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骨科)》 1 十八岁前,我对初夏的印象,是正午十二点,橙红的太阳当顶,嫩绿婆娑间疏漏下的光,一下一下跳跃在我和阿森面庞,家养的黑狗趴在藤椅边乘凉。 我清楚记得阿森抬起遮眼的半截胳膊,初成长的少年肉体,因体力活而微显的肌肉线条,几根青筋河流一般,跳动在肌肤下,连接肉体的蓬勃。 往往这时,阿森会挪开手,翻侧过身,用那只胳膊探过来,搂住我的腰,声音是小憩醒转特有的沙哑:“盯着我做什么?” 我虫似的拱进他湿热的怀,面贴面,对上他格外清澈的眼睛:“我想咬一口你。” 一阵闷笑:“咬吧。”他把胳膊伸来,继续闭眼假寐。 我微微凑近,绕过胳膊,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舔了一下,夏天的缘故,他的唇也热气腾腾,我的舌尖仿佛被灼烧。 阿森“腾”一下惊坐起来,吓得小黑以为那些坏家伙又来了,低吠着,我觉得阿森比小黑好不到哪里去,他僵硬地撑起身子,脸红红的,看也不敢看我。 我是跟阿妈学的,她会对那些给她钱,对她好的男人这样,甚至比我过分,那些男人看起来很高兴,难道阿森不喜欢吗? 我想道歉,阿森比我快一步:“眠眠…也这样咬过别的人吗?” 旁人都说我和我妈是脏婊子,不跟我玩,只有阿森对我好,我也只想讨阿森的欢喜,我老实地回答:“没有。” 阿森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来摸我头顶:“乖,以后不准这样随便咬人。” “那阿森呢,可以这样咬你吗?” 他又是先前那副样子,缩回手,连耳朵都红了,“可以,阿森很喜欢。” 阿森喜欢,我就开心。 阿森是我在镇里最好的朋友,一样的没钱读书,一样的老实,一样的被人瞧不起,摘个词叫臭味相投,这是别人给我们的评价。 龌龊一点,说我是阿森的童养媳,每听至此,阿森都会皱眉,挥舞拳头叫他们别放屁,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我喜欢阿森,做他媳妇有什么不好。 我们打光屁股的年纪就玩在一起,隔壁邻居的关系,图方便,有时候不是他妈妈养我们两个,就是我妈养我们两个,这是以前了,等我妈和我被他们骂婊子,阿森妈妈就不让阿森跟我一起玩。 妈会在背后啐一口:“都是下叁滥的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讨厌她这样,不敢责怪骂她婊子的人,却要骂无辜怕被牵连的人,我讨厌,却不能怪,我甚至只能感激她,哪怕我到十八岁都以男孩面貌示人,她到底在保护我养育我。 阿森摸摸我的头,说我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阿森的父亲也很早就去世,他妈妈拉扯他长大,可阿森比我出息。 十岁捡破烂贴补家用,被那些老家伙追着打,鼻青脸肿,我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哭,他反过来还要安慰我,扯一个变形的笑,疼得龇牙咧嘴,变出一颗糖,塞进我手里。 那颗糖,有一层漂亮的糖衣,太阳一照五彩斑斓,彩虹一样,糖也甜,甜到心里,我咬下一半,另一半给了阿森。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阿森笑了,即使被打成猪头,也不影响他的好看,头发软趴趴,半长刘海遮住额头,我再没有见过比他眼睛还要清澈的,恍若一条小溪,淙淙流过,望进去,便得到洗涤,因此,他一笑,好像整个桃花镇的花都开了。 这种美貌在腌臜的小镇有时候是危险的。 十叁岁的肉体柳枝般抽高,我还是个肉乎乎的孩子,阿森却一夜间变成大孩子,拳头硬邦邦揍在欺负我的孩子身上,面对我,又展露出柔软的手心,紧紧包裹我。 我是心安的,我整个童年的安全感都源于阿森。 可是阿森也只是个孩子,面对孩子尚犹可,面对恶心猥琐的老男人呢? 我们被堵在巷尾,墙后是一条河,墙前一个满口黄牙的成年发福胖男人对着阿森喷出浊气,阿森让我别怕,和他缠斗在一起,脸上都是血,他朝我喊,让我爬墙快走,不要管他。 我一头栽进河水,顾不得秋风吹过泅湿衣服带来的颤栗,连滚带爬跑到家中喊妈,她在房里哼哼唧唧,还有男人粗吼着让我滚。 我抽了一把剃骨尖刀满是绝望地冲回巷子,这会儿哪有什么阿森,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昭示着刚刚的争斗,什么都没了。 阿森会被那男人拖去哪里,会被怎么样,我想都不敢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握着刀在周边逡巡。 我的阿森,什么都分我一半的阿森,今天,我把这辈子所剩无几的好运全都给你,你一定活着好不好? 也许是老天听到我的祈祷,我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发现了他,他衣衫褴褛,嘴角滴血,我冲过去扶起他的头,只敢低声喊他名字。 眼泪啪嗒落在血污,他见我来了,又扯出笑:“别怕,眠眠,以后他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后镇里人在河里发现了已经泡得巨人观的男人尸体,据说脑袋后面有个大口子,下面那物被咬成两节。 阿森只断了叁根肋骨,在医院打了石膏就住回家。 “哪有那么多钱住院呢?”他嗓音嘶哑。 我自告奋勇来照顾他,阿森妈妈虽然不喜欢我和他来往,但是大人的不对盘,没有过多影响她对于我对阿森献殷勤的厌恶,不要白不要嘛。 但妈气得直骂我赔钱货,我真想回一句“如果不是阿森,我早死了”。 我给阿森喂粥,吹冷一点,再喂进他嘴,他的手没有断,我愿意喂他,他也从不说自己来。 我只知道我们很有默契,原来是这时候就有的。 -- vpo①⑧.Com 2 我们默契地从不提读书的事,默契地在他下工后一道去书店,翻阅图书,我们没读过书,起先看的都是些画册。 什么乌鸦喝水,叁只小猪,最好看的是白雪公主,历经千辛万苦,公主等来了王子绝美一吻,一生一世幸福生活在一起,我还能看哭呢。 阿森那天很反常,对着全是方块字的一页发愣。 我问他在看什么。 他回神,目光温柔地笑着,长着老茧的指腹摩挲着纸上的一个字。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首诗叫做《长恨歌》,恨与爱人生死别离。存有这个字的诗句是——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眠,我的名字,尽管后来我已经不叫这个名字,可我梦中百般缱绻的少年啊,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他用含着无限爱意的声音说:“这是我的眠眠呀。” 他从哪里知道这个字的呢,我没有追问,或许当时我该追问,阿森,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样子,我的名字像一个人靠着树睡觉,你呢,森林,会有很多树木吗,会是我靠着的那棵吗? 这个年纪的阿森已经加入了镇里炼钢厂,那个地方我听过最多的消息,莫过于某某操作不当断臂,被钢水浇了一身,重度烧伤。 阿森叫我放心,他还没那样笨。 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给了一半给妈妈,另一半再分出一半交给我,说剩下的请我吃好吃的。 我一直没敢在工厂门口等他,我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吧? 如今阿森越来越有出息,人越长越好,不少姑娘暗地里都欢喜他,偷偷给他送盒饭,我都看见过的。 他初去工厂上班,我常常偷跑来看他,他那副尚显稚嫩的躯体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我看见他因为吃力而扭曲的脸,因为灼热而泛红的肌肤,偶尔因为别人操作不当,溅到手背的铁水。我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我心口剜了一刀。 阿森还不肯给我看见,故意遮遮掩掩,我用力拉过,他疼得嘶一声,我红了眼圈,他轻叹一声:“就是怕你哭,才瞒着你。” 这个傻阿森,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他却在我为他清理伤口,掉眼泪的时候,笑着看我。 我照镜子,发现自己真不好看,普普通通,连阿森的一半好看都没有,那些给阿森送东西的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强。 尤其是她,上过学,家里有钱,长得漂亮,穿雪白长裙,笑得甜甜的,我知道她的名字——赵甜。 她递给阿森一盒巧克力,我和阿森肖想了好久,那一盒是阿森小半工资,阿森答应我,发了工资就给我买。 我看见阿森收下了。 那天我没有等阿森下班,一个人回去的,行人都是背景,走走停停,似烟如雾。 我傻傻地待在家,阿森来敲门,我没有开,他急得翻墙进来,拉着我左看右看,确定我没事才放手。 “眠眠,今天不舒服吗?”他小心翼翼带着关心。 月光下,阿森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好像一个仙人,随时要离开,我牵着他的小拇指,一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阿森,会不要我吗?” 他急忙腾出手给我擦泪,老茧划过,别样酥麻,软下声音:“怎么会呢,我会一直陪在眠眠身边,就算眠眠不要我,我也不走。” “不要哭了,眠眠哭,我也会难受。” 他拿出一盒东西,是白天那盒巧克力:“你看,别人送我的,我一颗都没偷吃,全都留给眠眠。” 我俩来到日常休憩相聚的草地,顺势躺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又苦又甜。 天上星星月亮也相聚,“月朗星稀”,这是我新学的词,形容今晚,再合适不过。 “眠眠想做星星,还是月亮?” “月亮吧,又大又圆,饿了就啃一口。” 阿森笑着侧过脸:“那我就做星星,永远陪伴月亮,眠眠,以后不管到哪里,抬头看看天,这些星星,就是我。” 这样一想,还真是美丽的夜空啊。 拿了阿森给的工资,我没给妈知道,第二天偷偷去买了本书,听书店阿姨说这本书讲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叔叔与生活斗争的故事,我想断腿于这个叔叔,就像世界于我们,无一不需去面对和对抗。 我请阿姨在扉页帮我写了一行字——阿森第一次工资,赠予眠。 阿姨问我哪个森,我挠挠头,误打误撞说了个最简单的:“森林的森。” 阿姨不仅替我写,还教我写了,叁个木头,还真符合阿森的性格啊,我看着这本书,开心极了,我和阿森的名字头一回并排出现在一起,有种别样的感觉。 剩下的钱,我给阿森买了副手套,省得他冬天双手冻得通红,我还要心疼。 阿森嘴上说着不用,可他明明很开心地揉了揉我的头顶。 也是在这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去工作,去挣钱,我绝不能拖阿森后腿。 能去哪里呢? 我找了个餐厅洗盘子的活儿,大冬天,十根手指泡在冷水里,一点知觉都没有,幸亏我不是生冻疮的体质,这是我唯一幸运的地方。 冬天天亮得晚,我裹着棉袄就往外走,地面还很滑,有时候能摔好几个屁股墩,我也不敢跟阿森说疼,他一定不舍得让我干这些。 阿森看着我冻得通红的手,让我多保暖,不要再去等他下班,一个劲儿把我的手往怀里揣,炉子里还燃着火,火星毕剥作响,两个人的脸印得一片橙红,外面飘着雪,天地阒静,我看着阿森的脸想,如果这就是余生,那该多好。 我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真的只是轻轻一下,两个人的呼吸都沉重了。 他别转脸来看我,火光在我们眼中跳跃,慢慢凑近的两个灵魂。 “阿森,天冷,快熄火睡觉吧。”他妈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一把刀斩断暧昧的空气,我们逃也似的分开。 当夜,我沉入梦境,我和阿森唇舌交接,他的手划过我身体每一个角落,正当我要有所回应,一个声音劈来,阿森不见了,继而,条条毒蛇缠绕着我,男人骑在我身上,性器深深嵌入我身体,骂我婊子。 我醒来,仍是夜,我睡不着,穿衣起身,经过妈的房间,听到她同人交谈:“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我愿意等。” 完全不加掩饰的兴奋。什么太好?愿意等什么?总归大人的事,我没有想太多。 我也是个拿工资的人了,八百六一块五,有零有整,我摔坏了八个盘子,赔了二十八块五。 整整一副手套的钱。 阿森给我的钱我还留着,我拿着自己的工资,和阿森一顿好吃,买了平日不舍得买的,我把那本带着我名字的书买下来,请阿姨替如法炮制写下一行字,送给阿森。 “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对了,你的森是这个森吧。” 他摸摸我的头,笑着点头。 那个月以后,又来了个年纪大一点的阿姨做洗碗工,前面传菜的服务生正好也空下一个位置,我就转去传菜。 人遇多了,就会碰到鬼。 一桌男人,角落一个突然出声:“我认得她,是那个老婊子的女儿,来,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们娘儿俩谁的奶更骚。” 哄笑四起,我手里端的一盆西红柿蛋汤全浇在他头上,瞬间静了,又瞬间怒骂声,抄家伙砸人声起。 其实我应该习惯了不是吗,也许这段时间被阿森宠得狠了,学不会忍耐。 他一拳砸在我脸上,我顿时倒地头晕脑胀,小时候被欺负惯了,和阿森联手打过不少架,所以也不怕,跳起身一拳砸过去,那人没我这么惨,却也后退几步。 “婊子。” 他抄起一把凳子,朝我砸来,我躲开了,可是当他同伙把我钳制住,我再也逃不走了。 我以为我大难临头要死了,脑海闪过的都是阿森的笑,阿森的好,结果再睁眼,我果然看到阿森。 他的头流了好多血,他替我受下一击,转身打翻几人,拖着我就跑,血滴落在雪上,仿佛一朵朵梅。 我们在街角停下,血泅湿了他的工服。 我又哭了,“阿森,怎么办,怎么办,你流了好多血,阿森。” 他脸色惨白,还要勉强笑着安慰我:“眠眠,别哭,别怕,我工友一会儿就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几个大汉跑过来,合伙把阿森送到医院,我枯坐在走廊,回去取了一趟钱,直到医生出来说没事,我才放下一颗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口的心。 阿森脑袋上缝了六针,我没敢通知他妈妈,骗他妈妈说他这几天加班,住在炼钢厂不回家。 阿森醒了说我做得好,摸摸我头顶,替我擦掉眼泪:“别哭,我没事。” 他说:“眠眠,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像今天一样打回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受伤。” “不要再去那里了,我会挣钱养你。” 我顶着肿成猪头的半边脸,扑进他怀里哭,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阿森妈妈终于还是知道了,她冲进病房,看到她的独子为了婊子的女儿受伤,气愤不已,扇了小婊子一巴掌。 阿森欲起身拉住她,我按下他,对着阿森妈妈道歉:“阿姨,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气得直哭:“阿森,你就为了她这么不要命,你连妈也不要了?” 我给她端了杯水,停在半空,她好一会儿才在阿森的咳嗽声中接下,我退出去,在病房外,听到阿森的声音传来。 “我会娶眠眠的,我还在努力,等我再有本事些,我会娶她。” 他们再说什么,我没有听进去,我发着愣,又哭了,阿森妈妈再出来,对我的态度好了一点,叫我好好照顾阿森,我妈那里,她会跟她说清我的去处。 告别她,我忽然不敢进病房,阿森喊我,我才像个木头一样挪进去。 他拉过我的手:“吓坏了吧,没事,我说过我妈了。” “阿森,谢谢你。”我回握住他的手,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虔诚信徒般吻上他的绷带。 我和阿森认识十几年,虽说是无知幼童般的年纪,该懂的人情世故一点不差,他这样护我无虞,我怎么能不说谢? “说什么傻话,什么谢不谢。” 阿森,你怎么可以这样好?我一定要努力,才配得上这样好的你。 -- vpo①⑧.C0m 3 果然我妈没有找来医院质问我,其实她从小到大根本没有管过我吧,我去和阿森碰面,去工作,甚至半夜不回家,她都没有问过一句,她只要把我养活着,仿佛一个符号,乖乖顶着她女儿的名号就好。 我从妈喝醉后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出她的故事。 她很早前还不做这个,也算是大城市的姑娘,一朝醉酒爬上朋友老公的床,怀了孕,把朋友气病,最后去世,这个朋友的孩子那时候才十岁。后来她逃来桃花镇,生下我,虽然一直对我的性别不甚满意,但也许尚存的那点母性让她把我留下。 她说哪是什么醉酒,是这个朋友的老公觊觎她,故意下药,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不会这样做。 谁知道呢,一场罗生门,任何一个人冒出的任何一点恶念,这件事的性质就会变化,就好像为什么她从来不救我于水火,是因为她恨那个男人毁了她,还是她本性淡薄。 斯人已逝,随风而去吧,珍惜眼前人才最重要。 住院的第叁天,阿森就嚷着要出院,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我说:“我已经交完医药费了,乖乖躺半个月。” 这下他不得不留下,他问我没有再去餐馆吧,“我怕那些人还会找你麻烦。” 我摇头,一点一点喂他粥,他其实伤得很重,晚上会疼得睡不着,我也只能在病房外干着急,我要是在里面,他一定会强忍痛意。 他妈妈给了我一点钱,我没有花,拿着自己和阿森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袋糖,十粒,我们分着吃,一人一半,阿森从来不怪我不把钱花在刀刃上,他总是宠溺我,以后要是没有他了,我该怎么办。 住院第七天,我推开病房,他没有睁眼看我,明明嘴角还挂着笑呢,我放下餐盒,故作为难地点点唇:“啊,白雪公主被人打趴,醒不来该怎么办呢?” 床上人动了动唇,我伏身打量他,睫毛微颤,闭着眼表情都开始不自然,鼻息扑在面颊,我靠近,在他的嘴上停留了几秒,舌头撬开,他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我学着梦中和他缠吻,直到一只笨鸟撞上窗户,我们才如梦初醒。 他抓住我的手,吻过指尖:“眠眠,等我娶你。” 这不是偷听来的,是他亲口同我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午后,那天久违地出了太阳,铺在结了冰霜的雪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两个不太成熟的孩子在这世上卑微肮脏的一角,互表心意,许下最庄重的诺言。 记得以前我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想做包工头。 “这样,我就可以给眠眠造一所大房子,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院子里要栽一棵眠眠最喜欢的枣树,夏天我就陪你敲枣,不用怕洋辣子,我全给你挡下。再挖一个湖,种莲花,结莲蓬,养几条鱼,我妈爱看。还要买一个收音机,给阿姨听戏。” 原来他那么早就有了这样的心,当时他眼里流转着璀璨的光,他一定偷了银河装进眼睛。 孩童戏言,我信了,成为后来一直支撑我的光。 住院第十天,我考虑很久,还是跟阿森说了,我要去工作,态度坚决。 “我不能一辈子靠着你,我们还要造大房子,这回绝对不去那种地方,是给学校打扫卫生,你妈妈替我找的。” 他终于肯松口。 出院那一天,我扶着他出门,两个人的影子暗淡地印在雪上,长长短短,这就是相互扶持的感觉吗? 阿森一只胳膊搭在我胳膊,留有疤痕的手也搭在我手上,体温交缠,蕴涵了无限力量。 我们相视一笑。 阿森坚持不再在家休息,他出工那天早晨也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日子,他拉着我的手:“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做。” 我点头。阿森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肩膀再不是孩子的羸弱,已经能撑起一片天,那我,得和他分担。 书声朗朗,铲雪的时候就能听到,这段时间我和书店阿姨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会教我认字,有时学生们黑板上的字我都识得几个,是快慰的感觉。 阿森的伤也好了泰半,那些人没有来找我们麻烦,他们自己也理亏不是。 我们两家的关系缓和了几分,多是阿森妈妈的功劳。我妈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她唇边夹着一只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你想嫁人了?” 我没有回答她,应该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学生放假,我也放假,我会在家读书,那本《我与地坛》,我终于能读了,都是书店阿姨的功劳,我甚至从她身上得到了母爱的感觉,这话很没良心吧。 她中年丧子,丈夫和她离婚,她一个人生活,据说以前还是中学老师,我说当她的学生,她很开心,一个字一个教我,耐心非常。 春天很快到了,乍暖还寒,我学会针线活,用耐脏的黑色粗毛线给阿森织了围巾,上下工戴。 我们各拿出一半工资存着,似乎我们梦想中的院子就在储蓄罐中,有了一砖一瓦的轮廓。 我又拿钱第一回给家里买了菜,妈瞟了一眼,说我菜挑得不好,下回带我去挑,然后施施然回了屋。 我们一起提着几盒鸡蛋和糕点拜访了书店阿姨,破落的小房子,我们敲门的时候,阿姨正在做面条,见是我们,开心得不能自已,撩开门帘,把我们朝屋里领,让我们随便坐,还留我们吃饭。 书桌上好多书。 阿森在我的教导下,也开始识文断字。每每下工,我们窝在他家大厅,在擦拭干净不显油腻的餐桌上,铺着纸张,头顶是昏黄的灯光,门扉紧闭,偶有疾风划过,呼呼啦啦。 我写一行,他写一行,手不经意靠在一起,传递一点点温度。 从一开始最简单的“你,我,他,它”,到后来的“春眠不觉晓”,我们还胡画,八只脚的鸟,四只眼睛的鱼,笑得乱作一团。 其实我画画很好,连阿姨都夸我,我甚至还会画山水画,没人教,一提笔,笔就带着我画,很神奇,阿森夸我聪明,我哪里有他聪明呢。 随意抽出阿姨书桌上的一本书,名字叫《小团圆》,很像今天,我们叁个人围坐在一起,面条热腾腾,每个人碗里卧着一个鸡蛋。 我们喊阿姨为老师,我们都是肯学的孩子,阿姨脾气很好,阿森也像我说的一样聪明,一学就会,往往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教我。 我会在晚间故意跟阿森撒娇,把笔丢得远远的:“我太笨,不学了。” 阿森笑着捡起来:“再写叁遍,我就变糖给你吃。” 我认认真真写叁遍,果然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我咬了一半塞给他,他把粘着我口水的糖含在嘴里,我亲上去,在他愣神的时候,推开门,一边笑一边回头:“阿森,我先走咯。” 阿森的工作一到夏天就十分难熬,铁水滚烫的温度灼烧皮肤,人和植物一样,快要蔫儿了,阿森古铜色的肉体一块块红斑,摸上去还有微微的肿凸。 我买了红花油,洗完澡,像活络精油一样给阿森揉推,效果好极。 那天我们躺在藤椅上,阿森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忍耐什么疼痛,拗不过我,拉到灯下,何止脸上,精瘦的腰背,全是青紫痕迹。 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 我取来红花油,一点也不疼惜他,重重地揉着,他一声也不吭,还对着我揉红的手呼气。 飞蛾噼里啪啦往灯上撞,我知道只要我哭,阿森就会服软,于是我故意抽泣。 他立刻转身,揉我的手:“别哭,眠眠,不是什么大事。” 我用哭红的眼睛看着他,他招架不住,全说了。 原来是上回收了赵甜的礼,他原本想着我贪嘴,就早点拿回来给我尝尝,等发了工资再买了补给赵甜。 “我还给她了,一模一样,只是那天还给她的时候,她哭了,”阿森非常苦恼地思考,“我不明白。” 他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的样子,差点没让我破功。 赵甜有个当老师的哥哥,听到以后,不顾为人师表,不分青红皂白,以为妹妹被混小子欺负,把阿森揍了一顿,阿森愣是没还手,更让人觉得是心虚。 直到吃饭归来的工友替阿森解释,他才讪讪收手,让阿森以后离他妹妹远点,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想得挺美。 阿森说:“眠眠,别打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自然点头,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阿森裸露的背,比以往更结实,我吻上去,炽热一片,再紧紧搂住,阿森整个人都僵了。 我说:“阿森,到底还有多少个她们在觊觎你?” 我听见他笑了,捉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她们?我的眼里只有你。” “真的?” “阿森从不对眠眠说谎。” -- 4 那个赵老师我认识的,教高中,成天什么自转公转,叁十的年纪,已经开始秃顶,头顶有个旋,更像个大陀螺,欠抽得紧。 他春风得意,哼着小曲,把摩托车停在车棚,我扫着灰尘过去,趁人不注意,给车胎扎个洞,再若无其事走开。 十八的年纪,没人教过礼义廉耻,没人教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只用自己尚存的一点的小聪明和世界对抗,顾不得高明手段,看着车胎“嗤”一声瘪下去,我感到雀跃。 等放学看到那男人一脸纳闷,又得保持老师的儒雅和路过的同事打招呼的样子,我连扫地都快上几分,后勤大妈还夸我勤快,等明年开春就给我调岗。 我把这件事告诉阿森,阿森说:“那以后我们眠眠就是小领导了。” 我扑上去咬了他一口。 他摸摸被我咬出牙印的手腕内侧,抬臂亲上去,随后拿出一样东西。 收音机。 阿森不好意思地说:“我攒钱买了个小的,先给阿姨用着,等以后咱们再买大的。” 我吻上去,他是为了我讨好我妈,我明白。 我加深这个吻,两条柔软又火热的舌交缠,水声渍渍,他像对待绝世珍宝般轻吮我,我哼出声,浑身瘫软在他怀中,我拿起他的一只手,盖在我的胸前,他很乖,没有挣扎,也没有抚动,脸上红云一片。 我双手紧按住他的后脑勺,他的气息萦绕在我鼻间,充斥整个屋子,我头晕脑胀。 突然停电了,周边几户人家都在叫嚷,屋子里黑暗一片,偶尔路上有车经过,两盏大灯,才让我们看得清彼此神情。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呼呼大喘,一根来不及吞咽的银丝耷在他嘴角,我又吻上去,很快分开,一只手往下探,阿森拦住我,面上是难耐的神色,眼神不复清明,“眠眠,不要。” 我很执拗,隔着布料拿捏,他的呼吸真正不稳起来,我伸进去,握住。 天地只剩我们两个人,在一片深蓝星空下呼吸交缠。 他的又烫又硬,我没有经验地上下撸动,阿森过来亲我的嘴角,克制又温柔。 时间流逝,星星都一颗一颗换了位置,窗外一辆车路过,灯光由左向右,一束光照亮半张脸,阿森眼角都忍红,终于闷哼一声,射了我满手。 不知何故,他叹息一声,用湿软的毛巾替我擦拭干净,爱怜地吻我头顶:“眠眠,再等等,我一定会娶你。” 我信阿森,阿森是唯一不会骗我的人。 我把收音机带回去,第二天妈看到了,背身一边拍拍摸摸一边对我说:“你给他操了?” 我不开心,且不说为人父母,说话之道,我的阿森省吃俭用,就为了讨好她,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心去想他?况且,这会儿她知道关心起我来了? 我重重把筷子一拍,没有说一句话,走了。 报复那男人的计划仍在进行,这小半个月让他舒服了,他的车胎打了补丁,很坚固的样子,我一刺下去,又是“嗤”一声,他顶多以为车胎旧伤复发。 果然,一放学,看到漏气的车胎,他摸不着头脑,蹲下去瞧了又瞧,一回头,眼神扫了扫人群,我好好地扫地呢,看也不看他。 我们虽然暂停学习计划,但还是常去阿姨那儿,她身体不算好,尤其到了六伏天,天地变成一个大火炉,她常感到胸闷气短,我们很担心,她却让我们放心,说是老毛病,夏天就这样。 有一回,我们刚走进院子,便听到一声闷响,是阿姨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双青筋暴鼓的手抓住我,让我去桌上拿药就好。 喂了药,喝了水,她才渐渐好转,等她平复了,笑着告诉我们没事,还要下床倒水给我们喝,阿森拦住她。 “不是你们,我这条老命就交代了,不过也好,可以早点见到小铭。” 小铭是阿姨早逝的儿子,我见过照片,一家叁口,阿姨还是年轻的模样,和一个年轻男人牵着手,中间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原本是幸福的一家,小铭十五岁那年被校园暴力,吞药去世。 阿姨做老师半辈子,自己的儿子却因为校园暴力去世,她感觉自己无能,从一线退下,老公也因为她不能再生育和她离婚,带走了几乎所有积蓄。 阿姨从不哭,只是红了一双眼,看向阿森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如果小铭还在,一定和你们一样积极善良,拥有属于他的良人。” 我和阿森的手紧紧交握,我心底有不合时宜的庆幸,阿森,我的良人,这一生幸好有你。 我还太年轻,误以为短暂的十八年就是一生,后来每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我都在脑海描摹阿森的面庞,有一个瞬间,我是忘了他的样子的。 拿起画笔,不知道从哪里画起,是他柔软的发丝,还是清澈的眼眸,我一概忘了。 索性我还有之前画的阿森,铅笔线条排列,是他最简单干净的模样,这样的画,我在桃花镇送给阿森过。 送画那天,我的头发已经在妈的勒令下蓄长至耳畔。 那段时间,妈很怪,每天都挂着笑,家里不再有男人,常常她还带一些平时家里用不起的东西回来,衣服簇新,她招招手,满脸红光。 一件新衣服比在我身上,她拉着我站在镜子前,打量我,我觉得一阵恶寒,她钳住我的肩,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脸,语调怪异:“眠眠,你越来越像我了。” 这不是什么好话,我想,镇里人说她一脸狐媚相,像她能是什么好事。 “把头发留长,不许再剪。” 等到头发齐肩,她给我换上新衣,亲自替我描眉上妆,镜子里那张脸变得姿容昳丽,不像眠眠,像另一个人,我讨厌。 她不许我擦,仔仔细细,用她那双桃花眼穿透我,估量我的价值。 阿森第一次见我这副模样,傻愣了,久久拉住我的手:“眠眠,你真好看。” 阿森才是最好看的。 妈给我买了一盒发饰,都比不过阿森送我的那根。 上头众星捧月,一个个小星星围着一颗月亮,穿在一根简单的黑皮筋上,我用它挽起长发,抽出一张纸,“阿森送我礼物,我也送阿森。” 是我花了一天时间画的阿森,大大的纸上,唯独阿森一张干净的脸,发丝根根分明,连眼睛的波澜都描绘出来,薄唇笑着,是他最爱对我做的表情。 阿森看着我,眼里的柔情快要将我融化。 “眠眠送的,我一定好好留着。” 傻阿森,想要多少我都可以送你,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我要画你,画我,画小黑,画桃花镇,画我们的院子,甚至我们的孩子,阿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些话我没说给他听,阿森会懂我。 我还送了一幅给阿姨,她端详了很久,说我是个天才,我不懂天才的意思,如果这幅画可以换一盒鸡蛋,那么我承认我是个天才。 初秋天气萧瑟,我抓空就织围巾,织了四条。 一条红色给阿森,他生日当天送给他的,是我织好的第一条,我们一起吃了一个大奶油蛋糕,阿森吃得鼻尖都是,他爱吃,我也爱吃,他告诉我许的愿是每年生日都可以和我一起吃蛋糕,我笑话他太没野心,他替我擦拭嘴边奶油。 阿森比我成熟,比我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我们那时太幸福,他想要的只有陪伴这件小事。 或许他曾是看出一点命运的端倪的。 第二条是给阿森妈妈的,她没说什么话,只拍拍我的手,连声道好,我猜上一辈的那点龃龉应该很快可以消失。 第叁条给阿姨,阿姨落泪了,给我们下了一碗鸡蛋面,我们拜别的时候,她还捧着围巾摩挲。 第四条给妈,她只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没有动过。 最后一次报复,差点被抓包。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秋雨,天黑得比以往早,我淋着雨在车棚附近找机会,刚蹲下去,就听见脚步声。 我躲在最前排两辆车的缝隙里,看见那男人阴沉的脸,手里握着一把粗长的修理钳,他的脚步愈来愈近,我的心扑通扑通,雨点落地声骤然放大。 可我有阿森啊。 一双熟悉的手从背后捂住我的嘴,拉着我就往车棚后的空地跑,夜幕低垂,路灯拉长我们的影子,银线一样的雨落在我们身上。 阿森炙热的体温传给我,我被烫得一哆嗦,明明灭灭的光中,他回头朝我笑,这一幕被定格。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怪我,替我擦干头发,送我回家。 刚到院子,妈就站在那里,用烟点点他:“离眠眠远点。”说着,还把阿森送她的收音机扔出来,砸得稀巴烂。 我冲上去推搡她,我第一次真正朝她发火,我骂她,我想骂她臭婊子,神经病,疯女人,可我骂不出口,只能捧着收音机的残骸流泪。 阿森站在雨幕中,背着光,身体僵直,我抱住他说对不起,他反过来安慰我,两只手捧着我的脸,漆黑的眼睛凝视我,拇指摩挲眼泪,而后捧着残骸走了。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在阿森转身的一刻,应该是我的心。 我去质问妈,她不咸不淡抽完一支烟,把烟头狠狠碾在桌上:“春天我们就走。” 走?走去哪里?阿森在这儿,我要走去哪里? “你不走也得走,”她盯着我,眼睛里是我没见过的狼一般的光,“妈带你过好日子去。” -- 5 我的好日子里应该有阿森的,至少在这之前,我所有关于美好未来的幻想中,都包含阿森。 离别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阿森说,我想我随阿森留在小镇,妈一个人去过好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谁知她听到这话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一边笑一边擦拭眼角,咬牙切齿地撕破我对世界最后一点幻想。 “你真的以为靠你们两个就活得下去?我把你保护得那么好,你知道那些男人每天从你身边路过都是什么眼神吗?” “你以为上回你在餐馆惹的那群男人,为什么没找茬?” “又以为学校的工作谁替你找的?凭她那种货色?” “以后等你家好阿森出门上工,那些男人的臭屌就会往你身上的每个洞里插,他阿森就算回来了,像个男人一样杀了他们,有什么用?” “你继续呆在这里,就会跟我一样变成婊子。” “对我而言,你是钥匙,你得帮我回周家。” “所以,你不走不行,不走自然会有人绑你走。” 这一字一句砸在我耳中,烫伤我胸口,我站在前厅,直到天空变成浓黑,包裹住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让我喘不过气。 我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怕,理智回笼,我开始思考每一个细节,发现它们居然像齿轮一样,完全合得上。 环抱住自己,我疯一样站起来去找阿森,阿森也没睡,他立在窗前,窗户大开,风雨吹进来,打湿他的衣裳,他一定都听到了。 我冲过去,扑进他怀中:“阿森,我冷。” 他的手久久才搂住我,一下一下抚上我的背脊,他没有说话。 我急急去吻他,像是带着讨好和询问。 我们交缠在一起,带一点浓墨重彩的绝望,和其间迸溅出的急切,我想把阿森揉进身体,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分别。 他也吻得很急,一手按着我的腰,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想把我吞吃下去,他从没这样凶狠过。 他听到了。 我们一路激吻,一路往后退,直到双双跌进充满阿森气味的床,柔软,舒适,让我着迷,宛如它的主人。 我解开他的衣服,又解开自己的衣服,抓住他的手,朝我的下体按去:“阿森,你摸摸她,她想你。” 阿森的呼吸变得沉重,一张嘴,声音低哑得不行:“眠眠,我们不可以…” 不等他说完,我就用唇堵住他的嘴,握住他急需发泄的坚挺,他已经硬了,我挺腰迎合,只进去一点,我就疼,但还是固执地朝里塞。 阿森轻轻叹息,吻去我眼角的泪,俯下身,将我的两腿分开,脑袋埋下去。 我感到自己像一朵等待采撷的花,春天的风温柔吹过,我打了个颤,流出甜蜜的花汁,调皮的蜜蜂钻进去,卷出蜜汁,吞咽下去,又进去,如此反复,蜜液喷涌而出。 我的下腹微微痉挛,身体深处一阵酸软,双腿夹住阿森的头,声音像极了春天墙角发春的猫。 阿森起身,滚烫肉体交迭,我坐在他身上,借用蜜液,裹挟着阿森的物什插进去。 疼。 进去一半的时候,我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字,我呼吸一滞,阿森发现了,立刻小心地拔出来:“不做了,眠眠,我们不做了。” “我不疼,我一定要给你。”我很固执。 他制止我所有动作,微弱灯光中,只看得见对方一点轮廓。 “眠眠,你妈妈说得没错,你得走。” 刚刚很疼我都没有哭,阿森只说了这一句,我就哭了出来,阿森是坏人。 “别哭,眠眠,你知道我最看不得你哭,”他语调沉缓,仿佛有人在后头用千斤铁链拽着他,他不得不低头,“是我太没用了。” 我抱着他,眼泪湿了他的胸膛。 回去后,我用清水擦拭下体,有一丝血迹,我是开心的,我终归给了阿森,像标记领地一样,我属于阿森,阿森一定不会忘记我。 这夜以后,别离成了一道线,一道我们不愿意看见,但是一定会碰到的擦不掉的线。 阿姨送过我一本《爱的哲学》,雪莱那句几乎人尽皆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就收录其中。 在我浅薄的表面认知下,我无比讨厌这句诗,尽管我的生日也在春天,可我没有哪一年,像这一年一样讨厌春天的到来。 往年年纪尚小时的生日,阿森会歇一天,放下收破烂的家伙事儿带我去田间采花摘果。 乡间有一种花树,半人高,开密密麻麻,一匝一匝的白花,我闻过,不香甚至有些臭,但是蝴蝶爱闻,最常见的白蝴蝶围了满树,偶尔一两只黄蝴蝶来点缀,我想捉一只,阿森会阻拦我,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不许,他说这些蝴蝶生活在田野间就很好,不要让它们失去自由。 晚上星星出来,阿森会塞几颗糖给我,让我许愿,我想正是因为阿森年复一年的糖,才让我一回忆起他,空气都是甜的。 我许的愿都很简单,比阿森还没野心,我说想一辈子待在桃花镇,每年都可以有糖吃。 可见,天上是没有神明的。 我辞去学校工作临走时,后勤阿姨还扼腕叹息,说我干得不错怎么突然要走,我一笑置之,告诉她我会回来看她。 阿森的收音机修好了,偶尔会滋滋啦啦有电流声,拍一拍就好,我靠在他肩头舔舐长棍糖果,别过头,同他唇舌交缠,阿森说很甜。 怎么会不甜,妈买的进口糖,我塞了一大把给阿森,以后哪怕阿森结交了别的女孩子,一吃糖脑海里也只会是我,我真自私,对吧? 冰雪渐融,人们开始褪去冗重的冬衣,我却愈发觉得冷起来。 阿姨去世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我们前去探望,阿姨侧卧床榻,唤了几声都没有动,我们冷静得简直不像话,我忘了我们两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是怎样面对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的,我们竟然不觉得怕,或许因为这是我们敬重的老师,和蔼的阿姨。 她双眸紧闭,脖子上还缠绕着我送的围巾,双唇呈绛紫色,床头搁着一瓶药。 “阿姨是自杀。”阿森搁下药,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旋,很快撞击到我,我却没流泪。 阿姨没有等来春天,或许小铭死亡那天,她的世界已是寒冬,她内里的热度支撑不了自己,所以选择死亡。 我们把她的身体搬去一棵桃花树下,挖了个坑,花还没开,不过总有一天会开,那时阿姨一抬头就是湛蓝的天空,粉色的桃花,这样,她会开心一点吧。 阿姨的遗物——她没有亲人了,我们把阿姨的书搬走,想了想,连带着一家叁口的合照一并送去了桃花树下。 忙完一切,已是傍晚,我们倚靠在树干,看瑰丽云霞升腾,一时无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也就是那天起,我再不看童话故事,不是每个好人都有好报。 阿森说要带我去拍照,那天我穿了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妈没有拦我,我说了她不在乎,只要我是个活的,她不会管我去干什么。 我跟她要了一大笔钱,我说我要请阿森吃散伙饭,她倒是慷慨,拿了我平生没见过的一迭钱:“别欠人家。” 这是她最后的仁慈。 我只抽了一张,剩下的都塞进我们一同攒下的钱里。 我和阿森一同来到照相馆,老板迎出来,见是我俩,笑着问阿森是不是拍结婚照。 我俩皆是一愣,反倒是阿森难为情了,飞速摇头否认。 我捏住他的手,对老板一笑:“对呀,拍结婚照,我可是阿森的小媳妇。” 阿森长长的睫毛轻颤,回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 我们拍了很多张,最满意的一张是我偷亲阿森脸颊,阿森脸上挂着“我早就料到”的笑,我让老板每张冲了两张,一人一迭,傻笑的,相拥的,做鬼脸的,都是我们。 那张被我抽出的钱还剩很多,我们又去吃喝,有一家我们最爱吃的糖水店,点了四碗,阿森吃了一碗就不吃了,看着我吃,我说阿森你也吃呀。 他摇摇头,只是用眼神打量我,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接着用掌心摸我的头。 “看着眠眠吃,就很好。” 像是冬天阳光下懒洋洋的猫咪跳进你怀里伸懒腰一样好。 最后的这些日子,我们玩遍了桃花镇,我只管问妈要钱,我要给阿森做十足的准备。 比如给阿森织了四条不同的围巾,手都累得痉挛,再比如去蛋糕店预定下了四年的蛋糕,每年秋天送去阿森家,再再比如画了不少自己的画像,希望阿森不要忘记我。 我想,四年,足够我回来。 我始终想为阿森做到最后一步,他总是拒绝,我明白的,阿森这样的人,冲动一次已是犯错,怎么会在前途未知的情况下要了我? 他亲抚我的身体,我俯下身,张嘴,想要含住为他缓解欲望,他却摇头,哑声道:“脏。” 怎么会脏呢。 阿森终归不舍得这样对我,搂我入怀。 还能去哪里找到阿森这样的良人,书上没有告诉我,妈没有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告诉自己,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森,他看着我的时候,整个桃花镇的花都开了。 做完一切该做的,想做的,我最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临别时,可以好好告别。 -- 6.变态兄长上线 这唯一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我们离开的日子要比妈说的早,我不知道是妈故意而为,还是那个所谓的父亲真的那样急迫。 几个壮汉开着大号越野车,开始搬我们的行李,说来可怜,不过几个箱子,眨眼就要出发,可我还没来得及和阿森道别。 妈看出我的心思,一把拽住我,不让我往外跑,我哪里肯,挣脱她,先是冲去阿森家高声急呼,只有阿森妈妈出来,她说阿森今天工厂有事,去上工了。 我顾不得那么多,丢下这些日子攒的厚厚一沓钱就跑。 一边跑一边喘,妈给我上的妆花了,新鞋也踏进薄冰下的泥,可我反倒升腾起一丝快感,我本该在桃花镇和阿森做平凡人家,为什么要枉顾我的意志?你要我像个公主,我偏不。 炼钢厂铁栏一样的高门紧闭,阿森正在运钢,我大声喊他的名字,阿森,阿森,一声声拼尽全力,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声音可以这样大,惊飞枝梢上一只灰扑扑的鸟。 阿森一抬头,就看到我,我的汗在冬天也浸湿全身,我握住他滚烫的手,几近绝望地说:“阿森,我要走了,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身后妈的人已经靠近,我的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汇聚滴在手背。 阿森指尖微微颤抖,和我紧紧相扣,他点头含笑:“你好好的。”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泪中有两个小小的我。 我隔着铁栏杆亲吻阿森:“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们会再见面。” 这是我被捉走,离开桃花镇前最后和阿森的说的话,得到的是阿森凄然一笑,和一句几不可闻的“我等你”。 妈显然很生气,她抡起胳膊,想抽我一巴掌,可惜她不能,但她知道怎样折磨我,她拎下我的箱子,冷哼一声。 那些照片,画,书,一切关于阿森的东西倾倒眼前,她一样一样扔出来,落在没有消融的雪堆上,像一棵漂亮的圣诞树。 “不。”我惊声尖叫,却挣脱不开壮汉的铁臂,我尝到嘴里的血腥味,那些画被撕裂,幻化成另一场雪,飘落心头。 妈一挥手,我被放开,冲向一地凌乱,只剩一本书完好无损,妈对壮汉说:“来不及了,先走吧。” 几个人提着我上车,我忍住不流泪,抚去书硬纸壳上的雪水,留下不可磨灭的水渍。 引擎声阵阵,车发动了,我睁大眼,看飞速往后的村庄人群,誓要牢牢记住来时的路,我答应过阿森会回来找他。 隐约间听见阿森喊我的名字,朝后看,真的是阿森,他大步追来,手里挥舞着什么,可是怎么追得上。 我摇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带着哭腔:“阿森,别追了,快回去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那人影逐渐变成一颗黑点,再后来,消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终于被迫离开了我的阿森。 瑟缩回车内,热泪干涸在面颊,妈冷眼看我:“多哭会儿,哭完你就和这儿没关系了,你到了你那个便宜爹面前,要是敢提这儿一下,我让你永远见不到你的好阿森。” 这是妈原本的面目,蛇蝎美人,我此刻明白我踏上的是怎样一条路,繁华险恶,离在桃花镇的日子相差万里,她甚至要斩断我和这儿的关联,怎么可能呢,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八年,每一寸皮肤,每一段骨头都浸着桃花镇的气息。 我抱着《我与地坛》,里面有我塞的那张偷亲阿森的照片,妈的话让我明白也许今日一别,再见已是难事,我的傻阿森却还在等我。 昏昏沉沉中我睡过去,那个曾做过的噩梦逐渐明朗,那双掐着我脖子,骂我婊子的手的主人,一张俊脸穿过迷雾,我看到他玫瑰色的唇。 此刻我被喊醒,周围景色已变换,满目陌生,妈带我进了一家宾馆,我们在里面稍作歇息,主要替我换了行头,耽搁了一个小时,再出来,我又是全副武装的公主。 下午六点的飞机,如果当时我稍见过世面,我会听懂这是一班从哪里飞往哪里的航班,可天可怜见,我不过空有一副皮囊。 一副为我妈所用,换取她荣华的皮囊。 我对头等舱没有丝毫兴趣,妈却像久违的老友般,颇有感慨:“当年逃过来,哪有头等舱坐,给几个人干烂了才换了一张叁等船票,一群人又脏又臭,到处是馊腥味。” 她感叹她的,我盯着窗外一大片云层,想起今天飞奔来的阿森,现在阿森该下工了,今天没有我的陪伴,夜晚会不会特别难熬,看到月亮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特别难熬的。我安慰自己。 不仅没来得及告别阿森,连阿姨,我也没有好好拜别,思及此,我的心又蒙上一层灰。 经过不知几个小时的飞行,我们落地,来接我们的是一个身量极高,皮肤瓷白,那和阿森全然不同的男性气息,让我全身的细胞都在抗拒,不可否认,他是耀眼的,可那几乎太阳般的光芒刺痛我,让我只想逃离。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原来和周朗的初见,便让我这般不舒适。 -- vpo①⑧.C0m 7 没有过多寒暄,这个名义上的兄长替我们搬运行李,上车后,打开他那一侧车窗,寒冷的风鼓吹进来,似乎要带走什么不洁之物。 妈嗫动嘴唇,最后也只是紧了紧衣服。 我双手插进口袋,偏头打量起窗外景色,暗沉沉,雾蒙蒙,车子疾驰。 前方后视镜中,男人眉头微锁,一双狭长的眼在匝道间隔的灯光下,晦暗不明,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方向盘,极力克制情绪。 他是不耐烦的,是讨厌我们的,他被家中长辈逼迫,出于面子,被迫来迎接我们,他一定发了脾气的,只是没有低级地摔门而去,皱皱眉抽支烟就是他最外向的表露方法——我闻到了,在他那件应该价值不菲的风衣上,有股不讨厌的烟味。 妈带回来的那些男人,他们会抽两块一包的双叶薄荷,牙齿黑黄,身上永远弥漫一股老烟味。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味道,如果阿森是田间花香,一闻便沉醉,那么这位兄长则是一种凌冽的冷香,应当敬而远之。 不经意,镜中人也抬眸,和我撞个正着,他的眼黑沉沉,比周遭的夜还要黑上几分,我自然地挪开视线。 此时夜已深,他没有带我们去妈描述中的大房子,而是带我们去了宾馆,妈的脸色在如昼的灯光照耀下,变得几乎惨白。 兄长给我们开了间房,今晚第一次正视我们,面色冷清:“今晚不方便接你们回去,等明天,爸自有安排。”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辆黑色的车融入夜色,消失不见,给人一场梦境之感。 总统套房自然舒适,可是妈并不觉得,她坐立难安,客房送上来的套餐她也只吃了两口。 是非常好吃的牛排,我用不惯刀叉,洗净手直接捻着吃,我以往在桃花镇也常如此,馋得不行便直接上手,妈从来也不管我,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她大为光火,冲过来用力打我的手。 “你瞧瞧你的野丫头样,像什么样子?没教过你用餐具?”她瞪大充血的眼,发不知道哪门子火。 我习以为常,默不作声,拿起刀叉一点一点割,她又过来骂我:“用得这样难看,不要吃了。” 我这时候反应过来,她为今夜的安排感到生气,她想象中一定是八方出动,接我们这两位失散已久的贵客回家,住叁层楼的别墅,使唤七八个仆人,浴缸撒满花瓣。 她一定这样幻想了。 然而没有如她所愿,那么是我的错了,因为我不是男孩,不然她怎么会不母凭子贵,而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这样想着,盘中的牛排不再可口,收拾干净,我一头倒在柔软的床榻,拿出书来读,妈还在化妆镜前弄她的一头秀发。 我脑袋中又浮现出那位兄长。 有一回春天,我和阿森去树林采花捕蝶,冰雪消融,我们走在乡间阡陌,杂草刷刷响动,一根弦忽然崩起,我拉住阿森,不再往前,果然,那浓密的杂草里,有一条毒蛇游过,它缓慢地蠕动,一拖一行间,留下蜿蜒的痕迹,我的头发几乎竖立。 今天,一出机场旋转门,眼前又出现那条竖瞳眼神悚然,吞吐猩红杏子的蛇。 直到我看见他——那个男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衣黑裤黑风衣,个高,站得笔挺,不苟言笑,他的车跟他的人一样,黑色流线型,低调而又一击致命。 他的手看起来大而有力,像是可以轻松毁灭一个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陌生的,毫无保障的城市里,轻松地毁灭一个人或许不是凭空想象。 想到这里,我不再想下去,合上书,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许我一睁眼,还在桃花镇那个破旧的屋子,阿森会在楼下等我,分给我刚买的油条,我们早晨分离,晚上重逢,在昏黄的灯下互诉衷肠。 如果这样该多好。 # 我是被妈摇醒的。 天还未大亮,光从织锦繁复的窗帘下摆泄进屋,妈“刷”一下拉开,青色的光覆盖在我们身上,和这座尚未完全醒来的城上。 路上偶尔叁两声哔哔叭叭的鸣笛,鸟鸣风吹,玻璃上起了雾。 妈的脸色很难看,像是一夜没睡,两个黑眼圈在眼下划开波纹,她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瑕,太心急了,有一些掉在衣领,气得放下物品的劲儿都大上几分。 她从镜中看见傻站着的我,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指摘我:“你的头发不能再梳一梳?瞧瞧你的黑眼圈,紧张得一夜没睡?没出息。” 一个人在极度不自信的情况下,对着别人颐指气使,会大大增加她自己的信心。 像在很久以前,妈在刚被人骂婊子的那一年,带我进蛋糕店,原本是开开心心的一件事,但是因为几个女人的阴阳怪气,妈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疼得放声大哭,我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呢,只不过又给了别人看笑话的机会,我想妈应该会抱着哄我,可她只是像局外人般,骂着我“赔钱货”,留下我就走了,蛋糕也没吃到。 她把自己承受不了的恶,化作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正如此刻,她把一切归结于我,我该顶嘴,恶狠狠骂回去,可她始终生我育我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依言抓起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畅通无阻的长发。 天渐渐大亮,原本偶尔的鸣笛也变成此起彼伏,妈一直站在窗前等候,每一辆停在酒店前的黑车,她都异常关注。 她不让我吃早饭,因为我们涂了唇彩,怕待会儿人来了,一嘴糟糕,来不及重新涂。 我重新坐回床榻,看书,正看到我喜欢的一句话——“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我们盛装打扮,滴水未进,一直等到下午,妈终于动摇,却还在自欺欺人:“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明天会来的。” 冬天果真像一只孤零的烟斗,燃烧希望和生命,飘出一口浓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 我被妈困在酒店叁天,重蹈第一天的覆辙,没有人来过问,没有人来接我们,我是不在乎,甚至可以说有些高兴的,这样,被遗忘的我们是否又可以回桃花镇,过以往的日子? 但是妈已经快要枯萎,她犹豫着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没了底气,唯唯诺诺地应答,我听到妈喊的是“哥”,那个曾经和妈深夜通过话的人,我的亲舅舅。 我扯过被子,蒙住脸,不想再听。 不知过了多久,有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闷声,妈走过来,掀开我的被子,神色又恢复成桃花镇那个冷静的婊子,她说:“眠眠,你高兴吗?” 我盯着天花板上一个跳跃的光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我们吗,”她仿佛觉得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刺痛我般,得意地笑了,“在给周家表亲另一个私生女庆生,电视报纸上都是。” 她的笑含着极大的恶意,她点开因为精神紧绷而不曾打开过的电视,果然,铺天盖地的本市新闻,全是这个女孩的生日圣典。 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人围在中间,脸上是天真的笑,一刀切开蛋糕,众人——大多是年轻人都鼓掌,她开心地搂住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脸上有宠溺子女的笑。 我甚至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一面之缘的兄长,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左手举一杯禾杆黄的香槟酒,右手被一个女人挽着,他如玉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财经新闻更多关注的是这场生日宴成交了多少笔交易,舜天集团的股票一路飚红,主持人客观地分析了舜天未来的走向,肯定了它的地位。 两个世界,这是我脑海中的第一感觉,这一场盛大宴会下空洞的人情关系,是这个由冰冷钢筋铸造的世界该有的,而我所不曾接触过的庞大的虚假。 我接触过的最大的虚假人情关系,莫过于见面朝我笑,转头骂我“小婊子”的阿嬷,今天这样的,的确让我感到一丝恐慌。 于是我微微皱眉,妈看到了,以为我被震慑,神情癫狂地贴近我:“你也想过她这样的生活吧,漂亮的裙子,大蛋糕,有人爱,人人都以你为中心。”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这一刻,我真正感到妈的求而不得,我想她快老了,或者已经老了。 所以我顺从地点头:“我想。”如果假话能让她开心点,我愿意做个好人。 她笑着拉起我的手:“那么眠眠,到了周家,一定要讨你爸的欢心,你明白吗,不要忤逆,惹恼他,我们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我还是怪不起来她,尽管她枉顾我的意愿,说了做了这么多我不喜欢的事,可是她在桃花镇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 我依旧顺从地点点头。 她在我八岁后第一次抱住我,她一定很害怕,想过好日子不是她的错,她吃了很多苦。 我回抱住她。 -- vpo①⑧.Com 8 “好消息”是在又一个叁天后传来的。 车子穿破雾气,妈有本事,一眼就认出来,这回没认错,有人从车里出来进了大楼,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敲门。 是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眼神温和,他非常有礼貌:“胡夫人,周先生派我来接您和小姐回去。” 这样礼貌的称谓,让妈发作不得,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并不是接妈回去做周家人的,何况他是真的重视我们吗,样子也不愿做。 和前几天周家表亲女儿的待遇有如天差地别,妈的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才能体现她的学识优雅。 我轻轻叹了口气,和妈上了车。 只过了叁个街区,车就停下,朝外看,常青树郁郁葱葱,枝头压着尚未消融的积雪,亭中保安下来鞠躬,为我们开门。 再驶一会儿,停在一栋叁层别墅外,车门一开,立即有人上前替我们搬拿行李,我们被引进院子,有一株花叶茂盛的腊梅,遮天蔽日地生在院中,途径的风都变得香气扑鼻。 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就进了屋,仆人取过我们脱下的外衣,拿去挂好,又递来合脚的新拖鞋,递来干净洁白的毛巾好让我们擦拭头顶融雪。 放眼望去,整个屋子都是红木色,中式风格,我感到压抑。西南角有一架叁角钢琴,尽管在仆人每日勤劳的擦拭下,也擦不去岁月的细痕。 我立刻想到故事中,那位被妈夺去原有的幸福生活的夫人,不禁收回视线,不再玷污这位夫人的家。 坐在比桃花镇蛋糕还软的沙发上,妈一口口小饮茶水,仆人们训练有素,面对我们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丝毫没有异样。 好久一会儿才从二楼传来动静,我没有扭头看,妈整个人都僵住,茶杯磕在碟上,发出很大一声。 这场面我无法描述。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器宇不凡,兄长那双不怒自威的眼似乎传承于他,而我,和他们毫不相干,我的眼是妈的桃花眼,嘴唇是和兄长不同的肉粉色,在我看来,他和刚刚那位管家并无区别。 可我还是好演技地笑了一下,像一个真正十八岁的青春期女孩,甜甜地认他:“爸。” 周先生…暂且这样叫他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却没什么感人至深的相认场面,他干巴巴地说了句:“好,回来就好。”然后径直走向沙发,忽略了失魂落魄的妈。 无非又问了些爱吃什么,喝什么一些小孩子的话题,默契地绝口不提桃花镇。 我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的演技,强撑了一个小时,只在喝茶时,微微松懈嘴角,原来笑亦是一件难事。 沉默中吃过午餐,唯一的互动是周先生用公筷替我夹了芹菜,我笑着吃下可以榨出汁的水芹菜,讨厌的味道淋了满嘴,我不动声色地吞咽下去,灌了一大口水。 我开始想念阿森,他总会替我消灭这些讨厌的芹菜,摸摸我的头,笑着教导我不能挑食。 饭毕,我借口出门透气,给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走到玄关,立刻有人递来烘干的外衣,是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我说谢谢,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她却亦步亦趋跟上来,和我一块儿出门。 “我是老爷派给您,陪您逛逛宅子的。”她解释,她说她叫小铃。 她替我撑起伞,我走了两步,实在不自在,转头对她说:“谢谢你小铃,可是我想自己逛逛,你不如打着伞站在这里等我,好吗?” 她顷刻红了眼睛:“是小铃太笨,惹小姐生气了吗?” 我揉揉眉心,收回对于周宅仆人的好评价,摆摆手:“跟着我,不过不要撑伞了。” 她收回伞,喜形于色,跟在我身后。 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周先生会派这样一个性格的女孩给我,我尚未细想,就已被周宅后方一座美轮美奂的古宅所折服。 占地面积大不足挂齿,雕梁画栋细节考究却实在难得,雕刻的灵兽似鹤,展翅欲飞。一廊一厅,朱漆簇新,不曾有剥落的痕迹,我一时看呆了,有一种时空割裂的感觉。 小铃踌躇着:“小姐,咱们走吧,到别处看看。” 我听出她话里的为难,想必这是周家什么禁忌,我没有过问,转身离开,重新站在那株梅前。 深黄且圆的花瓣,淡紫色的花芯,是珍贵的磬口梅,我垫脚凑上去闻,浓香。 小铃这回倒是大方地替我介绍起来,不过也是小心翼翼:“这是…小周少爷刚出生时候…老爷和…和夫人一起栽的,想来也有二十叁年整了。” 我听着她斟酌遣词造句,期期艾艾地说一些我根本不在乎的称谓,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扫了扫肩头雪。 也不知道妈有没有说完。 我抬头望了望二楼某个亮灯的屋子,决定再绕一圈,小铃却像是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 “小周少爷也很爱这棵树,杀虫浇水护寒,无一不亲力亲为,”她停顿了下,下了决心一样,“小周少爷人很好,小姐,您有了这样的哥哥,会很幸福的。” 这下我倒是来了兴趣,我问她:“你为什么喊他小周少爷?” “因为小周少爷不许我们叫他少爷。” “那叫什么?” 她咬咬唇:“小周少爷让我们直呼他的名字。” 肯定没人敢,我点点头,又问:“没有少爷架子,除此之外,还有哪里好?” 她眼睛发亮,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小周少爷他什么都好,我刚来宅子的时候,不太适应,生了病,管家要赶我走,还是小周少爷让人送我去医院,又给了我留下来的机会。” “你家里人把你卖给周家了?” “不是不是,”她急忙摆手,说出让我更难以置信的话,“我家这一支世代都为周家服务。” 饶是我在桃花镇呆了近十八年,也未曾听过这么荒唐的话,世代家奴? “二几年闹军阀逃难的时候,周家先人救了我祖上一命,为了报恩,立下这规矩,况且,也不是没钱拿,”她羞红了脸,“我是自愿来的。” 这丫头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长长地“哦”一声,故作深沉地说了句“可惜”,她立刻上钩,问可惜什么。 我摸摸下巴:“可惜我那个好兄长,已经有了女友。” 她的脑袋一点点垂下去:“是很可惜啊…”随后才发现自己暴露了,涨红了脸让小姐我不要误会。 我轻笑了下:“我兄长叫什么名字。” 小铃扭扭捏捏:“周朗。” 朗朗如明月之入怀,很好的寓意,给他起名的人一定对他托以重望,是很爱他的吧。 据说我的名字,眠眠,是在我妈梦中惊醒想睡又睡不着的情况下,随口起的。我好像也没来得及问阿森,他姓什么。 “他做什么的呢?” “听管家说,是个珠宝师。” “那他的女友…” “温小姐,”她情绪低落,“也是很好的人呐,好像是个画家。” 我一一记下,又接着问:“那么,我父亲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铃又开始精神抖擞:“老爷自然也是很好的人了,能教导出小周少爷那样出彩的儿子,所谓虎父无犬子,倒过来也一样嘛。随便问谁,大家都会说老爷少爷都是好人。” 话里话外都在夸赞我那个兄长。 二楼的灯熄灭,我同小铃打道回府,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 妈明显脸色恢复不少,开始说笑,拍打掉我身上的雪:“你这丫头又乱跑,来吃茶暖暖。” 我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总归妈高兴了,我任由她牵着进屋,周先生不在,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却也不敢软趴趴瘫在沙发,只敢稍稍岔开一点腿。 妈一巴掌拍上来,低声呵斥:“规矩点。” 一回头,果不其然,周先生来了,他说:“今晚你大哥会回来一同吃饭,今天中午见你爱吃芹菜,已经叫人备下了,还有什么爱吃的?” 我窒息了一下,笑着答谢:“您怎么知道我爱吃芹菜,果然知女莫若父,多谢爸爸。” 妈显然对我的话很满意,掩嘴轻笑:“可不是知女莫若父吗,你爸也爱吃芹菜。” 我嘴角扯着僵硬的弧度,希望早一点结束这场谈话,大概周先生比我更想吧,他比我更熟练客套地笑着,一会儿推脱有公事,上了楼。 我也终于重新找回呼吸,看着乏味电视节目发呆,一部狗血电视剧,毫无演技可言,唯有几个主演美丽英俊。 我自嘲地想着,还不如我演技好。 天渐渐黑下来,菜上了桌,兄长才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姗姗来迟,踏着沉缓优雅的步子进屋,嘴唇微抿,他仿佛永远在克制自己。 我倒没感觉到小铃说的好脾气,只觉得可怖。 -- 9 不可否认,兄长是俊美的。 五官深邃,鼻梁修挺,玫瑰色的薄唇径自抿着,永远不苟言笑的模样,一双狭长的眼,望向人的时候,一片清明,恍若神祇。 兄长的眼,黑白分明。 黑,墨一样黑,白,则云一样白,像两样不同的东西相处融洽,里面没什么情绪,笑也好,冷着脸也罢,一双眼,如枯井,毫无波澜。 眼神扫过我,井里挂起一阵妖风,要拉我进去似的,我的身体甚至脱离了我的意志,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坐定,上菜,开餐,周家人对“食不言”贯彻彻底,等仆人将餐盘收净,周先生才开了金口,安排了我这个私生女的去处。 “眠眠,我思来想去,原准备将你留在主宅,以尽父亲之道,只是我近年身体不适,”他顿了下,露出欣慰的神色,“幸好你大哥提议,肯把你接去他身边,替我照顾你。” “爸,您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会和大哥好好相处,”转头又朝那个名义上的兄长一笑,“那以后就要麻烦大哥了。” 俨然一副乖乖娇娇女模样。 兄长抬头瞥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点了下头。 眼看着即将分别,妈在桌下用腿挤兑我一下,她的笑,手里端茶的动作一点都没停顿。 我深吸一口气,赶在被扫地出门前,把妈教的说辞一股脑背出来:“爸,我既然都回来了,也算是周家人了,该给个周家的名字吧。” 气氛一时凝固了,妈的表情倒是不差,暗自得意,另两位男士一个微微皱眉,一个波澜不惊。 微微皱眉的周先生思虑了一下,说:“这件事需从长计议。” 这不是妈满意的答案,还不待她说话,兄长已经起身:“爸,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妈也起身,客气道:“那就麻烦小朗照顾眠眠了。” 小朗?我好奇地抬头看了眼兄长的脸色,他仍旧处变不惊:“我会的。” 我随他走到门边,夜里的风雪扑来,他的手扶了下门框,像醉酒一样,晃了晃脑袋,片刻接过仆人手中的黑伞,噗一下撑开,先一步走入黑夜。 他的脸被遮住大半,看不清神色,我走到他身旁,夜中积雪深厚,没有仆人来铲雪,我们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其中,大大的伞往我这里倾斜,挡去大半风雪。 兄长竟向我搭话:“你叫眠眠?” 我答是。 “我第一回当人家大哥,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诉我。”他的声音中诡秘地带着笑意。 我侧头朝他看,他果然在笑,森森的,我心惊了一下,不小心崴了脚,倒在他胳膊上。 他又笑了,羽毛一样轻轻的,拂在我心头。 我说:“对不起。”欲将手从他胳膊上抽回。 他一把按住,好脾气地说:“扶好,下回我不在,你要倒去谁的怀中。” 我实在摸不清他了,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到了车前,兄长放开我,收了伞扔进后座,为我打开副驾驶的门,我无路可逃,缩进去,拽了一把安全带,没有拽动,咔咔作响。 皮鞋踩雪声缓慢低沉地绕了车子一周,另一侧的门被拉开,兄长上来,拧动阀门,两盏车灯骤然亮起,眼前一片雪白。 听说登山运动员未做防护直视雪地时,会出现短暂性失明,叫雪盲症,看来不是假的,我伸出五指捂住眼,好受了些。 鼻间忽然伴随着衣角摩挲涌动来一股烟味,尚未反应过来,兄长的长臂弯住我,我撤开手,他俊美的脸庞就在眼前,几乎和我面贴面,他咧开嘴笑,拉长手中的安全带,替我扣上。 兄长那双枯井般的眸,此刻仿佛下了场春雨,波动起来,有了一派媚色,我怀疑我看错了,不动神色地又撇了眼后视镜。 此时车子已经开上公路,车子很少,稀稀拉拉,我们一路疾驰,雨刷器不停地把撞上来的雪往后扫去。 兄长始终挂着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果然长得好看,眠眠都偷看我好几回了。” 我没有说话,急忙坐好,乖巧得不像话。 车子冲破风雪,似乎越开越快了,雪砸在车窗上的力道也变大,啪啪作响,我抓住安全带,开口:“大哥,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 兄长居然不看马路,侧过头盯着我,车一径朝前飞驰,我微微皱眉,回看他。 他歪头笑着问:“你怕了吗?” 明明很平常的一句话,被他问得莫名癫狂,像末日狂徒,死前最后一问。 “不怕。”我说。如果这是他的真面目,我倒开心些。 下一秒,他双手腾空,放开方向盘,捧住我的脸,额头抵住我的,与我四目相对:“眠眠,我很喜欢你,我们下回再见。” 我皱眉,用力推开他,他上身倒在车门,车子开始打滑,我夺过方向盘,兄长也如梦初醒般,大掌盖住我的手,将车子驶回正道。 他的一只手颤抖着把头发往后拨,大开车窗,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说:“大哥,没关系。” 我那时候还有一个月才十八岁,在桃花镇见惯了伪善的坏人嘴脸,我总觉得这里于我不过南柯一梦,我总归要回到桃花镇,阿森的身边,这个奇怪的兄长不管玩的什么把戏,只要别阻碍我回去,我不会同他计较。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每当二十七岁的我梦中惊醒,总要问自己,明明当时已经窥见命运一隅,为什么不竭力逃开,我答不出来。或许因为周朗本身就是魔鬼,我与他血缘的羁绊,使我逃不开注定被禁锢的命运。 -- 10 我们横跨了几乎半个市,运气不好地遇上了十几个长达一分钟的红灯,雪把车子掩得一团糟,雨刷器有了情绪似的暴躁地左右摇摆。 兄长的俊脸在前车红色尾灯的照耀下有了血色,却也不甚好看,刚刚的意外似乎也脱离了他的控制,将他吓得不轻。 最终我们停在别墅前时,车轮硬生生在地上擦出几道黑印。 兄长连车钥匙都没顾上拔,子弹般弹射出去,身形不稳地解开指纹锁,进屋后灯也没开,甚至没换鞋,这是怎么了? 不等我细想,二楼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我急忙踏着楼梯,上了二楼,木质地板承重吱吱呀呀地叫唤,先前来时的风雪,此刻已裹挟着冰雹,呼啸着冲撞在天地间,未合上的窗,风鼓动白色窗帘,似鬼魅。 那间屋子在走廊尽头,灯照不进去,里面有幽幽的光,我走近,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敲了敲门:“大哥,你没事吧。” 没人应,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我鼓起勇气推门而入,只见兄长跌坐在地,半身藏匿暗中,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捂住左眼的手,正汩汩流血。 “大哥…”我微微走近,不小心踩中几粒散乱在地的白色药丸。 兄长像是才发觉有人靠近,警惕抬头,一只孤眼盯住我,眼眸发亮,兴奋得像是非洲草原上看见孤零零猎物的鬣狗,一行血滴落至他唇边,他绽放一个妖冶的笑,伸出舌尖舔舐干净。 几乎是一瞬,那摄人的光黯淡下来,他艰难地挪开视线,压抑无数情绪,厉声道:“出去。” 我自然不愿再面对这诡异一幕,转身就要出门,背后又响起他的声音:“你的房间在另一端尽头,今夜风大雪大,切记锁好门窗。” 握上门把的手一顿,我回头看向他,到底多嘴问了句:“大哥,你真的没事?” 他闭上眼没有再回应我。 我反身关上门,下楼将行李搬进房间,弄出不小声响,兄长呆着的屋子没有一点动静,只从门缝里看到光透出。 推开二楼另一头屋子檀木色的门,“啪嗒”,打开灯。 蓝色,入目皆是。 乳白色地砖延伸而去,与屋外木色切割开,正中央一张大床,躺上去看得见蓝色天花板,一条徜徉海洋的蓝鲸,几乎游占了整个墙壁,窗帘也带蓝,不过是白底,点缀一朵朵碎花,正对屋内第二张白书桌,推开窗,可以趴在桌上与风为伴。 床软趴趴的,扑上去,被褥间还有茉莉花的香气,我的旧衣在满满一衣柜的新衣的衬托下,没了用武之地,我有理由怀疑是妈为我准备的,尺码合身,款式新潮,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 我打开门,再次看向另一头,仍旧静悄悄,最后我拿出书,拉开床头夜灯,想着再看会儿书就去洗漱,没成想,这一耽搁,竟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轻而易举打开我的门,开门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刺耳。他的脚步缓慢而轻盈,一步一步,停在我床前,此后不再动了。他应当在看我,目光似蛇杏子,带着黏腻毒液滑过我脸庞。 我听见他说:“眠眠,你真不听话,叫你把门锁起来,你怎么不听呢,他可是在保护你啊。” 他是谁?他口中的他又是谁? 他说:“眠眠胆子真大,真的不会怕吗?” 随即一双冰冷的手攀上我的脖子,与之前的噩梦重迭,我的身体放松下来,原来是在做梦啊,接下来他该收紧十指,在我耳边咒骂我婊子了吧。 可他没有,他居然伏在我耳边轻笑,风打进耳蜗,我一颤,他阴测测道:“你其实是醒着的吧。” 我当即睁开眼,微微喘息,四下无人,只有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风雪簌簌飘进,床头夜灯被熄灭,果真是梦,但未免太真实了,那双手,冷得像是地狱而来,要拖拽我一同堕落。 被子下的身体如同溺水一般湿透,我掀开起身,站在窗前,此刻天地间阒静一片,像一张巨大的嘴,要把所有人吞噬,关上窗,一股脱力感袭来,我自窗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有些惨淡。 走廊黑黝黝,或许正有一双眼藏匿其中,戏谑打量我,眼前忽又出现兄长的孤眼,思及此,我僵硬着退后锁上门,靠在门背,缓滑至地。 这一醒,一夜无眠,洗漱完发了足足半小时呆,才脚步虚浮地下了楼。客厅的钟指向十二,屋子里没人,只有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声。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老宅的小铃。 经过昨夜的狂风骤雨,今日天已微微放晴,一把疏影撒在地上,锅中炖着鸡汤,咕嘟咕嘟,见我进来,小玲的高兴溢于言表:“小姐,您醒啦,要尝尝鸡汤吗?” 囫囵喝下一口汤,整个身子仿佛上了机油的机器,运转起来,舒服不少,小丫头眨眨眼,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送一口汤进嘴:“怎么了?” 她扭捏道:“小周少爷也还没起,您要不要上去瞧瞧?” 我动作一顿,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大哥也在?” “是呀,我一早就来了,没见人下来。” 我有意扯开话题:“是我爸让你来的吗?” 她乖乖回答起我的话:“是的,老爷说小周少爷这儿没仆人,怕您没人伺候,住不惯。” “没仆人?”我疑惑抬头。 小铃挂着一张天真的面孔,点点头道:“对呀,小周少爷搬出老宅后,没带走一个仆人。” 我长长地“哦”一声,不甚关心个中缘由,复又低头专心喝汤,可是思来想去,在别人家,哪有不管主人,自己先用餐的道理。 于是我拖着不情愿的步伐上了二楼,在兄长卧室门口定了定,刚抬起手准备敲门,门被人从里面抢先一步拉开。 兄长套着上白下黑的棉质家居服,几乎和整套房子融为一体,黑白灰,沉着冷静,大约是他个人性格的延伸。他立在那里,左手伤口处裹着纱布,脸色比昨夜好看些,只是如果说之前他对我不过是冷冰冰,那么今天,他看我的眼神称得上阴鸷。 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仿佛我是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欲杀之而后快。 我自觉退后,低垂着头:“大哥,该吃午饭了。” 兄长没有动,我能感觉他的两只眼几乎将我的头顶射穿两个火洞,他挪步到我身侧,单手插兜,命令道:“抬头。” 我没有抗拒的资格,慢慢抬起,和他对视。 只见他眯着眼,微微弯腰,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凌厉冷漠,昨夜的记忆蜂拥而来,我不自觉往后躲了躲,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道:“胆子小就离我远点。” 我心神微凛,总觉得兄长话里有话,皱皱眉,他没有等我的回答,错过我身,下了楼。 与昨夜热忱和我搭话的他判若两人。 小铃开启少女迷妹模式,一口一个小周少爷叫得不亦乐乎,兄长居然也没有不耐之色,沉默着喝汤,甚至还夸奖了小铃的厨艺有进步。 她开心得没边儿了,一边洗碗,一边哼歌,这样跳脱的仆人是如何在周家存活下来的,难道又是一个周先生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兄长开口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他放了一串钥匙,一张卡在大理石桌面,推到我面前,茶色眼眸甚至没有看我:“卡的密码681111,没设上限。” 我点头:“谢谢大哥。” 他“嗯”了一声,上楼,不一会儿,换了套正装下来,吩咐小铃今晚他不回来,不用等他,随即出了门。 兄长的房子在别墅区,环境好,干净不喧闹,保安物业会朝你微笑示意,住户温和有素质,真正像一个文明社会,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和阿森一起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躲进二楼的屋子,锁了门,琢磨起刚买的手机,塞卡开机,艰难地调试,用了餐回来,楼下小铃正在洗碗,我潜进兄长的卧室,翻找垃圾桶,却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迷雾重重压来。 今夜我留了心眼,把门锁了起来,等明天手机设置好,就摆在床头摄影,我总得弄清楚一些事儿。翻来覆去想着,一会儿就有些昏沉,微阖上眼,耳畔只有钟表滴答滴答细小指针的走动声。 猛地,门被人咔咔掰动,我一点也不意外。 “眠眠,是大哥。” 果然。 我下床,赤足走去,没发出一点声音,可他却像有透视眼,“我知道你没睡。”他轻声说,仿佛整个人趴伏在门板,透过薄薄一层穿来。 我不得不逼迫自己放松,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打开门。 兄长笑着,从我身侧挤进房间,深深嗅了一口,回头朝我狡黠一笑:“我可是为了眠眠你放了女友鸽子,你怎么可以故意装睡,伤我的心呢。” 他“啪”一下关上门,伸出长臂,将我困在他与门之间,背着光的脸笑着,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 11 兄长比我更早地洞悉了一切,却故作无知地问:“眠眠进我房间,是想找什么?” 我心下一惊,极力维持冷静,直直地看向他:“昨晚不小心丢了东西在大哥房间。” “是什么呢?”他笑着,缓缓凑近,修长的手指捻着一颗白色药丸,“是不是这个?” 简直如遭雷亟,兄长比我想象中更心思缜密,一个心思缜密的疯子,我觉得有冷汗覆在背上,湿透了贴身衣物。 我摇头,想说些什么打消他的疑虑,他却在此时把那粒药塞进我双唇间,掐着我的脖子,让我不得不高高昂起头,口温融化了药。 甜的。 兄长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平日一张冷漠的俊脸,此刻张扬地笑着:“笨眠眠,这是糖,你爱吃直接和我要就是,干嘛要偷偷地不好意思呢。” 我低垂着头,喉间皮肤火辣辣,他是使了劲儿的,杀了我很简单,只需轻轻一捏,我反倒不觉得怕了,心下一片清明,我说:“大哥说的是。” 兄长满意地揉弄我的发顶,像抚摸一只宠物,柔软的发立刻毛躁,他突然又走近,虎口卡着我的下巴,仔仔细细打量,甚至还凑近嗅我:“搽了什么香水?” 我回答没有,也许是沐浴露。 想起第一次和阿森接吻,是在春天的田野间,一垄一垄的明黄的油菜花,一人高,我们顶着熹微的阳光,风轻轻拂面,我小鸡啄米般亲了阿森一口,两个人都羞红脸。 再亲一口,我捧住他的脸,舌尖尝试着探出,舔舐他的唇缝,阿森想要躲开,被我死死箍住脸,舌尖钻进他的口,吻了很久。 我闻到阿森身上的花香,已经说不清到底是阿森的味道,还是春天的味道,阿森搂住我,也是像今天兄长这样说着。 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的,我说:“我偷吃了阿森的嘴,所以这样香。” 阿森霎时间红了脸。 今日,我对上兄长的脸,他眼中有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欲望,几乎是身体反射想要挣脱,却挣不开。 他手上用力,又凑近了几分:“嗯?小骗子,你明明偷搽了我最爱的香水,不然我怎么这么喜欢你,你是故意想讨我的欢心。” 这个兄长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我没有解释的余地,唯有看着他,不说话。 他伸出手指顺着我的脸颊,绕到我的左眼,一圈一圈在眼皮上画圈,面色似沉迷:“你真的很美。” 说完,兄长松开我,站远了些,重新笑起来:“眠眠,晚安。” 一夜过去,他更精神抖擞,相较于他,我像一朵蔫儿了的菜花——我在半梦半醒中失眠了。 只是,平日穿惯了西装的宽肩窄腰的肉体,当下套着一副印着广告词的围裙,手里还抓着一把锅铲,眉眼间全是邀功之色。 “眠眠,快下来吃早饭。” 兄长的阴晴不定我心中有了定论,我洗漱完,乖乖坐在了桌前,眼睁睁瞧着他端上来一碗隐约可以称之为面汤的浆糊,没看错的话,还飘着一颗没熟的荷包蛋。 在他一双湿漉漉,满是期待的眼神下,我硬着头皮吸溜了一口,囫囵吞下,说:“好吃。” 这一句“好吃”似乎激发了兄长身体里的“大厨之魂”,一连几天他都亲自下厨,眼巴巴地等我一句“好吃,直接导致我对他放松了警惕,夜晚也睡得上安稳觉,手机的确什么都没拍着,门也没被人推开,我说服自己那晚权当做梦。 只是苦了小铃。 兄长的自信心暴涨,开始对小铃的厨艺指指点点,差点没被他说哭,他说她煮的意面像鞋带,麻婆豆腐可以撞死人,牛排大概是刚从九十岁高龄的老牛屁股上割下。 小铃委屈极了。 话题一转,兄长又拖着凳子,朝我旁边一坐:“眠眠会做饭吗,如果是你做的,即使很难吃,大哥也会装作好吃,一口不剩。” 我动作一顿,摇摇头,他更来劲了,想教我做菜,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不禁想到这几天,他和蔼得甚至有些过分,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会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综艺,零食渣弄得到处都是。有时在电视上看到有名的企业家,他会拽着我和我说这人私下是个色鬼猪头,仿佛他与我世上最要好的兄妹。 -- 12 兄长真的开始教我做菜。 生日那天,他一大早驱车带我前往菜市场,吵闹的叫卖,腥臭的案板,污秽的地面,是我所熟悉的,他所不熟悉的。 他硬着头皮用洁白的帆布鞋踏进污水遍布的菜市场,眉头紧蹙,我很自得,甚至感到舒适,深吸一口,各种味道钻进鼻子,我仿佛回到桃花镇,细胞活络起来。 有老鼠吱吱地从下水道钻出,再钻走,兄长忙上前紧紧攥住我的手,故作冷静:“别怕,大哥在。” 他的手又大又凉,腻汗在两掌间,我很不自在,却挣不开:“大哥,你弄疼我了。” 兄长斜乜我一眼,不仅没放开,还又紧了紧:“眠眠不喜欢这里?讨厌我了?” 他的思维过于跳跃,我怕他在这里做出奇怪的事,只好顺从地说:“没有。” 我与他隔开距离,胳膊自然而然被他牵扯出弧度,他白净的面孔被灯光下的尘埃笼罩,灰蒙蒙,我眯着眼,只看清他玫瑰色的唇抿着。 身后有大爷大妈叫道:“小两口吵架回家吵,不要堵在这里。” 兄长一听,诡异地放松了力道,站在我身旁,对着他们带笑陪好,他牵着我停在牛肉摊位前,带着血沫肉屑的刀劈下去,他一点嫌弃的神色都没有,反倒好心情地笑着。 付钱的时候,兄长挤了挤我,我掏出零钱,小商贩打趣道:“媳妇儿管账,好男人呐。” 第二次。 我狠狠皱眉,面无表情对他说:“我们是兄妹。” 小商贩尴尬地道歉找零。 兄长一言不发,面色颇有玩味,我们买了不少,他无可奈何松开我,两手提满肉菜。 他问我会不会做菜,我说谎了,我早就跟阿森学会,最拿手的是阿森爱吃的红烧排骨,我的生日他会做一碗长寿面给我,面是他自己手拉的,真正一根到底,断了就不吉利,这是阿森说的,他逼着我吃完,可我当真吃不完,撒个娇,亲他一口他又肯放松标准。 真是个坏阿森。 我们回了家,兄长支使开小铃,霸占了厨房,洗净用材碗筷,叮叮咚咚,手把手教我识别糖盐醋酒,遇到分不清的,他还沾一点放进嘴巴。 勺用得颠叁倒四,一道甜品齁得我灌下两杯水,他在一旁捧腹大笑,还坏心眼地问我好不好吃。 我明白他是捉弄我,沉默着。 “别生气,”兄长上来摸我的头,筷子夹住甜品送进嘴里,吃得面色挣扎,堪堪咽下去,“看,也没那么难吃嘛。” 说是教我做菜,从头到尾大多是他一个人在做,满满一桌,几乎没有能下嘴的,但我硬着头皮吃下去,还要夸好吃。 兄长煞有其事地拿出一本书,书壳上写着几个浮夸的大字——如何讨女孩欢心。 “书上说,明明不好吃,还要硬着头皮说好吃,那女孩就是喜欢你,”他笑着凑过来,“可见眠眠是喜欢我的。” 无稽之谈,我却没有出口反驳:“我当然感激敬爱大哥。” 兄长“啧”一声,显然对我的话不受用,没有发作,懒懒丢掉书,靠在椅背,从口袋掏出一个方形礼盒,推递过来。 “生日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接过来打开,是一条手链,黑色的折射出璀璨光芒的主钻被镶嵌在一根碎钻组成的链子上,说是碎钻,却也不小,神秘奢靡至极。 只看了一眼,我合上,推还回去:“大哥,我还小,这太贵重了。” “一点也不,而且,眠眠我喜欢你,你就配得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我没有动,他的眼神忽然从散漫凝聚起来,鹰隼似的,笑着起身不容置疑地握住我的手腕,替我带上,之后我的手腕除了一圈钻石,还有一圈红痕。 “眠眠,今天是你生日,你应该开心点,”兄长把我的手抬高,黑色的钻石吞噬灯光,他低头对我说,“笑一笑。” 兄长眼睛中的艳色我是见过的,我自若地牵扯出一个镇定的笑,他伏身凑近:“不够发自真心。” 我皱眉微微往后,他一把扣住我的后脑勺把我拉近,我们几乎鼻尖靠鼻尖,鼻息交织,我呼吸一顿,重新绽放出一个笑,他方才满意地放开我。 明明还未夏天,我却出了一身汗。 一头狮子不满足于乖巧的猎物,他要的更是臣服。 算来这是我到周家的第叁个月,我知道这里叫B市,华国首都,经济中心,随处可见的高楼豪车,一掷千金的世界,难怪妈那样贪恋,这几个月我一次没有见到妈,甚至兄长小铃都比她关心我。 下雨的时候,兄长邀请我进他的卧室打游戏,那夜的情景尤在眼前,我踌躇着踏进去,外面的天幕已经灰扑扑,风灌了一屋,呼呼啦啦。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兄长偏爱恐怖游戏,他对于恐怖镜头的出现有着几乎天赋性的预判,每当雷劈下,照得他面色幽幽,是一种天然滤镜。 那个态度冷漠,眼神阴鸷的兄长似乎一去不复返,我病态地想,何时他才会暴露。 机会很快到来。 夏初空调打得低,我发烧了,小铃日夜守着我,兄长更是寸步不离,迷迷糊糊中,听得他说:“眠眠病了,就不好玩了。” “被我标记了就是我的了,管你是猫还是老虎,”忽然,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什贴上我的唇,随后轻轻咬了我一下,我清晰听见有人说,“反正爪子都会被我磨掉,角色扮演结束了,我的妹妹。” 小铃说我的嘴是被蜜蜂蛰的,兄长表示赞同,还贴心地送我消肿药膏,我笑着接过,心里却是沉的。 那天兄长终于接起了被他忽略很久的电话,在书房桌上翻找出几张设计图纸,出门去了,临行前让我等他回来一起吃炸鸡。 他甫一离开,我即刻锁门打开放在床头的手机,调到我病倒那日。 视频中,床榻上我闭眸,身着亚麻家居服的兄长坐在一旁,手指在我唇上一下一下点着,脸上的笑仿佛调度好的,弯起固定角度。 他说着什么,眸色深沉直直盯着这边的手机,嘴唇翕动,我却听不见声音,随即他笑了,伏身含住我的唇。 近日来的乖巧没让他放下戒备,反倒化作一场猫鼠游戏,看谁先露出马脚,猎人却先宣布了游戏结束。我的小伎俩,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游戏规则由他制定。 我深吸一口气,奔出门,找到小铃,她放下电话,脸色有一瞬的慌乱。 -- vpo①⑧.C0m 13 我佯装揶揄:“小铃,给男朋友打电话呢?” 小铃几乎立刻承认了,脸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而红透,结结巴巴道:“小姐您找我什么事?” 小铃是周先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安插在我身边的,我本来只是怀疑,电话内容的冰山一角却让我确定了——挂掉电话前她说:“小姐身体安好,无大碍。” 我自然不会愚蠢到认为是什么亲情,或许是他怕兄长不在的日子,我会给周家丢丑,所以派人监视我。 这样就讲得通了,于是我摆出苦恼的神色,拉过小铃的手:“我有很久没见妈了,我想她。” 小铃实在不是伪装高手,只不过一句话便叫她眼神游移,不敢直视我:“胡女士最近很忙,小姐乖乖呆在这里,很快她就能来见您。” “我现在就要见她,”我发小姐脾气,往沙发上一坐,“不把她请来,我就亲自去见她!” “小姐这可不行,”小铃急切得像一个忠心护主的好仆人,膝盖已经落地,“请等小周先生回来吧。” 我冷眼看着,随手掀翻桌上的果盘,发出刺耳声响,一脚碾碎一把瓜果,蹲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不了了,我今天就要见她,给我备车。” 她没有动作,我又往她身边砸了几个纹着花纹的瓷杯,碎片飞溅,有几片飞进我的掌心,血一下子冒出来,滴在地上。 小铃又急又怕,原先急得赤红的脸变得惨白,流着泪:“小姐,我求您了…再等等吧。” 胆子实在小,我挑眉,戏演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小铃,我不想难为你,我想见我妈,并不是太过分,对不对,”我擦擦发红的眼角,放软语气。 没给她张嘴的机会,我转身上了二楼,辗转难安,妈一定不太好了,怪我没有早点想到,以她的性格,如果得了好,怎么会不叁天两头跑到我这里来炫耀。 如果这是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怎么会…不,这里的人都是疯子,我摸摸自己的唇,那个名义上的兄长,根本就是个魔鬼。 我要立刻见到妈,告诉她,或许…我异想天开,或许妈仍愿意帮我,毕竟我和妈是一路人,我们在泥潭中共生十八年,血管中流淌着一样腥臭的血。 日头偏西,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停地看向钟表,小铃其间送了午饭上来,我没有动,她再次敲门的时候,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小姐,胡女士来了。” 我用妈最讨厌的野丫头姿态噔噔噔跑下楼。 妈完好地站在楼下,已经是夏天,妈还裹得严实,戴一副黑色墨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珠光宝气,哪里还有一点桃花镇婊子样。 我喊她:“妈,我们楼上说。” 她没有动,小铃端了水来后,进了厨房,她一定在偷听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呆呆地喊了声妈。 “你撒泼打滚一定要见我,为的什么事?”她端坐着,身体僵直,连墨镜都不肯摘。 我低声道:“妈,我不想和这个男人住。” “什么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他是你哥哥。”她说着,不辨情绪。 “妈,”我要怎么和她说,她口中“你的哥哥”是个十足的变态,亲吻自己亲妹妹,我深吸一口气,“带我走。” “走到哪里去?”她警告我,“你最好乖乖呆在这里,不然我的是办法对付你的阿森。” 我低估了妈,甚至还在担心她,她这样的人怎么轮得到我担心?她还拿捏住我的弱点威胁我。 妈艳红的嘴唇翕动,吐出令我心惊的话语:“还有一周你就要去见老祖赐名,到时候你就真正是周家人了,眠眠这个人,就死在桃花镇了。” 希望破碎得太快,我一时动弹不得,被夏季的风困在斜落在地的夕阳中,仿佛一座牢笼,直到妈离开,天完全黑下来,魂魄才回笼。 黑夜可怖,窗外绿叶摇曳如鬼魅,我彻夜点亮床头小灯读书画画,一遍遍摩挲阿森赠予我的书,一遍遍用笔尖描绘阿森的面庞,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我在深吻。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可我不仅已经身处舞台,身后还有无数的手将我拉近,我该如何自处? 我在电视直播上看到了兄长,原来他是去参加了珠宝新品发布会,他套着一身西装,笔挺英俊,在台上阐述新品概念。 我看时,他正介绍到一款手镯,两根一模一样的枝蔓缠绕,密不可分,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通过话筒共振传出:“这款手镯名为双生,一样的血脉,永生纠缠,孕育罪恶之花。” 灯光汇聚于一身,漆黑的发,漆黑的眼,漆黑的服,这是世人眼中的天才珠宝师周朗,绝艳不可方物,网上的评论已经从精美绝伦的首饰,转移到了他身上。 十七岁考入常青藤名校,二十岁创造出自己的珠宝帝国,各大时装周合作伙伴,没绯闻,人品正,唯一承认过的女友,温岚,意大利华裔画家,端庄大方,一对璧人。 上回出现在生日宴上的女人,此刻被给到镜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的兄长。 兄长差人送了一套珠宝给我,正是当季新品,他致电来家,小铃递过听筒,我默不作声,是他首先张了口,不复亲密,宛如工作汇报:“明天会有人接你去见老祖,我在那里与你汇合。” 我试探地撒娇:“大哥,为什么不来接我?” 对面翻动纸张的声音静下来,一时默然,他在思量要不要直接挂掉我的电话,这样不太足够的耐心反而让我放下一颗心。 -- 14 兄长到底没来接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家管家送我到了老宅。 小铃自从那天后,对我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我却无所谓了,乖乖穿上他们准备好的衣服,戴上兄长送来的一套双生花。 那是一栋比周家还要大的别墅,阴沉沉的檀木色,像一尊棺椁,两行煞白路灯仿佛白灯笼。 屋内不时有笑声,延伸出来的露台被乳白窗帘遮住,高大繁茂的树立在那里。 管家替我推开门,瞬间静默了,他们好像知道我的到来,屏住呼吸,一张张脸,一种种神色,我无暇顾及,环顾着寻找兄长。 没有,他没有来。也是,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我不知是放下心还是感到烦闷,轻轻叹口气,换上笑脸,有仆人下来叫我再等上片刻。 面前是年轻漂亮的面庞,端着体面的笑,妖魔鬼怪不过如此,我倒不怕,找了个角落坐下,那些人的视线明里暗里追着我。 几个女孩说说笑笑在我旁边落座,她们手中端着香槟,不喝,偶尔摇一摇,有个靓丽极了的女孩凑上来和我搭话:“你叫什么?” 我抬眼,回她一个笑:“老祖还没给我赐名。” 她被什么滞住了似的,一秒后反应过来,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另一个女孩骂了句“狐媚子”。 我的笑又大了几分,她们想干什么呢,左右不过想欺负我,言语上行动上,像动物世界里,刚融入集体的外来者,排外是一定的。 “你还笑!”那个骂我的女孩瞪大眼,一杯酒眼看着就要泼到我脸上,一个男孩站出来制止了她。 “周一,你干嘛?” 被叫做周一的男孩夺下酒杯,低声说:“这好歹是叁堂哥的妹妹,收敛点。” 提到兄长几个女孩面色难看,却有人不服:“周一你和叁堂哥关系好,就更不能护着她,她…” “别说了。”周一喝停她,拉着我走开。 我还笑着,几个女孩看我的脸色更加乌云密布,这下好了,我成众矢之的了,我看着这个男孩高高的单薄的身体,忽然与一个人重迭。 已经走到露台,我猛地抽回手。 周一也不尴尬,回头抱歉地说:“你没事吧,几个姑娘不太懂事。” 我说谢谢,转身要走,他喊住我:“哎…别回去了,你的衣服都湿了。” 低头一看,可不是吗,不知什么时候泼上去的香槟,周一很好骗,给我指了洗手间,我走进黑暗,调转头,推开一个露台的门。 那棵树就在这里,深吸一口,再叹出去。 只要躺平了乖乖给她们欺负就好了吧,孩子恶作剧般的心态,我想周一不出现的话,那杯就会泼在我的衣服我的脸上,她们看我出丑会开心大笑,我嗤笑,幼稚。 这时有烟味飘来,我看向左边,一个猩红的点在半空明明灭灭,一会儿它移动到右下方,是主人摘下烟。 衣角摩挲声,风声,脚步声,树叶抖动声,呼吸声,越来越近的烟味。 冰凉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我弹跳开,那人锲而不舍,握住我的手腕,一个柔软的东西飘落掌心。 一块手帕。 “擦擦。”因抽烟而沙哑的嗓音,是兄长,即使一片黑暗,我也能感到他锋利的目光,一把刀似的剖开我,挖出我那颗知道他秘密的心脏。 我紧攥住,修剪整齐的指甲掐在肉里,那个红点又飘回远处,他再次开口:“回去吧,老祖在找你了。” 果不其然,我刚到大厅周一就急忙过来,告诉我老祖在找我。 我整整衣襟,跟着仆人上楼,推开一扇门,一股带着腥甜的药味充斥鼻间,一位耄耋之年,头发花白,皮肤松垂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她身旁还立着一位精瘦的八字胡男人。 只见他端详我半晌,朝老人点点头,老人这才喜笑颜开,招我去她身边,我乖乖地伏在她脚旁,她伸出皱纹遍布的手,抚上我的脸,眼中是贪婪青春的光。 她被仆人推至楼梯,所有人停下,我那今夜一直躲在暗处的兄长也露面,容貌昳丽,打眼得很。 “周希,”老祖赏赐我名字,“这孩子就叫周希。” 我应该跪伏下去谢恩,像旧社会的奴仆,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可是周朗周希,月朗星稀,我终究要去做围绕别人的星星了吗? 阿森呢,我的阿森还在傻傻等着我做他的月亮,我忽然不想跪拜,直到底下有人交头接耳,老祖看我眼神不霁,兄长上前双手搭在我肩头,使了劲儿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深深跪伏,叩头谢恩,以后桃花镇的眠眠就此死亡,不再活着了吗? 不,我会铭记于心。 老祖回了屋,楼下又渐渐恢复热闹。 兄长把名叫周一的少年喊去门外,眼神没有分一丝给我,随后弯腰进车,飞驰而去,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得了什么令,这些人不再来打扰我,只远远用眼神窥探,我望过去,她们又慌忙移开。 和周一坐在柔软的沙发,一边喝饮料一边谈天,他是个倾诉欲很强的孩子,眉飞色舞同我说了很多。 他既不聊自己,也不过问于我,只兴奋地谈论周朗,说他是长辈口中所有小辈人的楷模,说他如何优秀,而他又是如何敬仰他,眼中光芒不啻于粉丝见偶像。 我一边敷衍地点头称赞,一边望向沉沉黑夜,不由得又想起同妈的谈话,一默,放下杯子,对周一笑道:“堂哥,我想回去了。” 周一呆愣一瞬,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是我话太多了,走吧。” 上了车,我闭目养神,从半睁半阖的缝中看到,周一时不时偷瞄我,我觉得好笑,冷不丁开口:“堂哥,看我做什么?” 他有一点被抓包的尴尬,不过很坦然:“因为,你是这么多妹妹里,最漂亮的一个。” 这下换做我呆愣,漂亮吗,我抚摸上自己的脸,曾经也有一个少年这样真挚地夸过我漂亮,只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阿森,我好想你。 从老宅回来后,妈来见过我一次,还是上回那身打扮,手上戒子又多了几个,神情倨傲,我想是我受到老祖认可,她又从周先生那里得来的好处,呵,我是什么宝贝疙瘩。 我是愤懑的,因为我对她还有一点期待,可她什么也没说,坐了几分钟便走了,像是来检查我的死活。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逃离这里,我想,答案是无解,在我什么能力都没有的情况下,于是我想到了读书。 兄长的想法头一次和我不谋而合,在一个枯燥的午后,他走进来,带着夏日热浪,面孔是难以消融的雪山。 他不爱笑,不像另一个他。 他除去外衣,换上鞋,无声地走来我面前,我尊敬地朝他行礼:“大哥。” 他低低应声,眼神很快从我身上掠过,我们坐在桌的两面,仿佛在对峙,他推来一本资料,没有开口,在另一头静静注视我。 我翻开,是学校的资料,我很开心,但仍然装作懵懂:“这是…” “送你去读书,”他眸色平静,“我看你很喜欢看书。” “多谢大哥。”我很乖。 他吝啬多说一句话,点点头,就要往外走,走到玄关,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多去看看老祖,她很喜欢你。” 这是这段时间我和兄长唯一的会面,之后我忙于学校的事,看着学生证上大大的“周希”二字,我皱眉狠狠合上。 高一下学期的课,我根本一窍不通,到底是想送我来读书,还是想送离我,不让我继续发现他的秘密? 兄长的意思不言而喻,不过我不笨,别人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就装作不知道。 课上得百无聊赖,几个星期的时间,我已经开始学会逃课,在最无聊的数学课上逃去操场吹风,画画。 草坪很大,风很干净,我坐在楼梯最高阶上,轻而易举地想起桃花镇的田野,那里有花,有鸟,有风,有阿森,有尽管不如意但很快乐的日子。 我提起笔,低头唰唰画着,一颗球重重砸过来,我的画被砸落地面,笔也折了。 一众肇事者在旁边笑,我认得其中一个女孩,是上次宴会对我恶语相向那个,我不打算理会,拾起破裂的画纸,转身离开。 他们却不如我愿,挡在我身前,打了我。 即使几个孩子的劲根本不能和桃花镇流氓比,却还是在我的脸上留下浅浅的掌印,我的头发被他们揪乱,可笑我心中偏偏清醒得很,我侧卧在地,拳头和脚砸在我背上,我连防卫动作都不屑做出。 很久以后,我在金光一片的心理问诊室里,回想起这个周朗所有折磨我的计划的开端,突然揪住心口的衣领,张大干涸苍白的嘴,像一条搁浅的鱼,重重呼吸。 当一个人放弃了反抗的权利,默默为疼痛窃喜时,她就已经趋于变态了。 -- 15 那段时间我时常收到这些针对,撕烂的书,写着婊子的课桌,拆卸掉一只腿的椅子,奇怪老师从来不管,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则越来越怪。 尽管这些孩子比我大一个年级,年纪却没我大,他们会在放学我留下打扫卫生时堵住我。 女孩冲上来抽我一巴掌,我的脑袋被抽偏,她揪住我的头发——我提前将头发披下,小心收好阿森送我的皮绳,就藏在书包最底层。 手劲不大,头皮有一点撕裂的疼痛,她的几个同伙分别锁住我的手,壮一点的男生上前要揍我,他看起来有点不忍,回头看她,惹得她不快,他只好一拳打在我肚子,我的胃都揪起来了,可我连疼都不叫。 我的冷静激起她更大的厌恶。 等他们发泄完,夕阳已经变得血红,撒在校园里,我不由得想起在桃花镇中学做保洁的日子,那时候我以为学校是神圣的,天天像个小偷蹲在墙角,渴望听到一点知识,回去同阿森分享。 一捧水扑在脸上,洗去嘴角血污。 司机发现不了,阿玲发现不了,我低着头用校服领子遮住脸,晚餐也请她送上楼,但我通常不吃,撒一把米饭在窗台,偶尔会有麻雀来衔,夜幕是蓝色的,星星月亮一齐闪耀,阿森就和我一起仰望同一片星空,我感到一点快慰。 再过不久,老祖接管了我,倒不是照顾的意思,是她派人接我去宅子,不干什么,看到我脸上的伤也不过问,只会端一碗浓汤,大概是中药,难闻得很,叫我喝下,对身体好。 她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像西游记里通过嗜血保持青春的蛇妖,不过我没机会想太多,喝完药我就沉沉睡去,上一秒我还在看书,下一秒就抑制不住地趴倒。 再醒来往往夜深了,没人请我吃饭,我陷在床榻,一睁眼,无边的黑暗,身体软麻,我叹口气,重新起身写作业。 我不太能碰到兄长,他在躲避我,我也不打算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是讨厌我的,不管哪一个他。 可我没想过他这么恨我,恨到想杀了我。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被人堵在教室,坐进车准备去见老祖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我头靠在车窗发呆,车忽然顿了一下,周遭陌生,我认不出是哪里。 有人从车外打开门,用布捂住我的嘴,手脚变得无力,但我的身体对这些有惯性,我一脚踢上他的命门,他没料到我会反抗,被我踢个正着,痛倒在地。 我一边跑一边狠吸气恢复清明,他的同伙已经追上来,我跑进一片枯林,踏在断枝的声音非常清晰,头顶有鸟的怪叫,我躲在一棵树后,听着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大气不敢出。 倏忽,一道有异于他们,且沉稳的步伐响起,一步一步踩断枝丫,仿佛也踩在我心尖,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是他。 随后男人们的惨叫声回荡林间,我大骇探出头,此刻冷月已然高高挂起,给来人铺上银光,他穿着黑风衣,白色的围巾上沾上血,脸上也有一道飞溅来的血迹,手握一柄高尔夫球杆,硬生生砸断了几个男人的背脊和腿,砸得稀巴烂,他还在敲,嘴角勾笑,金属重击人骨,对他而言,宛如美妙乐章,我捂住嘴。 男人哀嚎:“周先生,是您,是您的意思啊。” 兄长怎么说的呢,他说:“我的东西我要自己拿,他说的话不算数。”说完,他若有所感似的抬眼,我看到他眼中的嗜血狂情,是他! 他绽放出危险的笑,高尔夫球杆滑在地上,他朝我走来,温情脉脉地喊我:“眠眠。” 简直是毛骨悚然,我拔腿就跑,可是无济于事,他从身后狠狠扑倒我,高大的身体压住我,叫我不得动弹。 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捂住我的嘴,哄孩子般:“嘘,眠眠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 我的脖子被他用力压制在地,脸不得不擦着粗糙的枯叶,他凑来我的耳边:“他想杀了你,你知道吗,因为你总是有能力将我释放出来,他讨厌我。” 我根本无暇思索他的话,越是扭动,他的手劲就越大,我几乎窒息,他根本不在乎我的命,他只是不想让别人取了我的命。 “眠眠,我既要谢谢你,又不得不折磨你,”他笑着,热气直往我耳里钻,我泛起鸡皮疙瘩,“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蠢婊子,没想到你不仅不笨,还知道怎么和我周旋,你的身体里和我流着同样的血,你说我怎么能不喜欢你。” 一个刚刚亲手了结了几条人命的杀人凶手,用头顶亲昵地蹭你的脸,仿佛你是一只宠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敢反抗? 我顺从且恢复冷静,我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动作一顿,仍旧笑:“你看,眠眠,我说了你和我流着一样的血,你根本不怕我这个满手是血的怪物。” “我要周朗变脏,他曾经不想做的,推给我的,我现在要一一还给他,”他吻我的脸,“这都需要你的帮助。” 我找不出端倪,接着问:“你会伤害我吗?” 他在思索,我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他说:“肏哭你算伤害吗?” 我悚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他是认真的,他曾经给过我一个吻预示过我,当我发现他在脱我裤子的时候,我奋力挣扎。 他毫不费力地压制我,残忍而又兴奋地和我说话,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他说:“我真想看看等周朗醒过来,看到自己的鸡巴插在亲妹妹的逼里时,是什么表情,一定很有趣。” 他口吐粗鲁的话,我听见解开扣子的声音,血液倒流,我叫喊出声,眼泪流进嘴里,是苦的。 一瞬间,时间静止了,身后的人也停下动作,我心怀满满的希望,轻声喊他“大哥”。 兄长放开我,一件带有温度的衣服盖上我的身体,重量抽去,我保持姿势,瘫软在地。 他冷漠的声音响起:“周希,我本该杀了你,可是…” “我终究不是他。” -- vpo①⑧.Com 16 究竟哪一个想要我的命,又是哪一个在最后关头赶来救我?我无暇思虑。 这是头一次,他们,一同在我面前承认了对方的存在,他们互相感知且厌弃。 而我也终于明白为何他这样讨厌我,因为是我把另一个恶劣的周朗释放,然原因,他没有告诉我。 放过我已是他最大让步。 屋内明明不冷,我的手却在细微发颤,一向讨厌的中药也成了暖身良药。 林中那些男人后续如何处理我不知道,一想起另一个周朗的目的,我便不寒而栗,他说要把曾经遭受过的,一一偿还,给兄长,亦是给我。 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去保护自己,又该去寻求谁的帮助,躺在床上,看着肘弯处突然冒出的几颗红点,心头无力海潮般涌来。 这座城里隐藏太多秘密。 从小到大我和阿森有过很多秘密,比如那个脑袋后有一个血窟窿,暴毙在河中的男人。 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庞大的漩涡,如果说我在桃花镇的生活像一株野草,蓬勃生机,一刻不停地生长,那么周家便像泥潭里的曼珠沙华,妖冶可怖,仿佛不在人间,脚踏淤泥,深深陷入地狱。 这里没有丑陋的人,反而干净整洁,人人衣冠楚楚,待人彬彬有礼,但揭开表面,却是腐肉,望而却步。 这里真的是人间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桃花镇和阿森。 那个周朗此刻正如幽灵般匿于暗中,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有什么样的端倪,这一切都该有个开端,想到这里,我找出了周一的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坐公交,人声嘈杂,挤在车厢,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出门前,小铃给周家打了电话报备,才允许我独自出门,下车后,我在B大校门口买了两份早餐。 周一在画室,见我来,起身笑着接过我的早餐,没架子地啃起来,面前是一幅简单素描,一个女孩子,他挠挠头:“送给别人的生日礼物,怎么也画不好。” 就这样我们在画室聊起这幅画,后来说来说去,不出所料地绕不过兄长。 “叁堂哥也画得一手好画,七岁提笔就能临摹奔马图,”他偷看我,“不过自从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变了。” “大病一场?”我抓住关键。 他又偷看我,支支吾吾,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那一年叁堂哥知道了叁伯母为何而逝。” 我心下了然。 他面露惧色:“我记得叁堂哥那时候养了只金刚鹦鹉,平常宝贝得很,不长眼的大堂哥嚣张跋扈,非得抢来,怪的是叁堂哥明明刚大病初愈,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一把夺来鹦鹉,抄起酒瓶就往鹦鹉身上砸,偏偏这鹦鹉还不知跟谁学的,不停叫唤我要杀了你。” 我能想象那时的场景—— 白衣翩翩的病弱少年按捺住心爱之物,大病初愈未来得及打理的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看不清神色,酒瓶砸下,鸟翅扑腾,也不知谁的血液飞溅至脸上,可他不为所动,宛如被地狱恶火包裹,在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作之际,鹦鹉又爆发出凄厉的学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辞别周一,坐上公交,风吹过空荡荡的车厢,我一哆嗦,这才发现,我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要杀了谁,不言而喻,十二岁埋下的种子如今要在我身上开花结果。 鳞次栉比的大楼一晃而过,车窗印照出我的脸,面无表情,嘴唇苍白,唯有那双眼,看得出一点生机。 这段时间,我对浓黑难喝的药汤习以为常,按道理来说大补之后,身体应当更好,却不知为何,我有了种贫血的眩晕感,时常在蹲下站起时,眼前一黑,我猜测,与学校里周氏子弟的“照顾”脱不了干系。 我的学习无人问津,也无人愿意同我交好,我乐得自在,一天也不用说上一句话,时间大多花在发呆,画画,和挨打。 我仰躺在地,头顶是湛蓝天空,我想起阿姨,那棵桃花应该开了又谢了,她此刻也在仰望这片天空吧,阿森在钢铁厂一切还好吗,还有不久是他的生日,吃蛋糕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吗? 这种害怕被遗忘的心,使得我做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叁百多个和“桃花”同音的地名,一封封信写过去,很简单,只写“阿森,我是眠眠”,不知道完整姓名和号码,每每寄出,都满怀期待。 阿森找不到我,就由我来找他,兄长妈都不管我,我有了最大的自由,我周末骑车去邮局,把信塞进邮筒。 阿森生日那天,随着那封信,一并寄过去一条红色围巾,哪怕对面不一定是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此固执,我想固执的也不止我一个。 他十二岁出现,如今又过去一个十二年,他仍然牢牢记得,我有时想,这是我的错吗,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怎么好怪罪我,可老话又说父债子偿,我不得不替妈承担罪孽,我的出生本就是罪孽。 要我死,又不要我死,他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为此,他可以如猛兽蛰伏。 人啊,真是奇怪。 比如兄长该杀了我,可他放过我,比如再见他,我该感到害怕,可我心中平静,恭恭敬敬唤他兄长。 是我忘了,周一和我说过,兄长自幼被老祖带大,与老祖感情甚笃,之前是他故意对我避而不见,冷静了段时间,他开始频频出现,总与我错开。 傍晚喝药,再醒来,屋外大黑。 我浑身瘫软,挣扎着起床,甫一下地,居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我双手撑地,脸上被这番动作蒸出薄汗。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我当是仆人,便出声询问:“有人吗?” 那脚步果然调头,停在门前,静悄悄一片中,门把手转动,开了窄窄一条缝,一道竖光中,我看清来人的脸。 笔挺身姿,漆黑眼珠,高直鼻梁,玫瑰色薄唇。 兄长眼神冷漠,推开门,没有扶我起身的意思,眼神环顾,走到桌前停下,拉开台灯,两根如玉的指捻翻我的作业,昏黄的光描绘他的侧脸。 密密麻麻的针刺感袭上我的双腿,我当真用不了一分力,扶着床头凳,夜灯的水晶穗子摇得噼啪响。 他这才刚想起我这么个人似的,略回头问了句:“起得来吗?” 我咬咬牙:“起得来。” 借着床的力,刚要起身,眼前却一黑,脑中放空一瞬,下一秒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我腰侧,冷香袭来,他的手也是冷的,我直打了个颤。 兄长没有离去,松开我,立在原地,大约在打量我,我跌坐床榻发了汗。 “周希。” 我还是不太熟悉这个名字,片刻才缓缓抬头,借着一点微弱的灯光看清对方的脸,他神色晦暗不明,大抵要说什么,可他突然改转主意,走近我,停在我面前。 他不欲同我废话,直接要害:“你去找了周一。” 我反问:“你派人跟踪我?” “不然,你要等死吗?”他的表情始终是冷然的,睥睨着我。 我的身影在墙上变得很小,晃晃悠悠,而他的是高大的,压得我透不过气。 他说的是事实,而我烦闷的却不是这个,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暗地里还是被人监视,不管是他还是兄长,我都太自以为是。 我恶狠狠盯着他,仿佛一只初生牛犊,发泄自己的不满。 兄长皱眉,难见的波动,他说:“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都给我埋在心底。” 他仅仅是来通知我,说罢就要离开,已经跨出门半步,他又顿住,背对我说:“不要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他,他会更喜欢你的。” 之后,我常常在老祖家碰到兄长,那个他似乎很久没有出现了,而我又怀疑他是无处不在的,不经意间对上的沉沉的眼,相碰的冰冷的指尖,他的报复何时开始,还是已然开始? 那天答应周一替他画画,眼瞧着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我早早出门,逛了圈公园,长椅上,我打量四周,那些人就在我身边吗? 冬天很冷,我吸吸冻红的鼻子,乘车到了B大,周一抱歉地告诉我,他在和画室好友临时聚餐。 我说我改天来,电话那头就有人在问:“周一,谁呀,女朋友吗,叫来一起吃呀。” “对啊,多双筷子的事。” 周一立刻正色道:“别胡说,是我堂妹。” 那人连声道歉。 周一又询问我的意思:“天这么冷,不嫌弃的话,希希也过来一起吃吧,暖暖身子。” 我思索一番,想着身后的一群人,便答应了。 -- 17 酒楼雕梁画栋,高悬灯笼,颇有中国古建筑风,不由得让人想起周宅后的古宅,往内走,立刻有人上前引路,没有电梯。 二楼包间门口,我用冻得发涨的手指敲了敲坚冷玻璃门,有脚步踏在软毯的闷响,只两声,门就开了。 热气扑面而来,眉间几粒雪渣融化。 “希希来啦,”周一笑着侧身,让出一条路,“快进来暖和暖和。” 我抿出一个笑,一桌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皆抬头望我。 说来他们是大学生,我是高中生,年纪却没什么分别,周一把门关起来,请我坐在他身旁。 屋内点了檀香,余烟袅袅,角落摆了几盆罗汉松,檀木色的桌中央有个蛋糕。 女孩子们夸奖我漂亮,递来茶水暖身,男孩子们笑骂周一不懂关爱晚辈,气氛活络,我绷紧的弦慢慢松下,肩膀一点点塌平,最后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椅背。 言语间,听闻好像是某绘画大赛将近,他们一起集训,刚巧又是那个短发女生的生日,所以临时起意一块儿吃饭。 “周一是下了功夫的,”他们挤眉弄眼,“知道小晴爱莫奈,就临摹了十几张弄成册子,没个一两个月可不行,比赛时间这么紧,还有时间专门准备。” 我暗暗把手中画藏在身后。 小晴的脸慢慢涨红,周一没有出声反驳,用余光觑她,随后他咳嗽一声:“都够了啊。” 大家识相地举杯,杯子碰撞,周一突然转向我:“希希,来,画给我。” 他已经送了生日礼物,又要我的画做什么?我脑海里升起不好的念头,周一难道也和那些周家子弟一样,想变着法儿捉弄我? 我手指扣紧椅边,到底还是把画交出去。 可是周一没有我想象中,摊开画卷和别人一起嘲笑我,而是正色,向同学们解释道:“我这个堂妹啊,从小不在B市长大,性格也文静,我看了她画的初稿,还是不错的,大家看看,要是不介意,我想以后带着她一起画画,让她多出来走动,交交朋友。” 一字一句,砸在我心头。 来到周家后,我碰到的是背叛的生母,虚伪的生父,阴晴不定的兄长,欺辱的堂家,无爱的老祖,已然变成惊弓之鸟,没曾想也会有人替我着想,关心我。 我低头咬紧唇,刚刚喝下去的热茶饮料化作酒,热烈地反刍回一股热流,熏疼我的眼。 咔哒,画筒被打开,接着是抽绳,哗啦哗啦,纸张铺开。 先是一静,紧接着各种抽气惊叹声响起,就连周一也一脸不可置信地回望我:“希希这是你画的?” 众人脸色各异,震惊质疑一股脑铺陈开,难道是我画得太差,没有达到周一口中的“不错”?我局促地面对周一,一时没有回答。 短发小晴起身走来,手指抚上油画,色块从她指尖流泻,画中人是她,却又不是她。 人像已经不是目的,蓝绿黑相间,是色彩的碰撞,意向的具化,画纸一角还有几滴甩上去的颜料,随性极了。 有人低呼:“梵高。” 此言一出,包间里整个静下来,我想,原来,那位失去耳朵的画家叫梵高,我很喜欢他。 周一回神,眼睛尤自瞪得大大:“这不是你之前拍给我看的那张。” 我答:“之前那张不太满意。” 他又倒吸一口气。 寂静中,有人定论:“天才,周一,你这位妹妹是天才。” 听到久违的二字,我心头没有一丝波澜,阿姨曾经说过我是天才,我那时想如果“天才”二字值得一盒鸡蛋,那我就是天才,可是显然,特殊不会为你换来什么,反而会让你被旁人觊觎。 于我,于周朗。 我想我做错了,我只能撒谎,红透一张脸,抱歉地看着周一:“堂哥,对不起,这张是我求着大哥替我画的。” 他们交换眼神。 “哦,周朗周先生是吧。” “那就不奇怪了。” 众人长吁一口气,小晴反应快,一把拿过画,对我笑:“希希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啦,以后你可以来画室和我们一起练画。” 其他人点头,我轻声答谢,周一再次适时地举杯,最后我们走出酒楼,雪下得更大了。 周一预备送我回去,我挥挥手,请他回去送小晴,他“诶”了一声,摸摸鼻子:“怎么连希希你也取笑我。” 我笑着,他一边退一边用手举在耳边:“有事电话联系。” 望着他们一行人,我走向另一端,伞斜斜撑着,雪簌簌掉落,一脚踏进深深雪地,冬风呼啸,却不如来时那样冷了。 雪下得大了,车子难行,我等了很久,公交车也没来,雪一点下小的迹象也没有,口中呼出的气,化作一团团更大的雾。 一辆黑色轿车急急停下,和地面摩擦,吱吱呀呀,听得人牙酸,我往后退了一步,车窗打开半个,露出兄长冷峻的脸:“上车。” 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默了一刻,跨上后座,车窗隔离了风雪,伞间很快滴下一大片水,泅暗了看上去昂贵的汽车毯。 兄长似乎有些急躁,眉头轻轻蹙起,一言不发。 我握住伞柄,思来想去,还是发问:“大哥怎么会在这儿?” 兄长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我,从后视镜里,黑沉沉的眼锁定我,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待会儿躲在我身后,什么都不要说。” 我疑惑,却也没继续发问,车子疾驰,不久停在老祖宅前,自屋外就听得仆人忙乱的低语。 这是怎么了? 兄长替我拉开车门,暗蓝色的伞撑开,他微微弯腰,高大的身子遮挡风雪,将我拢进伞内,伞身向我倾斜,雪湿了他半个身子。 我们不紧不慢的,刚一推开门,就有仆人惊呼:“大师,堂小姐回来了!”说着伸手就要来抓我。 兄长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沉声问:“老祖怎么样了?” “不…不好了。” 那个第一次见老祖就立在老祖身边的八字胡男人走出来,恭敬地朝兄长说:“周先生,还请堂小姐随我走一趟。” 兄长回头看了我一眼,闪身让出路,示意我跟着他,我别无选择,这时兄长在身后低声对我说:“别怕。” 我顾不上别的,紧紧跟上去,屋中,那仆人口中的大师递来一碗药汤,味道比往日的更冲,我一口灌下去,这回没有昏睡,浑身却似火烧。 以至于烧得有点糊涂了,倒在床上开始做梦,桃花镇的日子像走马观花般闪现,一会儿是伏在妈身上的男人们的脸,一会儿是倒在河水中的中年男人,一会儿又是骂我“小婊子”的孩童。 脑袋疼得像浇进水银,这么多记忆,唯独没有阿森,我咬牙,不让痛吟溢出,突然一把声音喊我。 睁眼,是阿森,眉眼温柔,流转着熟悉的爱恋,可他喊我“周希”,我紧攥住他身侧垂下的手,贴在脸上,他随即要抽走,我低泣:“别走,我好疼。” 我知道阿森最舍不得我哭,果然他没有再反抗,冰冷的手掌乖乖扶住我的脸,胳膊上传来刀割的一阵痛,我感到血液流出,滴答在器皿,随后我的胳膊像对待一只牲畜般丢下,砸在床沿。 门又被关上,阿森默然,捧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舔净上面的血,最后吻了我一下。 我安然睡去。 * 被人拉扯醒时,我的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胳膊也软踏踏使不上劲,仆人扯着我下楼,我脚步虚浮,天再次大黑,这座宅子又成了一副棺椁。 客厅聚集了一干人等,连许久未见的周先生都在列,不过这回他没了同我虚与委蛇的心情,他手执一根鞭,看起来非常精致,甚至顶头还镶嵌了一颗蓝宝石。 我苦笑,这到底是刑器还是工艺品,我看了眼兄长,他眼神冷清,或者二者无需分别。 “周希你可知错?”周先生沉着脸。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眼下,我只能认错,我说:“我知错。” “按照周家家规,你得受过十鞭。” 第一鞭,猝不及防,我应该不是疼的,只是被吓得佝偻了背,第二鞭,背上开始火辣辣,第叁鞭,波及到胳膊的伤口,第四鞭,我整个人伏在地上,哀哀地对上兄长的眼。 我无意求救,可是等第五鞭下来,我没感到疼,却也听到十足的皮开肉绽声。 是兄长,用背替我挡下。 我回头,兄长的眼一如既往地深,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姿态:“是我管教不周,让周希乱跑,延误了老祖的病势,剩下的六鞭我替她受过。” 我以为应该会有质疑声,可是兄长的话一出,根本无人出声,我的周遭,只余皮鞭破肉声和他护住我的胸膛,那双漆黑的眼中,我总觉得是带着笑意的。 -- 18 我不知道兄长在笑什么,那些长辈如同冬风般刮皴了两个年轻人面庞后,呼啸离开,留下句轻飘飘的“下不为例”。 一行暗红的血从兄长的额间,顺着挺直的鼻梁,没入唇瓣,成了一道诡异的图腾。 直到此刻,他的眸中仍带着笑。 我忍着伤口撕裂的疼起身:“大哥…” “没事。”他抬手抹去那道血渍,两指揉搓,晕出一片粘稠的红。 他伤得比我重多了,鞭鞭入肉,力道比打我时更狠辣,是我牵累了兄长,我张口还想说什么,他却拦住,唤了一个仆人来扶我去处理伤口。 身子浸泡在温水,疼痛争先恐后涌来,灯光直射下,闭上的眼睛里,是一片血红,我忽然有了溺水之感,扑腾着,双臂牢牢攀住浴缸。 胳膊火辣辣的,那道伤口被水一泡开始泛白。 不是梦。 酒精上背,动作再轻柔,我还是“嘶”了一声,一切都不是巧合,药,昏昏欲睡,贫血,胳膊上的红色小点,根本就是针孔吧,再结合兄长那番话,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张洁白柔软的公主床上,满是罪孽。 天黑下来了,风雪裹挟腥湿的空气砸在窗户,像一头吃人怪兽,捏着药膏站在兄长屋前,左手边飘窗被大风刮开,与去年大雪夜像极了,我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想起那六鞭。 笃笃两声,在人声阒静的老宅内,非常炸耳,“进。”是兄长的声音,隔着门,有些混沌。 一推开门,兄长坐在椅上,变扭地用右手给左手涂药,他抬眼看了看我,似乎在等我说清来意。 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释放真实的善意,是件难事,我局促地立在门口,几乎有汗窜进伤口,愈发火辣,药膏的尖角陷进掌心。 兄长只掌了一盏台灯,暖黄色的光笼罩他凌厉的眉眼,变得温柔起来,黑衬衫卷起,长期规律健身使得小臂线条凹凸,上面有一条狰狞的旧疤。 他心有所感,放下衣袖遮住,撑起半边脸,凝睇我:“你有事要问我。” 哪怕他坐着,我站着,我也能感到他浑身的威压,他毫不费力地猜到我的目的。 我败下阵来,对他说:“大哥,今天谢谢你。” 兄长只“嗯”,再无下话,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他把按压在掌心的酒精棉球丢进垃圾桶,可能是右手不太熟练的缘故,那酒精球咕噜噜滚来我脚边,我捡起,边走向他,边自告奋勇:“大哥,我来替你擦吧。” 这回他没有出声,只是把左掌心摊开向上,右手摸索到一支烟,把玩手中。 我蹲在他脚边,伤口已经清洗过,一长条口子,大概是不小心划到了瓷器碎片,我在指腹挤了黄豆大小的药膏,一点点涂过他的掌心。 记得十叁岁的时候,我和阿森一起拾破烂,我最爱花花绿绿的瓶子,最常见的是酒瓶,厚厚的,绿绿的,一敲开一股子酒味,适合堆砌在院墙,防贼。 明明能拿去换钱的东西,阿森情愿敲碎了给我玩,他讲有什么能比眠眠开心更重要的事呢,我那时候吃着冰棍,双腿一晃一晃,阿森就在我身边,我想不是啊,阿森比我更重要。 后来,阿森为了掩护我,被人按在河边,半拉酒瓶深深扎进掌心,血留了一地,那一片泥土都湿透了。 我在医院守了半宿,从黑夜到白天,阿森醒来第一句却是安慰我,回去后,我把攒的瓶子都卖了,换了一堆糖,从此以后也再不喜欢这些瓶子了。 想到阿森,我手下动作不觉轻了又轻,兄长的手心蜷了一下,我停下抬头问他:“疼吗?” 兄长低头,不知在看什么,听我问话,睫羽轻颤,面色平静而又委屈地吐出一个字:“疼。” 我一愣,“对不起。” 片刻,他用受伤的左手拿起那根烟,两片玫瑰色唇瓣叼住,点火,吐纳间烟雾缭绕,他说:“为什么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接话,默默克制住起身带来的眩晕,平静地看着他:“所以大哥才会放过我?” 兄长吸烟的动作一顿,一串雾从他口中逸出,他笑了:“周希,太聪明不是件好事。”他的眸中又出现了那种慈悲的笑意。 “不过,”他换过右手,皱着眉把炽热的烟头狠狠碾在昂贵的檀木桌上,“我喜欢聪明人。” 兄长终于起身了,话锋一转,他又说:“你想问我你和老祖的病有什么关系。” 我以沉默应对,如果说太聪明不是件好事,那么他呢,我望着他的背脊,听到他沉沉地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不去反抗,就会受到最小的伤害。” 周姓子弟一拳打在我背后时,我脑海里仍是兄长的这句话,这句与我不谋而合的一句话,不反抗,不拒绝,任凭他们摆布,秘密再多,只要我肯苟活,就不怕熬不过去。 闭上眼,阿森就在心中。 他们虽然习惯了我不吱声,但恐怕还是头一回见我这样放松,一时间都以为我被打傻了,纷纷住手,扭头看主谋。 周笙,这个从初见我就看我不顺眼的十七岁女孩儿,终于露出一点迟疑,她走过来用那双挂着两个毛绒小球的雪地靴踩住我的胳膊:“听说你在老宅被打,还拖累了叁堂哥?” 伤口裂开了,不出意外的话,血已经泅湿了贴身衣物,我睁开眼,沉静的双眼对上周笙。 “你看什么看,我问你话呢。”她脚下用力,碾踩着。 “是。”我答她。 她一巴掌扇过来,将我的脸打歪,牙齿磕破了内里,出了血,我吞下去,没有动作,她又开始辱骂我:“你还真是贱婊子啊,也就是叁堂哥人好,真把你当成妹妹。” 天飘着小雪,操场上还有一堆孩子在踢球,你来我往的,不知疲倦。 我在思虑周笙的话,兄长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对我下过狠手,他在与周朗天人交战时,都不忘叮嘱我,哪怕日后让我远离他,也是为我好,更不必说给我充足的物质,以及护我周全,兄长为人虽冷淡,但是待我,不能说是不好,甚至是在人情范围内,做到了一个兄长该做的,能做的,我做不到拿对待敌人的态度对待他。 正如他所说,他也不必为周朗的事道歉,这不是他的错。 因为受伤,周一那里我没有去,倒是他和小晴听说了以后,非常担心,还特地请假来兄长家探望我,小铃收好礼物后,倒了茶水。 “不愧是我最爱的龙井。”周一咂咂嘴,感叹到,小铃一听急忙低头走进厨房,即刻叮叮咚咚一阵响。 他问:“说来,叁堂哥不在家吗?” 我摇摇头,自从那事后,兄长很少回来,我的起居全由小铃操办,我与小铃的关系也恢复到主仆,她有时还期期艾艾,似乎想同我交好,我却不再陪她演戏了。 对于没能见到偶像,周一和小晴似乎很遗憾,不过年轻人,很快转移注意,高兴地同我分享起绘画比赛的进展,说是他们几人都进了预赛,就等着来年四月的晋级赛了。 “希希,你有所不知,”小晴说,“这次比赛是全世界性质的,评委还有法国素有小莫奈之称的阿尔曼呢,他可是我的偶像。” 周一酸溜溜地说:“长得自然也不差。” 我看他们一唱一和的,看来上回生日宴后,他们两人私下亲密不少,在我的注视下,小晴红了脸:“希希,你别误会。” 我歪头:“误会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呀。” 周一也来劲了:“对啊,希希还小,能误会什么。” 明明是同龄人,他们还当我是小孩,看着他们二人,我难得开心地笑了,对阿森的思念更难耐起来。 我寄出的几十封信,无不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感到失望,但是没有停下寄信的步伐,每到周末,我就骑车去邮局,唯独从写下“阿森,我是眠眠”到寄出信件的这段时间,让我有机会缩回自己的壳里看一看星星和月亮。 老祖家还是要去的,还是那副苦药,只是喝的时候再也不去探究了,我会碰到兄长。 他还是穿黑色多一点,黑风衣,黑围巾,永远从容不迫,最近热搜一直挂着的,是他公司刚发布的圣诞限量手链,一售而空,明星名媛纷纷晒单好评,作为主设计师,不得不说,兄长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 兄长冲我点头,随后去拜见老祖,离开老宅前他来见了我一面,我恭敬地立在一旁,我以为他要来叮嘱我什么,没想到他稳稳坐下,检查起我的作业。 碎碎念 他是怕痒不怕疼… -- vpo①⑧.C0m 19 我根本认不全英文字母,更看不懂歪七八扭的曲线图,每到课堂小测,我都是写上名字,而后和一堆数字大眼瞪小眼,老师也放任我而去。 兄长一目十行,我窘迫得想将卷子抢来,油然生出一股面对良善长辈的愧疚,指尖掐着衣摆,我坦白道:“大哥,对不起…我都是瞎写的。” 兄长点点头,没有责怪我的不用功,反倒漫不经心地问起我嘴角的一小块红痕:“怎么伤了?” 我摸了摸被周笙掌掴出的伤,讪笑撒谎:“不小心磕的。” 他觑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玉葱长指在我的天蓝色文具袋里翻找出一支铅笔,一板一眼在幼稚的高中生数学题旁批注。 沙沙,笔下生出一道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的公式。 “这个公式,还记得吗?” 我呆看了半晌,对上兄长有温度的双眼后,诚实地摇头。 兄长耐心得很,伸手抓过我摔破一个洞,没来得及换的书包,他盯着那个破洞,眼睛再看过来,似乎带了微茫的笑意:“去换个新的吧,不用替大哥省钱。” 被长辈发现在学校不务正业,我的头愈发低了。 兄长翻开数学书,对照目录,找出对应的页数,逐字逐句教我,碰到我不会的,还肯多说两遍。 一时间,我恍惚有了种在桃花镇随阿姨一起学写字的错觉,阿姨家屋后有一株桃花,春暖花开,我们叁人就在这花下写字,那时日头正好,阿姨,我的良师,仍活着。 我原本想所有的老师都应当尊重的,可也不是这样。 所以每到讨人厌的数学课,我就往操场钻,那里有一棵参天松柏,天气尚暖时,我就坐在树下的长凳,任由扎人的针叶掉落脖间,抬头,是云卷云舒,是天高云阔任鸟飞,让人欢喜。 雪下得更大了,兄长同我讲完最后一题,看了眼手表,起身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我头一次发现兄长这样高,高得令人心安,这是我的大哥,与我有一半血缘的亲人,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样的念头。 很久以后,当我和兄长在瑞士雪山顶的别墅里纠缠,回想起年少的这段日子时,我抽来床头的女士烟,点燃,烟灰在身体的震颤中,簌簌掉落,我讥讽地开口:“虚情假意,你那时候就想这么对我了吧?” 兄长紧箍住我的腰肢,身下狠狠凿着,吻却极为温柔地落在我唇角,我撇开头,这个吻擦着我的嘴,落在脸颊。 他没得逞,也不恼怒,只是使了点劲儿,掰过我的脸,沉静的眸中浸透欲念,低头,舌尖钻进我口中,掠夺我的津液,一吻将尽,他笑着拼命用胯抵住我,精液仿佛恶毒的种子喷洒进我体内。 雪山亮如白昼,我痛苦而茫然地望向窗外,那雪,远比老宅所见到的大,也更洁白。 高潮中的兄长也随我的目光望去,一时默然,他闭眼搂住我,声音缥缈像是在回忆很遥远的过往:“希希你那时候太像小时候无人可依的我了,我只想帮帮自己。” 我那时的确是无人可依,贫瘠得像座荒山,别人的一点善意就能被我自顾自地收藏,浇灌整个心灵。 那天后,兄长时常抽空去老祖家替我补习,详细周到,不假借他人之手,他的确是众人口中温润善良的周家少爷,褪去一身成见后,我才真切感知。 兄长又何尝不是褪去对我的恨,我想他付出的比我多,放下仇恨一点也不简单,哪怕还有另一个周朗在暗处咬牙切齿,可他们不同,十八岁的我天真地想。 周笙奇怪地没有再寻我麻烦,我以为是她将重心放在了那位曾经在电视上崭露头角的周家表亲私生女的生日宴上,我没有过多在意。 周一和小晴跑得勤,B市冬季的雪下得一刻不停,他们跺着脚把伞一收,伞尖倒流融雪,小铃接过,递去毛巾,周一向她道谢。 我放下兄长出得试题下了楼,看他们像两个落汤鸡,站在楼梯上就哈哈大笑。 小晴和我熟稔不少,掐着腰向前跨几步:“大胆,竟敢嘲笑本宫。” 我双手举得高高:“小的错了,不该嘲笑未来堂嫂。” 一招致命。 小晴立刻涨红脸,作势要来打我,周一挡在我身前嬉笑:“长辈别跟小辈置气。” 入了座,周一问我:“这次那位表妹的生日宴,希希会去吗?” 我倒是不知道,兄长未曾提起,这消息我还是从老宅下人口中听到,话难听得很,无非私生上不了台面,如果不是能联姻嫁人,谁会为一个私生女大张旗鼓?没几日,我就再没看过这几个仆人。 她们说得却不错,我亦是如此,我猜,如果不是因为老祖的病情,我是不会这么快被承认的,那么,日后呢,我的命运也会像她一样,被做以联姻工具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一打哈哈:“也没什么好去的,无非就是吃点蛋糕,站在镜头前傻笑,还不如多吃一碗希希做的红烧排骨。” 我绷不住笑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自从某次雪太大,他们留宿这里,我做了碗牛肉面后,两个人就时常嚷着要我露一手,一露不得了,一到周末,两个撑着伞蘑菇一样的身影就准时出现门口。 我从冰箱取出新鲜的排骨,埋头苦干,小铃替我打下手,很快,饭菜就好了,除了周一钦点的红烧排骨,鱼香肉丝,还有小晴减肥要的蔬菜沙拉。 “有妈妈的味道。”周一咬了口肉,煞有其事地感叹。 小晴听了差点没笑岔气,我也忍不住笑了,周一也憨笑起来,一室笑声中,小铃在玄关处,一脸疑惑地开门。 “少爷!” 一声惊呼,我们都停下看向门外,不是兄长是谁。 一方窄窄灯光中,兄长一袭黑风衣,手里拄着一把收起来的黑伞,落了满头满肩的白雪,神情微愣,似乎立在屋外很久,见门开了,他这才回神,用一贯沉静的声音作答,也不过一个“嗯”。 周一动作比我快,弹跳起来,殷勤地凑上前服侍,兄长随手将伞柄挂在墙壁,脱了鞋,眉间的雪消融,雾蒙蒙看不清眉目起来。 我踟蹰着递去干净的毛巾,兄长伸手接过,隔着柔软的毛巾,捏到我的指尖,我瑟缩回来,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他用毛巾仔细摩挲过眉,鼻,唇,最后是脖子。 周一介绍了小晴,小晴憋红了脸说出句“您好”,兄长颔首,餐桌上是刚开动的饭菜,兄长高大的身影静伫桌前,周一立刻献媚:“叁堂哥要不要一起吃点?” 兄长没有转身:“不必了。”踏步准备上楼。 “希希做得可好吃了…”周一小声说。 如果没有听到这句话,兄长本可以随心不吃,但是我和他的关系刚有所缓和,他必然不会拂我的面子。 果然,兄长动作一顿,缓缓收回扶手上的手,道:“那就一起吧。” 我叹了口气,乖巧替兄长盛了一碗饭,兄长左手持筷,夹了块红烧排骨,配着一口米饭吃下去。 我有种被检验成果的紧张感,口中嚼着菜,却时不时注视兄长的神情,这么一看,不小心就和兄长对上眼,我一惊,迅速低头吃饭。 不一会儿,一个空碗被推至我面前。 “再来一碗。” 我抬头,兄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最后几个小菜被席卷一空,周一和小晴吃饱喝足后,识相地离开,客厅电视中播放新闻,兄长端坐于沙发,小口抿清茶,我坐在侧面单人沙发上。 “你以前告诉我,你不会做菜。”兄长眼睛看着电视。 我咬咬唇:“是不太会。” 他右手放下茶杯,仍然没有看我:“可是明明很好吃。” 我偷看了兄长一眼:“大哥不嫌弃的话,我以后可以经常做给大哥吃。”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主动,旋即侧眸望向我,道:“好。” 随后,兄长检查了他布置下的作业,我已然能做对几道题,他点点头,夸赞我不错,几十道题,对者二叁,我实在开心不起来,也是难为兄长来安慰我,他沉吟:“慢慢来,不要着急。” 看着我光秃秃的手腕,兄长拿出一个礼盒,仍旧是限量同款,他告知我,那位表亲的生日宴要带我一道出席。 楼梯前分别,兄长仍旧叮嘱我,锁好门窗,再闻此言,我心头又是另一番情感,点头进屋,一夜长眠。 叙事文笔还是稚嫩,如果情感转变生硬,希望大家多多包涵,感谢。 -- 20 第二天是个久违的晴天,冬天的太阳软绵绵照射雪上,积雪碎冰被清扫干净,除了一两座孩童堆砌的雪人,相伴立在院落。 我趴在窗台按照惯例写完一封信后下了楼,兄长正在读报,我有一丝诧异,走过去恭敬同他问好。 兄长从报纸中抬头看了我一眼:“用完早餐我送你去学校。” 我往嘴里塞吐司的动作顿了一瞬,就听得兄长解释道:“我刚好有事要去处理。” 他大概最喜欢黑白灰,从没见过他穿别的颜色,黑发黑衣,衬得他更唇红齿白,微薄阳光从叶间疏漏而下,跳跃在他如玉的面庞,一会儿钻进他棕色瞳孔,一会儿伏在他玫瑰色的双唇间,轻轻摇曳。 校园里不少春心萌动的少女回头遥望,又惧于他的气场,只敢佯装不经意。 周笙朝圣似的赶来班级门口,亲昵地唤他叁堂哥,只得到兄长不异于常人地“嗯”。 他望着周笙离开的背影,再望了望教室内,抬手微滞,终究落在我头顶,轻叹口气:“进去吧。” 也就是同一天,一向懒得关心我的老师,叫人替我把那张刻满脏话的课桌扔出去,下课后对我殷勤至极,后来以我命名的教学楼图书馆,叁叁两两拔地而起时,我才明白兄长那天来做了什么。 每晚,老祖宅中那间屋内,兄长亲手递来药,待我睡去,他便端坐于桌前处理公务,戴一副金丝眼镜。 他是真正有些看不清,时常看见他摘下眼镜后,微眯双眼,见我醒来,他放下电脑,唤来我,问我有没有不舒服。 他从来不避讳我,设计图纸大喇喇摊满桌面,我看不懂设计,但是这笔触,一笔一画,随性而又严谨,不差分毫。 有时兄长见我多看两眼,还会问我:“喜欢画画?” 我想了又想,还是摇摇头,他没有说话,拂开图纸,与我讲起题目。 老祖面色好看不少,往日青色的皮肤也变得红润,自从那次病危,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比以往气色更好了。 说不上为什么,我觉得有些恐怖,像一个早已干瘪的肉体,硬生生注入新鲜血液,流动着暗色的污秽。 这座宛如棺椁的府邸,在除夕夜终于有了点喜色,那晚,所有周家近亲子弟全都放下手头的事,齐聚一堂。 我比他们都早一步到,偷藏在二楼露台,路灯一盏盏亮起,把叶面打得发黄,我托着下巴,朝楼下发愣。 这是我到周家过的第一个年,过完年我就十九岁了,阿森年长我一岁,也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 桃花镇的冬天虽然冷,却远没有B市这么爱下雪,往往只在深冬,下那么一两场雪意思意思,往年的除夕夜,都是我和阿森一起过。 在小院子里堆一双雪人,矮一点的是我,高一点是阿森,还要从厨房偷两根胡萝卜出来做鼻子,头顶海带,手握扫把,小黑狗看得直吠,阿森就在我身旁,轻轻牵住我的手。 再晚一点,我们把买来的一响的冲天炮点燃,看一点火光冲飞上天,啪地炸开满天星火,只是那绚丽的景象只有一瞬,很快就散开零落成烟,飞散到天边去,不见踪影。 我不舍得,还要再看。 阿森摸摸我的头,轻声说:“烟花,可不就是这样的吗,眠眠,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我那时候还没长大,听不懂阿森的话,只是懵懂地点点头,靠近他怀中,问一些不着调的混话:“那阿森呢,会永远喜欢我,陪在我身边吗?” 阿森笑着承诺:“会的。” 我始终记得他说这话时,黑色的瞳孔里印照着点点星火,璀璨夺目,我不自觉就吻上去,我要阿森永远这样幸福。 现如今,我抬头,远方有络绎不绝的烟火点燃,满天的美景,却远不如桃花镇阿森买的那一响的好看。 身后有人咳嗽,转头,是兄长,门开着,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风呼呼灌来,我走上前去,兄长最近感冒了,受不得这样的风吹。 “大哥,”我问,“找我有事吗?” 风一吹,兄长又咳了一声,道:“是周一在找你。” 他往我身旁走了走,我这才看清,他今天脖间围了条红色围巾,绕了两圈,留下半长不短的一截挂在胸前。 谪仙一样的人,终于有了烟火味。 我猜是兄长那位看起来十分温婉的女友织的,见我盯着看,兄长不自然地用右手捋了下围巾。 他害羞了。 我露出一点笑容。 “刚才在想什么?” 兄长同我一起立在露台前,天边炸起霓虹般的雾花,我仰头看,答道:“在看烟花。” 豪车气缸轰鸣,叁叁两两年轻人的嬉笑,仆人匆乱的脚步,由远至近,我和兄长躲在这小小的天地,默默看尽烟花从有到无。 兄长嘴角带着笑,长指攥着胸前的围巾,风吹过,撩起一点他的发。 这时,一朵紫色的烟花正开到极致,霸占了整片天空,我忍不住小声“哇”了一下,兄长侧头看了我一眼,再看向天空,烟花已经消逝。 我感叹:“真可惜。” 兄长笑着,竟从二楼露台一跃而下,稳稳立在楼下,他说:“希希,永远不要说可惜,万物皆可争取,来,跳下来,大哥带你放烟花。” 听着身后来寻我的步伐,我咬咬牙,闭着眼跳下去,果然落进一个宽广而温暖的怀抱,鼻子埋进围巾里,熟悉的冷香扑鼻而来。 往后不论我与兄长关系如何龌龊,如何僵硬,我始终记得这个晚上,那个同我血缘相亲的兄长朝我伸出的双手,以及那句“希希,相信大哥”。 兄长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比了个“嘘”,我们弯着腰,从修剪整齐的灌木丛逃出。 走到大路上,我不可自抑地笑起来,不经意转头,发现兄长正着看我,眼神宠溺得像看自家顽皮的孩子。 我收起笑,后怕起来:“大哥,你不留下守夜,真的不要紧吗?” “今天不要管这些,希希,我们今天要开心一点。” 他始终带着笑,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并不开心。 我们漫步街道,路两旁爱热闹的人家早早张灯结彩,一家几口一起说笑着,我们两个人忽然又沉默起来。 兄长放慢步伐,和我同脚,影子忽长忽短,路过一个小店时,停下。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各式各样的小炮仗,小时候我和阿森最爱玩的也有,是那种一个丸子一根引线,点着以后,跟个陀螺似的,在地上打滚转圈,我一把抓下一排,回头望去。 兄长一袭高级定制风衣,玉身长立,跟这里格格不入,他却浑然不觉,手里还拿着几颗小炮仗,他说:“我小时候也爱玩这种。” “什么,大哥也爱玩这个?”我因为开心,连语气都变得十分活泼,咋咋呼呼的。 兄长不以为忤,笑着接过我手中炮仗,背身付钱:“不过也只有过年才被允许。” 我一愣。 出去时,兄长被路过的阿姨拉着介绍对象,他提着一袋炮仗婉拒。 我的心情已然由阴转晴,不自觉地在心里哼小曲,天上的星月都出来了,忽闪忽闪眨眼,兄长抬头看去,一瞬,又低下头,我听见他轻声问:“听说人死了都会化作星星,是这样吗?” 我是乐得没边儿了,可我不笨,我拙劣地安慰:“是这样的,每个逝去的人都到天上做仙子去了。” 兄长被我的话逗笑了。 夜幕下,又开始簌簌飘雪,落了满头的白,我们冒雪寻了块空地,已经将至午夜,不少孩子手里拿着呲着火星的烟火棒,开心地跳着,兄长叫我躲远些,我依言乖巧远离。 轰—— 一朵简单的烟花冲上天幕。 轰—— 又是一朵。 兄长左手持一根猩红的烟,那些飞速消逝的光明明灭灭,印照在他脸上,他微微弯唇,眉眼温柔,显得愈发寂寥。 我咬唇拉过他,蹲下,炙热烟头靠近引线,火星照亮我们二人的脸,圆滚滚的炮仗翻滚起来,兄长的手很冷,我不自觉紧了紧手掌。 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叁十六响的烟火燃到了尾声,人挤着人,热闹非凡。 我双手捂着耳朵,悄悄觑兄长,为了哄我开心,他逃过祖宅守夜,那我能为他做什么,让他开心些?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侧头叮嘱道:“希希,快许愿啊。” 我连忙放下手,双手合十,那炮仗仍在耳旁炸着,一双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我的耳朵,隔绝了一切纷扰。 睁开眼,对上兄长的眸,他伏身凑近我耳旁:“我已经许过了,希希快许吧。” 在钟声,人们的笑声,炸裂的烟火声中,我诚心向神明许愿—— 我愿同阿森共度一生,愿兄长永世喜乐。 终于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消失前,灰姑娘许下了新的一年的愿望。 可是沉浸在一时愉悦中的眠眠忘了,忘了这世上是没有神明的。 -- 21 出乎意料地,没人过问我和兄长的去向,甚至我去问周一找我有什么事,他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他没找我。 过年这段时间,兄长搬了回来,这是头一次我和兄长真正同住屋檐下,他平时在屋里画图开视频会议,不出一点声响,如果说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我寒假了也得早中晚各一套卷子。 都说兄长是常青藤毕业,他的英语发音却是优雅纯正的伦敦腔,一个普通的句子被他读得宛如诗歌,跟读十几遍,我不得不气馁:“太难了,大哥,我学不会。” 兄长放下书,好脾气地安慰我:“慢慢来,我当年也学了很久。” 我不信,兄长和阿森一样聪明,一定一学就会,我暗自腹诽着。 去周先生家拜年时,兄长穿得正式,黑西装黑领带,倒不像喜庆的日子。 撑着伞挡开风雪,兄长牵过我的手,送我坐上副驾驶,车内气温上升,他用右手拽松了温莎结,微微露出胸膛。 我清楚看到一根红绳吊着什么东西,挂在他胸前,只看了一眼,我便挪开视线,这样的场景,总让我忍不住想起一年前的那夜。 只祈祷今年不要再让我碰到他。 兄长车子开得稳,红灯前停住,车灯直照在飞速而过的车身,像一条不熄灭的银河,硕大的红色数字一下下变换,我们的脸红彤彤。 一根烟塞进唇瓣,他打开车窗,抬抬下巴,我拿起挡风玻璃后的打火机,递过去,他不为所动,伸近脸,烟横亘我们之前,直直地,要抵上我的唇。 兄长抿唇,晃了晃烟,绿色字节跳动,他的半张脸被阴影覆盖,另半张脸,泛着绿光,一会儿像是笑,一会儿又像是哭,身后喇叭哔哔叭叭,我如梦初醒,给他点了烟。 车子飞驰出去。 冷风直灌,兄长又开始咳嗽。 说起来,这长久不愈的咳嗽还是因为我。 下雪的日子,我为了找掉落的皮绳,忘记了等待的兄长,等到找得满手通红出校门,兄长已经立在风雪中,落了满身白雪,脚边一堆烟头,他没看到我,皱眉盯着手中大半截烟,一边捂鼻子咳嗽,一边把烟摔在地上,脚尖狠狠碾踩。 我只当他等久了不耐烦,疾步上去道歉,兄长没说什么,把我塞进副驾驶,撇到我冻得通红的手:“又被人欺负了?” 这还是第一次兄长正面和我提及此事,我以为他不知道,我一愕,摇头道:“没有。”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群臭小子是该好好收拾收拾。” 我侧头大着胆子和兄长玩笑道:“大哥要去告家长吗?” 后视镜中的兄长看着我,忽然微微转过头,摸了摸鼻子,道:“谁会这么幼稚。” 兄长是没这么幼稚,他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据说周笙被打得已经看不出人形,小腿被什么重物砸得稀烂。 我旁敲侧击,兄长从我做的糖醋排骨中抬起头,嘴角还沾了一粒饭,轻飘飘说了句:“巧合。” 车子停到周宅院落,那株罄口梅的幽香淡淡传来,兄长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下车,替我开门。 黑色的伞如同一张鸦羽张开头顶,他自顾自走着,雪簌簌掉落在我肩头,湿了我半边长发。 几步后,兄长才反应过来,几乎把整个伞倾斜来罩住我,他的眉间发间,很快湿漉漉一片。 我出声:“大哥,不用给我遮,你的感冒还没好。” “我没感冒,”兄长不肯承认,微微低头,牵起我的手压在他额头,“不信你摸摸。” 温热,的确没有。我抽回手,直视前方。 门口站着的是妈,她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和兄长,我不禁蹙眉,走上去同她打招呼。 这一年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她愈发瘦了,珠宝华服也掩盖不住她的憔悴。 兄长收了伞,面对这样一个无名无分,间接害死他母亲的女人,他仍旧有好教养,他喊她胡姨。 妈大概身子太弱,被风雪吹了一会儿,面色就已经苍白,她胡乱地点头回应。 紧接着便是和周先生的一番寒暄,我们心照不宣地把老宅的事抛诸脑后,依然是和睦的一家人。 兄长显得漫不经心,刀叉叁番四次碰到盘子,索性不吃了,起身告退,我也懒得留在桌上看家长的脸色,便也起身一同出了门。 见我跟出来,兄长双手插兜,笑道:“干嘛,一刻离不开我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说:“我和大哥一样,不想留在里面演戏。” 走到腊梅前,兄长停下,转身,一把掀起我毛绒绒的帽子,扣到我脑袋上,看着我生气的样子,心满意足地得意一笑:“人小鬼大。” 月华黯淡,天地阒静,我们在浓烈的腊梅香下,一时无言。 兄长默凝腊梅,似在缅怀,果然,他开口道:“妈,以前你总说想要个可爱的女儿,你看,希希够可爱了吧。” “大哥…”我不知该说什么,轻声唤了他一下。 “吓到你了吗,”兄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又轻又柔,“对不起。” 为什么兄长要道歉呢,这一切都是我和妈的错。 一个十岁稚童,失去母亲后,努力成长,成为众人口中的天才,十二岁知晓真相,又一个十二年后,眼看着仇敌一家登堂入室,不仅不怨怼,反而极尽包容,我想,不论如何,兄长不必道歉。 也许是这和阿森一类的无尽温柔,教我迷了心智,我踮起脚,轻柔地环住兄长,给了他一个拥抱,又快速分离,我踟蹰着没敢看他。 “大哥,你不必道歉,一切都是…都是我和妈的错,是我们对不起你。” 兄长愣住了,停留在想反手抱住我的姿势,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放下,背去身后,若有所思道:“又怎么能全然怪你。” 兄长这样的人,怎么会怪我,我知道他这样讲,是为了让我心安,我说:“大哥,我会替阿姨永远陪着你。” 我那时非常天真,我想我总会找到阿森,哪怕这信杳无音讯,以后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找到他,然后和他在B市安居,届时,我会时常邀请兄长来我和阿森的小家一起吃红烧排骨。 一朵小小黄色腊梅随着雪飘零到我头顶,兄长捻起,喃喃道:“永远…”他仿佛沉浸去另一个世界,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带来的甘甜。 倏忽,兄长粲然一笑,伸出小拇指,要和我拉钩:“那就约定好,永远。” 我从没见过这样孩子气的兄长,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 我大咧咧笑着。 两根手指交缠,像极了至死不休的双生花。 -- vpo①⑧.Com 22 当夜,我们留宿周宅。 妈进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二楼窗前,古色古香的小楼被风雪洞穿,黑暗描摹它的一瓦一砾。 床头小小黄黄的灯开着,我们两个人的脸一齐印在玻璃上,黯淡模糊。 她迅速地老了,以往引以为傲的头发没了光泽,死了般趴在头顶,面色也蒙了一层灰似的,了无生机。 不过好在她指间的戒子还够闪,我笑了一下,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眠眠。”她叫我。 我眨了眨眼,没有应声,走到床边,缩进被窝,拉过被子盖住头,像我们刚来B市那几天一样不愿交流。 真是恍如隔世。 床的另一边塌陷,她问我:“你和周朗关系很好?” 我气笑了,她打什么主意,我哪里会不知道,我一把扯下被子:“怎么,我和他关系好,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僵了一秒,她真的老了,那双一见我就戴墨镜的眼睛,皱纹蜘网一样爬满眼角,甚至还出现了一道没见过的疤痕,厚重的遮瑕也遮不住。 妈微微侧过脸,一缕发挡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妈被珠宝压垮了,她得做一个端庄贤淑的女人才能获取这一切财富,没有名分也不在乎。 我有时想,这些颜色各异的玻璃珠,为什么对她的吸引力这么大,值得吗? 可到这里,我又犯了老毛病,她到底,到底是在泥潭里护住了我十八年,我的命是她给的,这一切一切,甚至包括和阿森相遇,无一不是她给的。 我怎么可以无理取闹,把她想过好日子的心,抛之不顾? 整整十八年。 我闭眼,还她一个十八年,也不为过,放缓了语气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妈的背挺得僵直,没有回头看我。 几年后,妈因为毒瘾发作,痛苦得涕泗横流,在地上打滚时,我懒散地靠在周朗胸膛,抽起第二支烟。 唇上是明艳的大红唇膏,柔软的波浪长发搭在周朗手臂,他哼着歌,手指在我镂空的腰间打转,一点不为眼前女人的痛苦动容,甚至要低头亲我的脸。 我伸手抵住他的唇,故意昂头,把他讨厌的烟雾喷在他脸上,笑看他:“不去帮帮她?” 周朗皱眉,撅着个嘴靠近,埋进我脖间深深一嗅:“眠眠讨厌她,那我也讨厌她。” 那年雪夜,她根本是不敢回头看我。 一个做了十八年妓女的女人,怎么会看不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到底是欲念,还是兄妹情义,当时她只要稍稍提点,日后我就不会沦为他们的禁脔。 我笑得很大声。 周朗吻去我的泪,鼻尖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宛如一只忠诚的狗:“眠眠,别哭。” 十九岁的我还不知道,早在她看到周朗被我短暂拥抱后的片刻失神,她就打定主意,要亲手把我卖了。 我还在幻想可笑的母女情。 下半夜,我被钢琴声吵醒,拉开窗帘,雪只大不小,那栋小楼亮起一盏灯,琴声正是从里面传来。 我裹上羽绒服,冒着风雪,越近琴声越大,如泣如诉,哀婉动听,会是谁在里面,我已经猜到了。 我没有敲门,只在门边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之际。 “是谁!”兄长低声呵斥,门打开,他以雷电之姿袭来,快得我来不及张口,就被背手压在雪地。 壁炉的火很暖,雪一融,衣服就湿了,兄长端了杯热茶:“对不起,希希,我不知道是你。” 我咽下一口茶:“大哥,是我太唐突。” 屋外看古香古色,屋内却是现代风,二者融洽自得,设计师一定非常有才华。 兄长左手指尖轻轻抚过一楼中央象牙白的钢琴琴键,我问:“大哥,你刚刚弹的什么曲子?” 兄长垂眸,睫羽轻颤,一根手指跳跃演奏,好听得很,他的声音夹杂在毕剥作响的木柴声中:“他写的,写给…周夫人。” 这个他,显然是周朗,我双手捧杯,“大哥可以教我弹琴吗?” 手指停下,按压住一个键不动,兄长自红色围巾的包围中抬脸,露出一个融化冰雪的笑:“好啊。” 一张黑长软凳,我坐左边,他坐右边,不论教我什么,兄长总是有耐心,他先按住正确的,等我寻来,他再松开,偶尔也会直接握住我的手指,重重压在琴键。 他是矛盾的,仿佛一只过电灯泡,时亮时暗,无形中被不知什么压榨呼吸,钢琴的嘶鸣又何尝不是他的呢。 壁炉里的木柴很快燃烧殆尽,火光摇曳,兄长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风大雪大,我们来时都没有撑伞,兄长解下围巾,带着他体温,一圈圈绕在我颈间。 明明一身高冷西装,却偏偏围着生活气息这么浓重的手织围巾,看来兄长真的很喜欢围巾的主人啊。 我被他牵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又想起阿森,我只给他织了四年的围巾,四年之后,该怎么办呢,我深深叹口气。 回屋前,我拍掉围巾上的雪花,还给兄长,他双手捏着,拇指轻轻摩挲,我向他道了晚安,准备进房间。 他突然喊住我,他说:“希希,谢谢你。” 我疑惑地“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然捧着围巾下了楼。 我原以为日子会这样按部就班,可周朗还是出现,不过却没我想象的那样惨烈,而是以一种较为温和的姿态出场。 -- 23 我始终记得初来B市的冬天,那场富丽堂皇的新闻直播。 周家表亲私生女的生日宴不可谓不是纸醉金迷,那两盏折射了全场光芒的水晶灯,听说是意大利手工大师耗费了一年的心血之作。 不少记者已侯在外厅,我同周一走过,穿职业装的干练女孩举起相机,我不太适应,被铝光灯闪得别开头,女孩朝我抱歉一笑。 内庭衣香鬓影,目不暇接,周一大约碰到熟人,孩子气地摇手,将我抛在一边,我默默找侍者要来外衣,走进最近的露台。 兄长漆光黑的迈巴赫驶停时,厅内舞曲方歇,他率先下车,随即一只柔荑探出,挽上他的臂弯。 记者一窝蜂涌上去,灯光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他虚拦了一下,带着女友大步踏进会场,我也急急出去,想赶快见一见这位让兄长念念不忘的嫂子。 冷然肃杀的神色,待在人群中寻到我的身影后,柔和下来,他似乎想过来,撇了眼两人相挽的胳膊,又看了我一眼。 我笑着朝他摆摆头,他用眼神询问我,我又一次摇头,向他举了举手中杯,他也笑了,忽视面前一群口若悬河的小辈,遥遥向我举杯。 一口橙汁,一口香槟,不亦乐乎。 我在他们看过来前,闪进人群。 我记得,嫂子叫温岚,人如其名,温婉大方,同兄长这种性子沉稳的再合适不过。 宴会开始,记者入内,兄长唤我去他身旁,却没有介绍我和温小姐认识,我和她相视一笑。 摄像机转了一圈,就在这时,我们头顶巨大的,折射着全场耀眼光芒的水晶灯猛地一颤,等意识到时,它已经砸了下来。 我第一反应是推开兄长,可他比我快一步,抱住温小姐往旁边一滚,灯亘在我们中间,人群乱糟糟,突然,另一盏受到波连,也开始摇晃,正对着刚起身的兄长。 警铃大作,我立马飞扑过去,还来不及退一步,那灯砸了下来,我却一点疼也感觉不到。 最后一刻,兄长反身紧紧抱住我,水晶穗子把他的头砸破,汩汩流血,从额头流至眼角,像两行泪,漆幽深的眸里,沉寂一片。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温小姐惊吓过度晕过去,只好我陪着兄长,他原本是不愿去的,在我的坚持下,他默许了。 上车不一会儿,他便昏迷过去,我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 随行医护人员认得兄长不奇怪,却连我也认识,她看着我们相握的手,玩笑地说:“周先生和周小姐真是兄妹情深。” 不知为什么,她这么一说,我下意识要抽回手,没抽动。 等一系列手术结束,兄长安然躺在病床,已经是傍晚了,我伏在病床上悠悠醒转,橙红的夕阳照进,把一切定格成一幅画。 兄长早已醒了,同我一样,微微侧头,望向磅礴瑰丽的云海。 我出声,嗓音是不自知的沙哑:“大哥,你好些了吗?” 兄长没有回答我,我以为他脑袋被砸伤,还有点懵,于是一边依照护士吩咐,用棉签蘸水,湿润兄长干涸的唇,一边说:“现在还不能进水进食,大哥要不要起来走走?” 他仍然没有回答我,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神固执得可怕,声音却是柔而轻的:“刚刚为什么要救我?”他非常不解,似乎遇上了一个天才也想不通的问题。 可对我而言非常简单,我说:“因为大哥对我很好。” 手下擦拭的唇勾起一个弧度,我的手被一把抓住,抬头对上兄长戏谑的眼:“哦,他对你很好?” 是他,长达半年未见的周朗。 他的右手强劲有力,鹰爪般桎梏住我,在他的逼视下,我反倒冷静下来,我是谁,是桃花镇走出来的小婊子,什么龌龊肮脏没见过。 他撑起半个身子,扯动伤口,纱布下沁出血。 我皱眉,大着胆子按下他:“别动,伤口裂了。” 周朗一愣,低低一笑,俊脸在我眼中放大,双手扣紧我后脑勺,对着我嘴唇一咬,铁锈味弥漫,随后他又几近缠绵地舔舐伤口,舌尖还企图钻进入我口中。 我闭眼,咬紧牙关,硬生生憋出泪花,他才放开我,我的上半身被拖拽,贴压在他胸膛,两个人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服,节奏不一地前后跳动。 “现在你清楚我们俩该谁命令谁了吧?” 我忍着给他一巴掌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声不吭地擦去他的印记。 周朗闷笑,又凑近,咬了我一下。 “不管什么事,只要不去反抗,就会受到最小的伤害。” 一闭眼,兄长漆黑沉静的眸就出现眼前。 黏腻的吻落在额头,脸颊,嘴唇,最后一根手指向下挑开我的毛衣扣,冰冷的手伸进我的裤子。 我浑身一震,睁开眼,蓄了许久的热泪,圆滚滚滴落,这助长了周朗的戏弄欲,他笑得声音很大,根本不怕引来众人,他说:“你尽管可以反抗哭闹,这样,别人都会知道,你的好大哥是个玩弄自己亲妹妹的变态。” 周朗抓住我的心理,我根本不是不敢声张,而是不能,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兄长的秘密,这会毁了他,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他的手指隔着我的底裤打转,我恶心得直发抖,胃里翻江倒海,他掐了我一下,我没有叫出声,缓缓睁开眼。 那是兄长的脸啊,另一个灵魂顶着他的脸,残忍地对我说:“奇怪吗,我不仅会顶着这张脸摸你,还会顶着这张脸,用他的鸡巴,把精液射给你,你最好快点适应。” 说完这番话,他居然拉着我的手向他的下体摸去,可他根本没有硬,他只是想报复我和兄长。 我牙齿颤栗,几乎感到冬天寒彻的风穿堂而过,奇怪的是,窗户和门明明都关着。 “笃笃”,有人敲门。 我如获大赦,倔强地瞪大眼看着周朗,他的手指还在我体内,而我的手也还覆在他软趴趴的性器上。 周朗看笑话似的:“怕什么,就让他们进来看看兄妹乱伦的美景好了。” 敲门声又响起,“阿朗,是我。” 温小姐。 周朗的笑意更深了,他的手指又往里探了探,干涩紧张拉扯出疼痛,我无力挣脱腰间的手,情急之下,有样学样,狠狠咬上他的下唇。 他没意料到,吃疼,松开了我,我立刻弹跳起来,扣好衣物,周朗翘着二郎腿,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抚上唇,笑眯眯看着我。 给温小姐开门后,我躲闪着冲进厕所,趴在洗手池旁剧烈呕吐,胃里空无一物,只能呕出一点酸水,我无力地滑倒在地,木然发愣。 明明我早在上次见完周朗就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为什么真正碰到这种事,还是不可抑制地恐惧? 唇间伤口隐隐作痛,我拼命用自来水冲洗,洗得两唇发白没有知觉才肯停手。 不敢再回病房,漫无目的游荡在医院走廊,最后瘫坐在椅上,脸埋在曲起的双腿间,下身还在一跳一跳地疼。 大屏幕上有条不紊地播放新闻,似乎今天的事没有发生,生日宴仍在进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耳边有护士的八卦:“看到周朗男神身边的女孩了吗?” “还能有谁,年年都是温小姐,这么长情又帅气,怎么轮不到我。” “不是,你仔细看微博爆料。” “诶,是他妹妹!” “不亏是同一个爹妈,这周小姐真漂亮啊。” “我怎么听说不是一个爹妈,是同父异母。” “啊?” “不过有钱男人,很正常。” “那咱们周先生以后不会也这样吧,不要啊。” 藏匿起脸的我笑了,这光鲜亮丽的富贵生活泥潭下,藏了太多肮脏污垢,不真正踏进去,谁又能知道呢。 不知为什么,那会儿哪怕再害怕再难受,我也压根没敢想一想阿森。 兄长住院的消息被封锁,所以连周先生都不知道,温小姐离开后,我拎着一碗粥立在门外,眼球发涨,脑海里绷紧一根弦。 病房里静悄悄,仿佛蛰伏了一头凶悍猛兽,正优雅地舔舐利爪,静候猎物上门。 -- 24 一鼓作气推开门——漆黑一片,走廊灯光斜照进去,只看得大敞的窗户,白色窗帘鼓动。 人不见了。 就着一点光,我疾步走到窗边,俯看下去,是一片草坪,左右望,黑黢黢,没有人影。 忽然,身后的光熄了,门咔哒落了锁,静悄悄里,两道呼吸深深浅浅交缠。 星星月亮没有踪影,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伸手摸索,一不留神脚下踢翻什么,“嗤”,那笑声明明就在我耳边,去抓,却什么也没有。 我立在原地,双手握拳。 猛兽不着急扑杀他的猎物,他想先好好戏弄一番,就用他尖利的爪子,将猎物拨到一边后,暗中欣赏猎物惊慌失措的模样,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大发慈悲地扑上去轻轻一咬,了结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金属敲击金属的声音规律地响起,非常欢快的调子。 我闭眼问:“你想干什么?”激怒他实在不是明智的举动,可我不想陪他玩无聊的猫鼠游戏。 那调子一直响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他说:“本来什么都不想干,不过是灯坏了,现在,你倒是提醒我了。” 下一秒,我被扑倒在地毯,冰凉的手攀上脖子,曾经在老宅保护我的躯体,此刻沉沉压着我。 周朗单手撑地,把唇贴紧我脖子另一侧暴露出来的动脉,虎牙刺穿般咬下去,没使劲儿,宛如猫科动物同伙伴亲昵玩耍:“干你也不是不行。” 我没有挣扎,仍由他啃咬我的脖子,眼睛盯着头顶根本看不见的天花板。 他的吻愈来愈往下,风大,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他一愣,猛地把我的衣襟往两边一扯,扣子颗颗崩开,他拥抱我,炙热的胸膛与我相贴,着急地吻我的唇,想把舌尖送进去:“嫌我恶心?” 他沿着唇上的伤口,又咬了一次,我故意吃痛松开牙,等他的舌尖钻进来,缠上我的时,我狠狠一咬。 周朗是个变态,他不仅没有缩回去,反而越钻越深,我的舌被吮进他口中,火热粗粝的舌面刮过,明明做着亲密的事,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下身干涩极了,他的指在里面搅弄,我反射性咬住。 这似乎取悦了他,他大发慈悲地停手,拇指爬上去,轻轻揉捏那粒凸起。 胃酸涌上来,我紧紧锁眉:“让我起来,我要吐。” 周朗的手,唇一齐顿住,他慢慢抬起头颅,居高临下俯视我,他现在肯定恨不得杀了我,而我居然在这种关头笑出声。 他也笑了,一只手用力掐着我的脖子,一只手把我的裤子褪到膝窝。 双腿被折迭到胸前,双重压迫下,我渐渐喘不上气,双手揪住地毯。 熟悉而温热的手指重新插进去,比刚才粗暴太多,我疼得想昂头喘气,却被一次次按回坚硬的地板。 叁根手指,飞速地尽进尽出。 在这种接近死亡的痛苦中,我好像看见了阿森,他站在桃花镇油菜花田旁的小河边,背着我们拾荒的家伙事儿,风吹乱了他的发,他笑着朝我张开手臂:“眠眠,来,到我这里来。” 周朗的手指捣得很深,没有一点温情可言,下身有了一点湿润,不是动情,是鲜血,滚烫粘稠,有点像钢铁厂里烧得红通通的钢水。 我怀疑我要死了,我想着死了也好,可阿森怎么办,他还在等我,他在等我回去找他,我们还没在乡下盖一所大房子,我怎么能先死呢。 我到底太软弱,想到这里,我哭了,眼泪似乎也受不了这痛苦般争相从眼眶出逃,有的藏进鬓角,有的背叛我,溅到周朗手背,暴露我的软弱。 “这就怕得哭了?” 周朗从我身上抽离,我得了呼吸的机会,立刻咳嗽着大口吸气,眼泪更止不住了,灯偏偏这时好了,滋啦一下,亮起来,照亮我的狼狈。 周朗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睥睨我,眼神晦暗,头上的伤口已然裂开,血顺着他的下颌角流下,嘴唇亲得水亮也掩盖不住苍白。 一场大战,谁也没占到便宜。 我的阿Q精神简直发挥到极致。 喉咙火辣辣,我忍着疼把衣服穿好,拉链拉到最高,遮住痕迹,我说:“你流血了,我替你把医生叫来。” 因为缺氧,我的手脚还在发颤,头也很晕很涨,与他错身而过时,他一把抓住我,力道比刚刚掐我小了不少,他疑惑地回头:“你是不是有病?” 我想笑,两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敌人,灯一亮,衣服一拉,又变成兄友弟恭的好兄妹,一点也不相干似的。 我冷静回头:“伤害我的是你,不是大哥。” 周朗哼笑,十分不屑:“你觉得他对你好?” 我望着他眼睛,没有说话。 “他对你好,那为什么不救你,而去救别的女人。” “因为那是大嫂,不是什么别的女人。” 我的喉咙每说一句话,就像有磨砂纸擦过,而周朗,血一滴滴流下,我们两个人僵持着,互相折磨。 “还真会自我安慰。”他耸耸肩,放开我的手。 灯光就像是休战号角,我没想到这么简单就逃出来,走廊的灯更刺眼,一个眩晕,我差点晕倒。 去服务台叫来医生,那小护士看我脸色惨白,以为我劳累过度,好心地叫我去休息。 我道了谢,乘电梯往外走,走到公用电话厅,摸摸口袋,没有钱,就算有钱,我能打给谁,谁又能来接我走呢? 没有人。 没有人。 我抱臂慢慢蹲下去,用力咬着虎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劫后余生的眼泪汹涌而出,我那一刻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原来,周朗想杀掉我这么简单,就像他在那片森林里,他甚至不用高尔夫球杆,他只需要一双手,握住我的脖子,慢慢缩紧。 这就足够了。 我真正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悄无声息杀了我。 然而显而易见的是,比起杀了我,他更享受玩弄我的感觉,还能有什么比掌握一个仇人的命运更叫人得意的事呢。 冬风吹过来,面上冰凉一片,抬头,乌云沉沉,长而亮的医院过道成为噩梦前奏,我不敢靠近,在电话亭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被院墙外小商贩叫卖的声音吵醒,香雾袅袅,飘来香气,是我爱吃的梅花糕,我浑身一团热气,却还觉得冷,彻骨的冷。 我发烧了。 以往发烧,都是阿森照顾我,喂我姜汤和药,钻进被我抱着我,给我发汗,黏黏腻腻的,他一点也不嫌弃,哪怕我好了,也要耍赖腻在他怀中。 现在,没人能来帮我。 我衣衫单薄,歪倒在冰天雪地,恍惚间,有人喊我,声音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像泡在水里,散不开。 “希希。” “眠眠。” 到底是谁? “希希。” “眠眠。” 我到底是周希,还是眠眠。 那人把我抱在怀里,我终于听清了,他温柔而急切地唤我——“希希”。 -- vpo①⑧.C0m 25 出院那天,温小姐盛装而来,最新款包包,剪裁修身的黑大衣,连两瓣嘴唇也亮晶晶。 住院这几天,温小姐时常午后来探望兄长,带着亲手熬的鸡汤,往往不到一刻钟,便出来。 我立在走廊尽头,远远瞧见她说笑着递过什么给护士们,女孩们一脸受宠若惊,随后,又朝我走来,我迈开步,向她走近。 “小希?”她一身鹅黄色香奈儿套装,长发低垂下一缕在耳旁,耳畔缀着一对宝石,十指干净修长,目光柔和地望着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称呼,慢慢涨红脸,温小姐看出我的窘迫,拉过我的手,我们一齐坐到圆桌:“你叫我温姐姐就好了。” 我颔首:“温姐姐。” 她掏出一把糖,哄孩子似的推给我:“尝尝,姐姐自己做的。” 我扭开透明镭射糖纸,把好看的糖塞进嘴,舌尖一滚:“谢谢温姐姐。”糖纸我没扔,双手藏到桌下,一遍遍抻开抚平。 “你喜欢就好,”她笑得如沐春风,发丝被她撩去耳后,“唔,姐姐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我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目光爱恋又无奈地看向兄长病房:“阿朗这个人呐,别看他平时冷冷清清,但他心里有团火,他歇不下来,一忙起工作什么都忘了,又不听劝,姐姐不能时刻陪着他,想着小希你能不能…” 话说到这份上,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收起手中糖纸,我说:“温姐姐,我会叮嘱大哥好好吃饭休息的。” 她走后,我轻轻推开病房门,兄长坐在桌前,面对电脑,手里端着咖啡杯,目光怔忡,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转过头,见是我,眉眼添了柔色,却又在见到我高高拉起的衣领时一顿。 他放下杯子,牵过我走到床边,拉下我的衣领,半蹲着给我上药。 “对不起。” 左手食指沾着凝胶在伤痕处打转,不小心碰到我的喉管,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大哥,我说过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兄长动作缓下来,没有看我的眼睛,我微叹,摸到口袋里的一把糖,心中一动,掏出一颗递到兄长面前,对他一笑:“有人跟我说过,有不开心的事吃颗糖就好了。” 面对我幼稚的安慰手段,他不免也露出一抹笑,把糖含进嘴,不假思索道:“很甜。” 我拉着他到窗户紧闭的露台,替他抻开糖纸,微弱的阳光照射,兄长侧头看我一眼,也笑着举起糖纸到眼前。 透过糖纸,B市的天空无异于桃花镇的,五彩斑斓的云朵漂游。 很多事情是讲不清的。 我到底该怕什么,是怕周朗占有我的肉体,用性器进犯我的尊严,玩弄我的命运,还是怕因为我的存在,兄长被暴露秘密,毁了一生? 我有时也很恍然。 可竟然这时了,我还能同兄长和平共处,我似乎已经穿越时间,看见命运尽头我们一败涂地的人生。 后来我读了一本书,里面有句话叫我恍惚了好久——“只是当时站在叁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做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或许每一个看似平凡的日子,都是我短暂人生的一个叁岔口,我向左或向右,都逃不过结局。 那为什么还要去挣扎呢。 这次周朗出现后,兄长不仅没有像往常一样搬离,反而长住下来。 老祖身子更好了,命我每日提早去祖宅,我与兄长错开时间,几乎碰不到,只有偶尔两人都在家,我无意进了书房问问题,还能看到兄长摆在画稿上,没来得及吃下的四片白色药丸。 生日那天,有专人送来蛋糕,兄长未能赶来,我给自己点了蜡烛许愿,吃下长寿面后,上了楼,在星空下画画。 无疑是阿森。 这一年我已经画了厚厚一打,眉,眼,唇,每一笔,都像一个凝重的吻。 深夜了,楼下厨房一阵叮咚,我睡眼惺忪下楼,发现是兄长在煮泡面,他一向不吃这些垃圾食品,于是我自告奋勇给他煮面。 他赶回来,为的是给我送生日礼物。 “蛋糕不是已经送来了。”我把面端上来,烫的直捏耳朵。 兄长好笑地看着我抓耳挠腮,掏出一个礼盒,记得上回生日还是周朗陪我过的,他送了我一颗黑色宝石,至今被我锁在抽屉。 今天兄长会送我什么,应该是公司首发的首饰吧,打开,我一愣。 是那张镭射糖纸折的千纸鹤。 底下还有个环,是个戒指,他取出戴在我的中指:“送你的珠宝不见你戴,几张糖纸宝贝似的压在书里,那索性送你这个好了。” 中指,热恋。 作为珠宝设计师的兄长怎么会不懂,又怎么会幼稚到送这个给我。 我沉静地答谢。 周朗咧开嘴笑:“呀,面都坨了,我得赶快吃。” 我忽然想,在这之前会不会周朗就曾出现过,只不过他在伪装,我望了望面前笑得狡黠,直呼好吃的男人,想立刻撕破脸皮,不再忍受。 那晚,我连门锁都没落,在屋中酣睡一夜。 开春我升了高二,周一的决赛也即将开展,几人忙得见不到面,常常在手机群里发画作分享生活。 上网这东西我费了点劲才学会,周一和小晴两个网瘾少年简直不遗余力地悉心教导,兄长还笑斥过他:“别把希希带坏了。” 那天是周末,周一在群里发消息要约我们二人吃饭,兄长开车送我到了目的地后就去了公司,临走前嘱咐我:“玩得开心点,晚点我来接你。” 我们在小小的,热闹的快餐店碰面,椅子拖拉声,婴儿啼哭声,窃窃交谈声,等待周一取餐间,小晴戳开奶茶,涂了睫毛膏的长黑睫羽扑闪,问道:“希希,你涂了什么唇膏,粉嫩粉嫩的,超好看。” 我胡绉了一个:“大概…大概是西柚色。” 她“哦”一声,朝我左边转转眼珠,我顺着看去,是几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学生,见我看去,立刻转过头,假意聊天。 小晴凑近:“想搭讪你。” 我噗嗤笑出来,周一正好过来,问我在笑什么。 我正色道:“小晴说隔壁几个男生想搭讪你。” 周一神色古怪望过去,我和小晴笑做一团,他哼道:“叁堂哥还怕我带坏你,你看看你,有多坏。” 我笑着赔罪。 说回正事,周一约我来是他们社团有一个户外活动,天气暖和了,广场上人多起来,他们想周末带着板子去给路人画肖像。 “希希你不是也会画画,”周一说,“我想你和我们一起出去,哪怕当散心也好。” 我感激周一为我着想,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下来,我们又在快餐店谈了会儿天,下午去看电影。 快餐店那几个男学生却一直跟着我们,周一好脾气地同他们交涉,无果,其中一个白净的男生还过来给我塞纸条,小晴露出一副“果然”的神色。 看着男学生递来的联系方式,我皱着眉,当下要拒绝,意料之外地,那张纸条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挟走。 我们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面前。 “叁堂哥!” 兄长英俊的面庞此刻笑着,眯眼读出上头的字:“我喜欢你,希望可以和你进一步发展。” 兄长呵笑一声,将纸条揉搓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以极高的威压睥睨男学生:“我不允许我的妹妹过早地恋爱。” 几个男学生落荒而逃。 电影开场了,兄长让周一和小晴先入场,他要和我谈谈,周一二话不说,拉着小晴走了。 我被他带到吸烟区的洗手间内,无人,他靠在洗手池,拽我撞进他的胸膛,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想男人了?” 眼里满是嘲弄。 我撇头挣脱他的手,腰肢却因他的挟持不得不紧紧贴住他,周朗笑了笑,像在逗弄可怜的宠物,手指绕着我的发梢一下下打转:“那你看我行不行。” 他低头掠过我的脸颊,准确地含住我的耳垂,舌尖一下下撩拨,我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笑着:“找到了。” -- 26 周朗锲而不舍,对准我的耳垂又啃又舔,活像一只哈巴狗,呼吸洒进耳道,我重重颤抖了一下,双手下意识抵住他的胸膛。 这样的情况下,若上半身想逃离,下半身必会更紧贴。 面对我别样的主动,周朗心情似乎好极了,他暂且饶了我,挪开唇,垂首埋进我的脖侧,鼻尖轻蹭,懒懒散散地说:“别动。” 我任由他保持这个几乎将我整个人圈进怀中的姿势,默然不语。 两副躯体迭在一块儿,热融融的,而洗手间的门有一道缝隙,走出这扇门,再拉开一扇双开的门,就是沸反盈天的售票厅。 那里有穿校服的高中生们,叁叁两两捧着爆米花,天真烂漫极了,也有工作族,一边翘着嘴数落迟到的男友,一边悄悄牵起他的手。 那无孔不入的冬风便从缝隙溜进,尖而细地刺进我的骨头,有点酸,有点涨,偏偏不流血也拔不去,叫人硬生生受着。 周朗顶着兄长的身体,用毛茸茸的头颅在我的肩窝处深嗅了几下,发出舒适的叹息,他没有抬头,唇移到我的颈动脉:“那晚我弄疼你了吗?” 我没有搭理他。 可他是个自说自话的高手,倚着我,头又蹭了蹭,像个讨糖的孩子般:“那你今天听话一点,乖乖给我亲,不要再惹我生气了,好不好?” 我想骂他神经病,可是转念一想,他的确是,他是兄长分裂出的亚人格,性格乖戾暴躁,妄图占据不属于他的东西。 见我不回答,他的双臂收了收,勒紧我的腰肢,我痛吟出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吻轻柔地印在我的唇角,随后含住我的下唇,他半是诱哄半是威胁道,“今天可不能咬我,你的好大哥待会儿还要去开会。” 我紧闭双眸,感到他温热的气息蛇一般缠绕我,舌尖小心翼翼撬开我的牙关,见我没有反抗,欢快地同我交缠一起,吮得啧啧有声。 氧气被他吸走,我往后撤一分,他便追上来一寸,不满地捧住我的脸。 忽然门把手被人咔嚓咔嚓掰动,那人嘟嘟囔囔。 是周一的声音。 我慌了神,然而周朗还沉浸在吻中,一狠心,我又咬了他一口。 他停下,松开我,对敲门声惘若未闻,语气委屈道:“你怎么老这样?” 一门之隔,已然有工作人员掏出噼啪作响的钥匙,我急忙拉过周朗的手就要躲起来,他却不为所动,我皱着眉瞪他,他这才一脸不高兴慢吞吞随我进了隔间。 门阖上的一瞬,那道门就被打开。 “奇怪,被人恶作剧关上了吧?”水声哗哗。 我被压在光洁的瓷砖,周朗轻轻在我耳边说:“我这么听话,是不是该奖励我?” 我微微调转头,他眼睛眨呀眨,我无可奈何,踮起脚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他一下就笑开了。 不过我高估了周朗。 他清清嗓子,故意把声音放缓放沉,像极了兄长:“周一。” “啊…啊,叁堂哥。” 周朗低头吮吸了一下我的唇,恶劣地说:“看见希希了吗?” 我一僵。 “没有啊,她刚刚不是…” 周朗又低头,我自然不敢反抗。 “希希早就去找你们了,”他报复性地狠咬了我一口,好心支开了周一,“快去找找看。” 门打开,又被关上,周一这个笨蛋,我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找疯了。 幸而那天周朗真的只是吻了吻我,我甩开他的手就往外走,他不紧不慢跟着我,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最后一扇门前分别,喧闹嘈杂充斥,我脚步变得踏实,掩耳盗铃般去买了爆米花和饮料。 周一扑过来:“希希,你去哪里了,可急死我了。” 我看了看伪装成兄长,静默立在周一身后的周朗,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迷路了。” 周朗走到我们面前,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表,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周一,今天麻烦你送希希回去。” 周一奉为圭臬。 路过我时,周朗看了我一眼,沉沉地,要不是几分钟前我们还在洗手间热吻,我真的要以为是兄长。 电影开场许久,是一个俗套的叁角恋,结局似乎不大好,姑娘们都是带着纸巾来的。 小晴眼睛也通红,她说她早就被剧透了,但还是忍不住来看,周一不敢说不敢问,只在一旁默默递纸。 我轻笑,不小心扯痛下唇的伤口,目光黯淡一瞬,便也不再笑得出来。 周一无心看电影,就指着幕布上冷静自持的女主角,悄声对我说:“希希知道是谁吗?” 正演到女主被男配强吻,我端详一番,继而摇头。 “她是叁堂哥的追求者。” 往嘴里塞爆米花的动作一停。 “她那时候还是一线,叁堂哥投资一部片子,找的就是她,公然向叁堂哥告白被拒绝后,她居然跑去叁堂哥下榻的酒店,结果你猜这么着,”周一憋笑,“说是请出来的,其实是被保镖丢出来的,就丢在走廊,狗仔都拍到了,叁堂哥还好心地丢了床被子出来。” “噗。”小晴眼泪也憋回去了。 “也就是叁堂哥脾气好,不计较,后来还是用她做的女主角,不过却不怎么出席投资酒会了。” “周先生的确是温润君子。”小晴文绉绉的。 “亏得她还有脸营销清纯人设,崩得一塌糊涂。” 我问:“什么叫人设?” 小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人设,就是给别人营造假象,比如这个人本身是个冰山,但人设是暖男,那他就得一直演,甭管多不喜欢,靠这个生存,就得演。” “没错。”周一附和。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一通有的没的下来,大家都没了看电影的心思,最后是什么结局,我也忘了,只记得最后是一个镜头是湛蓝的天空。 B市少有这样蓝的天,明明已经放晴,还雾蒙蒙跟冬天似的,到了预定好的周末,一大早,我给兄长留了张字条,自己骑车出门。 广场中央的喷泉旁,支起画板,给行人画肖像,一张能挣五十,周一边画边安慰我:“希希没关系,等我俩挣了钱请你吃好吃的。” 小晴表示赞同。 我笑着,阳光温暖,白鸽挤满广场,低头吃食,清风徐徐,春花绿草,春天终于又到了。 一上午下来,战绩累累,皆是年纪一般的年轻人,挣到的钱凑在一起,吃了顿大餐,下午再去,天气阴沉下来。 “小妹妹,可以帮我画张画吗?” 两道剪影覆在画纸,抬头,迎着不甚光明的日头,正是温小姐和兄长。 兄长今日难得不穿西装,穿的是高领黑毛衣,头发被风吹得散乱,漆黑的眸沉静看着我,和温小姐相挽而立,宛如一对璧人。 叁叁两两惊呼声四起,“温岚诶。” “还有周先生。” “天呐,活久见!” “想要签名。” 我想起来小铃说过,温小姐是画家。 我起身恭敬问好:“大哥,温姐姐。” 兄长颔首,温小姐笑着看了他一眼:“难怪阿朗要带我来这儿,原来是来看希希。” 他没有接话,微微抿唇。 我们两人唇上互咬留下的伤口还未消除,遥遥相对,像一对隐秘的枷锁。 我低头。 对于兄长,我一向是坚定的,尽管出了周朗这档子事,可我知道,这是他也不愿看到的,所以我从未迁怒于他,我仍愿意爱戴他。 周一按捺不住,打破沉默:“堂嫂,既然你来了,不如帮我瞧瞧我的画。” 这声“堂嫂”一出,众人面色各异,交换眼色,温小姐又看了眼默然的兄长,终是笑着去指导一帮学生,风一吹,一股淡淡香水气。 兄长立在我空白的画板前,柔柔地笑问:“没有人找你画吗?” 我摇摇头,大约我天生不吃这碗饭,一脸稚气,不像个艺术家。 “那帮我画一张吧。”他提议。 我望他,眨眨眼:“要报酬的。” 他一愣,似乎没料到我这么计较,笑着点了点头。 兄长生得俊美,尤其笑起来,一如百花深处,春意盎然,是周朗全然学不来的,唯有阿森可与其匹敌。 画笔蘸了一点青色,一点黄色,是我最常用来画阿森的颜色,想了想,一笔一笔下去,不过几分钟便画好了。 周一他们被吸引过来,就连兄长也一脸期待的样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抻开画纸,周一率先笑起来。 兄长立在我右侧,待看清,也忍不住笑出声,他抬起手,大约想像平常一样摸我的头顶,却径直下来捏住画纸,两指轻轻摩挲。 -- 27 用周一的话来讲,就是我卑鄙地用一张Q版画像骗了兄长一个许诺。 兄长只是和煦一笑,仔细卷起画纸:“不算骗,是我答应她的。” 周朗看到那张画的时候,玫瑰色的嘴唇翘起来,手指轻戳小人的脸蛋:“一点也不像我嘛。” 倏地,也不知道什么招惹到他了,他一把揪乱画纸,扔在一旁,不消片刻,又弯腰捡起,懊恼地用手指一点点抹平褶皱,眼见消除不了,便指挥我重新给他画一张。 那会儿他刚洗完澡,一点也不避讳,扯开衣襟,敞开白玉般的胸膛,懒散仰躺在办公椅上,手指一下下叩在大腿。 “眠眠,记得画好看些,我可比他帅多了。”他眯着眼,嘴唇微微勾起,跟只撸顺了毛的猫似的,只差呼噜呼噜。 周朗这个人是矛盾的——至今,我仍未将他与兄长当做一人看待,他们习惯性格截然不同,大约是上帝错误地将两个灵魂寄放于一具肉体。 那段时间,周朗像被抑制住暴虐欲望般,每每出现都温顺极了。 雷雨季节,偶尔晚上风雨飘摇,鬼魅如影,我睡得正香,门咔嚓一响,一颗毛茸茸的头颅钻进我怀里,在我肩窝处乱拱。 “你来做什么?”我冷静发问。 他从被窝中探出头,眼巴巴地:“我怕打雷嘛。” 一道雷闪过,他装模作样地缩回去,瓮声瓮气道:“我不捣乱,就乖乖睡觉。” 周朗,一个当初能就着闪电雷鸣通关恐怖游戏的人。 我没有说话,默默闭上眼。 然而周朗向来说话不算话,未几时,湿漉感从锁骨传来,我皱眉一把掀开被子,周朗的脸被闷得红通通,像犯错被发现的孩子一样,小小声道:“就亲了一小口。” 我抓过床头闹钟,凌晨两点,明天还有小测验,不打算和他计较,重新躺下,他又黏上来。 在我快要睡着之际,他轻轻对我说:“眠眠,等你哪天死了,我把你做成香水好不好?” 听得我浑身一僵,他又恶作剧得逞般嬉笑,额头抵着我梦呓:“骗你的,我怎么会舍得,我还要吃你煮的面呢。” 周朗什么样的美味珍馐没吃过,偏偏钟情于这一碗面,小玲做的还不行,一尝就尝出来,挑叁拣四的。 他昂头喝尽最后一口汤,抚抚小腹,蹙眉:“眠眠,叫他多练练,你看看,赘肉都出来了。” 我一时无语,瞥见臂弯一道肉白色,时隔不久,伤口愈合,成了不容忽视的伤疤,我皱眉扯了扯袖子,出发去了祖宅。 周朗玩乐起来顾不上我,等发现我不在,短短一分钟竟打进十几个电话,回了家,灯还亮着,沙发上的男人脸色不算好看,门一开,他头就扭过来,又故作姿态扭过去,语气冷硬:“还知道回来。” 我不打算忤逆他,低头认错。 他哼一声,上下打量我,最终敲敲桌子,不耐烦道:“我饿了,煮面给我吃。” 煮了面又不好好吃,晾着面在书房吻我,手指伸进来撩拨。 “眠眠,你怎么不湿呀。”他吻我的耳垂。 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吐他一身,我闭眸忍受,身体却止不住颤栗。 “疼?”还不等我回答,他更凶狠地抽插起来,声音还是温柔的,“那你忍忍。” 升高二后,班里来了个插班生,成了我的同桌,他比我对读书还要不上心,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和别人传纸条,有时候纸条砸在我头上,他抱歉地双手合十。 周朗见了他一面,就认定他对我图谋不轨,逼我写了一百遍“只给周朗肏”交给他,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拿走了按在花核上的跳蛋,我反射性地收缩,他抽出两根仍旧干涩的手指,颇为天真地问我:“眠眠,你性冷淡呀?” 冷气房空气凝滞,我喉头涩极,出了一身的汗,这小小一间书房,仿佛成了刑牢,他的唇,手,臂膀,便是刑具,我这个不忠之人,说不出一句话。 这潭死水中的唯一慰藉的便是周一和小晴。 四月决赛,周一小晴止步百强,一群拥有冠军梦的少年少女约在一起看赛事直播,年轻的灵魂聚在一起,我整个人似乎也被注入一丝生机。 在电视上,我居然看到了兄长和温小姐。 “叁堂哥是特别评审,去年是里希特,作品进了卢浮宫那位。而堂嫂,在法国读大学的时候就是阿尔曼先生的学生。”周一为我解答。 宣布冠军的那一刻,所有人停下,那是一位看起来并不算年轻的女士,全场聚光灯照在她身上,众人皆艳羡望着那一方小小屏幕。 有人感叹:“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被全世界看到啊。” 时间静止,年轻人们为遥不可及的梦想默哀。 被全世界看到,会有机会吗? 分别后,下起小雨,这回没有人给我送伞,兄长仍在巴黎,趁这个机会陪温小姐度假。 “希希,这段时间我可能不回去了,照顾好自己,我会给你带礼物。” 这是几天前兄长给我的电话留言。 躲进一家咖啡店,我歪头盯住雨中门口一棵木槿花,粉扑扑白嫩嫩花被雨淋湿,蔫儿下去,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华灯初上,雨仿佛根根金线,要将天地缝合,消灭污秽。 我伸手去接,凉丝丝的,许久雨势不见小,我也不打算再等,把包挡在头顶,低头准备冲出去。 还没跑出去一步,冲撞到一个人,我赶紧道歉,上方“嗤”地一笑,抬头,是周朗。 “干嘛,见到我高兴傻了?” 我一点也不惊讶,这的确是他做得出的事,却苦了兄长费心同温小姐解释。 雨斜斜地淋到我们身上,周朗把我的包一拎,撑起伞往外走,我跟上他,他幼稚地用板鞋踏进水里,溅了我一身,然后哈哈大笑。 小腿裤上一片泥泞,我皱皱眉,不理会他,朝伞外走了走,他不要脸地蹭过来,我再离远,他又靠过来。 周朗找到了新的乐子,他一把丢掉伞,拽着我在小雨中奔跑,雨急急飞进眼中,视线模糊,我不得不眯眼,突然,他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下回头。 就在那一瞬间,我在晦暗中,看到阿森的笑,就像我们还在桃花镇一样,他牵着我的手逃离危险,细雨中的回头一笑,永恒印在我心中。 我一时看愣了,不自觉回握住前人的手,周朗显然也没想到,笑得更畅快了。 兄长带给我的礼物毫无疑问是珠宝,手链也好,项链也罢,对我而言并无分别,只因送的人是兄长,我才格外珍惜。 对于我的问题,兄长笑着摇摇头。 果然,温小姐是一个不需要人哄的成熟女性,她只道:“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周朗看不得我这副事事为兄长着想的样子,挑拨离间道:“送珠宝看似用心非常,实则敷衍至极,随意一件便像是花了大力气,但其实只要有钱,什么样的珠宝没有呢。” 说完,献宝般拿出自己要送的一把瑞士军刀,刀锋快厉,刀面雪亮,我抽出半截,上头印射出我们的两双眼。 “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刀面上的眼幽深地望着我:“送给你防身啊。” 防身,我慢慢合上刀。 那时,未曾见过真正黑暗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中了周朗的计谋,将这把刀刺进他的胸膛。 我在一个18禁的网站上,写花核这两个字,居然有点…害羞,甚至还想问你们觉不觉得不太好…我怕是有毒。 -- vpo①⑧.Com 28 周朗扮演兄长扮演得一塌糊涂,摒弃掉黑白灰色调,他几乎活成一幅热烈明艳的画。 微敞开的猩红衬衫,光洁如玉的胸膛挂着一柄熟悉而陌生的钥匙,连车也换成了橙色敞篷法拉利。 从祖宅用完餐回来,周朗提议带我去兜风,车飞驰在盘山公路,风声猎猎,灌进耳鼻,呛得我直咳嗽。 他大笑着丢来外套,让我掩住脸,随后一脚油门,开得更快,他的声音隐在风中,听不真切,他说:“眠眠别怕,要死,也是咱们一块儿死。” 他对生死太过淡然,仿佛哪怕明天就不存在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还想活着,于是我死死抓牢把手,视它为最后一根稻草。 无辜的飞虫在暗夜中飘荡,同我的眼不期而遇,我反射性闭眼,耳畔车涡巨大轰鸣。 下一秒,周朗又发病,双手松开方向盘,紧紧抱住我,力气大得就像我抓牢把手一样。 他的眼和沉沉的夜融到一起,风把我们的发吹乱,交织成一张黑色的网,兜住光,他哀怜地拨开我的发,轻轻吻上去。 我们已然来到悬崖边。 我怕死得很,推开他半个身子,用力扭转方向盘,周朗气定神闲,笑靠在座椅,盯着我慌张的侧脸。 使不上劲儿,索性在打摆子的车内调转位置,跨坐到周朗双腿,他这时候还要捣乱,从后面贴上来,搂住我的腰,问我:“一块儿死了不好吗?活着还要受苦。” 我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脚发狠地踩在他覆在刹车的脚上,他“啧”一声,双手伸来前方,以一种把我圈在怀里的姿势,停住了车。 只差几米我们就要掉下密林遍布的悬崖。 他顺势把我压在方向盘,喇叭嘶鸣,划破寂静长空,两束光射进深渊般的黑中,消失不见。 周朗总说我和他是一类人,淌一样的血,可我清楚得很,我不是疯子,我没法把生死当作一场游戏。 因为恐惧,我的身体还在轻微颤抖,周朗却愉悦地笑了,他或许是地狱的魔鬼,专门吸食别人的苦痛过活。 一双手剥开我的衣,游走在我乳白色的肉体,像倾倒在地的一桶牛奶,引来虫豸。 他的唇愈来愈往下,起先是吻,慢慢变成啃噬,靠近心脏的那粒茱萸被他叼住,像是要把我的心头血吸出含在嘴里。 头顶是银河星空,他说得没错,活着是受苦,但至少还有希望。 他的脸贴在我的胸膛,像一对情侣温存中的闲聊,他问我:“你会开车?” 我累极了,没有说话,他的性器隔着裤子磨蹭我的下体,我一僵,开口,声音低哑:“开过拖拉机。” 周朗闻言哈哈大笑,眼睛眯成狐狸,鼻尖痣一晃一晃,他又说:“眠眠,你和我是同类,我们淌一样的血。” “是吗?”我问得轻。 他答:“肉体只是禁锢我们的俗物,我们这两条赤裸裸的灵魂,既不是兄妹也不是仇人。” 那是什么,如他所言,是同类吗?我勾出一个笑。 他看透我所想,把脸贴近我的:“没错,同类,眠眠,我们既自私自利,又睚眦必报,是天生的坏种。” # 那一碗碗面中的药不是没有效果的,在周朗又一次昂头喝尽面汤后,他忽然面色微微狰狞,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 兄长回来后,又将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拖延许久的企划案成功上市,与冷落许久的温小姐的关系也慢慢恢复。 为了抑制周朗,兄长服用过量的药物,还给自己注射不知毒性的抑制剂,经常嗜睡,更有甚,大庭广众便流血晕倒。 温小姐约我们在画展见面,我穿一件简单白T,兄长亦是,过早到了场地,我们便逛起周围的竹林。 布置得精美,白布泼墨缠绕其间,我们一并走在幽长无人的小径,日头还没升起,像一颗温鸡蛋,雾蒙蒙的。 “希希。”兄长唤我。 偏头看去,他却没有看我,直望向前方,说道:“谢谢你。” 我了然低头,沉默。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小孩子,骑自行车东倒西歪地冲撞来,兄长伸手一揽,把我拥进怀,闪躲不及,我们双双跌进竹林。 幸而是平地,兄长做了肉垫,被我压在身下,我的额头落在他的掌心,而他的手背却被我挤推着,重重磕在一块石头上。 两人白色的上衣,皆沾染泥色,青筋微凸的手背,留下一道血污,他的大手乖乖缱绻在我手心,明明是他受了伤,却仍温柔地安慰我:“没事不用担心,倒是希希你,没有受伤吧。” 我摇头。 肇事者的妈妈赶来,也左右不过一句“孩子罢了,也值得你们斤斤计较?” 兄长笑着朝我摇头。 兄长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可我不是,用手帕给他包扎好手,缓缓起身。 他们怎么可以对兄长这样,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我愈气,脸色便愈沉,指关节捏得咔咔响,用对待桃花镇流氓的眼神,杀向他们:“道歉。” 娇生贵养的城里孩子哪见过这个,一下子哭起来,女人结结巴巴道了歉,带着他落荒而逃,我又蹲下去,把兄长扶起来。 兄长的左手因为长期拿画笔,虎口和指腹磨出老茧,每当周朗用它掐我的脖子,都能感到肉与肉相触的瘙痒。 兄长站定:“干嘛和他们置气?” 我静默半晌,答:“大哥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不能随便被人欺负。” 他侧过脸,微笑:“好,希希的心意,我懂的。” 我猜兄长不是想说这个,他一定是想说哪怕另一个我要伤害你,哪怕我们已经赤裸相见,总有一天,会做到最后一步,哪怕这样,我也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我记得我说过我那会儿荒寂得像一座枯山,一点温情就足以成为一场滂沱大雨。 所以即使如此,兄长也会是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 29 画展在一栋玻璃房中举行,人们身影交错,仿佛一尾尾鱼,穿梭于一幅幅色彩碰撞的画间。 我们静立在外,看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不仅我们来了,周一他们也受邀前来,一见到兄长,他们便骤然阒静,恭敬得很,我在兄长身后狐假虎威,朝周一吐舌。 兄长微微侧脸笑道:“周一,你先陪希希转转。”说完走向画廊深处,白色衣角一点点没入幽暗。 琳琅满目的画,皆是温小姐心血之作,白的红的黑的绿的灰的,一抹添在一抹,人物花草,全是温小姐温柔的气息。 我挥别周一,自顾自逛起来,最后停伫于一张热烈开放的艳丽花朵前,花瓣全然张开,露出里面一颗红通通,似乎还在跳动的心脏,一行红颜料像是血,滴落下来。 温小姐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见兄长时的心情,喜欢得连心都炸裂开,淌出血,这该是多么热烈的爱意。 玻璃将她妆容精致的脸扭曲可怖,她突然出声,告予我一些她与兄长的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法国,她作为巴黎美院大一的学生踏入早已不陌生的卢浮宫,完成学校的小组课题作业。 “课题是悲剧乃艺术,残缺即是美,”她笑着回忆,“我们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 她初遇兄长就是在断臂维纳斯雕像下。 那时候兄长还不像现在这样不苟言笑,他仍是个爱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少年,头发桀骜地散乱额前,衬衫上有柠檬黄的颜料,仿佛刚驱赶完太阳,有用不完的精力。 “就好像阿波罗,”她说,“注视着阿芙洛蒂忒,表情哀伤又温柔,可我没有和他搭话。” 第二次,第叁次,课题明明已经完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雕像前,幸运的是,每回都能等到他。 他很爱穿白衬衫,有时候染了道奇蓝,有时候又染了若竹色,神色一如既往地哀伤而温柔。 最终还是他主动搭讪。 那天他来迟了,而且不是白衬衫,在初秋的法国他穿了一身黑西装,大臂上别了一道白布,眼眶红通通,他走来她跟前:“在等我?” 她涨红了脸,小声反驳:“我才没有。” 他只是笑了笑。 两个人就像在玩哑谜,你不说,我不说,却总能确定对方会来,后来知道这人就是周家传奇般的周朗时,她主动了一回。 她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说他在看他自己,”温小姐到现在也没明白,“我说你明明像阿波罗一样完美,他很诧异。” 他说:“不,我是纳喀索斯。” 渐渐他们熟识,成为男女朋友简直是水到渠成,无需刻意求爱,一个眼神就明白,她明白他的聪明不是天生的,家族给了他很多压力,他不得不努力臻至自己。 她看过他午夜十二点还在巨大落地窗前,面对车水马龙的不眠城,一根根抽烟,也看过在春季生日,接到的不是家人的祝贺电话,而是质问公司事务时,他眼中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光。 让我惊异的不仅是兄长生日和我是同一天,还有他把自己比作注视自己水中倒影的男人。 我几乎一瞬明白了兄长。 温小姐走后,我伫立画前,正打算转身走,不小心踩到人,我赶忙道歉。 那个外国男人并不在意,用中文对我说:“你就是Celestino的妹妹?” 我没有作答,迟疑地看着他。 他“哈”一声,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眼。” 他还想说什么,眼神在瞄到我身后时,蓦地一亮。 兄长漠然走来,两指间还夹着一根浆白细长的烟卷,升腾烟雾,他难得在公共场合吸烟。 他忽视男人,把夹烟的手背到身后,笑问我:“怎么一个人,周一呢?” 我答:“我想一个人逛逛。” 兄长笑着指指休息室:“给你准备了你喜欢的甜筒,去找周一他们一起。” 我走远,手搭在休息室门把手,再看他们,已经走出玻璃房,兄长正把烟凑近嘴巴,眼睛微微眯起,风一吹,白色烟雾模糊了神情。 外国男人单手插兜,他们一齐朝我看来,我赶忙钻进休息室,打电话叫来周一。 哄闹中,我忽然想起兄长投来的那一眼,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一样,陌生极了。 那一天的结尾,有些措手不及。 温小姐揽着兄长,同他轻声交谈,兄长淡淡回应,直到她上台做结束词,兄长都还好好的站在我身边。 就在大家鼓掌的时候,突然有两滴粘稠的液体,啪嗒,滴落在地,浸湿地毯。 我抬头,入目的是兄长微冷的面色,他不动声色拉过我,穿越重重人海,掌心冰凉,出了汗,尽管极力控制,可我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们在夜色中穿进更深的画廊深处,门关上的那一刻,兄长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我咬着唇托起他的半个身子,他说:“希希,对不起吓到你了。” 后来断断续续地,我才知道兄长为了抑制周朗的暴虐欲,保护我,花了多大代价,眼下,抑制剂的副作用出现了。 “不要声张,”手掌捂不住鼻血,汩汩流淌进兄长的脖梗,玷污他的白衣,绽朵朵恶之花,他依旧笑着,“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轻轻抱住他半个身子,夏夜闷热潮湿的风悠然吹过,像恶作剧,逼出我们一身的汗,湿哒哒,皮肤陷在一起,火热而潮湿。 擦拭净血,又会有新的出现,像是要流光他所有的污浊和生命,我忍住眼泪,一遍遍擦拭。 兄长嘴角是宁静的笑,他也变成一幅凝固的画,他说:“希希别哭,大哥一会儿就好了。” 我陪着他,时间一分一秒,直到场外喧嚣消失,他接起电话,告诉温小姐,他先离场,而我也接起电话,告诉周一,我先回去。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在暗夜滋生,一片静谧的黑夜中,两道呼吸纠缠,竹林簌簌响动。 怀中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两指从我的腰开始攀爬,直至我的脖子,我听见属于兄长的声音,幽幽响起:“眠眠,有没有想我?” # 我被周朗甩到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散落一地的钻石珠宝,熠熠生辉,画稿落进泼掉的水,泅湿变暗。 背脊硌得发疼,我不敢起身,死了一样仰躺,头顶的灯光被周朗遮住,他头一次对我动粗,大掌扯住我的长头,迫使我和他对视。 那双平时温柔的眼,此刻盛满怒火,要将我烧毁般蔓延,周朗自觉受伤,追问我:“我对你不好吗?” 我只是睁眼看他,没有任何情绪。 好,什么叫好?是他企图用血缘之身,用长而粗的阴茎插入,还是用无休止的喜怒无常折磨于我? 那一刻我很想笑,可一想,周朗是求而不得的亚人格,根本没人教他什么叫好,这是他的悲哀。 于是我目光中显露出的慈悲惹怒了他,他拽着我的头,将我摔落,我哀哀地跪倒,正对他身后幽蓝的天。 夏天似乎总是这样。 嘴巴被撬开,塞入一根性器。 总是这样群星闪耀。 肉体前后抽动,次次抵入深处,泪水流了我一脸,他快活而痛苦:“我那么信任你,然而连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得我的存在。” 他甚至根本没有完全勃起,半硬半软,我的手撑在他的腰间,掌下是他因愤怒用力而贲张的肌肉,他冷冷睥睨我,像在俯视世间蝼蚁。 星星闪躲到乌云后面,连月亮也黯然失色。 挺动得越来越疾,越来越深,可他并没有射精,他抽出阴茎,捏住我几乎脱臼的下巴,怜悯地用一根手指把我唇边漏出的一点精液,抹进我的嘴,在我的唇舌间搅弄。 “你以为你的好大哥,真的只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吗?”周朗笑着,想起另一件好玩的事,“眠眠,你知不知道,你妈那个婊子要成周夫人了。” 胸前的扣子崩开,两团乳娇滴滴垂下,比今晚的云更像云,他把玩手中,一滴刚才没有落尽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周朗的手背,他伸舌,舔在我乱糟糟的眼角,随后错开脸,到我的耳边:“我要送给那个婊子一份大礼。” -- 30 那段时间,我时常梦到天光云影间,白色窗帘鼓动,外头是喧闹的草坪,推开窗,阳光斜照,鸟雀啁啾枝头。 有人从身后掀开我青的裙,干涩的性器相交,像一把剑归鞘,我张大嘴却说不出话,空气堵在喉咙。 外面传来孩童的嬉笑,阿森在向我招手,我那张淫荡的面孔上,泪水与涎液相混,身后人扯过我的头,舌头伸进我的嘴巴,吸住我的舌头,喊我:“小婊子。” 往往这时,我就醒来,相伴沉沉的夜,分辨每一个细微声响。 小铃搬去了一楼最角落的房间,同我抱怨:“小姐,你有没有听到二楼夜里的动静?” 我撒谎:“是风,风把卧室的花瓶弄倒了。” 到了夜里,周朗在窗前弄我,窗户大开,东边花房里的花香传来,一朵玫瑰别在我的发髻,口中是他粗长而疲软的性器。 他懒散瘫坐在棕色沙发,指挥我在他胯间起伏,踏着软拖的脚,一下一下勾着我的下身,像一只恶毒的蝎子。 “风?”他哼笑,微微起身,手托住我的下巴,一边摩挲我红艳艳的唇,一边说,“除了我,你还有一个叫风的男人?” 胡搅蛮缠。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脚尖不满地用力,深陷两瓣湿肉中,我闷哼一声,他这才孩子气地笑了,哀怜吻上我的眼。 “别露出这么可怜的表情,我怕我忍不住现在就肏死你。” 夜晚精神过度的紧绷,使得课堂成了我补觉的地方,原本就奇差的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成绩单下来那天,我为了阿森送我的皮绳,和人打了一架。 不靠谱的同桌在值日早走,留我一人,空无一人的校园,树叶吹得簌簌响,两栋楼的夹角中,隐约有谩骂声。 就在我视若无睹,准备路过之际,一个陌生的男声准确喊出我的名字。 略撇头,是那个戏称和我难兄难弟的同桌,我是倒数第二,他是倒数第一。 此刻,他被几个人团团围住,脸上挂了彩,我抬脚要走,没成想,那几个高年级的向我走来。 他们推搡我:“你就是周希?” “小笙就是被你雇人打伤的?” 我冷眼看着他们,看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有人打了我一巴掌:“别以为你哥处处维护你,我们就不敢动你。” 夕阳如血,尘土飞扬,我侧卧在地,背脊承受青春期男生的拳脚,蠢同桌吓傻了,跑也不知道跑,我嗤笑。 他们更生气了。 “妈的,长得不错,就是脑子有问题。” 头绳就是这时候被人践踏在脚底,我伸手去护,他便一脚狠踩在我手背,我昂头,一口唾沫落在我脸上。 我只说了一句:“挪开。” 他们哄笑,我又重复了一遍:“挪开。” 他不仅没动,反而更用力踩下去:“你他妈横什么…” 没等说完,我就一手抱住他的腿,利落地将他扣翻在地,一脚踢上他鼻子,血液喷洒,他发出杀猪般惨烈的叫声。 在众人惶惶和同桌呆傻的神情中,我缓缓蹲下,肿胀的手颤抖着拍了拍头绳上的灰,仔细收放在口袋,头也没抬问道:“还要打吗?” # 我浑身血污,以至于小铃给我开门后,吓了一大跳,仿佛我流的不是血,而是长生不老的仙药,她比我还慌张。 挥退她,我在镜前给自己涂药。 门“吱呀”一开,周朗幸灾乐祸地倚在门边,故作惊讶:“你受伤了?” 我可以肯定是他,是他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装作兄长,下狠手打伤了周笙,这会儿也是他放出消息。 我捏着棉签的手垂放在膝盖,从镜子中回望他。 他笑着迈开长腿走进来,蹲在我面前,和我平视,左右摆动我的脸,欣赏他的杰作。 最后他吻了我一下,照旧把从兄长花房偷来的玫瑰插在我发髻,这是他非常具有仪式感的举动。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把我推倒在床,剥落那层白纱,白中透着青紫的肉体,陷入柔软。 周朗恶意地啃咬在伤口,宛如一匹饿狼,我觉得总有一天,他要把我吃了,抽筋剥皮,吞食入肚。 等折磨完我,他又大发慈悲地替我涂药,我就这样光裸在月华下,夜空寂静。 经历了美救英雄后,林森森彻底缠上了我,有着和所有青春期男孩一样的幻想,他让我教他打架。 我没有答应,侧过身,接着画画。 他不要脸地凑上来,悄声问:“在画什么?” 稚嫩的脸上还留有伤口,我跟周朗学坏了,用手指狠狠一戳,他立刻叫唤起来,惹来老师侧目。 最后我们两人被罚站。 云朵厚重地在空中漂动,夏季的天空晴朗得不像话,也热得不像话,太阳直射下来,我微眯眼,汗流浃背。 想起兄长越来越短的停留时间,不由叹了口气。 林森森误以为我不开心,讨好我:“放学请你吃冰棍。” 我瞥他一眼。 “我发现你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他忽然说。 我又瞥了他一眼。 “那天他们逼我去把你引出来,半天我都没有松口,”他两眼放亮,“不过我没想到,后来我叫你快跑,你居然停住脚步,替我出头。” 原来那天他喊的是“周希快跑”。 我打断他:“你为什么叫林森森。” 话题转得太快,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不再重复,重新看回天空。 他打量我的神色,答道:“算命的说我命中缺木,以形补形。” 我“噗”一下笑出来,倏忽想到阿森,笑便浅浅地留在嘴角,散不去。 他好奇地问:“你在笑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和你很像的男孩。” “你的情人?” 悠扬的钢琴声从音乐教室传来。 我没有作答。 打架这件事几天后被告发,学校要请家长,我哪里有什么家长,只能请周朗,而且这是他惹出来的事。 他倒是没有索要报酬,只贱兮兮地问我:“那我是以什么身份去,大哥还是情人?” 我冷着脸:“不去就算了。” “这么经不起逗?”他不爱抽烟,却爱喝酒,他喝下一口黄澄澄的酒,吻渡给我,看我呛得脸发红的可笑样子,加深了这个吻,“这样才够可爱。” 周朗自以为挑了套稳重的着装,看着他一身叮叮咚咚的挂饰,我怀疑起他的审美,亲自去挑了套亚麻布料给他。 他不肯好好穿,非要我给他穿。 纽扣一路没入他的下腹,我的手便也一路摸下去,他抓住我即将扣紧最后一对纽扣的手,覆在他下身。 “有反应了,怎么办?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想用他送我的军刀,剁了它,但我没有胆子,只是掐了它一下。 周朗夸张地捂住,委屈地眨眨眼:“谋杀亲夫。” 林森森等人比我们早到,几位家长,或父或母,见到周朗,无不起身寒暄,起初,周朗演得像模像样,一坐下又原形毕露了。 两条长腿大敞,一手撑起来下颌,直盯着我,老师问他话,他也听不到。 我不动声色用脚踢了踢他,他这才回神,正色道:“对于施暴者,希望校方可以严惩不贷。” 老师为难地擦擦汗:“是令妹动手打了人。” 周朗投来讶异而惊喜的目光,摸了摸弯起的嘴角,道:“那很不错,我家希希好样的。” 众人大跌眼镜。 而在这之前,林森森已经做好了揽下所有罪责的准备,所以这时,他挺身而出:“不是周希打的,是我。” 我看了眼他那小身板,沉静道:“是我,林森森你不用帮我顶罪。” 周朗一直带着笑。 -- vpo①⑧.Com 31 周朗就是这样,明明是他推我入火坑,这会儿又一副救世主的模样。 他起身双手搭在我肩头,拇指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下下摩挲我的背,像在抚摸琴键。 我没有挣扎。 “我想这其中并没什么误会,”一只手绕来面前,掰侧我的脸,把我因他粗暴挺动而受伤的嘴角展示给大家,语气十分遗憾,“我的宝贝为此受伤了。” 这话过于霸道,众人心照不宣,纷纷呵斥自家孩子来向我道歉,临走,还有不死心的张口想宴请周朗,全都被他不客气地忽视了。 我们走过两栋拔地而起的新教学楼,新栽的一排樟树枝叶繁茂,风吹过,呼呼啦啦直响,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心情不错,回头朝我笑。 阳光把他的肌肤照得近乎透明,眼睛弯如月牙,那鼻尖一点痣,便仿佛一粒星。 他这个样子,还真是人畜无害,得感谢兄长替他生了副好皮囊。 周朗见我看他,睁大狡黠的眼,想说什么,却被追上来的林森森打断,他不高兴地攥紧我的手。 “什么事?”越是挣扎,他握得越是紧。 林森森为了我这个同桌的生命安全,鼓起勇气道:“请周先生不要责怪周希,都是我的错。” 面前少年有一双黑色眼眸,头发是最简单干净的式样,身体稚嫩而富有活力,他涨红脸,手握拳在身侧。 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在别人身上看见他的影子。 周朗掐了我手心一下,我回过神,他说:“我的宝贝我疼还来不及,既然清楚是自己的错,那就离她远点。” 说到最后,有那么点阴鸷,林森森哪里见过这阵仗,脸又红又白。 我在心里叹口气:“同桌你走吧,谢谢你。” 电光紫的跑车停在别墅前,周朗又变成他自己,解开两粒扣子的衬衫被吹得大敞,一根熟悉而陌生的红绳吊着一把钥匙,若隐若现在胸膛。 他一边上楼一边委屈巴巴道:“刚刚你看他比看我时间还要长,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我,”他关上门,笑嘻嘻来搂我的腰,自说自话道,“我也很喜欢眠眠。”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少管公司,惹得温小姐都电话来问,他呢,永远懒懒倚在我怀中闻我洗发水的味道,电话拿得远远,听得不耐烦了,直接挂掉。 我想,他不该让温小姐伤心,这是大哥喜欢的人。 他立刻揭穿我:“那你和我纠缠在一起,岂不是和我一起背叛他们?” “是你强迫我的。” “那也是你的选择,不是吗?” 他说得不错,在他强迫我知道这些秘密后,我选择成了他的同伙,我心中确有隐秘的恐惧,周朗过于精准而残忍地挖剖出它们,鲜血淋淋展露在我眼前。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这个异常燠热夏季的末尾,九月的最后一天,仿佛所有令人厌烦的热流都将随午夜钟声的响起戛然而止。 周宅举办了一场盛大宴会,宴请政商两界,妈会以周夫人的身份伴在周先生身旁。 也是这一天,我亲眼看着周朗把那杯融化了六片药丸的饮料喝下去,然后上前同我离别吻。 他捧住我的脸,用力嗦住我的舌,像是在泄愤。 我知道,他不高兴我妈做周夫人,我怀着对兄长愧疚的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忽然就死死抱住我,小声问:“为什么呢?” 有点无奈又有点可怜。 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握住我的肩膀,眼睛亮晶晶。 我迟疑了。 他究竟算不算是周朗,被分裂出的人格到底该不该存活,我应该对他怀有歉意吗,这句“对不起”属于他,还是属于他们? 就在这一刻间,周朗垂下头颅,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再抬头,他就又笑着,伸手替我抹去唇上水亮的口液,重新涂上漂亮的唇彩,一切恢复如初。 他说:“我的眠眠真美。” 随后像答应的我那样,他离开休息室,去寻温小姐。 周朗曾说要给我妈一个大礼,于是这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端一杯饮料,眼神不自觉飘去人群中的金童玉女。 温小姐一身低调大方的黑色礼服,露出线条柔美的半背,周朗西装笔挺,嘴角的笑像极了兄长,眼神却骗不了人。 他大概很懂得讨女人欢心,时不时低头凑在温小姐耳边说上句什么,逗得温小姐直笑,笑的时候,她喜欢用那只戴了鸽子蛋的手掩住嘴。 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今夜在他的坚持下,我戴上了他送的黑钻手链,藏在长长公主袖下。 妈春风满面,一扫倦容,不想在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里扫了她的兴,我走上去,低声向她道贺:“恭喜你,妈。” 妈没听到,又笑着端去一杯香槟给周先生。 我默默在原地注视她像一只忙不停歇的华美陀螺,跳一场没有终点的欲望圆舞,在地上画下一道道漆黑痕迹。 我首先感觉疲惫了,可还不能松懈——我被周先生叫去,面前是两位先生,看样子是父子,年轻些那位身姿挺拔,面孔英俊,眉目间竟有几分和我相像。 妈让我喊他们“舅舅,表哥”。 我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妈在电话中的“哥”,是妈回到周家不可或缺的助力,同样也是在妈落魄时,狠心抛下她的娘家人。 而此时,他们抛却前尘恩怨,笑意盈盈,在灯光满堂的宴会中体面相见。 我承认,哪怕在桃花镇,阿森用磅礴的爱意灌溉我,可我仍旧是期待妈的爱的,甚至在到了周家后,我愿意用自己去报答她十八年的护育之恩。 于是我非常给面子地朝他们微笑。 大人们聊起天,我们两个小辈四散开,那位表亲并没有对我过多关注,我们互相点了头错开。 这点功夫,周朗不知所踪,温小姐也不见了。 我的心蹦蹦跳,一点不顾及形象“哗”地站起,冲出门外。 夜,黑魆魆,是一头吃人野兽,索性没有走太远,我就找到他们二人。 微弱光芒下,温小姐已经溃不成军了,她被吻得面色通红,周朗高大地身躯盖过她,大掌探入裙底,起起伏伏。 我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谁,欲走之际,他发现了我,勾着一点邪气的笑扭头,细长的桃花眼挑起媚色盯着我,手下动作不停歇。 他在玩弄温小姐的身心,他看着她错误地情动,带着一点旁观者的轻蔑,我忽然打了个颤。 一声长长的叹谓结束了这场不该发生的欢爱。 周朗轻柔的吻落在温小姐嘴角,像每一次他吻我的时候。 我的努力都白费了,终究还是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又或许从一开始,这场游戏就没有局外人。 -- vpo①⑧.Com 32 于沉沉黑夜中我凝视那个与温小姐拥吻的男人。 兄长注视断臂维纳斯,正如纳喀索斯注视自己,因为他感到自己是残缺的。 我非圣人,在自身难保之际,仍有心思去解救他人,可我面前总浮现兄长温柔的面孔,朝荒芜中的我伸出手。 我闭上眼,身体先一步动作跨出脚去。 “谁?”周朗明知故问。 “大哥,是我。”我答得轻,却足够叁个人听到。 果然,一阵慌乱的衣角摩挲声响起,由暗至明,温小姐脸飞红霞,嘴唇水亮,周朗亦是,二人亲昵相依,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我喉咙发涩,不忍地别开脸:“舞会开始,媒体进场拍照了。” 温小姐应声,我闷声跟在他们身后,听得她对周朗低语:“阿朗,我头发有没有乱?” 周朗笑着,若有似无地撇了一眼我,接着俯身替温小姐挽去碎发,在她耳畔道:“还是那么美,就是口红被我亲没了。” 灯光如白昼,舞会已开场,周朗出乎意料地配合,仿佛野兽即将餮食前的漫不经心,从爪缝间漏下一些仁慈给猎物。 我没想到,他也会跳舞,身姿挺拔优雅,翩翩若鹤立于人群。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遮去我的视线。 我眯眼抬头,是那个表哥,他嘴唇紧抿,双臂笔直贴在裤缝。 透过他,我看到妈和那位舅舅正看向这里,我不再抗拒,把手交给他,坦然道:“我不会跳舞。” 他神色严肃:“我也不会。” 这哪像跳舞,更像两个没上油的机器人切磋功夫,不是我踩他,就是他踩我,我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笑容还在脸上,一个转圈后,对上脸色阴沉的周朗,我垂下头,淡去了笑。 直男再次发言:“我把你踩疼了,所以你不笑了。” 对上他那张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脸,我摇了摇头:“你叫什么?” “宋抑。”跟喊号子似的,中气十足。 “周希,”我问,“军人?” 他看了我一眼后,再次毫不留情踩上我:“警察。” 于悠扬的小提琴声中舞姿变幻,周朗和温小姐转来我们旁侧,一对璧人,温情而缠绵,避免和周朗相见,我极力在慌乱舞步中逃离。 水晶灯麦穗一晃一晃,光影交替,照得我们面色晦暗,像一副不着色的面具,周朗面色阴郁凝睇我,一张口,却是对宋抑说:“听闻宋氏最近麻烦缠身,需得我司资金救援?” 闻言,宋抑脸色微僵,他并不是个擅长虚与委蛇的人,面对事实只好用沉默应对,我反倒有点好奇他怎么会去做警察。 见他不说话,周朗自觉逞了口舌之快,嗤笑一声,斗胜的孔雀般望来,甚至还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求人夸赞他的伶牙俐齿。 而我移开视线,并不看他。 周朗当即坏脾气地停住脚,被打乱步伐的众人,撞的撞,碰的碰,温小姐则是一脸讶异,看着眼前松开她的男人。 我仍在圆舞中,一会儿脸对着他,一会儿背对着他,仿佛一扇开合的门,周朗的脸是门内永恒的景色。 或许我该停下安抚他? 未等我思量,便听得周朗沉声道:“该换舞伴了。” 之后我被强行拉扯进他怀中,高跟鞋崴了脚,双手揪紧他的衣领,才不至于摔倒出丑。 我瞪他,这时我仍以为他是早晨被我一个吻,哄得乖乖听话的周朗。 滚烫的大掌贴在我腰侧,他扶稳我,强迫我贴在他身上,俊脸就在头顶,他好像没有一点不开心,语气轻快极了:“你和他聊得挺开心,聊了什么,说给我听听?”靠得近了,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属于温小姐的香水味。 我别过脸,拉远距离,低声道:“你别胡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又低头凑近几分,从旁人的角度看,大约是舞姿,可我知道,他的唇已经贴上我的鬓角,亲密厮磨:“这么快就和他有小秘密了,你还真是讨厌我啊。” 从学校回来后,他曾问我为什么以前不出手对付周笙。 “让我猜猜,因为他跟你说过,不反抗就不会受到伤害,对不对?” 我没有否认。 他不甘心:“那你对我百依百顺,也是因为他的这句话?你是不是从心底觉得我不如他,所以不肯承认你跟我是同一类人?”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周朗差点扑上来咬我,我才道:“因为你是假的。” 身份,肉体,轻柔的吻,甜蜜的话,连勃起的性器都只是他复仇的武器。 嘴唇渐渐向下,我投降了,道:“我问他叫什么,仅此而已。” 他不信,掌心轻揉我的腰肢,他明知道我怕痒。 我忍住痒意:“还问了他是干什么的。” “就这样,”他委屈上了,“你就能笑得那么开心?你从来没对我那样笑过。” 也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我只能安抚他:“回去再笑给你看,这里人多,快换我回去。” 已有人将目光聚集我们。 “你还会对我笑吗?”蓦地周朗说出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他缓缓抬头,又露出那副哀怜的表情,避开宋抑,忽略温小姐泪水涟涟的模样,带我摇曳到远些的地方:“你就一点儿都不吃醋?” 原来他今晚这些反常,并不是为了报复,不过是巴巴地在等我吃醋。 场上又换过一轮,唯独我们没有动,我服软:“吃了。” 他不依不饶,追问:“那吃了多少。”大有种答得他不满意今天别想走出去的气势。 我皱眉,他正眨巴眼,期待我的回答,我说:“你吃多少我就吃多少。” 他一愣,继而狡黠一笑,想说什么,被强劲的镁光灯打断,我们双双眯眼,他左眼似乎比右眼抗光,只一动。 舞曲终了,漆黑光亮皮鞋上满是我的脚印,他倒不在乎,趁最后一点时间,朝我轻声告白:“你要记得,在这世上,我最最喜欢眠眠了。” 再分开,周朗又恢复原先的样子哄起温小姐,而温小姐也被止住眼泪,忍俊不禁笑起来。 真真假假,谁能得知。 妈今晚第一次来找我谈天,开口却是让我在兄长面前多帮衬帮衬舅舅,好歹是一家人,我回望她,觉得她的宽容用错地方,但我静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显然她今天很开心,开心到居然愿意拉着我的手,和我诉衷肠,我有点受宠若惊,可说来说去,绕不过舅舅和项目,这场对话显得过于苍白,温情表皮下,全然是成年人的算计。 临走前,她悄声对我说:“九点去后面那栋屋子等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她讲得没有一点踌躇,就好像在讲“待会儿下楼来吃饭”一样自如,我竟没有一点怀疑她,却不曾想,被小铃视作禁地的宅子,为什么妈能进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周朗再次不见,温小姐还留在原地,他一个人离去,我倒并没有过于担心,这样也好,省得他缠着我,做出不合适的举动。 这时,我出乎意料地碰到一个人,周家表亲生日宴上的女记者,她扎着一个大马尾,胸前挂着一个硕大的相机,有活力极了。 她显然也记得我,远远地就同我眼神交汇,我想以后我是否有机会成为这样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待时机成熟,离开周家。 我羡慕她,第一眼就觉得。 “周小姐,”她伸手和我一握,“喊我小玉就好。” 场外记者有机会进场,自然要多套一些话,我原以为她要向我打听周朗,没想到她只是打个招呼,揶揄了下刚刚我那不成文的舞步后,便离开了。 我有一时恍然,厅内人人光鲜亮丽,面带虚伪的笑,有时不得不承认,周朗所言不虚——肉体不过是禁锢灵魂的俗物。 吊钟沉闷地敲响九下,周朗未归,我按约定,朝别墅后的宅子走去。 月华笼罩树木,枝丫影影绰绰,活像一根根枯手要把我拉下地底,这城市中心的夜,竟也有乌鸦栖于枝头,桀桀怪鸣,风一吹,树叶抖擞,更是瘆人。 灯火人声已远去,我走进一片寂静。 宅子的门是开着的,那架钢琴还摆在厅中,手抚摸过去,琴音忽高忽低,从未踏足的二楼传来木头敲击的闷响。 我试探着唤了一声:“妈?” 脱掉穿不习惯的高跟鞋,赤脚走上温暖的木质楼梯,吱吱呀呀,听得牙酸。 一行暖黄色灯光从排头第一个屋子溢出,声响就是从中传出,我又唤了一声:“妈?” 门倏地一拉开,泄了满地灯光,这灯光中出现一个人,不是周朗还有谁? 看到我,他一点也不惊讶,只在嘴角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眠眠,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我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我才是那份大礼。 不改了,再改人就没了 我想问一下,在po不想写太露骨的肉,是不是不太好啊。 -- 33 小小的屋,充斥暖光,这样一个夏夜,无疑让人觉得太热,一把火烧到心里,只剩枯枝败叶。 门被虚掩,隔绝开那道黑黢黢的楼梯,我木然望向周朗,他又露出那副哀怜的神色。 一场避无可避的性事。 近旁的桌上垫着一块乳白碎花桌布,我像个俘虏被屈辱压在上面,侧脸不偏不倚迭于一朵花,黑而长的发散乱开,是花的根茎。 周朗扯下皮带把我反扣的双手捆在一起时,一只飞虫悠悠停栖花间,我猛地为之一振,冷声道:“放开我。” 他不做声,一根手指顺着我的背,一路划过,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剖开我。 我问他:“周朗,你喜欢我吗?” 身后人动作一顿,摩挲起我被扣紧的手腕:“我爱你啊,眠眠。”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这叫强奸。” 他被我的措辞吓到,放开手,我立刻仰起上半身,放柔语调:“你吓到我了。” 我甚至艰难地,讨好地吻上他干涸而柔软的唇,含住轻吮,他乖乖张嘴,任由我的舌侵占。 寻到那条湿润的舌,我只轻轻舔了一下,他整个人都一颤,翻转过我,我们面对面,他有些痴迷地吻在我唇畔:“继续。” 舌尖再次奉上,百般小心,舔舐过每个角落,把他的舌裹来,轻轻吮吸,他闷笑一声,含含糊糊道:“痒。” 我抱有侥幸,背过的手,覆盖在他半硬的性器:“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口出来,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周朗睁开眼,蹙起眉,一副很难办的样子,最后他扬起一个残忍的笑:“不好,你和你那个婊子妈一样,都是说谎精。” 他拉开右手旁的抽屉,一迭照片和信件丢在我脸上,散落一地,纷纷扬扬,居然全是小时候的我,呱呱落地到十几岁时田野中捉蝴蝶。 “她骗了我妈,而你就来骗我,”他捡起一张,怔怔出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每次都趁我睡着了把药融在水里了,就连今天…” 他抬头,漆黑而阒静的眸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心下一惊,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如何也迈不开。 他都知道。 “小时候我最喜欢这一张,你看你笑得多开心。” 照片上面的我穿一个红肚兜,下河和大人一起摸田螺,一手泥,脏兮兮。 “眠眠,你是我的小妹妹呀,我多喜欢你,可是,”他的面部肌肉不可控地颤抖起来,“为什么妈妈不喜欢你,要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我哪里错了?” 高大身躯逼近,我退无可退,死死抵住桌,哐啷作响,四格窗前,一方夜幕下,玻璃樽中盛满枯萎玫瑰。 “每收到一张,她就会打我一次,眠眠,这是我的错吗?”俊美的面容痛苦而扭曲,仿佛内里正遭受烈火焚烧,不得不痛喊出声了。 我怔怔,这是妈的手笔,她求而不得,便用照片书信刺激好友,提醒她的失败,她的被背叛,可这怒火全都引去一个孩子的身上。 脑海中闪过电光火石,却来不及仔细思虑。 “对不起…”我摇头,眼泪不自觉流出,这一刻,我并不在意周朗的身份,我从不知道我的出世会给世上另一个生命体带来巨大痛苦。 吻去我的泪,他取来玻璃樽中一支枯败脆弱的玫瑰,别在我发间:“没关系啊,她已经把你赔给我了。” 明明早打定主意不再反抗,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又恐惧起来,我是个被阿森保护太久的胆小鬼。 我哀求他:“周朗,你要是这么做的话,一切都会被你毁了…” “嘘。”他用额头抵住我,微阖眼,双手绕到我身后,抚摸那颗黑钻石,轻笑道:“梵天之眼,死亡与毁灭,而在这之前,我要你陪我一起堕落。” 原来他早就打定主意,只不过为他那该死的仪式感,他选择今天,在所有人背叛他的日子,拉我入地狱。 他把我翻转过去,不容置喙地,半硬的性器已歪斜着插进半截,他低低叹谓:“你知道我那时候好不容易掌控一次身体,最首要做的是什么吗?” 进来了,我同我血缘相亲的哥哥,做爱了。 我张大嘴,像一只被渔夫抛弃上岸的鱼,拍打尾巴,尚未扩张湿润,他就扣紧我的腰,尽根没入,硕大的性器化作兵刃凿开我,我疼得一哆嗦,他却畅快地长叹:“就是对着你的照片手淫。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见到你,我一定要对你很好,给你买漂亮的衣服,让你总是带着笑。” 我的身体在抽插中震颤,长发一缕缕摩擦我的侧脸,植物枯萎后散发的味道萦绕。 他像只哀鸣的小兽:“谁又知道你居然是害死我妈妈的凶手呢?” 一滴泪落进嘴,苦涩得让我回神,从一开始,我们的命运就纠缠在一起,可是我好痛,我痛又怎么会让他好受呢,声音被顶撞得支离破碎:“你永远比不上大哥,你就是个神经病。” 奏效了。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想象中一把丢开我,而是抄起我的双腿架在臂弯,对准我并拢的腿间,狠力抽插。 “可他救不了你。”他掰过我的头,舌头蛮横钻进来,吞之不及的涎液沿嘴角丝丝流下。 原来任何一个情绪都是有味道的,绝望是什么味道? 是眼泪,汗水,精液,血液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将身后的恶魔幻想成那个头发软趴趴,有一双世上最清澈眼睛的人,他会轻轻抚过我全身,低声说爱我。 我想起桃花深蓝的夜空,繁星点点,一闪而过的车灯,那是我和阿森的初夜,可现在我撇过头,不是每一个夜晚都有星星守护月亮。 他把我的腿打开,半个身子压上来,绷紧臀肌直上直下地插入,我惊声尖叫,他不知疲倦地凿开我,撕裂般的疼让我冷汗岑岑。 困扰我很久的噩梦在此刻显灵,周朗掐住我的脖子,长而粗的性器一次次劈开我,水声渍渍,他缱绻地呓语:“婊子,我的小婊子…只要你受过和我一样的痛苦,你就会成为我的同类,永远陪伴我了吧。” 就在这时,楼梯间传来脚步,我身体不自觉绞紧,周朗闷哼一颤,更快更深地鞭挞起来,低头寻到我的舌,像获得生命源泉般吞食我的津液,我一次次被填满,西装面料随他的动作摩擦花核,似乎快要破皮。 虚掩的门缝中出现一只眼。 周朗倏地笑了,婴儿般抱起我,我们相交的性器就这样暴露出来,他颠簸我的身体,使我狠狠压下,把他的性器完全含下去。 我渴望那只眼的主人来救我,可她没有,她仓皇地下楼,周朗轻笑,腰肢朝上顶:“你瞧啊,她背叛了你。” 一记深顶,插得我仰头喘息,咒骂道:“周朗,你不得好死。” 周朗无疑是聪明的,他懂得肉体折磨是头等低劣,只有给心灵沉痛一击才能将人击垮,的确,那只眼,打开我心中恐惧,成为我往后噩梦的源头。 每当醒来面对沉沉黑夜和一旁睡容安稳的魔鬼,我都会轻手轻脚下床,举起他给我的刀,对准他的胸膛,一遍遍比划。 可是为什么,药物早不有效,晚不有效,偏偏这时,兄长恢复了清明,两人下体还紧密相连,体液血液黏在腿根,我难堪地别过脸,厉声道:“周朗,滚出去。” 就好像上一次,兄长在书房教我习题,他明明看到了那张写满“只给周朗肏”的纸条,可还是视若无睹,我想这是我和兄长相像的地方。 仍未疲软的性器抽出,内壁不自觉地嗦紧挽留,最后发出“啵”一声,拉链声清晰可闻,随后是长长的静默,汗水啪嗒,悠扬的提琴声也从窗外传来,感官回笼,那只飞虫从花间飞离,栖居到灯泡。 直到一件热烘烘的外套覆在我被撕裂的裙上,门“吱”地拉开,沉稳规律的脚步声渐远,我才颤抖着拾起沾染污浊的底裤套上,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 有人坐来我旁侧,她是如何说的呢,她说——这样的事再平常不过,来,这是避孕药,吃了它。 我怀疑我听错了,转过头,眨眨眼,两行泪就掉下来,我不想愚蠢地问为什么,很明显,为了她的富贵,她可以卖掉一切。 虽然我已经洞悉,可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凉下来,我接过那盒药,一粒粒扣下来,塞进嘴里,干嚼着,咽下去。 “满意了吗,”我竟然笑了,“呵,如果不幸没有效果,那你还能得到一个不健全的孙子,或者外孙?到时候该怎么称呼呢?” 她掴了我一掌,骂我疯子。 面对周朗的羞辱我没有哭,仅仅是一个巴掌,一句疯子,我怎么就突然泣不成声? 我也糊涂了。 仰躺在床榻,两滴汗没入鬓间,往后的往后,我将面对无数次这样不情不愿的欢爱,在俯视全市的巨大落地窗前,私人岛屿的海滩上,面对灿烂星河,涂了丹蔻的手夹着一根烟,男人抱着我后入,插得淫液直溅,我只烦烟灰弄脏我胸口。 我想,我和阿森的性爱,是两个干净灵魂的触碰,一双手掠过高峰低谷,一双手掠过平川火山,热烈而羞涩,我是欢愉的。 而和周朗,我做到胃里泛酸,倒不是为了那点血缘,我总觉得我于周朗,是企图强力破开的城门,企图耀武扬威的报复,掐揪咬啃,是给奴隶下的烙印,我害怕,恶心,痛苦,我承受怒火性欲,在他射精一瞬后,漫漫长夜里,反刍痛苦。 -- 34 数不清第几次自梦中惊醒。 夜静极了,不知何处来的野猫正聒噪地春叫,引起一片回音,床头昂贵的钟,正滴滴答答走针,同时夜也暗极了,灰蒙蒙一片的黑,一点也不爽利,尤给人一点即将黎明的希望。 然而比夜更暗的,是床对面墙壁上挂着的西装外套,以一己之力勾勒出鲜明的黑色轮廓,宛如有人立在那里,狞笑我的懦弱。 我定定看着,思绪仍在被抛弃的梦中挣扎。 还是那年生日,妈丢下我一人在蛋糕店,人们或坐或立,面孔模糊,可是那些不堪入耳的窃窃私议—— “你的婊子妈不要你了。” “哈哈,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 “长大了恐怕又是一个烂货。” 我永远忘不掉。 从前她保护我,不让我被玷污,只是因为那些人给的筹码不够,你看啊,这会儿赌桌有人稍稍放出几张牌,她就迫不及待,溃不成军。 拉开灯,灌下一杯凉水,半把军刀从枕头下露出,我抽出来,对上一双没有情绪的眼。 别墅处处有兄长的痕迹,在我每天踌躇,终于推开门的一瞬,檀木桌上盛有温茶的玉制杯,烟灰缸内仍在飘烟的半截香烟,无一不昭示他的避让。 他替我向学校请了长假,可我仍每天准时报道,系一道丝巾,遮掩泛青的掐痕和牙印。 自从上回的事后,林森森死乞白赖缠着我,自然而然认识了周一他们,休息日,我们四人一起去B大附近的手工店,有的是情侣,有的是同学,还有的是孩子和妈妈。 我收回视线,认真完成手中雕像。 林森森雕刻了一个女孩,周一和小晴互雕刻了对方,而我。 “周希,你这是微胖版维纳斯,不像美神,像食神。”林森森一本正经道。 小晴噗一声,周一也忍俊不禁,手下的维纳斯似乎在愤懑地朝我皱眉,我不禁展露出笑。 “终于笑了,”周一担忧道,“希希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小晴附和:“是啊,黑眼圈那么重,睡得不好吗?” 面对这样一群真挚的朋友,我心中的石头轻了些,扮起鬼脸故作轻松:“没有,就是看了本小说,太难过了。” 他们叁人面面相觑,我再次笑道:“真的没事啦,你们放心。” 小晴看了看我:“没错,上回我也是这样,被悲情小说弄得茶饭不思,写悲剧的作者都该拉去浸猪笼。” 大家哄笑起来,越笑越畅快,最后成了作品吐槽大会,一会儿说林森森雕刻时的手抖得像患有帕金森的病人,一会儿说周一雕得不像小晴,像某届校花,害得小晴逼问许久。 欢声笑语中,我扭头朝窗外,夏末的夕阳仿佛一笔颜料,将天地染成霞色,行人手牵手在斑马线一头等绿灯,红日沉沦,慢慢消失天际。 初秋来临的早晨,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楼下,兄长意外地出现,小铃说今天兄长要去祖宅探望老祖,我应了一声,低头吃起早餐。 刀叉似乎在和我作对,半天切不开一个薄软的煎鸡蛋,主座没了声响,我的手指开始轻颤,磕磕绊绊在瓷盘,难听死了。 一声细微的叹息,节骨分明的一双手递来盘子,盘中是切好的鸡蛋,还撒了我爱吃的胡椒粉。 喉咙干涩,我眨眨眼,说不出一句话,兄长也未出声。 坐车,吃茶,哪怕在一间屋子里等候,我们都没有说话,好像一张口,带有我们肉体交缠的秘密的蝴蝶,就会破体而出。 我时常回想那紧密相连,深深埋入的阴茎,不断撞击臀部的下腹,体液潺潺布满肉缝阴囊。 一幅淫秽的画,钉在我脑海。 周朗那些真真假假的话,让我感到害怕,他痛苦,便不让别人高兴地活,他要让别人陪他一起遭受业火焚烧,一块儿化成灰烬,脏得不能再脏。 我总想,还有阿森在等我,而我的念念不忘,不是没有回响的。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我收到一封信,最廉价的信纸,上面还沾有泥土,封面是一串地址。 我捕捉到关键词,桃花镇。 那一刻,我几乎是全身颤抖着,任由热泪夺眶而出,噼里啪啦砸在浆白的信纸。 阿森,是阿森,我小心再小心地开启信件,生怕损坏一角。 我的阿森给我写了什么呢,他说——“眠眠,我也很想你。” 这几个字扭曲歪斜地躺在纸上,像他温暖而美好的怀抱,朝我露出柔软的胸膛,他那双藏了桃花镇整个春天的眼,透过信,含笑注视我。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辗转收到这封信,又是不是和我一样,怀着一点慰藉,寄出这封天外来信。 捏着信,紧紧贴在胸口,似乎这样,就能将他遥远的体温印在身上,泪水泅湿衣襟。 ——阿森,一切安好吗?还在钢铁厂工作吗?刚过去的夏天,难熬吗?我很想你。 我们一起栽下的桃花树已经破土而出了吧,花开得如何,这里没有桃花,我不喜欢,不过我有了一个对我很好的爸爸,他给我买了我们一直想吃的水果奶油蛋糕,很甜,可还是没有你给的糖甜,我给你的糖吃光了吧,有别的小姑娘给你送糖吗?你不许收,听见没! 阿森,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了,你知道吗,我可以考大学了,等我上了大学,我就去找你,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我每天都有很乖地在想你。 这封语无伦次的信由我亲手贴上邮票,骑上自行车,在布满阳光的街道,慢悠悠驶向邮局,风鸣鸟吟,这座城市从未像那天一样让人开怀。 我忘却了烦恼,在夜间一遍遍翻看短短一行字,阿森的字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丑了呢,我轻轻用脸摩挲信纸。 周一他们发现我的变化,都说我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我笑笑没有理他们,专心雕刻。 再次和兄长碰面,餐桌上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画展上的那个拥有钴蓝色眼睛的外国男人。 “叫我Fernando就好。”他笑眯眯。 我尝试了几次也没叫出口,一时僵住,兄长想起什么,也难得笑了:“江鸣,我的心理医生。” 对上兄长的笑颜,我怔住,多久了,我们因周朗的错冷战多久了。 其实连我也没意识到,被我扔下楼的药膏,被我剪掉的一朵朵玫瑰,被我扯断的珠宝,我在发泄怒火的同时,兄长也在承受他不该承受的。 错的不是我们。 我感到无力,上楼躲进阿森的信里,做一场美梦,不多时,有人敲门,是江先生。 “方便聊聊吗?” 我邀请他进屋。 他打量我屋子的陈列摆设,一一说过,比如我随意踏在脚下的毛毯是兄长托意大利某位大师手工编织,又比如那张床,是兄长寻了很久上等整块红木,房间也是他亲自设计的。 “在你回来前,他还询问我的意见,十几岁的孩子会喜欢什么颜色,他对你这样好,甚至为了你不顾身体,每天注射过量的抑制剂,”江先生的话让我心惊,“这样下去,他是会死的。” 风吹来,窗帘鼓动,星月挂在夜空,寂静无声。 “我有个办法可以根治,让亚人格彻底消失,”江先生一点点加大筹码,“你也不想永远担心被报复吧。” 我睫羽轻颤。 “这不是你们的错,是亚人格的,只要他消失了,你就可以做一个自由的人。” 终于,我抬头。 下一章甜甜的周朗上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