂帘村,结果一到垂帘村发现有人立国称帝,王仙之让朱一山留下,他出山而去,实则是在给大齐皇帝黄鳏夫压力。
逼迫黄鳏夫动手。
因为州府确实没有兵力来平叛。
所以王仙之需要利用赵楚仙的剑来杀黄鳏夫,或者说,也是逼迫赵楚仙出剑,从而寻找机会查证那位裴先生是否是异人。
平叛?
清异司从来不关心这些事。
清异司只管异人。
赵楚仙两指并剑,从剑锷处缓缓抚摩剑身至剑尖,阳光透过树叶罅隙打在剑上,寒光闪耀,轻轻振剑而生剑吟,侧首看向朱一山,“我猜不到你的意图。”
朱一山沉默了一阵,“娘娘怀疑金甲缇骑王仙之是名异人。”
可一直找不到证据。
赵楚仙唔了一声,“西宫还是东宫?”
朱一山嗤笑,“西宫娘娘已薨,我亲眼看见的,你说是哪位娘娘?”
赵楚仙怔住,许久才道:“大骊怕是要出一位千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可惜了,当下大骊这局势,别说皇室藩王不会善罢甘休,纵然东宫娘娘登基,又能稳坐几年?”
秦皇汉武明成祖,东宫娘娘能赢哪一个?
除非她是武瞾。
万一先生裴旻真找到了贞观歌者,那就更热闹。
朱一山哈哈大笑,“你果然聪明。”
赵楚仙若有所思,“所以就算找不到王仙之是异人的证据,东宫娘娘也会稳妥起见,布局将王仙之铲除?”
朱一山嗯道:“所以我从兵部调到了清异司王仙之麾下。”
赵楚仙:“你是高手?”
朱一山谦虚的笑,“一般一般。”
赵楚仙不解,“那你打算怎么杀王仙之?”
朱一山叹气,“我也不知道。”
王仙之的拳很硬,很硬的意思就是要想正面杀他几乎不可能,补充道:“如果王仙之愿意,垂帘村的大齐王朝,他一个人就可以杀光。”
赵楚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强?
那应该不是王仙芝。
王仙芝虽然练过武,但也不至于强到这种离谱的份上。
朱一山笑道:“所以你不用提防我,你要杀黄鳏夫,而我要杀王仙之,可以暂时配合,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提醒你,杀了黄鳏夫后,你最好离开垂帘村,大骊铁骑必定要清洗此处!”
赵楚仙仰首看着垂帘村,许久,轻叹,“我不能走。”
说我圣母心也罢。
这些年在垂帘村,其实多蒙大家照顾,要不然就靠先生裴旻教书,也带不大程暖春兄妹和自己三个小孩,须知先生教书的钱少之又少,又买了许多兵书。
大多时候都有村人接济。
不是所有村民都是黄狗剩和唐家傻儿子。
人,不论在哪个世界,终究还是要一颗感恩之心。
朱一山懂了。
有些钦佩,“值得吗?”
赵楚仙缓缓的轻声说了句,人活一世,总要做些傻事,事事皆精明利己,会没有朋友的,路也会越走越窄。
朱一山讶然,半带玩笑半认真的道:“我现在有点怀疑你是异人了。”
这番见解,一般少年真没有。
如果赵楚仙不是异人,教他的裴先生真是个好先生。
赵楚仙心中一跳。
不动声色的扯开话题,起身,“我会去杀黄鳏夫。”
朱一山按住腰间狭刀,屈指在上面弹了弹,铿锵作金玉之鸣,“你确定要动手?王仙之就在附近,等你杀了黄鳏夫,王仙之就会出现杀我们所有人,包括你和程暖春。”
又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赵楚仙点头。
如果王仙之是王仙芝,他就有杀黄巢的理由。
怕被揭破异人身份。
朱一山压低声音却道:“因为王仙之要杀我,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东宫娘娘在怀疑他,所以他早就已经和汉武王牵桥搭线上了。”
赵楚仙没有再说,言多必失。
朱一山是清异司缇骑,而自己是异人,两者之间是不死不休的立场。
对他的话谨慎听之。
第十五章 绰绰有余
黄狗剩打了个呵欠,恍惚之间,眼前似有黑影一闪,定睛一看,四周静悄悄,问身边的刘大爷有没有看见什么,刘大爷说有个卵子。
黄狗剩也没放在心上,估计是谁家养的猫。
一灯如豆。
黄鳏夫一身黄袍,长剑搁在桌子上。
屋外有侄儿黄狗剩和刘大爷看守,并不稳妥,在誓师之前,黄鳏夫不敢大意,尤其是赵楚仙竟然能杀唐家傻儿子,这一点他很意外。
又不意外。
毕竟裴旻的剑道弟子。
至于兵道……黄鳏夫根本瞧不上裴旻。
眼前一花。
窗畔一道黑影闪过,回过神来,朱一山已经坐在黄鳏夫面前。
笑道:“大齐陛下,心里慌不慌?”
黄鳏夫伸手欲去抓剑。
朱一山摇头,“我如果是你,就老实坐着,不管你信不信,你的指尖在触摸到剑柄的刹那之间,你就是个死人。”
黄鳏夫犹豫了下,缩回手,“你想干什么。”
朱一山有备而来,笑眯眯的道:“我并不算是真正的清异司缇骑,对你造反也没兴趣管,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王仙之要借赵楚仙的手来杀你,而不亲自出手。”
今日王仙之的反应不对。
知晓有人在垂帘村立国,不论有没有异人,王仙之都会顺手将大齐的叛贼斩杀干净——他可不是个仁慈的人。
但他没有,反而是要借赵楚仙的剑来杀黄鳏夫。
这不合理。
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下午在村民口中得知,造反的时候,黄鳏夫说过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这句话在大骊这片天下并没有出现过。
意味着黄鳏夫有可能是异人。
须知原本的黄鳏夫是个白丁。
如果黄鳏夫是异人,王仙之又不愿意亲自对他下手,则可以推断,王仙之应该是从黄鳏夫的国号、年号和皇帝封号上,认出了异人身份的黄鳏夫,也就证明了王仙之亦是异人。
黄鳏夫瞳孔倏然紧缩,失声惊道:“王仙芝?!”
朱一山懂了。
忽然笑道:“朝中帝军之中,有一位武将名叫朱温,你认识吗?”
据调查,王仙之和朱温关系很差。
王仙之曾经杀过朱温。
没得逞而已。
关键是没人知道他俩的矛盾是怎么来的,好像天生不对付一般,估摸着这里面也有一些猫腻,现下若是确定王仙之是异人,那么朱温也有概率是异人。
黄鳏夫已经反应过来,“都不认识。”
朱一山嗯嗯点头。
起身,临走之前忽然回头笑道:“其实东宫娘娘对你在垂帘村立国称帝并不愤怒,甚至说喜闻乐见,如果你的大齐帝国能牵扯住汉武王,也许你会被招安。”
有句话没说。
可惜你黄鳏夫有可能是异人,那么就只有死了。
大齐王朝应该让一个非异人掌控。
话落,人消失。
就好像他从没出现过一样。
黄鳏夫陷入沉思。
王仙芝……想不到你也来了。
更想不到的是朱温也在!
黄鳏夫想杀王仙芝,如果不是因为他想着被招安投降,导致义军兵力分散,当年哪会败得那么惨,但黄鳏夫更想杀朱温,因为朱温叛逃了他,投降大唐后,反而帮助李克用、王重荣等人剿灭他的大军。
更可恨的是,在这片天下,他俩又毫无节操的投靠了官府。
简直可恨。
怎么杀他们?
黄鳏夫想起朱一山说的话,如果自己能够让大齐王朝发展壮大,竟有可能被招安,换做以前的黄鳏夫,他绝不会屈居人下。
但是这片天下不一样。
大骊京畿那边的人且不说,黄鳏夫真没把握和秦皇汉武去硬撼来逐鹿天下。
北境秦王,麾下白起。
汉武王,麾下卫青、霍去病。
黄鳏夫不屑于裴旻的兵道,但是这三人的兵道,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半分瞧不起,甚至崇拜万分。
所以,发展壮大之后被招安成为一方藩王,就有机会杀王仙之和朱温!
黄鳏夫目光坚毅起来。
明晨誓师!
趁着王仙芝去了州府,率领垂帘村的青壮拿下平江集,接着趁胜攻占县城,再大肆征兵,到时候就算王仙芝带着州府兵马前来平叛,也有一战之力。
赢了,必杀王仙芝。
再杀朱温!
输了,大不了带着残余兵力逃入群山之中。
……
……
夜色靡靡,一轮玉盘天挂。
榕树下,赵楚仙怔怔的望着垂帘村夜景发呆,头顶天穹星河漫空,脚下大地一帘星河,置身其中,恍若梦境。
万家灯火里,垂帘村已不复往日的与世无争。
耳畔响起呜咽声。
如慕如诉。
小姑娘程暖春捧着一片长叶在唇角,吹着古老的歌谣,来到赵楚仙身畔坐下,许久之后,才放下长叶,双手在小腹畔搅弄着长叶,轻声道:“仙哥儿,我们离开吧。”
她怕。
傍晚时分,大齐王朝的人彼此之间传递着信息,说要明晨誓师,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山外平江集住大房子,享受权贵的生活。
似乎都很期翼,估计去的人很多。
而黄鳏夫已经知道是仙哥儿杀的唐家傻儿子,他肯定会来找麻烦。
程暖春不想仙哥儿冒险。
赵楚仙有些感动,为了自己,她竟然愿意离开了,温柔的笑笑,抬起手揉了揉小丫头的满头秀发,溺爱的道:“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一走了之倒是走了,但垂帘村的人会死光死尽。”
程暖春黯然。
确实,按照先生从山外带回来的那些史书记载,历史上对于造反的村落,一旦造反失败,都会有一场血腥的清洗。
垂帘村也难逃这一劫。
赵楚仙沉默了一阵,“我和朱一山做了个交易,如果明天我死在黄鳏夫的剑下,他会带你离开,因为他还需要用你来设局杀先生。”
他相信裴旻能救出程暖春。
毕竟是唐三绝的剑圣,就算是在此间天下,在武道上也应该是最拔尖的人之一。
程暖春嘟嘴,“我不走。”
赵楚仙哈哈一笑,“逗你玩呐,我跟着先生学了十年的兵道,当个将军绰绰有余,也学了十年的剑道,杀个黄鳏夫也绰绰有余!”
这是他的微弱底气。
第十六章 悬剑,杀人
只是话说完,赵楚仙就沉默了。
底气?
就是一个笑话。
生活在盛世的人,哪能轻易面对杀人,如果不是杀过唐家傻儿子,赵楚仙恐怕也没有如此坚毅的决心去杀黄鳏夫。
程暖春也知道,仙哥儿不是二狗哥。
二狗哥从无畏惧血腥。
仙哥儿不是畏惧。
他是拒绝。
轻轻拉着赵楚仙的手,笑靥如花,“记得看过一篇佛论,人若度人,先要度心;人欲救人,先要救己。如果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他人?”
赵楚仙想了想,“我不是个英雄,只是有些事,我们作为一个人,真的不能放弃。”
程暖春眉眼弯弯,“真的?”
赵楚仙嗯了声。
程暖春笑意里盛放着天穹明月,“那我陪你。”
赵楚仙低头,看着身畔小姑娘。
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悸动。
月下有暖春,人间拂晴风。
抬起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小姑娘家家的,才多大就要和男人同生共死,也不知道害个羞臊,今后我看谁敢娶你哟。”
小姑娘便咯咯咯咯的笑。
脆如黄鹂。
在夜空中传荡得极远,醉了温柔,漫了心扉,晴了明天。
轻轻关上暖春的房门,赵楚仙回到房间,拨亮了灯芯,在书桌前整理先生留下的一堆兵书,对坐在灯下的朱一山轻声道:“杀了黄鳏夫后,王仙之出手,你会出刀吗?”
朱一山摇头,“在没确定王仙之是异人前,他就是东宫娘娘麾下最重的一颗拳头,是诛杀异人的神兵利器,因此我不能杀他,实际上,我也并无把握杀他。”
王仙之的拳很重很硬。
赵楚仙将笔豪放在笔架上,又收拾了砚台,这才回到桌子前坐下,盯着朱一山,“你是在利用我寻找王仙之的破绽。”
朱一山点头,并无隐瞒,“是。”
赵楚仙沉吟半晌,“如果我杀了黄鳏夫,又杀了王仙之,你会怎么做?”
朱一山讶然,“你哪来的自信?”
赵楚仙不语。
朱一山只好道:“如果连王仙之都死在你手上,那么我会上报娘娘,你若愿意,可去清异司,你若不愿意,天大地大,你何处不可去?”
赵楚仙问道:“垂帘村呢?”
朱一山面无表情。
赵楚仙懂了。
垂帘村还是得被清洗。
又问道:“裴先生呢?”
朱一山想了想,“王仙之怀疑你家先生是异人,其实我也怀疑,所以无论是不是异人,你家先生大概都难逃一死。”
清异司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房间里骤然起风。
肌肤生凉。
朱一山笑了,“你想杀我?”
赵楚仙松开了腰间长剑,“本想试试。”
朱一山无语,“你会死。”
很确信。
赵楚仙忽然问道:“你应该不弱,为何要选择躲在后面,而不愿意亲自出手杀了黄鳏夫再杀王仙之,真不怕走错棋,导致大齐王朝坐大?”
朱一山犹豫了下,道:“其实大齐坐大,对大骊有益无害。”
可掣肘汉王。
赵楚仙不解,“那为何还要清洗垂帘村?”
朱一山苦笑,“黄鳏夫若是死了,总不能让你来统领大齐王朝罢,你若是死了,王仙之又不是异人的话,那么黄鳏夫就会被招安。”
言下之意,黄鳏夫不死,垂帘村不会被清洗。
黄鳏夫一死,必被清洗。
赵楚仙并没有上当,“等东宫娘娘坐稳地位,汉王短期内无法威胁到大骊国祚后,垂帘村依然要被清洗的罢。”
天下大势的争斗,可以不升烽烟只见血。
朱一山颔首,“所以让你早些离开垂帘村。”
赵楚仙不解,“你为何要帮我?”
朱一山沉默了。
许久,才轻声说了句也许是我喜欢你们吧,青梅竹马总相好,但求人间共白首,我看不见的芳菲处,希望有人手栽之。
赵楚仙无语,“说得你很沧桑似的。”
年纪轻轻,说话却像老人。
朱一山目光黯然,“我会信守我的承诺,你死了,我带走程暖春,让她兄妹团聚,无论裴先生是否是异人,都不牵连她。”
起身。
风起。
一瞬之间便已消失在房间里,端的是鬼魅。
赵楚仙轻轻叹气。
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朱一山心里那个女子又会是谁呢?
道观之巅。
朱一山负手而立,望远方大地,呢喃着说,你将走上天下之巅,而我此生却注定只能活在你看不见的黑暗里,为你杀人,为你谋天下。
你若很好。
我纵满手血腥,亦不后悔。
……
……
清晨,赵楚仙起床,穿上干净衣衫,洗漱。
去厨房熬粥。
暖春最喜欢的绿豆粥。
又去揭开泡茶坛子,夹了生姜、豇豆、红椒,切丁,撒上熟油、花椒粉,搅拌均匀,盛饭,坐在饭桌前,慢慢的细细的喝粥。
一日之清晨,一碗粥,一叠泡菜。
足矣。
一口粥就几颗泡菜,赵楚仙吃得很慢,很仔细。
没有浪费一粒粮食,七分饱时,碗里干干净净。
忽然忍不住笑了。
自言自语的说了句真的和狗舔了一样啊。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听见她在耳边说。
喝了粥,赵楚仙有条不紊的洗了碗,又给程暖春盛了一碗粥,摆好筷子,将在凉水里放了许久的鸡蛋剥壳,放在粥里,等她起来就可以直接吃。
再将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
忙完这一切,天已大亮。
寻常时候早该醒了的程暖春,依然在房间内酣睡。
赵楚仙知道原因。
迷药。
垂帘村猎户用来猎杀大型猛兽的药,一般是用鸡鸭或者猫狗做诱饵,将迷药大量抹在诱饵的胸前肉上,熊瞎子之类的猛兽吃下诱饵,体型小的直接迷倒,大的也会行动蹒跚,然后被猎杀。
昨夜在程暖春睡前喝的水里,赵楚仙放了少量。
程暖春会一觉睡到晌午。
收拾了厨房,赵楚仙来到程暖春房前,推门来到窗前,看了看蜷缩在被窝里的小姑娘,伸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温柔的笑了笑。
帮她掖了掖薄被,压在胳膊下,嗤笑着说已经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别人这么大的时候都准备出嫁了,你却还在踢被子。
好梦。
细心的关好房门。
回到房间,抽出先生给的长剑,仔细擦拭剑身,然后悬挂在腰间,来到厨房,仔细认真的将双手清洗干净,擦拭水渍。
来到院子里的水缸前,仔细看着水面上的那张年轻的脸。
哑然一笑。
嗯,果然长得好看。
出门。
向着山下晒场走去。
之字形山路一如人生,如此漫长。
少年心绪坚定。
朝堂事,天下势,终究离不开江湖的串联,又有多少朝堂风云人物,逐鹿天下的英雄,是起于江湖刀剑之间呢。
少年今日悬剑。
下山。
杀人。
第十七章 杀你啊
吱呀~
沉重的道观门缓缓关上。
蜷缩在被子里的小姑娘睁开眼,默默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穿上干净长裙。
洗漱。
回到房间,犹豫了下,从梳妆台上拿起木质梳子,轻轻的梳着长发,盘髻,插上木簪,又取出一方在梳妆台放了很久的胭脂盒。
二狗哥出山闯荡前,去平江集买回来的。
说他若回不来,这就是他这个没用的哥哥给妹妹的嫁妆了。
拆开胭脂盒。
先用脂粉擦脸。
又取出一封胭脂放在唇间,轻轻抿了抿。
小姑娘出门来到院前,在水缸里看着自己的倒影,看着里面那个脸蛋两团红扑扑、嘴唇红艳艳的脸,轻轻笑了笑。
好看……的吧?
静默无声的来到厨房。
吃饭。
安静的吃饭。
看着眼前的空碗,也说了句和狗舔过的一样呢。
真好。
忽然间,小姑娘就泪光晶莹。
二狗哥说,等他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回来,让故乡垂帘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因为在我们兄妹最困难的时候,是大家让我们活了下来。
仙哥儿从没什么说。
但他今日悬剑下山。
他要救大家。
仙哥儿,你且去,我等你。
小姑娘来到道观前的榕树下,安静的坐着,双手撑膝,支撑着脸蛋,望着山下,隐约可以听见晒场上传来的喧闹声音。
忽然安静了。
……
……
薄雾绕山,万物朦胧。
李汝鱼悬剑,下山,穿行雾中,踽踽而行。
青石板上沾染露汽。
冰凉人心。
他心如空纸,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安静的走在之字形山路上。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既已决意,那便不再忐忑,只管静心执剑,成与不成,皆不在所想所念,管他千丝万缕世间事,我只一剑去。
路过李寡妇家时,发现大齐的皇后穿戴整齐站在院前树下望山下晒场。
神色忐忑。
看见赵楚仙,挤出一丝笑容,“仙哥儿去私塾啦?”
赵楚仙回之一笑。
垂帘村全体妇女公敌的李寡妇,其实这些年也送了不少吃食来道观,打着上香供奉神仙的理由,实则一片好心。
不仅仅是因为程暖春讨人喜欢。
这些年垂帘村的孤儿都是这么长大的,失去劳动力的鳏寡孤独也是如此存活的。
垂帘村虽然穷,但民风淳朴善良。
当然,因为读书少,也有半夜寡妇门前吱呀声的尴尬事儿。
路过大齐王朝中书令赵三娃家时,发现赵三娃端了个海碗呼呼的喝着稀饭,看见赵楚仙时瓮声瓮气的打招呼,“下山了啊。”
赵楚仙点头,“三娃叔你不去吗?”
黄鳏夫在山下誓师。
赵三娃干笑几声,没说话。
他媳妇儿恰好出门,笑眯眯的说:“他敢去,老娘打断他三只腿,平日胡闹也就够了,还敢去攻打平江集,真以为里正大老爷是泥糊的不成。”
在垂帘村心里,平江集的里正大老爷就是天。
又笑问道:“仙哥儿,小暖春呢。”
赵楚仙也笑着回道:“还在睡。”
继续下山。
路过御史大夫吴老二家时,发现这位朝堂重臣已经吃了早饭,站在篱笆前看着山下晒场,患得患失,想去不敢去的样子。
看见赵楚仙,吴老二随口问道:“仙哥儿哪里去?”
赵楚仙随口道:“杀人。”
吴老二不甚在意的哦哟一声,“小兔崽子长大了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杀人了呢呐,是谁惹了我们小暖春吗?”
李汝鱼径直下山,头也不回,“黄鳏夫。”
吴老二倏然愣住。
待他反应过来,赵楚仙已走远。
想起了什么,脸色倏然大变,急忙去找其他人。
要出大事了!
从道观到晒场的之字形山路,要经过整个垂帘村,赵楚仙悬剑下山,遇见不少人,既有大齐王朝的黄紫公卿,也有寻常村民。
无论谁问,赵楚仙都直言不讳。
杀人。
杀黄鳏夫。
赵楚仙一脸认真的模样,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小村里沸腾起来,赵楚仙走到山下晒场前,几乎所有人都跟着来了。
除了蒙童小孩。
其实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没人相信赵楚仙这个十五岁少年能杀黄鳏夫,黄鳏夫再怎么说也是个大人,况且黄鳏夫好几个兄弟,还有侄儿黄狗剩保护,加上大齐王朝一干黄紫公卿,人多势众。
杀他?
不可能!
也没人相信赵楚仙敢杀人。
杀人可不是打猎。
……
……
黄鳏夫很崩溃。
他实在没想到垂帘村人如此不堪,明明已经建立了健全的国家体系,有薪俸制度,官僚制度,兵马制度,村子也在按照这个体系运转。
但昨日广告众人今日誓师,之后要去攻打平江集,然而天亮到现在一个时辰过去了。
没人来!
王侯将相们就来了黄狗剩、刘大爷以及他本家的几个堂兄堂弟,至于大齐王朝那一百五六十人的雄师,只来了二三十来个,其他人连影子都没看见。
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黄鳏夫很无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头路,誓师大会就是个笑话,但平江集还是要去攻打的,二三十人足矣。
不过黄鳏夫很快有了主意,决意孤注一掷。
哪能由得你们不去?
对定国大将军黄狗剩招招手,“拿了花名册吗?”
黄狗剩点头。
黄鳏夫目光凶狠,冷血的道:“你和镇国大将军刘大爷一起,带着那二三十人,按照花名册上去挨个找他们,如果不听,砍他们的父母儿女,直到他们去为止!”
黄狗剩吓了一跳,“真砍?”
黄鳏夫点头,“砍!”
杀人?
我从不手软。
黄狗剩和刘大爷闻言都色大变,犹豫起来。
黄鳏夫按剑,凶狠盯着两人,“你们去不去?”
不去,我先砍了你们。
两人吓了一跳,看着黄鳏夫的眼神,心中确信,如果不听话,真的会被黄鳏夫砍了,只得转身,欲要带人上山。
恰好看见赵楚仙走入晒场。
少年腰间悬剑。
目光淡然。
黄鳏夫心头一凛然,感觉到少年来势不善,冷声问道:“赵楚仙,你要干什么?”
赵楚仙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很是平和的笑容,很好看的玉面丹心脸上,唇角略有上扬,便显得有些刻薄。
“杀你啊。”
第十八章 来来来,且来与我把命搏
私塾前的柳树下,昨夜不知道在何处睡了一夜的朱一山起身,食指在腰间狭刀上轻轻弹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环视周边群山。
轻轻一跃。
身影如燕子一般,凌空而起,站在柳树林里一颗大树中,借着柳林藏匿身形。
轻身功夫端的是了得。
他在等。
等王仙之出现。
曳落山巅,白云观前,榕树根下,小姑娘撑脸看众生。
等人归来。
她不知道,道观屋脊后面,有个黑衣中年人慈爱的看了她许久,温和的笑了起来,心里嘀咕着说了句,小小年纪,学什么梳妆,我这个当先生的都倍觉尴尬。
像个女鬼一样……
脸蛋儿左右一片红扑扑,嘴唇大红,可不像么。
……
……
晒场上,泾渭分明。
大齐王朝的两位大将军黄狗剩和刘大爷,各拿着猎刀,一左一右站在黄鳏夫身后,还有他本家的几个兄弟,至于一早下来参加誓师的二三十个“精锐士卒”,一看是自家村里人要闹事,没有站队。
索性在一旁看热闹。
跟着赵楚仙下山的人,不论是大齐王朝的黄紫公卿还是雄师士卒,都默契的选择了站在一旁,没打算掺和进来。
要杀人呢。
分东西的时候跑的快,这种时候当然得站得远。
曾经被大齐王朝欺负过的人,围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过不停,谁都不相信,赵楚仙一个十五岁少年敢杀人。
况且,敢杀是一回事,能杀是另外一回事。
黄鳏夫看着腰间悬剑的李汝鱼,听到那一句“杀你啊”,惊怒交加,扯着一口老黄牙怒道:“刁蛮竖子,安敢欺朕!”
赵楚仙淡然摇头,“别以为你自封天子,就真的是天子。”
刘大爷嚷道:“仙哥儿,你吃饱了撑的,不好好读你的书,跑来折腾个啥,赶紧滚回去,陛下还能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一马。”
匆忙之下,不经文墨的刘大爷竟然说了句谚语。
赵楚仙默然。
然后拔剑。
呛啷啷~
一池秋泓出鞘,映照着冬日霜寒,泛着沁骨寒气。
剑是好剑。
赵楚仙振臂,长剑直指刘大爷,“来来来,大齐的镇国大将军,且来把命博。”
真的要刀剑搏命?
刘大爷傻眼,吞了吞口水,他毕竟不是唐家傻儿子,也不是黄狗剩,近来的张扬跋扈都是靠人多势众,打猎他行,杀人会腿软。
刘大爷怂了,尤其是看到黄鳏夫本家几个兄弟退后了好几步,他更怂了,涨红着脸片刻才嚷出一句:“有陛下在,哪需要我这个大将军出马!”
直接卖队友。
赵楚仙扯了扯嘴角,剑尖移向黄狗剩。
不说话。
先生说过,练剑讲究一个练心,也即是所谓的势,一剑出,则一人的精气神尽在剑上,所谓精气神,便是一种势。
黄狗剩双眼血红。
他很愤怒。
大齐王朝能走到多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跟着黄鳏夫的这些日子,他很威风,村里谁还敢不尊重他?谁家的肥鸡肥鸭他没吃过?
李寡妇也能想睡就睡,不用排队。
这还是在垂帘村。
打下了平江集,他就能住在大房子里,吃着山珍海味,而平江集平日里那些花枝招展,黄狗剩多看两眼就会招来白眼的黄花大闺女,他也能想睡就睡。
杀父之仇,挡人财路,都是不共戴天!
黄狗剩持猎刀上前。
恶狠狠的道:“狗日的赵楚仙,老子早就想弄死你了,等老子弄死你狗日的,再打下平江集,老子就娶了你喜欢的程暖春。”
赵楚仙怜悯的看着他,“天亮了。”
别做梦。
就算你能杀我,你和黄鳏夫就算打下平江集攻占县城,也难逃一死——就你这样的无能之辈,黄巢会留着你?
黄狗剩挥舞着猎刀,火杂杂的冲上。
猎刀划落。
当头斩下。
这一刀砍实赵楚仙必死无疑。
毕竟是猎户,又是村里出了名的混子恶霸,下起手来贼狠。
如果是以前,赵楚仙也许会有点慌。
但杀过唐家傻儿子后,他的心绪有了变化,今日悬剑下山,内心已是古井不波,面对凶狠扑过来的黄狗剩,赵楚仙讶然发现,黄狗剩的动作很慢。
很慢!
他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清楚的看见,也能看出黄狗剩的下一步动作。
赵楚仙简单的侧身,然后一剑撩出。
很简单的近身厮杀。
然后……
黄狗剩就死了!
非常简单的一剑,就这么撩开了黄狗剩的肚皮,肠肚流淌了一地,蜷缩在地上哀嚎,血腥的一幕让垂帘村人头皮阵阵发麻,他们想不明白,仙哥儿是怎么做到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剑,却能把黄狗剩肚皮划拉出一个大口子的。
这得需要多大的力量。
赵楚仙面无表情,实则内心还是有点波澜起伏。
又杀人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再呕吐不停。
淡定自若的退开几步,怕黄狗剩垂死挣扎砍他一刀。
长剑指向黄鳏夫,“来来来,黄鳏夫,该你了,且来与我把命搏。”
所有人都看向黄鳏夫。
你不是大齐天子么,去啊,有本事和赵楚仙去拼命啊,你连和人拼命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凭什么统治我们?
更绝的是刘大爷,想着要帮助陛下,将手中的猎刀抛到孙鳏夫脚下,“陛下,多一把刀多一分胜算。”说完钻回黄鳏夫几个兄弟人堆里。
几人互视一眼,手心手背都是汗,最凶的黄狗剩被赵楚仙一剑就砍死球了,我们几个上去不也一样,还是陛下先上。
卖队友很彻底。
黄鳏夫痛苦的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当年那些人。
王仙芝,一头蠢货,被大唐诱惑,欲要接受招安,和自己大吵一架后,率军各自为战,使得义军兵力分散,最终被李克用和王重荣打败。
朱温……也是一样。
甚至更甚!
他不仅被利益诱惑投降大唐,还刀锋相向屠戮曾经的战友。
不可原谅。
黄鳏夫想要杀王仙之和朱温,但是现在必须先杀赵楚仙。
那就杀!
一脚将刘大爷的猎刀踢开,伸手按住腰间的“天子剑”,冷笑道:“真以为跟着裴旻学了几年的剑就能杀我了?”
黄狗剩那是太弱。
真正的厮杀都是毫厘之间,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千万不要仓促出手,只会被别人抓住机会反击,一瞬之间,一个机会就可能是生死之别。
论生死厮杀,黄鳏夫并不弱。
老子当年起义,王师百万转战千里,杀人无算最终称帝,尸山血海里都爬了过来,还怕你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少年?
当年死在老子剑下的人,比你赵楚仙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
今日便杀了你,立威之后,垂帘村谁敢不听话!
大骊天下乱世在即,老子拿下平江集再进取县城,招兵买马,趁着天下大乱,凭什么就不能从秦皇汉武手中分一杯羹走?
杀人的淫威之下,垂帘村谁还敢再忤逆我?
黄鳏夫手持长剑,如虎踞。
在他手握长剑的那一刻,宛若一头沉睡的老虎苏醒,浑浊老眼里闪耀着嗜血的光彩,浑身上下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尸山血海。
刀光剑影血肉飞溅。
这股气息,甚至连远处柳树上的朱一山都感到心悸,讶然至极,这是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的沙场武将才会有的血腥气息!
黄鳏夫到底杀了多少人?
第十九章 大河之剑
“裴旻?!”
藏身柳树上,原本应该听不见声音的朱一山,似是擅长唇语术,仅仅看着黄鳏夫的唇角翻动,便知道他在说什么。
忍不住讶然失声。
裴旻!
某个异人口中的那个大唐剑圣裴旻?
清异司杀过很多异人。
其中有个人的异人身份是名宦官,朱一山现在还记得他名字,叫王振,当时他被燕王朱棣的人追杀了大半个大骊疆域,清异司察觉到异常,于是出手将他从燕王麾下手中抢了过来。
重刑之下,王振全部招了。
其中就有北境秦王、汉武王、燕王和宋王四人的异人身份信息,也有他为什么会被燕王的人追杀大半个大骊疆域的原因。
然后清异司果断将他交给了燕王。
而王振交代的信息中,就涉及到一些异人之中的天骄,其中就有大唐剑圣裴旻,据说是青莲居士的剑道师父。
朱一山很难不记得。
因为王振说到那位青莲居士之时,不吝溢美之词,说那位青莲居士是千古第一浪漫之人。
更是诗酒剑三仙。
而大唐的剑圣裴旻就是青莲居士的剑道恩师。
朱一山做梦也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异人出现在大骊,而且这个人还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隐居了十年。
更让朱一山意外的是,赵楚仙竟然是他的又一个剑道弟子。
有点意思。
难怪能一剑将唐家傻儿子劈成两爿。
难怪能瞬秒黄狗剩。
黄鳏夫,能接几剑?
……
……
赵楚仙持剑。
却没有立即如大家想的那般,火杂杂的冲上去和黄鳏夫来一场皮肉见血的刀剑之博。
此刻的赵楚仙,和如虎踞的黄鳏夫截然相反,站在那里,没有什么锐气流溢,就好似垂帘村的一颗大家平日里都能看见却从没注意过的小树。
浑然天成。
黄鳏夫却感觉额头沁出了冷汗,总觉得赵楚仙浑身都是漏洞,自己冲过去顺顺便便一剑就能让他身首异处,可又总感觉冲过去后这一剑不知道劈向哪里。
这是裴旻教他的剑术?
心中骤然警惕。
曾经黄沙百战穿金甲,可莫要今日阴沟翻船。
黄鳏夫虽然自认不是裴旻那样的高手,也不是西楚霸王那样的沙场无双猛将,但他能一步步走入长安称帝,自有其过人之处。
沙场将军,不可逞匹夫之勇,但亦不可无匹夫之勇。
黄鳏夫一生沙场,能活着称帝,身手自有过人之处。
执剑缓缓走向赵楚仙。
赵楚仙缓缓抬剑,斜斜指地。
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然而没有大骊说书人言说的那种高手之间要彼此寒暄一番,说一下我剑三尺三北海寒冰铸……
什么都没有。
只有骤然炸裂的寒光。
生死之博,只有你死我活,赵楚仙和黄鳏夫都没多余的话,更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次出剑,都务求一击毙命。
皆全力以赴。
秋日的垂帘村,朝阳被群山阻挡,要到半晌午时分才能看见阳光。
此刻剑光炸裂,如有一轮明月,又有一池秋泓横空。
刺眼。
除了藏身柳树上的朱一山,垂帘村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眯眼或者侧首,就算有人死死盯着,也没能看清寒光笼罩下的赵楚仙和黄鳏夫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朱一山看得很清楚。
暗暗奇怪。
这就是大唐剑圣裴旻的剑道?
并无出彩之处。
很快,朱一山发现了端倪:赵楚仙的剑术,不像是江湖搏击,更像是沙场厮杀,也就是说,没有花里胡哨的虚头巴脑,全是招招毙命的实用技巧。
猛然醒悟,异人王振说到大唐剑圣裴旻时,曾称之为裴将军。
也就意味着垂帘村那位裴先生也是位沙场武将。
难怪。
难怪赵楚仙的剑是沙场杀人术。
黄鳏夫也一样。
他的剑也很简单,用最短的时间,最短的距离,最方便的出剑方式,最省力的动作,寻找最安全的杀敌策略。
而且根本毫无道德可言,什么撩阴腿猴子摘桃,只要能伤敌,都无所顾忌。
沙场就是这样。
什么叫赢?
敌人死了,你活着,那么就赢了,过程不重要,只看结局。
就这么简单。
是以两个人之间的厮杀,看似简单,但实则凶险万分。
黄鳏夫一记撩阴腿,逼得赵楚仙不得不退一步,然而刚退一步,就发现黄鳏夫的剑直指他的心口。
很快。
赵楚仙心中其实颇多疑惑。
对这个天下武道的疑惑。
黄巢是儒将没错,但也不会如此厉害,他的剑快如闪电,每每出剑,都会带起一道剑弧,和武侠小说没多少差别。
当他侧身避开黄鳏夫穿心的一剑,发现寒光从身畔刺过,将身后用来悬挂钉耙的木架子炸得四分五裂时,赵楚仙更是无语。
那是剑气?
或是剑意?
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天下的武道有点拔高。
转念一想,自己一剑将唐家傻儿子劈成两爿,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心中一动。
既然是拔高了的武道,为什么还要和黄鳏夫比拼沙场杀人术?
自己厮杀的经验终究太少,若是一直这么耗下去,缺乏和人厮杀的实战经验,迟早会死在黄鳏夫的剑下,这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实为不智。
扬长避短。
凭剑道碾压黄鳏夫!
先生的剑道虽然也是出自沙场,但却是大唐的剑圣,是碾压大唐近三百年国祚历史长河中所有游侠儿、剑客的剑道。
起于沙场,高于江湖的剑道!
如果此间天下的武道真是拔高了的话,那么先生裴旻传授的剑道,应该更高。
像银河那么高!
赵楚仙一念及此,立即后退数米。
单手执剑,一手负身后。
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样。
他不再像是一颗垂帘村人人都见过但又人人都没注意到的小树,手中长剑轻颤,生出真正剑吟,在晒场之上激荡穿越。
一阵阵风起于他脚下,向四周扑卷。
更诡异的是,明明晒场距离青衣江还有数百米的距离,但晒场上所有人,都似听见了最为熟悉的的声音,如那青衣江中激流涌滚。
这是大河之声。
赵楚仙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挂从古流往未来的深邃长河。
抬剑过头顶。
劈落。
第二十章 一人灭一国
先生裴旻如何教赵楚仙练剑?
除了详解如何最简单的击杀敌人之外,没说过任何剑招,只是告诉赵楚仙,游侠儿、江湖剑客所谓的什么万剑归宗、天外飞仙之类的剑招,都是唬人的。
根本没那么悬乎。
剑,就是杀人的一种工具而已。
简单、直接、暴力。
但又注重毫厘之间的精细。
而最终还是要落到“力”和“势”两个字上面来。
所以裴旻教了赵楚仙沙场厮杀的基本技巧后,根本没再教剑招,只让赵楚仙做一件事:十年间的看书之余,便去那青衣江水流湍急处,在齐腰深的地方站稳,出剑劈浪。
出剑之时,心无杂念。
眼前无剑也无水。
这是练势。
势有了,剑锋自然有力。
先生裴旻考虑得极其长远,若赵楚仙做不了沙场无双武将,也可依靠一身剑道做个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游侠儿。
尽管裴旻也明白,所谓劫富济贫都是面子话。
绿领豪杰往往都是地方土豪,哪来的钱?
所以此事不好问对错。
是个问心问迹的哲理问题。
但能行侠仗义,那便是好人好事。
目睹赵楚仙的变化,黄鳏夫暗道不好,人的名树的影,他多少有些忌惮裴旻的剑道,思绪还没转过,便见赵楚仙对着他一剑劈落。
简单直接。
就好像他往日站在滩口上,简单的一剑劈向迎面而来的激浪一般。
黄鳏夫的眸子里,出现了一道剑光。
真正的剑光。
而不是剑身映照着晨曦反射的寒光。
剑光如水。
刹那之间,黄鳏夫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不是一到剑光,而是一片水流,如瀑布一般冲刷过来,让他躲无可躲,只能抬剑硬撼。
血。
猩红的血。
如花绽放。
痛。
刺骨的痛。
弥漫全身。
黄鳏夫不可思议的看着手中的断剑,又低头看了一眼深深嵌入左肩之内的那柄长剑,喉头咕咕,呢喃着低语:“这就是裴旻的剑吗?”
一剑劈落,躲无可躲。
如果不是手中长剑挡了一下,他也和唐家傻儿子一样死了。
结局一样。
长剑深深的嵌入左肩之中,就算没砍中心脏,如此重的伤势,以当下大骊这个时代的疗伤水平,黄鳏夫大概率也是个死。
赵楚仙松剑退后几步。
瞥一眼地上的黄狗剩。
已经死了。
黄鳏夫坐倒在地,肩头血涌如泉,因为失血过快,脸色迅速变白,眸子逐渐失去光彩,他始终无法明白,明明都是血肉鲜活的人,为何赵楚仙的出剑,能如此神奇。
剑圣裴旻,真是圣人吗?
黄鳏夫的嘴里开始涌出血沫,呼吸急促如涸水的鱼,拼命的想呼吸,嘴里却一直涌着血沫,张着嘴说着话。
声音很小,赵楚仙却听得很清楚。
“你敢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楚仙摇头,“重要吗?”
不重要。
黄鳏夫睁着不甘心的双眼,望着天穹,嗫嚅着,话语与血沫同出,面容狰狞狠厉,流溢着无穷恨意,“我恨,我恨这天,贞观长歌逝百年,帝国将倾之际,藩镇割据民不聊生,长安权贵满堂滚金黍,地方黎民易子而食,我黄巢顺天意而起兵,入长安而定国,然败于唐军,非兵之罪非战不过,只因那王仙芝目光短浅自断肱骨,只因那朱温卑鄙无耻竟然倒戈相向!老天爷,我已满城尽带黄金甲,为何却要我于狼虎谷凄凉收场,大唐没有我大齐帝王的天下,为何在这大骊一山村,竟被一少年断了帝王路,我恨——”
赵楚仙心无波澜。
早就知晓你是异人黄巢了。
众多反王之中,黄巢最为可惜。
五岁可对诗的天骄人物。
不提《不第后赋菊》,那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何其惊艳。
可惜,路走窄了。
用最小的声音轻轻叹道:“为何会凄凉收场,你心里没点数么,你忘记了曾经喊出‘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初心了么,当年在长安,你杀了多少人,你可知青史如何评断的你?”
后人评断黄巢:杀人魔王!
甚至于为吃人魔王。
虽然有争议。
赵楚仙深呼吸一口气,“亡唐者黄巢,然黄巢不能有唐。”
黄巢怒目圆瞪。
他做梦也没想到,赵楚仙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他原来是异人!
藏身柳树的朱一山读着黄鳏夫的唇语,也不意外,他一直猜测黄鳏夫是异人,只是没想到这人来头不小,竟然也是个反王称帝的一代枭雄。
可惜,他看不见赵楚仙正面,要不然也能发现这惊天秘密。
有风徐来。
身着纹金线绣盘蛇锦衣,一身白衣飘飘的王仙之缓缓从晒场旁边的小房子里走出来,来到黄巢跟前站定,摇头,“死就死,废话这么多作甚。”
出拳。
包括赵楚仙在内,晒场上没人看见王仙之如何出的拳。
只看见了黄巢的尸首飞出了晒场。
落地没有丝毫动静。
死得不能再死。
黄鳏夫死了,大齐王朝也将树倒猢狲散。
垂帘村能恢复往日的安宁了吧?
现场很安静,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也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仙之转身,负手看着赵楚仙,声音冷漠,“垂帘村黄鳏夫率领村众叛乱,立伪国大齐,欲要祸害山河,一众人等皆死于清异司金甲缇骑王仙之拳下。”
赵楚仙沉默不语。
果然,王仙之想要杀的不仅仅是黄鳏夫,他为了稳妥起见,欲要将整个垂帘村都屠杀殆尽。
端的是心狠手辣。
王仙之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不错,这正是我想要的结局。”
赵楚仙想了想,“他是异人,你认识他?”
王仙之摇头,“不认识。”
赵楚仙讽笑,“那你为何要急着出手杀死他,是担心被他揭破你的异人身份?”
王仙之负在身后的手握拳,“你聪明过头了。”
人若是太聪明了,不好。
容易短命。
赵楚仙默默退了一步,先前失误了,没有取回黄巢肩头上的剑,现在赤手空拳,面对王仙之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王仙之颇为不屑,“剑道不错,而已。”
仅仅不错。
就算你手中有剑,也挡不住我的拳头。
目光越过赵楚仙,落在远处柳林里树丛中的朱一山,微微笑道:“清异司自组建开始,没人知道清异司的三大主司是谁,我王仙之有眼无珠,这些日子多有怠慢,朱主司大人。”
战意炽烈。
自信睥睨的笑说:“非得等我杀光垂帘村所有人,朱主司才愿意出来一战?”
第二十一章 出拳
藏身柳树的朱一山暗暗苦笑。
不愧九甲之一。
竟然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踮脚,从树丛中升腾而起,快如猿猱站在柳树尖上,再发力,树尖弯下、回弹,朱一山亦随之飞升。
似那投石车的巨石,落在晒场上。
只是脚下尘土不扬。
王仙之颔首,“不愧是清异司三大主司之一,这轻身功夫足可跻身天下前十。”
朱一山按住腰间狭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仙之作沉思状:“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东宫娘娘开始怀疑我的那一天?还是你从兵部调到我麾下的那一天?”
意味深长的笑,“重要吗?”
朱一山心中暗凛,“你有把握杀我?”
王仙之脸上是笑意褪去,只剩下冷漠的杀意,“如果没把握,我敢带着你来垂帘村,你心知肚明,清异司三大主司,最能打的那位镜花主司才能和九甲媲美,而不巧,你是三大主司之中谋略最重之人,却是最不能打的清异司主司。”
朱一山冷笑,“既然我是最不能打的,那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敢和你一起来垂帘村,真以为我没有凭仗?”
王仙之蹙眉,“确实不解,不过问题不大,这一两日,我早已经侦察完周围,垂帘村绝对没有你布置的后手。”
朱一山哦了一声。
王仙之继续道:“其实你我可以交易,我饶你一命,并且我愿意忠心于东宫娘娘麾下,在清异司的全力配合下,为她将汉王的头颅带回京畿。”
朱一山问道:“你想要什么?”
王仙之想了想,“王位。”
汉王若死,我可取而代之,但绝对忠诚于大骊。
朱一山哑然失笑,“你高看我了。”
这等交易,需要东宫娘娘的首肯。
王仙之摇头,“高看?能为东宫娘娘杀了西宫娘娘而不被灭口的人,他的话在东宫娘娘那里岂会没有分量,我甚至觉得这依然低看你了。”
朱一山沉默不语。
王仙之指着赵楚仙,“他家先生应该是异人,而黄鳏夫有可能知道他家先生的身份,所以他要杀人灭口,今日垂帘村之事,可以用此事结尾。”
屠村。
然后把这件事栽到异人裴先生身上。
赵楚仙一看不说话不行了,“黄鳏夫尚有一口活气时,是谁仓促出手灭口?我家先生可以是异人,你难道就没可能是异人?”
确实有点诡异。
王仙之为何要急着出手杀了黄巢,难道他真是王仙芝?
可若是王仙芝,就该知道汉王刘彻。
区区王仙芝,哪来的底气取刘彻头颅。
讲不通。
朱一山轻声叹道:“王仙之,你没有高看我,但你高看了你自己,也低看了东宫娘娘,她会做交易,但绝对不会被迫做交易,所以无论你是不是异人,你都只有一个结局。”
死。
非死不可。
一个野心勃勃不受掌控的金甲缇骑,哪怕不是异人,也得死。
王仙之狂笑,“你凭什么杀我?”
朱一山指向赵楚仙,“他。”
王仙之讶然,“哦?”
做梦没醒?
朱一山笑了起来,“你说我在垂帘村没有后手,其实你错了,我不仅有后手,而且是必杀你的后手,我的后手,就是这垂帘村六百多人的性命。”
王仙之不解。
朱一山深呼吸一口气,“赵楚仙,不杀王仙之,垂帘村的事情遮掩不住,杀了王仙之,我可以保证,清异司会将垂帘村有人立国称帝之事湮没在尘埃之中,垂帘村数百人事后绝对不会被清算。”
赵楚仙有点动心。
也有点茫然,王仙之如此自信,显然他的拳头真的很高,朱一山凭什么说自己能杀王仙之,须知我赵楚仙又不是先生。
剑圣裴旻要杀王仙之应该不难。
王仙之哂笑,“赵楚仙,你敢信他的话?”
官字两张口。
信了他的话,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楚仙若有所思,“我信或者不信,在两位眼中,似乎都应该无足轻重才是。”
王仙之颔首。
确实。
他从没将赵楚仙放在心上。
朱一山却摇头,“不,你的话很重要,因为当下垂帘村,只有你能杀王仙之,也只有你能救这一村人,你应该知道,我说过,黄鳏夫死后,大骊必定清洗垂帘村,现在你可以救大家。”
这是人心拿捏。
朱一山以垂帘村六百多人的性命为后手,却故意说大骊必定要清洗垂帘村,就是为了在赵楚仙心中留下一个期望值的反差。
赵楚仙目光瞥了一眼黄鳏夫尸首上的长剑,无奈叹气。
王仙之肯定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取剑。
朱一山按住腰间狭刀:“我为你争取时间。”
我确实不是清异司最能打的主司。
但接王仙之三拳的自信还是有。
赵楚仙想都不想。
倏然而动。
快如狡兔。
欲去取剑。
他不得不承认,被朱一山说动心了,如果能救垂帘村,那就杀了王仙之——何况不杀王仙之,王仙之会杀了全村人。
他选择相信朱一山。
相信朱一山能帮他挡住王仙之的拳头,为他取剑争取时间。
王仙之微微蹙眉。
出拳。
他有自信,但绝不自狂,能不费力简单的杀死敌人,为何非得等到敌人变强?
真实人间不是戏说。
反派也不是尽白痴。
电光石火间,王仙之出现在奔跑的赵楚仙背后,一拳轰落。
没有什么天雷阵阵,就是简单的一拳。
但又不简单。
那颗拳头距离赵楚仙的后背还有一尺之远时,赵楚仙的上衣倏然炸碎,背脊上的肌肤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凹陷区域。
周边肌肤和血肉,如涟漪涌动。
这一拳轰落实在,赵楚仙只怕会变成一堆肉泥。
太强!
太快!
赵楚仙心中刚升起危机感,就觉得背上似乎被压上了一座泰山,根本来不及做出闪避动作,王仙之的拳头就将砸中他。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狭刀横空出现。
挡住拳头。
“哇!”
赵楚仙直接往前翻滚,哪怕这一拳没砸中他,但狭刀后退了几寸,撞上了他的背部,如遭雷击,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五脏六腑如被火烤。
痛!
言语无法形容的痛楚,让他躺在地上几乎无法动弹。
第二十二章 大河之剑,天上来
朱一山的狭刀在第一时间挡住王仙之的拳头后,他并不觉得就真的挡下了,一个跨步恰好占据在赵楚仙先前的位置,左手同时抵住刀尖处。
横推狭刀。
狭刀不再后退,但内弯如弓。
拳头与刀身之间传来金属相交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王仙之拳力用尽,缓缓收回拳头。
朱一山浑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王仙之再出拳。
依然直来直往。
王仙之自入清异司,杀异人数十,从没有花哨的拳架,永远只有直来直往的一拳。
一力降十会。
朱一山还是横推狭刀,他至少要挡住王仙之三拳,才够赵楚仙取剑。
这一拳更重。
狭刀被直接拍到了朱一山胸口。
朱一山稳如泰山。
不退一步。
喀嚓!
接连三声,王仙之的拳头连带着狭刀一起拍打在朱一山胸口,直接轰断了三根肋骨,朱一山喉头一甜,嘴角沁血。
强忍痛楚,深呼吸一口气。
盯着王仙之再轰过来的拳头,依然狭刀横挡,这一次用尽全力。
拳头太重,太快。
他根本来不及应变,只能横档。
蓬!
挡下了!
朱一山身躯轻颤着摇晃,脚下的青石板倏然炸裂,双脚陷入土中三寸,无数尘埃碎片以他双脚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激射。
喀嚓声不断。
朱一山一口鲜血猛然喷出。
左手无力的垂落。
拳力透过狭刀传递到朱一山手臂,直接将左手骨骼震断。
右手尚好。
毕竟朱一山右手练刀,是以左手孱弱。
王仙之略有讶然,颇为怜悯,“可惜了,你不是那位最能打的主司,你只能接我三拳,所以,朱主司,请你愉快的去死罢。”
杀!
一拳轰出。
朱一山面无表情,眸子却如死灰,在他瞳孔里,轰向他的拳头竟然如一尊狰狞猛兽,张牙舞爪的扑过来,要将他一口吞噬。
这是拳势!
王仙之以必杀之心出拳,朱一山挡不住。
挡不住就只有一个结局。
死。
但他还是横刀。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落子和布局,更相信赵楚仙不会让他死——六百多人的性命,赵楚仙不可能不顾及。
他赌赢了。
耳畔传来轻叱声,“闪开!”
朱一山松了口气,不敢怠慢,趁着拳头没到,急忙矮身,向右边斜斜蹿出。
身后,一道剑光洒落。
赵楚仙取了长剑,按剑基本,一步一步,一步比一步更快,距离王仙之尚有三四米时,用力跃起,然后一剑过顶,全力劈落。
剑光炸裂,凭空响起大河涛涛之声。
剑光如水。
似那瀑布从半空洒落。
狂风骤起。
这一剑用尽全力。
面对王仙之的拳头,沙场杀人技没有丝毫取巧的可能。
只有硬撼。
看是剑硬,还是他的拳头硬。
按照常理,钢铁长剑肯定要比血肉拳头更硬,但此间天下存在着无数异人,其中不乏千古帝王,如此妖孽的天下,哪能以常理度之。
王仙之无所畏惧的以拳迎剑。
出拳。
拳势张狂,宛若凶兽狰狞,撕咬着迎向洒落的瀑流。
瀑流迸散。
拳头寸进。
最终拳剑相交。
短暂的停滞,刹那寂然。
王仙之面无表情。
身躯尚在半空的赵楚仙一声闷哼,失去重心,又被拳力余劲波及,向后飞落而去,还没落地,就觉得全身的五脏六腑都裂开了。
王仙之缓缓收拳。
五指之间,只有一道血痕。
血肉拳头,不输剑器。
赵楚仙以剑撑地,缓缓站起来,身影摇摇欲坠,两次受伤,此刻他浑身都几乎散架,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不远处的朱一山也一样。
王仙之看着两人,摇头,“赴死之心可敬可佩,然而除非是清异司九甲缇骑那种层次的武道高手,又或者帝军之中那位震慑藩王的兵仙后人,否则如你们这个层次的人,来一个还是十个都没差别,不过是我多递一拳还是多递十拳的区分而已。”
朱一山的狭刀是好刀,其关于厮杀的敏锐眼光和反应,还算上乘。
可惜。
作为清异司三大主司,一直在朝堂浮沉,又沉迷于权谋落子,自身武力就那样。
赵楚仙的剑也是好剑。
如果是那个叫裴先生的来出剑,威力不止于此。
可惜。
赵楚仙终究还是太弱。
又或者是所谓裴先生的剑道,也不过如此。
徒有虚名?
赵楚仙看向朱一山,眼神询问是否要一起再试一次。
朱一山微微摇头。
改变不了结局。
对王仙之问道:“我很好奇,汉武王给了你什么诱惑,能让你背叛东宫娘娘,你应该知道接下来的大骊朝堂会发生什么。”
王仙之哂笑,“发生什么都和我无关,也许你这位清异司主司能高升,成为那兵部或者刑部侍郎,而我作为九甲缇骑,终究只能是柄杀人刀。”
笑意变得有些捉狭,“何况东宫娘娘还怀疑我是异人,为了摸清我或者杀我,连清异司主司都藏匿身份蛰伏在我身边,我为何还要为她效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何况人皆有所求。
我王仙之亦有所求。
朱一山一脸嘲讽,“你为汉武王效力,他就能给你想要的了?”
王仙之哈哈一笑,“我若入汉武王藩地,可领兵一万,卫青、霍去病两位大将军之下,我于官职之上,可俯视其余将军。”
汉武王藩地之内,我为第四!
不值得?
值得!
须知天下大乱在即,汉武王也有机会问鼎江山,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王仙之便是开国功臣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朱一山沉默了一阵,“所以,你是异人吗?”
王仙之叹道:“我是不是异人都已经不重要了,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待我杀了你二人,彻底清洗垂帘村,远遁汉武王藩地,开启属于我的辉煌时代!”
反派死于话多。
赵楚仙没有认输,执着的抬剑,欲要绝地反击。
王仙之哂笑,“裴先生的剑不过如此而已。”
话落欲出拳。
出两拳,必杀赵楚仙和朱一山。
然而话落,便听晴空之上骤然浩然声音响荡,“是么?”
有剑来。
自山巅而起,自天而落。
剑光如屏。
一挂银河落九天。
涛声阵阵。
大河之剑天上来!
第二十三章 拳与剑,皆可问青天
朱一山笑了。
看着那一挂银河落九天,忍不住衷心叹了句。
好一个唐三绝。
好一个裴将军。
好一个剑圣!
在来垂帘村以前,朱一山做梦也没想过,身为专职诛杀异人的清异司主司,他竟然会被异人所救,当然,这是他的落子布局。
要感谢被他杀了的那个异人王振。
不是王振提过,朱一山不会把垂帘村的裴先生联系到大唐剑圣。
他也不会以垂帘村六百余人的性命为棋子来作为后手。
裴旻才是他真正的后手。
在来垂帘村之前,就预设过垂帘村这位外来的教书先生是异人,在第一次上曳落山时,与王仙之一起询问村人,知晓裴先生不仅教赵楚仙练剑,还买了很多兵书给赵楚仙看,朱一山就隐然有预感。
裴先生是异人裴将军。
亦是剑圣。
于是他决意在垂帘村布局杀王仙之。
至于杀裴旻重要还是王仙之重要,朱一山不需要犹豫——裴旻只是异人,而王仙之却是清异司九甲缇骑之一,若是异人,后果更重。
所以他密切接触赵楚仙,并多次说起垂帘村会被清洗。
就是为了逼迫裴旻出手。
而且他确信,在黄鳏夫立国称帝后,裴昱不会对亲自教导了十年的弟子不管不顾,他的离开,应该是为了培养、锻炼赵楚仙。
他赌赢了。
裴旻真的一直在垂帘村。
赵楚仙看着那一挂剑光如银河从天而落,心驰神往。
这是剑圣风采。
是盛唐高歌。
而自己若是执着练剑,也许将来有一天,能如先生一样,又或者是像师兄一般,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挂银河落九天。
到时候自己是不是可以一边用剑画圈圈,一边嚷着“来干来干”?
端的是剑仙风流。
曳落山巅,白云观前,大榕树下。
小小的姑娘摸着自己的脸蛋,羞涩的笑。
先生说笑呢。
也不害臊。
不就懒懒的梳妆了一番,怎的就成新娘了。
于是那一挂银河,在小姑娘眼里,也就不那么惊艳了。
满心羞臊着呐。
……
……
王仙之于刹那之间收拳。
仰首望天。
天穹,一剑写意挥落。
如银河。
又似一道纵贯天地的线,将目光之内的天地一分为二,气贯古今。
王仙之嘿的一声。
屈膝。
下腰。
握拳于小腹之间,暗喝一声,“来的好!”
这剑很高。
王仙之战意炽烈。
一双拳头无敌太久,谁知我巅峰寂寞之心。
沙场风光我念之,此间王朝,我终将为王。
江湖洒脱我绘之,此间天下,我终将无敌。
今日用拳,问那大河之剑。
顿足。
晒场上的青石板,宛若被巨石砸中的宁静水面,以王仙之的足底为点,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翻滚着向外涌动。
王仙之扶摇而起,迎着从天而落的剑,出拳。
无所畏惧的出拳。
大骊有君王,亦应有我王仙之的王。
人间有剑仙,亦应有我王仙之的拳。
硬撼又若何!
与曳落山腰齐平的半空之中,拳风四散,剑光流溢,电光霹雳,闷雷滚滚,半空之中的拳与剑,皆可问青天。
纵然是赵楚仙和朱一山,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太远。
何况还有剑光刺眼。
当一切趁机下来,半空已无人。
晒场上,站着一位黑衣中年人,腰间佩剑,负手而立,笑意吟吟的看着赵楚仙。
是先生!
赵楚仙大喜。
裴旻赢了。
想来也是,就算那王仙之是王仙芝,在武道上也不应是剑圣裴旻的敌手,至于兵道,估计王仙芝要略胜一筹。
笑说,“先生回来了?”
裴旻摇头,“一直没走,何有回来一说。”
赵楚仙心中微暖。
朱一山脸色略有阴郁,“王仙之呢?”
裴旻不甚在意,“走了。”
朱一山不解,“你杀不了他?”
裴旻反问,“我和你很熟?”
为什么要帮你杀王仙之?
朱一山语结。
赵楚仙闻言暗暗可惜,可又不能告诉先生王仙之可能是王仙芝,是掀起盛唐高歌的死亡乐章的序篇的人。
趁着先生在,赵楚仙按剑望向朱一山,“接下来若何?”
垂帘村的事,该收尾了。
王仙之走了,朱一山的目的没达成,心中多少有些不爽,但能成为清异司主司的人,岂能没点城府,面不动声色,狭刀归鞘,一屁股跌坐在地,“当下局势,垂帘村有两条出路。”
赵楚仙问道:“哪两条?”
朱一山想了想,“这片群山处于汉武王辖境的背后,出群山向南是其他藩王地境,向北便是坐镇大骊西南的汉武王藩地,是以也可以成为东宫娘娘落子之处。”
赵楚仙略有不解,“如何落子?”
朱一山反问,“黄鳏夫在垂帘村立国称帝,本该被清洗。”
赵楚仙按剑的手露出青筋。
朱一山视若未睹,道:“我说过的话作数,作为清异司三大主司之一,这点分量是有的,大骊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娘娘不出手,垂帘村就能继续安宁了么?汉武王会坐视不理,须知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王仙之此一走,必然是去投靠汉武王了,他一定会回来!”
赵楚仙点头,“所以?”
“所以你有第二条路选择,继续黄鳏夫的道路,率领垂帘村的人,去拿下平江集,再攻占县城,继而图谋州府,以一州之地,钉在此处,若你和裴先生达成,娘娘会立即招安你们,迟予王位,届时汉武王也拿你们无可奈何。”朱一山娓娓而谈。
裴旻微微颔首,不失为一着好棋。
赵楚仙沉默不语,看了看先生,暗想着先生是要出山去找唐太宗的,那么意味着能统领垂帘村的只有自己。
我要成藩王了?
有点梦幻。
赵楚仙一直很清楚一件事:所谓穿越到古代,各种风骚操作成为天子宠臣人间第一人的,都是过度的意淫。
如果真穿越到古代,大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活下来了?
很大概率是成为苦力或者奴隶。
真别把古人想得太简单。
所以自己若是能成为一位藩王,这是他之前不太敢去想的事情,尽管赵楚仙的心中,是有过要和秦皇汉武数风流的宏图壮志。
咳嗽一声,“听你这意思,说得大骊天下已是东宫娘娘囊中物一般。”
朱一山笑得很狂肆,“不是吗?”
第二十四章 你将为王
赵楚仙犹豫了很久,才看向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裴昱笑了笑,“你决定便可。”
赵楚仙思索一阵,“垂帘村青壮一百有余,攻打完平江集和县城后,能活下来的没多少人,战损太大,实为不智,个人以为应该韬光养晦。”
裴昱点头,“善。”
赵楚仙看向朱一山,“你若是同意,我们可以继续谈,你要是不同意,我不介意今日用剑把你留在垂帘村。”
死人不会开口。
王仙之去了汉武王的藩地,且黄巢和他熟悉,王仙之为了保守住他异人身份的秘密,不会主动说出垂帘村黄巢立国称帝的事情。
那么只要杀了朱一山,没人知晓这一场闹剧。
朱一山笑了。
看着赵楚仙的样子,就像在看着一面镜子。
想起了当初自己也是一个这样的少年。
赵楚仙终究还是有野心的。
要不然他就会直接选择杀朱一山,而不是提出韬光隐晦这个折衷之策。
朱一山叹道:“知道王仙之为何丝毫不忌惮我么,因为我真的不是很擅长打架,不过就算如此,你也杀不了我,除非你家先生出剑。”
裴旻按剑。
弟子赵楚仙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朱一山耸耸肩,一脸无所谓,“裴先生出剑之前,可曾想清楚了,我一个擅谋略的清异司主司,会毫无戒备的来垂帘村吗,半月之内,我若不回州府,清异司就会前来垂帘村,到时候除了裴先生,所有人都会死,包括那个叫程暖春的小姑娘。”
顿了下,补充道:“州府那边,尚有一骑九甲缇骑待命,本是为掣肘王仙之而被我调过来的,虽然大概率是打不赢裴先生的,但能掣肘你,那就足矣。”
裴旻苦笑。
作为将军,他其实很讨厌谋略,但又深知,大多数状况,谋略之利甚于匹夫之勇。
比如此刻。
他能杀朱一山,但却无法出剑。
赵楚仙摇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不了鱼死网破。”
朱一山哈哈大笑,扯动伤势。
顿时苦脸。
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缓缓抚摩着左手骨骼断折处,“不过我决定顺你的意,大齐王朝在垂帘村聚集起来的兵力保留,我会让人来训练他们,同时——”
朱一山右手伸入怀中。
赵楚仙心中一惊,手中立即长剑指向朱一山。
他万一掏出孔雀翎呢……
朱一山浑然不在意,从怀中摸出一卷黄色的卷轴,笑道:“这是东宫娘娘——嗯,要不了多久,就应该称呼为陛下。这是她给你的招安诏书,赵楚仙,你将为王。”
这一幕太突兀。
赵楚仙和裴旻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见赵楚仙不接圣旨,朱一山将之放在地上,喘息了几口气,道:“知道为何清异司会忽然来这边,在不知道垂帘村有异人的情况下,也不知道黄鳏夫立国称帝,清异司的出现难道不奇怪吗?”
赵楚仙和裴旻对视一眼。
确实奇怪。
为什么这么巧。
难道垂帘村有清异司的眼线。
可大多人这辈子都没出过几次山,几乎不可能有机会成为清异司的眼线。
朱一山道:“如果结合这封娘娘的招安圣旨,那么答案便水落石出了,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选定了垂帘村,打算在这里扶植势力用以掣肘汉王,同时在这里设局刺杀王仙之,须知此刻在州府的那名九甲缇骑,本就擅长暗杀。”
微微笑道:“所以清异司才会出现,所以我身上才会有娘娘的招安圣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垂帘村竟然真的有异人立国称帝,好在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赵楚仙叹为观止。
在他曾经生活的世界里,接触到的所谓谋略不外乎就是职场的倾轧而已,哪会有如此精密布局惊心动魄的阴谋阳谋。
这个朱一山太可怕。
赵楚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有先生在,明明可以轻易杀他。
但却不能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上兵伐谋。
到此间天下后,朱一山狠狠的赵楚仙上了一课,也是好事一桩,经过这件事后,赵楚仙今后会更加小心翼翼,避免遭受此间天下的毒打。
从地上捡起圣旨,拆开。
一目十行。
和影视剧里看见的圣旨差不多,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然后是一行行的粉饰太平之词,最后再说朕承天命继皇帝位,当感天意,是以大赦天下,垂帘村立国称帝之时,当平和而顺,免生血腥致使生灵涂炭,卿等宜应大骊皇帝威,速归朝廷,可慰民心,可退天子怒,可享太平世。
然后是钦此和玺印。
最后是日期。
永安元年一月一日。
赵楚仙问朱一山,“我若是没记错,今年是祥熙二年,这封旨意是明年的?”
东宫娘娘明年真的会登基?
年号永安?
她哪来的自信?!
朱一山颔首,“你没记错,这封旨意确实是明年才会拿出来的,原本计划,垂帘村这边的行动大概要年底才会结束,所以旨意是明年的。”
赵楚仙沉吟半晌,看向先生,“那就这么着?”
裴昱笑道:“善。”
他始终是要去寻找贞观歌者的,垂帘村这一幕闹剧如此结束,当是最好,至于最后是否会成为被东宫娘娘拿来牺牲的棋子,他相信弟子赵楚仙。
人,成长需要一个过程。
何况裴旻的打算是让赵楚仙成为一位沙场无双武将,当下这个结局,赵楚仙若是被招安,便有了官方身份,天下大乱之后,这就是名望!
裴旻太明白名望对于一个逐鹿天下之人的重要性了。
赵楚仙收好圣旨。
对朱一山道:“我同意这个收尾方式,但是有一点,如果将来东宫娘娘对汉武王用兵,需要垂帘村这边出兵的时候,须得征询我的同意。”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
彼时,大骊帝军都对汉王出兵了,意味着天下也乱了,作为一位王,赵楚仙有资格决定他的站队和立场。
朱一山也明白,没在意这事。
真到了那一日,垂帘村没得选择,除非赵楚仙能率领垂帘村发展壮大到媲美一位藩王势力的地步。
面无表情的道:“恭喜。”
十五岁的少年。
你将为王!
第二十五章 山沟里的藩王
朱一山振奋精神,趁着垂帘村所有人都来到了晒场,讲道理摆事实的陈述一遍,最后说道:“你们当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各回各家,等待着大兵到来,然后尔等全被清洗,鸡犬不留;要么接受招安,拥护赵楚仙为王,撤去伪朝所有官职,所有青壮入伍,成为一支屯田军,等到明年一月一日,你们便是大骊王朝谱牒在册的军民,兵部那边会尽快派一位将军过来训练你们,假以时日,可为我大骊建功立业,子孙世代享受荣华富贵。”
垂帘村人面面相觑。
这些事太突兀,他们一时间难以理解。
不过倒是明白两件事。
大家就这么散了,要不了多久大骊官府就会因为黄鳏夫造反的事情,派兵来平叛清洗垂帘村,大家都得死。
还有一点就是接受招安就不算造反了!
一名早就进入了大齐王朝“雄师”的年轻村人问道:“有军饷吗?”
朱一山颔首,“明年才有。”
招安圣旨的日期是明年一月一日,届时兵部那边才会给垂帘村这边拨军饷,以及各种兵器,在这之前,垂帘村属于无编制地方势力。
那名村人笑道:“我愿意。”
一呼百应。
黄鳏夫当皇帝的时候,大家也有军饷,不过那本来就是大家的钱和粮,现在接受招安,等明年了还是有军饷,却是官府的钱和粮。
傻子都能算明白这个帐。
当然,其中不乏一些跟着先生裴旻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去山外开过眼的年轻人,心中被繁冗农活湮没的雄心壮志又炽热起来。
余下的事情繁冗。
让那名最先愿意接受招安的年轻人负责组织,找了个会写字的年轻人,在晒场这边,把愿意加入的人登记造册。
朱一山和赵楚仙去私塾议事。
先生裴旻自去白云观。
暖春还在上面。
帮着朱一山将骨折处固定好,赵楚仙坐在一旁,沉默着思考问题。
朱一山喝了口水。
看向赵楚仙,“如果我没看错,当下这个局面,你是喜闻乐见的。”
赵楚仙笑了笑。
没法回答。
朱一山懂了,“你果然有野望。”
赵楚仙还是笑而不语。
朱一山没在意这点小事,如果一个风华正茂的十五岁少年心里没有野望,那又何德何能成为东宫娘娘的棋子?
道:“垂帘村这边暂时不动,春节之后,帝都那边旨意昭告天下,平江集以及所属的县城,会成为你的藩地,至于你的郡王府,可以设置在平江集,可进可退。”
赵楚仙嗯了声,“好。”
这样最好。
倏然之间,在卧榻之畔出现一个占据一州府之地的藩王,很容易引起汉王的警惕和敌意,若是汉王执意出兵过来,大骊那边还真没法驰援,垂帘村只能自救。
救得了?
汉王麾下的卫青、霍去病,谁打的过?
所以低调发展才是王道。
朱一山又道:“你在垂帘村年轻人中,选几个负责兵力,兵部那边的将军,会在春节前来到垂帘村,届时会先送五百人的军械和铠甲。”
赵楚仙不解,“五百少了,至少一千,还有,没有战马?”
骑军必不可少。
朱一山哂笑,“就垂帘村这点人,需要骑军?”
赵楚仙摇头,“会有人的。”
大骊出钱出粮,自己为什么不能多征兵,只要钱到位了,在县境之内大肆征兵,打造出一支千人兵马并不难,甚至有可能更多。
朱一山也摇头,“不可能给你战马。”
战马都给的话,这可是血本。
东宫娘娘不会如此豪赌,关键是你赵楚仙和区区垂帘村也不值得如此豪赌。
赵楚仙没再争。
有人敲门。
两人回头看去,发现是负责登记造册的两人,最先接受招安的年轻村人,叫赵四娃,是赵三娃的堂弟,负责造册的年轻人和赵楚仙一般大,叫黄粱。
黄鳏夫的侄儿。
赵四娃笑道:“已经登记造册,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愿意加入军伍的人一共二百一十九人,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朱一山沉默了一阵,“将晒场改成校场。”
将军未到,你们先练。
将军到了,移师平江。
朱一山又道:“今后这两百一十九人,就由赵四娃和黄粱两人负责,届时旨意下来,你俩可得官职在身,须谨记天子圣恩。”
赵楚仙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笑。
朱一山这是收买赵四娃和黄粱,提前在自己身边布子,由得他去。
赵四娃和黄粱大喜过望。
黄粱略有不解,“那赵楚仙……呃——”
不知道如何称呼了。
朱一山点头道:“招安旨意中,册封他为闲安郡王,以后可称王爷,至于私下里你们要怎么称呼,那是你们的事情。”
黄粱急忙道:“那我们负责了这些事,王爷做什么?”
赵楚仙也好奇的看向朱一山。
朱一山笑道:“他要随我去一趟京畿,春节之后和兵部的军械、粮饷一起回来,所以这段时日,你俩要多担待。”
赵楚仙大感意外,“我还要去京畿?”
朱一山颔首,“要去的,册封仪式在京畿举行,兵部那边你也要去走动一下,在娘娘允诺之外,还能多拿到多少物资,看你自己本事,还有,即将来垂帘村的将军,娘娘说了,由你自己去兵部挑选。”
赵楚仙哦了一声。
那便去罢。
正好去接触一下那位即将登基为女帝的东宫娘娘,看她有没有是异人武瞾的可能。
朱一山缓缓起身,“我去州府等你,三日后返回京畿。”
说完出门离开。
左手骨折,需要尽快去州府疗伤。
赵楚仙看向赵四娃和黄粱,笑道:“多读书,明天我会把白云观上的兵书全部搬下来,你俩可以读,村里参军入伍的人都可以读。”
黄粱略有不舍,“私塾怎么办?”
赵楚仙想了想,“我去州府后,会让朱一山派一个私塾先生来。”
教育不能耽搁。
起身,“我也有伤,回白云观去疗养,你俩多思忖一下,咱们这两百一十九怎么编排建制,以后所有事宜你俩负责。”
也是讽刺。
自己当初还嘲讽黄巢来着,说他是山沟皇帝。
没想到自己成了山沟藩王。
比皇帝还不如。
但未来……
谁知道呢!
第二十六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确实像个鬼咧。”
憋了很久,赵楚仙还是决定实话实话,让小丫头程暖春气鼓鼓的跑了,兴冲冲的在观前等了这许久,没曾想等来这一句话。
伤心。
仙哥儿,你这样会没老婆的,活该你单身哟。
裴昱在一旁无可奈何,“你是不是缺心眼,这话我能说,你不能啊。”
赵楚仙尴尬的挠了挠头。
刚才不是她说的么,说先生说她像个鬼,让我评评理,我就实话实话,怎的还生气了,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也女人心海底针了。
跟随先生进入观内。
裴昱坐下后问道:“伤势如何?”
赵楚仙笑道:“应该是受了内伤,不算很严重,大概要喝一段时日的草药,好在村里备有,等会而我去找采药人要一些。”
“我教你兵道,教你练剑,但不左右你的人生决定,你选择和朱一山……嗯,或者说和大骊东宫娘娘合作,这是你的人生选择,先生支持你,既然认定了这条路,就要坚持走一下,尽管你现在只是东宫娘娘的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但相信你有一天能挣脱棋局,成为对弈者。”
何谓对弈者?
逐鹿者也!
赵楚仙嗯了声,“我会坚持下去的。”
曾经庸碌的活着,喝醉了酒,跪在垃圾桶前磕头,又追着条狗,拉它的手,说我们以后是好朋友,嗷嗷叫了一宿……
如今,将是郡王!
裴昱颔首,“如此甚好,我要去一趟青州,听说清异司九甲之一的剑甲就在青州,而这位剑甲又深谙诗歌,所以我想去看看,看这位剑甲是否就是那个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
这一次是真离开。
赵楚仙闻言黯然。
裴昱叹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走你的路,到头来不论是鲜衣怒马瞰众生,还是断剑残甲卧蓬草,别忘了初心就好。”
赵楚仙应道:“不忘先生教诲。”
裴旻问道:“可知何谓初心?”
赵楚仙笑了笑,“我之初心,百十年后,我仗剑游山河,月下与妻儿说,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我也曾天上人间叱咤。”
这便是我的初心。
裴旻眼睛一亮,“朱一山没看错人。”
这孩子确有野望。
面色认真的道:“我再叮嘱你一句,知恩图报,你在垂帘村长大,不管你未来如何,不要忘了这里曾是你的根,那两百余人,他们或将跟着你走出这大山,成为沙场叱咤的风云人物,又或者马革裹尸,黯然处魂归无处,作为先生,送你一句诗罢。”
赵楚仙起身,弯腰,“请先生教诲。”
裴旻沉吟良久,缓缓吟道:“浅酒高歌同出城,落日归乡我一人(注1)。愿你此生,不见此境,愿这垂帘村人,百人出山而有半百归乡。”
赵楚仙大为感触。
许久,才叹道:“然而刀光剑影,沙场难测。”
谁知道呢。
也许连自己都活不下来。
裴旻起身,拍了拍他肩头,“尽心尽力便好。”
人这一生,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良心,便可。
按剑出观。
站在门口,眺望云海,轻笑了一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今日我且行千里!”
身影入云。
一线而去。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群山,去往青州,先看那九甲之一的剑甲是否是那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再去寻找贞观歌者。
剑圣裴旻,亦是裴将军。
将军终归盼君王。
赵楚仙目送先生消失在云海里,内心波澜起伏。
先生是剑圣。
但历史上的剑圣裴旻,也不至于踏云远游,也没有从天而落一剑如银河的潇洒,而此间天下之前也不曾出现过此类神奇。
这只能证明一点:此间天下随着异人出现,武道拔高了。
可以理解。
毕竟此间天下有这么多的千古君王。
是规则。
这大概就是一个天地长久存在,制衡彼此的规则。
赵楚仙深呼吸了一口气。
转身出观。
找到曾经的大齐王朝镇国大将军采药人王铁柱,讨要了几种疗养内伤的草药:垂帘村人自给自足,几乎每家每户都会自行配草药疗伤。
效果么……
看天看运气。
好在大部分时间都能对症对药,毕竟有长久积累的经验。
提着草药找到程暖春。
小姑娘已经从先生口中得知山下的事情,虽然还气鼓鼓的,但乖巧的搬了陶罐出来熬药,和赵楚仙坐在院子里,药香四溢。
沉默了许久。
赵楚仙轻声道:“先生走了。”
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是真走了,此生他大概不会再回垂帘村。”
青州剑甲不是李白。
他会去找贞观歌者。
找不到贞观歌者,以先生作为沙场将军的心思,他也不会黯然渡过余生,大概会投向一位他喜欢的藩王,或者大骊。
将军何须马革裹尸还,先生的梦想,大概也有一些浪漫,毕竟李白的恩师。
死在沙场上最后一支羽箭之下?
程暖春黯然,默默的添了根柴。
赵楚仙又轻声道:“三日后,我也要离开垂帘村,先去州府,汇合朱一山后去往京畿,大概要春节左右才能返回,暖春,随我一起去吗?”
程暖春摇头,“不去。”
她怕。
山外的世界充满未知,二狗哥去了一两年,现在还音讯全无。
她甚至想劝仙哥儿也别去。
可说不出口。
男人呢……
怎么能一辈子缩在垂帘村这里,日子一天是一天,然后一天一天老去,成为黄鳏夫立国之前那样的庸碌老男人。
赵楚仙点头,“不去也好,此去京畿,险恶重重,且不说那东宫娘娘能否成为一代女帝,便是那些皇室藩王,也会看我不顺眼,少不了会有一些明枪暗箭。”
神情忽然雄壮。
笑道:“先生走前,送我一句诗,浅酒高歌同出城,落日归乡我一人,旨在劝我;实际上,我心里也有一句诗送给自己。”
程暖春眼睛一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浅酒高歌同出城,落日归乡我一人。”
好凄美的诗句。
又歪着头问,“仙哥儿写了句什么诗?”
赵楚仙起身,负手,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轻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到得那一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无人不知道赵楚仙。
三个字。
欲留名青史!
……
……
注1:是作者君原创诗词中,最喜欢的一句。
第二十七章 下山,出山,入世。
下山,出山,入世。
天青色等烟雨。
烟雨已至。
之字形山路盘绕间,滑腻了人心。
少年一身青衣,腰间佩剑,背负行囊,仅有几枚碎银和几套换洗衣衫,如那侠客仗剑入江湖,只不过少年入的是朝堂。
江湖之险,在于刀光剑影人心阴暗。
朝堂之险,犹在其上。
赵楚仙撑着油纸伞,向身畔倾斜,半边身子沐浴着细雨,心却暖和,身旁小姑娘默默无言,盯着脚尖一步步下山。
不知为何,赵楚仙想起了那首《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却留下一腔牵挂。
我会回来。
一定!
有些故事开篇第一句就有了结局,自己和程暖春便是如此。
之字形山路终有尽头,正如那人生一般。
来到山脚下,晒场处已聚集了整个垂帘村的村民,大家今日为赵楚仙送行,这一两日,垂帘村人已经接受了被招安的事实。
且他们明白一个道理。
赵楚仙是他们的希望。
以赵四娃和黄粱为首,六百余人齐聚晒场,密密麻麻,目视赵楚仙来到晒场,黄粱上前,笑道:“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不过我一直喜欢仙哥儿的称呼,仙哥儿,此一去千万里,孤身入朝,万般风险,愿你平安归来,亦愿你归来之时,便是垂帘村改头换面走出群山之日。”
黄粱是先生裴旻教出最好的学生之一,去参加过乡试,他叔父黄鳏夫立国的时候,他也从没参与其中,但如今他却是垂帘村最为积极的人。
他明白叔父黄鳏夫的立国称帝毫无前途。
更明白赵楚仙的招安意味着什么。
赵楚仙点头,笑道:“咱们村你大概是最清楚局势的人之一,从被东宫娘娘选为棋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当下局面,需要我们所有人努力走出这个困局,如今我去京畿,垂帘村便交给你了。”
黄粱大笑,“待你归来之时,垂帘村必有精兵两百!”
造反,可以不尽心。
但是若有正轨编制,食国之禄,岂能不尽心。
赵楚仙拍了拍他肩头。
看向芸芸村人,深呼吸一口气,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两个字:“等我!”
转身大步而去。
程暖春看着赵楚仙的背影,咬着嘴唇,眼里晶莹,却倔强的没有掉落下来,呢喃着说仙哥儿且带吴钩取关州,但你和二狗哥都要好好的回来啊。
赵四娃上前两步,和黄粱并肩,轻声道:“怎么一点也不悲壮?”
黄粱呵呵一笑。
哪有那么多悲壮的离别画面,想多了罢。
……
……
山路崎岖。
这不是赵楚仙第一次出山,但却是心情最好的一次。
穿越了。
没外挂。
如果裴旻算外挂的话,也行。
不过在异人遍地走,帝王都如狗的此间天下,这个外挂似乎不值一提,君不见汉王身畔有卫青、霍去病,搞不好还有飞将军李广。
君不见,北境秦王身畔有杀神白起。
然而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侠客梦,更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朝堂君王梦。
赵楚仙等来了机遇。
他从一个普通人,即将一跃成为郡王。
也许是主角光环?
谁在乎呢!
反正自己将在此间天下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至于最后能走到多远,能否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数风流,天知晓。
事在人为!
这一次出山,赵楚仙只做一件事:笃定郡王身份。
人在什么位置,看什么风景。
以往出山,只觉山路崎岖,此次出山,心中这十年看过的兵道常识一一闪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东宫娘娘在垂帘村的布局是深思熟虑的。
进出垂帘村,只此一条路。
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且全是下山路。
易出难进!
如果垂帘村的曳落山能驻兵数千,就会像钉子一样钉在汉王的背后,哪怕他有卫青和霍去病,依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然而曳落山确实是有驻兵数千的条件。
所以落郡王府在平江集,东宫娘娘一定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
想到这赵楚仙脚步轻快了起来。
他没有忠君思想。
既然有这个条件和地理位置,将来天下大乱,作为一位藩王,难道就没点其他想法?
有的!
山间青衣江水呈现出醉人的蓝绿色,两岸猿声啼不住。
赵楚仙有点飘了。
出了群山,来到关口。
西尽关。
有一座渡桥。
东去桥。
据说是前朝某位诗书大家负笈游学至此,望群山之中云来云往,又观青衣江东去,便挥毫泼墨踢了这么个名字。
甚至还写过一首诗,可惜遗漏在尘埃中了。
世人大多只记得其中一句:山崖添墨斜碧娑,西尽东去不似昨。
诗是好诗。
可惜人不是好人,那位诗书大家入仕之后,专权朝堂蒙蔽君王,最终导致王朝覆灭,这才有了大骊太祖的开国。
东去渡桥上,有位中年人按刀而立。
狭刀。
着皂色锦衣,应是清异司的缇骑。
看见赵楚仙,上前两步,抱拳为礼,“我是清异司缇骑李易盛,奉朱主司之令,在此迎你,请随我去州府安置一两日,便可启程去往京畿。”
言辞平淡,不卑不亢。
不过赵楚仙从他眼眸里看见一丝不屑。
区区一个藩地不过数十里的郡王。
区区一枚棋子。
随时都可能被大骊舍弃,在清异司缇骑眼中,真就和地方县令差不多,甚至不如,须知即使是清异司的皂衣缇骑,面对州府官吏,腰板也直得起来。
别说县令了。
赵楚仙颇为无奈,人生就是这样,面子不是别人给的,需要自己挣,挣面子就需要里子,而里子自己现在没有!
区区一个无兵无权的招安郡王而已。
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如果连这点胸怀气度都没有,何谈争雄于秦皇汉武。
抱拳回礼,亦不卑不亢,“有劳。”
李易盛眼睛微亮。
朱一山回到府城,并没有提及垂帘村的事情,只是着人送信去往京畿,说金甲王仙之已经叛逃清异司,投奔了汉王,其余事只字没提。
李易盛以为赵楚仙只是朱主司在垂帘村挑了个略懂一些文字的少年而已。
不曾想颇有气度。
遮莫是异人?
李易盛旋即自嘲的哂笑,当了十年清异司缇骑,本能的以为所有不以常理度之的人都该是异人,如果这少年真是异人,朱主司岂会让他活到现在。
第二十八章 万物不为刍狗
州府名叫汉州。
小城。
汉王封地,汉王刘彻世袭罔替之后,觉得汉州不能满足战略需求,于是奏请朝堂,适时先帝垂暮,皇权没落,只能由着汉王刘彻将藩地移到另外一处重镇。
汉州便萧条下来。
出汉州,穿过汉王藩地后,进入宋王藩地的一角,再径直穿过去,循着官道一路东去,一月左右可抵京畿。
大骊开国之后,太祖着令户部拨款,在全国境界修缮官道,是以大骊的官道在历朝历代之中,最为宽敞平整。
骑马去京畿。
这是个难题。
好在朱一山城府够深,不想在这些事上为难赵楚仙,让人准备了一匹矮马,又着人花了两日时间教习赵楚仙,他才能骑马上路。
然而第一天下来,两胯依然火辣红肿。
赵楚仙咬牙坚持。
欲要逐鹿天下,少不了沙场厮杀,连马都不会骑,谈何冲锋陷阵。
两日后,抵达汉王藩地边境。
出了铁脊关,便入宋地。
虽然当下的大势是藩镇割据,京畿那边又因为皇室藩王帅兵去争夺皇位,地方势力可以无法无天,不过毕竟没有天下大乱。
大骊京畿颁发的通关文书依然有效。
何况大骊的众多藩王,其实都不反感清异司,毕竟清异司只针对异人,所以这几年一直有个说法,不论天下是谁的,清异司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出关。
朱一山和赵楚仙并骑前行。
因为垂帘村一事,朱一山清异司三大主司之一的身份暴露,也没在掩饰,索性穿上了主司官袍,青袍绣蛟蛇而披大红氅,腰间佩狭刀,颇有点厂公的气势。
又容易让人联想起锦衣卫和绣春刀。
极帅。
在两人身后,四十余清异司缇骑大风卷平岗,威势汹汹。
皆是寻常缇骑。
赵楚仙问过朱一山,问他那位擅长暗杀的九甲缇骑怎么不见踪影,朱一山没好气的说既然擅长暗杀,岂会轻易露面。
那位九甲缇骑是天下最谨慎的人,别说同僚,就是清异司三大主司,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只有一个人知晓。
东宫娘娘。
出关十里,便是折柳亭。
有人负手立亭中。
一身白衣飘飘。
朱一山和赵楚仙勒住马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按住刀剑上前,身后有四十余清异司缇骑,暗中还有一位九甲缇骑,根本无惧王仙之。
王仙之看着两人,叹道:“我果然没猜错,赵楚仙将要去京畿受封罢。”
朱一山笑了笑,“所以呢。”
王仙之沉默了一阵,道:“你确定东宫娘娘会登基为帝?”
朱一山反问,“当然。”
王仙之当不会信,朱一山越是如此说,他越不信,要知道先帝驾崩已有一两月之久,京畿那边吵得不可开交,皇室藩王重兵陈列各处,与帝军对峙。
京畿之中,太子虽然登基,但东宫娘娘迟迟不敢说出那四个字。
垂帘听政。
轻声道:“汉王让我来此,若是东宫娘娘必然登基为帝,则今日必杀赵楚仙,若东宫娘娘登基存在变数,可杀可不杀。”
朱一山笑了,“你杀得了?”
心中暗凛。
没想到汉王刘彻竟然如此忌惮娘娘,将是最可怕的敌人。
王仙之缓缓的道:“有四十余清异司缇骑,暗中还有一位擅长暗杀的九甲缇骑,但如此力量,真能护住赵楚仙?”
杀意渐浓。
不要小看任何一位九甲缇骑。
王仙之有绝对信心。
他能与人群之中取赵楚仙的头颅,只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即可。
因为有绝对可靠的消息,显示垂帘村的那位裴先生早已离开,没了剑圣裴旻,天下无人可挡他王仙之的拳头。
赵楚仙按剑,冷笑,“你大可试试。”
王仙之盯了赵楚仙许久,才道:“裴先生教不出你这样的人,赵楚仙,我今日不杀你,但想问你一句,你是异人否?”
这是一句废话。
无论赵楚仙是不是异人,他都只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但这一句话必须问。
因为这一句话说出来后,赵楚仙和清异司之间就会存在着猜疑,换言之,东宫娘娘今后会猜疑赵楚仙,从而削弱垂帘村的布局。
上兵伐谋,便是指此。
赵楚仙哈哈一笑,淡然反击,“你凭什么知道裴先生教不出我这样的弟子来,你熟知裴先生么?”
王仙之笑而不语。
转身离去。
朱一山若有所思。
赵楚仙微微叹气。
气氛有些凝重。
许久,朱一山才深呼吸一口气,“走罢。”
无论赵楚仙是不是异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垂帘村的棋子必须落下去,从异人王振口中知道过北境秦王、汉王、燕王和宋王四人身份后,朱一山就知道,这天下最大的隐患,便是前三者。
宋王得往后稍稍。
所以暂时不用管赵楚仙的身份,等东宫娘娘涤清天下,就算赵楚仙是异人,也一样不得不臣服,不足为惧。
两人继续并骑而行。
赵楚仙忽然开口问道:“朱主司,一直有点好奇,清异司成立十年,势力遍布天下,十年间杀了无数异人,难道就没能活捉一个,就无法从异人口中知道其他异人的信息?”
这很重要。
如果清异司捉到一名清末的异人,那么清末以前所有异人都无法藏匿身份,如果捉到一名和自己一样的异人,那么……
朱一山看着远方,浮起一抹亦苦亦幸的笑意,“异人也有掣肘之处。”
赵楚仙不解,“什么掣肘?”
朱一山缓缓的道:“异人但说异人时,必有天雷至。”
所以异人之间可以彼此心知肚明,但绝对不敢说出彼此的身份,也正因为如此,当年从异人王振口中撬出那些信息,清异司付出了惨重代价。
包括一名九甲缇骑的性命!
何以挡惊雷?
唯有刀剑和血肉之躯。
然后异人王振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死。
赵楚仙暗暗惊心。
旋即释怀。
异人横行的世界,总会有平衡的规则,武道拔高是一道规则,惊雷亦应是一道规则,要不然这个世界会乱套,所有的信仰和文化都会崩溃,然后经历漫长的混乱才能重新建立秩序。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此间天下,天道很仁。
一路东行。
一月时间,无风无雨也无晴。
抵京!
第二十九章 京畿风云
京畿很乱。
朝臣惶惶。
但拱卫京畿的帝军分外平静,尽管周边区域有三位皇室藩王陈列的共计二十余万大军,不过在帝军那位兵仙后人眼中,唯有一词。
乌合之众。
又或是土鸡瓦狗?
没有差别。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兵仙后人,因为他是大骊唯一的天策上将。
民心很稳。
毕竟京畿百姓,见惯了大风浪,早些年先帝的先帝登基前一夜,京畿满刀斧,士卒拥长街,厮杀了整整一夜,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百姓伤亡屈指可数。
这是历朝军方的铁血准则:绝不侵扰百姓。
这也是此间天下的朝堂能够抗拒北方蛮夷和西疆荒人的立身根本。
内乱可以。
蛮夷南下,荒人入侵,此间天下可瞬间凝聚起两三百万雄师,自古以来的史书之中,此等记载已是习以为常,最为热血的一次,魏朝中期,此间天下义军四起,北方蛮夷和西疆荒人趁机同时进犯边境,以摧枯拉朽之势越过长城,神州遍地烽烟,江山危在旦夕之际,天下义军同竖一旗,奔赴西方抗荒人,朝堂兵力尽赴北方,先前在沙场打生打死恨不得互啖血肉的士卒和将军,行军相遇之时,但说一句。
你们这些狗日的,弄死那些蛮子后,给老子活着回来,到时候我们再打过,谁他妈要是死在蛮夷阵前,谁他妈就是孙子。
那一次,此间天下青壮皆入伍。
兵力共计五百万。
然而依然不敌,大军节节败退,眼看便要山河陆沉之际,一位军神横空出世,定鼎江山,驱除蛮夷,又推新帝,迎来中兴盛世。
所以西方的燕王和北方的北境秦王,其实有点动弹不得。
他俩要震慑外族。
而汉王也是基于此缘故,一直没曾对毗邻的燕王动兵锋。
皇室藩王当然不止三位。
可有胆量、有野望,更有实力觊觎京畿帝座的只有三位。
按照三位藩王的意思,幼帝登基,当有人辅佐于朝堂,他们这些当叔叔的当仁不让,毕竟是自家的江山,朝堂之中,六部有四部尚书同意此举,一位右相公亦是赞成。
但以左相公为首,加上枢密院的天策上将,以及剩余两部尚书,皆力主君王自立何须辅政,诸位王爷还是哪里来哪里去。
而左右散骑常侍等大部分朝臣,则保持沉默。
表面看这是利益、权势纠葛。
实际上,朝堂势力两分,是在做扶龙的抉择。
是三位藩王,还是东宫娘娘。
胜负难测。
赵楚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悄然的走入京畿。
京畿鱼龙城,此间天下最为兴盛的大城,九朝古都,人口数百万,迤逦占地数百多平方公里,雕栏玉砌琼楼玉宇车水马龙,穿城而过的鱼龙江洋溢着胭脂水粉气,端的是人间繁华地。
八百里鱼龙江,孕育出一座鱼龙城。
鱼龙江畔有一山。
名龙门。
山势延缓,尤以临江山面为甚,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坐落着座座宫殿,整座龙门山便是整座皇宫,若是站在大朝会的大殿上向外望去,鱼龙江和鱼龙城风光,尽收眼前。
风光最好的不是朝会大殿。
而是天子御书房。
坐落于山巅,琉璃打造,入夜可仰望星穹,白日可俯瞰百里河山,曾有糜烂君王,不喜后宫喜书房,每每临幸妃子,皆召至御书房,肆意驰骋之际,俯视山河路人,甚是刺激。
是夜。
赵楚仙站在院子里,望着鱼龙江对面灯火辉煌的浩大皇城,一座山便是一皇城,一皇城宛若黑夜里的一轮黄色明月。
看那蜿蜒的辉煌灯路,和垂帘村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见灯火下的宫女和内侍往来身影。
便是这皇宫,让赵楚仙感觉到终于有点异世的奇幻感了。
脚下的院子是清异司产业,不大。
一进一出。
勉强算个小康庭院。
就是那位被王仙之“误杀”的侍郎家产,被杀之后充入清异司。
坐落青云街尾,从青云街中心的大桥过去,便是皇城外城的正门,是以在朝堂入仕的人大多居住在青云街,上朝方便,过桥便是六部诸寺监的公事楼。
青云街成了鱼龙城两大核心之一。
对面住龙。
青云住鱼。
鱼过桥,腾青云跃龙门而为臣,成龙?
那便奢望了。
赵楚仙知道自己大概会走上那座桥,走上那座山,走入那座大殿,至于山巅的琉璃御书房,不作此想,除非真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
路漫漫其修远兮。
昨日入京畿,朱一山安排了住宿后匆匆离去,晨间来过一趟,说事情发展步入预期,娘娘尚未称帝,觐见之日押后。
赵楚仙问了,朱一山知无不答。
京畿局势复杂。
三位皇室藩王将大军列于周边,孤身入城,在四位尚书、右相公的牵桥搭线下,不断的收买朝臣,更是意图染指帝军。
竟然得逞了!
帝军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已是波澜起伏。
更让东宫娘娘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三位皇室藩王二十余万大军调离藩地,粮草这个大开销竟然没出丝毫问题,而他们的藩地空虚,竟然也没其他藩王乘虚而入吞并地盘。
这意味着一件事:大多藩王都在暗中支持三位皇室藩王,有意掀起一场乱世。
原因倒也简单。
东宫娘娘失去权势,三位藩王成为辅政之人,那么都是先帝亲生血肉,谁不想将幼帝踢下帝位自己坐上去,这就注定三位藩王之间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一旦起兵锋,皇室就完了。
就算最后其中一位皇室藩王胜出,也是惨胜,必定元气大伤,帝军也将遭受重创,彼时天下其他异姓藩王揭竿而起,挂一个清君侧的勤王大旗,皆可逐鹿鱼龙城。
这事,燕王殿下最擅长。
所以这种情况下,东宫娘娘没有垂帘听政。
不是不敢。
是不愿意。
如今东宫娘娘已经掌控帝军,就算被三位藩王侵蚀了一些,绝大部分力量也全部在她手中,况且这事还有待商榷。
赵楚仙总觉得,东宫娘娘和天策上将是要借此机会,将帝军之中有异心的人铲除。
而从大局着想,东宫娘娘也不愿意让三位皇室藩王有对鱼龙城发兵的理由和机会。
不是怕。
是不想因此导致天下大乱。
所以她在忍。
要找个契机解决当下困局。
第三十章 先帝私生子
“朱一山从垂帘村选定的闲安郡王,就是你?”
身畔忽闻黄鹂音。
赵楚仙侧首,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的矮小女子,颇为惊艳,不高,不到一米五,还不如十五岁的赵楚仙。
但绝对是个成熟女子。
为何如此笃定?
只因那胸前风光,垂垂若瓜,充斥眼球。
太过岿巍。
不合常理的岿巍。
赵楚仙没有被这风光迷住,倒不是没有男子本能色心,只因这女子腰畔挂剑,一柄极其细的无鞘柳叶短剑,不足半米,就这么用一根细线拴挂着悬在腰间。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如此短剑,只会更阴狠而刁钻。
杀意很浓。
这杀意不是针对赵楚仙,而是她本身的气质。
赵楚仙知道她是谁。
朱一山离去之前,曾说让他谨防清异司三大主司里最能打架的那位,也是让王仙之都要忌惮的武道高手。
镜花。
朱一山说这位主司喜怒无常,杀人从不需要理由。
想杀,那就杀了。
而这位清异司主司在天子驾崩之后,又有了另外一个身份:凤仪。
凤仪是官。
从四品。
太后、皇后、侧皇后、太妃的贴身宫女之一。
转身,微微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微微弯腰为礼,笑道:“垂帘村,赵楚仙。”
镜花蹙眉,“酸儒?”
赵楚仙摇头。
镜花又道:“假学究?”
赵楚仙继续摇头。
镜花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赵楚仙腰间长剑上,“难怪呼吸间不畅,似有旧伤未愈,原来是个假装读书人风流意气的半罐子水,也配佩剑?被王仙之所伤?”
赵楚仙点头。
镜花思索半刻,“三句话。”
赵楚仙茫然不解。
镜花不悦,按住了腰间细剑,“三句话,若是不能让我对你的能力感到满意,杀一位还不是郡王的乡野愚民,对我并无影响,对娘娘更无影响。”
赵楚仙微微一笑,不语。
你敢杀我?
本就刻薄的笑意,加上这淡定自若无形之中透露出的轻视,让镜花怒而出剑。
寒光炸裂。
赵楚仙一动不动,垂眼看着搁在咽喉处的细剑,摇头,“是娘娘让你来的罢,如此的话,你可以回去了,她应该知道对弈的一个规矩。”
镜花哂然而笑。
规矩?
娘娘就将是这大骊天下的规矩。
她知道赵楚仙的意思。
棋局对弈,落子无悔。
赵楚仙也笑,笑意越发刻薄,伸出手缓缓推开咽喉间的细剑,“第一,你很能打,我知道,所以没必要用剑来显示你的强大,只会让人觉得你的浅薄;第二,娘娘让你来,只是确定我是否有其他身份,以确保我这颗棋子是忠实于她的。”
镜花笑了,收回细剑,“你很聪明。”
聪明的人活不长。
赵楚仙目光深沉,“在这里,不聪明的人更活不长,不是吗?”
镜花眼睛一亮,“你多少岁?”
朱一山说他十五岁。
现在看来,十五岁的人怎么可能有如此洞彻世事的思想。
赵楚仙心里一惊,“十五。”
镜花意味深长,“大骊的十五?”
赵楚仙呵呵一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为一个乡野孤儿,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不多想一些事情,活不下来的,须知活着不易。”
也是叹服。
先有清异司缇骑李易盛,如今又有镜花,清异司的人看待每一个人,都像异人么,可为何朱一山从没怀疑自己?
不对。
朱一山真没怀疑?
此人城府太深!
赵楚仙的内心实际上有点小虚。
嗯,你们的直觉很准。
镜花负手,望着对面的皇城,沉默了许久,道:“你和朱一山一起抵京,一日之间,朝野已经沸然,没人知道娘娘为何会让清异司主司之一的朱一山,去找一个挖不出丝毫身份背景的人回京畿的意图,接下来这段日子,在娘娘没有解决三位皇室藩王之前,你大概会很忙碌。”
朝堂对弈便是如此。
赵楚仙的身份,这一两日京畿这边无数势力费尽心思,挖不出一丝线索。
现在已有传言。
说赵楚仙是先帝早些年遗留在民间的私生子。
这一次回来是继承皇位的。
先帝十五岁的皇子继承皇位,自然不需要人垂帘听政,也不需要皇室藩王来辅政,这个消息利好于大骊朝堂重臣。
十五岁的天子,还不被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不利于三位皇室藩王。
一旦这位私生子登基,你三位藩王还是哪里来哪里去。
就此造反?
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必败无疑。
赵楚仙讶然失笑。
问道:“东宫娘娘掌控帝军,又有清异司这等利器在手,对付三位皇室藩王并不是难事,为何非得闹这么一出?”
不用猜,这个消息是东宫娘娘放出去的。
目的么……
很简单。
拉拢朝臣一起对付三位藩王,将三位藩王赶出京畿之后,再揭破自己的身份,如此真正的先帝幼子登基,而东宫娘娘就能垂帘听政。
镜花没好气的斜乜他一眼,“你知道个屁!”
赵楚仙:“……”
看起来挺美一个女子,怎的如此狂放不羁。
旋即释然。
练武的女子么……
你还奢望她棋棋书画、吹拉弹唱。
咦,吹拉弹唱这词有点猥琐了啊。
镜花丝毫没在意她在赵楚仙想象中的形象已经从仙女坠落凡尘,道:“先前出剑,你定若泰山,又听你言辞,世事道理极为透析。教你兵道和练剑的那位裴先生是个人才,知道教人不止是教什么言定朝堂剑镇江湖枪平河山,更是教做人。”
顿了一下,“朱一山送回清异司的档案记载,你家裴先生是异人?”
省略了可能两字。
赵楚仙于是提醒,“是可能。”
镜花冷笑,“在清异司眼中没有可能这个词,要么是,要么不是。”
赵楚仙耸肩。
镜花道:“风雨欲来,你好自为之,娘娘的意思,既然三位藩王不远千里来了京畿,又回去作甚,不如去和陵好好陪陪先帝,也算是手足兄弟一场。”
说完一步跨出。
仅是一步,身影便已越河而去,翩若黄鹂。
赵楚仙悚然惊心。
东宫娘娘好大的气魄!
和陵,是那位病秧子天子的陵寝。
第三十一章 君王一步平安,匹夫十万青血
鱼龙城很繁华,不提那座座落着皇城灯火辉煌彻夜不熄的鱼龙山,城中其他地方,亦是红光映照天穹,很有些盛世风华。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京畿所在的帝国大厦将倾。
其实很无理。
大骊并无连年天灾,也无战祸,黎民安居乐业,不说是盛世,却也该是守成时代,谁料到却就这么陷入了藩镇割据。
只能说那些异姓藩王太过妖孽。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
大骊无宵禁,民间也不禁武,赵楚仙负剑在身,信步而走,宛若自身清明上河图。
很美。
他忽然有点喜欢此间天下了。
其实这也很无理。
喜欢,是因为赵楚仙在经历过十年蛰伏之后,有了一个极高的起点,如果让他一直只是做一个只能任人鱼肉乡野愚民,大概是怎么也喜欢不上的。
喜欢的是人上人相对应的社会地位。
有人扛着一梭糖葫芦。
赵楚仙有些犹豫。
想吃。
然而囊中羞涩,能省则省。
从垂帘村出来,身上的碎银子也就够买几壶好酒,这已是程暖春和自己的全部家当——先生裴昱教书真赚不了几个钱。
何况还买了那许多的兵书。
“你还真不怕死?”
耳畔又闻黄鹂声。
赵楚仙侧身,看着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笑了笑,“娘娘让你来保护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清异司最能打的主司,这座天下大概除了我家先生和王仙之,能赢你的不多。”
镜花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是来保护你的?”
赵楚仙指了指前面的糖葫芦。
镜花无语,“没钱?”
还当什么郡王!
赵楚仙呵呵一笑,笑意略显刻薄,“我是说,你要不,我请你也吃一串。”
喊住贩夫,问价。
不贵。
两文一串。
取了两串卖相极好的,递了四文给那汉子,将其中一串伸向镜花,“其实很简单,你第一次来见我,回去如此这般一说,娘娘大概便定心了,可因为要拉拢朝臣,不能让我这个‘私生子’死了,何况以后还要作为棋子钉在汉王藩地后的群山之间,所以我得活着,朱一山伤势未愈,再加上朱一山不是最能打的,所以便让你来,一则保护,二则监视。”
恐怕那位东宫娘娘还有用意。
看我赵楚仙是否是异人。
毕竟因为众多异人的存在,这个天下的权谋勾心斗角之间,要更尔虞我诈一些。
镜花看着面前的糖葫芦,犹豫了刹那。
最终接过。
没吃。
就这么拿在手上,和赵楚仙并肩而立走在长街是青石板路上,漫不经心随意闲逛,“道理一套是一套,可你应该清楚,即将走入的天下大势,不是靠嘴皮子就能坐稳你的郡王位置。”
赵楚仙笑而不语。
一口吞掉一个小糖葫芦,讶然。
是圣女果。
话说,此间天下物产确实丰盛,人类的世界大多是相通的?
随口道:“我练剑,也读兵书。”
若入沙场,也是儒将。
镜花嗤笑一声,“凌烟阁悬名的当世二十四神将,你打得过谁?汉王麾下的卫青、霍去病?又或者是北境秦王麾下的白起?”
赵楚仙无语,“这天没法聊了。”
给我再看一百年兵书,也打不过这三位,有些东西真是天生的。
心中一动。
自己要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数风流的话,得找人。
秦朝的不想。
因为有北境秦王,他们不会选择自己。
汉朝的也不奢望。
明朝的么……有明成祖朱棣在,徐达、蓝玉、常遇春之流就算知道了朱棣靖难的事情,难道就会认为朱棣不配为大明君王了?
唐朝的?
猛将多。
但是……鬼知道唐宗有没有在这个天下,不见先生裴旻都一心只想找到这位贞观歌者。
貌似留给自己的名将不多了。
何况有些时代的名将并不一定来到此间天下成了异人。
又被清异司杀了一些。
所以……
难啊。
想到这,笑问道:“凌烟阁悬名的当世二十四神将有哪些人?”
凌烟阁?
有点意思。
没记错的话,这是唐太宗搞出来的。
镜花想了想,“不怎么记得,我对沙场没甚兴趣,唯有印象的几人,便是我先前说过的那三人,悬名榜首的天策上将军,以及有个长得很好看的狄将军。”
女子么,总对好看的男子有印象一些。
赵楚仙略有失望。
倒也没什么关系,当世二十四神将,这本身就是个噱头,朝野之中大概没人不知,有机会随便找人问问便可知晓。
镜花忽然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谁去帮你练兵罢?”
赵楚仙嗯了声。
镜花笑道:“娘娘已经定下来了,就是那位长得很好看的狄将军,已将他从驻防关城召回京畿,约莫五六日后抵京,到时候奉密旨去往垂帘村。”
赵楚仙笑了,“那还好。”
至少是凌烟阁悬名的神将,又问道:“他悬名第几?”
镜花想了想,“第九。”
忽然怒目。
腰间细剑发出轻微剑鸣,杀意如织。
赵楚仙一把拉住她手,“真要杀,那么今夜这鱼龙城要血流成河,你杀不过来的。”
一男一女,十五六的少年玉面丹心,女的身材玲珑惊艳岁月,这样的组合走在街上,很难不吸引眼球,而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
于是在看镜花的时候,一些人的目光便深邃了许多。
镜花其实很享受这种瞩目。
不过刚才有个富贾打扮的中年男子在路过她身畔时,脚下不小心踢到青石板边角,一个趔趄,差那么一丢丢就要撞到她怀里——如果她不稍稍侧身的话。
杀意由此而起。
镜花摇头,“不,你不懂。”
抬起手,落下。
骤显血花。
长街上人来人往,行夫走贩商贾书生剑客,形形色色。
先前卖了两串糖葫芦给赵楚仙的汉子,走走停停,落在两人后面,在路过那位差点撞到镜花的中年富贾时,卖糖葫芦的汉子手中突现寒光,一柄匕首毫无预兆的扎入中年富贾的腰间。
路边画糖的老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画一只朱雀,旁边围了六七人,其中一位少妇牵了个七八岁的胖胖孩童。
镜花挥手落下的一瞬之间,画糖老人手中的竹签倏然飞起,插入少妇喉间。
少妇身旁的孩童暴起,尚有婴儿肥的小身躯竟有恐怖力量,一瞬之间便将画糖老人的头颅拧了下来,大笑一声便要远遁。
空中忽来一箭!
破空啸声中,铁箭将孩童透心而过,直直没入青石板中,只剩箭尾。
犹在轻颤。
前方十余米处,一位车夫正和让道慢了的游侠儿争执,车上一位富家翁带着如花美眷掀开车帘静静看着,既不帮腔车夫,也不出声斥责。
那如花美眷矜持低首,捏着手绢,时不时瞟一眼那和车夫争执的负剑游侠儿,眸里多爱慕。
游侠儿年轻俊俏,比身旁大腹便便的富家翁讨小娘子欢喜。
镜花挥手落下到处血腥之际,游侠儿欲要远遁,已经晚了,富家翁身边的如花小娘子挥手,手绢里射出三枚银针,穿过游侠儿的脑门。
一位目盲的算卦先生摆着摊,面前蹲着个老学究,手拿折扇,一副书生的风流意气,随着镜花挥手,老学究手中的折扇中寒光炸裂,一柄短剑刺入算命先生的心脏,而算命先生手中的卦签,也在同一时间插入老学究的脑门。
双双倒地,血流如注。
旁边酒楼里,一位不苟言笑脸有伤痕的黑衣中年人上楼临窗而坐。
一位一看就是瞒着家人女扮男装出来游历的雌儿静静的坐在黑衣中年人身后,默默喝着伙计奉上来的祁门清酒。
在这个雌儿的背后,坐两个浪荡痞子,盯着背影指指点点,话语很是猥琐。
恰时,镜花挥手落下。
那位黑衣中年人刚准备接过伙计端上来的酒,便见那位女扮男装的雌儿站在他身后,还没反应,脑袋里就被镶进了一盏酒杯。
酒香四溢。
雌儿杀了黑衣中年人,尚来不及转身,身躯骤然一凉,那两个浪荡痞子贴在她身后,两柄匕首一左一右入心肺。
雌儿尚未断气,嘴里涌动着血腥,望着楼下的赵楚仙。
眼神不甘。
两个浪荡痞子一击得手却无惊喜,相视一眼,就欲离开,却见端酒伙计神情狰狞,睚眦目裂怒喝一声,“还他妈想走?”
一片银线如雨帘扑面而来。
两个浪荡痞子被射成蜂窝。
所有的生死厮杀都只在一瞬间,镜花抬手落下,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已见生死。
长街炸锅。
一骑绝尘而来,铁蹄如雷,马上骑士手执长弓,怒喝一声:“清异司办案,闲杂人等退散!”
赵楚仙目睹这一幕,暗暗叹气。
君王一步平安,匹夫十万青血。
第三十二章 宗正寺卿,先帝叔父
片刻之后,长街上空无一人。
只剩一地尸首。
死了很多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赵楚仙松开按剑的手,望向镜花,希望她能解释给自己听。
镜花嗤笑一声,“不自量。”
对马上持弓人道:“善后!”
看也不看死了的人,就欲离去。
赵楚仙却没离开的意思,四望一眼,一边向酒楼走去,一边脸色凝重的问道:“哪些人是清异司的,哪些人是来杀我的?”
镜花不甚在意,不语。
马上持弓人眼睛亮了些,下马,跟在赵楚仙身后,轻叹一口气,“拿折扇的老学究,车上的富贾和小娘子,酒楼上的雌儿和伙计,画糖老人,卖糖葫芦的汉子……都是我们的人。”
赵楚仙上了酒楼。
被两个浪荡痞子一左一右两柄匕首透入心肺的雌儿还没死绝,睁大着不甘的双眼,身体犹在轻微抽搐,端着托盘的伙计黯然的跪在一旁,泪流满面。
无能为力。
赵楚仙沉默了一阵,心里叹了口气,面容肃穆着默默对雌儿鞠了一躬。
雌儿口中血沫喷涌,欲笑而不能。
阖目。
气绝。
这礼,我收下了。
可惜,这命死得还是不值。
一旁的伙计起身,弯腰,抱起雌儿的尸首,对持弓人道:“舍妹喜欢城外的春庭湖,每每春夜,最喜月下泛舟,说一舟撑起满天星河,宛若一帘幽梦。不知我兄妹二人这些年的功劳,可能换得春庭湖中小岛上一方坟茔?”
持弓人想都不想,“任选百米方圆之地,所用物事,由清异司负担,府衙那边若有阻拦,让他去找户部,户部若是不管,让他去清异司找主司镜花讨要道理。”
清异司就是道理!
伙计下楼离去,背影茕孑,步履蹒跚。
长街上,出现数十个清异司缇骑,沉默着收拾残局,京畿府衙兵丁闻讯赶来,看见清异司缇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赵楚仙撑栏俯视,“你们都是清异司缇骑?”
持弓人摇头,“不。”
是死士。
负责拱卫你的,是由娘娘拨过来的死士,不属于清异司,亦不属于朝中任何部门,行走于黑暗之中,专职猎杀不臣之者。
擅长猎杀,亦擅长拱卫。
赵楚仙想了想,“今后这种事情还会有很多罢?”
持弓人摇头,“不知道。”
来便是,何惧。
赵楚仙沉默了一阵,看来今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免得徒然死人。
下楼。
镜花神色奇怪,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将是郡王。”
万人之上的王。
赵楚仙却懂了,摇头,“亦在人间。”
生命是平等的,没有贵贱之分。
别人用生命来保护你,你的一步平安,是许多人用余生换来的,那么就值得你的尊敬,也值得你的一个鞠躬。
镜花嗤笑。
如此多愁善感,只因你还没看惯生死。
赵楚仙无甚心情,“回了。”
转身回去。
镜花看了一眼酒楼上的持弓人,持弓人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镜花这才跳跃了两步,跟上赵楚仙。
不知道为何,她心情有点愉悦。
想喝酒。
可惜没酒,只能再吃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
走在路上,镜花忽然问道:“你不好奇是谁派人来杀你的?”
赵楚仙想都不想,“除了三位皇室藩王,我想不到其他人。”
镜花嗯了一声。
赵楚仙颇为不解,“先帝驾崩之前,三位皇室藩王远在藩地,只有春节才有机会回京畿,他们为何会在京畿有如此势力?”
镜花唉了口气,“所以局势比想的严峻。”
有臣子已投身三位藩王麾下。
必然是重臣。
寻常臣子,哪豢养得起如此之多的死士。
且数量不少。
赵楚仙唯有苦笑,“所以在我身份被洗清之前,稍有不慎,就会遭遇今夜这种事,我一个只是流言的私生子尚且如此,那么宫中那位可怜太子,处境岂非更可怜。”
确实可怜。
本是太子,先帝驾崩,按照规矩,理应立即登基,可是因为种种阻碍,这太子竟然登基不得,也不知三位藩王和东宫娘娘用了手段。
倒也不意外。
须知历史之中,连莫须有这种罪名都想得出来,何况阻拦一位太子登基。
镜花讽笑,“你想多了。”
太子在鱼龙山上的东宫,三位藩王手脚再长,也触及不到,之所以这位太子还能活着,是因为娘娘需要他活着而已。
赵楚仙自嘲的笑了笑,笑意越发刻薄。
镜花忽然道:“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看见你的笑,就像一鞋拔子呼你脸上?”
赵楚仙耸耸肩。
你们是嫉妒我。
玉面丹心,那可是古装武侠剧中男主角的相貌。
回到庭院,休憩一阵,赵楚仙欲去洗漱休憩,却发现镜花没有离开的意思,场面有点尴尬,索性开口问道:“你还不回鱼龙山?”
镜花无语,“宫禁岂能随意夜开。”
大骊国祚上,宫禁夜开了一次。
然后就换了君王。
打那以后,再无宫禁夜开之事,这是皇室定下来的死规矩,君王亦不得越矩,先帝登基之初,一位公主被驸马家暴,半夜跑到皇城前哭诉,先帝也只能守在城门上低声劝慰。
至于结局么。
第二天那位驸马差点被斩于大殿之上,还是那位公主求情——毕竟夫妻。
赵楚仙讶然,“你进不去?”
镜花斜乜一眼,“你傻么?”
可以进。
但是能进?
哪怕你是大骊天下江湖高手第一人,也不能凌空越城门,那是僭越天子,属于必斩无赦的大罪,镜花纵是东宫娘娘的凤仪之一,也无例外。
赵楚仙环视一眼院子,笑道:“也行,厢房仅有一间,我长途跋涉,需要休憩,你请自便。”
便欲去洗漱。
忽闻敲门声。
镜花想都不想,“鬼来了。”
赵楚仙只得转身去开了庭院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位红光满面身材高大的老人,一身青袍,上位者的威势自显。
应是官场中人。
身后跟着个捧剑**,长得那个花枝招展,赵楚仙都看得眼直。
老人微微作礼,“老朽周礼,深夜叨扰,还请莫怪。”
赵楚仙回首看镜花。
镜花翻了个白眼,话语弯酸,“我道是谁,感情是宗正寺卿来了,怎的,大半夜睡不着,来这里寻亲么,那你倒是好好看看。”
宗正寺卿,先帝叔父。
第三十三章 有点意思
周礼作为宗正寺卿,管理皇族事务,并监管天下佛家和道家,权柄极大,正儿八经的朝堂三品大员,再加上先帝叔父这个身份,便是当着左右相公六部尚书,也能直起腰板。
周礼其人,充满传奇。
少时天资聪颖,作为宗室子弟,只要他读书,以他的聪慧考个功名不难,进入朝堂混个一二品也不算难事。
但他读书而不科举。
也便罢了。
周礼读书之余,看兵书,练剑,俨然欲要入沙场,若是如此,凭借累累战功,加上其宗室身份,封王拜侯都是水到渠成。
然而他没有。
成年礼后,周礼便仗剑入江湖,这一去便是三十年,腰间长剑“碧云天”在大骊天下的江湖之中,素有“剑中王爷”之雅称。
直到将要知天命时,周礼才返回京畿。
入宗正寺。
先帝登基之后,周礼一跃而成宗正寺卿,朝野之间皆有传言,先帝登基之前时三龙争储,太子暴毙,这件事中有周礼腰间“碧云天”的影子。
真相如何,随着先帝驾崩,已无人知晓。
镜花有两个官职在身,一者凤仪,东宫娘娘身畔女官,从四品,不如周礼官职高,二者是清异司主司,从五品,更不如。
如此对周礼说话,大是不敬。
周礼不以为忤。
笑道:“钟凤仪的话还是这么带刺,难怪京畿会有‘有事镜花无事水月’的流言,看来娘娘对钟凤仪这爽直性格也不甚喜欢的罢。”
说话也直。
江湖混过的人,知道和什么人说什么话。
东宫娘娘身畔两凤仪。
一个镜花,一个水月。
大多时候,水月在宫中服侍,镜花则主责清异司,亲疏远近很清晰。
镜花笑而不语。
虽然被怼,但对这位宗正寺卿倒是不那么反感了。
周礼看向赵楚仙,“京畿流言,大多是一些权谋人士为了利益搅弄出来的,仅仅只能是流言,信不得,不过这一次老朽不能置之不理。”
先帝驾崩,太子年幼,一直无法登基。
局势诡异。
忽然又冒出一个先帝私生子,而且已经十五岁,作为宗正寺卿,明知这可能是流言,也不得不来察验一番。
毕竟涉及到国本。
立嫡立长。
如果赵楚仙真是先帝私生子,当下局面,将他推倒帝位,未尝不是好事,至于已经有太子,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赵楚仙笑了笑,“我不是。”
不论那个流言是东宫娘娘弄出来的也好,还是其他朝臣弄出来的,赵楚仙都不在意,也不愿意——哪能接受没明没白的成了别人私生子。
周礼点头,“我知道。”
一眼就能看出,赵楚仙和先帝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有个事实周礼不得不承认。
先帝尊荣长得不是那么很“好看”。
而眼前的赵楚仙却有一副玉面丹心。
赵楚仙弯腰为礼,“还请大人澄清。”
宗正寺来澄清这个流言再有效不过。
周礼回礼,“自当如此。”
旋即意味深长的道:“据老朽所知,哥儿姓赵,前朝国姓不提,且被清异司从外地接来京畿,又有清异司和‘锄房’死士拱卫,身份非比寻常,遮莫是异人?”
赵楚仙心里一跳。
淡定道:“周卿正可有证据,须知我若为异人,早该死在清异司的狭刀之下。”
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先前在长街上拱卫自己的死士,出自锄房。
好直白的名字。
锄者,除也。
周礼哈哈大笑一声,“异人在我大骊疆域之中,好端端活着的大有人在,不差那一个两个了,便是先帝,也曾被清异司怀疑过。”
赵楚仙讶然。
清异司这么大胆,竟然连天子都敢怀疑?!
周礼见状笑道:“倒是怪不得他们,只是前些年清异司捉到一名异人王振,知悉了异人中有个叫周幽王的,曾烽火戏诸侯,而巧了,先帝为了博东宫娘娘一笑,也做个类似的荒唐事儿。”
镜花忽然道:“周卿正好长的耳目!”
此是清异司秘事,周礼从何处得知?
清异司内有奸细!
而且地位不低。
周礼依然温和笑着,“耳目不聪慧,可活不好,人啊,上了年纪,就睡不着觉,那夜又天雷滚滚,老朽静极思动,恰好遇见了而已,这点本事老朽还是有的。”
大骊曾有这么一句话:天下亿万人,能做官的不如周礼会打架,会打架的不如周礼能做官。
换言之,周礼不是江湖最强的剑客,也不是朝堂最大的官,但他是江湖剑客中官职最高的,是朝堂臣子中剑术最高的。
镜花嗤笑了一声。
信你老头子的邪!
只道周礼这是为了保护他在清异司的谍子。
周礼不以为忤,再次行礼,“深夜叨扰,多有得罪,赵哥儿勿怪,这便告辞。”又对镜花道:“贼喊捉贼,有意思不?”
说完大笑离去。
镜花脸色大变。
赵楚仙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周礼那句“贼喊捉贼”明显是在告诫镜花,那么问题来了,镜花作为清异司主司,捉的贼是异人。
周礼这句话意味着他在怀疑镜花也是异人。
钟凤仪。
镜花。
钟镜花?
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吗?
镜花看着赵楚仙,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常,忍不住叹道:“赵楚仙,我实在是要怀疑你是不是异人了,十五岁的少年,哪能稳重至此?”
太不合理。
赵楚仙笑着摇头,“钟凤仪还是洗清自己的嫌疑比较好,我区区一个乡野愚民,威胁不到你和娘娘的千秋大计。”
如果钟镜花是异人,两凤仪之一的水月也可能是。
东宫娘娘更可能是!
异人掌控着侦缉、捉拿、诛杀异人的清异司,异人还要谋划着登基为女帝,关键是此间天下,还有一大堆的千古帝王。
有点意思。
此间天下,已被异人渗透得千疮百孔了。
如此世间,规则还能不崩,天道尽力了。
镜花冷笑,“清者自清,你该不会是信了周礼的话罢,别怪我没提醒你,偌大京畿,若说谁最想杀你,周礼当是其一。”
赵楚仙不解,“为何?”
镜花叹道:“三位皇室藩王之中,其中一位便是周礼过继出去的儿子,而这一位藩王,也是最有希望稳问鼎天下的皇室藩王!”
想了想,“今夜来杀你的死士,有可能便是周礼的人。”
宗正寺卿。
掌管天下道家和佛家,又在江湖三十年,谁知道他到底有多深的势力?
想想就觉得恐怖。
第三十四章 宋王赵昚
夜已深。
赵楚仙辗转难眠,他横睡在床头,床尾横睡了个女人,一个很不错的女人。
不错是谦词。
这种事情赵楚仙经历过。
不说坐怀不乱,即使身体本能反应,也能做到不如禽兽。
然而今夜倒是奇怪。
心中竟然没有丝毫关于男女方面的念想。
内心很空。
耳边传来镜花微微的鼻息声。
忍不住问道:“睡了?”
镜花嗯了声。
赵楚仙:“我想问个事,如果东宫娘娘最终输给了三位皇室藩王,我这个郡王也就没了可能,是否说明,我需要全力帮助你们?”
镜花笑了,略有嘲讽之意,貌似你的帮助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还是给了他面子,笑道:“大概是的。”
赵楚仙有些无语,“如此说来,我来京畿早了些。”
镜花微微不悦,“天上哪有白送的好事。”
不付出何以谈收获。
又道:“这且不提,若你为大骊子民,可愿见天下大乱?须知三位皇室藩王背后,肯定有其他异姓藩王的支持,一旦其中一位入主鱼龙山,另外两位就可以撕破那层窗户纸,直接起兵,到时候异姓藩王掺和进来,注定是旷日持久的乱世!”
这不需要镜花提醒。
赵楚仙太明白此间天下那群异姓藩王了,北境秦王和汉王之外,甚至宋王都可以忽略,但那燕王朱棣就不是久居人下的雄主。
毕竟有前科。
自己对这片天下还没有多少归属感,但一腔抱负却需要这个郡王之名。
师出有名。
这是历朝历代争夺天下者的必要条件。
沉默了许久,“平江集里面的群山之间,还有数座和垂帘村一样的村子,东宫娘娘为何偏偏选定了垂帘村?”
是因为早就知道垂帘村有异人裴旻和黄巢?
镜花也沉默了一阵,不确信的道:“大概……是因为名字好听?”
垂帘村。
垂帘?
垂帘听政!
娘娘现在就需要这四个字,至于登基为帝,还需要往后再等等。
赵楚仙:“……”
也对。
毕竟是封建时代,有点迷信可以理解。
依然毫无睡意。
翻身坐起,看着黑暗中睡在床尾的人,问道:“你之前泡的茶还有么,口渴。”
镜花翻了个身,背对赵楚仙,“你确定还要喝?”
赵楚仙:“???”
什么意思。
镜花声音里带着捉狭,“其实不是茶,是‘佛韵’,利用吸石、龙骨、牡蛎、琥珀、代赭石、首乌、石菖蒲、百合等药品,加以独门奇药密炼而成。”
赵楚仙不解,“佛韵?”
镜花说的那些药材,都是安神清心的中药。
镜花嗯了声,“可以让正常男人变成太监的药,所以娘娘入宫十年,先帝但来娘娘寝宫,娘娘都以此茶奉之,这也是先帝难以生育的原因之一。”
赵楚仙毛骨悚然。
好狠的女子。
又倏然惊醒,“照你这么说,东宫娘娘竟然和先帝没有过?”
镜花呵呵一乐,“你以为?”
赵楚仙越发不解,“为什么?”
镜花没有回答,道:“这是秘密,天下间只有娘娘、水月、我、三人知晓,如今你也知晓了,此事若被外人知,我第一个杀你。”
赵楚仙不担心这个问题,他现在担心另外一个问题,“那我……”
镜花暗笑,“没事,才一杯,明晨药性一过,你就恢复正常了,没办法呢,谁叫我要贴身保护你,又谁叫我是一个弱女子呢,我们女子啊,总要学会保护自己。”
赵楚仙:“……”
你还弱女子?
清异司三大主司之一,两凤仪之一,就这身份谁敢动你?
一夜无事。
直到半夜堪堪睡去,又日上三竿,才慵懒醒来。
镜花已经不在。
赵楚仙起床,发现今日艳阳高照,刚洗漱完,就见镜花提着早食归来,放到桌子上,轻声说道:“快些吃点早食罢,有人要见你。”
赵楚仙精神一振,“娘娘?”
镜花:“……”
想得真多。
赵楚仙干笑一声掩饰尴尬,“是谁?”
镜花却顾左右而言其他,“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楚仙翻了个白眼。
难得回答。
我一个初来乍到无权无势的乡野愚民,能知道京畿夜里发生的大事才叫有鬼了。
镜花自顾自的说道:“昨夜发生了好几件事,东宫太子遇刺,刺客三人,功败垂成后自戕而亡,阳王、梁王、陈王三位皇室藩王亦同时遇刺,皆无大碍,现在朝野之间蜚声一片,所有矛头都指向东宫娘娘,说她欲要杀尽皇室从而登基为帝。”
赵楚仙丝毫不觉奇怪,权势斗争就是如此,波诡云谲尔虞我诈。
不过这事不复杂。
应该是三位藩王的手笔。
问道:“到底是谁要见我?”
镜花还是没有回答,颇为忧心的说道:“今晨起来,流言又变了,说你并非先帝私生子,而是东宫娘娘入宫之前的私生子。”
赵楚仙:“……”
已经不能愉快的玩耍了,这才短短一天,自己就成了两个人的私生子,我不要面子的么。
呃……
貌似现在自己真没资格。
镜花看赵楚仙吃完了早食,这才道:“宋王要见你。”
赵楚仙:“……”
他实在没想到,宋王会见自己。
更没想到宋王赵昚竟然在京畿。
这可是宋孝宗。
南宋的一代中兴之主,可惜徒有中兴之才而无中兴之将,若是给赵昚一个岳飞,收复半壁河山大有可能。
哪怕是给他一个狄青——
咦。
狄青?!
镜花说凌烟阁当世神将悬名第九的将军,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狄将军。
难道是狄青?
不动声色,问道:“宋王为何会在京畿,又为何要见我?”
镜花笑了起来,“因为他怕。”
宋王当然怕。
他藩地旁边有好几个藩王,其他的都无所畏惧,但唯独和他藩地毗邻的汉王,让他寝食难安,要不是又隔壁的隔壁燕王掣肘着汉王,他那丰饶的藩地早被汉王吞并了。
汉王强势,但也不敢小觑燕王。
他要是出兵攻宋,燕王岂会错失良机,必定趁虚而入。
但如果天下大乱那就不好说了。
搞不好燕王和汉王会暂时结盟,两王同时攻宋瓜分此间天下最为丰饶的地区——毕竟这两位千古帝王可不惧怕任何人。
搞不好连北境都在他俩野望之下。
汉王加上燕王,战不得北境秦王?
所以宋王怕。
在这样的局势下,宋王巴不得东宫娘娘垂帘听政,然后在垂帘村安置棋子掣肘汉王,如此一来,宋地可高枕无忧。
第三十五章 财神
赵楚仙很快想明白这一点,笑道:“所以我的藩地王府,是由宋王出钱修建,我养兵的军饷,也是宋王掏腰包?”
宋王赵昚,大骊财神。
民间传言,赵昚的钱比京畿的皇室还多,他王府所在的藩城,比鱼龙城还繁华,更有“宋王聚宝盆,天下钱财占五成”的说辞。
镜花笑了,“这你得去问宋王和娘娘。”
这人确实聪慧。
难怪朱一山会在一群乡野愚民之中选择赵楚仙,而不是那个异人黄鳏夫。
大势之下,异人也可以暂时不杀。
如果没有赵楚仙,垂帘村那一步棋就会选择异人黄鳏夫。
现在看来,朱一山眼光很准。
短暂接触,镜花发觉这个十五岁少年,远比他的相貌看起来更成熟,莫名其妙的给人一种信任感,觉得他能做成很多事。
赵楚仙问道:“在哪里见宋王。”
要见宋王了。
宋孝宗赵昚。
说不激动那是假的,见过的反王黄巢,虽然也曾称帝,但算不得正儿八经是君王,先生裴旻仅是将军和剑圣,哪比得上一位大宋中兴之主有逼格。
镜花笑了笑,“看你意愿,你若愿意,可以就在此处。”
赵楚仙愣了下,“宋王敢明目张胆的和东宫娘娘结盟?”
此处肯定被人监视着。
宋王来京畿,应该是秘密行事,否则汉王不趁机侵占他的藩王领地那就不叫汉王了,所以怎么看宋王都不敢暴露身份。
镜花暗暗颔首,“所以你要去春庭湖。”
赵楚仙聪慧,成熟稳重,且心思缜密。
可以回去汇报娘娘,此人可以重用为闲安郡王,给他时间和空间,一旦发展起来,有希望能掣肘住汉王这位千古人雄。
赵楚仙想起那个临死之前眼神不甘的雌儿,叹道:“是该去上柱香。”
才一夜,她的坟茔可曾修好?
匆匆吃了早食,起身,“走罢。”
镜花摇头,“你去,我回鱼龙山。”
赵楚仙讶然,“你们不保护我?”
镜花呵呵一笑,“昨夜的刺杀,真以为他们是笃定心思要杀你?如果真的要杀你,昨夜长街之上就会血流成河,远不是那么几个人的生死。他们只是试探一下你在娘娘心中的分量,发现有清异司和锄房拱卫,他们明白了你的轻重,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他们不会对你再次出手,所以你暂时是安全的。”
赵楚仙松了口气,脑袋挂在腰上的感觉可不好受。
镜花顿足。
任性的凌空而起,跃上屋脊,又如黄鹂展翅,越过鱼龙江,落在皇城正门前,守城士卒对此早就司空见惯。
只不过在镜花走入皇城后,守城士卒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清异司主司、凤仪镜花,胸前风光,天下无双。
誉为大骊第一美人儿的东宫娘娘也要逊色于她。
这是共识。
赵楚仙目睹镜花离去,悬剑,出门,欲去春庭湖,发现门口有马车,赶车的车夫豁然是昨夜那位骑马的持弓人。
今日依然腰悬长弓,背挎箭壶。
感情镜花早就安排好了自己去春庭湖。
上车后笑道:“有劳。”
持弓人微微一笑,“客气,锄房之人,皆不用真名,自入锄房,我便以丁一自称,你如此称呼我即可,另外,锄房之人,皆可称呼为猎者。”
猎者是通称。
赵楚仙笑了笑,“好的。”
一路出城。
在路过棺材香蜡铺时,赵楚仙让丁一停车,下了马车买了香蜡。
春庭湖极宽,本是一处洼地,前朝某位中兴君王耗费巨资,引鱼龙江水注入洼地而成,本是皇家园林,不过后来一位君王在春庭湖遇刺身亡,被摒弃。
成了民间风景胜地。
秋季阳光,微暖。
春庭湖上波光潋滟,水纹汤汤,湖边栈道阁楼,湖间浅水处又有接天莲叶无穷碧,采莲人忙碌其中,又有渔舟游荡其间,再有钓翁岸边独坐,端的是一派田园风光。
湖中心有一岛,高空俯视宛若一心脏。
林木葱郁。
名为翠心。
来到湖畔,赵楚仙和丁一下车,早有舟子等在一畔,丁一持弓背箭壶,登舟之后问中年舟子,“可有异常?”
舟子摇头。
丁一又道:“后面有尾巴,让兄弟们处理了。”
舟子笑了笑,“不知道死活。”
从衣袖中掏出一哨,放入口中,呜咽作响,便似鸟鸣。
赵楚仙提着香辣纸钱登舟,笑问,“这是锄房专用的联络方式?”
舟子笑而不语。
收好哨子,拿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小舟便如一箭破开湖面,荡起白色的尾漪,飞快驰向湖中翠心小岛。
赵楚仙腰畔悬剑立于舟头,风吹衣衫猎猎。
倏然有点豪情。
舟子没有避讳赵楚仙,对持弓人丁一道:“头儿,赵六死后,赵五从昨夜到今晨赵六下葬,不曾说过一句话,情绪不对。”
看了一眼赵楚仙。
丁一颔首,也没避讳赵楚仙的感受,“没事,他拧得清,赵六的死不怪赵楚仙。”
舟子叹了口气。
可惜了。
赵六是个好姑娘,在兄妹俩初入锄房时,小姑娘有一次说漏嘴,说出了她的真名字:赵拥雪。
多美的名字。
多美的人儿。
可惜,就为了舟头那个负剑的少年,死在了长街酒楼里。
赵楚仙忽然回头,神色认真,“人活一世,总会有绿叶红花,这话实在很恶心,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慰藉之词。其实我想说一句离经叛道的话:人自来到世间,便应生而平等。赵六死时,我无能为力,但我能做到的是,在将来,我能让我身边的人不会像她一样。”
舟子长篙猛然发力,小舟激射。
撇嘴:“酸。”
眼里却有了笑意,不知道小拥雪听到这句话后,会不会瞑目一些。
丁一眼里越发有暖意。
从昨夜赵楚仙对赵拥雪鞠躬开始,丁一其实就挺欣赏他。
锄房死人很多。
但每每为了那些大人物而死之时,有多少人记得锄房这些籍籍无名的人,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的对死者致敬?
只有一个。
东宫娘娘。
先帝驾崩那夜,欲要让东宫娘娘殉葬,适时锄房死士尽出,一夜的鏖战,一夜的搏命厮杀,在拱卫东宫娘娘的同时,锄房死士亦在全力清除皇室人员,并抢夺宗正寺着人送往先帝灵堂的殉葬名录。
娘娘的意图很明确。
我若死,皇室也要死尽死绝!
那一夜死伤无数,整个京畿的黑暗巷子里,到处都在血流成河,在天色大明大雨滂沱时,那一纸殉葬名录还是送到了先帝灵前的天策上将军的手中。
但是——
娘娘名讳被划去!
事后知悉,宗正寺卿周礼目睹东宫娘娘的疯狂之举后,不欲让皇室和东宫娘娘一起同归于尽,迫于无奈,不得不亲手划去娘娘的名讳。
送到天策上将军手中的那一纸名录,犹遍布血腥,其中的险恶,言语不足以言形。
对于这一点,丁一知晓一些隐情。
先帝暴毙,死得很快。
来不及告诉周边臣子由太子登基由西宫娘娘兼政,只说了一句:“宗正寺存朕亲点的殉葬名录,朕挚爱东宫娘娘,务让她陪朕于幽泉。”
由此可见,先帝早就防着东宫娘娘篡位。
至于先帝为何暴毙,见仁见智。
丁一是不去多想的。
锄房本就是东宫娘娘一手组建,而他们这些人在入锄房之前就已走投无路,如今挺好,有吃有喝,虽然只能呆在黑暗里。
别的不说,赵五和赵六为何要入锄房,因为他们兄妹杀人了。
满门!
杀了他们那继父一家的满门禽兽。
人间多少事,事事辛酸。
万家灯火里,红尘多少泪,谁说得清?
第三十六章 宋孝宗赵昚,活的!
丁一犹记得,那一夜之后,东宫娘娘处置了鱼龙山上的诸多事后,不顾潜在的危险微服出宫,来到锄房,看着陈列的上百具尸首,娘娘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深深鞠躬。
娘娘走时,说了一句话。
她说,很好。
很好的意思,你们很好。
很好的意思,我们的未来都会很好。
没有什么若是功成名就许尔等富贵的豪言壮语,但就是这简单的一句很好,让锄房死士明白了一个道理:大骊天下有娘娘很好。
丁一在人群中,看着身着彩裙的娘娘如彩云般走远,就如朝霞升起在天穹,这一幕画面让他永远也无法忘记。
霞光照耀锄房死士。
如此,锄房死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何妨?
……
……
登岛。
赵楚仙下了舟,回头看去,发现丁一还在陷入沉思,中年舟子咳嗽一声,丁一才反应过来,对赵楚仙道:“翠心岛不大,赵五还在岛上为小拥雪守灵,那位财神爷应该也在了,你自去罢,我等要负责外围。”
岛上绝对安全。
赵楚仙颔首,信步而去。
岛确实不大。
方圆不过一万平方多米的样子,只是林木葱郁,视线不好,要想找到财神爷宋王,需要走入深林之中去寻找。
赵楚仙不急,决意先给赵六……嗯,赵拥雪?
先给她上香。
在岛的东方,赵楚仙找到了赵五和那一方新坟,坟里睡着个很美的姑娘,她临死前在想着什么呢,是对未来的幻想,还是对远方爱情的憧憬?
都化成了黄泥。
坟茔边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昨夜在酒楼上的伙计,也就是赵五。
此刻坐在墓碑前,颓靡喝酒。
离坟茔十米左右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位中年人,在中年人旁边,一位黑衣男子抱剑而立,身上泛散着令人肌肤生寒的锐气。
很强。
恐怕并不比王仙之差。
赵楚仙知道坐着的那位中年人应该就是大骊的宋王,也是异人宋孝宗,更是此间天下的财神。
赵昚。
但赵楚仙没有理他。
径直来到坟茔前,蹲下,拿出纸钱,上面犹自散发出着油气——纸钱是一张张的粗糙劣质的黄纸,由棺材香蜡铺的老板用錾子一次次敲出来的钱印子。
敲钱印子的时候,会在錾子上蘸上清油。
先燃香蜡。
在赵拥雪的墓碑前面插上三支香三支蜡,然后点燃钱纸,一张张的丢入火堆里,火光熊熊,映照着赵楚仙平淡的脸。
烧完纸钱,赵楚仙拿起赵五放在坟头的酒壶和酒杯,斟酒敬酒。
鞠躬敬礼。
一直很安静。
赵五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直到赵楚仙直起身时,才轻声道:“自那日身穿彩衣的娘娘来过锄房后,她就喜欢上了看朝霞,说朝霞能照亮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幸福。”
赵楚仙侧首看赵五,“我也喜欢。”
赵五眼睛血红,“你还能看见。”
她看不见了。
赵楚仙沉默了许久,摇头,“不,她会看见的。”
赵五黯然。
许久,赵楚仙才伸出手,在赵五肩头上拍了一拍,“赵楚仙。”
赵五盯着赵楚仙,许久,哑声道:“赵铁脊。”
真名。
赵五的真名就叫赵铁脊。
赵楚仙收回手,走向坐在不远处的中年人,一字一句的道:“你好好活着,我就一定让她看见她心中的那片朝霞。”
说过的话,或许很轻,也可能做不到,但在心中很重,那就够了。
赵铁脊满饮一口酒。
看着妹妹的墓碑,呢喃着说是么。
坐在石头上的中年人站起身,看着走向他的赵楚仙,微微笑了笑,穿着一身合体的淡青色儒衫,很是普通的五官,放在人海里转眼就能忘记,才三十来岁,已经有很重的法令纹,让人越发觉得其儒雅。
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中年人悄无声息的按剑。
于是剑意盎然。
坟茔前的赵铁脊转身,双手伸入袖笼。
妹妹死了。
他很悲伤。
但他没有忘记他锄房死士的身份,娘娘密令,锄房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住赵楚仙的命,哪怕是宋王要对赵楚仙出手也一样。
宋王抬起手摇了摇。
按剑的黑衣中年人松开了手,退后三步。
赵铁脊却反而上前了一步。
他擅暗器,用银针。
需要保证宋王和那黑衣中年人都在他的银针最佳射程之内。
赵楚仙看着这位儒雅和气的中年人,很是感触。
这就是南宋的中兴之主!
在历史长河里众多的君王中,赵昚不是最有名的那一个,但他是最可惜的那一个,如果给他一个狄青或者岳飞,得以收复半壁山河的话,他赵昚就能成为千古帝王!
可惜没有如果。
赵昚治内一生,偏生只有张浚、李显忠、吴玠、年迈的虞允文之流。
饶是如此,在赵楚仙的心目中,整个大宋的历代的君王,除了宋太祖,宋孝宗赵昚便应该是最好的君王。
虽然和唐朝一样,宋朝君王的庙号中,“宗”已经被用滥了,但赵昚绝对当得起宋孝宗的“宗”。
这样一个人,当然值得尊敬。
不过此间天下,大家同为异人,尊敬是一回事,如果成为敌人,赵楚仙也绝对不会客气——对敌人最好的尊重,就是全力打败他。
否则以后逐鹿天下,那就没办法和北境秦王、汉王和燕王一较雌雄了。
赵楚仙并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差别。
行礼。
“平江集,垂帘村,赵楚仙,见过宋王殿下。”
赵昚笑了笑,“赵昚。”
这让人很生好感,一般来说,上位者是不需要向下位者自我介绍的,但赵昚依然向赵楚仙自我介绍,这说明他不曾轻薄眼前十五岁的少年。
不愧是一位中兴之帝。
如此气度和胸怀,即使在这千古帝王遍地的此间天下,不论最后是谁最拿下了此间天下的神器,赵昚也应该有一席王座。
恐怕包括东宫娘娘在内的所有千古帝王,都没曾将赵昚作为对手看待。
除非他彻底倒向对手。
赵昚作为一个财神,他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在没得到岳飞、狄青、杨业之类大宋名将之前,他绝对不会有觊觎整座天下的野心。
更不会真正的彻底的断了他的后路。
所以谁都可以和他合作。
第三十七章 这钱,我赵昚出了
赵昚笑容温和,尽显读书人的斯文儒气,“没有冒犯那位小姑娘的意思,也不是对那边那位小哥儿不敬,你将是高高在上的郡王,为何会对一位已经死去的小姑娘如此礼遇,须知她已经死了,且初心不是为你而死,是尽锄房死士之责而死,你不应对她心怀愧疚才是。”
赵楚仙想了想,“此事可轮心也可论迹。论心,她是一位锄房死士,知死而往且无惧,便是值得让人尊敬的事情,论迹,她为了保护我而死,这是事实。”
这就够了。
赵昚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赵楚仙的肩头,笑道:“有点意思,像个读书人。”
看着远处碧波荡漾,赵昚眯缝起眼,声音认真起来,“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就藩,就会成为汉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你面对的是汉王雄师以及他麾下的卫青、霍去病。”
赵楚仙点头,反问,“天下已大乱了么?”
赵昚乐了,“有胆量。”
这少年的意思是天下还没大乱,他是大骊册封的郡王,名正言顺,汉王就算想对他动手,也要有一个让天下人心服的借口。
所以只要天下未乱,他就有信心稳坐藩地。
赵楚仙叹道:“何况宋王殿下心里不是明镜着么,汉王如果出兵,面对的未知太多,燕王和北境秦王两位可不是吃素的。”
赵昚颔首,“有道理。”
有些道理他知道,只是这番道理出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哪怕是历经多年政治生涯,也曾章国之江山的赵昚,还是觉得有点惊艳。
和清异司朱一山汇报给东宫娘娘折子里的内容如出一辙。
赵楚仙此子,成熟稳重不类少年。
有异人嫌疑。
赵楚仙是不是异人,赵昚一点也不在意——他就不相信,此间天下还有比秦皇汉武更强大的异人,是以赵昚虽曾为国君,如今并无野望。
不是赵昚没有君王霸气。
现实如此。
如果给赵昚一个卫青、霍去病,你看赵昚会不会来争夺天下,曾为天下共主之人,又怎能接受屈居于人下的境地。
现实却是赵昚连大宋的名将都没找到。
谈何争夺天下。
想到此处,赵昚笑眯眯的,暗含深意,“那么你认为,东宫娘娘能否登基为帝,她若登基,汉王、北境秦王、燕王这三位,会不会起兵?”
赵楚仙有些不自在。
赵昚的笑意看似温和,其实笑里藏刀,这大概是君王作风罢。
想了想,答道:“大有可能女帝登基。”
赵昚讶然,“何以见得?”
赵楚仙笑道:“三位皇室藩王奔赴京畿,雷声大雨点小,所率兵马又无法靠近鱼龙城,被天策上将军率领帝军有意无意的彼此隔开,难以相互联合,且太子登基名正言顺,只不过因为三位藩王的缘故,致使太子迟迟不能登基——”
赵昚打断道:“太子登不了基!”
赵楚仙不解,“为何?”
赵昚压低声音,“因为太子早就死了,现在住在鱼龙城东宫的太子,是先帝李代桃僵找来的,本意是要等他再生出儿子后废了这个假太子,不料他忽然驾崩,所以先帝死后,太常寺周礼和所有的皇室宗亲知晓这件隐秘的人,乃至于三位皇室藩王,都不敢让这假太子登基。”
说到这,赵昚摇头叹气。
暴毙?
谁信!
先帝的驾崩,西宫娘娘的暴毙,乃至于更早的太子夭折,恐怕都是东宫娘娘的手笔,基本上可以推测出这一两年鱼龙山皇城里发生的事情:随着西宫娘娘生出太子,东宫娘娘感受到了威胁,用手段让太子夭折,而先帝也终于发现了东宫娘娘的野心,可此时东宫娘娘已经羽翼丰满,先帝无奈,只得先找一个假太子震慑东宫娘娘,然而他没想到,这个假太子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先帝一死,西宫薨去,太子为假。
谁章江山?
只有东宫娘娘。
至于三位皇室藩王,只怕这一次也是有来无回。
可以想见,东宫娘娘从入宫之后就在布局落子。
组建清异司,建立锄房,拉拢朝臣,暗杀太子,落子垂帘村……
手腕之果断坚决,世所罕见。
赵昚从没见过如此野心的女人。
但在书上读过,武周朝武瞾。
所以赵昚其实一直在怀疑,一手促成大骊清异司成立的东宫娘娘,没准会是此间天下最为隐秘的一个异人。
他怀疑东宫娘娘就是武瞾!
不过不论东宫娘娘是此间天下的土著也好,是异人武瞾也好,赵昚都清楚,只要他牢牢掌控藩地,只要他还是大骊的财神,谁也不会主动和他过不去。
所以他秘密来到了京畿。
这算是一次投机。
赵楚仙是听得口瞪目呆,连太子都可以是假的,已经驾崩的先帝这是被东宫娘娘逼到了什么地步,不敢想象,这十年间,东宫娘娘究竟在朝中培养了多少属于她的势力。
叹道:“太子是假的,掌控帝军的天策上将军在先帝驾崩之后没说过一句话,但他的沉默其实就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所以我认为,三位皇室藩王大概都会死在京畿。”
若非如此,天策上将军早就借着太常寺、三位皇室藩王,大军逼宫,就算东宫娘娘再有手段,也只能黯然的去给先帝殉葬。
他没有。
这就说明天策上将军很大概率是支持东宫娘娘的。
天策上将军,兵仙之后,掌控帝军。
如此人物,若是支持东宫娘娘,岂能让你三位皇室藩王活着回藩地去。
必死!
赵昚恍然。
他一直没想通,东宫娘娘意图登基,究竟凭仗什么。
朝臣?
靠不住的。
清异司和锄房,都是旁门左道,在国家重器争夺中,清异司和锄房也就能杀点人,但改变不了朝堂议事的结局。
如今看来,应是天策上将军。
无论哪个朝代,有兵者为王。
哈哈大笑,撩了撩长衫衫摆,负手,颇为感触,“古人诚不欺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告辞。”
说完缓步离去。
赵楚仙愣住,赵昚这就走了,他不是应该说一下拿多少钱给自己修建王府,又拿多少钱来支持自己组建兵马么?
不料赵昚走了十来步,回头笑道:“你之郡王府,落在平江集?”
赵楚仙颔首。
赵昚也颔首,“善。”
今日就凭你一席话,这钱,连带你要养兵的钱,我赵昚都出了!
第三十八章 猥琐发育,别浪!
目送赵昚离开,赵楚仙回首,看一眼赵铁脊,缓步过去,来到赵拥雪的坟茔前,弯腰提起酒壶和酒杯,斟酒,递给赵铁脊,又自斟一杯。
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大步而去。
男儿之间,无须多言。
皆在酒里。
赵铁脊看着赵楚仙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密林里,才低头看着手中酒杯,眼神明亮,没喝酒,将酒洒落在妹妹的墓碑前。
继而斟酒自饮,直到酒尽人醉,赵铁脊才起身,几步之后回首,看着妹妹的坟茔,呢喃着说:“拥雪,你听见了吗?”
说完大步而去。
好好活着。
带着妹妹的梦想活下去,看这个世界,看赵楚仙能走到什么地方,他所过之处,是否有妹妹鲜血绽放出来的花朵。
那一定很美。
……
……
舟子已经在翠心岛外等着,赵楚仙登舟。
撑篙。
一舟如叶,划破宁谧湖面。
丁一在岸上等着。
依然是来时的马车,只是马车上多了一个人:镜花。
盘膝而坐。
镜花很是娇小玲珑,不足一米五。
按说如此身高,应是胸平足以平天下,只不过这位凤仪、清异司主司天赋异禀,垂垂若瓜的风光,惊艳岁月。
让人充满遐想。
黄昏不敢遐想,丁一也不敢。
有这个念头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比如帝军之中有位德高望重的实权将军,其次子纨绔,以恩荫的方式在皇城护卫中当了个参将,第一次见到镜花之后惊为天人,不知天高地厚,欲要将镜花纳为妾室。
然后他死了。
没动用锄房,清异司出手。
那位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明知道次子是异人的案件是清异司屈打成招,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默默忍受。
因为适时,东宫娘娘如日中天。
倒是那位将军的长子,一位读书人,名叫薛人圭,怒发冲冠,按剑冲到镜花的府邸里,斯文儒气丢了一地,拔剑嘶吼着喊镜花决一死战,被镜花随意的三番五次打落泥泞后,也依然毫无畏惧。
镜花将他打晕,竟然笑着让人将他送回去。
送了一句。
这才像个男人,可惜是读书人。
镜花示意赵楚仙坐在他对面,略有忧心,“宋王来京畿的事情暴露了,为了避免藩地被汉王趁虚而入,他从翠心岛离开就立即启程回宋地,已着我转告娘娘,你在平江集落郡王府的事情,京畿这边无须担心,他会一力承办。”
赵楚仙不语,镜花话没说话。
果然,镜花又道:“这位宋王很是圆滑,今日刚得到线报,在他来京畿之前,已分别找了理由,给燕王、北境秦王送了‘一点’钱去。”
财神出手,‘一点’也是很大一笔。
赵楚仙不解,“不给汉王?”
镜花摇头,“宋王怎么可能给汉王送钱,两人藩地毗邻,汉王可不是你花点钱就不对你发兵的人,所以宋王需要燕王和北境秦王有余力掣肘住汉王。”
真以为宋王的钱是随便送的?
有他自己的考量!
实际上最重要的一点,北境秦王要镇守北荒蛮夷,燕王要威慑西疆。
都很废钱。
别的不说,大将白起坐镇拱卫的那座大风关,城高五丈,宽两丈,仅是这一座关城的修建,就将北境秦王藩地内三年的赋税消耗殆尽。
而燕王藩地接境西疆的几座关城,亦是常年重兵驻守。
在这一点来说,宋王、燕王和北境秦王,对得起大骊。
所以娘娘就算登基后要削藩,也会先动汉王,燕王和北境秦王两位,在不确定西疆和北荒的稳定性前,谁也不敢动他俩。
赵楚仙嗯了声,“接下来娘娘对我有什么安排?”
镜花许是坐累了,腰肢前倾,以手肘支在腿上,撑着脸哂笑一声,“今日朝臣在大殿之上,有人不怕死的出列弹劾娘娘,说民间流传你是娘娘的私生子,空谷不来风,让娘娘证明清白。”
赵楚仙笑了起来,“区区臣子,也敢威胁东宫娘娘?”
镜花摇头,“御史大夫。”
可不是区区臣子,权柄重臣。
位至三品!
关键御史台这个位置很特殊,属于一个骂得杀不得的部门,历朝君王,若是没有绝对充分的理由而戕害御史台官员,大多会背上昏庸骂名。
赵楚仙沉吟半晌,“所以娘娘如何证明清白?”
镜花讽笑,“身正何惧影子斜。”
赵楚仙摇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镜花看赵楚仙的眼神奇怪。
赵楚仙摸了摸脸,“我脸上有花?”
镜花摇头,“水月也和你说了一样的话。”
水月。
东宫娘娘身边另外一位凤仪。
据说很美。
但也就局限于此,水月美则美矣,实则是个花瓶,除了忠心侍候东宫娘娘,无论是清异司和锄房,她都无权染指。
然京畿无人不知,东宫娘娘最喜的还是水月。
一直不喜欢镜花。
因为她实在任性。
是以京畿之中又有“有事镜花无事水月”的说法,初听到这句话时,赵楚仙一度怀疑这难道不是“有种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翻版?
这么一想,赵楚仙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该不会……
这整个天下的权柄人物,全是异人罢?
这也太恐怖了些。
压下这飘远的思绪,问镜花,“所以你还是没说,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是安静的等着东宫娘娘登基之后的招安赴藩地,还是在京畿这一盘大局之中,为娘娘出一分力。”
有收获就要有付出,所以赵楚仙想要出力,万一将来和东宫娘娘成为逐鹿者,在心理、道理上站不住脚跟。
何况三位皇室藩王中,无论是谁章国都压不住秦皇汉武。
而赵楚仙需要时间发育。
所以他需要东宫娘娘这样强势的人登基为帝,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发育,赵楚仙有信心也有野望,要和秦皇汉武逐鹿此间天下。
无论胜败。
这是一个穿越者,一个男子汉穿越者正确的打开方式。
也是作为后来者最高的荣耀。
镜花沉吟半晌,“有位将军,于帝军之中掌握实权,在宗正寺卿周礼的游说下,已经明确的倒向阳王,此人掌控兵力约为三万,扼守在京畿咽喉之地,他若彻底倒向阳王,很可能引发连锁发应,所以此人必死。”
赵楚仙讶然失笑,“云麾将军薛穆?”
云麾将军,从三品上。
薛穆,就是那个次子死在清异司手上的实权将军,如此说来,云麾将军薛穆倒向阳王,还是因为镜花的缘故?
果然,女人都是祸水红颜。
谁会料到,一桩旧事会影响到君王登基的大事。
镜花嗤笑。
略有尴尬。
忽然诡异的说了句题外话,“他那个次子确实屈打成招,但他长子薛人圭倒真可能是异人啊。”
第三十九章 露水夫妻
赵楚仙面不动声色。
薛人圭。
异人。
怕不是薛仁贵。
如果是异人可以理解,毕竟此间天下还无大唐君王,他蛰伏于京畿情有可原。
咦~
要不自己冒充一下唐宗,可以招揽身为异人的大唐名将。
转念一想不妥。
不论怎样,唐宗算是一代千古帝王,自己如此行事,大为不敬,且就算如此逐鹿天下,也失去了男儿壮哉本色。
掀开车帘,城郭在望。
放下车帘,思忖了一阵,“是锄房动手秘密刺杀云麾将军薛穆,还是由天策上将军找理由,以朝堂名义贬职谋害?”
恰好马车颠簸了一下。
赵楚仙眼皮子一跳。
真颤!
镜花眼里浮起怒意,没有发作,只是端正了坐姿,声音冷漠了许多,“天策上将军?他根本就没支持娘娘,在先帝驾崩之后,他从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谁章江山,与我何关?”
赵楚仙不解了,“但他做的事却是有利于东宫娘娘。”
镜花摇头,“他只是笃定一个原则:争位之战,起于京畿,止于京畿。所以他麾下帝军防着三位皇室藩王的兵马,就是不让京畿极其周边州府陷入战乱之中,但如此一来,娘娘在帝军中的心腹也被他掣肘了,无法动用兵力,如果薛穆真的孤注一掷,那他有可能绕过天策上将军以三万兵马挥师京畿,所以娘娘才认为,薛穆必死。”
赵楚仙懂了,“所以是锄房出手?”
镜花摇头,紧紧盯着赵楚仙,“不,由你出手。”
云麾将军薛穆不能死在清异司和锄房手中,容易牵连到娘娘,如此一来,可能失去来自帝军的支持,所以让最为陌生的赵楚仙出手最为合适。
赵楚仙懵逼。
这投名状有点让人莫名其妙。
初来乍到京畿,人生地不熟,你让我去杀一位实权的云麾将军,我甚至于连这位将军擅长什么兵器都不知道。
又掀开车帘。
果然,原本城郭已经在望,此刻却越来越远,竟是背道而驰。
目光所及之处,有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驶入城门。
许是端坐实在太累,本性随意的镜花再次弯下腰,以手肘支膝盖而撑脸,也不在意马车颠簸之时胸前别样风光尽入赵楚仙眼底了。
这就是胸大的烦恼。
随口道:“此去静州。”
静州是入京的一个大关,历来有京畿门户的说辞,离京畿不过一百二十里地。
薛穆便驻军在静州。
他原本驻防延州提防陈王而拱卫京畿,先帝驾崩前一两年,不知是正常换防,还是先帝有先见之明,将刚丧子的薛穆调到了静州。
所以薛穆一旦豁出去一切,一日半便可大师抵达京畿城下,而天策上将军根本无力阻止,这还好,更让人担忧的是,静州关外驻扎着阳王的数万大军。
若同时过静州,京畿便将彻底落入阳王手中。
赵楚仙沉默不语。
默默的抚摩着腰间长剑,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如何杀。
镜花也沉默。
她也不知道。
半日后,来到林水河畔,林水河是鱼龙江的之流,一条近乎笔直的河道直抵鱼龙城上游,若是静州兵马走水道,更快,只需半日便可抵达京畿。
如此咽喉之地,难怪东宫娘娘坐立不安。
车夫勒停奔马。
丁一下山,对早已守在路边的人挥手,又转身掀开车帘,对车中两人道:“送君至此,前途保重。”
路边一人。
女子,也不高,和镜花身高差不多,身着劲装,应是锄房猎者,手捧两行囊。
登车,行礼,“请镜花主司暂时回避。”
镜花耸耸肩,起身下车。
那女子便放下一个行囊让赵楚仙换衣装,片刻后又进入马车,提着个篮子,里面易容物事应有尽有,素手翻飞,在赵楚仙脸上折腾起来,忽然忍不住噗嗤一笑。
赵楚仙强忍着脸上的不适,问道:“怎么了。”
女子微乐,“你脸上有花。”
多好看的一张脸,玉面丹心,却被自己妆化成了一个憨厚汉子。
赵楚仙莫名其妙。
车下的镜花翻了个白眼,咽喉里哼了一个词,死性不改。
负责易容的女子名叫柳条。
假名。
真实身份是一位青楼大家,红颜薄命,也是命苦被卖入青楼,又因为不堪凌辱,杀过一位在那方面有特殊嗜好的地方官,所以亡命天涯,被锄房收入其中。
片刻后柳条猫腰后退,仔细端详,摇头,“还有破绽。”
皮肤太嫩。
寻常时候不会注意到,不过锄房刺杀讲究一个万无一失,于是弱弱问道:“能否请你将衣衫除尽,我要将你肤色改变成这个年纪相应的粗糙程度。”
赵楚仙极为尴尬,“要不只改变脖子和手上?”
柳条摇头,“不稳妥。”
赵楚仙退而求其次,“要不你教我,我自己来?”
柳条笑道:“不用羞臊,我先前本是青楼出身,你就当我是青楼中侍候你换衣服的奴女,无视我就好,不用以男女之别看待。”
赵楚仙:“……”
我做不到啊。
柳条想了想,“那就只上身。”
赵楚仙只好接受。
然而……
赵楚仙是个男人,十五岁的身体,二十多岁的心态,被柳条的冰凉小手在胸口一阵涂抹,腹中燃起了火焰,于是只能猫腰。
场面倏然尴尬起来。
柳条目不斜视,鬓间微汗,心里却乐不可支。
原来还是个猪哥啊。
当易容结束,赵楚仙看着铜镜里那个憨厚汉子,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曾经的自己,完全成了两个人,不得不说一句,化妆真是四大神术之一。
镜花上车,赵楚仙下车等待。
小半个时辰后后镜花下车。
赵楚仙瞠目结舌。
柳条姑娘这易容术简直鬼斧神工,原本的镜花娇小玲珑风华正茂,此刻俨然成了个少妇,原本垂垂若瓜此际便是婷婷若梨。
不知勒得有多狠。
脸蛋儿倒是风霜了许多,只是不知柳条是有意还是无意,镜花身上多了股妖媚气,一看就是让自家男人下不了床的春水少妇。
叹为观止。
镜花微怒的看向马车下的柳条。
柳条耸肩,有些无奈,她已经预感到镜花听到她下面这句话后的反应了,“这是娘娘着水月凤仪来锄房交代的,你和赵公子假扮夫妻进入静州,去找薛穆的长子薛人圭,水月凤仪说了,若世间最想杀薛穆的,除了娘娘,便是这位读书人。”
第四十章 弑父者
夫妻?
赵楚仙也懵了。
这岂非意味去静州和在静州的这几日,两人要朝夕相处同吃同睡。
呃~
老实说,我的内心是不拒绝的。
就怕骨头不经揍。
镜花勃然大怒,腰间细剑倏然出鞘,就要杀回京畿,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怒瞪赵楚仙,“你为什么不拉住我?”
赵楚仙:“……”
莫名的觉得这位任性的姑娘有点小可爱。
镜花恨恨的细剑归鞘,“该死的狐狸精。”
狐狸精自然是指水月。
必然是她假传娘娘旨意,去杀一个云麾将军薛穆而已,何须和赵楚仙假扮夫妻,她就是想看我出丑,恨不得让我被赵楚仙睡了,然后被娘娘给发配到垂帘村去。
端的是卑鄙无耻!
……
……
一灯如豆。
这是一间书房,和书房主人的身份一比,这书房便有些寒酸,仅有一书架、书桌、一塌、一椅,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不少古书,整整齐齐,极其的顺眼。
可以推测书,书房主人有轻微的强迫症。
书桌上所有物事亦是整整齐齐。
在书架对面的墙上,理应悬挂一副装裱起来的字画的位置,格格不入的挂了一把长弓,让这间本该是书香墨韵的书房,突兀的多处一股豪气来。
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书桌前,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不搞不爱不胖不瘦,鬓发已经出现了霜白,配上方正而显岁月的五官,整个人透着一种拙朴之意。
很有点仙侠小说中的师门高人之感。
他就是薛人圭。
年过而立,以他的身份和相貌,别说区区静州,就是整个偌大的此间天下,愿意嫁给他的闺门女秀也可以延着鱼龙城的鱼龙江排满两岸。
但他未娶。
别说已经年过五旬的父亲薛穆催促,哪怕是搬出薛家宗族的族老,薛人圭也岿然不为所动,不娶,那就是不娶。
不止如此,薛人圭所居院子,从无女流,所用奴仆,皆是男儿。
是以大骊朝野之间有流言说薛人圭怕是好龙阳。
薛人圭从无辩解。
此刻手上捧着一本书,心却落不到书上。
隔壁院子是他亡弟旧居。
亡弟死于清异司之手,薛人圭知悉后,按剑闯入清异司主司镜花的府邸,书生拔剑,豪气云千,然而终究还是打不赢那个镜花。
没人知道镜花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这么年轻如何有那么好的身手。
只知道清异司组建时,东宫娘娘让她去当主司。
横空出世的人物。
朝中权贵甚至于当时的先帝,也曾着人查过镜花的底细,没有任何线索——这个人好像就是凭空出现在大骊一样。
如果不是东宫娘娘力保,镜花会第一时间当做异人被处决。
饶是如此,薛人圭还是会想办法杀了镜花。
无他,因为亡弟。
和亡弟之间有很深的亲情?
倒也不是。
恩情罢了。
在清异司被屈打成招至死,亡弟只要说出一个秘密就可以活命,但他没有,他用命捍卫了那个秘密——秘密成为秘密,无论东宫娘娘和清异司怎么怀疑,都找不到证据。
薛人圭想要守护亡弟拥有的一切。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要面对的第一个敌人,竟然是他的父亲。
云麾将军薛穆!
亡弟留下一子两女,一位正妻。
不能改嫁。
薛家势大,绝不允许子孙的遗孀改嫁,名门,终究是要面子的。
旧居本该亲近,此时却很喧闹。
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不是丝竹之乐,而是靡靡之音,无孔不入的钻入薛人圭的耳间,这声音在这一两年,薛人圭已经听麻木了。
深宫大院多腌臜。
薛人圭洞彻世事,可发生在他身上时,依然无法忍受。
一声长叹。
起身,来到隔壁厢房,看着在自己床铺上睡得悍然的侄儿侄女,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旋即恚怒无端,可杀!
必杀!
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薛人圭转身从床头摘了长剑,走出厢房,看着门前阶下的黑衣人,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杀意,问,“到了?”
黑衣人点头,“到了。”
“几个?”
“两个,一对夫妻,应是易容了,手段极其高明,若非个中高手,绝难察觉。”
“就凭两个?”
也敢来杀薛穆?!
薛人圭有些恚怒,东宫娘娘岂敢欺我!
黑衣人沉默了许久,“恐怕还是想借公子的剑来杀老爷,要不然也不会允诺,事成之后公子世袭云麾将军,这是东宫娘娘的一箭双雕,杀老爷保住京畿门户后,顺便泼污公子。”
弑父,这是何等大恶。
此事一旦传遍天下,薛人圭今生都只能成为人臣,而且只能忠心于东宫娘娘,因为其他人谁也不敢重用一个弑父的人。
偏生薛人圭还无法告诉天下人他弑父的理由。
老爷?
薛人圭讽笑一声。
也配!
问黑衣人,“天策上将军那边,如何说的。”
黑衣人道:“三思。”
薛人圭沉默了许久,“他没说其他?”
黑衣人摇头。
有些疑惑,天策上将军应该说点其他的?
薛人圭微微叹气。
不是他。
沉吟半晌,“即刻去将那两人安置下来,盯着些,此事重大,东宫娘娘不会派一般人来差办此事,我怀疑那女子有可能是清异司主司镜花。”
如果是镜花……
只好请你去死。
以慰亡弟。
不管亡弟有再多的该死的理由,我薛人圭承亡弟恩情,就该为他做点事。
黑衣人犹豫了下,“胸小。”
不像镜花。
传闻中,镜花胸前风光垂垂若瓜,天下无双,就是昔年有大骊第一美人之称的东宫娘娘,也要稍逊风骚。
如此风光,如何遮掩得住?
薛人圭无语,挥手,“速速去办。”
待黑衣人离去之后,薛人圭看了看腰间长剑,又看了看书房,最终还是没有将长剑换成长弓,就这么走入黑暗里。
……
……
隔壁院子,有丰满小娘子盘膝坐于天命老人身上。
香鬓湿汗。
眼神迷离。
天命老人短髯满面,极其粗犷,眼神凶狠而嗜血,虎背熊腰,浑身虬结的肌肉上,肤色古铜,遍布着累累疤痕,尤其心脏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箭痕。
枭雄血腥之气,纵横睥睨。
哪怕是这个时候,天命老人要戴了一顶高冠。
第四十一章 夫妻之事
将军府东面百米处,有座小宅院,主人是个纨绔子弟,父母双亡后没了拘束,静州的房产几乎败光,就剩这一座小宅院。
不过根基在京畿那边。
是以这位纨绔子弟平日里不在静州,大多时间和京畿的狐朋狗友花天酒地。
日暮时分,住进了一对夫妻。
男的憨厚老实。
女的风韵犹存。
一般这种情况没人在意,只当是那位纨绔子弟在京畿又把这座宅邸败家了。
宅院平日里无人居住,铺满尘埃。
赵楚仙忙碌了大半个时辰,勉强将一间厢房和厨房收拾出来,今夜暂住,至于其他房间,只好明日再收拾。
镜花去买了些米面油回来后,就老神在在的坐在台阶上看热闹。
她才不会帮忙。
用她的话说,她是女人。
赵楚仙也不想争吵。
正事要紧。
下了两碗鸡蛋葱花面,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沉默的吃着,不是没话说,是尴尬,两个毫无感情的人要假扮成夫妻,想想确实难以自在。
不过落在外人眼中,这是老夫老妻的油盐米醋。
婚姻本就这么无聊。
镜花情绪不好,吃的很少,几筷子后,放下碗筷,不着痕迹的轻声道:“西面屋脊上,藏了个人,应该是擅重兵器的人,藏得不好,南墙畔的树枝间,躲了个剑客,气息平稳,应是擅长刺杀之人,若不注意,连我也能瞒过去。”
赵楚仙点点头,慢慢将嘴里的面咽下去,“薛人圭的人,还是薛穆的人?”
镜花撇嘴,“薛人圭。”
薛穆死到临头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做着他“阳王登基薛穆为王”的春秋大梦,也不想想,有没有命去享受。
赵楚仙又呼啦了一大口,片刻后道:“薛人圭不信任我们?”
镜花笑了,“他是怀疑我。”
她确信,一旦薛人圭确定了她的身份,薛穆是第一个要死的人,第二个人必然是她,当初薛人圭按剑找她时,镜花看明白了薛人圭眼中的情绪。
必杀她为亡弟报仇。
她无所畏惧。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东宫娘娘因为薛人圭弟弟之死斥责了她胡来,她早顺手把薛人圭也宰了。
杀人,镜花从无犹豫。
这一点,整个清异司只有曾为金甲缇骑的王仙之可以和她媲美。
杀人,她从不需理由。
吃饭,洗碗,洗漱。
之后睡觉。
这是一天最艰难的时候,也会是接下来几天的最尴尬时刻。
因为镜花不能暴露身份。
她若是暴露身份,薛人圭要杀她事小,镜花也有自信能离开静州,但薛人圭却可以把薛穆之死推到清异司身上,如此便可摆脱弑父的桎梏。
所以镜花再任性,也只能憋着,她也清楚,水月让她和赵楚仙假扮夫妻,其实是最好的掩饰。
没人想到任性的镜花会甘心成为一个人妻。
眼看天色已晚。
镜花洗漱后来到庭院,看了一眼西面屋脊,随意将手中的半截筷子一扔,嗡的一声,半截筷子插入屋脊上依靠在墙上的那个汉子的脑袋畔,直指没入红砖之中。
“滚!”
汉子咧嘴一笑,起身,竟然八尺有余,端的是魁梧。
身手却很矫健。
镜花转身,看向南墙下的那棵树,就欲发力将脚下的一块碎石踢进去,却见树枝间想起一道声音,“不用赶,我自己走。”
旋即便见一游侠儿从树枝里跃出,如那鹰翔,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镜花哂笑。
不得不承认,薛人圭这一两年很笼络了一些江湖高手。
可惜不够看。
要不然他早就对薛穆出手了。
回屋。
赵楚仙看着镜花又要去倒茶,一阵头皮发麻,“我保证不碰你,能不能不喝那个佛韵了,我怕会有后遗症。”
肯定有后遗症。
要不然先帝为何十年间难以生育。
赵楚仙可不想没了男人气。
镜花莞尔。
和衣而卧并肩躺在床上,时间滴滴答,都有鼻息鼾声的两个人实际谁也没睡着,镜花倏然坐起,“不对,薛人圭不是如此老实的人。”
装睡的赵楚仙只好问道:“所以呢。”
镜花沉吟半晌,“还有人。”
肯定还有人在暗中盯着,要打消他们的猜疑,要不然真被薛人圭揭破自己的身份,东宫娘娘这一着棋就只能射一雕。
薛穆一死,薛人圭成为云麾将军坐镇静州,变数太大。
如此关键时刻,冒不得险。
赵楚仙继续道:“所以呢?”
镜花微恼:“你不会换个词?”
赵楚仙哑然失笑,“然后呢?”
镜花:“……”
捋了捋鬓发,眸子里满是迟疑和犹豫,许久才道:“得彻底让薛人圭相信我们是一对夫妻,而不是清异司的镜花和人假扮的夫妻。”
赵楚仙心里一跳,不动声色,“然后呢?”
镜花横眉。
赵楚仙哭笑不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镜花下床,点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当着赵楚仙的面将之倒入茶杯后混合温水,递给赵楚仙,“喝了。”
赵楚仙愣道:“不是不喝了么。”
镜花压低声音,既有捉狭也有寒意,显然有些不耐,“我怕你稳不住,你要是不喝也可以,我不介意将你变成真太监。”
赵楚仙打了个寒噤。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只好一口喝下。
两人重新躺下,这一次没有熄灯,许久,大概等到佛韵药性发作了,镜花脸上显出奇怪神色,对赵楚仙轻声道:“抱我。”
赵楚仙犹豫刹那,还是将镜花抱在怀里。
很美好的娇躯。
可惜。
因为佛韵的药性,赵楚仙心中一片空明,亦没有丝毫男人雄风振奋起来,完全没感觉一般。
镜花一动不动,像条死鱼,“到我身上来。”
赵楚仙本想照做。
反正穿了衣服,反正也是软的。
无所谓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是有节操的,索性放开镜花,就在她旁边拱起身做好平板俯卧撑的姿态,侧首看了下窗棂上的影子,确信在外面看不出破绽。
这是错位视觉。
镜花眼里浮起一股暖意,笑了,又咬着嘴唇红着脸,恼羞的道:“你倒是动啊。”
赵楚仙:“……”
倒也是明白了镜花的用意,没有关灯,外面的人可以看见里面人投在窗棂上的影子,也能听见声音,如果镜花真的会呻吟的话。
这样一来,薛人圭就会笃定镜花不是镜花。
这应该是条很完美的计划。
第四十二章 异人窝
乌云浮游,椭圆明月若隐若现。
南墙树后的墙头上,读书人薛人圭腰间负剑,默默的看窗棂上一上一下一动一颤的人影,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靡靡之声。
蹙眉不解。
难道真的不是镜花?
可杀薛穆这种大事,东宫娘娘能放心其他人来,原本以为,那男子应该是清异司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司,女子就应该是清异司最能打的主司镜花。
清异司三大主司,一位是镜花,一位是宫中大貂寺,还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
擅谋。
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清异司的人。
锄房猎者?
更不可能,杀帝军的云麾将军,这种事哪敢让锄房来,如果是清异司,事后还能用怀疑薛穆的异人来掩饰,锄房的话,那真的就是撕破脸皮了。
但是——
薛人圭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一阵风来。
枝叶婆娑沙沙作响。
薛人圭忽然明白了。
对。
没有声音。
男欢女爱赤身裸体,如此动作岂能听不到丝毫肉和肉相撞的声音,只有人的声音,而人的声音是可以装出来的,于是微微一笑。
“是镜花吗?”
薛人圭拂袖,就此离去。
回到院子,黑衣人等在门口,苦笑道:“那两人耳目聪慧,我们的人都被撵走了。”
薛人圭点头,“我知道。”
沉吟半晌,“不管那女子是不是镜花,此事一了,务必将她留在静州,要活口,得到我们想要的信息后,再让为二公子殉葬。”
黑衣人点头,欲言又止。
薛人圭一脸头疼,看着自己的厢房,对黑衣人道:“守在门口。”
黑衣人已是见怪不怪。
薛人圭走入厢房,看也不看那个穿着裸露的女子,没好气的道:“弟妹,早些把侄儿侄女带过去睡了吧,天色不早了。”
三个孩子依然在沉睡。
床畔坐了个女子,穿着裸露,该露的不该露的,几乎都露了,肌肤之间还有红潮,眼眸里宛若春水,可惜相貌只有中人之姿。
不过那股子魅意儿,很是妖精。
一笑一颦皆是媚。
女子起身,走向正准备接下腰间长剑的薛人圭,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都在述说着欲望,“大伯,让奴家为你宽衣吧。”
很直接,很裸露。
薛人圭蹙眉,侧身怒视女子。
女子捂嘴而笑,“公公早回去睡了,他很高兴,大伯不想也和公公一样开心吗,奴家一定全身心的服侍好你哟。”
薛人圭按剑的手青筋暴突,低叱一声,“滚!”
女子毫无畏惧。
就这么扑进薛人圭的怀里,抓起薛人圭的手往她胸口上放,嗲声嗲气的呢喃,“大伯~何必要这么凶呢,你看吓得奴家心口噗通噗通的直跳呢,不信你摸摸,你这些年难道就不寂寞吗,漫漫长夜唯有佳人,大伯不用担心,奴家已经沐浴过了……”
端的是淫荡!
薛人圭脸色铁青。
锵!
野蛮的推开女子,长剑出鞘,“我再说一次,滚!”
女子媚笑一声,甩了甩裙衣,莲步轻移走向房门,不忘回头嫣然一笑,“大伯是怕人看见听见吗,奴家回去等你可好?”
薛人圭咬牙切齿。
该死。
都该死!
不提二弟的恩情,便是这家风门风,薛家的人都该死!
只是薛人圭又有些茫然。
二弟……貌似也该死啊。
……
……
屋内,镜花脸红得滴水,倏然松了口气,将口中一枚胡核吐了出来,恢复本来声音,侧首看着满头大汗的赵楚仙,“你敢说出去,娘娘也救不了你。”
赵楚仙闻言顿时松懈。
手一软扑倒床上,作死的道:“叫得不错,稍有生疏。”
声音是真好听。
要猫爪挠人心。
要是没有佛韵的药效,赵楚仙确信他扛不住。
镜花,“嗯?”
赵楚仙懒得理她,起身找了棉帕将满身的大汗擦拭干净,喘息着问镜花,“现在可以告诉我如何杀薛穆了吗,为何薛人圭作为薛穆的长子,一定要杀薛穆?”
镜花侧身,如一尊睡美人,望着床下的赵楚仙,声音鄙弃,“有个词你听过没。”
“什么?”
“扒灰。”
赵楚仙愣住,“薛人圭不是没成亲吗。”
镜花摇头,“他弟媳妇这个未亡人。”
“薛穆睡了?”
镜花嗯嗯点头。
赵楚仙还是不解,“若是如此,也到不了弑父的地步。”
镜花翻了个白眼,“有些事你不知道,真以为清异司对薛人圭弟弟下手是我在报复么,没有的事情,实际上是想从薛人圭弟弟身上打开缺口,找到薛人圭是异人的证据。”
补充道:“清异司早就怀疑薛人圭是异人了,因为曾经有个异人王振说过一个叫薛仁贵的人三箭定天山的轶事,而没过多久,自小读书,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薛人圭却隔着百步之遥,射穿了天空飞鸟。”
自然要怀疑。
赵楚仙颔首,“然后呢。”
镜花已经没力气去纠正赵楚仙这翻来覆去就一个所以呢然后呢的臭德行,忽然冒出一句有没有人告诉你,其实很想一鞋拔子呼你脸上。
嘴唇太刻薄了。
说话也讨厌,不能愉快的聊天。
赵楚仙笑而不语。
镜花继续道:“薛人圭的弟弟到死也没开口,但越是如此,清异司越是怀疑,而后来得到的一个线报,更加笃定了薛人圭想杀薛穆的推测。”
“什么线报。”
“薛人圭在秘密调查薛穆秃顶一事,这是一桩很奇怪的事情,薛穆忽然间就秃顶了,自那以后,哪怕是大殿见先帝也不会脱帽。薛穆私生活迷乱,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底线,可自从他秃顶后,竟然扒灰,所以这其间应该有一定联系。”
忽然笑了起来,“其实也很难说是扒灰,将军府下人流传的消息,貌似是薛人圭那位弟媳妇主动勾搭的老人公,也不难理解,就薛穆那家风,儿媳妇不准改嫁,寡妇一个,他迟早也忍不住要扒灰。”
赵楚仙讶然,“还有这等事。”
豪门多腌臜啊。
镜花有了困意,翻身缩进被窝里,整个脑袋都钻了进去,忽然又冒出头,说了一句薛家门风一直很淫邪,从薛穆的亡妻到薛穆本人,整个薛家都非常靡乱,也就薛人圭是个异类。薛人圭那位弟媳妇叫贾氏,据说曾经有闺名楠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嫁入将军府前还算端庄,后来忽然变了性子,不仅勾搭过薛人圭,也勾搭过将军府的下人,甚至也和曾经来将军府做客的薛人圭表弟有过一夜露水,对她而言,似乎无男不欢,所以有可能是异人。
在清异司眼中,一个人忽然变性,都会被怀疑成异人。
赵楚仙:“……”
贾楠风?
薛家这是个异人窝啊,都聚到一起了。
第四十三章 帝军第一勇士
薛穆为何难杀。
因为薛穆是武将,一生征战沙场杀敌无数,数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麾下三万大军以帝军精锐之一的南诏步卒为主。
南诏位于大骊疆域最南,也是此间天下最为贫瘠的区域,那句“穷山恶水出刁民”就是说的南诏,而南诏步卒又以凶悍出名。
穷怕了,一旦入身军伍,打仗从不畏死,只是为了让家人和自己过得更好。
又因为穷,南诏步卒很珍惜他们得到的一切。
既是天下最能赴死的步卒,也是天下最有立场和原则的步卒,而静州城的这两万南诏步卒,在军饷上高于其他军镇的步卒。
这是他们应得的,每一次对北荒、西疆用兵,南诏士卒永远冲在第一个。
静州守军除两万南诏步卒外,尚有一万的黑切铁骑。
黑切军,帝军精锐轻骑。
因为静州是京畿门户之一,在三位皇室藩王率兵来到京畿后,天策上将军便从黑切军中调拨一万兵力到静州,协助南诏步卒守城。
掌控着这三万人,薛穆麾下大军战力,犹在静州一墙之隔的象州之上。
象州守将,朱温。
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军。
而薛穆作为沙场猛将,不仅擅长行军作战,亦有匹夫之勇,一度被誉为帝军第一勇士,秃顶之后,更是一手组建了三十背旗死士。
背旗死士全是从军中挑选的骁勇之辈,加以残酷培训,十存其一,从三百人中,最终只留下三十人,可想这三十人是一股何等的力量。
赵楚仙吃了早食,听镜花说完这些情况后陷入沉默。
薛穆如果是异人,会是谁?
很明显,他成为异人的那一天,应该就是他秃头的那一天,可脑海里翻遍历史,也没找到历史上秃头的名人。
镜花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的一片竹叶,见赵楚仙沉默不语,以为他怕了,忍不住哂笑,“确实,要在静州城刺杀薛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没有薛人圭的帮忙的话。
赵楚仙笑了笑,也不计较,“首先,薛人圭要有能力策反静州三万守军,就算不能策反,也要稳住这三万人,让他们坐视。”
镜花眼睛一亮,这几日相处,她发现赵楚仙的眼光和远见,确实不类少年,若非因为他是娘娘的落子,镜花会笃定他是异人。
想了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朱一山关于垂帘村的事件陈情卷中,提到过你的剑道很高,却迟迟没有杀黄鳏夫,如今看来,以你的眼光和能力,你不是畏惧也不是不想杀,而是在等待时机,以便杀了黄鳏夫取而代之?”
赵楚仙心中一跳。
面上不动声色,假装没听见这番话,“其次,要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三十背旗死士引开,如此才有可能单杀得了薛穆。”
帝军第一勇士,应该不会逊色于九甲缇骑,再差也应该是金甲缇骑王仙之那个级别的,而且军中死士更江湖高手更为凶悍。
是以就算没有背旗死士的拱卫,也不好杀。
何况还有可能是异人。
心中忽然一动,“清异司对薛穆的怀疑,有没有确定出哪一位异人?”
镜花侧目,“你很懂异人?”
赵楚仙扯起嘴角笑了笑,“不懂,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记得周礼说过,说你们清异司曾经捉到过一名一名王振的异人,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事。”
王振……
这个名字想不熟悉都难。
大明罪人。
大明王朝第一个专权的宦官,也是因为他,才导致了土木堡之变,也就是这人没落在燕王手中,否则连死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
镜花看着赵楚仙刻薄笑意,真有一股脱鞋呼他脸上的冲动,沉吟半晌,才认真的道:“薛穆的异人身份,清异司确实没有一点头绪。”
赵楚仙颔首。
那薛穆如果是异人,应该是明中后期之后的人。
镜花又道:“不过倒是有个规律,这十年清异司通过侦缉、捉拿、诛杀异人,发现八成的异人,他们的真实名字都和在大骊天下的名字很是重合,或者接近,差一点的也是一个姓氏。”
赵楚仙若有所思,“这么说,薛穆若是异人,有可能姓薛?”
姓薛的名人……
薛仁贵,大概率是薛仁贵。
薛丁山?
薛丁山不会做出扒灰的事情。
这两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之外,姓薛的历史名人,赵楚仙真一个都不记得,又问道:“异人之中,是否存在和大骊天下时没有丝毫联系的人?”
镜花点头,“有,曾经清异司误打误撞捉住一个,在此间天下名叫马芳,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其异人名字叫史朝义,正儿八经的武将。”
赵楚仙:“……”
史朝义能不知道?
历史课本上留下过名字的牛人,史思明的儿子,跟着安禄山造反,也算是一代枭雄,穿越到此间天下,泡都没冒一个就死了……
院外忽来鸟鸣。
镜花努嘴,“去开门。”
赵楚仙起身开门,便将门外站着一位悬剑的中年读书人,而立之年,三身材不搞不爱不胖不瘦,鬓发已经出现了霜白,配上方正而显岁月的五官,整个人透着一种拙朴之意。
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不用猜,这位应该就是薛人圭,亦可能是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
尊崇之意由衷而起。
行礼。
手还没抬起,就见薛仁贵笑着虚按,说:“不用客气,商议正事罢,迟则生变,须知我父亲麾下的背旗死士无处不在。”
入院。
镜花还是没有起身,斜斜的看着薛人圭,也不言语。
薛人圭道:“我知道贤伉俪是娘娘心腹,来静州所办之事不宜为人知,也便不询问两位尊姓大名了,直说正事罢。”
说完坐下。
赵楚仙关门时发现外面多了一些贩夫走卒,知道是薛人圭的人,也回去坐下,问道:“薛公子可有策略了?”
薛人圭颔首,“明日黄昏,阳王军中会遣来秘使商议出兵京畿的事情,薛穆为了保守起见,必然不敢在城中接见秘使,大概率会出城,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已经直接称呼薛穆。
在他眼中,此人不配为他薛人圭的父亲。
第四十四章 万事俱备
镜花问道:“南诏步卒?”
薛人圭笑道:“不会动。”
天底下最有立场和原则的南诏士卒,按说,如果有人要刺杀他们的将军,必然舍身赴死,却薛人圭作为云麾将军的长子,他有办法说服这两万南诏士卒的直接将领。
不过南诏步卒的将军也不是傻子,他们最多就是不掺和,绝不会帮着杀薛穆。
镜花又问道:“黑切轻骑?”
薛人圭眯缝起眼,“统领一万黑切铁骑的将军天策上将军的心腹,薛穆若反,天策上将军也会面临窘迫局面,所以黑切轻骑也不会动。”
其中发生的事情,当然不止是言语上这般云淡风轻。
涉及多方利益的交换。
赵楚仙问道:“可是薛穆身边还有三十背旗死士,就凭我们两个,杀不了三十,你有多少人,能否拦住三十背旗死士。”
薛人圭笑着拍了拍腰间剑,“加我在内,可拦二十背旗死士。”
剩余十人,你俩解决。
赵楚仙笑了,这位薛公子在玩心机呢,就他作为云麾将军长子的身份,以他的能力,又一直在筹谋要杀薛穆,岂会招徕不到人阻拦背旗死士。
倒也不戳破。
估计薛人圭依然怀疑镜花是镜花,或者说,他最后还是打算把薛穆的事情退到自己和镜花身上,从而摆脱弑父恶名。
大唐的薛仁贵,可以放心。
但此间天下的薛仁贵,无法放心,因为唐宗没现身,鬼知道薛仁贵是不是和先生裴旻一样,也在等待着贞观歌者。
镜花也知道。
不过无所畏惧,身为清异司最能厮杀的主司,连金甲缇骑王仙之都有忌惮之心,这种江湖刺杀镜花从没有放在心上。
不是镜花狂傲。
自她出现在世人面前,但凡她腰间细剑出鞘,从无一败。
她赶来静州,就有信心从薛人圭的手中逃回京畿——当然,以镜花的任性,薛人圭最后如果要杀她,她很可能直接拔剑反杀。
逃?
没有的事情。
真以为“有事镜花无事水月”是说着玩的?
薛人圭淡然,“该说的已说,明日黄昏,薛穆会去城外十里岩鹰山下的老桃林,至于阳王军中派来的秘使身边有多少人,我并无消息,但想来不多,最多五六人罢。”
镜花丢掉手中的竹叶,一脸郑重,“动手时机?”
薛人圭想了想,“你们见机行事,如果可以,等秘使离开之后,如此一来,薛穆时候,若我们能封锁消息,阳王大军不知变故,按照原计划来静州的话,便有了阳王欲要兵锋直指鱼龙城的证据,我有绝对信心,可率三万静州城儿郎击败阳王大军。”
镜花哂笑,“阳王八万人。”
话语略有嘲讽。
薛人圭笑而不语,眼里满是不屑,说起战争,这位读书人眼里闪耀着光辉。
这一刻的薛人圭才是一个真实活着的人。
赵楚仙想了想,“善,就按你的意思,不过希望薛公子谨记,你的人手一定要第一时间出手,吸引三十背旗死士。”
薛人圭点头,“此是自然。”
大家虽然目的不同,但目标一样,都要薛穆死。
这就够了。
至于薛穆死后,你我之间是敌人还是陌路人,只能看天随缘。
说完起身,“告辞。”
有意无意撇了一眼镜花的胸口。
当然不是色欲使然。
哪怕是直到现在,他依然怀疑这个姿色中等身材娇小的女子就是清异司主司、凤仪镜花,所以薛人圭看的这一眼,看的是胸,却又不是胸。
变大容易,变小也不难,但变小多少会有痕迹可循。
可惜。
他没看出任何端倪。
待薛人圭离去,赵楚仙确定他的人也跟着撤离后,关门回去坐下,盯了一眼镜花的胸口,“他好像还是在怀疑你。”
镜花忽然脸上浮起灿烂笑意,“好不好看?”
赵楚仙求生欲望爆发,“人好看。”
胸好不好看你心里没点数?
整座鱼龙城都知道的事情,问谁也是同样的答案。
镜花莞尔一笑。
这少年是个人精,嘴巴倒是甜,于是也便将心中的不悦压下去,毕竟赵楚仙和薛人圭看她胸口时的目光,很纯净。
并无亵渎之意。
将口中的胡核吐了出来,恢复了本来的声音,随意的道:“那就不演了,我怀疑这是水月那婆娘故意捉弄我的,反正也瞒不过薛人圭,大不了杀了薛穆之后,再和薛人圭打一场。”
说到这里冷笑连连,“云麾将军么,又不是没有人选。”
杀了薛人圭又怎样?
至于静州城后续的防务,镜花才不在乎,她只是秉承着她的天性活着,想杀就杀,就这一两日和赵楚仙假扮夫妻,已经让她痛不欲生。
哪怕是京畿,除了在娘娘面前,镜花从无拘束,如今却被束缚在赵楚仙这个少年郎身畔,着实让她难受不已。
赵楚仙没吱声。
说句心里话,作为一个男人的立场,他觉得有点可惜,别说,镜花昨夜的呻吟声很是妩媚好听,极为撩人心。
难怪有可爱在妩媚面前一文不值的说辞。
镜花起身,拉了拉腰间的细线,将柳叶细短剑握在手里,“走罢。”
赵楚仙,“???”
去哪里。
镜花无语,“你该不会是要等明日才去城外的岩鹰山下罢,薛穆是何等人,谨慎着呐,明日一大早他的人就会去岩鹰山清场,若是不提前去蛰伏,如何刺杀?”
赵楚仙看了看天色,“还没晌午。”
现在去也太早了。
镜花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知道女人喜欢什么吗?”
赵楚仙秒懂。
但他是真没想到,想镜花这样的女子也会喜欢逛街,而且还不带钱!
这就尴尬了。
因为赵楚仙也没钱。
……
……
回到将军府的薛人圭坐在书房里,默默想着事。
薛穆该死。
杀他不难。
薛人圭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按照这个局势,东宫娘娘很大概率要登基为女帝,到时候自己成为了云麾将军,如何自处?
甘心效命于她?
略有不甘。
反了大骊?
掌控帝军的天策上将军真不是摆设,哪怕薛人圭有绝对自信,也不认为在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他还有一丝胜算。
一位黑衣人忽然进来,轻声道:“公子,那对夫妻逛街去了。”
薛人圭颔首,“京畿那边有消息了没?”
黑衣人点头,“昨夜去京畿的人今日飞鸽传书,说清异司主司镜花这几日一直在贴身保护赵楚仙,很少离开那座小院子。”
薛人圭挑眉冷笑了一声。
不出门?
怕人发现是假的镜花罢。
忽然侧首,看着出现在院子角落里穿着劲装的女子,“娘娘又有什么要交待?”
角落里的女子笑了笑,很是温婉,“就是让我来看着而已。”
女子是锄房死士。
柳条。
第四十五章 没错,我是一名异人!
显然柳条不是第一次见薛人圭。
薛人圭眼神深沉起来,“如此说来,那女子真是镜花?”
柳条依然笑容温婉,“娘娘知道你对镜花之恨意,岂会让镜花来静州,尽管我们都知道,其实你也杀不了镜花。”
薛人圭哦了一声,“是么?”
柳条假装没听出薛人圭话里的嘲讽之意,“是的,镜花之细剑,非九甲缇骑不能媲美,整个天下的江湖,能留下她的人屈指可数。”
薛人圭端正心态,如果他恨镜花是因为亡弟,对眼前的女子,他则有些钦佩。
迄今为止,他不知道柳条的身份。
既是锄房死士,也是清异司缇骑。
更是娘娘心腹。
薛人圭没见过她出手,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武功,但只要她出现的地方,什么刀枪剑戟都无用,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一样。
当初他按剑冲入镜花府邸,其实论江湖武功,他真的打不过镜花。
这不丢脸。
他擅长的功夫本就不在江湖,而在沙场。
镜花任性天下皆知。
当时镜花是要杀薛人圭的,然后来了个宫女,将薛人圭接到了鱼龙山,其后柳条出现,但说了一句:薛穆欲反,汝可取而代之。
薛人圭便按捺下了心中的恨意。
他知道轻重。
他心中也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所以他要成为掌握兵力的实权将军,而薛穆也确实让薛人圭失望,他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雄主。
但尽管如此,薛人圭还是有他的傲气。
冷笑,“我若杀镜花,岂会以江湖待之,静州三万士卒,杀不了区区一个镜花?”
笑话!
柳条依然笑意温婉,“如此甚好,薛穆死后,你可杀镜花,但镜花身畔的男子,你不能动,那是娘娘用来掣肘汉王的一枚棋子。”
这就是变相的承认镜花是镜花。
薛人圭眼前一亮,很是讶异,确实出乎意料。
只怕天底下谁也想不到,娘娘杀薛穆,用的竟然是即将成为藩王的赵楚仙,而这个事情将来就算被揭破,也不会有人相信。
端的妙计。
如此一来,自己注定要将弑父的恶名背在身上。
因为自己真不能杀那个赵楚仙。
不掣肘住汉王,卫青、霍去病两员大将辅佐,一旦让汉王吞下大骊天下最为富饶的宋地,北境秦王恐怕也拦不住汉王走入鱼龙山了。
北境秦王有白起没错,但汉王麾下亦有霍去病。
所以必须掣肘汉王。
沉默了一阵,问柳条,“你好像很乐意看见镜花死在我手上?”
柳条温婉笑着,不语。
薛人圭眉头渐渐蹙起,“所以,你是另外一位凤仪,水月?”
镜花水月。
有点意思。
柳条温婉笑着,“天下皆知,有事镜花无事水月,何况水月凤仪乃一介弱女子,岂会亲身赴险来静州,薛公子怕是想多了,我叫柳条,青楼出身的柳条。”
薛人圭沉吟不语。
许久,才缓缓的道:“我只是好奇,你如何在将军府如履平地?”
柳条转身,“如你所见。”
忽然回头,脸上已经没了温婉笑意,眸子平静如那秋水天长,轻轻的说:“阳王号称八万,实则只有五万,不过都是精锐,你确定能打?”
薛人圭哈哈大笑。
五万?
三万击五万,何难之有!
柳条叹了口气,“你给娘娘出了个难题。”
转身离去。
本该是读书人的薛家大公子,却能执剑上沙场,还以三万破五万,天下人再傻也知道你是异人了,娘娘却要信守承诺让你世袭云麾将军。
薛人圭却摇头叹气,这哪里是难题。
分明是东宫娘娘在给天下异人抛出橄榄枝:只要你忠诚于她,也可重续昔日辉煌。
不得不承认,东宫娘娘有女帝风采。
女帝?
薛人圭眼眸深沉起来。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女人,只是她最后有没有登基,薛人圭不知道,为君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不重要了。
柳条离开之时,黑衣人亦跟了上去,片刻后归来,神色苦涩,轻声说了句公子,咱这将军府已被京畿那边渗透得千疮百孔了。
薛人圭颔首,他猜到了。
回到书房,将墙上悬挂的长弓取下,拿了帕子轻柔的擦拭着,目光逐渐坚毅,将长弓放在书桌上,对黑衣人道:“去罢。”
去落子,去布局。
明日黄昏,必杀薛穆,我薛人圭将已两战走入此间天下的目光之中。
一战,杀薛穆。
二战,破阳王大军。
都不是难事。
难的是,在这之后,我薛人圭如何在此间天下自处。
黑衣人目光凛然,“将军府这边?”
薛人圭笑了笑,笑意苦涩,“二弟一生,在将军府中唯唯诺诺,卑躬屈膝于薛穆的威势之下,本不堪大用,却被薛穆扔去了皇城护卫担任参将,一朝乘风雨便忘形,致有杀身之祸,说来也是愧疚,我这个当兄长的醒悟得太晚,没能约束好他,在薛穆威慑之下,在外张扬跋扈寻找自我认可,犯下诸多错事,比如强抢了贾氏为正妻,虽有罪,可我这个长兄也难辞其咎,不论怎样,我都应该给他一个公道。”
什么叫公道?
薛人圭也说不出来,或者说他知道这个公道是什么,但其实他给不了二弟真正的公道,因为他心知肚明清异司为何要对二弟出手。
并不仅仅是二弟言辞亵渎镜花。
真正原因,是因为薛穆薛人圭。
毫无疑问,京畿那边怀疑薛穆是异人,也在怀疑他薛人圭是异人。
二弟之死,不过是被牵连罢了。
所以薛人圭内疚。
在杀了薛穆之后,薛人圭要堂堂正正的告诉清异司,告诉此间天下。
没错。
我是一名异人。
你们要杀,那就来杀,我薛人圭持戟应之!
何惧之有。
……
……
柳条出了将军府,回首看了一眼,满眼唾弃。
对这座府邸,她只有一个词。
狗屎!
豪门多腌臜,薛家门风更腌臜,在京畿那边掌握的信息中,其实还有一些秘密,比如薛人圭其实根本不是薛穆的亲生儿子。
很大的一顶绿帽子,至于薛人圭的生父是谁……
已经不重要。
这是一个薛家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还有一个秘密,之前曾来将军府做客和贾氏一夜风流的薛人圭表弟,其实是薛穆亲生子,死在镜花手上的那个薛家次子,霸占民女十余人之多,而且吃干抹净就跑,从不负责,那些女子的下场都极为凄凉。
该死!
好在薛家出了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薛人圭。
说起薛人圭,柳条略有钦佩。
就算他是异人,薛人圭也该是一代俊杰。
第四十六章 花
傍晚时分。
买了干粮,吃了午饭。
镜花执意要喝点小酒。
几杯静州本地酿制的“小春泉”下腹,镜花已是满面绯红,眉目之间有些春意,这一刻的镜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凤仪,也不是那个任性杀伐的清异司主司。
她是女子镜花。
今年二九年华。
日暮出城。
赵楚仙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先生裴昱在离开垂帘村时送给自己的那句诗。
浅酒高歌同出城,落日归乡我一人。
忍不住会心微笑,回首看着落日余晖中静州城那高大城墙,缓缓念出了这句诗,不知道先生此时在何处,不知道那剑甲是否就是那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不知道先生能否找到大唐的贞观歌者,不知道我赵楚仙能否实现男儿野望……
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时间很慢,一步一个脚印罢。
微醺的镜花莞尔笑了,“那就该轮到衙门捕快出面了。”
赵楚仙愕然。
镜花呵呵笑乐,很有些风华正茂女子的该有的风情赵楚仙急忙收回目光。
静心,静心,别妄想。
镜花切了一句,道:“两人出城一人归乡,剩下那人被你杀了。”
自然该捕快出面。
赵楚仙:“……”
这女子毫无文艺细胞,没有内涵,也就胸大,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一座花瓶而已,好看不好用……上下端详了一眼身畔女子,大概也好用?
反正没意思。
爱情应该是程暖春那样的,好看还有内涵
今夜月圆,分外冷清。
岩鹰山下老桃林畔,有一条小溪流,淤泥河,河面不过十米左右,河水清绿可见游鱼,岸畔水面有一两米宽的浮萍,端的是垂钓圣地。
来到此地详细观察地形后,大抵预算到薛穆和阳王军中秘使会面的位置,时间尚早,两人便在河畔,本欲点篝火,怕留下痕迹被薛穆的人察觉,于是只得作罢。
镜花坐在一颗老桃树弯上,脚丫子有一没一下的荡漾,腰间细剑也在裙衣间随之荡漾,望着天上明月,轻声说异人王振说过,如果此间天下出现两个异人,清异司绝对千万一定不要对他们下手,那是人间的谪仙人。
赵楚仙讶然,“哪两个。”
镜花笑了,“王振说,一个男人,叫李白,李太白,你说这个名字搞不搞笑,李白就李白,还字太白,他真的很白么?”
赵楚仙精神一振,“然后呢。”
镜花神情有些向往,“王振说,李太白是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是世间最灿烂的青莲,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不能杀。”
赵楚仙嗯嗯点头,“那杀不得。”
好歹是我师兄。
镜花赞同的点头,“别说,当时朱一山在场,闻言也很是神往,说世间竟有这等神仙之人,最得意的读书人也便罢了,诗仙也好,竟还是酒仙剑仙,真乃谪仙。”
赵楚仙心里很有些自豪,可惜只能闷着。
镜花又道:“还有一个,王振说那个人啊也是仙,苏仙,月中仙人,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写尽了世间的一切月光,你觉得美不美?”
原来是苏仙。
赵楚仙还能怎样,点头,“当然很美,这位苏仙,当然也杀不得。”
镜花歪头,斜乜赵楚仙,“裴旻是你先生?”
朱一山的垂帘村陈情卷里提过,东宫娘娘在详读陈情卷时,还刻意问过她,说这个裴旻是不是王振口中的那个大唐裴将军、剑圣裴旻。
镜花印象深刻。
能让娘娘记在心上的人物,绝不简单。
赵楚仙只好点头。
镜花又道:“裴旻也是那位世间最得意读书人的剑道先生,所以你们是师兄?”
赵楚仙笑了,“与有荣焉。”
镜花沉默了,许久才呢喃着说道:“大骊天下不喜异人,但对于这两位,想必天下万民,都会很欢喜的吧,会吧?”
赵楚仙笑了,斩钉截铁,“会!”
谁不喜太白。
谁不喜苏仙。
他们若在此间天下,目睹这波澜壮阔的千古帝王之争,又该有何等惊才绝艳的千古诗作问世,苏仙和诗仙之间,又会碰撞出何等的火化。
仅是这么一想,便觉热血沸腾。
忽然想起一事,“清异司在青州的剑甲其人,可是读书人?”
镜花讶然。
怎么忽然提到青州剑甲了。
想了想,“九甲缇骑之中,剑甲是候补入列,曾经的剑甲在审问异人王振之时,剑抗惊雷而陨落,如今的剑甲是个闲云野鹤,整日里游山玩水,清异司很难调动他。”
赵楚仙心里咦了一声。
有点像。
不动声色,“审问王振为何需要前任剑甲去扛惊雷?”
镜花很有深意的斜乜一眼赵楚仙,“异人但说异人,便有惊雷从天而来,所以大骊天下的异人,或许能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但绝对不敢说对方之事,君不见燕王、汉王、北境秦王乃至于宋王,哪怕矛盾再厉害,也从不提对面过往之事么。”
赵楚仙心中一跳,感觉镜花是故意告诉自己这个事的。
她知道我是异人了?
“好热。”
镜花倏然从树上跳下来,来到河畔,回头,“回头。”
赵楚仙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镜花将手伸入胸口掏啊拉啊,片刻后将一条分外长的裹胸扔在地上,嘟囔着说勒死我了。
赵楚仙:“……”
有女子体香味淡淡而来,沁人心脾。
镜花脸一寒,“好看?”
赵楚仙耸耸肩,背过身不再去看这女子,不出他意料,镜花从羞中取出一瓶药粉,褪下裙衣跳入河中,片刻后上岸,穿好衣衫。
人妻少妇便又成了那个清异司、凤仪镜花。
赵楚仙回头,面无表情,“不伪装了?”
心里却叹了一句。
果然花。
镜花一脸傲然,“我是镜花,薛人圭他有本事,但来杀便是。”
杀得了?
那我认。
杀不了?
那只好我来杀了你,管你会不会成为云麾将军,管你是不是异人,管你在东宫娘娘那盘棋局上有多重要,我镜花想杀,那便杀!
第四十七章 贾楠风?贾南风!
清晨,霜降,无雾。
薛人圭正常起床,吃了早食,着人去把隔壁院子的侄儿侄女带过来,亲自教导他们读书,直到晌午时分,才让他们回去。
薛家歪的了门风,在我薛人圭手里正回来。
所以读书。
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吃了午饭,薛人圭小寐一场,就好像这只是平常的一天,而不是他将要弑父的一天。
半下午时分,主院那边传来喧嚣声。
薛人圭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
起身,佩剑。
来到门口,对守在门外的黑衣人轻声道:“不用急着去老桃林,先等东宫娘娘的人动手,若是算计没错,柳条也会出现在老桃林。”
如果可以,双方同归于尽是最好的,就算没有,那也要制造出这个局面。
东宫娘娘想让我背上弑父的桎梏?
岂能如你所愿!
将军府大门外,知天命的薛穆全身披甲,戴银色头盔,腰间挂刀,目光嗜血凶狠,胯下枣红马膘肥体壮,仰鼻长嘶,在他身后,三十名骑士人人皆背负一杆小旗,并骑两分,肃穆萧杀之气有若实质般沉重。
薛穆挥挥手。
一名骑士勒马上前,道:“回将军,老桃林方圆十里之内已经查过,并无任何可疑之处,想来那阳王军中秘使也不敢搞鬼。”
薛穆冷笑,摇头,“不惧阳王。”
倒是有点担心京畿的东宫娘娘。
问道:“南诏步卒和黑切轻骑那边,可曾准备好,接到信号,能否在一炷香内赶到岩鹰山驰援,可曾分兵埋伏在岩鹰山上?”
那名骑士面容冷峻,“军令如山!”
谁敢不从。
薛穆颔首,“走吧。”
一骑当先。
三十骑随后,长街奔马,风萧萧马鸣鸣,大风卷平冈,气势无双。
冷风打在脸上。
热血却在沸腾。
薛穆嗜血凶狠的目光里,看不见长街上的人,他只看见了那座鱼龙城,只看见了那座鱼龙山,只看见了鱼龙山上的那座大殿,只看见了山巅的那间御书房。
一介女子,凭姿色坐东宫,何德何能。
也敢听政?
还妄图登基,你以为你是谁?
就算你登基了,你打得过北境秦王和汉王,这便罢了,强人所难,那就差一点的燕王,你打得过吗,燕王麾下的黑衣老和尚,学的可就是那屠龙之术!
既然你不行,既然三位皇室藩王都是平庸之辈,那么我来。
今日密谈。
其后静州门户大开,让阳王大军先行去往京畿,东宫娘娘的心腹兵力都被天策上将军掣肘在外,根本无力抗衡,必死无疑。
之后自己率领两万南诏步卒和一万黑切轻骑跟上,待尘埃落定之际平叛!
杀阳王,诛陈王,灭梁王。
再扶持太子登基。
趁着天策上将军反应不及之时,让幼帝下旨,着令天策上将军率军去征讨北境秦王,兵仙之后?那么你去和杀神白起打一仗好了。
赢了,功高盖主,该死。
输了,自然也就死了。
没了天策上将军,朱温之流不足为惧,我薛穆不该是这京畿之主?
曾经未走出的那一步,我在此间天下走出。
而且必定成功!
薛穆想到这里,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满脸都是麻子的少年,冷笑了一声,你最好别出现在此间天下,要不然我会告诉你一个血的事实:
你,玩不过我!
想到这薛穆扶了扶头盔,暗暗哂笑。
东宫那小娘皮以为我不知道,还妄想利用薛人圭来杀我,可笑,我岂会不知薛人圭是谁,区区读书人,何时会用剑了,还会用长弓?
自然是异人。
老子早就知道了。
倒要看看,今日是那薛人圭杀我,还是我杀那薛人圭。
至于扒灰一事,自秃头那一日起,我就和薛穆没有任何关系,何来扒灰之说,送上门的骚婆娘,为什么不玩?
薛家,确实够腌臜。
所以待自己入主京畿,薛家的人都得死。
入主京畿……
一想到这四个字,薛穆胸怀酣张,忍不住仰天长啸,对身后三十骑吼道:“攻城之日,尔等皆为黄紫公卿!”
……
……
薛人圭提剑,走入隔壁。
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侄儿侄女,对身后的黑衣人点头,黑衣人上前,轻声细语将他们引到隔壁院子,让他们在书房里读书。
薛人圭看着一旁的陪伴丫鬟,默默无语。
贾楠风似乎刚午寐起来,坐在窗下梳妆台前,眉目慵懒,浑身上下都透散着妩媚气息,看花要趁早,从睡梦中醒来的女人最是好看,那股慵懒如猫。
于是中人之姿的贾楠风便显得很有些诱惑。
看见薛人圭,眼睛亮了。
妞儿爱俏。
相对于薛人圭的那个表弟,相对于老爷薛穆,贾楠风心中其实更喜欢大伯薛人圭,身上那股成熟男人的魅力让人着迷。
她喜欢大伯。
当然,仅仅是喜欢那具躯体。
贾楠风的心中,感情在情欲面前,一文不值。
急忙起身,笑意盈盈的走向薛人圭,“大伯~”
声音很嗲。
薛人圭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不言语。
贾楠风走近之后,甩着罗帕拍在薛人圭胸口,吐气如兰,紧紧贴在薛人圭身前,就差没有挂上去了,秋波流转,“什么风把大伯吹过来啦,里面请呀。”
她很喜悦。
这一两年,大伯从没来过这边,就算要教侄儿侄女读书,也是让那个谁都不知道名字的黑衣人过来带人。
她知道今天薛穆不在府邸。
她以为大伯想了。
她以为大伯以前不接近她,是在忌惮薛穆,现在老爷出去了大伯就正大光明的过来,除了那事还能有什么事啊。
要不然大伯作为一个读书人,哪会就这么走进遗孀的院子。
薛人圭面无表情,“贾楠风,楠木者,香味奇特,青楼之味也,有淫邪之隐晦意思,不如南风好听,南风徐徐,暖人春心,又有开春暖意。”
贾楠风媚笑起来,“大伯就是酸呢,不过奴家的心和身体都很喜欢。”
很赤裸。
薛人圭面目悲悯,“一世淫邪,致使八王之乱,可恨,也便罢了,再至此间天下,卿本佳人,本可作一良人,奈何压不住心中寂寞,重蹈覆辙,可悲。”
话落,按剑。
贾楠风的媚笑在薛人圭说“一世淫邪”时就僵硬在脸上,在薛人圭说完“可悲”后,她已经退开了数步,和薛人圭拉开了距离。
薛人圭毫不在意,
此间天下不止八王,你也不是皇后,何况今日你逃得了?
第四十八章 天选之子
贾楠风面容平淡,目光深沉,“大伯,你果然是异人,奴家真替人卿不值得。”
薛人卿,薛人圭二弟,贾楠风之夫。
薛人圭蹙眉,按捺住立即拔剑的杀意,摇头,“二弟在外张扬跋扈,然而府邸之中谁人不知,在上,有薛穆威慑压得二弟唯唯诺诺,在内,有你这个悍妇专一院之事,你若贤惠,二弟何至于要去外面为恶,以发泄内心之苦,二弟之死,根源在于你和薛穆。”
贾楠风呵呵讽笑,“难道不是因为大伯你是异人吗?”
薛人圭沉默不语。
原因很多。
真要去追寻二弟之死的罪魁祸首,东宫娘娘、镜花是那柄屠刀,薛穆和自己是诱因,而贾楠风则是引火线。
缓缓拔剑。
长剑和剑鞘摩擦的锵啷声在院子里激荡。
贾楠风无所畏惧,“大伯真要杀奴家?”
薛人圭颔首,“此间天下无晋惠帝,你是二弟之遗孀,那便去下面陪他罢,免得他太孤单。”
贾楠风笑了,“大伯以为杀得了奴家?”
薛人圭蹙眉。
他实在想不到贾楠风还有什么依仗,区区一淫邪皇后,我堂堂薛人圭按剑而来,若是连你也杀不了,有何颜面在此间天下去寻那贞观歌者再现大唐风采?
笑了,“那便试试。”
缓缓上前。
贾楠风缓缓后退,笑意悠然,丝毫没有危在旦夕的恐惧感。
薛人圭侧首,看着那个一直照顾侄儿侄女的丫鬟,此刻哪里还有丫鬟模样,一身长裙无风自飘,手中一柄长剑微颤而生剑吟。
笑意深沉,“薛公子还是别杀贾夫人的好。”
薛人圭苦笑。
将军府果然早就千疮百孔了。
“你又是谁?”
丫鬟缓步上前,拦住贾楠风和薛人圭之间,横剑身前,“朱将军说了,薛穆将死之际,便是贾夫人丧命之日,他觉得贾楠风活着还有用。”
薛人圭脸色大变,“朱温?!”
朱温就在静州隔壁的象州。
丫鬟不语。
默认。
薛人圭在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事情,“贾楠风和朱温早就勾搭在了一起,目的就是促成今日之事,若我意料不差,此刻象州守军已经尽出,就等着阳王大军叩关静州城防罢?”
丫鬟摇头:“沙场事我不懂,不过有一点可以知与薛公子,贾夫人能被二公子薛人卿看上,是朱将军一手促成的棋局。”
薛人圭陷入沉思。
朱温如此布局,应该是早就看透了天下走势,所以才能在多年前将贾楠风送入将军府,今日若是朱温得逞,将来东宫娘娘登基,帝军之中,朱温便仅仅位次于天策上将军。
若是东宫娘娘稍微应付不对,便是天下大乱。
帝军第二将军朱温,便有机会乘风而起,成为一个逐鹿者。
好大的野心。
而且贾楠风活着,自己弑父就会有证据留在朱温手上,处处受制于他,不过……我薛人圭岂是那等受制于人之辈。
欲要出剑。
便见光寒。
一剑穿心而过,便见血花漾起,贾楠风看着透胸而过的剑,看着执剑的人,不甘心的睁大双眼,“为什么?”
薛人圭也呆滞。
丫鬟笑眯眯的在脸上一抹,露出真实面目,笑道:“因为娘娘说了,朱温野心人皆知晓,王仙之都杀不掉的人,岂能让他成为帝军第二人,还不如让薛公子来担此重责。”
柳条!
柳条收剑,看着缓缓倒下的贾楠风,一脸讽刺,“你是一位异人,也是一位权势皇后没错,可惜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些什么人,象州守将朱温,一代人雄,云麾将军府邸的薛人圭若是异人,便会是一代名将,如此天骄人物,你区区一弄权皇后,也能和他们玩弄心机,也配作妖?”
所以你死了。
你死在根本不知道这个天下有多妖孽,你根本不知道此间天下究竟会发生一场何等波澜壮阔的变故,在这场变故中,哪怕是一代君王或是绝代将军,都可能成为黯然无声便死去的小棋子。
何况你一个淫邪皇后。
死不足惜。
而娘娘,从组建清异司开始,就没有小看任何一个异人。
如今天下,掌控异人信息最多的便是娘娘。
代价是巨大的。
仅是审问异人王振的那一次,九甲缇骑便死了两个,而这样的审问,有三场!
从一开始,娘娘就知道朱温和薛人圭的身份,哪怕没有证据也不重要,知道他们是谁就行,再根据他们的身份来布局。
异人遍布的此间天下确实妖孽。
但是何妨。
因为娘娘,必将是此间天下的天选之子!
柳条转身看向薛人圭,“薛公子,再不去岩鹰山老桃林的话,镜花和赵楚仙两人,可未必杀得了薛穆,薛穆若是一旦返回静州城,则您也杀不了他。”
薛人圭叹了口气。
服了。
京畿鱼龙山上那个女子,其雄才伟略,不输唐宗,俨然犹在武瞾之上。
道:“象州那边?”
柳条笑着擦拭长剑上的血痕,笑道:“朱温出不了兵。”
千万不要小看天策上将军。
他若在一日,帝军便一日尽在他掌控之下,若是他愿意,静州这边的南诏步卒和黑切轻骑,都不会被薛穆或者薛人圭完全掌控。
但杀一位云麾将军,确实需要正当理由,很遗憾,帝军乃至于京畿那边,都没有理由。
只能薛人圭可以。
只有薛人圭能够。
倒也还有一招险棋:等阳王大军过了静州城直扑京畿,那时候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说薛穆伙同阳王大军叛乱,不过天策上将军和京畿鱼龙城都不敢冒这个险。
薛人圭长剑归鞘,转身欲行,忽然转身,问道:“如果我猜的没错,阳王大军根本不会叩关静州城,东宫娘娘真正想杀的是陈王和梁王?”
柳条笑了,“薛公子认为是,那便是。”
薛人圭内心无比震撼。
好大的手笔。
从先帝驾崩之日一开始,就是一盘大局,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铲除有异心的皇室藩王,而宗正寺卿周礼和阳王两父子,看似冲在反抗东宫娘娘的最前面,实际上这两人都是东宫娘娘的人。
目的就是为了引诱陈王和梁王出手。
以绝后患!
端的一盘浩瀚棋局,这一次,薛人圭是真的对鱼龙山上那个女人服气了。
因为柳条说了,刺杀薛穆的是镜花和赵楚仙。
这就是明确的告诉薛人圭,娘娘不会用弑父来桎梏你,至于原因,薛人圭想不到,但是柳条知道,她看着走出院门的薛人圭,呢喃着说了句,娘娘敬重您啊。
薛将军。
你将从薛家这一团狗屎之中,擢身而出,你将成为帝军天策上将军之下的第二神将!
暴雨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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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不知死活!
岩鹰山下桃林中,薛穆按刀而立。
胯下战马垂首吃草。
身后,是一字排开呈扇形拱卫着薛穆的三十背旗死士,皆目露凶光的盯着前面那五六人,只需要薛穆一个眼神示意,三十人就可以将对面杀个稀烂。
对面有六人。
五位披甲者,浑身浸散着血腥气,全身披甲,只露出两个深邃的眼睛,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嗜血将军,五人为首者薛穆很熟悉。
也是一位凌烟阁悬名的将军,曾是排名第九的那位长得很好看的狄将军的副手,姓韩,沙场兵道了得,也读过诗书。
双名适中。
韩适中,从狄将军副手调任阳王藩地后担任正将后,逐渐显山露水,帮助阳王侵吞了陈王大片领域,之后悬名凌烟阁二十三名。
主责谈判的是个读书人,羽扇纶巾,端的是斯文秀气。
是阳王府长史。
也是阳王麾下第一谋臣。
姓周,具体叫什么名字,别说薛穆不知道,鱼龙山都不知道,只有阳王心中清楚,实际上都在怀疑这位阳王府姓胡的长史是一位异人。
此间天下极其怪异。
除开鱼龙山的皇室,其余权贵虽然忌惮异人,但又更重用异人。
谈判不是很顺利。
周长史关于许多细节都不愿意让步,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阳王大军和静州守军联手攻下鱼龙城后,薛穆取代天策上将军一事,阳王不赞同。
阳王的意思,天策上将军态度中立,若他入主鱼龙山,那么天策上将军理应继续是帝军第一人,而薛穆却想取而代之。
因为只有取而代之,他才能逃离天策上将军的阴影。
才有机会问鼎天下。
才有机会在遇到那个满脸都是麻子的少年痛快大呼一声来战。
天下?
我薛穆当然要想要。
但我更想要的是用事实来告诉那个麻子少年,换了个天下,老子不会再输给你,不服来战,看这一次到底是谁取谁的头颅。
眼看双方就要谈崩。
薛穆身后的三十背旗死士随时都准备出手。
既然谈不好,自然要灭口。
薛穆深呼吸一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自己的处境有点微渺,鱼龙山那边开始怀疑自己,近些日子静州城来了不少清异司缇骑。
据说原本在青州的清异司九甲之一的剑甲,也在赶赴静州。
显然鱼龙山的东宫娘娘打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倒是讽刺。
薛穆不得不承认鱼龙山山那个女人的谨慎。
还真让她撞对了。
挥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三十背旗死士,对周长史说道:“如果大业得成,阳王殿下不欲动天策上将军,无妨,让我北境秦王的藩地附近,镇守一重镇,并册封为王,再者,黑切轻骑要全部划拨到我麾下,如此才能掣肘北境秦王。”
周长史笑了笑,“善。”
岂会不知薛穆的如意算盘。
就凭他,就凭黑切轻骑,也想掣肘北境秦王?
东宫娘娘都不敢这么想,先帝在世的时候也不敢这么想,薛穆的真正目的,还是看中了那一只五万人的黑切轻骑。
以及那个藩王头衔。
真正掣肘北境秦王的,是毗邻北境秦王的汉王和燕王,当今天下,除了帝军之中的天策上将军,也只有这两位异姓藩王敢说这个话。
汉王麾下有卫青霍去病,可媲美北境秦王麾下的白起。
而燕王麾下,除了那黑衣和尚,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拢聚了多少人才,搞不好就有不输卫青、霍去病的绝世名将。
可以说,燕王是整个天下实力最为深不可测的藩王。
关键是燕王之野心,司马昭于路陈。
见薛穆退步,拱卫在周长史记身畔的五位阳王麾下将军长吁了口气,但并没有松开握枪的手——薛穆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谨防他狗急跳墙。
桃林里虽然安静,但鬼知道岩鹰山上是否有伏兵。
薛穆眸子蹙起,“阳王大军何日可抵达静州?”
周长史淡定的道:“后日。”
薛穆颔首,“善,后日静州城不设防,我会率领大军退出百里之地,届时你等突破静州直扑鱼龙城,我则绕路去配合陈王和梁王偷关,顺势拖他们一拖,等阳王大军入主鱼龙城,则大势可定!”
周长史点头,“如此最好。”
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歃血为盟,彼此都知道彼此的处境,都没有退路。
至少在薛穆眼中,阳王欲坐江山,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时间拖得越久,对三位皇室藩王越不利。
所以薛穆这一次准备万全。
真以为我薛穆会子依赖阳王?
天真。
陈王和梁王一样按捺不住,只要阳王大军一过静州,陈王和梁王的大军也会同时叩关,到时候薛穆就可以配合其中一位偷关,再顺势直扑鱼龙城。
至于和谁真正的结盟,要看局势而定。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
这是真理。
不论是阳王、陈王还是梁王最后谁坐了江山,薛穆都有信心,他会成为帝军之中最高的那个人,天策上将军必将死在这一场战乱之中。
天策上将军虽然中立,但东宫娘娘能容他?
这且不说。
梁王和陈王、阳王三人,又真的敢相信这位帝军第一人?
要知道以天策上将军的实力,他现在若是反了大骊大骊,谁也压不住他,入主鱼龙山黄袍加身,之后更有荡平北境秦王、燕王和汉王的可能。
天策上将军……
这个封号,薛穆很难不多想几句。
只是有些疑惑。
如果此天策上将军是彼天策上将军,如果东宫娘娘是那个女人,似乎大结局了,没必要弄出这一堆事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天策上将军和东宫娘娘,其中有一个必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两人!
看着周长史率人远去,薛穆冷哼一声。
欲要转身回城。
所有棋子皆已落下,现在回城,杀人。
杀贾南风。
区区一妖邪皇后,留着无用。
万一自己真的功成名就,扒灰之事会成为污点——尽管薛穆从不认为自己在扒灰,因为薛穆早已不是薛穆。
但百姓不会这么认为。
还要杀一个。
薛人圭。
对于这个人,薛穆着实有些怀疑,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无他,时机未到。
现在自己孤注一掷,是时候杀这些未知因素了。
然而下一刻,便见光寒。
有剑来。
寒光炸裂,席卷起漫天水幕,宛若从那溪水之中沸腾起一条长龙。
又如一片划破天穹的雪白彩虹。
杀意如瀑!
薛穆眸子骤然闪耀光彩。
来了!
清异司缇骑终于出手了!
不知死活!
第五十章 一夫握刀,万夫难敌!
剑光如电,如匹练掠空,直指薛穆心口。
水幕飞溅。
看不见握剑的人,只有那一道寒光,映衬在桃树之间,惊艳时光。
三十背旗死士无庸手。
实力最强的几人,按剑按刀就欲抢出。
薛穆冷哼一声。
区区跳梁小丑,正好拿来祭刀。
世人只知道薛穆是云麾将军,只知道薛穆兵道尚可,也有些许匹夫之勇,虽然不是沙场无双的猛将,更不是江湖无敌的刀客。
但素有帝军第一勇士的美溢。
以前也许是浮夸。
但如今的薛穆自诩,这帝军第一勇士的头衔,他大可稳稳的戴在头上。
面对这惊艳时光的一剑,薛穆甚至不情愿拔刀。
低喝一声。
抬刀。
用刀鞘横档身前,于电光石火间横亘在那一道剑光之前。
锵!
众人耳畔起惊雷。
剑尖与刀鞘相交的点上,气浪涌卷,形成一圈涟漪,肉眼可见的向四周荡漾开去,一瞬之间拂过周遭桃林。
万物仿佛在刹那间静止,时间停滞。
寒光消失。
握剑的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身影在半空一个曲卷,倒落远处,落地之后恰好背靠着一株老桃树,毫无预兆的,老桃树炸裂成漫天粉齑。
双脚沾地的刹那,方圆百米之内有若地震。
骤起狂风。
以薛穆为中心,周遭数百颗桃树齐齐拦腰而断。
薛穆胯下战马,一声悲鸣。
浑身血肉涌动,如波浪一般翻滚,骨骼寸断的喀嚓声如爆竹一般响起,旋即毫无丝毫声息的栽倒在地,没了生机。
薛穆早知如此,已经横掠落地。
盯着不远处握剑的娇小女子,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清异司主司、凤仪镜花,娘娘已经如此不加掩饰的想杀本将军了?”
一击不成,镜花并无懊恼。
别说薛穆是异人,就算他不是异人,要想一击击杀也不是易事,只不过以前的薛穆,镜花出手的话有十成把握。
如今的薛穆……
就从刚才交手来看,镜花心中的自信在飞速下降。
刀不出鞘便能挡自己一剑。
这样的薛穆,绝对可以媲美清异司九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镜花的真实水平她自己清楚,也许可以高过一些九甲缇骑,但绝对不会比金甲王仙之高多少。
也许还要低于补位的那位剑甲。
那位剑甲之强,强如镜花,也看不清他的深浅。
镜花冷若冰霜,“有些事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薛将军心知肚明,当你做出选择,那么就要承受做出选择要承受的后果,只不过有些后果你能承受,有些后果你承认不了而已。”
薛穆哈哈大笑一声,“本将军承受不了的后果?”
没有!
只要那个麻子不在,这天下就算有北境秦王又如何,白起兵道再高,也落后于时代;汉王又能怎样,卫青霍去病还能有当年之无敌?
至于燕王,不是薛穆看不起他,纯粹是靠天气赢得江山的幸运儿。
凭什么和秦皇汉武齐肩。
竖子无名,时势造英雄耳。
明初天下大定,那些盖世英雄死的死,老的老,若非朱元璋杀得太多,燕王靖难能成功?他有多少信心打得过蓝玉、徐达这些人?
恐怕没有。
而薛穆自认不论是兵道还是匹夫之勇,他都远胜于蓝玉徐达。
因为他知道的更多。
人总是喜欢厚古薄今,殊不知时代在进步。
兵道一途也一样。
镜花缓缓竖剑于身前,“也是,死亡对于你们这些沙场将军而言,并不是不可接受的结局,如此,那便只好请你去死。”
薛穆想听了个天方笑谈。
哂笑,指了指背后三十背旗死士,对镜花道:“虽然你是清异司主司,是三大主司之中最能打架的镜花,虽然你的细剑可以媲美清异司九甲,但就算如此,你区区一个人,别说再对本将军出剑,便是我这三十背旗死士,只需五人齐出,便能将你围杀,你凭什么请我去死?”
更别提还在岩鹰山上布置了五百伏兵。
镜花不屑,“你以为我身为清异司主司,会孤身一人犯险来杀一个叛将?!”
兵不厌诈。
这句话有可能会暴露赵楚仙,但也能让薛穆草木皆兵,当他的神经紧绷到极限之后,则可能出现刹那的松懈。
而那刹那松懈,就是赵楚仙的机会。
薛穆目光凝重起来。
确实。
镜花作为东宫娘娘的心腹,镜花水月两凤仪之一,还执掌清异司,这样的人不应该来冒这种险才对,除非她有万全的把握。
可清异司那边早就在怀疑自己的异人,镜花不可能不知道她来会存在不可意料的意外。
所以她究竟依仗什么?
低叱一声,示意三十背旗死士就地查探周围方圆三里之内,看是否还有清异司缇骑蛰伏,又是否有兵马散落隐蔽之处。
背旗死士为首者略有犹豫。
薛穆哈哈一笑,“无妨,倒要让我们的清异司主司见识一下,何谓帝军第一勇士!”
沙场布阵,自认不惧白起霍去病。
但若论匹夫之勇,薛穆有十足的信心,此间天下除非有唐三绝之剑绝裴旻那样的人出现,又或者是盖聂之流,要不然谁堪自己手中刀?
真以为薛穆还是薛穆?!
纵然无雄师在手,我薛穆孤身一人独闯鱼龙城,哪怕是杀不了山巅的那个东宫娘娘,至少也能杀上鱼龙山!
一夫握刀,万夫难敌!
待背旗死士散开四下侦缉,薛穆缓缓拔刀。
他有江湖无敌的实力,但没有江湖侠气,打架这个东西,不需要讲究什么气度,也不需要讲究什么道德,只讲究一个道理。
生或者死。
既然要出手,那就全力出刀,不给对手任何机会。
何况薛穆自信,却不狂。
他从不小看任何一个对手,尤其是这个对手还是清异司三大主司中可媲美九甲的镜花——薛穆是知道九甲实力的。
之前王仙之去杀象州的朱温,薛穆其实悄悄去看过。
王仙之的拳头之硬,薛穆很是吃惊。
也正因为如此,薛穆排除了王仙之便是王仙芝的可能——历史上的王仙芝,只是一个贩私盐的莽夫而已,哪来那么高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