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翻车日常》 楔子 褚渊最后一次听见赵慕青的名字,是在周国战败后的第九日,那时黎明还没有到来。 守在外面的宫人睡意朦胧间突见滚滚浓烟,光亮大盛,吓得奔跑大叫。喊声惊动巡逻的侍卫,赶来时,里面早已火光冲天。 芳菲宫走水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皇宫,众人抬头望去,都能看见东北方向缕缕青黑的烟雾直冲云霄。 夜雨淅沥,男子只穿着亵衣赶来,下意识往前走几步,却终究被一旁的侍卫拦住道:“大人,里面火大得很,进去不得,当心伤着了!” 他的脑海里回荡起她整日聒噪得跟麻雀一般无二的声音。 “我们做朋友吧,交心那种的。” “蝴蝶!冬天的蝴蝶,你可以看到了!不是只有春天夏天,冬天也能看到!” …… 一字一句,声声挠心,明快且恣肆。 依稀记得那日,春色满园,粉白杏花簌簌飘落,像极了金陵城里每年的大雪。 她在那片树影间,身轻如燕,一颗球能玩出十八般花样。 周遭人影幢幢,房梁柱子倒塌,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绝如缕,打断记忆。 救火的宫人垂首道:“八、八公主……怕是已经……” 褚决明侧头瞟了一眼侄子,见他仍旧是素日里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半点伤感。 “死了吗?”火光明灭,照得褚渊的脸晦暗不清。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别耽误登基的时辰。”褚决明若有所思,倒不晓得他能狠心到这个程度。 毕竟那位八公主与他相好多年,巴心巴肠,就是装,他其实也该装出个黯然神伤的表情,免得遭人背后诟病。 褚渊望着被熊熊大火吞噬的宫殿,良久开口道:“那便有劳叔叔了。如果找到尸首……就以公主之礼厚葬吧。” 秋寒愈浓,即使朝阳初升,仍减退不了凉意。 新帝登基,改国号“燕”,世称西燕。 江山一夜易主,周帝失踪,皇室贵胄几近戮尽,除偶尔有儒生喟叹,已没有多少人深究。好像自古以来,百姓们都习惯了这样血腥的朝代更迭。 芳菲宫那场大火被掩埋在地底,可怜民间无人知道前朝八公主葬身火海。 新帝似乎不肯相信她殁了的事实,命人张贴缉拿布告,若寻得八公主,必重赏。 有无所事事的市井之徒眼红高额赏金,拿着画像到处寻找八公主的踪迹。可日日月月杳无音讯,也懒得再去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随时间流逝,芳菲宫慢慢被淡忘,很少有人再提及。即便有,也只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谈,不敢大声喧哗。 朝野均知,新帝曾下令任何人不得妄论八公主之事,一旦被听见,就是砍头的死罪。人心惶惶,自然没人敢大胆触忌讳。 但不知谁想象力丰富,闲得发霉之际将这件事杜撰成通俗话本子,名曰《青梅赋》,悄悄在坊间流传,写作小姐与书童青梅竹马,书童求而不得愤而杀之的故事。 内容添油加醋,又涉及了宫闱秘辛,自是精彩,时人争相传抄,导致话本子一度卖到金陵的纸涨了两倍价钱。 那场大火后,芳菲宫并未修葺。不过大半年,昔日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宫殿俨然成了一处荒凉无人的鬼域。 转眼又一春,四月天晴,山花烂漫。 城楼附近,两个孩童嬉闹着,口中念念有词:“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叁愿……” 有卖鱼的老翁挑着担子经过,一步一摇。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叁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孩童的笑声远去,淹没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中。 -- 生活是个戏剧 夜凉如水,一片寂静。 赵慕青坐在树上,指间挽了个圈儿,解完十四连环的最后一个。 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她晃了晃腿跳下地。还没进院子,便听见范老爷怒气冲冲的声音。 “有我在一天,别想把你妹妹带出家!” “爹,您怎么这么糊涂呢?凭叁妹的花容月貌,趁这次广选美人的机会,肯定能脱颖而出,到时当个一宫之主什么的,权势、富贵通通有了,岂不是比您天天做那默默无闻,费力不讨好的破司医来得轻松?” 赵慕青一愣,听出后面是范远之在说话。 范家算得上是药香世家,范老爷原本隶属先周尚药局,为司医之一,后来先周被褚氏覆灭后,便归入燕朝。 范仲膝下共叁个子女,唯独二少爷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成天在市集寻欢作乐,甚至偷了家里的金银首饰去卖。 范仲把他打成狗熊,依然拯救不了这棵歪脖子树。 赵慕青从前也闯过不少祸,高兴起来简直和太阳肩并肩,直至惹得向来把她当亲女儿宠的皇帝舅舅不得不把她关起来,所以理解大家会有多讨厌这种人。 “你以为后宫那些女人一个个是吃素的?你小妹大病一场,这次多亏成公子将她治好。你不知好好爱护自己的妹妹,反倒想从她身上捞好处!”范仲双手发抖,气得想把儿子头拧下来。 范叁小姐之前得怪病久治不愈,连范老爷都束手无策,听闻清河谷里有位隐世医者,于是找成允言医治。 叁小姐病愈,范老爷心存感激,答应了肖毅让赵慕青进府为婢的要求。 当初冒着被烧死的危险,把她救出来偷偷送走的侍卫肖毅来清河谷寻她,她其实不大情愿,厚着脸皮缠了成允言好久让他一同回金陵。 范家虽然小门小户,但比起一穷二白,只有两间破草屋的成允言,还算得上是富足。 概因肖毅不忍心看她继续天天吃素,所以执意要将她重新接回金陵改善生活。 久在与世隔绝的山谷,肖毅担心她无知,还对她叨叨了很多,尤其在提起当今皇帝时,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样子。 燕朝表面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皇室中各派系势力为夺权明争暗斗,牵连无辜。 肖毅说:“属下知道公主性子直,可是从今往后,恳请公主学会收敛,学会成长,学会控制脾气。” 他这话说得非常委婉。 赵慕青纵然过去跅弢不羁,而今正经起来也让人害怕,甚至还悟出一个道理。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就像她和褚渊,她对他好,并不意味着他必须回应她。 许是近乡情怯,她进范家的头两叁天浑浑噩噩。 金陵,光是这两个字,就够脑瓜疼好久。 赵慕青自觉不是个念旧的人,从不去想有关褚渊的一切。 然而一回金陵,桩桩件件的事都像中了毒似的扎根在心里,且一毒九年,不经意记起来还跟哑巴吃了黄莲一样苦。 这段孽缘是如何开始的? 夹岸芳树蓁蓁,那日金陵的天空格外碧蓝。芳菲宫的桃杏开得正好,风过处有花瓣悠悠飘至水面。 赵慕青正和少傅之女孙兰若面对面比赛踢鞠球,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传出去很远。 两人玩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慢慢走近的人。 围成半个圈儿的宫女齐齐为她们数着数:“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有人转头,蓦地发现孝平帝和几个大臣、世家公子几乎到跟前,这才慌不迭地散开,匆匆行礼。 孝平帝摆手,笑道:“不用管朕。” 沁着汗珠的脸热得泛红,赵慕青没听到数数,喘着气大声问:“多少了?” 宫女还来不及回答,孝平帝已接道:“叁十,叁十一……” 她眼一抬,立即笑道:“舅舅!” 鞠球飞快跃向半空,眼见将落地,她反应快,迅速伸出脚去,稳稳接住在足背挑几下。须臾,又换了另一个俏皮的花样。 赵慕青平衡力好,来来回回踢着,全无落空。 众人见她花样繁多,更加兴致勃勃,连声叫好。 孝平帝侧头问旁边的少年:“渊儿,你是第一次见八公主吧?” 算起来,褚氏是高氏皇族的远亲,是以他如此问。 少年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这里,直到被另一位大臣碰胳膊提醒,才低头应道:“回陛下,的确是。” 孝平帝没有因为他的出神着恼,笑了笑。 “你远道而来,先休息会儿再用膳吧。” “是。” “对了,镇国公什么时候进宫来看看朕,朕很久不见他了。” “回陛下,祖父去世十四年了。” 岭南山高路远,气候无常,他此番受诏回金陵,除叔叔褚决明以外,别的直系亲戚在这些年早就死的死,病的病,不剩几个。 “可惜,可惜啊……”孝平帝怅然地叹了口气。 岭南是罪臣亲眷流放之地,他是念在褚渊祖父有功的份上,才重新召回褚氏族人,不想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赵慕青脚一挑,抬手捉住鞠球,朝孝平帝扬眉笑道:“舅舅,我是不是很厉害?” 孝平帝抬了抬下巴,褚渊收到眼神,淡淡开口:“八公主是很厉害,我见过的姑娘里,估计没谁比得上你。” 赵慕青闻声瞥去,只见少年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满身风尘仆仆,站在众锦衣玉带的公子间相形见绌,眉眼却是清隽极了。 她怔了下,得意道:“那当然,从没有人能踢得过我呢!” 这一年,赵慕青十叁岁,褚渊十五岁,正是年少风流的年纪。 大约是看腻名公巨卿家的公子哥眼睛疲劳,所以她好奇地又留意了一眼与周围格格不入,衣不兼彩的他,衬着飘飞的片片杏花,瞧着有点儿“落花人独立”的意境。 要是能预知到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她肯定要让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厮脸长得漂亮并不是心也良善,分明是个黑心肝大尾巴狼。 可是当时赵慕青自认为就初见而言,彼此的第一印象还是挺好的,然褚渊是不是志同道合是另一回事。 后来事实证明,他不仅不与她志同道合,还很南辕北辙。 往事恍若昨日,她这个二世祖随心所欲惯了,没谁管得住,因此刚进范家时常与人产生摩擦,受家仆们的白眼和讥讽。 现在她弃恶从良,也学会打水扫地,迭被子收拾房间,脾性更是越来越朝着成允言的方向发展,就算面对范远之这种泼皮,都能忍住刨他祖坟的冲动了。 “我们家就叁妹没出嫁,我说爹您也真是个老顽固,怎么不想想要是……”范远之还在涎着脸皮继续说,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范仲一拍桌子,大吼:“滚!” 范远之晃晃脑袋,拖着步子滚出去了。 赵慕青连忙避到月洞门后,等他离开,才走出来。 -- NpO18.cOm 玩脱了 只要范仲不答应,范远之就算狗胆包天,也不敢跟他老子明着对干。 范远之连着几天没有回家,大约是怕见到范仲挨骂,又或者在哪个赌坊哪条花街柳巷鬼混,赵慕青也没在意。 时值中秋,她一大早便拉了成允言上街采买东西。 节日气氛喜庆,人也比往常多。没走多久,觉得后面有什么人跟着,每当回头,熙熙攘攘的人堆却看不出异样。 “怎么了?”成允言问。 她摆手:“没什么,我们到那边看看吧。” 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是个卖饰品的商铺。各处摆着琳琅满目的玉坠,各式精巧的镯子。 “姑娘,瞧瞧吧,”老板见她颇有兴趣的样子,赶紧笑着招呼,“都是新进的镯子,全金陵就属我这家最好!” 赵慕青拿起一个镯子,抚摸着精致的花纹看会儿,又放下出了门。 成允言道:“你喜欢那镯子吧?” 她点头,东张西望,一手勾着小钱袋转来转去。 “那怎么不买下来?” “好东西不一定要买下来,饱饱眼福也罢。况且师父不是说过万物眼花缭乱,实用的才是最好的吗?” 赵慕青不好明说自己是个穷酸丫鬟,口袋里的钱只够买街边小摊的烧饼,还是老实当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算了。 看见异于平日的热闹场景,每个人脸上洋溢着与亲人团圆的笑容,她也情不自禁被感染。 过去她也曾偷溜出宫,非拖着褚渊一起瞎晃悠。有他在的地方,几乎有她出现。 连孝平帝都忍不住笑说:“小八,你是不是褚渊的影子?” 她没觉得丝毫不妥,总是笑眯眯围在褚渊身旁说:“你看上什么,喜欢什么,我就送给你好不好?” 公主这个身份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钱多得花不完。 而褚渊的回应基本都是一个调,“不用”,“不必”,“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婉拒叁连。 但赵慕青想,他在金陵没有什么朋友和人交流少,肯定是比较害羞而已。 为缓解他的害羞,她执着地撺掇他参加各种诸如蹴鞠、冬猎的活动,致力于让他融入帝都生活圈。 或者哪些名门勋贵办聚会,泛舟饮酒,无非是年轻人凑一块儿取乐,她基本也捎着他,纵然褚渊爱答不理,她还是自得其乐。 后来赵慕青才晓得有的事情注定不会随时间改变,譬如他看不惯她的事。 可彼时的她根本没考虑过什么,只管作死地去撩拨,哪里认真读懂过他的眼神? 直到那一天,孙兰若被褚渊从水中救出,湿漉漉躺在他怀里。当他扶着少女柔弱的身躯看向她…… 他问她:“兰若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她?” 赵慕青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是,她承认在看到他们说说笑笑时感到不爽,甚至明知太尉的儿子强娶孙兰若,也由于私心没有向舅舅求情。 他以为孙兰若嫁人是她所为,连跳湖自杀也是她逼的?她在他心中,一直这样不堪? 她去救个鬼,原来人家早就想风度翩翩英雄救美……没想过他认为是她害了孙兰若,这比他拒绝她的好意还扎心。 赵慕青难以忘记,他看着她的眼神,与看一根狗尾巴草没有分别。 一定是天太冷,她的心脏蜷缩得厉害,有种缺氧的感觉。 她居然没有气得骂他,反倒翘起嘴角笑两声道:“哦,难不成是我棒打鸳鸯了?可是你又能把我怎样呢?” 褚渊道:“公主,臣是臣,不能把公主怎样。但兰若她是公主的朋友,公主应当……” “她是我的朋友,与你何干?要不是我看在她面子上,凭你刚刚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治你一个以下犯上的罪。” 出于一种你不让我好过我也没必要和你好好讲道理的心理,赵慕青施施然撂下这句话,转身拗出个潇洒姿势离去。 她这人曾经就是如此无聊且无赖。 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不及孙兰若大方,可她为他拒绝西羌的联姻……他不领情就算了,竟还为孙兰若质疑她,她笑得眼睛一阵阵疼。 事隔多年,赵慕青也快想不起来笑得眼睛疼是一种怎样奇特的滋味。 街上往来的人很多,她被撞到肩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与成允言走散了。 行至偏僻巷口,只觉身后有道黑影晃过,回头的瞬间,已被人从后面抓住用帕子堵住口鼻。脑仁儿凉飕飕的,她来不及自我拯救一下就晕过去。 再次睁眼,竟坐在一辆马车里。 “你醒了?”帘子被掀开,范远之嬉皮笑脸地出现在眼前。 赵慕青自问迄今为止在范家还算规矩,警惕道:“二少爷要干什么?” “别瞪本少爷。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这好事哪轮得到你。” 她被连拉带拖地硬扯出马车,一看眼前朱红的宫门,竟是皇宫前。 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从身边走过,笑得合不拢嘴,叁叁两两往宫里而去。 想她当公主的那些年也是日天日地怼了一帮老臣,骑马游街,上房揭瓦什么混账事没做过,顿时便知这厮不安好心。 “今天可是广选美人的最后期限,你在我家白吃白住这么久,范家人待你不薄,你可得知恩图报,别白白错失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好机会。” “奴婢蠢笨,只想恪守本分,进宫怕是白费二少爷的好心,二少爷不如放奴婢回去,否则要是老爷和叁小姐知道……” 她的威胁毫无成效,范远之毕竟泼皮惯了,要是因为区区一个丫鬟叁言两语吓到,他少爷的面子往哪里搁?当即道:“臭丫头,别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慕青不想在大庭广众引人注目,和男人比起来,自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但她不能在这里发作,只想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二人动静有点儿大,引来几个侍卫。 “吵嚷什么,走远点!”一个侍卫拔刀驱赶。 如变脸似的换了副笑脸,范远之恭恭敬敬鞠一躬,赔笑道:“这位军爷,实在对不住,我家丫鬟没见过世面,一惊一乍,请多多包涵!” 赵慕青还没有开口,冷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什么事情如此喧哗?” 她身体微微僵硬,差点要感叹一句老天爷是不是嫌自己这九年磋磨得不够,又要增添点余兴,居然变着法子来考验她。 褚决明策马走近,目光触及她,满眼惊诧和疑惑。 赵慕青别开脸。 “大将军,他们在宫门外拉拉扯扯,形迹可疑!”两名侍卫拱手回应。 范远之见连大将军都来了,害怕闯祸累及自己,早就趁人不注意溜了。 走是走不了,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赵慕青顿时陷进两难境地。 “你是哪家的小姐?”褚决明问了句。 “奴婢只是个没见识的丫鬟,大人饶命呀!” “丫鬟……”褚决明忍受了她这番极其造作的语气,上下打量。 赵慕青被盯得起鸡皮疙瘩,仿佛自己是块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莺莺燕燕的女子结伴而过,偶尔几个胆大的在远处对她指指点点,不知是嘲讽还是幸灾乐祸。 她在心里默念叁遍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从容些。 像,太像了……褚决明看着她,冷冷勾起嘴角。 若非昔日亲眼见那场大火把芳菲宫烧得干净,他真怀疑八公主起死回生了。只是片刻,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倒很期待,如果皇帝再见到这张脸,会有何种反应。 -- NpO18.cOm 装逼 月上中天,璀璨灯火照得方圆百里亮如白昼。 百姓携妻带子出街游玩,其乐融融,笑声传遍街头巷尾。 此时的赵慕青坐在角落,小天窗透进月光,落入黑咕隆咚的牢房。 这和想象的不一样,要是晓得会招致一场无妄之灾,就不会慢条斯理跟范远之理论,而是叁十六计走为上计。 没想到再进皇宫,竟是先参观牢房。 一整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只觉得又饿又困,头晕脑涨,她额头抵着手臂迷迷糊糊睡着了。 朦胧间,似有道目光落在身上。 那是双极好看的眼,仿若山间静水流深。他一身玄色,矜贵端方。 赵慕青歪头看他,“你是谁?” 那人反问:“你觉得是谁?” 赵慕青想了想,笑起来,抬手摸上他脸颊:“我知道了,我在做梦。” 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感到微弱颤抖。 “大胆刁民,竟敢拿脏手触摸龙体,你不要命了!”尖锐声打破这份微妙的氛围。 赵慕青一抖,睁开眼。 等看清面前景象,瞌睡和饥饿感一并飞到了爪哇国。 牢房乌压压站着数人,为首男子居高临下,分明是梦中所见模样。 赵慕青一时以为自己青天白日活见鬼。从没有想过,会在今时今日这般境况与褚渊重逢。 有多久没见过了? 自被锁进冷宫,和他再会已时隔四年。 她记得那时,孙兰若将嫁给太尉的儿子。她其实不愿意管闲事,但看到孙兰若哭,褚渊站在舅舅的殿外,又心软了。 以为自己铁石心肠,终究是人非草木。 他舍不得孙兰若委屈,所以她去做恶人,擅自闯入太尉府,以舅舅的名义搅黄了孙兰若的喜宴。 君无戏言,怎可被当作荒唐的玩笑?即便孝平帝宠爱她,也架不住满朝压力,斥其僭越礼教,长此以往败坏皇室风气。 如果只是让太尉颜面扫地这事,孝平帝勉强能够压下来。 当然不止,主要还是因为她娘对她从娘胎就开始的教化,虽身为女子,却认为女子与男儿平等,不一定拘泥相夫教子,深闺绣花鸟。 在机敏好学的年纪里,她也学了不少,但弹琴作画,唱曲吟诗一概不会,骑马射猎,吃喝玩乐倒是样样在行。 按老臣们的说法,学的尽是些上不了台面歪门邪道的东西。 赵慕青甚至公然在翰林院学堂上和学士们唇枪舌战整整两日,驳斥他们是读书读傻了,迂腐不知变通。 结果非但没能感化众人,反倒气得教书夫子一股气血直冲丹田,差点当场翘辫子。 崇尚女子才德兼备,叁纲五常的老臣们哪看得惯她这个德行?孝平帝被每天参她几本的奏折搞得头大了一圈,只能将她锁进冷宫反思过错。 叁百多个日夜,赵慕青对着四面灰暗的墙壁挨过漫长的孤单和寒冷。 她被禁足后,每天在墙面刻一道痕迹,盼着时间快点流逝,唯一的期望是起码褚渊来看看她。 但显然,褚渊忙着搞造反大业,没空鸟她。 重见阳光的那天,赵慕青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发现金陵翻天覆地。 舅舅不知所踪,而原本是云中太守的褚渊成为新帝。 天下大赦,没能赦除皇族亲戚子孙,独她这个被遗弃冷宫的异姓公主多活了段日子。 听说不顾群臣反对,他执意纳了孙兰若为妃,听说他们赏花作诗,后宫其余女子形同虚设,听说…… 赵慕青寻思与褚渊委实没有多大过节,最多就是有一回脚滑差点摔倒,情急之下要拉他,不小心扯掉了他的裤腰带。 可这件事总不至于让他株连九族要赶尽杀绝。她去找他,被侍卫挡在大殿外。 殿内灯火葳蕤,偶尔飘出低低的笑声。 她听见孙兰若说:“臣妾愿一直陪伴陛下,长长久久。” 好像被人从一场黄粱美梦里扇醒,赵慕青有些头重脚轻。 爱情为什么?不就是图个伤心么…… 她转身,背对走入夜色。 走了很远,没有回头看那宫殿一眼。 她是大周公主,就算担不起江山社稷,也要对得起舅舅,不能辱没身份。 新朝已立,纵使天大地大,哪还有容身之处?比起被千夫指前朝余孽,比起他最后亲自下旨杀她,不如自行了断。 人固有一死,火烧起来,赵慕青抱了决心,虽然疼得很也捂着嘴没有叫一声。 她用生命论证,当舔狗是没有未来的。 在觉得自己正像风中残烛一样燃烧完生命时,肖毅冲进来,约莫是她熏成了块黑炭,他摸索片刻才发现昏迷了的她。 那会儿,赵慕青对褚渊的印象还停留在有匪君子。 眼前的他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该死的好看,但整个人瞧着和原先有点儿不同。 哪里不同还没琢磨出来,只是眉梢眼角日增的王者之气令她险些没认出来是曾经“落花人独立”的少年。 赵慕青没有设想过再遇到褚渊是怎样的画面。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她以为自己会柔肠百结当场心肌梗塞,或是怒发冲冠恨不得把对方杀之而后快,却都不是。 她该怎么开口,说别来无恙,她是大周的八公主?还是说造化弄人,她拔毛凤凰不如鸡,落魄到成了一个阶下囚? 不能说。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个笑话。 随侍太监王显见她盯着皇帝,急忙喊:“死丫头,瞪着眼珠子往哪儿瞧呢!” 褚渊挥手让他退下,眸光微亮如雪,复又像一豆灯火被掐灭。 的确像,无论眉眼,身形……分明是八公主的样子,颈间却没有那道胎记。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问:“你是谁?” 声音哑得厉害。 “……” 赵慕青怀疑他吞了块煤炭,且他的眼神也有些吓人。困惑,震惊,仿佛还有咄咄逼人不敢置信的情绪,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似的。 太多太复杂,反正她肯定不是一日不见如隔叁秋的欢喜。 她只觉胸口骤痛,呼吸急促起来。 概因想到褚渊的所作所为,要论无耻程度,自己还逊色许多。 但经过四年磨砺,赵慕青毕竟有了长进,心也沉寂许多,所以比当公主的时候能忍得多,就算痛到浑身痉挛,面上还保持着淡定。 褚渊上前一步。 王显忙阻拦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伸出的手滞在半空,褚渊直起身,不着痕迹收回。 赵慕青大气不喘一个,拼命按住胸口。 药在范家,她要是能挺过去的话就是个传奇。 褚渊睨着气息奄奄的她,好像不耐烦道:“把她带出去。” “陛下!”王显惊疑。 褚渊抬脚往狱门外走,声音和着幽凉的夜风一同卷进来。 “朕不想说第二次。” 冷汗濡湿额发,赵慕青看见他的身影由近及远,消失在漆黑的走廊尽头。而她苦撑的精神瞬间土崩瓦解,双目一黑。 王显悻悻答应着,心里却抱怨:算这臭丫头命好。 细细看,脸简直跟八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他突然打个哆嗦,不耐烦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两句,提着宫灯出去了。 -- 尴了个尬 天色蒙蒙亮,东方一线鱼肚白。 耳边有轻微脚步声,有只手放在额头,赵慕青撑开眼皮,望向成允言眉目疲累。 见她醒来,他舒了口气,“还难受吗?” 她看看四周,还好,这是范家,她真是命大,没有死在那间牢房,死在褚渊面前。 若不然,实在对不住救她的肖毅和因她获罪的侍卫。 赵慕青道:“我昨晚发病了。” 不晓得谁说过,人越活得久,越命贱。 看来她是长回跟爹娘生活在村子里的那把贱骨头,一只脚跨进鬼门关,居然能捡回条命,堪堪是一大奇迹。 成允言还未开口,一旁的豆儿抢先道:“你可算醒了!先把身体养好吧。” 赵慕青:“我身体硬朗着呢,要不咱俩打一架试试?再说,真要得了大病,也有个妙手神医在此,难道还能死了?” 豆儿想到赵慕青刚进来那半月,没少和别的下人动手,从没输过。 她自动过滤打架,赞同道:“也是,有成公子在,保准没事!” 成允言道:“好好休息,这几日暂时不要出府了。” 赵慕青附和,自知这次虽是范远之挑起的祸,纵然心里不舒坦,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了这茬,量他也不敢再顶风作案。 人说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和褚渊别后四年,她学得稳重许多,所以不愿追究如何回到的范家。 她笃定,在这点上褚渊和她不谋而合,也是十成十巴不得她不要追究的。 一连几天,赵慕青不得不乖乖窝在范家,避闲话和风头。 不知道褚渊有没有看出端倪,以前她一直猜错他的言行,现在的他,她还是不猜得好。 亭中,豆儿眉飞色舞讲得起劲。 赵慕青听她说完,觉得她把从前的自己夸大其词形容太过。 剥了颗花生米往嘴里喂,她一边嚼,一手托腮问:“看来,你很钦佩那位八公主?” “那当然!八公主为保气节选择殉国,世间有几个如此骨气,可怜可敬的女子?” “但我怎么听说,她很张扬跋扈,很没有礼貌?” 豆儿被问得结舌,叉腰道:“你懂什么呀,谁没有点脾气,人家可是堂堂皇室公主!” 赵慕青笑得花枝乱颤,不好承认她当时其实不是那么有骨气的。 连乞丐都晓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为什么非得寻死呢?只不过形势所迫,褚渊欺人太甚,自尽总比给人羞辱,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得好。 生前讨人嫌,因为一死,倒成受称赏的烈女,也不算白死。 “那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豆儿绞着眉回答:“不太清楚,有说是上吊的,有说是火烧的,有说是跳城楼的,但都是坊间流言,具体怎么回事也没谁亲眼见过。” “那你怎么……”她想说没谁亲眼见过,怎么肯定八公主真的死了。 “慕青,圣、圣旨!老爷让你快去前厅接旨!”远远跑来的家仆大喊。 赵慕青回头,瞧他跟个催命鬼似的,又听见圣旨二字,手肘登时一滑,把桌子上嗑的瓜子壳滑了满地。 前来宣旨的是王显,心中因上次的事不太待见她。 “杵那儿干什么,还不速来领旨,杂家赶着回宫呢!” 旨意其实简单,但具体念了什么,她右眼皮突突狂跳,根本没有听清楚。只约莫听见医署之类的词,命她明日进宫做医女。 犹如晴天一道雷,劈得她头皮发麻。 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不过如此。 范家上下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皇帝何故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鬟进宫。 范仲塞了锭银子在王显手里,王显的脸色由阴转晴,笑着接了,由家仆领着往外走。 她翻来覆去琢磨,难不成是褚渊做贼心虚想把她毁尸灭迹?毕竟祸起萧墙,要不斩草除根保不准春风吹又生。 那道圣旨搅得赵慕青睡不着,心像被揉成纸团,皱皱巴巴。她开门出去,看见庭中树下立了个身影。 “师父!” 成允言颔首:“明日,我要离开金陵回清河了。” 赵慕青愣住。 虽然是她连哄带骗地将他带来金陵,但总以为时间还很长,他会和她像在谷里那样朝夕相对。 况且这叁年时间,唯有与他在山野的日子才是最快乐的。现在他却说要离开了,她心里怪闷的。 “为什么?” 成允言没有回答她的话,笑了笑:“我留了方子,若有不对劲的情况便照着抓药,平时饮食宜清淡,切忌遇事急躁动气。” “知道了。” “其实你不必称我为师父,这样反倒显得生疏。” 赵慕青问:“你今年多大?” “十八。” “?!”她的脸僵了一下。 他居然比自己小四岁,她居然天天对着他叫师父,还叫了叁年……她是个人才。 “怎么了?” “你的心不会痛吗?” “我的心为什么要痛?” 好,你的心不痛,我的心它此时隐隐作痛……早知道一开始就不乱喊了,就因为他戴着个面具显得神神秘秘,让他白占了便宜。 “那我叫你的名字吧。” 成允言怔了怔,“好。” 赵慕青道:“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好不好?” 他低头,目光带了点儿不曾有过的伤感。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样子吗?” 赵慕青刚要说不用勉强,然而想到马上要见不到他,又有那么点期待看到面具后的面容。 至少他不在身旁,她记得样子,还可以聊以慰藉。 成允言摘下束着面具的系带。 那是张明净的脸,许是长时间待在清河谷,吸收了天地灵气。原来,他不仅不丑,还有些仙气儿。 这样子,别说她,足够让任何人过目不忘。 成允言道:“今日一别,此去无期。但有朝一日,定会再见。” 其实谁也不知道,这一去,何日才会再见。 第二天,成允言走后,赵慕青就随小太监入宫了。 做医女不是个轻松活儿,需经过层层考核筛选方够格。 她进去纯粹拉低了医署水平,那点皮毛医术不过因为在清河谷闲得无事可做,便跟着成允言学,学也没学个精。 待的日子长了,有时侍药的宫女忙不过来,赵慕青也偶尔帮忙给妃嫔送药,不止生病的药,还有各种滋补调理的药。 而褚渊让她进宫,又一次没有召见过,甚至好像根本不记得有这件事。 --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时近冬至,天气越来越冷。 赵慕青坐在窗前,算算进宫的日子快满两个月。 风太大,吹得披散的青丝一缕缕飞起来。她想去关窗,却被一只手抓住。 赵慕青吓一跳,刚要抽走,熟悉的脸出现在窗外。 “嘘,是我!” 原来是西院的医女绿乔。 医署那些老太医自认清高,不管她,她又初来乍到什么不懂,平时就是绿乔带着做事。 绿乔心肠好,是她说的上话的唯一一个人。 赵慕青问:“你怎么来了?现在不是该睡了吗?” 绿乔急得跳脚,“好慕青,帮我个忙行不行?关雎阁的主子犯了病,要人送药过去,可我现在没空,你帮我送去好不好?” 赵慕青想她平日待自己不错,本着互助互爱的精神能帮一点是一点,应承道:“我是有空,但没有去过关雎阁,怎么走?” 绿乔没想到她这样爽快,愣了下,把檀木盒子递到她手里,“你去过甘露殿吧?从甘露殿往东边的门出去,穿过两条长廊,看见芳菲宫再往右转,上了桥后就看见关雎阁了。” 芳菲宫?这叁个字让她脑中嗡嗡响,绿乔已一溜烟跑出老远,挥挥手道谢,很快消失了。 芳菲宫闹鬼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天色这么晚,难怪绿乔害怕。 赵慕青左手提宫灯,右手提装药的盒子,七拐八拐地往宫苑走。 褚渊没有立后,宫里的妃子她也只听说过两位,一位是贵妃孙兰若,另一位是贤妃,不知道关雎阁的主子又是谁。 他正值青年,后宫妃嫔却只有寥寥几位,既没有立后,也没有子嗣。 一众大臣日日担忧香火问题,纷纷削尖脑袋想把自己的女儿或是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姑娘往宫里塞,可惜都被原封不动退还。 想那些官宦家的小姐不至于都长得丑,总有漂亮的。他不需要那么多女人,却要选美,实在是吃饱了撑的。 赵慕青从思绪中回神,不料忘看路,不知走到哪里了。 空空荡荡,柱子和横梁塌落,一片残垣断壁的景象。 树木枯死,光秃秃的虬枝伸向天空,昭示着这里的破败。 她后退两步。 世人诚不其她,就算这地方闹鬼大有可能。 抬眼望向桓梁,宫匾悬在顶上,半边倾斜着,除了一个“菲”字,其余都被火烧烟熏得认不出了。赵慕青仰头盯着那个字,眼睛有点涩。 她知道,这是芳菲宫。 就因为听褚渊说了句喜欢看蝴蝶,她曾经挖空心思问遍身边人,专门在宫里辟了块地来种一种名为豌豆花的植物。 这种植物和宫里妖艳的奇花异草不同,寻常百姓家就有,她见她娘以前种过。 下雨天撑伞,起风挡着,冻得她鼻涕直流,满手是伤口都蹲那儿亲自呵护。 “蝴蝶!冬天的蝴蝶,你可以看到了!不是只有春天夏天,冬天也能看到!”花开那天,她欢天喜冲进房里叫醒他,拖着他出门。 那些花仿佛是真的蝴蝶,在风里摇曳,双双对舞。 从岭南到金陵后,褚渊很长一段时间闷在屋里,约莫是纳罕这片别样的景色,睡眼朦胧间,难得舒展了眉头。 赵慕青指着他说:“你笑了!” 这么久,他给她这样的好脸色是头一遭,真他妈惊为天人。 褚渊疑惑:“我以前不是也笑过吗?” “不,你以前笑的时候,嘴角是这样的,”她在自己的脸上比划,将嘴角微微向上拉,“现在,是这样的。” “你笑起来更好看,所以以后也要多笑笑呀。” 赵慕青瞧着他,在地上抓了一大把雪扔到他脖子里,在他错愕的表情中,哈哈大笑跑开。 褚渊冷得打哆嗦,反应过来也马上回击。她正嘚瑟,来不及躲避,挨了满头满脸。 那时,她以为做这种事是值得的。 好比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开了头,最后是采兰赠药,和如琴瑟,殊不知戏文里还有“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神女没能感动襄王,感动的是自己。 往事不堪回首,赵慕青觉得大概是美貌惹的祸,蒙蔽了感官。 按褚渊狠毒果断的风格,能眼皮不眨将高氏灭族,居然没捣平芳菲宫,冒着遭非议的风险留着这破地方,十有八九是鬼上身。 她凝望宫匾,宫匾在风里摇晃,竟坠落下来。 危在旦夕之际,如有破空而来的利剑,腰间蓦然一紧,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拉住她向旁边扑去。 耳边风声呼啸,已被人护着滚到了旁边。 宫匾哐一声砸碎成两半,激起堆积的尘灰。 要不是躲得及时,脑袋肯定开花。赵慕青庆幸之余转回视线,有团黑影正压在自己身上,手臂还紧搂着她的腰。 她本能地用胳膊肘一捅。 对方不料,胸膛结结实实地挨了下,手便松开。 赵慕青爬起来,见宫灯和药盒摔出去很远,不由惋惜,“这下倒好,你害我的药全洒了。” 她怎么交差? 褚渊蹙眉,捂着胸口起身,没想到一个宫女力气倒不小。 这地方早成禁地,无人踏足,便是他不下旨,也没谁敢靠近,什么时候竟有人胆大闯进来? 赵慕青一心想着送药,几乎忘记刚才若不是他救自己,已见了阎王爷。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回去端一碗。想到要费这么大功夫,她欲张口怼他两句,却突然低下头。 有些事就是如此凑巧,这身衣服她记得很清楚,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不知好歹责怪的这个人,就是最最不想遇见的。 幸好这时候月亮被遮住,褚渊来不及看清她的脸。幸好过这么久,她学会一点处变不惊的好品行。 就算面对他,也能压住异样的情绪,力求缩小存在感。 她无法想象,他若认出自己,会不会看在昔日同床共枕过的份上,再饶她这个受苦受难的倒霉鬼一命。 -- 顺毛 赵慕青象征性地行了个礼。 目光落在几乎埋到地面的脑袋,褚渊忍着胸口的痛感道:“你怎么一眼便知朕的身份?” 声音在喉咙里滚了又滚,赵慕青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得体的话:“奴婢觉得能在这种地方随意走动的人,一定身份不凡。”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话音刚落,他就接着问。 她摇头。 本来是误打误撞地进来这里,惹到大麻烦,看来今日真是狗屎运。 她的好运应该都在遇到他那天花光了,从此就没好运过,想到此,心里又感到些许宽慰。 褚渊默了默,走至台阶。 “当初那把火烧得再干净些多好。” 是啊,把所有烧光,便眼不见为净,更称心快意了吧? 传闻说,他每月初八晚上都会来芳菲宫待上一会儿,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先前也感到古怪,现在倒突然明白了。 初八,是她“死”的那天,这厮把日子记得清楚,每月还故地重游纪念一下摆脱她,如果可以,恐怕还烧两柱高香。 事到如今,就算死,他也那样不待见她。 对不住,要让他大失所望了,她还坚强地活着,对他这份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不能泉下有知了。 赵慕青本来也愿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否则一见到他,就想起来他狼心狗肺,怕自己控制不住要上去捅两刀生啖其肉。 褚渊在台阶坐下,一张脸被阴影盖住,过分沉静。 鬼使神差的,赵慕青脱口道:“陛下是否追忆过这座宫殿的主人?”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你胆子不小,敢揣测起皇帝的心思了。” “是奴婢胡说八道。”她很知趣地应答。 何必自己往心窝捅刀子? 生前无动于衷,怎会因她的“死”触动?没了她的骚扰,他过得如鱼得水。 眼下褚渊没说让她起来,她便不能动。 “公主,臣是臣,不能把公主怎样”,想到他从前这句话,现在才深有体会。当时的他,一定恨她恨得牙痒痒。 赵慕青心里叹口气,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褚渊起身,脚底却一软,不听使唤又坐了回去。 思维突然变得不大清晰,五脏内腑发热。他想起晚间在关雎阁时,薛兰秋给自己吃的一碗汤羹。 “你过来。”他压低声。 赵慕青直楞楞跪在原地,像没有听见。 褚渊表情不悦,“去叫王显。” 她耿直回答:“奴婢不知道王公公在何处。” 皎洁月光落在褚渊眉心,他硬是按捺着不适的感觉道:“扶朕起来。” 赵慕青迟迟没有动作。 心道若过去,他多半认出来牢里见过,若不过去,真的惹恼天子,不仅她吃苦头,对范家更没好处。 她想往脸上抹一把灰,但这刻意过头,踌躇间想起前几日绿乔送的丝巾,忙掏出来蒙住半张脸。 确定他不会即刻看清,移过去扶他。手伸到半空,突然被握住。 赵慕青心神一震,立马想抽出来,可褚渊握得更紧。 她奇了怪了,他从前恪守礼教,绝无可能和人做一点亲密举止,便是她以往缠着他,他都要皱好半天眉头。 眼下他却可劲儿握着,死死不放。 她是不是能当作这是揩油? “你很怕朕?” 微凉触感令她打了个寒噤,镇定回答:“没有。” “那为什么蒙着脸?” “……”没想好理由,赵慕青沉默是金。 若是往他脸上“啪啪”招呼两个耳刮子解一时气,自己不仅手疼,还不划算。 她不怂,但惜命。 褚渊手下用力,“说。” 腕骨被捏得生疼,赵慕青生怕他不知轻重真捏碎了,忍痛道:“奴婢自小面容丑陋,羞于见人,恐怕陛下见了作呕。” 褚渊不置可否,手一松简短命令:“扶朕回去。” 赵慕青知道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了只会显得心虚有鬼。 一路花木扶疏,郁郁葱葱,由于她扶着他走得磕磕绊绊,到时已是后半夜了。 夜色里,宏伟宫殿灯火辉煌。 但对赵慕青而言不免感到涩然,就像一开始进金陵时看见城楼,就像看见废弃的芳菲宫,宛若有只手把心脏揪起来,搓扁揉圆。 永安殿,曾是舅舅所住之处。 那时,她常常在这里跟舅舅学写字,学读诗。有一回,舅舅还告诉她,“姑娘家要温柔如水,羞羞答答,才能讨男子喜欢”。 但伤春悲秋是少年的特权,已不大适合她这个上了年岁的人,因此即便睹物思人,她也不允许自己多想深想。 冷风吹拂,一缕发丝飘到嘴边,痒痒的。赵慕青伸手拿开,听见褚渊吐息愈发沉重。 偏头,不期然与那双眼视线相对。 不知是不是满室灯火晃瞎了她的眼,赵慕青竟觉得他此时眼底泛着猩红血丝,似是刻意将某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压再压。 他推开她,手撑着门框喊:“王显,给朕滚过来!” 有宫女从里间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看是皇帝,吓得一个激灵跪倒在地。 “陛、陛下。” “王显在哪?” 宫女战战兢兢道:“王公公有事出宫了。” 神志有些浑,褚渊视线一转,瞥见杵着的赵慕青。 她揪着衣角扭扭捏捏道:“陛下,奴婢还要去送药,就先……” “朕的事重要,还是你的事重要?”褚渊似是忍无可忍打断。 “……”赵慕青斟酌了一下,没答话。 心里翻白眼,是是是,天大地大,皇帝老子你最大嘛。 她还是懂得越想脱身,越不能反其道行之的道理的。是福是祸躲不过,他现在就是只雄赳赳的老虎,得顺着毛捋。 殿里空荡荡,案几上放了个小鼎,燃着安神香。 赵慕青站得腿麻,忍不住跺脚,奇怪竟没有宫人前来侍奉。 描了金线的帐幔被风吹起,烟雾熏得昏昏欲睡,她险些闭眼栽倒。 一不小心后脑勺嗑到墙壁,她忽然清醒,抬头看褚渊倚在榻头,仿佛睡着了。 鼻挺唇薄,肤白发黑,像精勾细描的水墨画,当真担得起公子如玉这四字。 惯会使人叁观跟着五官跑。 可是,这世上有件事远比欺骗和谎言更残忍。这样一个看起来温良无害的人,却曾使大周血流漂杵,哀鸿遍野。 这大概就是给她那段失败的早恋最刻骨铭心的祭奠了。 -- 梦 赵慕青望向灯座,火光弱了不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褚渊双眉紧锁,像做了噩梦,呓语出声。 “不……不……” 他要是晓得要被冤魂在梦里索命,在屠高氏一族那时候是不是会稍微手下留情些? 赵慕青腹诽,心像个魔鬼,有些恶意的快慰。 可是接着,又居然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他孤苦伶仃,甚是可怜。 没等她弄明白为何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听见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困在梦魇里久久不得解脱。 她终于不情愿地上前推了推手臂,“陛下,醒醒。” 连叫叁声,沉浸梦魇的褚渊还是没有苏醒,反而冷汗直冒,唇色失血。 赵慕青觉得不对劲,提高音调:“醒醒!” 转瞬被褚渊抓住了手,她像烫到火星子,甩开却来不及。 曾经有与他亲近的机会,她会兴奋得手舞足蹈。 后来,她说他是不解风情的混蛋,再后来,她热烈的少女情怀被耗尽,才意识到因果缘由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仔细想,褚渊一直克己守礼,没做错过什么,能忍耐她死乞白赖那么多年,也实属难为他。 可惜赵慕青从前愚钝,未曾堪破玄机,荒唐好多年才了悟。 褚渊慢慢安稳,恢复平静,醒来看她正半跪在榻边。 目光落在交握的两手,瞥见白皙手背上清晰的指痕时,忽而幽深起来。 赵慕青抽出手,“奴婢见陛下睡得不安稳,所以……” “朕睡得不安稳?” “陛下应该是白天劳累过度,便说了几句梦话,奴婢也没有听清楚。” 褚渊以手支颐,像思考着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倏尔勾唇一笑,笑得春暖花开,他道:“倒杯水来。” 赵慕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那个笑容愣了下,犹如死水泛起一层微澜,想不起来上次看他笑是什么时候了。 莫名想起以前自己对他说过让他多笑笑,但这个笑给人不太美妙的感觉。 她觉得不能再看,倒了水递过去。 毫无预兆,褚渊拉住她的手臂一扯,坚实胸膛撞得她有点头晕眼花,手里端着的杯子一晃。 赵慕青懵了。 原来想与他亲近,是自尽之前的事了。 “???”她心里毛毛的,以一种僵硬诡异的姿势靠着他。 褚渊眸光微暗,将她固在怀里,握紧细白的手腕。 扛不住这份注目礼,赵慕青不自在地扭了扭。 褚渊低头,看着丝巾外似曾相识的眼睛。 他一直在做这样的梦,可以再见到这样鲜活的一双眼,可是每回梦里,她都是决绝跳进那场滔天火红的艳光里。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竭尽全力,她却依然头也不回消失,就那样在他眼前消失。 直觉始终是她没有死,但他不能肯定,因为除了直觉,找不到证明她就是八公主的证据。 况且,说不定褚决明设计了这一出戏,为的便是捉他痛脚。倘若因此行差踏错一步,又当怎样? 你不言,我不语,赵慕青怀疑他想用眼神活活杀死自己。 忍住抡起小拳拳锤他的冲动,她小声说:“陛下,奴婢手疼。” 褚渊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从嘴里蹦出一个重音字:“你……” 赵慕青心里擂鼓,莫不是认出来了?不可能啊,她还经历剜心之痛,专门让成允言把那块标志性的胎记去掉了。 纵使皮囊相似,但没有胎记,终究有别。 她不再妄自揣度他的心思如何,只是想到他一旦揪出她这个前朝余孽,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九年前她或许是他的噩梦,如今他可能是她的噩梦。 是了,就是这个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曾经也有过。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清晨褚渊醒来,看到两人赤条条睡在一起时,瞳孔震颤的表情。 好像与她隔着血海深仇。 “赵慕青!”醉意消失,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喊她的名字,额头青筋根根分明。 他推开她,起身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一边穿,一边手抖。 好几次系不稳裤腰带。 看得出来,他挺慌张的。 赵慕青困得睁不开眼,头天晚上他折腾自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哭喊求饶,他却跟聋子一样,腰胯用力往最深处顶,她以为会死在床上。 “放、放肆,你这是以下犯上!” “臣本无此意,皆因公主引诱,故顺其自然而已。” 褚渊眼里一片混沌,死掐着她的腰,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 顺什么顺啊,她明明让他停下了!! 两个人都没有经验,实在没什么舒爽可言。 没有爱抚,她里面生涩紧致,被捅得瑟瑟直抖,嗷嗷嚎叫,褚渊也没法尽兴。 他贴近,有一瞬间,赵慕青误以为他要亲她,可他只是用掌心捂住她的嘴。 太难听了,杀猪也不遑多让。 开荤的小处男不知轻重与技巧,横冲直撞抽插,还恶趣味地逼她叫他“渊哥哥”,不叫就往狠肏。 黑暗中,肢体碰撞和床榻嘎吱的动静交杂,声声羞耻。 即便如此冶艳,赵慕青依然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白檀香,干净清冽。 似乎这不仅是一场巫山云雨,而是色授魂与的契合。 她很想看看平日那张清高的脸沉浸在情欲里失控是怎样的,却跟条咸鱼一样突然被翻了个身。 褚渊沉默不言,重新从后面压进来,对着她的颈子又啃又咬。 如饮血发狂的小兽,按住猎物抽筋剥皮。 她脸埋在枕头里,眼眶含泪,惨兮兮地哼唧。在他律动的过程中,连撒娇几句都做不到,只能胡乱挠他汗涔涔的胳膊缓解疼痛。 昏昏沉沉,直至弄到后半夜睡去。 床笫之欢的热情强横,与清醒的冷淡理智,判若两人。 “你……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褚渊终于克服手抖,穿戴整齐。 赵慕青睡眼惺忪地打呵欠,“干嘛,这件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 她抬手,被子滑落,露出胸前大好春光,雪嫩肌肤上布满青紫吻痕和咬痕,星星点点。 褚渊滞缓片刻,马上移开视线,耳根通红。 她瞧着他这副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 真好看,比平日的脸更好看。 他用力握拳,仿佛是被女土匪掳到贼窝里霸王硬上弓的良家小公子,委屈愤懑得分分钟想原地去世。 虽说酒后乱性,但明明白白,是她先不要脸勾引他的。 好吧,赵慕青承认是自己满腔热意上头,主动扯他裤腰带,扒他衣服,把他往床上推的。 他一开始手足无措,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始终在使劲把她拉开,试图挣脱。 她不高兴了,发脾气说:“你以为没有谁要我吗?告诉你,爱慕我的人可多了,加起来能绕帝都一圈,他们巴不得跟我乐一乐。” 褚渊眼底带血,神色更冷,果真屈服在了她的淫威下。 归根结底是馋他身子趁机占了便宜,为体现善解人意的一面,赵慕青立刻举手发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你还是清白的。” “没事,这血出的我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一点不疼,我们就当同时做了个春梦,爽完忘了好了。” 话音刚落,褚渊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嫌弃她的。 -- 骚包 赵慕青的初夜悲喜交加。 喜的是,她把贞洁交给喜欢的人。 悲的是,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 如果这世间的心意,都能如风吹落花般默契,该有多好呢? 十五岁的赵慕青没有告诉褚渊,她不像表面上那么放浪,她对男女之事半知半解,全是话本子和春宫图荼毒的。 宫里的嬷嬷也说,男欢女爱是欲仙欲死的事,非常快乐,她觉得跟他试试未尝不可。 结果还是因为破身的痛楚抗拒,听到他沉闷的喘息和自己破碎的嘤咛心如大弦嘈嘈,难为情到捂住眼。 可是褚渊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 在他眼里,她已经完美树立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流胚子形象了。 “赵慕青,出去。” 他几近咬牙切齿的眼神表明一切。 记仇了,一定记仇了,且是记一辈子那种的。 欲死是真的欲死,可是快乐吗?赵慕青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痛。而看褚渊的样子,也不快乐。 情爱一词,于她是心甘情愿,于他却是避之不及。 可见嬷嬷是骗人的。 那夜极有可能成为他光辉人生里最大的耻辱。 赵慕青回忆他气到充血的脸,心有戚戚,忽然想打死自己。 他只是不要她,即便奉上全部,也不过强人所难。 而她怎么就傻到还在安慰他? 褚渊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没吭声。 赵慕青跟个鹌鹑似的安静,一时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 褚渊靠近了些,鼻尖几乎抵上她的,呼出的热气越来越沉。 “抬头,看着朕。” 看你个头。 她不肯。 褚渊俯首,嘴唇下压,忽然轻轻啄了下她的额头。 轻到如羽毛搔过心尖。 赵慕青愣了好几秒,嚯的抬眼。 ……表情渐渐不受控制。 参不透,真的参不透。可能她修炼这些年,道行仍旧没长进。 褚渊却松手,拍了下她的背哑声道:“起来,出去吧。” 赵慕青云里雾里,竟无法反驳,一骨碌起身,“奴婢遵旨。” * 关雎阁里,宫人来来往往,正穿梭于亭台楼阁间。 没有人注意到跪在树底下的身影。 赵慕青腿麻到血脉堵塞,也不晓得薛兰秋这个下马威要给自己到何时。 她算是了解伺候主子有多苦命了,见着谁都要跪,主子一个不高兴也要跪。 要是她以往当公主的时候体贴些,可能“死”后也不至于没有人连纸钱都舍不得给她烧一把,或者为她哭一哭怀念一番。 她这个公主,委实当的失败。 今年似乎比往常暖和些,已近年底,海棠却开得茂盛。 薛兰秋满头青丝笼起,发中斜插珠钗,她笑道:“陛下看这花开得多好,倒比去年更艳了。” 褚渊轻衫缓带,头发未绾披散肩头,随她的视线看去,“你好像很喜欢花。” 这神态颇有些恣意骚包,像秦楼楚馆里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小倌,是赵慕青没有见过的。 从前他发冠整整齐齐,衣服裹得一丝不苟,饶是脸再好看,也架不住一身苦大仇深的气质。 她不知道,他近些年是不是因为事业和爱情双喜临门,竟变得这么奔放起来,弄得她这个二世祖前辈都被抢了风头。 薛兰秋挽着褚渊手臂说:“妾身不止喜欢花,更喜欢的是与陛下共同赏花。” 褚渊含笑道:“这么喜欢与朕在一起,为什么又要伤朕的心?” 薛兰秋还眷恋着他身上温度,听了这话登时不解:“妾身怎会做让陛下伤心的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唯恐他生气。 只记得那晚褚渊来关雎阁,她本来说尽软话,做足楚楚可怜状以博取他的怜悯之心,可他还是安慰几句就离开了。 她在他走后不久因病卧床,直到今日听他来此才出门,怎会做什么惹怒他的事情? “朕听说,你前几天派人去医署拿了不少洋金花?” 薛兰秋嘴唇翕张:“那是……那是因妾身近日总觉得下腹疼痛不适,所以想用它麻醉止痛。” 褚渊莞尔:“能用于麻醉止痛的药很多,并非只有一种,洋金花用量过度,可是会令人中毒的。” 薛兰秋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用洋金花毒死两名妄想上位的宫女,瞬间慌乱。 “妾身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她脸色发白,泫然欲泣。 褚渊倾身,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将歪斜的发钗扶正,“朕没有怪你,只不过在提醒你,小心身边人。” 薛兰秋心里一动,在这刻似乎断定他的心里是有她的。但她不清楚他话中意味,不禁问:“陛下所说让妾身小心身边人是什么意思?” 褚渊不做解释,反问:“朕想要你为朕办件事,你愿不愿意?” 她羞怯点头,无论什么,他需要,她都会不假思索遵从。 “乖。”赵慕青听见褚渊说。 温柔带笑的一个字,仿佛裹着糖,哄得人骨头酥成渣,那是他从不会对她说的话。 她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多的是:男女授受不亲,请公主洁身自好。 其实哪有什么授受不亲,不过是一句敬谢不敏的托词。 但褚渊的笑容实在假惺惺,做戏都不做得走心点吗?可惜的是,薛兰秋当了真。 赵慕青在心里为她点蜡,再看就多了丝同情的意味。 褚渊望向对面的海棠花丛,开口道:“她也跪够了,让人叫过来,朕有话问。” -- 罚 薛兰秋一惊。 她找了个还算隐蔽,自己又能监视的地方罚那医女跪地思过,哪曾想褚渊已经看见。 褚渊还没有来时,赵慕青就跪在这里。 虽然那晚是因褚渊耽误,然她没法把经过告诉薛兰秋,就算说了,薛兰秋也不会信,计较起来可能更怨愤自己。 倒不是有多娇贵,只是从小到大没有如此跪过,以至于宫女来叫她起来时,眼睛都有点儿冒金星。 褚渊看着她,容貌相差无几,人却是不同的。 八公主会眼巴巴地盯着他好像生怕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而她不仅不靠近,甚至还有些视他如洪水猛兽。 目光停留须臾,褚渊道:“你送药那晚,遇见过什么人?” 亏她还用丝巾蒙脸,以为机智过人,没成想这厮是玩儿她呢。赵慕青用力握了下手指,回答:“没有遇见其他人。” 褚渊拈起茶盏,“是实话,最好。” 赵慕青松了口气,望着这幕郎才女貌,虚情假意的调情画面,作为一个局外人未免尴尬死,非常有眼色地打算告退。 薛兰秋忽然道:“陛下,若非这宫婢擅离职守,延误妾身病情,妾身身体断不会至今还未痊愈。陛下得治治她以儆效尤,否则日后人人如她这般,岂不是乱了规矩?” 褚渊转眼看她:“你想怎么治?” 薛兰秋以为他默许,心安理得道:“这样不守宫规的奴婢就该杖责一顿,贬入浣衣局。” 褚渊笑笑,“杖责可以,贬入浣衣局是不是苛责了些?” 薛兰秋看向他,语气微软,“那也少不了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赵慕青心里一梗。 脏话堆在嘴边,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二十杖,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筋断骨,实际比贬入浣衣局好得了多少?她这些年是吃多粗茶淡饭皮糙了起来,但也不知道能不能禁得住。 褚渊兀自浮着茶。 直到她离开关雎阁的瞬间,他忽然把茶盏一放。 薛兰秋一阵错愕,伸手挽留:“陛下去哪里呀?妾身让人备了晚膳。” 但手还没来得及摸到衣角,褚渊已经毫无停留地走了。 灵云带赵慕青走出关雎阁,行至一处僻静宫苑,她头次见识到宫人犯错受罚的地方。 行刑的宫人问:“多少杖?” 左右有人按住赵慕青的手臂,将她牢牢压在长凳上。 灵云重复主子吩咐的话:“二十杖,使力点。” 臂粗的棍子敲在屁股上,赵慕青差点疼得喊出声。 没了舅舅这棵乘凉的大树,她可遭了不少罪。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从和褚渊重逢以来,她的运气就一路直线下滑,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的错算到她头上,有冤没处喊,莫非是惩罚她以前对他的骚扰?这样一想,心里倒平衡了点。 行罢,就当是还一笔孽债。 她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别处,似乎这样就感觉不到痛楚。 庭院的朱砂梅亭亭玉立,她努力盯着那些花朵,视野越来越模糊,仿佛看到有个人从那片艳红得要溢出来的色彩里走出来。 赵慕青觉得自己大概是眼睛被打得散光了,不然怎么觉得像极了褚渊。 棍子突然停下来,耳边有人在说什么,她闭上眼睛,听不清楚,也懒得去听,只想沉沉睡一觉。 被人架着胳膊拖回医署时,绿乔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 听说薛兰秋叫赵慕青去关雎阁,她心里便不安,去关雎阁打听,也没有消息。 本来送药的人该是她,因为怕走芳菲宫那段路,才让赵慕青代替她,哪知道事情会闹大。 责罚没有预想的时间长,赵慕青只是感到胸口有些闷痛,有谁在不停叫自己。 她睁眼,绿乔趴在身边睡着了,眼睛有哭过后浮肿的痕迹。 她手指刚一动,绿乔揉着眼睛惊醒过来:“你醒了!” 赵慕青张嘴:“怎么哭了?” 绿乔过意不去,哭道:“为什么扛下罪责?我拿你当朋友,多害怕你真的醒不来!” 绿乔像哭丧一样伤心,赵慕青心说她还没有死,就是很想睡觉。 以往她死都没人这么给她哭过,就挨了二十板子不至于这么凄惨。 朋友……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除开以前的褚渊和孙兰若,这九年多确实没有称得上交心的人。 她笑道:“我好渴好饿,帮我倒杯水吧,要是有吃的填饱肚子更好了。” 绿乔抹着眼角,涩然道:“大半夜的,我到哪里给你找吃的?你睡得昏天黑地,却不知道发生了件大事!” 赵慕青后来才晓得所谓大事就是薛兰秋被褚渊关起来的事,不过眼下她火烧火燎的嗓子急需要滋润,所以没在意。 绿乔倒了杯水递给她,边往门外走,边回头嘱咐:“我再拿点药,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门关住,微弱烛火照亮屋内角落。 赵慕青望了眼窗外。 月亮被枝叶分割成碎裂的玉片,晶莹明亮。她正想爬起来,门却轻轻被人推开。 那人背后是无边夜色,风影摇曳。 赵慕青呼吸一凝,站在门口的竟是褚渊。 她连忙把头缩回被子里,只露出眼睛假装睡着,心尖儿却吊在悬崖边,上不得,下不去。 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床边。 褚渊只是站着。 赵慕青闭眼不敢动,听到窸窣的衣袍声响,他应该是坐了下来。 “是真睡着,还是又想像上次那样骗朕?” 隐隐约约,仿佛带着丝莫名的笑意,又仿佛没有。 她几乎屏住呼吸。 没听见回答,褚渊也不生气,仍然坐着,手指勾起她脸颊旁的发丝。 赵慕青没有预想到这种状况,险些往后闪开,硬是凭着一股强大意志力忍住了。 “慕青,你也叫慕青?”褚渊低声说出她的名字。 被这样注视,赵慕青有种要在风中灰飞烟灭的感觉,再也装不下去,只能睁眼故作惶恐:“陛下怎么来了?” 却见褚渊嘴角一弯,“朕为什么来,你不是该最清楚?” -- 捧脸杀 他一笑,头顶上好像就冒出来“衣冠禽兽”四个字,赵慕青顿时警觉起来。 上回他笑,占她一个便宜,这回笑,好像也不怎么良善。 她清楚个屁,连他来都是意料外的事,怎么可能清楚缘由? 褚渊睨着她。 实在很难不把这个女子和八公主联系起来,甚至两人的脸时不时会重迭在一起,觉得根本就是同个人。 他问:“你是司医范仲家里的丫鬟?” 赵慕青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话题,点了点头。 没有比他来这里更糟糕的情况,想是因为她白天含怨受了杖责心有所愧,他才来瞧一瞧她死了没有。 但她看他其实也没有多愧疚。 褚渊颔首,继续道:“你有亲人?” 她笑答:“回陛下,奴婢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其他兄弟姊妹。” 她一本正经地诓骗,说起谎来对答如流,脑里却有些乱。 猜不透他的意图,也琢磨不出他说这些话到底是随口问问还是在试探什么。 许久没有动静,赵慕青抬眸看,发现他只是望着月亮出神,心不在焉,连她回了话都没有听见。 褚渊似乎回过神,转头笑了一声道:“随朕出去走走吧。” 两人踏出院门,一路半个人影也无。 屁股还肿着,但褚渊走得很慢,慢得出奇,让她以为他是顾虑她的伤势,故意等着她跟上来。 石渠阁雕栏玉砌仍在,但已人去楼空,不再同以前一样热闹。 这曾是赵慕青玩耍嬉闹的地方,有天自己动手做了个纸鸢放,结果风大把线吹断,纸鸢飞到隔墙路过的舅舅和几位大臣面前,砸到了一个大臣的脸上。 宫女慌里慌张去找纸鸢,她站那儿微微颤抖。 众人赶忙安慰:“公主千万别哭,这不是你的错!” 孙兰若也道:“陛下那么疼爱公主,不会责怪的。” 赵慕青好半天转过身来道:“腿……腿站得有点麻,谁过来扶我一下。” 众人:“……” 赵慕青颠颠地走到树下,抄手倚着树笑问:“渊哥哥你看,花开得这么好,给我摘几枝吧?” 褚渊怎么回的来着?他当机立断,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地说:“公主若喜欢,自有人摘。” 她大方道:“那不如这样,你要是摘一枝,我就亲你一次。” 褚渊约莫是被她恬不知耻的话震撼到了,脸连着脖子红成熟透的小番茄。 赵慕青真诚地说:“我说话算话,绝不骗你。或者我给你摘一枝,你亲我一次也行。” 褚渊生怕她付诸实际,十分迅速地后退两步,掉头走掉了。 赵慕青在后面抱着肚子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就差满地打滚。 “啧,你们看到了吗?不就是帮忙摘几朵花嘛,他怎么那么小气啊,哈哈哈哈……” 宫女们想跟着笑,又不敢笑。 现在,树还在,心情时过境迁。 她记起这件不着调的糗事,怔忪无语。 当时为何要对一个心怀鬼胎,早就算计着屠她亲人,灭她家国的人说这些话?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绝美爱情? 她恨不得冲进回忆里骂醒自己这个蠢蛋,或是当场掘一条地缝埋了他。 赵慕青不是没有怀疑过褚渊有可能猜出她是谁,毕竟这张脸除了没有胎记,和经历生活的风霜磨练黑了瘦了,别的变化不大。 但这样的怀疑于情于理又有些牵强。 从前和他确实是有过叁年形影相随,然而几乎全是她逼逼叨叨的时候多。 后来褚渊被派去云中,一年就回一次金陵觐见,且待的日子不足一月,概因他和她水火不容,所以要尽早离开,免得她又烦他。 来去匆匆,不至于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赵慕青自信做得滴水不漏,褚渊带她来这里,也并非因为抓到她的破绽才要探究。 他不可能凭借长相就认定她是八公主,否则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和她散步? 理智告诉她应该离他有多远滚多远,免得相看两生厌,再看就想一刀捅对方,心和身体却该死地拽着她停留在原地。 褚渊转身,手伸过来捋了下她耳边被风吹起来的一缕头发,捋完了没有撤走,就停在她唇角边。 她提着灯笼的手一抖,克制住往他脸上摔去的冲动。 他从前对她不胜其烦,拉他手都像被狗啃了身上一块肉,而今他却纡尊降贵给她捋头发,是不是该鼓掌恭喜一句进步了? 赵慕青很想让自己表现得高深莫测或是无动于衷,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然而事实是不到几秒她就败下阵来。 褚渊直直盯着她,好像并不打算放手。 这太要命了,比他当年掉头就走掉还要命。 “陛下,天色……”她遭不住先开口。 眼底光芒忽明忽暗,褚渊把另一只手也抬上来,她以为他终于不忍直视了,哪晓得他是一左一右捧住了她的脸。 话来不及说完,便因为他的动作硬生生卡壳,赵慕青的眼角轻微抽了下。 她不相信这个人是褚渊。 是他疯了,还是她魔怔了,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他就那样捧着,抿唇正对盯着她,不发一语。 赵慕青道:“陛下醉酒了?” 褚渊道:“朕没有喝酒。” 许是冷风吹太久,他眼底泛着猩红,眼尾还略有些湿润。 纵然曾经一腔热血喂了狗,但还不至于在他做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行为便又心旌荡漾,何况这样的行为或许根本没有意义。 一番忖度,赵慕青豁然开朗,往他脚背一跺。 褚渊吃痛,松了手。 她退后几步。 举头叁尺有神灵,她对神灵发誓,她不是故意踩他,只是怀疑他被下了降头,才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这厮好像不觉得痛了,竟还笑着问:“这不是你想要的?” 他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臭屁了? 赵慕青从前也是这么怀有迷之自恋情绪过的,自以为是个集才华与美貌于一体的女子,因此导致越追他,把他追得越远。 他当年深受毒害,眼下肯定不是要效仿她这个失败的反例。 她想为自己辩驳一句,若他不是皇帝,她可能毫不客气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好叫他醒醒。 赵慕青道:“更深露重,陛下龙体要紧,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娘娘们挂念,奴婢也想平平安安多活段日子。” 把灯笼往他手里一塞,像被注入不明的怪力突然疾步如飞,屁股的疼丝毫感觉不到,她头也不回走了很远。 风声徐徐,一切重归寂静。 褚渊站在亭里许久,再抬眸时,眼里似乎蕴着浅淡笑意。 -- NpO18.cOm 鸿门宴 赵慕青快步往前走,没注意到斜边出来的一道黑影,直直撞上去。 那人脚一顿,先避开了。 “是你?” 赵慕青抬眼,见褚决明半眯眼看她。 此地偏僻,可到底是深宫禁地。 赵慕青后退一步。 褚决明向她来的那条路看了眼,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问道:“你跑什么?” 她还来不及回答,眼角余光忽然看到门后像有人影迅速闪过,闪得过快,没看清是什么人。 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莫非是来幽会的? 幽会就幽会,好歹挑个更隐蔽的地方,不然被撞见不是大家尴尬吗? 赵慕青心领神会道:“奴婢只是怕走夜路而已,不知惊扰了大将军。” 褚决明意有所指地说:“既然怕,就该好好待在房里,否则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就害了自己。” 后背刮起一阵阴风,赵慕青点头。 褚决明道:“皇上将你召进医署这两月,想来学了不少。正好我近日旧伤复发,身体不适,你过两天拿了药送到将军府中来吧。” 他怎会对自己的事情这么清楚?可赵慕青不能追问。 褚决明凝视她须臾,终于离去。 她抬头望望天,又想起褚渊刚刚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极了那夜她扶他进永安殿前,四目相对的刹那。 伤口的情况要比赵慕青想象里轻的多,原以为那一顿毒打完了铁定皮开肉绽,没成想自己的身板居然如此硬,一度让她觉得根本没受够二十杖。 不得不衷心感谢成允言的调养,使她从细皮嫩肉变得耐摔抗揍。 静养几天,她又活蹦乱跳了。 附近的章毓台传来潺潺流水声,趁养伤之机,她因为好奇决定去看看。 楼阁建于湖心,只修了座石桥,蜿蜒通向岸边。 赵慕青盯着水面出神,见对面门扉一开,一个人踱步走出来。 她的视线定住。 “成允言?”她迟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出了声。 那人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扶栏立住,向她望来。 绿乔再叁叮嘱,让她不要轻易进去,因为里面住着一个皇帝下令不能接近的人。 幸好这里向来无人问津,即使有守卫,也由于整日看守无聊得很,眼下都偷偷躲在后面的花林里围着开赌局去了。 她加快脚步,看清那张脸。 和成允言身形差不多,近看面容却只有五六分相似。 赵慕青有点失望,疑惑道:“公子是皇上的客人?” 前些天听人提起有几位从北地远道而来的贵客,据说是雄踞一方,西燕久攻不下的西羌使者。 看他奇异的装束,也不像中原人。 客人?成卓自嘲道:“算是吧,我奉命留在这里,作为两国友好和睦的使臣。” 自觉逗留在这里不合适,赵慕青正要走,他却上前道:“这地方清净是清净,就是太无聊了。姑娘是哪个宫里的妃子?” 赵慕青慎重澄清:“哪个宫都不是!” 声如洪钟,铿锵有力。 她不跟褚渊扯上关系,一则是由于她发奋图强,成为了实事求是的好姑娘,二则是四载岁月,想通了许多事。 她不该恣睢地去撩拨一个无意的人,妄想和他谱写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却没识透他眼里的佳人,不是她这样的。 也幸好他避之若浼,不然她就要成引狼入室的罪人,无颜以对江东父老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让她再在遇见他的种种场景中,纵使身心它有别的想法,蠢蠢欲动,也可以暂且把持住。 成卓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笑说:“别生气,我开个玩笑。” 赵慕青敷衍道:“奴婢还有事先行告退,您自便。” 成卓顿觉有些无趣,扬声问:“在下西羌成卓,姑娘叫什么名字?” 赵慕青明明听见,却没再回答。 伤逐日痊愈,那夜种种在心有余悸地度过叁天后,也归于平淡。所有的事仿佛拨乱反正重回正轨,只是一个闹剧。 早上,时隔许多天收到肖毅从边疆托人带回来的信。 好歹是个官,赵慕青认为他写字的水平很有必要提高,她几乎逐字逐句用了考古般的能力才看懂。 信里寥寥数句,大概讲边疆风沙大,打了两场胜仗,让她勿担心,并提醒她宫中险恶,万事小心。 道理当然明白,只要自己不去招惹,谁能怎么样? 今天终于可以出宫一趟,她想顺便回范家看看。 “慕青姑娘,大将军有请。”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赵慕青一愣,这才记起褚决明命她去大将军府的事。 她不想去,但躲不过。 马车行出宫至大将军府时,已近午时。 远望去,亭子叁面悬细纱帷幔,风吹得飞舞不定。 即使隔了段距离,还是模糊看见在几名站立的侍女旁,两个穿常服的男人相对而坐。 言笑晏晏,看不出半分暗藏的杀机,仿若众所周知,轻易就能听见的叔侄不和的传言只是杯弓蛇影的错觉。 赵慕青枯萎了。 她不料,褚渊这狗皇帝竟也在这里。 怎么哪都有他,当个在书房里安安静静批折子的美男子不好吗? 褚渊不甚在意地偏头,瞥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怀疑他那天晚上被下了降头术的感觉飘到了九霄云外,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褚决明道:“起来候着吧。” 赵慕青侍立,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居然还可以不动声色站在褚渊旁边,她甚是佩服自己。 眼睑低垂,褚渊的神色似有醉态,手握玉盏自顾自呷了口酒。 “果然好酒……难得向来事务繁忙的皇叔有空相陪,今日定要畅饮一番!” “陛下既有此雅兴,臣自是倍感荣幸。” 褚渊笑着,饶有兴味地问:“听说皇叔府里近日新收了一个歌姬,是金陵最色艺双绝的,不知朕是否能听她唱一曲?” 褚决明附和道:“臣正有此意。” 合掌一拍,两名侍女抬着古筝进来,另有美貌姑娘应声而入,朝两人福身。 她款款落座,十指覆上琴弦。 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武将重臣,弹奏的自然该是些盛世风月与春光——至少在赵慕青的想象里,应该是这样的曲子。 可第一个音响起来,她就知道猜错了。 -- NpO18.cOm 斗 姑娘娓娓弹唱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赵慕青欣赏这姑娘既缺乏眼力见又非常具有胆量,竟敢在两个大男人面前唱这些凄凉的怨妇调子煞风景。 兴许是曲子过分煽情了,听得她胸口一阵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 曲终,姑娘盈盈笑问:“不知陛下和大将军可听得尽兴?” 只听“叭嗒”轻响,酒杯被褚渊搁下。 目光在褚渊和赵慕青间逡巡一瞬,褚决明喝道:“谁叫你弹这首曲子的?难道不知陛下最讨厌这样的曲子吗?!” 姑娘慌忙跪地,“渥丹无知,请陛下降罪!” “无妨,一首曲子,皇叔未免太紧张了,”褚渊挥挥手道,“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听他这样说,褚决明又问:“那不如让她再唱一曲将功折过如何?” 褚渊道:“也好。” 渥丹声音更轻,唱起另一首歌,与刚才那首截然不同。 隔片刻,褚渊淡淡开口:“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曲子?又是谁派你来试探朕的?” 渥丹忙再次跪地:“民女不敢!民女并非谁派来的奸细,只是听闻陛下昔日也曾在民间寻一女子,最终不得。虽不知她为什么不在您身边,但民女觉得陛下能理解这种感受,所以……所以斗胆想请陛下成全。” “昔日也曾在民间寻一女子,最终不得”?赵慕青不知怎的听进了这话。 褚渊不是对孙兰若情有独钟吗,哪用得着寻谁?莫非他还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不过他如今坐拥天下,胃口大开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她瞄了他一眼。 横看竖看,无论气质或是皮囊,的确是个中极品,连醉酒都无损丝毫美貌。 可惜岁月是把杀猪刀,人品败坏,道德沦丧。 她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便是看上了十个百个姑娘,夜夜笙歌,哪天精尽人亡,也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厢渥丹顿了顿,继续道:“西羌安岳侯成卓是民女的如意郎君。” 成卓? 耳熟的名字令赵慕青一怔,回想起遇见的那个男子。 难怪章毓台平日有侍卫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他根本不是什么友好使臣,而是西羌送来的质子。 褚渊漫不经心摩挲着酒杯,“所以,你想让朕怎么成全?” 西羌表面送成卓为质示好,但谁不知,这只是鼓动西燕与先周残余势力两虎相斗,坐收渔翁之利。 孝平帝当年逃出金陵至今下落不明,而他一日未死,西燕就不可能轻易发兵西羌。 渥丹鼓足勇气道:“求陛下让民女和他见一面。” 褚渊道:“朕凭什么答应?” 松开紧握的拳头,渥丹扬唇:“因为民女有周帝行踪的消息,而陛下需要有人助一臂之力。” 她知道西羌目前不会和西燕大动干戈,然而安岳侯在西燕一日,就不安全一日,她不希望他成为两国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褚渊笑道:“朕希望你说的是实话。” “民女不敢欺瞒,”她起身,大胆对他耳语,“周帝曾经向西羌王寻求庇护,西羌王没有答应,虽然民女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据说周帝已经往岭南去了。” “若有半句假话,民女任凭处置。” 褚渊带渥丹回宫前,回头看了赵慕青一眼,没有说什么,行色匆匆地走了。 等他离开不久,她就有种衰运再度降临的预感。 果不其然,马上有人杀过来通知她。 褚决明显然不料皇帝突然造访,所以没机会跟她说话,看来今天不单独见她一面,不会放她离开。 赵慕青想起渥丹说有舅舅的消息,心焦得很,当时差点扑上去问个一清二楚。 假如真这样做,此时恐怕已经不在大将军府里,而是与牢房来个再会了。 屋里,褚决明靠着椅子,正与一女子闲聊。 “哎呀,吓死我!”她见着赵慕青,摸着胸口惊奇道,“这大周的八公主难道真死而复生了不成?” 褚决明道:“是不是很像?” 玉娆点头,“即使没有那块胎记,也算是八九分像了,世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我好像明白皇上当时为什么明知让她进宫是你的意思,却一反常态地默许了,”她思忖道,“脸是差不多,可就是看着瘦了不少。你如果不是死去的八公主,又是谁呢?” 赵慕青危机感重重。 她脸上浮起假笑:“大将军的药交给管家了,要是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回去了。” 褚决明道:“你若按我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但若不知好歹,我随时能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懂吗?” “不知大将军要奴婢做什么?” “你既然已进宫,说明皇上未必不对你有什么想法,好好利用这点。” “奴婢不明白大将军的意思。” 赵慕青不想蹚浑水,倘若他们叔侄内斗,届时巴不得当个吃瓜群众,还在旁边鼓掌大声喝彩的人肯定是她。 斗个你死我活,气死褚渊最好。 褚决明看她是打定主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扯住她一缕头发,“看来不吃点苦头,你这丫头不知道惜福?” 赵慕青心疼自己的头发,道:“大将军,奴婢虽然是个医女,但尚在医署名册之列,如果出了事,您在太医令那里也不好解释吧。” 褚决明松手冷笑:“就算皇上面上也要看我叁分颜色,区区一个太医令能奈我何?” 换成几年前,他是天王老子赵慕青都懒得搭理。 但时间磨平了她的棱角,该怂的时候还得怂,在金陵这块地盘,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叫板。 “玉娆,你认为渥丹所言是真是假?真的掌握了孝平帝的行踪?”褚决明说着在连琮来这里以前便得到的消息,眼却瞥着赵慕青。 恨不得撬开她的头盖骨,摸清她到底是像八公主,还是被人偷梁换柱了。 赵慕青先前也让肖毅找过舅舅,但毫无结果,舅舅可能是唯一还在世的亲人,如果真能找到,哪怕有丁点线索,她也愿意以身犯险一次。 “是奴婢愚钝,还请大将军明示。” -- 成允言 赵慕青不想跟褚氏瓜葛,褚决明偏找她麻烦,她要跟褚渊恩断义绝,普天之下一寸土皆是褚渊所有。 这孽缘一时半会儿剪不断。 褚决明不仅暗示皇帝选美人喜欢挑笑容明朗,性格率直的女子,甚至有意透露在宫门前遇见那次就打算把她送进宫,送给褚渊。 赵慕青觉得他完全打错了如意算盘,褚渊见着她都嫌弃得不得了,怎么可能留她在身边天天膈应自己? 褚决明这招很是阴损,不可能不知道褚渊烦她,但还把一个相似的人安插过去,这是诚心要用精神折磨法坑死褚渊? 隔数月回范家,五更鼓绝。 豆儿边铺床边絮叨,想起什么似的:“我这笨脑袋!差点忘记有个你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 “成公子啊。他昨天来说想见你一面,可你还没回来,所以叁小姐就让他暂时住在煦园。” 等不及听她说来龙去脉,赵慕青披起外衣便往煦园奔去。 推门而入,正见成允言吩咐跪地的随从:“辛苦各位相随,回去吧。” 转头看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他一怔。 也不管有人在,赵慕青大步过去,一把抱住他。 像和失散多年的亲弟弟重逢,她喜悦道:“这么久不来,还以为你都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成允言咳一声,拍拍她的背道,“我有点事情没有处理,你先等一会儿好吗?” 许是没见过这种场面,那些随从个个大眼瞪小眼,好像极为担心他们出淤泥而不染的主子是不是被她用了什么龌龊手段逼迫。 赵慕青:“……”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她是挺没羞没臊,但还没有丧心病狂。 直到成允言看向他们,他们才立即收回视线。 其中一人道:“属下知道少主放心不下这里的事情,可您应该清楚,无论想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大王……老爷不会允许您留在金陵,所以您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轮到赵慕青晕了,她听不懂对方说的话,这不是中原的语言。 成允言皱眉。 那随从望向他,为难地叹了口气,“从前少主做什么老爷都没有多加干涉,因为他深知您只爱医学,志不在家业。但唯有这次,无论是为了这位姑娘,还是为了二公子,希望您听达提亚的劝,回去是最明智的选择。” 目光停留在达提亚身上,成允言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着两人的对话,明明不知道内容,赵慕青竟莫名跟着紧张。 达提亚低头,“少主这样聪明的人,不用属下说,心里也该明白老爷既不希望您因二公子做徒劳无益的举动,若他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更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成允言的身体似僵了下,吐出的话冷淡而苦涩:“他既然知道我的想法,以前就不怎么管,现在何必又来阻挠。何况我不是少不更事的顽童,也早明白怎么判定是非。” 达提亚深知成允言淡泊名利,当初为远离西羌权利是非,不愿参与朝政,所以选择远走游历四方,最终隐姓埋名当个普通的医者。 若不是知道兄长身陷囹圄,决计不会主动回西羌向父亲求情。 只是,成允言也想不到父亲如此坚决,不得不独自到西燕寻找办法。 达提亚也担心安岳侯安危,可他现在听命的是大王,没能说服成允言,只好暂且带着众人离去,走前还提心吊胆地看看赵慕青。 没有强行把成允言绑回西羌,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阳光穿透厚重云层,难得天气好。 赵慕青在院子里和豆儿几个丫鬟玩蹴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畅快了。只有远离皇宫,她才流露出一些天性。 成允言进来时,见她满头是汗,笑得开怀。 看到他,丫鬟们都不大好意思,哄哄闹闹散开。 “他们走了?”赵慕青接住球。 “嗯,走了,”成允言道,“但我不会离开。” 赵慕青眉眼一弯。 从她火烧芳菲宫,从漫长黑暗里再次睁眼醒来,这个少年只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人感到心静如水。 事到如今,她自然清楚他不单是个穷大夫,但也无意探究隐私。 第二天,范夫人到城郊的寺庙给叁小姐祈福,赵慕青也想为舅舅求平安,大清早就起床,和成允言一起跟着去了。 山道林子里不时传来欢笑,许是哪家随爹娘来上香的孩童玩闹着。 她爹娘也带她看过灯会,赏过春花。 她记得,她爹是乌桓人,没有什么地位权势。 她娘贪玩,当初女扮男装跑去逛窑子,结果被她爹一道菜勾了魂,打赏叫出厨子,长得眉清目秀,两人互相看对眼。 回宫后告诉她皇祖父非卿不嫁,把皇祖父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这样下九流的职业哪里能登大雅之堂?偏生她娘死心眼,皇祖父没法子,大怒之下贬她娘为庶人,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她娘叩叁个头,居然就那样满面春风地走了,一走八年,跟她爹住在乌桓的村子里。 直到皇祖父弥留之际想起她娘,又下口谕让她舅舅把他们一家找回来。 她娘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得知皇祖父去世因此也重病不起。 恰逢那年村子里瘟疫横行,爹娘都没能躲过这一劫,只在最后关头让人把她送出村子,给了她一封信要她去金陵找姓谢的官家。 她娘分明惦念皇祖父,却逞强了一辈子,结果和皇祖父双双抱憾而终。 两个孩童从竹林里走出来,由父母牵着,蹦蹦跳跳跟猴儿似的,像小时候的她。 赵慕青看着乐融融的一家子,突听前方厉喝:“闪开,别挡道!” -- 不要脸的境界 烈马如离弦利箭奔来,行人纷纷狼狈逃窜,连避让的时间都没有,一人一马就到了赵慕青面前。 她心道:呜呼哀哉,吾命休矣! 成允言急忙以身相挡,在落地前将她捞住,用手臂护在怀里。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两人往山坡下滚去。 赵慕青只觉他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不时剧烈抖动。 终于脱离险境,是在肩背戛然一顿后。 她骨头如散架,急忙坐起来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成允言摇摇晃晃起身,额头有血丝滑落,他抬手拭去安抚道:“我没事,倒是你,有伤到什么地方吗?” 赵慕青抬起两手捧住他的脸颊,说:“让我看看。” 她盯着他,明明是寻常的举止,不知为什么,气氛却有些怪异起来。 她想起不久前,褚渊也是这样捧着她的脸。 阳光扯开洁白的云照到两人身上,光线如此耀眼,落在她眼里,令她一时看不太清成允言的表情。 赵慕青刚收回手,肩上倏地一紧,身体被后肩传来的轻柔力道带得向前一倾。 他低头,叫了声她的名字:“慕青。” 两个字生生被叫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成允言的声音像清风吹过:“暂时别动。” 赵慕青心里惴了一惴。 这样一个无论何时都温柔待自己的人,有谁会轻易推开? 只是过去九年她太把自己当一回事,所以如今不敢再把自己当回事了。岁月蹉跎,不会再停在原来的位置。 赵慕青笑着,摸摸他的额头道:“你流血了。” 成允言道:“小伤。” 她心有所愧道:“回头我给你抹点药,千万别破相了。” 他点头。 “你怎么不戴面具了?” “已经摘下来,再戴回去也没有什么用。” 赵慕青词穷。 可别荼毒他了,他这样年轻,多么清风高节的一个人,她希望他好好的,一直像在清河谷里那样。 成允言说这段时间会暂住金陵,她才稍感欣慰,回了宫里。 * 薛兰秋被褚渊关进冷宫,赵慕青是听人说的,原因不得而知。 别人不知道,她就更不知道了。 在她看来,褚渊上个月在关雎阁赏花听琴声的时候明明还那样温情款款,忽然说翻脸就翻脸,简直神经病。 薛兰秋住的冷宫比别处宫殿更清静,静得只有几只鸟叫。 赵慕青站在路口,停住了。 绿乔推了推她,“发什么呆?快走吧。” 赵慕青很不想跨过这道门,过了门,就是冷宫。 如今看来,她娘当年是第一个被贬为庶人的公主,而自己则是第一个进冷宫的公主,也称得上一桩惊世壮举。 只不过这惊世壮举后面不是什么好下场。 穿过幽长的甬道,尽头处出现破旧宫门,推开所见,死气凄清,一片空荡。 也就比闹鬼的芳菲宫好一点。 绿乔探头,试探性地问:“小主?” 话音刚落,薛兰秋欣喜的声音响起:“是不是陛下想念我,派你来接的?” 真正踏进房间,即便是春天,竟觉得要冻成狗。 循声看去,床上坐着披头散发的女子。人比黄花瘦,只一双眼睛绽着几许光芒。 这真是先前顾盼神飞的薛兰秋吗? 赵慕青有一瞬间同情她,或者说,是因为曾感同身受过这里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 绿乔把药放在桌子上,胆颤心惊道:“不,不是皇上……是灵云姑姑听说小主最近身体欠安,让奴婢送这几服药来。” 薛兰秋笑不出来了。 赵慕青断定薛兰秋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这样的表情搞得她像看见过去的自己。 她这个人年纪越长,越想不得那些糟心事,想起来便头大。 谁知刚跨出门槛,迎面就结结实实撞到一个人身上,头没抬起,就听一道声音说:“你这是走路不用眼睛看的?” 一瞧眼前人,赵慕青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退后福了一福。 风过长廊,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褚渊平静地看着她。 这时,一个影子飞快冲过来,扑进他怀里,“陛下真的来了,来看妾身了!” 褚渊低头,“是,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薛兰秋啜泣道:“为陛下妾身愿意受苦,只是,真的能帮到陛下么?” 褚渊将她从怀里向外推了推道:“当然,朕相信,有人已经耐不住性子开始动作了,就这样等着吧。” 赵慕青站在一边,只觉得他的笑脸虚伪得紧。 旁观者清,她知道他不常去掬月宫,是出于对孙兰若的保护。 时至今日,虽然没有见过孙兰若,也从宫人们的八卦知道他对贵妃宠上了天,便是贵妃想要星星都可能摘下来。 说来也好笑,先周覆灭,一众老臣殉国的殉国,归降的归降,归降了的大多竟是当年骂她离经叛道的,变节后又开始骂孙兰若是迷惑君主的妖姬。 不晓得是不是拐着弯儿把曾经无处发泄,受过她的气撒到孙兰若身上。 而褚渊通通当做耳旁风。 她以为自己不要脸,没想到他更胜一筹。 花瓣被风吹起,飘摇着越过高墙,如纷繁心事,细细碎碎洒落一地。 两人一前一后出冷宫。 再走一段,前方已露出鎏金檐角,掩映在松柏间,曜曜生辉。 赵慕青却无心欣赏景致。 褚渊没说话,离开的步履很稳。 赵慕青看着他的背影,光线亮得晃眼。 似乎相安无事度过了四五天。 她捯饬完一堆药材,原准备趁与范仲出宫采购药材的机会,看能不能顺便去谢府一趟。 让谢府看在她娘的面子上,托人打听舅舅的消息。 亏得老丞相与她娘有些交情,她当年历经艰辛来金陵,老丞相见了她娘的亲笔信,马上就派人入宫通知了舅舅。 十年过去,也不知道老丞相还认不认得她。 赵慕青刚出医署的门槛,就见王显直直走来,她忽然有种飞来横祸的预感。 预感果然坐实,王显一板一眼道:“皇上宣医女慕青前去侍药。” 身为内廷总管,他看惯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仗着与前朝八公主相似的容貌,先是众目睽睽之下假装与人争执,招致大将军注意,而后消息得以传到皇帝耳中,引起了皇帝的兴趣。 呵,好会演戏的女人! 赵慕青还在怀疑他是不是叫错了人,根本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人在心里编排得妥妥帖帖。 -- 野鸭图 王显没给她怀疑的时间,把托盘递给她。 赵慕青只能眼睁睁瞧着范仲走远,因为褚渊这横插一脚气得想锤爆他脑壳,转身跟王显去了永安殿。 她觉得褚渊又在计划什么整自己,不然偌大的医署,怎么偏让她去服侍? 庭中树上停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王显招手示意小太监过来。 小太监找了根竹竿,伸到枝叶间晃动,想将喜鹊赶走。 无奈够不着那个位置,喜鹊似是见威胁不大,又大着胆子落回来,甚至还示威般的在枝头上叫了两声。 王显让人去找更长的竹竿时,赵慕青跨进了门。 莲花小香炉里熏着香,褚渊一身华服,执笔站在桌案前画着什么,一派气定神闲。 这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赵慕青信了他的邪。 他抬头时发现她,顿了笔。 赵慕青将托盘放下,“扰了陛下雅兴,这是陛下的药,奴婢搁这边了。” 褚渊道:“站那么远干什么,朕会吃了你?” 赵慕青犹豫片刻,往前龟速地挪了一截距离。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她怕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掐死他的手。 褚渊似乎懒得计较了,手点在画卷上道:“依你所见,朕的这幅画如何?” 先前离得远,赵慕青走近一看,登时无语。 她以为他要给自己看什么惊世绝俗的丹青,谁知…… 恕她直言,她的画常被批作鬼画符,已经是最丢人的,但褚渊这样让夫子曾经赞叹笔墨横姿的高手,怎么能画出这么丑的东西? 纸上水波横流,雾绕青山,两只野鸭子交颈颉颃。 不对,看得细些,倒也有点像是鸳鸯?左侧题有八个字:心存灵犀,妙笔青青。 为什么越看这幅画越熟悉? 赵慕青咬唇,终于记起来了,原来与自己画过的一幅画非常雷同。与其说雷同,不如说这画本就是仿着她画的。 有一日夫子为验收学习成效,让大家比试画画,两炷香时间为限。 其余人或苦思冥想,或研墨动笔,她在咬笔杆子。 丹青这方面她从来缺一根弦,兴趣乏乏,见着褚渊在旁边一桌,便翘腿托着腮瞄他。 一瞄就是一炷香过去。 褚渊被逼得问:“公主怎么老是往臣这边看?臣脸上写着字吗?” 赵慕青装模作样地拿好笔,笑得无辜:“别那么自恋,我明明一直在看你后面窗子外的梅花好不好?再说,你要是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呀?” 好半晌,他好像有些受不住这道直勾勾的视线,维持着良好教养提醒一句:“笔拿反了。” 她低头一瞅,咳嗽两声道:“我这是认真思考入迷。” 他扭头撇开视线。 她腿一伸,说:“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的脸就不知道你在偷笑。” 褚渊回过头来道:“臣没有笑。” 对,他其实真的没有笑,赵慕青就是无聊想跟他多说会儿话罢了。 被那句话一堵,她蛮不讲理道:“把你的嘴角压下去!” 几位同在学堂上学的世家公子悄悄递来纸条,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赵慕青抿唇对他们摆手摇头笑笑。 褚渊不再管她,提笔继续作画。 她就这么瞧着他发呆。 回过神来第二炷香也快燃完了,想到长公主年前收到的一幅鸳鸯交颈图,灵机一动,凭着印象描摹起来。 描完以后她心满意足,让褚渊给她题一句话。 褚渊看着不晓得是鸳鸯还是野鸭子的画忍了一会儿,问:“不是有他们等着给公主出主意?” “可是我就想你题啊。” “题什么?” 赵慕青咬唇思考了下,道:“把我的名字加进去,并且体现出我是个有才华的人就成!” 褚渊默了默,一副建议她再斟酌斟酌的样子说:“非要写?” 她托着半边脸点头,彼时尚不知道这是个十分勉为其难的要求。 褚渊眉头揪成小山川,很努力地思索,出于被迫写下八个字。 这八个字就是他如今画上所题的那句,每个字笔走龙蛇,远胜过两只野鸭子。 因着他那八个字,不堪入目的画生生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夫子都快感动哭了,勉强认为她通过考试。 赵慕青确定这幅画不是她的原作,因为她那幅画早在火烧芳菲宫的时候一并烧得渣都没了。 那么,眼下狗皇帝为什么临摹她的画,还是一幅奇丑无比的画? 总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脑残也会跟着传染? “怎么不说话?”见她不语,褚渊问道。 赵慕青晃了晃神,坦然地说:“奴婢对丹青知之甚少,孤陋寡闻没有鉴赏的眼光,只觉得这画让人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赏心悦目?”褚渊意味深长地瞧着她,追了一句,“你真这样想?倒与朕不谋而合了。” 这什么野路子?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赵慕青掂量着他这句话,随即傻呵呵跟着笑:“只要是陛下亲笔作画,哪有不好的呢。” 褚渊捏着笔的手指一紧,眼神似值得深究。 他重又提笔,宽大的袍袖擦着桌沿,随落笔的动作在风中轻轻飘曳,但他目光专注,凝视画卷上,不曾理会。 如果之前几次碰面,他只是因为她的长相存有疑惑,那么今日这一出,赵慕青差不多认为他多半是在试探自己了。 她不信他是怀念往昔,心有所动。 暮色渐起,寂静间,树动花摇。 半晌,褚渊忽然侧头,看向她道:“余下还欠一笔,你帮朕添了吧。” “奴婢不会画画,”赵慕青刚说完这句,见他眉梢轻轻扬了下,紧跟着补充道,“倘若陛下不嫌弃毁了佳作,奴婢就试试。” 他如此不甘寂寞,拽着她这个“死人”不放,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他这牛鬼蛇神? 赵慕青上前,豪气干云地从他手中接过笔。 但垂头瞧一眼画卷,设色淡雅,浑然天成,偏偏无法找出欠缺的地方。 ……他妈的,这厮是不是故意找茬? 她拧起眉头,逐渐萎靡。 从前夫子教诗词书画,她就常常偷懒,不求甚解,现在突然要打肿脸充胖子自然不行。 攥着手里的笔,移到这里,停在那里,就是落不下去。 约莫也察觉出她迟迟不动笔的原因,褚渊薄唇轻启,若无其事道:“怎么,画不了?” -- 演技满分 “当然不是,”心中不服输,赵慕青回答,“奴婢是在想怎么把这一笔画得更好。” 唇边卷着一丝笑,褚渊不急着拆穿。 赵慕青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真的不会,若是真的不会岂不是更惹怀疑? 她故做沉思状。 这嘴大概是有它自个儿的想法,漂亮话说起来跟顺口溜似的,实际上毫无头绪。 这样站了会儿,只觉身后一股压力袭来,她捏着笔的手忽然一热,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裹住。 褚渊几乎贴着她的背脊,低声道:“算了,朕告诉你。” “???”赵慕青眉心疯狂跳动。 话音才落,他握着她的手已朝画卷上落下,从容地在野鸭子的眼珠上轻轻一点。 那野鸭子的神态顿时栩栩如生起来,仿佛真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这叫画龙点睛之笔。” 吐息间,热气若有若无吹过她耳垂和颈间,吹得她大半个身子麻酥酥的。 窗外有树叶窸窸窣窣响着,因风飘落。 许是小太监赶走了喜鹊,外面有人兴奋地向王显禀告:“公公,飞走了,都飞走了!” 气氛过分诡异。 赵慕青差点打冷颤,连忙抽回手。 画笔骤然脱落,掉在雪白的纸张上,滚了几圈,砰的摔在地上,溅了一溜墨迹。 褚渊俯身凑近些,双手撑在书桌边沿,将她圈在身下。 她突然回忆起以前买的话本子《霸道帝王俏皇后》里面的很多情节,当年啃得有滋有味。 听名字挺霸道。 而褚渊现在这个姿势,更霸道。 她曾经不是没把自己和他假设成男女主角过,但后来他“人渣”这个印象太深入心灵,冲走那份臆想,再没有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勇气。 赵慕青仰起脸。 美色当前,误人子弟。 他低头的时候,几缕乌黑发丝垂下,隐隐还是少年时柴米油盐不进的模样,更衬得霁月清风。 她疑惑,这是明目张胆耍流氓? 褚渊道:“朕总觉得,你是朕求而不得的一位故人,她离开了许久,朕找了她许久。” 有哪个求人的人,表情磨牙凿齿的? 定是不共戴天的仇家。 赵慕青挂上职业假笑:“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奴婢要是认识陛下,肯定对您茶不思饭不想,早哭着喊着求相认了。” “哦?”褚渊嘴角一点点挑起,“相似的人是不少,但这么像的,朕是第一次见,尤其是——” 他停了下,“这放浪的样子。” 赵慕青一噎。 视线堪堪定在他鼻子以下,只看见线条紧致的下巴和轻微滑动的喉结。 不是没见过他义正词严的模样,但被这样近乎半是抱在怀里的姿势挡着,有种一言难尽的感受。 手指爬上他的胸膛打圈圈,她嗲里嗲气,毫无诚意地吹彩虹屁:“那是因为陛下是天子呀,谁不喜欢?陛下若真对故人眷眷不忘,奴婢也愿作替身一解相思之情。” 褚渊展颜一笑,在她耳朵边道:“不急,日子还长。” 随后撒开手,整整衣襟让开了两寸空间。 赵慕青:“……” 从前的他生人勿近,高贵冷艳,如今重逢后,突然和颜悦色,阳春白雪起来,画面引起极度不适。 褚渊:“朕这里还有许多幅这样的画,你要是喜欢,改日一并送去给你品鉴。” 赵慕青:“……” 她能说不喜欢吗? 褚渊一副解决了人生大事的嘴脸,笑得有种欠收拾的温柔,说:“去吧,朕还有折子要批阅,不要站这里碍眼。” 有毛病。 嫌她碍眼,又把她叫来? 赵慕青可不想跟他来日方长,当即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 隔两天,褚渊居然真履行承诺给她送来画,整整四箱子,全是临摹的野鸭子图。 每幅都认认真真题了八个字,也不知道到底用多长时间才画出来。 以往赵慕青送他四箱奇珍异宝不要,现在他竟回送她四箱破画,有这么做人的? 她翻了几幅,太阳穴蹦跶得越来越欢快。 想拿火一把烧掉,考虑他日后要回去拿不出交差后,索性把箱子一关放角落里去。 赵慕青本来和绿乔同在房里整理医药典籍,今次又被王显叫出去。她看王显,就像看到褚渊的一条狗,还是护主极了的狗。 每回他见到赵慕青,都是冷冰冰的神色。 赵慕青大概猜得到原因,是你皇帝老子要碰瓷我,我能有什么法子?褚渊什么时候不鸟她,她就感恩苍天了。 她越走越奇怪,这不是出宫的方向吗? 正感到莫名其妙,见一辆翠帷羽盖的马车候在道上。 王显道:“慕青姑娘,请吧。” 她满头雾水,踏上轿凳。 弯腰刚要去掀帘子,一把折扇已经先伸出来,替她撩起了一角。 墨色扇骨底端缀有以黑线串起来的四颗红心血菩提珠,美观中透着丝骚气。 赵慕青抬眼,看到褚渊穿黑镶金色雪浪纹边的便服,坐在里面。 “打扰了。”她下意识转身要下去。 褚决明让她用美人计给褚渊灌迷魂汤,先不论是不是美人,怎么勾引一个和自己一贯哪里都不对盘的人就让她压力山大。 纵然他们行过鱼水之欢,但任务难度只会有增无减。 毕竟……她与他对初夜的记忆都不美好。 “还不快进来,手酸。“褚渊说一句,忽然笑了。 一笑,如春水涟漪,清极,也艳极。 赵慕青克制住暴躁的心情坐到旁边,眉眼弯弯开心地问:“陛下这是准备做什么?” “放轻松,朕就是想偷个懒出去玩会儿,”仿佛是让她放心特意解释了一句,褚渊收回手,垂下帘子道,“走。” 车夫得令,赶着马车出发,远离深宫高墙。 赵慕青听到熙熙嚷嚷的人声,往外望。 “进谢府后,跟在朕身边就行了,不要乱跑。”他嘱咐道。 谢府?赵慕青狐疑,这金陵也不可能有第二个谢府。 就觉得他不可能是单纯出来玩儿这么简单,但他为什么去谢府,难不成想逼迫老丞相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没记错的话,老丞相是在燕国建立前告老还乡的。 直觉告诉她,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一股子阴谋味道。 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两人非常默契地沉默到目的地。 -- 谢玄 褚渊先下去,赵慕青跟在后面。 高悬的牌匾上几个鎏金大字,气势雄浑。府门两旁蹲着的石狮子威武至极,与十年前无甚差别。 想来褚渊没有提前通知,慌得管家直擦额头不存在的虚汗,说老丞相去赴几位旧友的诗约不在府里,唯有少爷过会儿回来。 褚渊倒没有作威作福,道:“那我们便在小厅等着。” 赵慕青那年来谢府,没有见到老丞相的后裔,而褚渊显然与这位少爷是熟人,且出入谢府的次数不少。 褚渊坐着,折扇摇得跟太上老君似的。 赵慕青冷漠脸,捧着茶喝两口。 没多久,屋外传来脚步声。 “陛下怎么不让人说一声,微臣也好做准备。”来人穿着束袖劲装,正是老丞相的嫡孙,骠骑将军谢玄。 谢玄玉树挺拔,今年二十有叁。 他驻守在西燕边疆,屡次在与西羌的交战里一骑当千,打得对方落花流水,实属功劳不小。 但在燕朝建立前,他只是孝平帝放在岭南监视罪臣亲眷的谢太守的儿子。 后来与随家族流放的褚渊相遇,二人志趣相投,一来二去成为朋友。 谢玄没少照拂他,也因此,褚渊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谢玄升官加爵。 赵慕青当年来,他其实是在府里的,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由于父母病故情绪不佳,没有注意到他。 此时谢玄再次见到她,惊诧不已,可想到八公主早该命丧火海,又犹疑起来。 “你在这等着。”褚渊留下这句话,和谢玄进了里间。 房里普普通通,看起来跟平民百姓家没区别,就桌上放着一小盆君子兰。 褚渊道:“老丞相既然把府邸交给你打理,好歹用点心。” 谢玄笑着说:“陛下应该知道微臣向来不好那些玩意儿,也懒得收拾。” “有些面子活该做的还是要做,”褚渊坐下,扇子一拢往手心敲了敲,“岭南有什么消息?” “目前也没有什么消息,要避开大将军,自然不能通知微臣父亲帮忙,只能靠我们自己人暗中去找,但别说有十万大山,光是要在一个郡找人都如同大海捞针,没那么容易。” “朕知道,所以也不着急,既然我们的人都难找到孝平帝,大将军的人是一样的。” “说真的,”谢玄正了正神色,低声道,“这回行动冒险了些。本来陛下和大将军面和心不和,这时候背着大将军找孝平帝,找到了准备怎么办?” 褚渊道:“大将军无视也好,派人跟踪也罢,朕不在乎。朝廷里本来已经有不少人对他专权心有不满,却畏惧其势力不敢明言,朕倒希望他干涉得越多越好。” 谢玄道:“陛下不对大将军施以限制,是故意放任吧。” 褚渊眼底的笑有些冷,“这几个月有不少西羌的人进出关口,那边也要留意。趁乱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古往今来如此。” “微臣明白。” “成坚野心勃勃,此时不动,也在不久的将来,免不了一战。朕计划过几天去趟乌桓,至少日后不必腹背受敌,诸多事情需要暂时由你看着了。” 谢玄答应着,道:“微臣听说后宫中也起了一些波澜?” 褚渊道:“小风小浪,无须在意。” 谢玄思忖须臾,迟疑地说:“跟着陛下的那位姑娘……” 褚渊眸子一抬,喉咙里滚出一个音:“嗯?” “实不相瞒,那位姑娘很像是微臣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像谁?” 谢玄斟酌一番,觉得在皇帝面前谈起前朝旧事不大好。 他私底下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流言,说皇帝与八公主先前是一对儿来着,只可惜八公主纯粹是苦逼的单相思。 但真是单相思吗?外人看着如是,与褚渊有十多年交情的他看来却不尽然。 就凭褚渊不顾所有族亲臣子反对,执意保留废弃的芳菲宫。 就凭褚渊在将士们踏破城门,肆意屠杀周宫里的人时,留了一句“谁也不得去冷宫”…… 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不应该让冷宫成为唯独没有被血污染的地方,更不应该在看到大火烧毁芳菲宫后,还执着地去追查。 折腾这么久也没个影儿,自然都认为八公主死了,大家也挺忙不是天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可褚渊呢?仍旧我行我素。 这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对象,要么是至死也不可能接受的心魔。 谢玄咳一声道:“许是微臣眼花认错了,其实也没有很像。” “是吗?”褚渊漫不经心道,“朕倒和你有一样的感觉。” 谢玄:“……” 该怎么回答,有点急。 褚渊接着道:“是不是像大周的八公主?” 气氛突然谜一般的尴尬。 谢玄哽了哽,望着皇帝那不晓得是怎么个意思的笑,心里更是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片刻后,他艰难地点了下头。 褚渊没有丝毫不快的情绪,甚至唇角的弧度还向上弯了弯。 谢玄感到茫然且诡异。 “陛下怀疑那位姑娘就是八公主?可是微臣记得八公主脖子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这位姑娘却没有。” 刚要开口,听到外面响起一个丫鬟的声音:“少爷,大将军前来拜访。” 两人愣了一下。 褚决明来的真巧,应该也是为试探谢府的口风。 虽然老丞相与谢玄父子效忠的人不同,观念大相径庭,但老丞相早就明白大周气数已尽,是强弩之末,所以选择了告老还乡。 既是不违背自己的忠心,也是不想和谢玄父子闹得不快。 如今谢家人脉仍在,在名门望族间享有一定威望。 实际的掌权者成为谢玄,比起老丞相的清高,风气更开放,褚决明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与之结交。 赵慕青听到丫鬟禀报,正寻思怎么回避,见谢玄走了出来,看着她点头示意。 搞得她有些懵。 她和这位骠骑将军好像没有什么交情吧,他为什么对她笑得那么客气? 谢玄前脚迈出门槛,后脚褚渊就到她旁边。 赵慕青只感到手一热,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自然而然牵起她走向里间。 褚渊在书桌的兰花盆景底下一扭,墙壁前叁层高的书架打开,居然藏着个暗阁。 赵慕青的腰被一只手搂过去,整个人落进了褚渊怀里,暗阁跟着关闭。 她微睁大眼睛,要避开这种亲近,伸手去推,他的唇却贴在她耳垂边轻声道:“嘘,别动。” 背脊一凉,才发现困在他的双臂和墙壁间。 周遭一片昏暗,静谧如斯。这个暗阁并不大,只够容纳得了四五个人。 赵慕青听到外面谢玄提高音量的说话声:“大将军突然光临寒舍,属下有失远迎。” 后面的动静小了些,不大清楚。 光线隐隐绰绰,褚渊离她实在太近了,近得感觉到鼻息呼出的湿气和热度。 那双眼睛看着她,不知是何种情绪,他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 NpO18.cOm 小青儿 指尖一点一点掠过眉毛,眼角,嘴唇,惹得她身体不自觉颤了颤,一句狗皇帝险些脱口而出。 褚渊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氛围过于诡谲,赵慕青做作地娇嗔道:“陛下,外面还有人呢。您这样的举止,会让奴婢误以为您对奴婢见色起意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谁恶心谁。 褚渊脸色如常道:“谁?” 赵慕青扬眉,也懒得带上假惺惺的称谓了,风情万种坏笑道:“我呀,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褚渊没有说话,摩挲着她的唇角,仿佛仔细地观察着。 暗影寥寥,视觉受阻,别的感官便会因此无限放大。 他的手指,他的呼吸有点热。 赵慕青后颈微麻,笑得脸有些僵了。 实话说,她已经不是处子,完全没必要端着捏着,而他对她的印象不就是放浪么,那正好如他如愿。 既然避不开,既然出卖色相,就不该把自己当做不谙世事的小白花。 唇边的手指忽然停顿,褚渊眼神不明。 她后退的时候,已经晚了。褚渊压近,凉丝丝的唇一下子含住了她的耳垂。 赵慕青石化。 他居然咬她的耳朵? 这段时间,他们见面的频率以及密切程度远超出预料,简直能用流年不利概括。 她思索要不要忍住给他断子绝孙腿的想法。 褚渊一手揽住她的腰,让她更紧地靠向自己,另一只手绕过肩膀,扶住她的后脑勺。 赵慕青没有腿软,纵然呆若木鸡,理智仍在告诫自己不去在意烫起来的耳朵。 还好,不就是咬耳朵吗? 她以前又不是没对他动手动脚过,他们又不是没干过更不可描述的事! 她告诉自己,她阳光豁达,她心胸坦荡,不与小人长戚戚。 唇擦过她的脸颊,褚渊哑了声,很轻很轻地说:“小青儿,回来好不好?” 是她,一定是她。 这些年,他身边多得是形形色色的美人,环肥燕瘦任君挑,可惜他没有兴趣,无意与之谈情说爱。 而不管过去多久,却始终惦记着一个世人口中的死人。 他不知道她如何去了胎记,但就算没有那道胎记,他依然认得出来。 因为再不会有一个人这样随便笑笑,随便说句话,就扯得动他的每根神经。 绵密的气息缠绕耳边,横生缱绻。 “小青儿是谁啊?陛下今日尤其热情,难道想到了什么趣事?”赵慕青眼睛亮晶晶,歪头笑得明媚如花。 小青儿这叁个字,这厮曾经在床上运动时喊过一次。 那应该是除了痛,很痛以外,脑海里最深刻的。 忽然听他提起,她以为自己会别扭或是慌张,但却平静得很,连眉毛都没抖。 反观他云淡风轻,神情没有别的意思,况且凭事后那几句话和过去种种迹象得出结论,他不好她这一口,也不会感到歉疚。 说来讽刺,只有意识不清的时候,他才这样亲昵地叫她,其他时候,全是退避叁尺之状。 “朕确实想到了一件趣事,”褚渊直起身来看她继续表演,嘴角弧度极浅,“有一个人为了心上人,种种因缘际会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一句心悦她,那句话就在他心里藏了好多年。” 赵慕青眯了眯眼,笑意不减:“藏着掖着的人或许情深意重,可奴婢看来倒是有些蠢。” 根本不用他在她面前提他有多喜欢孙兰若,她早深有体会,不仅她深有体会,整个金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两人蜜里调油? 褚渊:“?” 蠢? 这评价是在诛心。 他一时不知是喜是忧,瞧着她笑了声,“是吗?可惜她看起来挺聪明,有时候却一点儿都不自知,譬如别人对她的情意,这样的人应该更蠢。” 赵慕青维持着假笑。 他跟她耍了流氓,还心安理得同她讲起孙兰若是个多么傻的姑娘了? 她一脸委屈,“陛下对那位姑娘如此着迷,羡煞奴婢,能得陛下青睐,那位姑娘真是叁生有幸。” 褚渊一本正经附和道:“嗯,朕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总想着她要是在的话,朕应该天天晚上不必睡觉了。” “……”你真棒。 她再次联想到《霸道帝王俏皇后》里的经典桥段。 男主角都是这样,不和几个女配卿卿我我,残忍地虐到女主角肝肠寸断,最终不知道女主角是真爱。 莫非孙兰若见他左拥右抱,不甘落后也移情别恋,导致褚渊想报复孙兰若,故意演戏,为的是刺激孙兰若。 实际上他每天夜里化身禽兽,把孙兰若按在床上粗暴狂野地蹂躏,囚住她的人,顺便囚住她的心,身体力行让孙兰若了解绿他的后果? 想到褚渊为此非常痛苦,赵慕青感到非常痛快,脑补了一万张香艳春宫图,并解锁了一百个奇妙姿势。 哎呀,好精彩。 褚渊盯着她,捕捉她微妙的神色变化,说了这么多居然没丝毫反应,不禁在心底叹一句:时候不到,还得耐心点慢慢来。 他看着她。 她看着他。 出冷宫以前,她的眼里都是他,还能自我催眠他们后会有期,出冷宫以后,她决定洗心革面,不再关心打听他的任何情况。 大概是曾经轰轰烈烈,用力过猛,以至于耗光了毕生热情,如今很难再激起波澜。 而幸好他当年从始至终,没给她留半点念想,所以才能让她在即使死心后,也不会由于得不到引以为憾。 她还要感谢他教她初尝情爱,今后儿孙满堂,给小辈们讲讲以身作则的故事,感叹一句年轻的时候谁没有眼瞎过。 赵慕青无心恋战,竖起耳朵听外面的谢玄和褚决明有没有走,她好从这个逼仄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地方脱身。 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 “过几天朕要去一趟乌桓,想去吗?”褚渊问了句。 赵慕青扭过脸看向他,越看他越觉得他行为诡秘莫测。 他要是试探她认为她就是八公主,不是该抓起来严刑拷打审问,或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为何却斯斯文文,用那套伪君子的老路子,婆婆妈妈起来了? “不回答就当是默认了,如此朕心甚悦,届时会通知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吧。” “……”他分明是自问自答,哪里给她拒绝的时间? 这时墙壁被嘭嘭敲了两下,谢玄道:“陛下出来吧,大将军走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慕青没再逗留,身子一侧先出去,比褚渊还溜得快。 谢玄见二人一前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衣衫皆略凌乱,不由愣了愣,起了一丝怪异的遐思。 褚渊不疾不徐对谢玄道:“没有为难你吧?” 谢玄摇头:“大将军只是随便聊了几句,说城里新开一家酒楼,生意好而且饭菜都很有特色,如果微臣有时间了就和他一同去尝尝。” 褚渊颔首道:“今日朕就回去了,接下来的事还需要你好好筹办。” 谢玄拱手送走二人。 -- NpO18.cOm 谈笑 赵慕青走出谢府,十分惋惜自己白白错失一次与老丞相说话的机会。 褚渊说让她随行,她本来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几天后,他竟真这样安排上了。 若非他带自己出来,她还以为是随口一句玩笑话。 春山如笑,绿荫蔽日。 锦衣翩翩的公子与着劲装的女子一前一后,骑白马沿街衢缓行。 赵慕青骑在马上,有时与队伍比肩同行,有时又放缓速度东张西望,从出宫那刻开始,就显得兴致盎然。 虽身在金陵,但她到这里不久就进宫,在范家也没有多少闲逛的机会,她还是更喜欢民间的生活,因此出来这趟也算满足了一下。 褚渊不想引人注目,带的侍卫不多。 赵慕青为方便女扮男装,且她随性惯了,言行比许多姑娘家不拘小节,也没有谁感到奇怪,勉强算是个清秀公子哥。 一行人出了城门后,疾驰起来。 转头见叁名侍卫落太远,赵慕青放慢速度,等众人赶上来。 褚渊一直与她并辔而行,此时也跟着扯住缰绳,一边驭马,一边问:“跑这么快做什么,摔下来怎么办?” 城外青树翠蔓,时有鸟雀振翅林间飞过,已经远离热闹的街衢。 二人身后,侍卫终于追过来了。 赵慕青道:“奴婢耐摔。” 褚渊仿佛讶然了下,笑了笑说:“朕看你比侍卫们还能跑,那不如干脆你来当朕的贴身侍卫算了。” 赵慕青眉梢一挑,想他这话是故意刺激她还是什么意思,听到身后一个侍卫高声问:“公子,咱们是不是需要歇息片刻?” 询问的侍卫赵慕青认得,是绿乔的一个表兄,好像叫封白。只是两人各司其职,没有多少接触。 其他人她就面生了,却个个身形健硕,随身佩剑,留意其手,可以看见异常结实的手掌和拇指食指之间厚厚的茧子。 这些人必定是跟随褚渊多年,且被看重的心腹。 褚渊似乎心情不错,话里不由夹杂了一丝揶揄,“怎么,才跑了这几里路就不行了?” 褚氏骁勇善战,族人大多自小学习骑马射箭,骑术自然高于常人。 封白也不辩驳,眺望不远处的一处竹林,委婉提醒道:“公子,您不累,这位姑娘也该累了吧?” 没想他会注意到自己,赵慕青不由转眼看去,恰好见封白看过来。 封白怔了怔,匆忙把视线撇开。 “封大哥,叫我慕青就行了。”她之前跟着绿乔见过他一面,既然是绿乔的兄长,这样称呼也不算错。 封白因职责所在,平时甚少接触女人,虽然同在宫中,但本身性格刚直是个糙汉子,对风花雪月一窍不通,并不像其他许多侍卫私底下与宫女们暗生情愫,幽会往来。 这时与她目光交汇,拘谨起来。 他咳了咳,轻声道:“慕青姑娘。” 赵慕青笑眯眯道:“不用添姑娘二字也行的。” 两人说着话,慢慢落在后面。 褚渊对另一个侍卫正交代什么,回头见二人相谈甚欢,又瞧赵慕青嫣然一笑,颇为开心的样子。 恰逢侍卫感慨道:“公子,这城外景色与宫里可真是另番天地啊!” 褚渊漠不关心地瞥着眼前大好风景,低声道:“记住这次出宫的目的,我和你们都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那侍卫醒过神来,急忙点头称是。 “大将军府有什么动静?”褚渊勒住缰绳。 侍卫恭敬地答道:“没有异常,大将军除了同玉娆姑娘饮酒作乐,再就是会会几个素日来往的门生。” 玉娆……想起那相识的女子,褚渊摇头叹一声,“可惜,她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人。” “可惜?可惜什么?”侍卫没有听清。 褚渊容色淡然,大半面庞浸在晨曦的逆光中,只那双眼睛仍然沉静深湛,看来无风无浪。 如果真到了那天,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厢赵慕青和封白愉快地谈笑风生,没一会儿,发现中间不知不觉插进来一个人。 “……” 她斜眼睇了下褚渊,后者不动声色。 封白听她提起绿乔这个丫头,脸上露出笑容,想回复点什么。 甫一偏头,突然见旁边多了个手摇折扇,闲情逸致的皇帝,且正笑吟吟望着自己,眼神似乎别有深意,但看起来分明又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眼神到底是什么深意,作为一个动手远多于动脑的人,他一时猜不出来。 被冒出来的褚渊这么一打岔,他本想给赵慕青说的话居然硬是堵住,然后忘了个干净。 褚渊心平气和道:“你们聊。” 封白:“……” 也不知道是他本就不善言辞,没有和姑娘交流的天赋,还是褚渊存在感太强的原因,竟满面窘迫,无法开口起头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赵慕青被打断交流,对褚渊略感不满,在心里琢磨是不是重新活跃一下气氛。 褚渊无声弯了下嘴角,先打破尴尬的沉默,问:“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封白松口气,挠挠后脑勺:“属下和慕青在说属下的妹妹。” 褚渊道:“我刚才看你们相谈甚欢,不知封侍卫什么时候跟医女关系这么好了?” 封白脸一臊,以为皇帝误会他们有奸情,赶忙摆手澄清:“没有没有,属下与慕青是第二次见面而已!” 褚渊道:“封侍卫这么慌张干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又没责怪你什么。” 封白:“……”他该说什么,是不是该回答谢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褚渊慢条斯理继续:“原来封侍卫还有个妹妹,我竟然不知道。” 赵慕青:重点是这个吗? 封白嘿嘿笑两声:“公子没有过问过,再说这等小事情您也无须在意。” 褚渊将折扇一收,缓声道:“你妹妹也在医署做事?” 封白点头:“是,属下妹妹是去年进宫的,平日负责给各宫娘娘侍药。” 赵慕青瞧他二人越聊越起劲,敢情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怎么莫名就变成褚渊查对方户口了?还能不能让她好好聊个天?? 褚渊侧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抢了她的戏,浅浅一笑:“出宫的感觉如何?” 赵慕青:“马马虎虎。” 褚渊索性打马靠近了些,理所当然地追问:“只是马马虎虎?但我瞧你刚刚跟鸟儿放出笼子差不多,挺兴奋的。” 赵慕青笑出呵呵两字,并不太理他。 褚渊倒稳如泰山,接着说:“也是,宫里规矩多,没有外面那般自在惬意,一般人都受不了。” ……何况是离经叛道的她。 所以那些年,她才总爱偷溜出宫,拉着他在金陵满大街闲逛。 春花秋月,听曲观舞,看戏杂耍,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 只是后来她被拘在冷宫,失去热闹,也失去生的希望。 一把大火烧毁芳菲宫,埋葬前尘旧事,从此斩断了他和她最后的联系。 他半夜里难以沉眠,每每醒来,好像是一次次轮回的虚妄。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她,见到了又是失去…… 幸好,她回来了,幸好,此时不是梦。 褚渊凝望着她的侧脸,眉梢眼角俱藏着笑意,以及这杳杳山光水色皆遮不住的浓稠情绪。 皇帝和医女的关系原来如此亲近吗? 被晾到一边许久的封白看着皇帝仪态端方,围在赵慕青身旁左一句右一句,产生巨大的疑惑。 他俩倒越挨越紧,自己却搭不上半句话,成了默默无闻的陪衬品。 别说和赵慕青互动说话,他连眼神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封白:我太难了。 赵慕青听褚渊在耳朵边叽里呱啦,从山南扯到海北,天上飞的扯到地下跑的,狐疑地瞅他一眼。 他一个昔日惜字如金的人,最近是不是话多了点? 又病了? 见她拿帕子擦脸颊的汗,褚渊抬手示意停下,一副体恤大家的语气道:“走了这么长时间,暂时休息下吧。” 众人于是纷纷下马,在道旁竹林小憩。 -- 她的影子 暮色渐起,至月上梢头,终于在一个小镇停留。 寻了家客栈,大家用过晚膳,还未到二更天,就各自回了房早早歇息。 朦胧醒转的时候,赵慕青听到窗外嘈杂,似有人疾步而过,隐约灯火灼烁,人声尚沸。 躺了半晌,只觉得夏热难耐,实在无法入睡,她索性披了衣起身。 庭院里月光流泻,望见红花紫荆树的阴影下站了个人。 四周安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到,枝叶摇曳不定,窸窸窣窣响着。 褚渊望向她,如隔淡雪纷纷,落地无声。 为什么他神出鬼没的?赵慕青刚想背过身装作没看见回屋子里去,褚渊已经出声道:“躲什么?” 她被这个问题绊住脚步,一边佯作打呵欠,一边走向他懒洋洋笑问:“公子也出来赏月的?” “睡不着,出去走走。”褚渊说完这句,朝外面走,放缓步子等她走上来,才继续向前。 赵慕青本来该置若罔闻,要与他保持楚汉分明的界限,眼下又不得不跟着。 她想到褚决明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出宫的消息,遣人秘密带给她口信,意思让她和褚渊亲近些,搞清楚褚渊一路上都做了什么。 他叔侄二人可真是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时值观莲节,节日本盛水乡江南,但这座小镇也有水塘无数,遍植芙蕖。未及深夜,街上依然人流如织。 赵慕青左右环顾。 有孩童牵着母亲衣角,手中提荷灯,蹦蹦跳跳经过。 不知什么时候,褚渊已经牵住她的手,慢慢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她动了动,没挣开。 褚渊回头看她:“怎么了?” 赵慕青低头,娇羞提醒:“公子,这里那么多人,大家看咱们都是两个男人,你说两个男人手牵着手逛街的画面是不是有些不妥,有些……” 他淡定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不妥的,我向来不介意他人的眼光,就算断袖,对象是你倒还勉强能接受。” 赵慕青:“……” 恕她直言,他的行事作风越来越清奇了,且有种无师自通的下流。 赵慕青眉眼一弯,笑得假惺惺:“那好,公子可要牵好了奴婢,奴婢不认得路,容易丢。” 褚渊居然还郑重其事回应道:“就算丢了,我也一定找回来。” 浩云遮月,鱼台阁楼间琴瑟回旋,在这夏夜的天幕下,熙熙攘攘的人潮间,他温凉有劲的手牵着她,十指相扣。 赵慕青抬眼,看着他的肩背,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街上也人来人往,甚为热闹。 放眼望去,斗拱飞檐,明媚灯火,全都融在墨海似的夜色下。她在人群里张望,看着比白天还热闹的场景惊讶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公……你不知道?”旁边刑部侍郎家的公子脱口而出。 另一个武安侯家的少爷也感到惊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节日,竟还叫他们一块儿出去玩。 她啃了口摊边买来的糖油果子,无所谓道:“管它什么节呢,好玩就行了呗!” 褚渊在后面看着叁人,神情不大耐烦,一直没说话。 刑部侍郎家的公子笑道:“哈哈哈,也是也是。” 武安侯家的少爷解释:“今天是仙女节。” 赵慕青眼睛一亮,喜道:“我知道了!” 她在宫里没有过仙女节,却在茶肆里听说书人讲过,似乎是民间独有的节日。 每年杜鹃盛放的季节,有些地方会举办仙女节,持续叁日。 百姓在早晨盛装出行,带着准备好的祭品和野餐,手捧鲜花前往村寨附近的溶洞去祭祀。 祭祀结束后,各家各户设宴饮酒,围坐在山坡上,吃喝玩乐,载歌载舞。 青年男女则到空旷的地方进行射箭比赛,到晚上,大家燃起篝火,对唱情歌、欢快地跳舞,通宵达旦。 怪不得月上梢头,居然还喧如白昼。 舅舅请来夫子专门给她上课,整天学这学那,没能到处逛不说,还不能经常出宫了,憋得她难受。 今夜好不容易溜出来,便往人群里钻去。 见此,除褚渊外,两个少年均是追着喊了声:“你不要到处乱跑!” 一开始,赵慕青只顾着独自潇洒,根本没注意褚渊有没有跟上来,忙着和人说话,从这边蹦到那边,哪里有好看好吃的往哪里凑。 谁晓得每次回头,竟都发现他沉默不言,好好地跟在身后,没想到他看人的手段倒是一流。 像她的影子似的。 赵慕青也不管他,自个儿喜滋滋地溜达,东瞅瞅,西瞧瞧,跟脱缰的野马差不多。 两人走到一处,那里燃着篝火堆,围聚的人里叁层外叁层。 中间穿着盛装的男女手拉手围成一圈,正绕着篝火跳舞,其他人在旁边高声歌唱,打着节拍。 有大胆的姑娘看上哪位公子,拉了人唱情歌表达心意。公子如有意,会用随身之物赠予对方,如无意,便大多笑着婉拒。 只闻欢歌笑语,阵阵香风扑上脸颊,跳舞的姑娘嬉闹着邀请围观的人加入。之前有位被拉着跳了整晚,结果脚肿得第二天没能下床。 赵慕青当时不知道,伸长脖子往里瞧,挤到一半,有人在耳边问:“小娘子你是外来的不晓得昨夜情况,才跟你家相公出来的吧?” 她愣了下,没来得及答复那句相公之说,周围忽然骚动起来。 叁四个跳舞的姑娘跳着跳着就跳到了他们旁边,一边扭腰摆臀,一边对褚渊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赵慕青一把扯住褚渊的袖子往旁边挪了挪,那几个姑娘跟着挪。她再挪,对方也像牛皮糖一样黏紧不放。 她冷冷瞪着那些人,没什么效果。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走这么急做什么?”被她从人群拽出去快步走了很远,褚渊终于开口问。 -- 大型捉奸现场 灯火稀疏,远离喧闹的街市,赵慕青才停下道:“不走得快,你难道真想跟她们跳舞吗?” 褚渊道:“她们未必是想跟我跳舞。” “难不成她们想跟我跳?”赵慕青扬眉。 褚渊不跟她混扯。 她哼哼,抬脚往前走,一不留神绊了下,身子直直栽下去,跌得既急又快,而突然有一只手把她拉了回去。 长发被夜风吹得散开,拂过她的脸,额头轻轻碰到他的胸膛。 赵慕青抬眼一看,他也正低头瞧着她,眼底倒映着天空的星辰和火花。 她唇角挂着狡黠的弧度。 褚渊怔了怔,倏地松手退一步,拉开距离。 赵慕青有意逗他,张开手臂笑道:“不好意思了?不用不好意思,不就是搂个腰嘛,我一点都不介意的,来来来,多搂搂就习惯了。” 褚渊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往前走去。 两旁摊子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束束开得旺盛的杜鹃,色泽美艳如血。吆喝此起彼伏,声音洪亮。 “哎,干嘛走那么快,等等我!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我告诉你多试几次就好了,大家都是年轻人,用不着害羞……” 经过一个花摊前,褚渊忽然停下脚步。 赵慕青没防备,直接撞上他的背,正要撇嘴询问,只觉馥郁的香气袭卷鼻腔,脑袋上被轻轻扣上了什么东西。 抬手摸摸,竟是一个杜鹃编的小花环。 “送你了,”褚渊把钱递给卖花的大神,打断她的话,“玩也玩够了,回家。” “公子好眼力,这花环不同于其他,花漂亮,形状也不易散,送给心上人正合适,既衬托这位小姑娘的容貌,又表达爱意。”卖花的大婶眉开眼笑,立刻热心推销起来自家货物。 赵慕青闻言,茅塞顿开道:“原来渊哥哥你还是挺懂情趣的嘛!” 她眨眼:“我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没想到……” 褚渊静默片刻,艰难地出声否认了一句:“无聊。” 她笑得愉悦:“是是是,我无聊,我最无聊了,只有渊哥哥你有趣啊!” 褚渊伸手朝她头上道:“不想要就扔了。” “谁说我不想要了?哪有送给别人东西还要回去的礼?!”她赶紧捂着脑袋一跳叁尺远。 赵慕青此时想到这件事,才晓得他那时候显然不清楚送个花环会被曲解成别的意思,肯定只是想堵住她叽叽歪歪的嘴。 月亮钻出云层,在地上洒落雪似的亮光,仿佛一汪冰水在晃荡。 越往河岸越拥挤,褚渊握她的手扣紧。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游船走水啦,有人掉进河里了!” 人群骚动,开始往前涌,不知谁在身后推了一把,赵慕青没站稳一个踉跄,手和褚渊松开。 “等我。” 只听见这两个字,手里蓦地一空,汹涌的人潮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赵慕青好几次差点摔倒,勉强退到边上,站在沿街的酒楼下。 褚渊被人挤到岸边,放眼望去一片红艳艳的火光,而水面扑腾的人影沉沉浮浮。 又听见有人在岸边喊:“雅朵!” 褚渊面无表情看着河心,片刻后脱掉外袍,跃下水里。 百姓们蜂拥而来,围得半条河岸水泄不通。须臾,他伸手抓住了胡乱扑腾的女子。 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穿蓝黑裙子,两条长辨垂肩。 她含糊不清地说:“救我!” 褚渊淡淡道:“救你?你这扑腾了大半天都没有沉下去,似乎也用不着谁救。” 果然,女子霎时没了先前即将溺死的惊恐,被当面揭穿也不狼狈。 攀着他的脖颈,她笑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啊,但你如果不想救,也不会下来陪我了对不对?” 褚渊没有追问更多,带着她游向岸边。 人救上来,正欲放手离去,女子却像无根藤蔓软软倒进他怀里。 褚渊拉出来道:“姑娘这样,是想耍无赖?” “雅朵!”身后有人温声唤道。 褚渊循声望去,那人快步走来,似夹岸新柳,如清泉涤荡的玉石,不染尘埃。这番气度,绝非普通人。 他收回视线,问了句:“还不松手?” “没事吧?”见女子没有大碍,对方焦急的神色缓和。 雅朵摇头,“我没事,多亏这位公子救了我。” 围观众人见事情解决,各自散了。 那人从褚渊身边扶过雅朵,徐声道:“公子舍命相救,大恩难谢。” 整理着湿漉漉的衣衫,褚渊平淡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在下姓成,不知公子尊姓?” “褚。” 先前不肯定,但这个姓成的人出现,褚渊心里认为落水事件很可能并非巧合,而是故意设计。 只不过眼下不清楚对方真实目的,便暂时不打草惊蛇了。 赵慕青靠在门前,抱着手臂左右张望。月色愈浓,叁叁两两的人携伴从旁经过,欢声笑语。 她抬头一望,漆黑的夜幕无边无际。 以前冷宫的天很窄小,没有这样大……月亮高悬着,天大地大,却已经没有她的家,她的亲人。 “你没有回去?”赵慕青听见声音,抬眼看,正是褚渊。 视线触及他身后的两人,不由吃了一惊。 成允言像往常那样看着她,面带微笑,似乎没有她这么感到意外。 褚渊走近,脸上带了一种像是欣喜的神色,伸出手凝着她笑道:“还真傻站在这里……这个就当是赔罪了吧。” 掌心间,层层花瓣舒展,粉嫩如新,中间点一盏红的小烛作灯,闪闪烁烁,煞是可爱。 河灯? 赵慕青没想到他送自己这个东西,没有接。 褚渊递到她面前,“怎么,还要我给你跪下来说我错了,求求你收不成?” “谢公子赏。”她笑着接过来,心里腹诽,干什么装这么体贴? 一个“赏”字出来,褚渊的嘴角垮下去,转身走了。 赵慕青望望他的背影,许是看花眼,又或是错觉,总觉得他很生气,相当生气。 她明明都接了河灯,还对他表示感谢,生哪门子的气? 没过一会儿,褚渊又回来,淡声道:“走了。” 赵慕青:“……” 果然神经病。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昔日翘首以盼得到礼物,如今就在她手里,却没有以往那份兴奋的心情。 也许有过一点点撼动……但大概是过去想得太多了,所以现在不敢想,也不愿想了。 她偏头看向成允言,成允言也望着自己,眼里仿佛有一丝黯然。 赵慕青捏捏眉,怎么莫名有一丝被抓奸在床的感觉? -- 不可说(600收藏加更) 夜深人静,屋外有梆子声传来。 赵慕青把河灯往旁边一放,躺到床上。 虽然疑惑成允言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又不好当着问,还是找个恰当的时机私下交流为好。 半睡半醒间,突听房门吱呀一声响。 修长的人影踱进来。 夜风自门缝间掠过,把屏风前的软纱珠帘吹得摇曳,那人将门轻轻阖上,仿佛不想惊醒她。 烛火已灭,赵慕青看不清是谁,提了个神。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倒要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毛贼敢溜进来! 那人放轻脚步行至床前,月光映亮面容,以为的小毛贼竟是褚渊。 半夜叁更,他鬼鬼祟祟来自己房里做什么? 她放在被子里的手攥紧。 自古帝王多情,如果一时兴起,也有可能突然临幸宫中女子。纵使后宫单薄,褚渊终究不是剃光头出家了的和尚,不是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赵慕青老老实实躺着不动,仿佛一具没有感情的尸体。 褚渊在床边站了片刻,像确定她睡着,才缓缓坐下来。 良久,他只是这样坐着,没有别的动作。 直到她几乎要睡着了,他抬手将被子向上掖了掖盖住她的手臂,没有轻薄的意思。 赵慕青装作被惊动,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褚渊轻笑一声,拉起她的手似乎想塞进被子,可握住后,略一停顿,却没有马上松开。 赵慕青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没有想象的那么抵触,她甚至感觉到他的触摸小心翼翼,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没有过分的侵犯。 手指抚过她的眉羽,流连着,将颊边滑落的发丝捋到耳后。 褚渊俯身,低声道:“知道吗,看见你还在原地等着,我真的好高兴。” 赵慕青一僵。 什么意思? 但褚渊没有再说其余话,只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下指尖,又极快松开了。 赵慕青拧眉。 应该把关注点放在他高兴她等了他,还是他后面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 似乎哪一个都不对。 不行,以后得准备一把剪刀放在枕头底下,万一哪天他兽性大发控制不住,凭她这个弱女子铁定不是他的对手。 次日醒来,天色已大亮。身旁空荡荡,昨晚那个握着她的手,在耳边低语的男人,仿佛是个荒诞的梦。 赵慕青都不晓得自己怎么睡着的,前半宿强打精神应对狗皇帝,后半宿才模模糊糊睡着。 碍于褚渊在,赵慕青不能和成允言过多接触,再次启程时,还是装作互不熟识。 雅朵时不时策马行至褚渊身边,黏着他问这问那,外人看来俨然是姑娘家心生恋慕。褚渊偶尔答一两句,却始终保持距离。 两天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乌桓边境。 天高地阔,在关外,这大片绿洲就是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 时隔多年,再回到这里,赵慕青怅然若失。 好像还能看到昔日梳着包子头,手挥小鞭子骑在马上和爹一起赶羊群的样子,娘就站在家门口,笑着等他们回来。 爹娘看她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感到欣慰吧。 许久,遥见一大群人骑了马风驰电掣,迎面而来。 铁弗部首领右毕占率众人到跟前,边往前走,边朗声道:“褚公子,有失远迎!” 褚渊裣衽为礼,淡淡答:“多亏大单于接应,在下谢过。” 右毕占曲起两只粗臂,“远道而来,辛苦了!” 草原上高低错落散布着无数雪白的毡房,其中大小连成一大片的,就是代古城。 概因右毕占把赵慕青当成了褚渊的贴身侍卫,分配住所时竟把二人放到了一个毡房。 她本想解释,还没开口,褚渊先走到面前,挡住了她上去的路。 他笑得得体从容,对右毕占说:“入乡随俗,大单于不用刻意,就这样吧。” 赵慕青的脚生生定在原地。 封白和其余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褚渊回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赵慕青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没有。” 那些毡房乍看起来普通,但进入其中,便发现所有陈设经过精心布置,且十分宽敞,居然有桌椅茶盏,甚至放着梳妆台等。 料想铁弗部首领为迎接褚渊花了心思,可如果不是平时需要使用的话,怎么有这么多中土之物? 赵慕青突然记起右毕占的妻室里有位冯氏,据说是大周的皇室宗女。 想必他对冯氏应该是宠爱的,否则不会出现这些乌桓外的用品。 帐幔低垂,室内小炉燃着甘松香。 晚上的接风宴虽然热闹,但她没有多少精力,跟着吃些东西喝了几口酒便先回到毡房,扑倒在床上。 褚渊掀开帐子进来时,正见她大剌剌躺在那儿。 衣服没脱,被子也没盖,只摘了束发的带子,如瀑青丝铺散着,安静得如猫儿般乖巧。 明知跟他同宿一个帐篷,却没有半点防备?是没有考虑太多,还是当他不是男人? 真放心他。 这个傻瓜,就像以前一样。 褚渊叹了口气。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欲念。可即便美人脱光衣服,赤裸站在眼前,也很难产生冲动。 因为无论她们再美,再像她,都不是赵慕青。 有多久没有见她,就有多想再度占有她。 偶尔梦到那个混乱的晚上,她被自己狠狠压在身下娇吟,手用力挠他的背,他的胳膊。 黑暗里幽香四溢,她的声音那样动听,腰肢那样柔软,令他痴迷。 他清楚自己的欲有多阴暗,更清楚自己没有表面那么光风霁月,明明再叁告诉自己不要越过那一步,不然她以后定会失望,甚至恨他。 他原想就在她身边这样不够,有时候又觉得这样就好了。 但是,她竟说有那么多人愿意与她乐一乐。 褚渊知道那句话不过是随意的挑衅,却摧毁引以为傲的理智,他不知道怎么就疯了。 脑海里有道声音讽刺“得不到不叫清高,是懦弱而已”,于是他露出残暴和恶劣的一面,只知道在她身上肆虐。 想亲她,想要她。 她根本不知道,这样近的距离,挑起压抑在深处汹涌的情潮,克制力一点点崩溃,他需要用多大的意志才能忍住不去碰她。 想想她当初毫不避讳地说喜欢他,他觉得既好笑又头疼。 连一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就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 她真的懂什么是喜欢?她究竟喜欢他什么? 他的皮囊,他的本质?她想象里那个高高在上,冷淡如霜的他? 夜色沉沉,手肘支在膝盖上,褚渊托着半张脸静静坐着,目光落在她身上。 盛宴的狂欢后,草原恢复宁静,偶尔风吹起帐子,送来丝丝凉意。 赵慕青砸吧了下嘴,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忽然醒过来,睁眼就看到对面只有帷幔相隔的他。 大半夜的,他这么盯着她,实在毛骨悚然。 她翻身坐起来。 褚渊瞧着她,仍旧是平时谈笑自若的样子,道:“睡得好好的,怎么起来了?” -- 睡前故事 赵慕青道:“还不是因为公子一声不吭坐在那里,让奴婢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赵慕青转移话题,“累了一整天,不困吗?” 褚渊一条腿搭上床榻,将手里折扇啪嗒打开道:“还好,若是心情畅快,不会感到累。” 赵慕青:“看来今日公子的兴致不错。” 褚渊:“反正睡不着,我看你也是无聊,长夜漫漫,不如找点乐子。” 哪只眼睛看到无聊了?她分明是想安心睡个觉!赵慕青心里翻白眼,嘴上却问:“什么乐子?” 他把该灭的灯火灭干净,唯独留床畔一盏,朦胧的一小团黄色,斜倚着榻道:“过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相隔的帷幔本就单薄,夜间草原温度低,风又大,吹起来快飞到了天上。 “?” “不过来?那我过去也行。” 赵慕青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沉默了一下道,“我来,我来。” 她坐下,褚渊稍作停顿,眼睛映着烛光微微亮了些,勾唇笑道:“磨磨蹭蹭,你刚刚犹豫什么,是不是想什么不该想的了。” 赵慕青从容道:“公子说笑,奴婢只是不晓得公子还会讲故事。”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慢慢了解。” “……”她并不想了解,“公子要讲什么故事?” “你猜。” “奴婢要是猜得着,也不用讲了。” “你怎么一点儿不激动?”褚渊低笑,慢条斯理地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面对眼前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尤物,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脸是个好东西,多珍惜它。 赵慕青:“该有什么想法?” 她印象里以前那个端着脸,满口礼义廉耻,涵养有度的少年是假的? 好好一棵苗子,可惜长成了歪脖子树。 褚渊手捏着系带一扯,居然正大光明地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起来,且动作刻意放慢了一倍速度,颇是骚包。 赵慕青嘴角抽了下,凉凉地瞧着他。 他一边脱完外袍,一边观察着她,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惆怅地叹了口气,只穿了亵衣慢悠悠道:“天热,散散酒气。” “奴婢去把帐子敞开。”赵慕青觉得自己真是个鬼才,说着就要起来,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褚渊诚恳地解释:“不用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赵慕青重新坐好:“男女有别,这样仪容不整的样子不觉得惹人闲话吗?” 褚渊:“我相信你的为人。” 赵慕青:“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的为人。” “没关系,我不介意你觊觎美貌,占一占便宜。” “那还是请相信奴婢的为人吧。” 褚渊笑:“私底下,在我跟前就别一口一个奴婢的了,也不必称我公子,省得我高人一等,让你有压力。” “真是谢谢你了。”她也没有客气,顺着接话。 “过来点,坐太远我有距离感。” “……”事儿怎么那么多?赵慕青道,“把手松开吧,我有脚自己能动。” 她从床尾移到床中间,插科打诨半天都快忘了正事,此时想起来问:“可以讲故事了吗?” 她倒要听听看,他能显摆多少文学文化,又能编出什么花来。 缄默片刻,眼底似有波澜微泛,褚渊挽唇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要从十一年前讲起。”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岭南附近的一条官道,野花开得繁茂。 路边的茶摊摆着六张桌子,稀稀拉拉坐了八九个人。 大家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只见一名头戴斗笠,身穿素衣箭袖,手握折扇的少年朝这方向走来。 要喝茶,自然得摘斗笠。 所谓食色性也,邻桌坐着的,或是路过的都要瞧上一两眼。 察觉到几道视线,褚渊扭头轻飘飘瞟过去。那些人齐齐抖了下,赶紧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抠指甲的抠指甲。 刚以为清净了,哪晓得不知打哪又冒出个不怕死的凑到面前来,“姑娘,一个人?” 不是没有人误把他当成姑娘过,只是他一直没在意。 鸟都不鸟那人,褚渊径直绕过去,把扇子搁到桌子上,道:“老板,一碗凉茶!” “好嘞,您稍等!” 拦路的男人居然也跟着坐下,色迷迷地说:“哎哟,怪哥哥眼拙,原来是个小少爷,你是哪儿来的啊?长得这么俊,独自在这荒山野岭行走多危险呐,让哥哥带你吧。” 褚渊不吭声。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哥哥,哥哥保准保护你安全走出十万大山。” 他举起一根筷子,挡住男人的手。 那人想摸他的脸,没碰到反吃了一筷子,吃痛地缩回手,还凹了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脾气挺大,不过我就喜欢脾气大的,脾气越大,我越喜欢!” 周围客人听闻此言,窃笑不已。 男人拍桌喝道:“谁敢笑,信不信老子花间独行客直接灭了你?!” 围观的鸦雀无声。莫非他就是那个行踪诡秘,常常半夜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见众人露出惧怕之色,男人顿时嚣张起来,“没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就是被官府通牒数月,玉树临风的‘盗心公子’!” 有人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连忙拍胸膛顺气。就他这模样还盗心?不要脸,呸! “还不快滚远点,否则——”男人拔出剑往桌面一撂。 客人们瞬间卷起包裹逃了。 “算你们识相!”赶走碍事的,他洋洋自得地转向褚渊,“怎么样,小少爷,你要是把哥哥伺候舒服了,哥哥就原谅你的无礼。” 褚渊不为所动,喝了几口茶,起身把钱放在碗边喊了声:“老板,结账。” 男人嘴角抽搐,第一次被无视,且还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面子和尊严都遭受严重打击,气得用手去抓他。 褚渊身体一侧,避开触碰。 “小少爷,别给脸不要脸!”采花大盗步步逼近。 讲到此处,褚渊把折扇放到膝盖上,若有所思看着她。 赵慕青听得入迷了,不自觉追问:“然后呢?” -- 野猪拱鲜花(300珠加更) 褚渊觉得对方既然执意找死,不介意送他一程,手刚要抬起,却听见男人突然“哎哟”叫了声,倒在地上。 他怔了下。 男人拿起砸中自己额头,吃了一口的果子,吼道:“哪个小王八蛋暗算爷?有种站出来!” 上方响起一道痛心疾首的声音,“唉,我的果子!” 光听这语气,好个俏皮邻家小姑娘。 褚渊向头顶望去。 高高的大树上,枝叶摇动,悬腿坐着两个人。一个豆蔻年华的青衣少女,一个蓝衣持剑的青年。 少女怀里兜着几个果子,低眉看着两人。 “小王八蛋,给我下来!”男人怒气冲冲,掷出长剑飞向她。 青年想去捞少女,没来得及捞稳,少女便四仰八叉摔了下去。 “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爬起来揉揉腰。 男人摸着脑袋道:“好好说?你暗算老子的时候怎么不说?” “暗算?大哥你多心了,我只是第一次看见野猪拱鲜花这么刺激的场面,一时难以抑制心里的兴奋之情以致手滑。” “野猪……拱鲜花?” 少女颔首,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襟,指着褚渊道:“看这位小姐姐……不是,小哥哥多美啊,肤白,唇红,大长腿……” 被青年咳嗽一声提醒注意措辞,她才改口:“英英玉立……可惜,可惜。” “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还想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少女摆手退后两步,作成人之美状,“不不不,我就是个偶然路过的吃瓜群众,你完全可以继续调戏,请。” 男人显然不乐意被围观,威胁道:“想活命就滚远点,别多管闲事!” 少女挑眉露出个笑,“我不多管闲事,单纯看戏。” 赵慕青举手打断:“我有个问题。” 褚渊讲得有点儿口干舌燥,且被风一吹身上冷飕飕的,倒了杯水道:“你说。” “那个人到底是男是女,一个男的能漂亮到什么程度才能被一个采花大盗当成女人调戏,这有点夸张了。” 褚渊:“……” 这个漂亮的男的就在你眼前。 难道她的关注点不该是少女的出场方式,以及不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有些熟悉? 赵慕青一脸平淡道:“还有,这个男的太弱了吧,要一个小姑娘救他。我要是小姑娘,才懒得管。” 她竟然有板有眼地否定了最开始的自己,褚渊盯着她,随即道:“别急着下结论,听完。” 采花大盗忍无可忍,挥剑就刺,“少废话!” “我都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哥你何必如此粗鲁?我走,走还不行吗?”少女不还手,只东躲西藏求救道,“肖叔叔,杀人啦杀人啦,你眼睁睁看着我香消玉殒吗?!” 树上的青年跳下去,一边挡在她身边,一边冷哼:“打肿脸充胖子。” 少女抢白:“路见不平,怎能无动于衷?再说,我可是成全你的美名。” 褚渊看二人打得难解难分,眉头微皱。 势如冷电,扇柄一转打中男人手腕。似是点水而过,毫不着力,却痛得对方哀嚎连连,顿时跪地大喊饶命。 “滚。” 采花大盗脸白如纸,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逃了。 “哇,这位小哥哥好生厉害,比肖叔叔你厉害多了!”在桌旁踩着长凳观战的少女啪啪啪鼓起掌来。 青年道:“我刚才救了你的命!谁叫你乱跑出来,害我到处找,和商队都联系不上了。” 岭南一带最凶险的地方便是十万大山,毒虫猛兽自不必说,传言里面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成精的枯藤,徘徊的恶鬼…… 要是没有商队的带领,凭他俩绝对翻不过去。 少女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青年:“本唔唔唔……唔唔唔?!” 少女松开,转了个圈儿轻哼一声:“在家多无聊,不如跟着你和商队来岭南瞧瞧,还长了见识。” 青年道:“你爹娘要是发现你从乌桓偷跑了这么远,肯定气得不轻,回去你罚跪,连着我也要被骂。” 少女不与他计较,扭头问褚渊:“小哥哥你叫什么?” 褚渊恍若未闻朝前走。 “小哥哥,你也要去十万大山吗,路途遥远凶险,我们能不能跟着你?” “小哥哥,你看我们势单力薄,要是再碰到刚才那样的坏人怎么办?” “小哥哥,你的功夫这么好……” 褚渊只说了一句话:“那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少女眼睛弯的像月牙,“小哥哥这么厉害,一定能带我们通过十万大山吧?我们保证乖乖的,绝不给你添麻烦。” 褚渊打了个喷嚏,突然顿在这里。 大约是这故事说得确实有那么些意思,赵慕青一时产生兴趣,许久没听到下文,不由道:“没了?” 褚渊道:“没了。” 赵慕青满脸疑惑:“那少女有没有翻过十万大山?” 虽然中间许多情节被省略,以及最后他由于种种原因未能与她同路顾自离去,但褚渊认为应该也算尽力还原了当时的场面。 他都把重要的几个点提炼出来了,她听完难道不该表现出震惊的表情,或进而对小哥哥到底是谁感兴趣吗? 结果她竟然只是问少女有没有翻过山?? 褚渊扶额,心里有一丝挫败感。 这才是他们真正初遇的场景,而不是一年后在大周皇宫里。 她当初闹腾得那么欢,结果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赵慕青见他精神萎靡,想来讲这么久是有点费劲,便敷衍地安慰一句:“没关系,故事算是个好故事,就是有点儿没头没尾的。” 褚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破罐子破摔似的道:“是吗?谢谢夸奖。” 赵慕青觉得他是话说多了累了,马上说:“夜深了,明天还有很多事做,睡觉吧。” 她重新躺回自己的床上。 灯火明灭,听着帷幔另一边低微的呼吸,褚渊忽然轻声道:“从前,有个小姑娘总是喜欢把我的手臂当成枕头,时常半夜偷跑来我的房里。” 一阵风过,月光透过门帐的缝隙洒进来。 “后来人人劝说半夜爬床这种事会毁她清誉,她说了句我至今想起来觉得在理的话,‘都上过一张床了,哪里还有什么清誉’。” 褚渊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有人说,心伤或感情这种东西,会随时间慢慢淡去,可是那些年后,他依然没能忘记有关她的任何瞬间。 譬如最后,譬如最初。 他不是长情的人,他只是钟情赵慕青一个人。 —— 因为设定,前期走剧情,基本是两个人表面演戏,中后期才吃肉。 女主视角导致刀子夹糖有点点虐吧(?),后面有男主视角,可能感觉不同。 火葬场肯定有,虐男主也是一定的,耐心看。 -- NpO18.cOm 其心可诛 代古城不远有座黑松山,山势巍峨,雾绕雪顶。 山脚有附近最大的狩猎场,连带整座黑松山皆被划做禁地。 休息一天后,众人启程去狩猎。 早有侍从先潜到稍远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相架起干柴枯叶,用火种点燃后散出烟雾,将鹿狍野猪等熏出来。 以往这招多多少少管用,但今天弄了半天都没什么动静。直至日落西山,才勉强射了叁只野雉,一只小鹿。 赵慕青是射猎行家,看得手痒痒却不能动,成允言不喜欢捕杀动物,两人就只和冯氏等人在后面跟着。 冯氏见赵慕青虽然穿着男装,但模样实在与八公主太像,心里有所好奇,便策马到身旁问:“这位公子,你从金陵来,在我们草原习惯吗?” 赵慕青笑道:“在宫里哪有草原自在?我很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感觉。” 冯氏看和其他人拉开距离,低声说:“公子年轻有为,看起来很受大燕皇帝赏识。” 赵慕青见她打量自己,摆摆手:“我哪里受赏识,跟着瞎玩儿罢了。” 冯氏笑笑:“我从前是大周的宗室女,奉先帝旨意和亲,已有许多年没回故土,一直颇为惦念,不想现在却再见无期了。” 赵慕青知道她是因为看到褚渊心生亡国之痛,安慰道:“过去的已是过去,夫人放宽心吧。” 冯氏拭了拭眼角,又问:“不知公子是否听说过大周八公主?” 赵慕青坦然笑道:“有所耳闻,但不知那位公主为什么让夫人记挂?” 冯氏正想说话,前方林子传来窸窣响动。 一只棕色狍子从草丛间掠过,冲两人所在的方向急速奔来。紧接着后面响起马蹄声,两个身影出现在眼前。 右毕占紧盯胡乱逃窜的狍子,瞄准方向举起弓箭。 褚渊没想到右毕占对准的方向是赵慕青所在的位置,即使不中要害,也可能令人重伤。他立刻弯弓拉箭,激射而去。 几乎同时,有道影子扑过来,扯着赵慕青一个侧滚,抱她落马躲过了利箭。 箭矢擦过少年的手臂,划出血痕。 几个翻滚后,赵慕青眼看四周草灰溅起,竟是成允言奋不顾身护着她滚到了地面。 “你受伤了!”她眉心皱起。 成允言喘息着,道:“小伤不用在意。” 马到近前,右毕占忙歉声说:“无意伤了成公子,实在对不住!快随我回去包扎一下吧。” 那点血色格外刺眼,赵慕青抬头望向褚渊:“明知这边有人,为什么还射箭过来?” 混乱间,她余光瞥见他正放下弓,自然以为是他所为。 昨夜还跟她玩儿眉来眼去,今天就杀她一个措手不及,他怎么这么优秀?如此恶毒,其心可诛! 褚渊不料她说出这番话。 刚才见右毕占有射箭的意思,来不及阻止,他只能用另一支箭把对方的箭打落,没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听她质问,似乎认定害她和成允言的人是自己,他道:“那又如何?” 倒把赵慕青说得一愣。 这个理直气壮欠抽的调调怎么莫名熟悉……好像自己曾经被误会陷害孙兰若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来着。 她扶成允言站起来往回走。 褚渊望着她的身影,攥紧弓箭的手指缓缓松开,转头对右毕占道:“大单于身手不凡,但希望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失误,若伤了我的人一根汗毛,我这个暴脾气发作起来你可能会受不住。” 右毕占听懂,忙连连点头,笑呵呵地说:“当然当然,刚才我也是一时心急,没看见有人在。” 褚渊好心补了一句:“嗯,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我既然看见大单于失误,日后一定会更注意大单于。” 右毕占笑得脸僵了,拱手道:“多谢公子厚爱。” 褚渊淡淡道:“好说。” 另一边,赵慕青和成允言走到林子外围。 扶他坐到大石头上,她用力撕下中衣一角充作绷带将他受伤的地方包扎起来,问:“疼吗?” 成允言摇头:“不疼。” “你这个笨蛋,”赵慕青道,“明知道危险,怎么还过来?” “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她蹲下来,仰头望向他郑重道,“相信我,我不是需要牺牲别人,为我挡伤害的人。” 她曾经自命不凡,害得舅舅与大臣产生嫌隙,左右为难。 最后火烧芳菲宫自以为也是壮举,却不想让救她的侍卫获罪被杀。 他们拼尽全力保护她,失去性命,而她做过什么? 她如今能活着,看这世间高山流水,是因为有人以血泪铺垫出来一条路,替她负重前行罢了。 对比她此前的所作所为,便知有多不懂事。 成允言点头道:“好。” 赵慕青笑起来,一种踏实感充满胸口。 她本来告诫自己,不要和别人过分亲近,因为最终会招人厌烦。 但无论怎样,内心其实也渴望有个依靠,而不是如浮萍漫无目的漂泊。 “慕青。” “嗯,我在。” “如果我说,你错怪他了……”沉默了会儿,成允言轻声道。 “什么?”她抬头。 脸上浮现说不清的情绪,他喃喃:“乌桓和西燕存在理不清的恩怨,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错走一步满盘皆输。他为你剑走偏锋,也算是尽力了。” 赵慕青满脸不解。 成允言道:“有的事情,还要你自己去分辨。” 赵慕青:“……” 他说得这样认真,让她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片段。 许久,众人叁叁两两携了猎物从林子里出来。 右毕占见两人坐在树下,上前关切道:“等回去了,我即刻命大夫来查看伤势。” 成允言微笑:“大单于不必介怀,这点小伤我自己可以处理。” 再叁推却下,右毕占只好作罢。 褚渊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瞥着紧挨成允言的她,甩了个鞭子径直离开,马蹄跑起的灰尘飞过来,盖了二人一头一脸。 赵慕青:“???” 阴险!卑鄙! -- 两方 深夜,草原凉风横扫,吹起一片飒飒声。 河边水流潺潺。 “今日之事,是微臣失察,未曾提前防范,请陛下降罪。”封白单膝跪地。 褚渊道:“右毕占是计划好这出戏,你防他也防不了。” 封白垂首说:“若不是微臣大意,不会累及慕青姑娘,令慕青姑娘误会陛下。” 褚渊摆手:“出行在外,不能面面俱到,不用过分自责。” 他也没想到右毕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来右毕占是为试探他的底线。 这里毕竟是乌桓,不是西燕,他纵然不悦,却不能当场翻脸。 何况,右毕占就是吃准乌桓现在是西羌和西燕的制衡点,但局面肯定不会一直如右毕占所愿。 他没有立即和右毕占算账,为的不过是做个表象,让天下以为乌桓有意和西燕结盟。 封白道:“可是慕青姑娘那里……” “事发突然,谁都不能马上想清楚,何况纵然知道是右毕占有意而为,她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把气撒朕身上。”褚渊弯唇笑了笑。 封白有些疑惑,甚至是惊愕。 换成别人,吃了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给皇帝脸色看,而更诡异的是,皇帝没有半点想惩罚的意思。 难道宫里面的流言是真的?他瞧瞧褚渊,不敢继续揣测。 目光从远方逶迤的雪峰移开,褚渊想起赵慕青搀扶成允言离开的背影。 封白道:“那位成公子和雅朵姑娘的身份,属下已让人暗中调查。” 褚渊颔首:“就算不查,朕现在差不多也能猜到几分他们的目的了。” 安成侯还在当牢笼里的金丝雀,总不至于人缘差到西羌上下没有一个人为其担心或设法相救。 他任云中太守期间,结识过一些人,那时候从他们口中听说过一件事。 成坚不是只有安成侯一个儿子,还有个小世子。 成坚有心栽培,可惜小世子对政事毫无兴趣。 成坚和其几乎父子决裂,依然没能让小世子改变态度。小世子不听话,早些年就离开西羌,独自浪迹四方。 小世子不问世事,亲近的人也没有几个,唯独自幼与兄长安成侯交心。眼见安成侯受难,岂会袖手旁观? 如今他出宫撞上游船失火,姑娘落水的事,要相信这是意外,还不如让他相信小青儿暂时肯老实待在宫里,不是别有用心,和他虚与委蛇。 那位成公子,多半是小世子。 封白道:“微臣一定把他们的底细查出来。” “这件事不急,你先盯着右毕占。” “是。”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黑影飞过来,褚渊抬手,那黑影扑棱着翅膀,落在他的手背上。 封白才发觉是只鸟。 鸟用嘴轻轻啄了啄褚渊的手背,以示亲近。 褚渊从它脚踝处取下绑着的小纸卷,拆开看了眼,一边撕成碎片扔进水里,一边低笑道:“看来朕的皇叔有些耐不住寂寞。” 封白问:“难道大将军趁陛下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吗?”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不过想借着整饬吏治的名头暗中铲除异己,把自己的人换上去。” “这、这还不大?!” 居然趁皇帝离宫调换官员,褚决明这是摆明了想要搞事情啊?! “这些小动作他早晚要做的,朕心里有数。” 褚决明这个老油条,这些年来张弛有度,过起招来当然不会漏多大破绽。 他碍于还有几位老臣在不敢明目张胆换血,顶替的大多看似是可有可无的职位,只是这些职位都相互关联,日后若结成一张网,肯定很麻烦,所以褚渊也需要从中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谢玄既然没有把事情说得严重,就说明无须担忧。 派去岭南的人仍旧没有孝平帝的消息,要找一个刻意隐藏的人,犹如大海捞针,并非易事。 封白道:“没有大事情,陛下的脸色却不怎么好。” “你几时会察言观色了?”褚渊勾唇,“朕只是想起一些往日的情景,有所感慨。” 从前秋猎,赵慕青肯定是第一个冲进林子里的人,也是女眷里唯一能与世家弟子们争高下的好猎手。 他记得清她拉弓上箭利落的姿势,很快就射中一只野鹿。她拎着那只野鹿兴奋跑来,向他邀功似地炫耀,张扬恣意。 但今天她规规矩矩,什么都没有做。也不知道何时,他才能重新看到她张扬恣意的样子,而不是对自己虚情假意应对。 封白:“往日的情景?” 褚渊不再多言,摇摇扇子朝前走去:“朕困了,回去睡吧。” 封白道:“陛下,微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先前在宫里与骠骑将军见面,他的想法和微臣不谋而合,是关于慕青姑娘的。” “那就不要讲。”褚渊背对他摆手。 封白:“……” 那厢,雅朵比封白更沉得住气。白天的她看起来是粗枝大叶的花痴女,此时在成允言面前,却十分稳重。 提起今天的事,雅朵不赞成成他的举动,伤口虽然不深,但太犯险了。 成允言道:“你过虑了,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消除西燕皇帝的一点戒心。” “可是这样可能更会引起他的疑心。” “怎么可能没有疑心?这本就是一招险棋。” “恕奴婢多嘴,少主明知道那位姑娘是先周的八公主,当初怎么还救活她?她死了,孝平帝孤掌难鸣,对咱们有益无害,再则,大王和先周的恩怨纠葛少主也清楚。” 成允言拨了拨炭火,微笑道:“我自然清楚,但你也该明白,为何西燕皇帝目前按兵不动。正因为孝平帝下落不明,还没有死,他才不想贸然行动让人坐收渔翁之利。” 他盯着火光,仿佛有如山的心事:“至于救慕青,医者仁心,命无贵贱,我不会眼睁睁看一个人死在面前。” 雅朵望向亮起来的火光,思忖片刻道:“少主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成允言手一顿,微微错愕:“你想说什么?” -- 居心不良 雅朵道:“奴婢见少主对赵姑娘的态度和普通病人不一样,就算最初是当成病人救治,那如今呢?” 成允言垂下眼睑:“权宜之策。若真找到孝平帝,见我与八公主有些交情,总是有用的。再说燕国皇帝看重她,日后对计划也有利。” 雅朵道:“奴婢只担心少主将来越陷越深,多年来少主不问俗尘,此次涉世,也是由于安成侯,还望少主以自身和安成侯的安危为重,千万不要再做无益之举。” “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奴婢不敢,奴婢是为少主着想,希望少主万事先保全自己,切莫因小失大。” 说起来,成允言虽然贵为世子,因为常年漂泊在外,身边却没有几个忠心的属下。便是世子这个封号还未被正式下旨褫夺,也几乎名存实亡。 事到如今,西羌上下,哪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他的死活? “雅朵,你自小跟我一起长大,到现在也有十叁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有我的处事原则,也不想让任何人干涉。至于救兄长,我定当竭力,绝不会改变想法。” “少主,奴婢并非干涉您的处事原则,只是赵姑娘那样的身份,终究有别,这一点奴婢和大王的看法一致。” 成允言静止不动,视线慢慢冷却。 “够了。事有轻重缓急,我自知分寸。你既然忠于我,便要听我的话,不准再议论其他!” 雅朵没想到这些话会把向来没脾气的成允言刺激成这样,甚至动了怒端起世子的架子,一时震住。 “退下。” 他的做法虽然不是明智的,却又说的是事实,雅朵无法辩驳,只好应了声“是”。 但不管怎样,如果赵慕青将来造成威胁,她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除掉。 “少主准备在燕国待多久?” “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 “少主既然有打算,那奴婢先下去了。” 她自是知道成允言此行目的虽然大多是为安成侯,但也不止于此,只是自己已经不可能阻止,于是叹了口气,默默走出毡房。 唯愿今后的某一天,少主回想起来,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 赵慕青这一夜睡得不大踏实,第二天睁开眼,整个人腰酸背疼。 她抻了下腿坐起来,就看到对面褚渊手撑太阳穴坐在那儿瞧着自己,一副悠闲的姿态。 他伸手道:“过来。” 赵慕青光着脚丫子走过去,低头见他身前小几上放着的一迭纸,纸上写着半首诗。 “字如何,是不是好看?”褚渊起身,站在身后,几乎是把她拥在小几前。 赵慕青因为他突然的靠近惊了惊,一偏头和他四目相对,她勉强笑着问:“你不是只为了让我看你写的诗吧?” 褚渊默然看着她,笑道:“昨夜去哪里闲逛?” 她挑眉,似是而非地说:“陛下什么时候管起一个奴婢的行踪了?难不成连如厕,出去透个风,赏个月这样的小事都要禀报?” 他怔了一下,手捏住她的下巴抬高,貌似无奈般的道:“跟我绕弯子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赵慕青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昨夜出去,是在他先出门后才离开的,本来打算跟着。 褚决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得拿出点有用的东西,不管真真假假哄着让他别去找范府的麻烦。 只是情报不是那么好得手,何况还有个封白。 所以她又临时改变主意,去代古城附近的小村庄,怕人发现,没待太久。 她来乌桓不容易,一旦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出来,自然想去与爹娘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褚渊这么问,显然清楚她不在这里。 他居然让人盯着她? “怎么,在想如何骗过我吗?那你可得想好再回答,最好编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褚渊低头。 余光瞥见她那双光溜溜的脚,他皱了皱眉。 赵慕青微微踮脚,手勾上他的脖颈顾左右而言他:“陛下这么在意奴婢的行踪,是真对奴婢上心了吗?” 这一招太极拳丢回来,褚渊忍不住笑起来。 赵慕青被他笑得心里有些没底,但演戏演全套,总不能拆了自己的台,仍赖在他身上。 褚渊觉得,比起从前,他的小青儿现在更有趣了。这样的变化,让他感到既失落,又欣喜。 失落那四年他不在身边,未曾见证她的蜕变,相差的岁月如何才能追回来? 欣喜则是因为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她就在这里,哪怕是居心不良。 “是。”手扣住她的腰拉近,与她额头相抵,他轻轻开口,像已经忘记询问的初衷。 赵慕青被他这个字搞得没头没脑。 是? 她不晓得他到底是看穿她或是褚决明在将计就计,还是存心恶心她。 被握住的腰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她很想往狗皇帝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给一拳,或是拿刀子朝他胸口捅几个窟窿。 “陛下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了?身为君主,代表的是整个燕国的脸面。这是乌桓,奴婢丢得起这个脸,就不知道陛下丢不丢得起。” 她一只手往他胸口戳了戳,坏心眼儿地在他唇畔呵气如兰。 褚渊失笑。 瞅着那双雪白玉足,调皮得跟猫儿似的,有意搅扰视线,他眸色暗了暗。 即便做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诱惑。 如果不是刻意压抑,她早被自己强要了。 仿佛仍旧是那个几分顽劣的八公主,但她看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倾慕或欣悦的色彩,不经意的时候还流露些许厌恶。 她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他清楚。 从大周城门被攻破的那刻起,就注定。 可她的咬牙切齿,她故作的轻松,却令他慰藉。 还有什么是比她还活着,站在他眼前更重要的呢? 没有。 分明是以退为进想从他身边逃走,还编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褚渊也分明知道,还是依言抽身退开。 “走吧,把鞋子穿好,带你去城里走走。” -- NpO18.cOm 酒 赵慕青认为他是真的变脸比翻书快,昨天还对她爱答不理,今天又有兴致带她去玩了。 惹火他自己讨不到便宜,过分亲近则太着于痕迹,她见好就收,脸上笑眯眯答应:“好啊。” 关外建筑风格和中原多少有差别,皆透着异域风情。 爹娘在世的时候,她来过代古城几回,可惜总被拘着玩得不够尽兴。 褚渊在身边不紧不慢跟着,恍惚时光倒流回到昔日。他也不催促她,一直耐性很好的样子,比年少时更甚。 但赵慕青不觉得他会好心带自己满大街瞎溜达,他不说什么,她当然不可能追问。 如果褚渊对她已经生疑,查出她身份只是早晚,届时撕破脸难堪的一定是她。 “听说这是城里上好的酒家之一,进去瞧瞧。”褚渊忽然放缓脚步,扇柄指向街边的酒肆。 赵慕青随他所指望去,嘴角轻不可见地抽了下。 他这是找茬?她忘不了以往与他喝酒那次留下的心理阴影。 她是喜欢喝酒,相对有些酒量,尝遍宫里的酒,后来也溜去民间寻美酒。 金陵有个叫四方坊的,酒家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说酒只找有缘人,万金不卖,猜对谜题者拱手相送一坛。 她接受挑战,得到酒的当晚邀请褚渊出来一起品尝,当时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 夜风吹散白昼的燥热,万家灯火,照亮深坊小巷。 赵慕青带他登上的是座五层高的小亭楼,四面可俯瞰近处,眺望远方。 “怎么样,这是我昨天发现的宝地。” 这个小亭楼褚渊知道,但没有上来过,看着她问:“夜晚寒气重,公主千金之躯,不怕吃不消?” “所以,这不是用来暖身子的吗?”她指向两坛酒,揭开盖子,“来,坐下吧,别那么束手束脚的。” 她递给他一坛。 “酒伤身,多喝无益。”褚渊提醒。 一口烈酒灌进肚子,赵慕青微皱眉,一时受不了这样刺激的味道,继而笑了声,挑衅地看向他,“想跟我比比吗?放眼整个金陵,还没有谁喝得过我。” 怕他不喝,她加了一句:“这坛酒是我请你,你不尝一尝就是看不起我。” 褚渊不语,尝试性地喝了,瞥见她斜倚着栏杆,连喝好几口,手里提着的酒坛子开始摇摇晃晃。 “四方坊的谜题虽然刁钻,还难不倒我呢……嗝!” 他连忙上前,边扶住她要倒下去的身体,边飞快接住摔落的酒坛道:“这就醉了?” 赵慕青抬手捏捏眉心。这四方坊的酒十年出窖,后劲儿倒挺大。 褚渊把酒坛放下,改用两只手握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搀到一边坐下。哪晓得她突然推开他,又要去拿酒坛。 他赶紧按住她的手:“公主喝了不少了。” 已经上头的她哪里听得进去,摇摇头吐一口酒气,拍开他的手道:“滚开。” “你醉了。” “没有。” “公……” “嘘,”倏地,她一手撑在他身侧,另一手食指按在他的唇上,“有人说,唯……唯良辰美景和美酒佳人……人不可辜负,我……我不能辜负了今晚的星星月亮,还有这美酒。你难道要辜负吗?” 褚渊似乎愣住,盯着她。 赵慕青打了个嗝,脸笼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笑得像勾魂的小妖精,伸手把他的嘴角往两旁拉:“骗子。” 褚渊道:“臣什么时候骗公主了?” 赵慕青使劲,口齿不清地说:“明明答应陪我一起逛青楼,结果根本没去。” 褚渊被扯得嘴角疼,拍拍她的手背道:“公主先晃朽(放手)。” 赵慕青笑嘻嘻地松了手:“骗子。” “还知道臣是谁吗?”他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赵慕青脑袋犯浑,身子一歪靠向栏杆。 褚渊揉揉嘴角,无奈道:“好了,回去吧,再不回去,今晚要被关在门外露宿街头了。” 刚要起身,赵慕青突然往他胸膛一推,他被推得一屁股坐回去,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她低头,还好死不死摁着他的肩膀,有气无力哼哼:“不准走。” 这个姿势着实一言难尽,何况温香软玉贴着自己。褚渊默了默,克制地移开视线道:“好,不走,但是公主请先从臣身上下去。” 他握上她的腰,想将她推离,没推动。 赵慕青的指尖在他胸口滑来滑去。 一来二回,他根本毫无办法。 檐角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来晃去,褚渊吸了口气,将她的身子猛地往怀里一拉,一字一句问:“公主是真不知男女有别,还是真当臣是正人君子,不敢以下犯上吗,嗯?” 酒香四溢,两人呼吸交缠。 他微扬下颌,目光灼灼,掐住她腰的手格外有力。 暧昧的热气吐在颈侧,一阵风吹来,吹得赵慕青凉飕飕,人也陡然惊醒。 某一刻,她觉得他不是简单地在威胁,那神态和平时斯文内敛的样子不同,似乎极有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她确实是借酒调戏,此时却自觉玩儿过头了,赶紧后撤站起来。 褚渊理了下衣襟,背转身蹲下:“上来。” 赵慕青摇头:“我自己走。” 她往前迈步,没想脚一崴,向下跌去。好在他刚好在面前,刚好够她扑到背上。 褚渊道:“别闹了,听话。” 这次,她老实抱住了他的脖子。 满地银白的月色,他背着她下了楼。她趴在他背上,提着小酒坛,在手里轻轻摇晃。 良久,褚渊突然道:“公主的一言一行关乎皇室颜面,以后还是不要随便买醉,免得如今夜这般酒后失言失德。实在嘴馋,也请在有臣在场的情况下。” 赵慕青的心情有点儿复杂,第一个想法就是完蛋二字。 纵使当初年少轻狂,如今回想起来,却感到说不出的膈应。 她望着大厅里来来回回的客人,心道他现在请她喝酒,是几个意思? -- 野史 二人坐下,便有小二端来两碟小食和两坛酒。 褚渊把盖子揭了,倒了一碗推到她面前道:“尝尝吧。” 赵慕青半天没有动。 “放心,没下毒。”他给自己也倒满,端起来呷了一口轻轻笑道。 她没有担心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毒死自己,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褚渊不是不能喝酒,但从前他甚少喝,而且经常告诫她让她少碰,为什么现在却主动请她喝酒? 余光瞥他一眼,她捧起来喝了口。味道还可以,但比起四方坊的差了些。 周围客人拍手鼓掌道:“好,好!” 原来是说书的讲完一段故事,引得大家喝彩,起哄叫他再来一个。 说书人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叁大口,将杯子一搁说:“你们总得让我歇歇吧!” 底下有人笑起来:“你再不讲,我们就走喽!” 其余人纷纷附和。 “好好好,别走,我讲我讲,”说书人赶紧道,“诸位觉得我讲得好,日后来这儿多多捧场,鄙人在此谢过!” 他咽了下口水,故作神秘道:“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讲的,是更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啊,还是我从我老爹那儿听来的。想当年,我老爹是金陵城的守门人,见识过多少腥风血雨,就连皇宫里的艳史秘闻也知道得不少……” 赵慕青一听就没了兴趣,这些说书的不敢拿朝堂政事做文章,净瞎编排些宫廷风流账博人眼球,而听客岂不知很多都是捏造,图个新鲜猎奇而已。 她歪头望向窗外,然而下一刻,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话说,那位八公主对云中太守一见钟情,自此情根深种,疯魔不可自拔,日日夜夜都想着如何得到他的青睐,甚至夜里主动爬上了他的床想生米煮成熟饭,但太守恪守男女礼教拒绝了。八公主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消瘦了好大一圈。” 赵慕青被喉咙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酒水一呛,拍着胸口咳起来。 虽然她晓得这些说书的胡扯是家常便饭,但这编得能更离谱点吗? 她什么时候茶不思饭不想,还消瘦了好大一圈了?她吃得好睡得好,精神抖擞! 那头褚渊眉梢一抬,嘴角向上微弯,似乎乐见她这副模样。 赵慕青觉得他就是故意让她听的,冷着脸道:“你不觉得这些东西很无聊吗?” 褚渊淡笑:“不觉得,不仅不无聊,忽然听到还挺有趣。既然是出来玩的,不妨听些野史趣闻,也当是消遣。” 赵慕青:“……” “更精彩的在后头。大家都知道八公主爱而不得,因为这惹怒孝平帝,被幽禁冷宫,一年后大周被灭,她也没能见着登基的新帝最终选择自尽。可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此香消玉殒。”说书人叹息一声,语气惋惜。 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赵慕青捡几颗花生米喂进嘴里,眼看众人津津有味。反正她也见识了这说书的嘴能把牛皮吹上天,倒要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八公主殁,不久新帝下令全国缉拿八公主,贴悬赏布告,当然这事儿不了了之。怪就怪在这里,一个前朝余孽死便死了,皇帝为什么多此一举?之前八公主火烧宫殿,他第一个赶到场,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去,其实是要救她,只不过碍于他叔叔在场,且火势过大,所以……” 听到这里,赵慕青咀嚼的动作滞了下。 褚渊想救她??? 这个版本跟她经历的也太八竿子打不着了? 她私心里有必要纠正一下那位的说法,褚渊若真的救她,就早该放她出冷宫,或者去永安殿找他,就不会只顾着跟孙兰若卿卿我我。 说书人继续道:“这不算完,新帝不仅将八公主风光厚葬,还把她的芳菲宫保留下来,哪怕被烧得面目全非,也没有准许谁动土修葺。经年累月,宫里传出闹鬼的事,说是每月初八,夜深人静之时便能见鬼影久久徘徊,直至黎明以前才没了踪迹。大家都认为这是八公主的亡魂,舍不得离开故土。” 她人好好坐在这,哪来的鬼? 赵慕青嗤笑,突然想起宫女悄悄议论褚渊每月初八晚上去芳菲宫的事,这鬼说的是他才对。 但也是奇了怪了,他那么讨厌她,何必留着一座烧毁的宫殿给自己添堵? 说书人卖了个关子道:“你们知道八公主为什么选择用火烧死自己这样决绝的方式,而不是跳城墙,或者上吊之类的?” 还有人知道她选哪种死法的原因?赵慕青挑眉,她倒想听听看为什么。 “走吧。”褚渊突然起身道。 赵慕青仰起脸,一副不解的眼神,这就走了?她好不容易来点儿兴趣,想接着听下文呢。 他俯身,低低道:“人多眼杂,玩也玩够了,该做正事了。” 她想问什么才是正事,不经意瞟到隔几个桌的两个人。 那两人腰佩弯刀,明明叫了酒菜,碗筷却放着,时不时望向他们这边。 她察觉异样,边随他走,边小声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褚渊道:“进门开始。” 赵慕青注意到两个男人见他们朝外面走,也马上起身。 日落西山,二人经过树林往回走。 风吹得枝叶窸窸窣窣。 五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拿弯刀,寒光迸射,身后跟着的两个男人也同时逼上来。 这是要前后夹击瓮中捉鳖了,赵慕青抱拳:“敢问大侠们是哪一路的,我和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 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找原主,不要伤及无辜。 “我们和你没有仇怨,可惜你跟错了人,”为首黑衣人抬手一挥,“上!” 看这阵势不出人命不大可能,以二敌多,胜算不大,何况她除了能射死动物,还没跟人拼过命。 赵慕青瞥向连琮,她是被连累的,现在来得及跑吗? 褚渊似是明白她心里所想,扬唇微笑:“我劝你乖乖待着比较好,不然我出了事,你也活不成,到时只好黄泉路上相见,做对亡命鸳鸯了。” 滚犊子罢。 我为什么遭此飞来横祸,你心里没点逼数吗?赵慕青心里骂道,人却不敢动。 -- 腰如青青柳 黑衣人朝他们猛扑过来,利器直指心窝。 赵慕青还在心里盘算着胜算有几成,腰突然被一只手搂过去,整个人跟片白菜叶子似的贴上褚渊的胸膛。 她条件反射地抬手,揪住他的衣襟。 褚渊低头,非常不合时宜地评价了一句:“腰如青青柳,又瘦又小,硌人,还是有点肉好。” 赵慕青像看着一个神经病:“???” 他还有心思说荤话,是不是嫌命太长? 她见这群人出招凶狠,根本不报名头,显然是暗地里置褚渊于死地。 褚渊这个乌龟王八死了倒是没什么,但拉着她当垫背,她就太憋屈了。所以她只能祈祷他有空耍帅,不是花拳绣腿。 事实证明,他确实有两把刷子,至少比她想象里,以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好得多。 黑衣人先发制人,弯刀在半空划出道道白光,逼向面门。 褚渊一手搂着她,一手握着折扇与对方周旋,扇面翻转,“哗”地一声展开,几个回合不分上下。 他气息微喘,边和人打着,边镇定解释:“软软的捏起来才舒服。没关系,日子还长,养养就好了。” 手按在后腰,不轻不重地捏两下,意味深长。 她真的想拿刀捅他。 “再说,腰这么细,以后怎么生孩子?” 闭嘴吧你! 赵慕青没好气,恨恨地掐了一把他肩膀,惹得褚渊低低嘶了口气。 “但是你的话,怎样都好。”他继续补充。 干脆让这群人杀了他算了! 为民除害,皆大欢喜。 黑衣人紧追不舍,招式越变越奇,利刃滑过,竟削落她耳边半寸青丝。 褚渊在岭南的时候,从小跟着人习武,但也是为强身健体和遇险自保,并非有多厉害。 他这样遮拦招架,要面对七个人,时间一久自然力不从心。先前还能与他们不分高下,逐渐就落了下风。 “小心!”赵慕青踹了脚斜侧来的黑衣人。 焦灼之际,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接着封白和另外两个侍卫出现,冲散黑衣人的围剿阵型到了身边。 叁人迅速跃下马。 褚渊道:“留一个活口,让他不死就行了。” 封白抬头望到两人抱在一起的姿势,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好似不忍直视般背过身,和其他侍卫投入战斗中去。 赵慕青起初惊讶这号人何时潜伏在此,几乎下意识望向褚渊。他却平静如常,毫不意外。 这么多年,她到底摸清些许他的性子,瞬间醍醐灌顶。 从开始他就在做戏,还把她拉出来一起做,即使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也安排好了。 这几个倒霉的黑衣人,恰好栽在他手里而已。 这个骗子,简直修炼成精了! 赵慕青抬眼,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衷心感谢陛下的救命之恩,陛下可以放开奴婢了。” “朕救你,你却恩将仇报掐了朕,肩膀到现在还疼着呢……唉,好疼。” “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她刚松开手,却被他揽腰往身前贴紧,问:“这么着急去哪?责罚就免了,既然感谢,不是嘴上说说,不该有点实质性的表示吗?” 挣脱不开,赵慕青咬牙切齿笑两声:“不知陛下想要什么表示?” “朕想要你——”褚渊垂头,唇几乎沾着她耳朵,幽幽道,“做朕的贴身婢女。” 赵慕青匪夷所思间,他双手往她腋下一抄,直接举起来抱到了马上,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她不大适应这个姿势,往马下滑:“陛下和奴婢共乘一骑有损身份。” “朕都没有慌,你慌什么,况且尊卑之分,你早就不止僭越多少次,”褚渊制住她乱动的手脚,“你要是觉得损了朕的身份,日后再身体力行多报答报答朕。” 鼻息间,全是发丝淡淡的香味。 闻着她的味道,通身舒畅。 他低头,脸埋在她颈后,声音有点轻和黏:“所以,现在别动好不好?” 赵慕青:“……” 呼吸落在皮肤上,像有把梳子缓慢刮过头皮。 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这样看似请求的语气,让准备挥出去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讲道理讲不通,她痛心疾首地想,人在屋檐下,君子报仇叁十年不晚。 最终,一路驰骋如风,在浑身骨头颠得快散架的时候,终于回到宿营的地方。 进毡房没多久,帐子又被人掀开,成允言快步走过来。 “我听说你路上遇到土匪了?” 土匪?怕是褚渊不肯惊动人,故意这么放出消息的,他既不说,赵慕青也装傻充愣:“是。” “有没有哪里受伤?”成允言眼里透着担忧,说着就要上前察看。 “没事没事,我好着呢,没有受伤,”她连忙笑眯眯解释,“几个小毛贼,封侍卫他们轻松解决!” 成允言上下打量,看不出任何外伤,这才松了口气道:“慕青。” “嗯?” “那位褚公子,是西燕皇帝吧?” 赵慕青一怔,不防他这般直白地讲出来。 这么多天,他与褚渊不乏接触,他是个聪明人,从众人以及乌桓的态度,不难猜测褚渊身份的尊贵。 褚渊没有明说,也没有隐瞒,成允言更未曾追问过,这时候怎么突然拆穿? 见她不答,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推测。看你这样,倒应证了。你故作与我不熟,是顾忌他吧。” 赵慕青道:“我没有想骗你,但这件事很复杂,我不得已而为之。” “我明白,”成允言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告诉我,我可以跟你共同分担。” 赵慕青点头,心里却寻思狗皇帝会拿那个留了活口的怎么办。 按照他阴毒的手段,顶多折磨一番,套不套出话都活不到明天太阳升起。 而她心里的狗皇帝褚渊此刻打了个喷嚏,正坐在远离宿营地的屋子里,望向躺在地上浑身伤痕的黑衣人。 一旁的封白问:“陛下是不是受风寒了?” -- 宽衣 褚渊摆手,对着半死不活的黑衣人开口:“不想说话没关系,你为你主子守口如瓶的勇气,朕十分欣赏。可惜朕脾气不大好,且非常护短。你要杀朕,可以,想杀朕的不止你一个,但你却不该伤了不该伤的人,哪怕是一根头发丝,朕也要讨回来。” 黑衣人血肉模糊,因为疼痛已经差不多缩成了个球,听他这么一说,连带着整个人都瑟瑟抖起来,像只被按在恶犬爪子下摩擦的小鸡仔。 褚渊笑一声,走至他身边蹲下道:“朕是个公平的人,给你两个选择,一,挑手筋,二,断十个脚趾,你选哪一个?” 黑衣人抖得更凶,片刻才哆嗦出声:“你……狗皇帝有……有本事一刀杀了我……我熊老二顶天立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熊老二?”褚渊摸着下巴睨他,“朕看你也就只剩一张嘴可以叫唤几声了,选吧,选完好接着办事,朕有的是耐心等。” 熊老二啐一口:“变态!” 听多了各式各样的骂名,这个新鲜的绰号对褚渊毫无影响:“选,还是不选?” “不选!”熊老二梗着脖子强撑一口气,血在喉咙里翻滚,咕咕咕直响,“你杀老子全家,今日老子便是身死,也是死得其所!” 褚渊围着他踱几步,疑惑道:“朕杀你全家?” 这个疑问倒是招得熊老二吹胡子瞪眼,断定他是杀人如麻才记不得每一个人,于是喊起来:“九年前在云中,有一个大夫救了被追杀受伤的你,你伤愈离开后却派人灭了他一家四口。” 九年前?褚渊记得那时候是他刚领旨,接任云中太守。他在半路遭到孝平帝派来的暗卫截杀,逃进一户药堂。 “我出门办事侥幸躲过,妻儿老小却惨死在你这个畜生手里,天道轮回,就算我今天杀不了你,你日后也一定会遭报应!”熊老二挣扎。 封白急忙上去按住他。 他的家人自然不是褚渊杀的,想来是孝平帝的暗卫们追查他的下落,逼问不成又不想暴露才杀人灭口。 熊老二叽叽歪歪继续骂。 褚渊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辱骂,缓缓道:“是谁告诉你消息,知道朕在乌桓的?” “你休想知道,我死都不会说出来!” “哦?那我们就慢慢来,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朕的方法多,” 熊老二痉挛一阵,口腔里全是血,勉强没有叫出声。 褚渊笑:“何必?你对主子尽忠职守,却不知道他需不需要,你即使肝脑涂地,他也不一定领你这份情。朕放你,你出了这道门,还是没有活路。横竖是死,说出来,朕给你一个痛快。” 他字字句句,针针见血,一寸寸瓦解熊老二的心防。 “朕相信,你不止妻儿老小,还有别的亲人或是朋友。你的主子是不是告诉你,他能帮你报仇雪恨,还可以手刃朕?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帮你?” 熊老二匍匐在地面,眼睛愣是瞪得如铜铃大,几乎要把对面的褚渊烧个灰飞烟灭。 “算了。”褚渊好似忽然没了兴致,迈步向门口。 熊老二吐出口血,大声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去找他们的麻烦!” 褚渊回头,淡笑:“朕保他们一生平安。” 熊老二努力把头抬高,突然露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嘲讽的表情,说:“狗皇帝,你护着的那个人看样子也跟你不是一条心的,你迟早要栽,我下了阴曹地府,定在路上等你作伴!” 褚渊眉头轻蹙一下,折返回来微微弯腰,将冰凉的扇尾骨摁在伤口上,直至血腥气四溢,笑道:“朕可没打算跟个男人黄泉团聚,家事更不劳烦一个死人操心。” * 赵慕青没再遇到奇怪的事,白天跟成允言在附近走走,感受大草原风情,睡到半夜,被一阵声音吵醒。 她迷迷糊糊睁眼,见昏暗的光影里,褚渊走到床边坐下来,不言不语盯着她,不晓得是个什么表情。 赵慕青没法在这种情况下装死,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爬起来。 呵欠没打完,肩膀猛地被揽过去,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这个动作足够把滔天的瞌睡撞散。 赵慕青眼皮子直跳,抬起手拍拍他的背道:“你……” 褚渊不声不响抱了她一会儿,头慢慢下滑,埋在她的颈窝处:“昨天的事,是我疏忽了,我不对。” “……”他这是良心有愧,终于觉得不该连累她? “你不要怪我。”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哪能责怪你?不要折煞我了。” 褚渊抬眼,讳莫如深地瞧着她,像考究她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阿谀奉承。 赵慕青回视,脸上挂着甜笑。 褚渊大概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松了手道:“宽衣。” 她:“???” “你是我的贴身婢女,宽衣这种小事难道还用我教吗?”他张开手臂,理直气壮地说。 赵慕青心里那丁点的波动登时化成渣滓无影无踪,瞅着他那副正经到无赖的样子道:“你前几天不是也自己宽衣的吗,我粗鲁,怕伤了龙体。” 褚渊言之凿凿:“反正这事你迟早要做,早一天是一天,晚一天也是一天,何不从现在开始学?我亲自教你,你是怕伤了我,还是怕垂涎我的美貌,把持不住做别的事?” 脏话到了嘴边被忍回去,明知道是激将法,为证明自己清清白白,赵慕青还是回应道:“既然你如此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目不斜视,只低头看着他的衣服,手上也不分轻重,迅速剥开他的外衣,叁两下就剥了个透,跟剥鸡蛋壳似的。 连他都怔怔的,没有反应过来。 “这阵势,知道的认为你在脱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了我。”褚渊评论。 -- NpO18.cOm 痛(500珠加更) 赵慕青挑眉:“这可是你要求的。” 褚渊沉思须臾,居然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一语中的道:“你没给男人脱过衣服吧。” 她佯装淡定,口气却不怎么愉快:“我有没有给男人脱过衣服跟你也没有关系,你宽衣完,是不是该睡觉了?你不困,我困得很。” 不等他回答,她拉起被子就躺回去,哪晓得被褚渊扯住被子,她下意识一拽,没拽动,两只手并用,这回直接把他给拽了过来。 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喷了她一脸。 赵慕青:“……” 他能跟七个刺客打架,她根本没用多大力,这厮居然风一吹就倒似的隔着被子压到了她身上? 她本来只穿着亵衣,他刚才也脱了外袍,当下这一幕立即生出说不清的旖旎。 赵慕青道:“别装了,我又不是练家子。” “唉,昨天受了内伤,还没完全好……被你一动,又加重了。你是不是看准了时机欲擒故纵,仗着自己有姿色趁我虚弱便意图偷袭我,让我没有还手之力?幸好我意志力坚强,才没被你的美人计迷得神魂颠倒。” 他怕是有被害妄想,赵慕青伸手指了指:“需要看病吗?隔壁就有大夫。” 褚渊没事人一样垂眸看着她,用指尖拂开她嘴边青丝,轻笑道:“朕听说,你初进范家的那半月,经常同下人发生争执,还动手打架了?瞧你这样生猛,应当不至于被欺负罢?” 赵慕青哪有心思跟他胡扯,想推开他,手刚举起来,被他按在肩膀边。 她想也没想就用脚踢,结果没踢第二下就被他用腿弯压住,于是她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躺在他身下动弹不得。 脸颊烧起来,她怒视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嘘,”褚渊示意她小声说话,语重心长道,“你这么大声,是想要让乌桓的人都知道你与我半夜不睡觉,只顾行闺房之乐吗?” 滚。 他好意思说这种话?!赵慕青控制不住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褚渊把她裹在被子里,气定神闲地聊起天:“我看出来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姑娘,没个脾气好的人谁吃得住,不护着敬着宠成个祖宗,日后谁娶了不得天天当受气包?而我,我就不同了,像我这般好脾气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赵慕青因为这话愣了下。 平心而论,他俩完全是对立面。除了那一夜醉酒荒唐,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更深的羁绊。 那一夜付出的代价令她意识到,没有谁对谁错,她之于他,就是不合适,不喜欢而已。 漫长的年月后,有关的记忆慢慢模糊,以为难言的伤痛,余下的也是云淡风轻。 仔细想想,她挺粗枝大叶。 她相信自己喜欢过他,但这样的喜欢,究竟是因为那张脸让人少女怀春,才使她未能免俗?还是因为得不到,所以迷恋追逐? 如果换成旁人,不是褚渊,而是另一个“落花人独立”的少年,她是不是也能赴汤蹈火? 一个个问题接二连叁浮现在脑海里,她自问,却无果。 而如今越和褚渊接触,越看不懂他。 似乎印象里那个他,和现在的他截然不同。 赵慕青直勾勾望着他,仿佛听了个冷笑话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娶我?” 褚渊勾起一缕发丝在手指尖绕个圈儿,正要开口,突听外面一道声音插进来:“陛下,封大哥说一切处理妥当,明早就能启程回宫。” 赵慕青僵住。 “好,明日辰时初刻出发。”褚渊回了一句。 “需要微臣帮陛下收拾东西吗?”侍卫说着,似乎有直接进来的架势。 褚渊看着身下的她表情有点不自然起来,忍着笑不咸不淡阻止:“不必,朕的东西自有人帮忙收拾,你下去吧。” 直到侍卫离去没了动静,他这才问:“接着说,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赵慕青:“没什么,明天要早起,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别扭来扭去。”她这样乱动,他忍不住。 毡房里很安静,静到外面的风声,以及呼吸声都听见。 大概是云层遮住了月亮,光线有些晦暗。这样近的距离,她都看不大清他眼里浓稠的情绪。 赵慕青表面笑眯眯,心里不安且惊慌。 虽然她清楚自己不是褚渊喜欢的类型,褚渊应该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但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弄得她喘不匀气。 她貌似娇羞,语带嫌弃道:“你好重哦……” 还没说完,褚渊似乎往后退了下。 她正欣慰这厮总算有点人情味,可下一秒,他又很快低头压近。 脸呈数倍放大眼前,披散的头发从颊边滑下去,与她的纠结在一起。 等赵慕青反应过来的时候,唇已经被堵住。 她顿时僵硬。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而且是唇舌交缠。就算那夜赤裸相贴,他用最深最狠的力量一遍遍贯穿她的身体,也没有热情地吻过她。 她觉得该咬烂他的舌头,可是激怒他怎么办呢? 禽兽就是禽兽,即便面对不喜欢的女人,发情的时候还是下半身做主。 太残忍了,他戴绿帽子,有没有考虑过孙兰若的感受?这是霸道帝王必须栽的坑,才能悔恨醒悟对不起女主角? 赵慕青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更不会伤春悲秋,既然有过肌肤之亲,这样的吻已经不算什么。 但她不乐意接受。 她挣扎,试图拉开距离,反被他扣紧手掐住下巴,攻势更烈。 夜色沉沉,温度在升高,如火星滚进油锅。 她呜咽出声,闻到的,全是他身上的白檀香。 燥热夹杂喘息。 赵慕青的脑子糊了,身体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断断续续的片段闪过,月光照不见的地方,似乎有只野兽伏在她身上,强行分开她的双腿,把她摆成各种屈辱的姿势。 他用烧红的利刃插进最深处,来回搅动,把她活生生撕成两半。 尖利的牙咬着皮肉,再亢奋的舔舐,吮吸,溢出腥膻的气味。 满室昏暗,在长久发疯似的高频率冲撞间,她才勉强冒出点点湿润的水液,为自己缓解干涩火辣。 可是不快乐,一点不快乐。 凌迟之刑是不是这样的? “痛……”她皱起眉,浑身颤抖。 褚渊蓦地停住。 痛? 他承认,起初和她独处,他信心十足有把握自己能控制,没想真的动她,可惜时间越长,理智越薄弱。 他终究失控了,但也放轻动作,尽量把这个吻变得不含情欲,纯粹一点。 怕吓到她。 然而她却嚷着痛,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以为下手还是重了,观察她的脸和嘴唇问:“哪里痛?” 赵慕青没回答,膝盖用力一顶,直接飞起脚踹向他。 幸好褚渊躲得快,不然命根子就完蛋了。 “别闹!” 她踹开他,立即后退,身体缩成团。 “到底怎么了?”他好不容易平复那点腾起的冲动。 她用手臂紧紧抱住膝盖,还在抖。她不知道,但就是体内某个地方很痛。 褚渊冷静下来,耐心道:“是我太用力了?” 赵慕青摇头,只想着避开他的触碰。 哪里痛,为什么这么痛……像有把刀子捅进来,不断割着肉。 褚渊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抱进怀里,抚着她的背道:“是我的错。” 她听不清。 所有记忆全部停留在那天晚上,以及早晨清醒后,他的一句“赵慕青,你出去”。 她突然咬住他的手,然后泪汪汪地瞪着他。 “小青儿……” 他一怔,话音未落,赵慕青又抹干眼角,拳打脚踢挣开他的怀抱。 “呸,无耻小人!”她义正言辞啐一口。 褚渊没辙,随后起身走向自己的床榻,有些无奈道:“我不碰你,好好睡觉吧。” -- NpO18.cOm 旧事 右毕占和几名官员亲自送了二里路,众人客套几句,上马辞行。 那位冯氏望向赵慕青,仿佛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她知道,那些妄图刺杀褚渊的黑衣人都见了阎王爷,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审出了背后主使者没有。 从乌桓回去没有别的变化,唯独多出个人,那就是成允言。 褚渊似乎觉得他的医术比起太医们不遑多让,所以破例让他进了医署。至于雅朵,没再同行。 在医署里多个认识的人是好事,如果对于成允言的突然出现,赵慕青之前只是感到意外,从他没有拒绝进宫起,她便觉得没那么简单了。 然而她自己也泥菩萨过河,自然没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没过两天,她就收到褚决明遣人捎来的口信。 赵慕青实在不愿跟他见面,可这一次,褚决明好像不想打哑谜。 “你装得很好,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若非范远之那个蠢货急于邀功,主动来攀关系向他说明前因后果,他的疑虑还没有这么快得到证实。 “奴婢不明白大将军在说什么。” “你到底是谁,我有很多种方式去验证,有的话说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大家脸上不好看,”褚决明嘲讽地扬起嘴角,“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许多猜测皆在转念间,赵慕青心里一阵快跳,面上依旧笑道:“大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范家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肖毅送她去的那天,只说她是远方亲戚。 成允言这段时间跟她在乌桓,不可能和他有来往。唯一的可能是,他在追着蛛丝马迹试探。 “你不用考虑别的,你只需知道,我是能帮你的人。” “奴婢怎么相信大将军的话?大将军和皇上有血缘亲情。若以后败露,奴婢恐怕就成了众矢之的。” 赵慕青确定他和褚渊有隔阂,但空口无凭,她怎么能肯定联手灭国,屠杀高氏和周宫奴仆的人会帮自己? 她是有些聪明,却不到随便耍手段的程度,也没有那个耐心。 吃一堑长一智,曾经因为褚渊差点嗝屁,她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栽进同一个陷阱。 褚决明道:“我用不着费这样的周折,骗不骗你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况且现在你除了相信,没有别的办法。” 赵慕青沉默下来。 “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作假。” “好,奴婢会将在乌桓所见所闻呈给大将军。”赵慕青微笑。 她写的是事实,却绝不是全部。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要她写这些东西,无非是日后一旦不对劲,以此为证据把她供出去背锅。 这个锅她当然不背。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听从安排暂时稳住对方。 赵慕青走后,玉娆进门瞧他面前摊着一摞纸,洋洋洒洒满大篇,连皇帝什么时候出恭,什么时候打喷嚏宽衣睡觉都写得清清楚楚。 “看起来倒不像假的,但你觉得用孝平帝就能让她乖乖听话了吗?” “听不听话不要紧,如果她真是八公主,这个消息便举足轻重,至少目前她不会和我唱反调。” 玉娆拿起那几张纸,越看越想笑,“不管是不是八公主,这个姑娘挺有趣的。比起她,我觉得你更应该担心的是皇帝,他可不是甘于当傀儡的人。熊老二那群蠢货死了,难保不说出什么。” 褚决明皱眉,说什么又怎样?无凭无据罢了。 * 赵慕青从医女一跃成永安殿的宫女,让一众宫婢羡煞眼的羡煞眼,嫉妒的嫉妒到想掐死她。 这几天褚渊也没安排做事情,她就修修花枝,擦擦桌椅。 相比赵慕青的清闲,褚渊回宫就被桌案上累积如山的奏折绊住了,大事没有,多是各州郡报告。事小却繁杂,处理依然耗费精力。 搁下笔,已是月上梢头。他捏捏眉心,忽地想起与孝平帝最后一面相见的场景。 那日他循每年惯例回金陵觐见,屁股还没坐热,便接到召见。 他迎着夜色入宫,孝平帝摈退太监宫女。 君臣二人你不言,我不语,和谐的沉默了半个时辰。 批阅的朱笔在奏折上不听使唤打几个圈圈后,孝平帝累极了,抬头见锦衣黑袍的他站在前面,惊讶道:“太守怎么来了?” 褚渊道:“陛下宣臣。” 孝平帝如梦初醒,拍了下脑门笑道:“哦!你瞧瞧,朕精神不济,记性也越来越差了,坐吧。” 褚渊不坐,徐徐问:“不知陛下急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孝平帝因为堆迭的折子烦闷,听他问,抽出来道:“朕这里有几本奏折,甚是苦恼烦心,想请太守参详参详。” 褚渊接过来,翻了几下。 孝平帝道:“这些糊涂东西,以为朕病了就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吗?居然污蔑太守心存二心!当年若没有褚家跟随朕的父皇打天下,如今天子恐怕也不姓高!” “陛下能记得祖父,臣心怀感激。” “当然记得,小时候父皇还跟朕说,他们二人是忘年之交,歃血为盟,关系好得很啊!” 褚渊静静站着,听他讲起数年前祖父如何与先帝开疆辟土。许是病久了脑子混乱,许多事情本末倒置,牛头不对马嘴。 他也不纠正,洗耳恭听。 孝平帝口干舌燥,歪着身子靠椅道:“你父亲呢?” 褚渊道:“回陛下,父亲已伏罪认诛。” 孝平帝仿佛略有些震惊,“伏罪?什么罪?” 褚渊道:“贪赃枉法,深负圣恩。” 那八字是圣旨念出来的,所以他回得也是一字一字,异常清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的先例不是没有。 “唉,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会变化,可惜啊……”长长吐了口气,孝平帝指着奏折说,“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褚渊道:“这些人看似忠心耿耿,奏折却竟无聊至此。臣不敢妄断,但多年心性,陛下应最清楚。” 孝平帝撑着额头,闻言摆摆手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打湿碧瓦琉璃。 他想着往昔这幕,嘴角冷笑。 一夜冬雨下到翌日清晨,直至熹光破晓停歇。 赵慕青站在石阶前,仰头盯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别以为进了永安殿就了不得了,麻雀就是麻雀,变不了凤凰,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她听到这串刻薄的话,用膝盖都猜到是谁。 这宫里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讨厌她的人不多,王显是其中之一。 “公公说笑。” “杂家知道你脑袋里想什么,但进来就得守规矩,不要光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王显思来想去,搞不懂她怎样在短短几月里把皇帝迷得团团转。 如果是因为像大周的八公主得到注意,但皇帝不是很厌恶那位八公主吗,又为什么召个几乎长相相同的人放在身边? 简直荒谬。 除非这丫头段位太高。 赵慕青笑容可掬:“公公精明,奴婢没有什么瞒得过你的眼。” -- 论狗的程度(1550收加更) 王显看她装模作样的就碍眼,挥手说:“大家都忙着,你倒闲得很,皇上马上盥洗完,还不赶紧去膳房把粥端过来。” 没叫她伺候褚渊更衣已经让赵慕青谢天谢地,相对来说,这些端茶送水,或者洒扫的活计她当然更愿意做,当下就小跑着去膳房。 王显见她没有推叁阻四,还非常积极的样子,反而愣住。 赵慕青端着碗正低头瞅着,也没看路,不料走廊拐角另一边来了人。 两头没有防备,撞了个正着,好在她端稳碗没洒出来,只崴了脚。对方却后退一步,“咚”的摔到地上。 脆生生的声音叫起来:“我的屁股,啊啊啊,疼死了!” 刚抬眼,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没长眼睛吗你,居然敢撞公主,活得不耐烦了?!” 赵慕青扬眉望去,见宫女扶起地上的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目有些像褚渊。 她掀开宫女,边揉屁股,边提高声问:“你哪个宫的,本公主金枝玉叶,被撞坏了你担待得起吗?” 谁没当过公主呢?赵慕青见她这副骄横的模样,想起自己以前叁天不打上房揭瓦。既然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期,看她的眼神便多了一种看小辈的怜爱之情。 “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是奴婢冲撞了公主,望公主恕罪。” 这小姑娘不是好脾气的主,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个王显就够了,她还不想在宫里给自己树立一大堆杠精。 褚玉冷哼:“你是哪个宫的?本公主要让你的主子看看,教的什么规矩!” 赵慕青微笑:“奴婢是永安殿的,给皇上送早膳。” 褚玉哽了一下,撅嘴大声说:“那正好,我也要去见皇兄,你跟我一起去!这样没有礼貌的奴才,怎么配留在宫里服侍皇兄?” 赵慕青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求之不得,最好讲得越恶劣越好,然后气急败坏把她赶出宫。 褚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拽住她的胳膊往前走。 小黄门来不及通报,拦也没拦住,褚玉拉着赵慕青风风火火冲进屋子里,跟端着水盆出来的宫女打了个照面。 褚渊听到脚步声,把手巾丢到旁边,闻声看来。 他扫了一眼,见赵慕青手里端着粥,走路的姿势却有点奇怪,淡淡道:“小玉,你干什么?” 褚玉嚷道:“皇兄,这宫女不识好歹冲撞了我,把我撞得腰都快摔断了,你宫里又不缺人,怎么能允许这种粗鲁的人留在身边?” 赵慕青把粥碗放下,本来做好被扫地出门,卷包裹溜之大吉的准备,哪晓得褚渊却轻飘飘问:“朕留什么样的人,轮得到你管?” 褚玉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子,知道兄长对自己面恶心善,根本没察觉他的神色与从前不同。 她嘻嘻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说:“我才没有管皇兄,可是皇兄日夜操劳国事,若是照顾的奴才不知轻重,岂不是让你费心?” 见褚渊没有反驳,她又叽叽喳喳继续道:“皇兄天天这么累,我也是在替皇兄排忧解难。这个宫女不懂规矩,留着将来会给皇兄惹麻烦,何不先断掉祸根?” 褚渊喝了粥,把碗一搁,不咸不淡道:“你管好你宫里的奴才就行了,朕的人朕自会调教,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心里有四年遗憾,让他总想着即便无法追回时间,也要竭尽所能去弥补。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太多,甚至赵慕青早就没有留在原地等他,与他的距离越拉越大,可那又如何? 他都舍不得欺负,放在心底的人,怎能由着别人指摘?哪怕褚玉也不行。 “皇兄!”没想到褚渊居然驳了她的面子,褚玉气得大叫。 褚渊用茶水漱完口,一脸平静地说:“朕还有事,没空陪你闲聊。” 褚玉委屈巴巴拉拉他的袖子道:“皇兄,你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宫女对我生气吧?” 褚渊却甩开她的手,拿起放在桌案上的书卷翻了两页,轻嘲道:“你向来胆大妄为,以为朕不知道耍得什么小心眼?出去。” 褚玉知道皇兄从来说一不二,不禁跺脚瞪了眼赵慕青,提着裙摆跑出殿外。 留下赵慕青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跟想的不一样?她不料褚玉这么快就丢盔弃甲。 怎么能被皇帝说几句话就没了招?好歹发脾气或者撒娇闹一闹啊! 她仍在费解中,忽听褚渊问:“你脚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崴了一下。” 明明她没给自己辩解一句,就是想让褚玉更理直气壮逼褚渊,结果这小姑娘实在不争气,心累。 褚渊把书放下道:“过来,我看看。” 赵慕青假笑:“不碍事,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褚渊起身走到旁边,竟然在她面前半跪下去,撩起裙子一角下摆,用一只手摸进去。 她急急把腿往回缩,没成想他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抓住脚踝抬起放到他的膝盖上。 她嘴角的笑冻住了。 “你……你放开,外面还有人看着!” 褚渊充耳不闻,低头把她的鞋袜通通脱掉,居然握着那只雪白的小脚查看起来,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下。 许是天凉,连带他的指腹也有丝冷。 赵慕青被他这番举动弄得无语,勉强镇定着。 褚渊道:“没叫出声,看来没伤着筋骨。” 赵慕青以为他检查完毕,该把她的脚放下了,因为这个直挺挺站着又翘起一条腿的动作久了有点难受。 然而她估算错误。 褚渊的确放下了那只脚,但随即又握住了另一只,还就着这个姿势站了起来。 这导致她不得不也跟着抬高腿。 赵慕青:“???” 褚渊嘴角有揶揄的意味,低声道:“跳一跳。” 有完没完?这人当真是狗。跟自己的妹妹说有事,结果回头找她的茬逗她好玩儿? 赵慕青正想拒绝,就被他握着脚踝往后拉。她只得下意识地蹦跶,跟着他的步子跳起来。 她心里恼火,强自按捺住一脚踢飞他的冲动。 褚渊从容地牵引着,偶尔稍微歇歇,问她有没有觉得疼。 赵慕青没觉得有多疼,就是跳得累,气喘吁吁道:“我的脚有没有毛病,你证实好了吗?” -- 昏君 “嗯,脚是没有大问题,”褚渊总结,继续领着她在屋里遛弯,边走边道,“看你才跳了两圈就喘得这么厉害,身子骨也太不中用了。莫非在范家,他们还把你养刁了不成?你一个丫鬟,倒比小姐娇贵。” 在清河谷那叁年,赵慕青的确没什么事做,后来进范家虽然干了活,但没多久又入宫,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身体倒比原先不如。 被他这么捏着,要是谁进来撞见,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她哪想跟他诌这些有的没的,只想让他马上停下来,不由道:“那是因为范老爷对府里的下人都很好。” “看得出来你在那里过得不错,”褚渊赞同地颔首,话锋一转,“朕摸你的脚冰凉,皮肤很白,却没有多少血色,明显有些体虚。你明日去医署找人开几服药调理,太医怎么说就怎么吃。这东西你拿着,缺什么让他们去宫外买。” 他摘下挂着的一枚腰牌塞到她手里,“好好带着它。” 赵慕青迟疑地看着双面浮雕,玉质温润的腰牌。 围着屋子跳了不知几圈后,褚渊终于停下。纵然是冬天,她竟跳得出了一身毛毛汗,而跳完还有种经络舒爽的感觉。 既然这段孽缘一时半会儿剪不断,那不妨试试他的底线在哪里,究竟能容许她走到哪步。 赵慕青索性伸直腿咧嘴问:“摸够了吗?” 她和他现在就像拔河。 褚渊从来知道她不是软绵绵认宰割的人,如果不能拿捏住要害,她有的是办法反客为主。 而他,却偏喜欢她不服输的模样。 他笑一声,手一抄蓦地将她拦腰抱起来。 赵慕青吓得低叫了声,赶紧攀住他的肩膀。 褚渊走几步,把她放到椅子上,然后半跪着,仰头望向她。 赵慕青被盯得不自在,故意恶劣地笑:“这样看我干什么?难道又让你想起了心上人?” “嗯,这样看着你,仿佛她一直在这里。”褚渊喃喃。 他那样望着她,一眨不眨。好像穿过岁月长河,回到年少时初见,眼角渐而浮起微红的丝。 如果能守在她身边,即便她要一辈子跟他为敌拗气都没关系……至少那样她活着,也算记住了他。 赵慕青垂眸,鬼使神差般,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脑海里闪过。 重逢以来,他对她诸多容忍,她感觉得到。 约莫是这份没来由的纵容,让她突然也想到过去被忽略的一些细枝末节。 如果仅仅是因为他心悦别的女子,为何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或许……她只是有个怪异的假设,或许褚渊的心上人其实就是她? 但这个念头真的冒出来,她又好笑,世上没有比这个念头更荒谬的笑话了。 换作几年前,她对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行为或许心乱,如今却不会。 赵慕青把这种滋生的奇异情绪归结为对反常事物的好奇感,本能在意而已。 见她似乎想什么出了神,褚渊起身走到另一边坐下,拿起书道:“念在你有伤的份上,可以坐着休息会儿。” 赵慕青支着桌案,一手撑太阳穴道:“你知道自己此时很像一种人吗?” 褚渊随口道:“哪一种人?” 她翘了翘嘴角:“为博红颜一笑,拱手送山河的昏君。” 片刻寂静。 她从来喜欢做些出其不意之举,或是语出惊人。他瞥过来,也不生气,眉眼间漾开笑。 “把自己比作红颜,我看你倒是问心无愧。不过,我要纠正一处错误,不是红颜,是妖精,因为昏君只迷妖精。” 赵慕青被他别有深意的话堵死,冷漠地蔑一眼,撇开脸。 小黄门在门口大声问:“陛下,刑部和吏部那边的卷宗已经送到了,需要奴才呈上来吗?” 褚渊敛了笑,神色恢复素日里的一派高深,淡声道:“进来吧。” 小黄门捧着两沓层层迭迭的卷宗跨进来,和坐在那儿的赵慕青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错愕地瞪圆眼睛,但觉得皇帝也在这里,自己这个表现显得没规矩,立刻低下头,弯腰把卷宗放到褚渊面前。 赵慕青自然明白那太监为什么震惊,他侍奉褚渊应该有些年头了,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和皇帝平起平坐在一块儿的宫女。 褚渊将卷宗粗略清点完,抬手示意小黄门出去。 小黄门闷不吭声,瞄了眼赵慕青,见赵慕青笑看着他,立即快步背过身离开。 褚渊今天没有上早朝,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都在浏览卷宗,端端正正坐着,乍看真有些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范儿。 整个殿里静悄悄。 赵慕青双手托腮望了他半天,往那纸上瞟,但隔得有点远看不到什么,随后又望着对面宫女没有撤走的早膳,他都没什么反应。 时间一长着实无聊,她起身想出去,没走几步,听到他在后面道:“顺便把桌上这两碟糕点拿走,吃着腻。” 她扭头看,褚渊却眼皮没抬,目光依然落在卷宗上。 腻?他分明碰都没碰。 浪费粮食……赵慕青没有吃早饭,正好饿了,听他这么说,毫不客气就把装着点心的碟子端起来走了。 他不吃,她吃。 待她跨出门槛,一道人影从背后的隔扇出来,不平道:“微臣为什么非得躲起来?” 褚渊提笔蘸墨,在纸上勾了两下,轻描淡写地说:“想看戏外面有的是,朕这里没有。” 谢玄尴尬,犹豫须臾忍不住问:“陛下是不是心里已经对她的身份有数?倘若是八公主,微臣认为陛下还是离她远些,不碰得好。” 褚渊受过冻,挨过饿,甚至因为高烧差点死在去岭南的途中。 但他本来该是享平安富贵的小公子……人人都看到如今君王坐拥万里山河,却不知曾经吃了多少苦。 谢玄至今看不惯一些所谓文人骚客,当他们耍嘴皮子功夫玩笑着品评别人的事迹,寥寥几句概括一生的时候,却不知人的一生有多长,看似波澜不惊的往事又藏着几多辛酸。 他心想,如果八公主没有死,那真比戏子还会演,说起谎跟念经似的,还不带停顿。 刚才在后面听墙角,自己这个外人都臊得慌,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厚脸皮把那些羞耻的话讲得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 褚渊做过的傻事(1800收加更) 在哄女人这件事上谢玄不得不拜服,但细想想,除了赵慕青,褚渊没这么耐心哄过谁,不免使人联系到最初的猜测。 谢玄一直认为,其实这十年来过得最惨的不是赵慕青,而是褚渊。 比方说七年前的那个年初,夜里下着鹅毛大雪,他正和营地里的一帮手下吃着小火锅。 褚渊突然裹着一身寒气掀开帐子走进来,满头满肩膀的白,斗篷都没穿。 守卫的兵个个瞪大眼,筷子上夹的肉丸子滚进锅里。 他们认得这是新上任的太守大人,自然没谁有胆子阻拦。 众人仿佛听到号令齐刷刷起立,哪知褚渊只是挥了下手。直到不相干的人纷纷退出帐子,谢玄才发觉他今晚的状态不大对劲,神情带着几分恍惚。 许是天冷得厉害,褚渊脸色苍白,鼻子眼睛却通红,衣服被融化的雪水泅湿了,与他印象里总是端庄自持的模样不相同。 大晚上的,他不知道褚渊不好好待在温暖的府邸,冒着风雪独自从城东跑到城西郊外的军营来做什么。 两个地方少说相距几里路…… 疯了不成?! 谢玄赶紧拍掉雪,拉着他到炉子边坐下,他就木愣愣的跟着坐下。 褚渊被火烤了会儿,冰冷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抬起头开口第一句却是:“云中和金陵这么远,便是马车也要好几日,我以后该怎么才能见到她?” 那时候的褚渊,像是个脑子被驴踢了的呆瓜,眉眼清寂,近乎不知所措。 谢玄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满脸疑问:“你说什么,说明白点?” 褚渊低声道:“我回去写个折子好了,让皇帝准许我每年觐见一次,云中有许多公务,总不至于跟金陵没有关系。” “褚渊……”既然都想好了办法,还来做什么? 谢玄按住他的肩膀,心跟着他自问自答的话颤一下,总觉得他要说出个让人昏厥的秘密。 “要是我不在她身边,她不习惯怎么办?她那样丢叁落四,随心所欲的性子,谁能看着守着?若是再闯了祸,谁又能替她收拾烂摊子?” 谢玄听着这些完全不像夸赞一个人的话,后知后觉道:“你说的,是八公主?” 帐外夜色寥寥,风声呼啸。 燃烧的炭火里偶尔爆出几颗星子,褚渊盯着红艳艳摇曳的光,没反驳。 没成想连蒙带猜猜了个正着,谢玄昏厥倒是没有昏厥,却惊得好半天合不拢嘴。 他随后叹了口气:“你原来丢不下她的话,为什么当时要答应皇帝,为什么不争一争?” 离去前的旨意宣布,未经传召,不得进金陵。 这是迟早发生的状况,褚渊从岭南回金陵后,日子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每做一件事皆如履薄冰。 但就算谨言慎行,大臣们仍会不断上奏,声称他是罪臣后裔,如不施以限制,恐怕养虎为患。 孝平帝起初还视而不见,后为平息众怒,在重重压力下,也终于采取对策。 谢玄倒巴不得有这样一份旨意,让褚渊得以脱离囚笼自由。 可褚渊却想每年回金陵觐见一次。 那不是好不容易爬出棺材,又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挖个坑往下跳吗? 这种行为,着实愚蠢。 然而刚才听褚渊一说,他差不多也晓得褚渊犯蠢的原因了。 金陵城里唯独八公主不顾忌流言蜚语,反倒经常缠着褚渊。 谢玄听人议论过八公主和褚渊的事,但此前始终是当作解闷儿的闲话打趣,从不认为褚渊这样的人会对叁天两头闹得宫里宫外鸡飞狗跳的丫头感兴趣,而且还喜欢上她。 但眼前这个情况明显是啪啪打了他的脸。 “如何争?我不走,会成为一只豢养,被随意捏死的宠物,怎么面对背后仅存的亲族,面对九泉下的父母、祖父?祖父曾留下遗训,‘俯仰人世,无愧天地,无愧于己’,褚氏没有软弱之辈,我不能让自己变成那个妄自菲薄的……” 褚渊垂头静静坐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已经听不见。 所以不得不走,也必须走。 只是距离太远了,远到无法触及她。 谢玄扶额,有瞬间莫名觉得他像被遗弃的小狗,傻里傻气的。 八公主的确与普通姑娘大相径庭,好比凤凰堆里突然跳出野鸡,约莫是因为这种古怪的新鲜感,才使褚渊一时鬼迷心窍,过些日子就好了。 可他错了。 褚渊不仅没有好,而且看起来也不想好。 那一夜,褚渊罕见的话多,叽叽呱呱跟老头子似的分享有关与八公主日常,在营帐里待到后半夜才离开,走的时候心情缓和了些。 他听得气血翻滚,褚渊却觉得她只是率性而已。 说真的,谢玄私以为这世间怕是唯独褚渊才受得住那样可爱的姑娘,还甘愿遭罪。 至月底,褚渊把一份折子命人星夜兼程地递上去。 一月多,折子被驳回。 他不死心,继续。 叁番五次,长达半年多的时光,折子里的内容删删改改,不知道来回多少次后,孝平帝也快被烦死了,最终朱笔一挥,写下“允”字。 允了褚渊每年回金陵并入宫觐见一次。 他至今记得,收到答复那天,褚渊失神片刻,嘴角控制不住的笑容。 霁月清风,君子如是。 种种情形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大概这世上,没有比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谢玄更明白,八公主所占的分量有多重。 褚渊答非所问:“你看这些卷宗里的名字,有没有熟悉的?” 这样的回复明显是不想和他多说有关赵慕青的事,谢玄也没再提。 求生欲使他选择闭嘴,往勾出来的几个名字上看去,“刑部尚书,左侍郎,吏部主事,郎中,这几个人都是陆续换上来的,但据微臣所知,他们似乎没有多少交流。” 而今上有大将军干政,其下许多人无柱石之功,却依然封侯拜官,有时甚至左右施政决策,影响之大可见一斑。 王室衰微,夺权叛乱灭亡的例子不少。若想掌握实权,重塑君王威严,必须先解决这样的痼疾。 褚渊笑道:“有没有交流表面当然看不出,如果他们是皇叔的人,就一定有共通点。要查,就从防备弱的小地方着手。” -- NpO18.cOm 友 谢玄似有所悟,点点头。 “朕看这位左侍郎严藩是孙贵妃的一位表兄?” “是,他以前是提举副使,虽然有几分才能,但没有受到重用,也是从今年起忽然被上面提拔,接连升数级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那不妨先从这个人着手。” “微臣明白……还有件事,渥丹姑娘见过安成侯,似乎提到了安成侯的弟弟。” “嗯,”褚渊搁下笔,眼底几经波澜,“人送走罢。” 渥丹冒险这样做,不可能不知道后果,但人间自是有情痴,谁又能一直袖手旁观? 安成侯定不肯让兄弟以性命相搏,会借渥丹之口传达,至于另一位是否听劝,就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 “是。” 褚渊没空亲自管这些,信任的人也少,就全交给了谢玄处理。 谢玄知道,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褚决明是横在朝堂的一根刺,除掉是早晚的。 他正要出去,却听褚渊出神般道:“你说,她真的回来了吗?朕怎么觉得,好像还是梦。” 可是她笑起来的眼睛,她耍心思的小动作,连憋着气的模样,都与过去别无二致。 如果是梦,能看着这样的她,他也愿牢牢抓住海市蜃楼不放手。 “???”谢玄不解其意。 褚渊双手一合,拢住卷宗,仰头靠向椅背道:“去吧。” * 赵慕青端着碟子边拈糕点,赞叹皇宫的伙食就是好吃,边晃晃悠悠,拐进了医署西院。 绿乔刚洗完被子,支起竹架晾晒,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悄走近的人。 赵慕青拍了把她的肩膀,大声道:“看谁来了!” 绿乔手一抖,拧干的被子又滚进水盆里,回头见她,气鼓鼓拿手去打:“我耳朵不聋,你要吓死我啊!” 赵慕青往旁边跳避开,挑眉道:“我专程来看你,还带好吃的,你居然想打我?” 绿乔振振有词:“你都一步登天,成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哪瞧得上我这个小医女?过这么久才来看我,肯定没什么好事。” “……”好嘞,这姑娘如今长胖了,该拖出去宰了。 她每天在夹缝里生存,头发日益稀疏,还要被怀疑不安好心,真是令人伤感。 说是这样说,绿乔的视线却没有离开过她手里的点心。 “这可是皇帝吃的东西,叫银丝卷,”赵慕青往她鼻子前一划,坐到石凳子上,“快说些好听的话,这些就都归你。” 绿乔哼哼,一脸贫者不食嗟来之食的模样。 “呦呦呦,挺有骨气?既然不喜欢,那我全部吃光啰?”她咬了口,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嗯,真香,真好吃,世间美味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绿乔咽了下口水,跑过来揉她的肩膀:“慕青,青姐姐,你最好了,给我尝尝嘛。” 赵慕青笑得抖了会儿腿,把碟子递过去:“好了,吃吧!” 绿乔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忙挑了块喂进嘴巴,惊奇道:“好吃,也太好吃了,这是什么神仙味道啊?!我本来以为进宫,当个医女比我家的东西就够好了,没想到皇上吃的还好上许多倍!” 赵慕青笑:“我眼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穷得只剩这个东西带给你,你慢点别噎着,我赔不起命。” 绿乔口齿不清地说:“对了,你在皇上跟前当差,有没有觉得什么不适应?有没有被别的大宫女欺负?但是皇上长得那么好看,我每天光看着那张脸,都够高兴了。” 高兴?赵慕青天天对着狗皇帝的脸,只想暴打他,然后将他剥皮抽筋。 “你看我像被欺负受委屈的人吗?以后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来找我,我罩着你。” “这是你说的啊,我记住了!” “本姑娘言出必行,”赵慕青托腮道,“你说,我要是想从一个人嘴里知道些事情,但是那人又讨厌我,我该怎么才能套出他的话来?” “这个简单啊,不就是说些好话夸他几句,或者撒个娇什么的嘛。” 赵慕青一愣,机械地摆摆手:“算了吧,我自个儿想办法。” 绿乔顿了下,好似恍然大悟道:“我瞧皇上对你区别对待,你是不是被皇上看上了啊,不然怎么能被调到御前伺候?唉,我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你以后要是爬上龙榻,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赵慕青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吓唬道:“成天想些什么异想天开的玩意儿,好好吃你的东西罢!还有你这嘴也好好管住,小心祸从口出。” 绿乔抹抹嘴巴,忽然想起来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近道:“你既然在永安殿,就应该知道皇上把薛小主从冷宫放出来的事吧?” 赵慕青反问:“知道又怎样?” 绿乔瞪眼道:“你不觉得皇上这样的举动有些奇怪吗?前几个月说薛小主有欺君之罪,昨天居然又把薛小主放出来,还派王公公去关雎阁赏赐东西以示安抚,把灵云嘚瑟得去数落了那些墙头草的奴才,逢人就炫耀主子重获圣宠,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提升位分。” 赵慕青哪管褚渊搞什么名堂,他这番动作无非是装神弄鬼给众人灌迷魂汤。 联想到那夜撞见褚决明在后宫出现,说是巧合未免牵强,但与褚决明见面的那个人是薛兰秋,或是别人都无法断定。 她没空追究,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上面,不如考虑出宫如何说服老丞相帮助自己。 她巴不得人人给褚渊使绊子,好让他没有心思关注她,她就能安心做自己的事。 绿乔道:“说到薛小主,我想到之前的一件事,你记得你被杖责那次吗?” 赵慕青不知道她怎么提起这件事,点了下头。 她当然记得,当时忍气吞声,不是因为甘心被白打一顿,只是明白反抗会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我后来听别人议论,要不是皇上来得及时,阻止刑罚,让你只挨了六下,你根本好不了那么快。” “你说什么?”赵慕青满头雾水。 绿乔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念念有词道:“当时你被带走不久,皇上后脚就跟着离开了,气得薛小主把关雎阁上上下下的人骂了个遍。还有你擦的药,也是皇上亲自去医署让太医配的……这么看来,我觉得皇上对你是真的有点特别。” 原来那时候以为看花眼,事实上真的是褚渊? 甫一垂头,摩挲着那枚腰牌,赵慕青突然恍惚了一下。 容她消化消化这个信息。 -- 君臣(2050收加更) “你在想什么?”绿乔在她眼前挥挥手,“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赵慕青拍拍衣服起身。 离开西院,她去了医署,范仲正与几位医官商议事情,见到她有些惊讶。赵慕青寒暄几句,像往常那般交谈。 成允言在几个人中看着她。 她分明也对他笑着,甚至大剌剌问他在医署感觉如何,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二人之间在无形中仿佛多了道看不见的屏障。 从出清河谷起,没有以往坦诚相待,他们都有难言之隐,秘而不宣。 他很想像从前一样,听她叽叽喳喳吵闹,看她敞开心扉大笑,使些小招数偷懒。 可是,他知道不行。 他只能与众人站在一起,如同局外者,觉察她满腹心事,脸上带笑跨出医署,也没有和他单独聊几句。 昼短夜长,一晃便过冬至。 等第二场大雪来临,飘满金陵,已是除夕庆典的前日。 宫女太监们除旧迎新,装饰大殿楼阁,忙得团团转。 赵慕青自在的日子也到了头,被王显使唤得像个旋转跳跃的陀螺。 大周开国初始,先祖留下遗训,历代君王平日起居要崇尚节俭,但重要的仪典宴会务必展现皇室的天威尊贵,使臣民赌之敬畏。 褚渊把别的东西都翻新了个样,这项制度却没有废除,延续至今。 午时,他更换冕服,外面有小太监禀告:“陛下,尚书仆射孙大人差人送来请帖。” 褚渊拆开帖子,其中写着邀他到湘园赏雪。 王显道:“陛下若不想去,奴才就让人回绝了。” “不必,备马车吧,”褚渊停了停,又道,“慕青……” 王显马上接口:“她在院里剪花枝。” “让她准备下跟朕同去,其他人就不用来了。” “陛下,这不妥吧??” 褚渊瞥向他:“你来当皇帝?” 这个笑话堪比恐怖故事,王显吓得一个激灵,马上跪下去,“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告诉她!” 湘园遍植竹林,北依阴山,南邻湘河。 当初先周某位大臣看中这里幽静、祥和,选定此地建造园林。 园林既有田园秀丽之景,也不缺官家的雍容贵气。山青葱滴翠,竹曼妙秀挺,恰似人间仙境。 孙文直与几位臣子坐在一方席,褚渊和孙兰若则在另一方。 旁边放着暖炉,纵然外面大雪倾覆,满目霜白,里面却温暖宜人。 先周灭亡,诸多大臣殉国的命运给孙文直留下心理阴影,任尚书仆射一职也是沾了孙兰若的光。 但孙兰若虽为贵妃,几年却无所出,他甚至听说褚渊从未在掬月宫夜宿过,这导致关系更加微妙。 他实在没底,所以想投褚渊喜好,未雨绸缪。 奈何碰到王显这颗硬钉子,对他的问题装作一问叁不知,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气得他牙痒痒。 这条路行不通,孙文直再换新花样,从小太监那里打听到褚渊夜批奏折感到疲倦时喜欢喝浓茶。 于是,他跑去学茶艺,命人在竹林里摘了些竹串子,将其泡来试饮。 近日下大雪,景色动人,他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干脆邀请几个大臣,借用他们的名义送上请帖。 新煮的茶水,色泽清透,散发幽兰般的香气。 褚渊呷了两口,没说话。 众人见他不语,也没谁敢轻易开头,气氛一度沉重得像灵堂。 孙文直忐忑不安,为什么皇帝不做评价?难道火候没控制好,茶的味道不好? 他向女儿投去询问的眼神,孙兰若摇头,似乎示意他不要着急。 孙兰若其实也有很久没见到褚渊,且她还得知一件事。 宫里进来个与大周八公主长相极其相似的姑娘,短短几月就被褚渊收进永安殿。 她一开始不相信,当年亲眼见证那场大火把芳菲宫烧得面目全非。 那么大的火,赵慕青活下来几乎不可能。可见过的人都说,那姑娘简直就如八公主本尊。 弄得她也有些迟疑起来。 良久,孙文直大着胆子问:“陛下觉得如何?” 褚渊终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放下茶盅道:“甘苦相济,口留清香,好茶。” 孙文直心里的大石头咚的落地,笑着说:“陛下喜欢,臣就安心了。” 在座诸位一直吊着的气也松了。 目光扫过矮几上的金盅玉盘,褚渊嘴角轻嘲般扯了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他们享乐的时候,有多少人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像孙文直这种人早该敲打敲打了,只不过今天心情好,暂且放他一回。 这些年局势不稳,纵使实行改革,虽步步谋划,恩威并施平衡各方势力,已经做得比较稳健,但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一时难以理清。 尤其是褚决明,对他的施政举措多次阻挠,岂会眼睁睁看着他打压自己那派? 雪景很美,褚渊却心感无趣,回望才发现赵慕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儿。 他直接道:“和朕同来的宫女去哪里了?” 旁边的下人答道:“回陛下,是位紫衣姑娘吗?她下了马车后告诉奴婢,说让奴婢转达陛下,她身子有点不舒服,就不跟陛下一块儿赏雪了,会赶在天黑前回宫……” 还没说完,众人就见八风不动的皇帝突然站了起来。 * 赵慕青不是不愿赏雪,但她在马车上还没下去,撩起帘子往外看的时候,便看到孙兰若从另一辆马车下去。 不得不说,孙兰若是个人生赢家,一如多年前的桃羞杏让,因着圣宠不衰风采更甚,想忽略都难。 出宫前,错觉地以为褚渊是真的带她出来玩,结果被这一手牌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是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那么很遗憾,她不会让他得逞。 就算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和孙兰若手牵手夫唱妇随,当自己的面秀恩爱,但孙兰若见了她,不起丁点波澜不可能。 况且众目睽睽,她一个前朝余孽大摇大摆参加这种活动,万一闹出幺蛾子是个大麻烦。 既如此,不如退而求其次自己找个地方玩儿去,省得大家不痛快。 人那么多,褚渊也不可能闲到时刻留意她。 连续几日下大雪,直至今天暂时停歇,街道和房檐树枝覆盖着厚厚的白。 赵慕青踩着软绵的雪往前一蹦一跳,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天地高远,街上没什么人,寂静无声。 风一阵阵呼呼刮来,刮得脸颊麻木无甚知觉。 她瞧路边栽有几树红梅,艳艳灼灼似火般,煞是讨喜,开心地折两枝在手里,在雪地里蹦跶。 不慎脚底一滑,整个人四仰八叉摔下去。 赵慕青抬手抹掉糊满脸的雪,冷得嘴打了好几个磕巴。 -- 不是只好鸟 几片梅花飘落,散在雪间,红白二色,相映成趣。 她吸吸鼻子,坐在地上双手往后一撑,仰头望向天空。 记得以前冬天,为给褚渊解闷消遣,常拉着他在宫殿前的空地打雪仗。 那时,他似乎很放松。 会在她持续的进攻下跟着玩闹,会和她一样累得气喘吁吁倒在雪地里。 或许他也算对她好吧,从没有因为她的纠缠大发脾气。 那么,他喜不喜欢她也没关系,赵慕青以为他们可以维持这样和平的关系。 直至目睹国破,耳闻孙兰若与他情意绵绵,终于不能自欺欺人。 这论证了一个道理,有空就多读读书少谈情说爱,免得以后脑残眼瞎。 她记起绿乔说的那些话。 褚渊救她?很怀疑。 但说救,赵慕青倒联想到发生在十六岁的一件事。 那年生了场病,吃什么药都没起色。医署的人个个被舅舅训得灰头土脸,就差没拿刀架他们脖子上。 她没感到疼痛,只是时不时发冷咳嗽,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实在比要命还难受。 后来民间来了个大夫,说这病可以治好,就是缺药引,而且药引很难得到。 隔着帘子,她听到舅舅的怒斥声,她努力撑起身体,被一双手按住。 孙兰若摇摇头,低声道:“别动。” 她躺回去说:“我想晒太阳。” 孙兰若伸手探她额头,冷冰冰的:“你好好躺着,等病好了,就可以晒太阳了。” 叁天两夜,赵慕青没看到褚渊。 她觉得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她得怪病,害怕传染不愿见她。 可第四天,褚渊突然出现在床边。他满脸疲惫,整个人苍白得像张随时能被风吹上天的纸。 他说:“公主马上就会好起来。” 刺鼻的血腥味飘过来,她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角,质问他这些天在做什么。 诚如他所言,她的病开始好转,像吃了灵丹妙药。 与此同时,朝中对褚渊的弹劾批评声稍微消减,没有前段时间那么甚嚣尘上。 到病愈,褚渊没有来看过她。 赵慕青气势汹汹地去找他,本想兴师问罪,一看到眼前的情景,有些懵。 他躺在床上,面容惨白,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有的一拼。 她问宫女才知道他受了重伤,问为什么不找太医看,宫女答是褚渊的意思。 原来她的病之所以能好,全靠褚渊。 大夫说的药引只长在深山密林的蛇窟,因为里面盘踞许多毒蛇,根本无人采摘。 舅舅派去的人,没一个敢主动进去。好不容易进去两个,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再没回来。 无可奈何时,褚渊自告奋勇。 舅舅答应了,并承诺如果他能够摘到安全地送出来,即便此后众臣谏奏,褚氏族人绝不会再回岭南,并官复原职。 褚渊出来的那一刻,浑身是血,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没有人追问他怎样取得药引,也没有人顾及他的伤,当他把药引送出来的时候,就完成了任务。 褚渊却只是笑一声,哑声道:“千万别感动得哭,哭起来像鬼似的,臣没死都要被吓死。” 他居然还能说出完整的话,赵慕青不知道心里是愧疚还是快乐更多,把头埋在他手臂边。 因为这件事,她自作多情认为他死鸭子嘴硬,实际喜欢她到为她深入险境,连命都可以不要。 以至于后来他无论如何冷淡,避她叁尺,也无法怨恨。 有人说,褚渊年纪轻轻,心机却深沉,这招堪称一石二鸟,既捍卫自己的地位,又打消孝平帝和大臣的疑虑。 有人说,八公主这场病病得蹊跷,孝平帝用这样的方式,是不是故意试探褚渊,或者压制众人的议论。 也有人说,褚渊能够从蛇窟走出来,还捡回一条命,果真深藏不露,定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众说纷纭,但每个版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褚渊不是只好鸟。 时至今日,她回味一番,已然应证他不是只好鸟的说法。 然而想到他为骗舅舅信任,用了这样狠的方式连带着算计她假装救她实则遮人耳目,真是相当不齿。 “在这里不冷吗?” 一道声音响起,视野里出现张年轻的脸,裹着身滚了圈狐狸毛的白色长斗篷。 赵慕青有些惊讶地眨眨眼睛,“成允言,你怎么出宫来了?” “我遵照司医吩咐,出来给大臣诊脉,恰好途径此地。” “哦,那诊完了吗?” 成允言反问:“你又为什么一个人在大街上的雪堆里打滚,不是该在宫里吗?” “跟你一样有点事办,所以出来啰。不过我刚刚见雪实在干净,就想着坐在上面是不是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赵慕青拍拍屁股站起来,顺手把折的两枝红梅递给他,“喏,这个送你。” 成允言低头看着被摔得七零八碎,在风里颤颤巍巍发抖的四五朵红梅。 她很不要脸地解释:“虽然是落了点花瓣,但礼轻情意重。剩着的生命力这么顽强,不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景嘛,对不对?” 成允言接过红梅枝,道:“我现在要回宫了,你呢?” 赵慕青盘算时间,心想褚渊此刻该是还在湘园与孙兰若郎情妾意,赏着山河秀景,顺便接受各位臣民发自肺腑的祝福。 她扬唇一笑:“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干了,同你一起回去。” 日光倾泻,落在雪地泛着银白光芒。 赵慕青漫步走着,步履轻快,脑后青丝在风中自在飞扬。 成允言偶尔偏头瞧瞧她,又望向前方,像有什么心事。 她不紧不慢地与他并排而行,瞥见街旁人家围墙内伸出的一枝枝红梅。 不畏风雪,凌寒独开,更暗生幽香。 趁这次出来先前已经去过谢府,给管家留下口信,希望老丞相知道后能命人来联系,她好再找个出宫的机会。 褚渊给的腰牌倒帮了忙,让她更自由地进出。 离宫门不远的地方,赵慕青才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分明是今早褚渊乘坐的。 成允言因她突然顿住脚步,也跟着驻足,“怎么了?” -- NpO18.cOm 醋坛子(700珠加更) 赵慕青不知道说什么,想让成允言赶紧离自己远远的,但又觉得自己没有做见不得的人的事,为什么要先避开。 她这样想的时候,褚渊掀起帘子望了过来。 他自诩不是个轻易生气和心眼小的男人,也不会胡乱吃醋。 赵慕青对成允言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当作朋友,但他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儿。 尤其是现在。 褚渊知道她喜欢热闹,原来担心她在宫里待久了闷,所以即便知道或许惹人背后议论,还是特意带她出来。 褚决明既然设计她进宫,别的大臣就更不够格谈论。而她不可能始终躲躲藏藏,避开熟悉的人。 至少,他会庇佑她,让她光明正大站在身边。 他不能整天和她形影不离,因此珍惜相处的时间。 可是她居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就算了,还跟别的男人说说笑笑。 他在这里等了她很久,等到腿都坐麻,终于看见她回来的身影,嘴角的弧度尚且没有扬起,就看到和她并肩行来的人。 他们旁若无人地聊天,她举起手,一边比划,一边笑着,仿佛在讲什么趣事,眉梢眼角挂着无忧的快意,毫无芥蒂。 但重逢开始,赵慕青却没有这样对他笑过。 她的笑带着隔阂与虚假,是不得已,是逢场作戏。 如果让她露出真正的表情,她恐怕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而她明明以前也对他真心笑过,说以后要跟他共赏春花秋月,同赴曲水流觞。 手指微蜷握,褚渊生气,又不能把气撒她的身上。 于是,他故作洒脱地步下马车倚在那儿,见她走近才不动声色开口道:“赏雪游园都已经结束好久,你去哪里了?” 成允言揖礼,他“嗯”一声,看也未看一眼,只盯着赵慕青。 一腔酸意灌了满嘴,没太注意轻重,握拳放在车辕上的响动惹得她投来疑惑的视线。 褚渊收回手,淡淡道:“抱歉,手滑。” 既然结束,他不直接回宫,却在冰天雪地里吹冷风? 赵慕青不晓得他是去别处恰巧碰见自己,还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向她兴师问罪。 她道:“奴婢就在街上随便逛了逛,陛下有人照看,想必也不非用得着奴婢。陛下赏完雪,不回宫吗?” “朕说过用不着你的话吗?”褚渊脸上端着谦谦君子般的笑,“朕倒想问问你,你没进园子就溜走,跑来和医署一个无关痛痒的人相会,究竟是有什么大事情商量,才值得你撇开朕?” 这人怎么话里带刺的?赵慕青道:“奴婢只是刚好在路上巧遇成大夫,他办完事要回宫。陛下如果没其他吩咐,奴婢就先走了。” 似是根本不想多跟他待片刻,她递给成允言一个眼神,毫不犹豫朝前走了几步,走得太快,褚渊都没来得及伸手抓住她。 他敛了笑,越过成允言,目光落在她的背影,道:“站住。” 赵慕青和成允言听到,不约而同停下,又听他补了一句:“成公子可以自行离去,朕与她还有话说。” 成允言迟滞一瞬,下意识望向赵慕青,赵慕青则对他笑了下,说:“你先走。” 他抿嘴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收回视线,点头走了。 赵慕青话没出口,手腕上一凉,已经被握住。 褚渊拉着她,一声不吭把她塞进马车里,一路上没有再理她。 回到永安殿,王显上来,被褚渊屏退,就剩了他和赵慕青两个人。 她觉得他的反应实在莫名其妙,不就是没有跟在他身边? 褚渊像在生闷气,虽然她并不知道他生气的具体原因,但也察觉一点,那便是对自己未经允许擅自跑了的事情,他不高兴。 不高兴又怎样,难道她要和大家站在一起歌颂他和孙兰若伟大的爱情? 不过毕竟是皇帝,被挑战权威肯定面子上挂不住,理解。 满室寂静,唯有风声从帘外卷进,携着冬日的寒气吹过发梢。 褚渊忽然看向她,问:“外面好玩吗?” “还好。”赵慕青随口接道。 没人管着,她一个人蹦来蹦去当然好玩。 “那位成公子……”他走到桌旁坐下,平静道,“你和他很亲近?” “很亲近也不是,但他这个人不错,和谁的关系都会非常好。” 她说的是实话,成允言平时不怎么和人接触,接触久了,会发现他细心又温和,脾气好得不得了。 如果他之前不是避世清河谷,在大众眼里肯定是受欢迎的类型。 “是吗?”听她说不是很亲近这句话,褚渊略勾了下嘴角,“但朕看,他对你不一般。” 他的话波澜不惊,可听在耳里,赵慕青却有点难以接受。 “请陛下不要胡乱猜测,平白侮辱人。” 成允言品性高洁,此前救她照顾她是出于医者仁心的本能,而如今与她成为朋友般的存在,同样是出自没有目的的关怀。 何况他还十分年轻,前途大好,这种根正苗红的好男儿,怎么能被狗皇帝污蔑? 褚渊支着额,轻笑出声。 赵慕青:“?” 毛病,哪句话值得他笑了。 褚渊叹气。 她果然没有变,不懂揣测人心,却会无意撩拨人心,惹得别人情生意动,自己又一无所觉。 他曾经也以为是她离不开他,后来才知道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她那些行为,无时无刻不在搅乱他的思绪,让他动了真心,又没有哪次好好面对过。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要她。 有人道,如果有天你梦见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那就代表她正在遗忘你,而梦见那个人叁次,便是缘尽之时。 他在那几年,反反复复,却只能在梦里见到她。 故作什么正人君子呢?过去不舍得沾染她一丝一毫,结果换来生不相亲,死不再返。 不如当丧心病狂的小人,至少留她在身边。 褚渊拿起一本折子,翻开道:“过来研墨。” -- 发簪 赵慕青不明所以,上前两步走到桌案边,捡起墨锭在砚台里慢吞吞磨起来。 褚渊看完一本折子丢开,又拿起另一本,偶尔用笔在上面划两下。 天色逐渐昏暗,夕阳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 他不说话,她更没什么好说的,心想着如果顺利的话,老丞相这会儿应该已经收到口信。 如果念着昔日娘的几分薄面,肯定有所回应,不然她就得孤身战斗,另寻他法了。 褚渊抬眸,见她心不在焉,望着半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磨墨的动作越来越慢,慢到砚台里的墨汁几乎都快没了。 他看着她,她也没有察觉。 “磨个墨都磨不好,你这个宫女缺少调教。”好半晌,他不咸不淡地出声。 飘忽的目光收回来,赵慕青低头瞅了下,又专注地研墨。 褚渊瞧着她,突然对她今天这身衣服不顺眼,“下次除了跟我出席重要场合,不能穿太艳了。” 赵慕青脱口道:“不是你让我穿得好看些吗?” 好像确实是自己说的……褚渊咳一声,挑起眉毛:“还敢顶嘴了?我说不能就是不能,尤其是与别的无关紧要之人见面的时候。” 这个要求十分诡异,赵慕青觉得他无理取闹,说让她穿的是他,穿了说不行的也是他。 她勉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道:“好。” 他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赵慕青凝视他的侧脸,蓦地想起来绿乔说的话,要套话就说点恭维对方的话,或是撒个娇。 但是这说起来简单的事情,无论哪一种,在她看来简直是要她命。 恭维和撒娇她是会,但对象是褚渊的话,这个结果……她被无言的恐惧劝退,手磨得发酸,不禁揉了揉腕子。 “这些墨够了吧?” “嗯。” “那我可以走了吗?” “建议你不要总想着偷懒想走,我还有几本折子没看完,你先在那边坐着等。” 难道坐在一边等就不是偷懒了? 赵慕青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她在这里,但既然能坐当然不站。她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撑着腮有点儿困惑地望他。 褚渊感觉到她的视线,却假装无所知,面不改色心不跳。 许久,月亮爬上树梢,丝丝缕缕的清辉打在窗棱。有宫女进殿里点灯,亮堂起来。 王显进来,看了眼赵慕青,转向褚渊道:“陛下,庆典准备妥当,是否现在开始?” 褚渊搁下笔,好似觉得他打扰到了自己,眉头轻拧睨向他道:“先让贵妃主持着,朕随后来。” “陛下,这恐怕不行啊,往年都是您在的时候庆典开始,今年……” 去年秋天入宫的美人皇帝一个没看,现在还全搁着无处安放,王显请示过,褚渊却没在意,只说交给贵妃处理。 他越来越不明白了,前些年选秀皇帝都亲自参与,似乎热情高涨,去年突然不闻不问,仿佛变了个人。 “朕怎么做,轮得到你置喙吗?” 王显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是奴才多嘴了!” 褚渊道:“行了,不要让贵妃久等,以前怎么办,今夜照旧。” 王显只得垂下脑袋,这回也不敢再看赵慕青,大气不出地退出去。 等他一走,褚渊把折子放下,起身道:“走吧。” * 赵慕青不知道褚渊是不是吃错药,但她其实也不是很奇怪,因为从再见到他起,他的行为就没有多正常过。 所以,当跟着他穿过宫巷甬道,两个人爬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纵然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偷情的错觉,脸上还算平静。 恰逢天黑,这种错觉无限扩大,愈发显得行踪鬼祟。 赵慕青忍不住问:“你不参加庆典了吗?” 褚渊漫不经心回道:“每年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去民间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今天是除夕,他想和她两个人一起守岁,迎接新年。 赵慕青震惊了。 天哪,他是鬼上身吗? 她以前偷溜出宫,他都会说无聊,行为不检点,如今却背着宫里一群人,丢下重要的庆典出去玩? 极目远眺,灯景延展至尽处,鼓乐声穿梭过道旁两排大红灯笼,回荡在火树银花的夜空下。 周遭人影幢幢,赵慕青偏头看着身边的男人,轻袍缓带,周身像被镀上光。 不料褚渊忽然回眸,视线撞了个正着,她立即把目光转向一边,假装认真欣赏彩灯。 褚渊道:“手给我。” 赵慕青看他一眼,没有把手递过去,隐隐觉得这个场景不大对劲。 还在迟疑,他直接拉起她的手,往掌心里塞了件东西。 她低头看,是个发簪,簪子上两朵雪白的芙蓉花,极好的雕功,栩栩如生。 他嘴角一勾,道:“到底是个姑娘,还是要有些像样的饰品。这发簪全天下只此一个,收好,千万别丢了。” 赵慕青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说他是做戏,这戏做得也太真实了。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褚渊把簪子拿起插进她的发髻里,低声道。 她被这句话一噎,含含糊糊反驳:“我……我明白。” 褚渊笑:“果然明白?” 赵慕青大声:“明白!” 明白个屁,她根本不明白,但就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还是能瞎掰过去。 褚渊没纠结这个问题,牵起她的手走在人潮里。 这是继上次去乌桓,他第二次握她的手。 其实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主动和她逛街。 且是手牵手,十指相扣这种亲昵姿势。 赵慕青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从容又理所当然,想来对其他姑娘已经实践许多次习以为常,所以如此熟练。 走了会儿,褚渊竟拉着她远离热闹的街道,往郊野方向行去。 月色笼罩山头,树叶在风的吹拂中窸窸窣窣响。 “看那边。” 顺着褚渊手指的方向看去,她有些惊讶。 -- 臭流氓(2450收加更) 山坡上,碧绿草丛中长着串串金黄色的小花,静静在风中摇曳。居然是迎春花! 赵慕青愣了一下,眼里透出欣喜。 褚渊道:“送你礼物,又带你看美景,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才叫礼尚往来?” “你想要什么礼物?” “笑一个。” 赵慕青笑不出来。 褚渊道:“那我给你笑一个。” 赵慕青:“……” 他弯唇,当真笑了。 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笑什么?” 褚渊说:“看到你高兴。” 赵慕青才不信他这种哄人的鬼话。这种鬼话对孙兰若是甜言蜜语,对她只会是坑蒙拐骗。 褚渊又道:“那你抱抱我。” 他这个操作完全出人意料,以为自己是小孩子亲亲抱抱举高高吗? 她仰头道:“你这样说,会造成误解。” 褚渊问:“误解什么?” “误解你肖想了我好久。” “看来你很懂我的心思,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她说得没错,他不仅肖想,还肖想好多年了。 赵慕青眉梢微挑:“我知道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可善解人意不代表我不铁石心肠。” 褚渊清浅地笑,意味深长道:“没关系,我喜欢挑战铁石心肠的。” 瞧瞧这嘴跟抹了蜜似的,是个姑娘都要给他祸害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罢。套路,都是套路!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危险。” 褚渊:“……” 就不能暂时跟他好好聊个天不拆他的台?褚渊突然心梗。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谢你,你真是太体贴了。” 褚渊道:“我怎么感受不到半点感谢的意思?” 赵慕青接口:“那怎么样才感受得到?” 褚渊张开手臂,爽快道:“来吧,一个拥抱换发簪和美景,你赚得很多。” 她不想赚。 这人就是个臭流氓,非常狡诈且不要脸面,故意让她欠他人情,然后再借机会占便宜,还让她没有推辞的理由。 赵慕青倒也不在意一个拥抱,反正又不是黄花小闺女,抱一抱不会少块肉。 于是她姑且放下成见,当抱根木头似的扑上去虚虚拢着他的肩膀意思意思了下。 可她抱住他,没来得及收回去就感到腰上一紧,被手掌按住贴向他的身体。 她瞪眼:“???” 褚渊俯首,垂眸与她鼻尖相抵,感到她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热了几分。 在乌桓那夜,他没忍住亲她,结果她满脸痛苦,避之不及。 他思考,会不会是自己急于求成,所以现在想着一步步来,让她先不厌恶他的触碰。 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昔日的一个场景,仍旧是那些不曾忘记的过往。 那是他到金陵的第叁年夏天。 天气炎热,他卧在榻上午睡,并未绾发,如墨玉般铺散一榻,脸上盖着把扇子。 大概是屋子外不见人影,赵慕青连着敲了几声,也无回应。 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她便轻轻推开走进来。 不知道她手上端着什么,蹑手蹑脚放到桌子上,抬手拿下扇子。看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低头凑近。 唇与唇相距不足一寸时,褚渊睁开了眼,手指点住她的额头。 她眨眼问:“你醒着?” “不然呢?” “那还闭着眼睛。” “你干什么?” “亲你啊。”被逮个正着,她毫不慌张,答得坦然自若。 “男女授受不亲。”他隐隐喘气,大脑短暂丢失的意识回笼。 赵慕青目不转睛盯着他,好奇地问:“你的脸好红,额头还有汗,发烧了吗?” 她抬起一只手,要摸上来。 他连忙起身将她手里的折扇抽出来,不自然地拉开距离。 “没有。” 她狐疑道:“真没有?” 褚渊微皱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离我远些。” 她退回去,不高兴地撇撇嘴:“我来给你带东西,桌上是舅舅送你的茶。” “还有事吗?” “没了。” “出去吧。” 赵慕青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他,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 他没有告诉她,醒来前的梦。 梦里她跨坐在他腰间,张口含住他的指尖,小舌裹着纹路往下,一点点舔过骨节,烧起他的贪婪与欲火。 是夜莺飞落怀里,在他耳边啼叫:“渊哥哥,我好喜欢你……” 漫漫春色,轻缓起落间,热汗与香津缠绕,那样迷乱。 他竟然梦遗了。 褚渊看着眼前的她,后悔当时没有听她或者问她想说的是什么话。 那个夏天以后,他便被孝平帝派去了云中,一年只能与她相见一次,一次不足一月。 直至第五年,听说她被幽禁冷宫的消息。 彼时回忆汹涌卷来,震荡着胸腔。 她是活生生的,有温暖的呼吸和心跳,这应该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 夜空上的烟花一爆,赵慕青看见他又在笑了。 她冷冷瞪着他,心里却没骨气地想,这人笑起来真是该死的如沐春风。 片刻,褚渊道:“你这样的表情,是以为我要亲你吗?” 赵慕青无语望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稀罕!” 他手下收紧,忽而柔声细语,笑吟吟道:“你是不是本来希望发生点什么,嗯?” 她一只手抵在他胸口,喝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否认叁连之后沉默一下,她又道,“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今晚好不好玩?”褚渊在耳边问,不等她回复,又自问自答,“我知道你肯定是开心的,既然我哄你开心了,你也哄我开心开心如何?” “你……” “叫一声渊哥哥。” 赵慕青断然拒绝:“这于礼不合。” 褚渊道:“合不合礼我说了算,快点,我等不及想听你这么唤了。有多少人想这么叫一声都求不来,但若是你,兴许还能令我身心舒畅,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这人病得不轻,无耻可笑至极!赵慕青咬着后牙槽,谄媚地笑:“你先放开我。” 褚渊看着她变红的耳垂,却起劲似的吹了口气:“不放。” 赵慕青忍无可忍:“你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 -- 葵水 “我想知道你怎么不客气?” 赵慕青狠了狠心,为证明自己真的不客气,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大概是没控制力道,或是褚渊压根儿不知道她会这样做,他一时怔住,表情跟雷劈过似的,仿佛魂魄已经飞出天灵盖。 空气突然安静。 她想推开他,不料刚动作,腹中一阵疼痛,且有越来越澎湃的趋势,不禁紧紧咬唇。 见她神色不对,褚渊马上问:“怎么了?” 赵慕青皱眉,只觉腿间温热的液体淌出,“我好像……来葵水了。”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这葵水来得可真是及时,她松了口气。 他随她的目光看去。 赵慕青认为这不算什么体面的事情,要背过身去,褚渊却将她往旁边一拉,坐到大石头上。 他道:“现在这时候不能乱动,宫中嬷嬷没有教你吗?” 赵慕青面色略窘,心道:还不是你个狗皇帝要我出来的,不然我这会儿本来该在宫里好好躺着。 褚渊坐下来,“很疼?” “嗯。” “那就先休息会儿。” 赵慕青的肚子里一抽一抽的,实在疼得慌,也没法马上走路,便悻悻不动。 她仰头,望向不远处漫天绚烂的烟火,看它们绽放在树林,草丛之上,渲染得整片金陵天空灿如繁花。 疼痛一点点消失,她坐在他身边,心里滋味稀奇古怪,奇异般平静下来。 烟火真美。 一眼惊鸿,奈何易逝。 …… 不知多久,褚渊感到肩膀搁上了个东西,转眼看,她歪着脑袋靠着自己。 明明最贪玩,现在倒能乖乖睡着。 “这是重新开始的第一个新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迎来许多个新年。”他侧身将她拦腰抱进怀里,起身往回走。 彩灯奕奕,花火齐齐绽放,璀璨炫目,映红人们的笑脸。 旁人遇到这种事情其实挺尴尬,褚渊却淡定得很,回到永安殿后,很快叫了个宫女进来收拾,等忙忙碌碌安顿完,已是卯时。 风雪来得早,去得迟。 赵慕青一觉睡到日上叁竿,她伸了个懒腰,抻直胳膊。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跑到面前,笑得像朵花儿地问:“姑娘醒了?” “我的衣服呢?!”她突然翻坐起来,想起昨晚是跟褚渊在宫外看烟花来着,结果看着看着睡着了。 她是怎么回来的,衣服又是谁换的? 小宫女以一种非常暧昧而羡慕的眼神望着她,指向挂在一边的衣裙回答:“是皇上抱姑娘回来的,姑娘的衣服脏了,皇上特意吩咐奴婢给姑娘换的,衣服已经拿去洗了,姑娘穿新的吧。” 赵慕青松了口气,还算他有点良知,没有再趁人之危。 “我看你比我小,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 “是,姑……姐姐。” 赵慕青边拎起衣裙穿,边闲聊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负责哪个地方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小宫女道:“我叫小萝,是皇上刚调过来的,说姐姐这几天身体不适,需有人照顾。” 赵慕青挑眉,“他这么说的?” “是啊,”小萝点头如鸡啄米,抬抬下巴,“你瞧桌上,皇上让膳房熬了桂圆莲子红枣羹,叮嘱我务必让你喝下。” 赵慕青偏头,果然见桌上放着一个瓷碗,碗里热气腾腾。 她走过去,甜香味道扑了满脸。 太奇怪了,这厮不会是在粥里下慢性毒药吧?她心里腹诽。 小萝支支吾吾道:“皇上还让我捎一句给你……说昨夜你体力不支欠他的,他虽然暂且不追究,今后还是会讨回来的。” 赵慕青满头问号。 小萝红着脸说:“你、你放心,姐姐,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赵慕青不解:“乱说什……” 她一下反应过来了。 脑海里几乎立刻想象出褚渊是以何种无赖的笑容,歪曲的语气说那番话的。 他俩背着阖宫上上下下,单独出去几个时辰,大半夜才回去,回去她的裙子还沾着血,一副惨遭蹂躏过的情景…… 这不是……不是惹人想歪吗? 什么良知,她要收回之前那句话!他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赵慕青气得差点把勺子往地上摔去。 但她告诉自己,大局为重,不能为个人的愤怒冲昏头脑,遂平复情绪,舀了勺粥塞进嘴里,当成褚渊狠狠嚼碎。 幸而他不在这里,不然她搞不好拎起刀跟他打一架! 为长远计划,她忍了。 可能褚渊也知道她的脾气,竟有四五天没出现在她面前。 燕国与西羌的矛盾更加明显,以往小打小闹的政见口舌之争付诸武力,演化为赤裸裸的军事博弈。 只不过这些事发生在边疆,目前对金陵没有产生大影响。 初春季节,大地萌发星星点点的幼绿。 挨着外围宫墙的树丛下,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他们躲着的那棵树是这些花木中最粗壮茂盛的,如果不细瞧,不会发现有人在。 赵慕青从附近路过,对那些八卦不怎么在意,可不巧的是,听她们提到了自己。 一人道:“皇上居然招个进宫没几个月的医女进来,是不是看上她了?而且皇上对她很不一般,前些日子抛下除夕庆典,单独带着她出宫玩,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 另一个人道:“不止这件事情,你没发现那个宫女长得很像前朝的八公主吗?她冲撞咱们公主,公主想把她赶走,皇上都没答应,亲妹妹都在她面前吃了瘪,她的手段得多厉害啊?” 第叁个人附和:“就是就是,皇上冷落贵妃,也好久没去掬月宫。照我看,她已经把皇上迷得丢了魂儿。” 赵慕青听得呵呵冷笑。 事实根本不是她们口中的那样! 这些谣言不晓得谁传出来的,她有没有手段是其次,问题是有人信以为真,以为褚渊被她迷住色欲熏心了。 她没有放在心上,径直走进医署。 从前是个小医女,如今摇身一变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少不了有人围过来拍拍马屁什么的。她敷衍着笑笑,摆脱一堆狗腿子后见到范仲。 “范大人,麻烦你了。” “无妨,举手之劳,”范仲道,“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和我一同出宫,你和皇上说,应该更简单。” 赵慕青笑容可掬地解释:“大人也知道大燕与西羌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纷争不断,皇上忙得操碎了心,哪里有空跟我说话。与其令皇上分神,这点小事我自己处理就好。” 她句句说得为褚渊着想,仿佛真是个替君王分忧解难的好奴婢。 范仲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日落前还能赶回来。” -- 情敌见面(900珠加更) 不知道褚渊有没有让人暗中看着自己,谨慎起见,与范仲分开后,赵慕青仍旧绕了一圈远路。 老丞相约定的地点在城东,她穿过街道,拐进一条偏僻巷子。四周人声稀少,粉墙黛瓦映入眼帘。 扣叁声,门扉从内应声打开。 她拱手一拜:“老丞相,您别来无恙。” 谢嵩扶住她的胳膊道:“八公主风采一如往昔,只是别折煞我了,我现在就是个年事已高,赋闲在家的老头而已,哪里还是什么丞相。” “既然如此,您也不用称呼我八公主,叫我青姑娘就好了。”赵慕青道。 谢嵩捋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好好好,我们都不要打虚假的官腔了,进来坐。” 赵慕青有些奇怪,“您为什么住在这里?” “这是我一位好友遗留的旧宅,他故去多年,膝下无子,我不舍得宅子废弃,帮他看管着。虽然离市集远了点,但环境清幽,适合居住。” 赵慕青跟在身后,随之踏入。 院落的确不大,沿着回廊绕过两道小门,临近围墙边种着高大的海棠,风过处,鸟雀啁啾。 走至一间屋里,左侧摆着书柜和案几,阳光从雕花木窗漏进来几许。 谢嵩倒茶推至她面前:“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一杯薄茶,望姑娘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有茶就够了,”赵慕青端起来喝了一口。 她觉得直白地把事情抖出来不大好,于是胡拉乱扯地闲聊,好在谢嵩包容心强,竟认真地听她吹了半天牛皮。 大概是她废话太多了,他终于道:“姑娘,有什么话请直说。” 赵慕青这才开门见山道:“那我就对您长话短说,这次我其实是有事相求。” “是为先帝?” “瞒不过您……您应该知道我舅舅下落不明,不仅燕国在找他,西羌也一样。他是我的亲人,我希望在那些人之前见到他,这样就算死也无憾了。” “你可明白这件事有多危险?从茫茫人海中寻到他并不容易。况且,谁也不能证明先帝真的活着,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只是燕国或西羌唱的一出戏,就是想引出前朝余党?” 赵慕青道:“我知道这件事很为难,也清楚您对先周仁至义尽,不愿插手无可厚非,可是我依然希望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再帮一帮我。若非势孤力薄,也不会打扰您,我真的没有办法。” 她曾经骄傲恣意,要不是被逼至这番窘迫的境地,没有选择的路,或许永远不知世间的艰难与酸苦。 说起来,她该感谢褚渊,不是他,她可能依然是个活在自我世界的人,养得像温室里的娇花。 当狂风暴雨将临,只能烂在泥巴里。 “好孩子,别说了,我都知道,”谢嵩叹了口气,为人父母者终究心软,见不得后辈受苦受累,“我不是不帮你,只是我牵扯进去的话,必然跟我的孙子对立。” 赵慕青绞着手指,也感到过意不去。 “罢,我有几个好友在岭南附近,我会托他们私下寻找,至于什么时候找到,或是找不找得到,那就听天由命了。” “谢谢您,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赵慕青又要拜下去,被谢嵩拦住:“好了好了,真找到再谢不迟。” 她颔首,顿了顿道:“还有个事儿,看您心情愿不愿也帮一下。” 谢嵩觉得像在被下套似的,“还有比找先帝更大的事情?” 赵慕青嘿嘿笑两声,一脸乖巧道:“自然没那么大,就是个小事儿,我想知道在朝廷为官的人里有多少是前朝的臣子。” “这说不准,大大小小的官职这么多,如果不是掌握着户籍和考核的官员,恐怕谁也没个数。” “那有没有入职记录之类的?” 谢嵩思忖须臾道:“藏书阁可能有官吏专门编修的史册书籍。” 赵慕青笑答:“好,我知道了。” 谢嵩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她起身福了福,“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宫。今天来得匆忙,没给您带礼物,改天有时间再来拜访。” “君心难测,姑娘在宫里一定要小心。”谢嵩提醒。 赵慕青走出小院,探头左右瞧瞧,没发现什么人跟着,这才溜达上街。 她一直认为对孙兰若能避则避,但没想到孙兰若主动找上了她。 脚迈进掬月宫,就有宫女窃窃私语,见她投来视线,急忙各自闪开。 近来关于她不知羞耻勾引皇帝的流言愈演愈烈,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赵慕青一律左耳进右耳出。 此时,孙兰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翻看着手中的书。 两株玉兰枝繁叶茂,正值花期,开得娇俏。偶尔飘下几片花瓣,悠悠落在脚边。 她心无旁骛,没有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人影。 宫女禀告道:“娘娘,慕青姑娘到了。” 孙兰若转过脸,望向她们,颔首道:“秋桐,你先下去。” 宫女依言走开,留两人独处。 几年过去,这个昔日的情敌依然是知书达礼,温婉端庄的样子。 稳重、大气,拿得住事,而且长得美,赵慕青觉得自己要是个男的,恐怕也动心。 哼,褚渊唯一的优点就只有欣赏美人的眼光了。 不过,孙兰若突然请自己来,说是聊聊有关皇帝的一些生活日常,不会这么简单吧。 孙兰若乍见她,脸上的震惊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道:“坐。” 赵慕青回答:“奴婢不能与娘娘同坐,不合规矩。” 孙兰若好似对她知礼数的行为感到奇怪,一时没接话。 “不知娘娘想问关于皇上的什么事情?”赵慕青镇定地问。 孙兰若观察着她,微笑着开口:“也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觉得你很眼熟,和我一位故人太像了,所以把你叫过来见一见。” 赵慕青索性大方对上她的目光:“是大周的八公主吗?” 孙兰若道:“不是我们亲眼所见,谁都不会认为她死了。其实我和皇上从不愿相信,甚至希望那是她生气吓唬我们的戏法。” 赵慕青问:“如果八公主没有死,娘娘还想见到她?” -- 心 孙兰若沉默片刻,摇头:“她会讨厌我。”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赵慕青心道。 但再见到孙兰若,她没有想象里那么讨厌,或许时间太久,久到冲散了之前强烈的情绪,顶多便是不见为好。 岁月会把美好的东西撕烂,也会把某些破碎的痕迹慢慢抹去。 孙兰若合上书,“听说你也叫慕青,巧合太多,都让我要把你当成她了。如果你是她多好啊,当时我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她说。” “娘娘想说什么话?”赵慕青随口回道,“有的事憋久了容易成心结,可以和人说说。” 孙兰若看着她,似乎听进了这话,“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跟皇上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虽然大臣们总催促他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他从没有放在心上,在天下广选美人,也只是为一个可能性。” “看得出来皇上对娘娘很体贴,娘娘和皇上相敬如宾,不知道羡煞多少人。”赵慕青不以为意。 按理说,孙兰若占尽荣宠,应是走上人生巅峰,为什么却给人一种不快乐的错觉?她的脸美貌如昔,人却仿佛沉浸在寂寞和伤感里。 想来可能与褚渊在民间寻一个女子那件事有关。 这事儿她也安慰不了。 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变得心狠手辣,变得面目可憎。 当年褚渊暗戳戳地喜欢孙兰若,是因为没有身份地位,如今什么都有了,眼界自然跟着宽了,成天吃同样的饭菜会腻,更别提看一张脸看一辈子。 纵然美,那也是年轻的皮相,而年老以后,世上多得是年轻貌美的姑娘。 褚渊怎么可能满足呢? 花有千娇百媚,不独一朵。 真正的皇帝,没有感情啊。 一个皇帝,权倾天下还想要情情爱爱,两头都占怕不是要遭天谴。 就算得到这两样,那肯定也是个短命鬼,因为贪心的人没有好下场。 孙兰若愣了愣,失笑道:“有的事情,他不明说,也不肯别人议论,实际上未必如此。我原本想把一切告诉她,没想到她性情太烈,半点不愿意屈服。” 赵慕青道:“无论怎样,皇上对娘娘真心不假,否则不会多年始终如一。” “真心?那不过是因为……”孙兰若叹了口气,自嘲道,“罢了,如今这样也好。她若是能从此性命无忧,安安稳稳过日子,倒算是成全了他心愿。” 赵慕青听得费解,想她这种说话说半截的人换成说书的是要被打死的。 孙兰若看不出多少名堂,更无法断定是否真是八公主,道:“和你讲一讲话,心里果然舒服了些。我与你一见如故,也算缘分。你回去吧,有空我再叫你来。今日之事,就不要告诉皇上了。” 赵慕青应了,连出门的姿势都透着稳重,没有任何忸怩。 孙兰若重新打开书,低头见上面写着一句话:桃柳轻,春风厌,梦无凭。觅尽春红,不见绿浓,思卿如狂。 万般苦楚,何人与说。 她心底轻叹,不知道是为自己,或是为褚渊赵慕青。 秋桐进来,眉开眼笑地说:“娘娘,刚才王公公差人传口谕,说是皇上晚些时候来掬月宫!” 孙兰若没有抬头,将那页翻过去,“知道了。” 秋桐一脸懵道:“娘娘,时隔多日,皇上要来看您,您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 孙兰若闭眼,嗅了一口风吹来的花香,微笑道:“我没有不高兴啊,去,把昨年秋天我存起来的那些干桂花瓣拿出来,泡茶喝也别有一番韵味。” “娘娘?” “你闻,今年的玉兰开得这么好,味道比前几年冬天都香是不是,不知道能不能也用来泡茶?” 秋桐跺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总感到主子关注点跑偏了,“娘娘!” 孙兰若仰头望向天空:“秋桐,人啊总是很难分清真情假意,我用好几年才学到这个道理。我很知足,只要家人平安顺遂,已经没有别的想要的。” 天空湛蓝,好似澄澈的玉,跟她住在家里看到的有些像,但终究不是一片天。 秋桐愣愣的:“娘娘,您会好好的,孙大人和您的家人会一生平安富贵。” 孙兰若笑笑。 是啊,会的吧?如果八公主没有回来的话,她和孙家仍旧是得宠的,兴许就此无风无浪到死。 * 赵慕青心里百转千回。 得想办法去藏书阁,可惜藏书阁不能随意进出,向来是皇帝或位高权重的大臣才能进去。 难道只能色诱褚渊吗?但经过过去种种,褚渊对她又没有兴趣,万一不上当,那自己岂不是太惨太可怜了? 她绞尽脑汁思考,趴在窗口逗笼子里的鹦鹉。 鹦鹉起初一直撇头不理她,隔片刻突然叫起来,喊着:“陛下,陛下!” 赵慕青翻个大大的白眼,用树枝戳它的小脑袋:“德行,你这臭鸟一定是母的,见色欢颜。” “这么说,你也认为皇帝长得好看了?”身后的声音慢条斯理。 “嗯,虽然他人很狗,但不否认脸没得什么毛病挑。”她回忆着褚渊的五官,一时没刹住,接着话茬就回答。 话音刚落觉得不对劲,她扭头,对上笑如春花的眼。 赵慕青像见了鬼,吓得从凳子上摔下去,被褚渊扶住肩。 “你什么时候出现在后面的,走路不吱个声的?”她拍拍胸口。 褚渊松手,往旁边一坐:“从你发呆开始。” 意思是说他观察她很久了?? 赵慕青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继续逗会儿鹦鹉,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扔掉树枝,对他勾勾手指。 褚渊眼皮子跳动,有些迷惑她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但他还是朝她的方向靠了靠,问:“怎么了?” 赵慕青伸出食指,迅速挑起他的下巴,仿佛调戏路过的良家少男。 褚渊一怔,盯着她须臾。 赵慕青调戏完,马上收回手笑嘻嘻道:“我有个事儿求你。” 这倒新鲜,他第一次听她有事相求,即便看起来不是求他,反倒是在有意撩拨他。 他说:“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你这可不像是在求我。” 赵慕青眨眨眼:“那该如何?” 说完这话,她心里就有点后悔,可为达到目的,又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 色诱(1100珠加更) 很快,褚渊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该如何表现。 他手一拉,将她带离凳子,随后双手一抄,把她放到大腿上坐着。 赵慕青:“……” 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完。 “说吧,求我什么事?”褚渊在她耳边问,嗓音里裹着一丝笑。 天光大盛,殿外几根桃枝已长出讨喜的粉白花蕾,微风拂过,送来幽香。 她抿嘴望着他,他的眼睛如溪涧里的玉石,又亮又清透。 褚渊道:“怎么呆了?刚才是谁诱惑我的?” 赵慕青默然一阵。 不就是耍流氓吗,又不是没有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 她扑过去扒着他的衣襟,照着脖颈张嘴贴上那处凸起。 伸舌舔舔,察到他喉结一滚,人也抖了抖。 她稍退,用手指滑过。 怎么没什么反应?还是一副高僧老禅入定的模样。 明明按话本子里写的做了,不是说男人禁不起这种主动挑逗吗?难道是火候不够,需要再接再厉? 褚渊眼皮抽搐,几乎咬牙切齿道:“谁教你这些的?” 他一贯守成持重,就算对她也克制,不想在无意的情况下伤她,但此时掺杂了别的东西。 那种念头在体内疯长,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定。 赵慕青没说话,视线从脸上慢慢移动,路过下巴,胸口,定格在他胯间某个位置。 早就觉得奇怪了,这么多年都没孩子,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 但初夜那时候他挺勇猛的啊,难道是自己给他留下的心理创伤太大,导致从此以后产生性功能障碍了? 唉,如果是这样,孙兰若可得守一辈子活寡……他们简直是虐恋情深人间真爱! 她这厢脑补着小剧场,没注意褚渊眼神暗涌。 他看着她直勾勾盯着自己腰腹下面,且充满些许遗憾和同情的表情,大约明白她在想什么了。 “你……” 他话没说完,赵慕青又开始在他胸膛上胡乱摸来摸去。 隔着单薄的布料,抚过每寸皮肉和线条,没有章法地勾着,划着,皮得像小猫爪子。 放纵地任她挠了片刻,褚渊额头青筋跳动,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指节紧绷,掌心发烫,着火似的。 她瞧着他。 脸微微泛红,眼睛黑沉,显得整个人怪怪的。 “你生病了。” “是。” 赵慕青用小指头挠挠他的掌心,听他低哼一声。 “你想知道一个男人病了好多年的后果吗?”褚渊垂眸,没给她回答的机会,扳起她的下巴亲下去。 撬开牙齿,湿热鼻息喷在脸上,吹过根根毛孔。 他的唇是清凉的,但勾住她的舌头格外烧灼,利落而凶狠地吸吮。 手沿着后背凹陷的腰线往下,绕过股沟,游走到圆翘的臀肉上,用力抓一把。 “啊……”赵慕青脸皮发热,晕头转向忍不住叫出声。 干嘛抓她屁股! 这与其说是吻,更像是求欢的小狗啃来啃去,舔得要人丢魂。 除了之前那场荒唐的情事,她没跟男人如此亲密过,也不懂究竟是不是所有男人一旦发情都如此。 过分的激烈让赵慕青有些受不住,推搡他的胸膛,却遭无情忽视。 有什么东西逐渐膨胀起来,气势汹汹抵在自己屁股缝间,坚硬的一根,形状恐怖。 她不可置信,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不是不行吗?为什么起反应了?! 指间的肉软嫩饱满,揉起来手感极佳,好到让人喟叹。 褚渊感到下腹逐渐焦躁,沸腾喧嚣。 真想撕碎她的衣裙。 肏她,插进里面,填满她。 看她眼角含春扭着腰发骚,听她难耐地哭泣娇喘,被弄到汁水淋漓,淫糜不堪。 压抑的欲念在胸腔里疯狂发酵,冲击着理智。 在预感继续就完蛋的想法中,他猛地推开她,抽出衣带子将她的手叁两下捆了个结结实实。 赵慕青:“???” 他是不是批折子批坏了脑壳? 褚渊没理她,端起桌子上一杯凉透了的茶水灌进嘴里。 她喘着气,嘴角残留唇舌的津液,歪头盯他一会儿,咯咯笑道:“你输了。” 尾音俏生生,带着点儿得意,完全忘记刚才险些被野兽吞吃入腹的恐惧感。 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撂,凛着声道:“这么说,你是想继续?” 前段时间还对他拳打脚踢,现在倒有胆子勾引了。 赵慕青望着他幽深又正经的目光,心虚闭嘴。 看得出来他是有空陪她玩这个游戏的,且有十足把握让她最后哭着求饶,倘若他这样做,届时她可能不大好下台。 她需要点到为止,否则肯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赵慕青借坡下驴,重新正色道:“听说藏书阁有许多好书,我想进去看看。” 褚渊幽幽开口:“怎么突然想去那里?” 赵慕青绞着手指,用软绵绵的声音道:“就是……就是人家最近闲得长毛,又听大家说藏书阁卷帙浩繁,心生好奇,所以想看看到底有些什么。” 她这个理由半真半假,没有多大破绽。 若是他对她纵容,甚或真有那么点兴趣,即便心有疑虑,也不会不答应。 褚渊从身后将她拢进怀里,带着些许诱哄意味道:“就是为让我允许你进藏书阁?你一个宫女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把我伺候舒服不就行了,一步到位还用不着那么辛苦。” 赵慕青忍住往他脸上拍去耳刮子的冲动,小声呢喃:“其实,我……” 他没听清:“嗯?” 她慢吞吞重复一遍:“我觉得你不喜欢我。” 褚渊听罢,起先诧异,接着笑道:“你怎么觉得我不喜欢你?” 赵慕青不知道是说过去,还是说现在,振振有词道:“不喜欢一个人,不可能碰她的,就算碰了,事后也会后悔。” 她说:“我不想你后悔。” 虽然是她故意先勾引的,但万一他清醒过来再让她滚出去怎么办?那就亏大了。 褚渊沉默须臾,含住她的耳垂问:“那你想不想试试,我最后到底会不会后悔?” -- NpO18.cOm 教你画画 赵慕青不吭声。 “我不介意你垂涎我的美貌,”褚渊说得云淡风轻,“并意图侵犯我。” 什么? 你他妈的有脾气再说一遍? “意思就是,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赵慕青:“……” 望着那张笑得混账的脸,她唾弃一句真是不要脸如他,比她有过之无不及。 行,有脾气。 有脾气再说一百遍? 褚渊没说了,而是选择动手。 他抱起她,走至窗边放下来。两扇窗扉大开,桌案正对着院中的芭蕉与油油绿意的几棵桃树。 赵慕青有些疑惑。 褚渊站在身后,从笔架上抽出一支毛笔,再铺开一张宣纸。 他的下巴几乎落在她的头顶,若即若离擦过。呼吸喷出,那种温度和湿意渗进发丝,仿佛一直传到头皮里。 “你干什么?” 这种奇妙的氛围,糟糕的姿势引起人极度不适。 褚渊压低声道:“教你画画。” 赵慕青不太跟得上这个节奏。 他那根东西明显还直挺挺立着,杵在她腰和屁股间,为什么突然开始现场教学了? 她一点都不想学,他也不是不知道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什么东西必定会变成鬼画符。 褚渊在砚台里蘸好墨,把笔放进她绑着的两只手里:“拿好。” 她别扭得很。 他一边掐住她扭动的腰,一边握住她两只手,往纸上落去,似乎平静地说:“今天教山水画。” 赵慕青:“我不……” “学”字没出来,放在腰上的那只手忽然往前移至腹部,轻轻的,像凉水浇过。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到褚渊胸口处一阵起伏震动。 怦怦怦,心比平日跳得不正常。 赵慕青听着那声音,尽数敲在自己的耳边。 其实不用她刻意勾引,只需想想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腿,他进去时的紧致,都能疯。 褚渊喉头发紧,勉强抑制着快炸开的欲望道:“山,巍然屹立,要先勾顶端的轮廓。近处浓,远山淡墨皴画,可以模糊一些,表现深远感。” 掌心再度滑动,沿腹部向上推进,贴着衣服褶皱抵达乳肉边缘。 珠圆玉润,隆起嶙峋的弧度。 想狠狠揉搓,捏坏,留下青紫斑驳的痕迹。 赵慕青本来听得怔怔,直到他单手攀住自己的半边胸。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呼吸熏的,她迟钝一霎,杏眼微睁,忍着想砍断那只猪蹄子的冲动道:“我听到了,你……你放手。” 既然决定牺牲色相,那便不能端着揣着,就算不舒服也得去做。 况且她也好奇,他当时做爱的技术差到爆,是不是造成印象深刻,让她这么多年无法忘记他,很难和别的男人亲近的原因。 可是现在真正实践起来,依然会本能地抗拒。 褚渊不放,视线扫过被侵占的娇乳,一本正经道:“接下来,是顺着山峰完成山脊,描出阴影用来凸显山的背光面。” 他说着,握住她双手和笔在纸上勾画,另一手刮过奶尖,滑到两座雪峰之间,堪堪顿住。 赵慕青微僵,不自然地挪挪,无意的磨蹭惹得衣服细微摩擦,他的气息便略粗重了些。 “高壑脉迭,江湖纵深,从沟中流泻。水经过岩石阻挡分流,会有大小缓急及曲折变化。两侧的墨色要深些,水流则时隐时现……” 第一句,中指与食指并用,深陷进乳沟。 第二句,徐缓掠过,不痛却十分痒。 第叁句,墨色在纸面晕开,水波微动。 赵慕青吐了口气,不可思议地盯着桌案。 这是她的手吗? 不是。 她的手哪可能随随便便画出一张漂亮的画。 原来人和人的手差别这么大。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在笔下显现。 褚渊站在身后,似贴非贴,她却感受到传过来奇异的热意,以及他从上到下各处的硬度。 尤其是那个地方,暧昧地刮蹭。 血脉偾张,硬得极有威慑力。 几片随风吹落的桃花瓣飘进窗子里,落在案头,添了盈盈春意。 他观察着她的反应,似乎不是那么害怕,还在念:“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掌心重新回到圆滚滚的小丘上盖满,指骨稍用点力,转了半圈。 赵慕青身体轻颤,险些嘤嘤出来,心觉不对劲。 他这是做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人间正道的口头禅当屁放了吗?? 画个画为什么要这么骚?她以后估计也会回想起如此淫邪的场面,完全不能直视画画这件事了!! 不知道是他的手烫,还是空气里温度上升,她的脑子里像灌进热水,咕咚咕咚直冒气。 隐藏在深处已久的东西浮上来,褚渊扯掉绑着的带子,看她瑰红的耳尖,轻笑问:“小青儿乖,想不想摸摸我的?” 赵慕青思绪仍在离家出走状态,忽地被他拿起手,往后拉去。 先是紧绷的腹部,接着是…… 她刚碰到昂扬的巨物,在手里精神抖擞地耸两下,猛然回过神来。 谁想摸了?! 她又没疯! 他喘得有点急,哑声道:“只给你摸。” 赵慕青立刻收回手,终于冷冷低斥:“你闭嘴!!” 手得到解放,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叁步并作两步跳开几米远。 她充分感受到那东西有多大有多壮观,难怪当初会捅得人嗷嗷叫,褚渊怎么能把它塞进她身体里的?还不要命地撞她! 这样想来,他可真是非常讨厌她,才想干脆弄死她。 褚渊不料她动作那么快,想走过去时,她竟转身,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出屋子了。 他低眸看看自己下身。 再等等吧。 他坐回椅子上,人向后半仰去,扯开裤腰绳头。 修长五指伸进去握住,想象着梦里她张开腿,被死死按在身下娇媚的叫声,靡艳的花蕊。 * 翌日。 河水穿城而过,分出两岸,酒家林立,一片诗酒风流地。 朱雀桥上,桥头桥尾分别站着佩刀的侍卫,封白就在不远处。 褚渊手肘支着桥栏。 过了会儿,封白走到身边道:“陛下,大将军上来了。” 片刻,身后传来脚步声。 褚决明穿了身官服,带着几个下人走近,笑道:“陛下什么时候有闲情逸致来这里观景了?” 封白和下人各自退开。 褚决明望向粼粼水波上的几艘画舫道:“听说这里既有风华烟月,又荟聚文人墨客,果然令人流连忘返。” 褚渊淡声开口:“十里秦淮,金粉楼台,自是聚万物灵气。” 褚决明感慨:“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府里的画师终究无法描绘出这一丝一毫的灵秀气。” 他本是随口说一说,没成想褚渊竟慢悠悠回复:“那恐怕皇叔府里的画师水平有待提高。” 褚决明:“……” 他不要面子的吗? “说起来,朕也有好久没有和皇叔出来游玩过了。朕记得,在岭南的那些年,朕常常因为长期看书习武总闷在家里,皇叔有时候就会带朕上街,去看些新奇东西。” “是啊,陛下以前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远山迤逦,河水倒映着落日,半边红艳艳的,波光潋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似是忆起往昔相濡以沫的日子,心生怀念。 “人生短暂,美景难得,看一眼少一眼,皇叔可得好好珍惜欣赏,不然今后或许后悔没这种机会。” 褚决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逐渐收拢,抬头看去,见皇帝已经走远,领着侍卫离开了。 -- NpO18.cOm 刺客 叁月初,一场倒春寒席卷金陵。 边疆传来好消息,守城将士声东击西,把西羌军杀得四散逃窜,轻取敌将首级。 肖毅这个名字声威大震,传扬开来。 赏赐和封官加爵顺理成章,但肖毅别具一格,竟邀请皇帝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许是心情好,褚渊没有计较,满足了这个膨胀且贪心的请求。 自从把她送到范家离开,赵慕青也有好久没有见过肖毅了。这次他凯旋,还是有必要来祝贺一下的。 虽说跟着褚渊同来不是个好主意,但被发现私底下来见肖毅,可能更糟糕。 褚渊进去,沸腾的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人人面面相觑,感叹肖毅面子大。不过,他立了大军功,风头正盛,翘一翘尾巴也情有可原。 肖毅带头行礼,褚渊虚扶一把,淡笑道:“大家随意。”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才重新落座入酒席。 “陛下肯赏光,令微臣寒舍蓬荜生辉。”肖毅看到赵慕青时有点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 褚渊坐下道:“肖将军不必拘礼。” 肖毅道:“若微臣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请陛下多担待。” 觥筹交错,杯盏相碰,庭内庭外热闹非常。 赵慕青觉得有些热,对褚渊低语道:“我去外面走走。” 褚渊点头:“别走远了。” 她退出席间,避开大厅绕过回廊,向府邸其他地方走去。 若是肖毅能抽个空出来,他们兴许可以说说话。 偶尔遇见家丁,也不认得她,只当客人,行了礼匆匆离开。 赵慕青瞎逛一会儿,居然走了很远,刚想返回,旁边茂盛的花树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狐疑地停住,伸脖子往那里瞧。 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好在她反应够快往旁边险险避开。 微弱的响动撕裂空气,回头瞥见树干上扎进一枚十字星飞镖,泛着寒光。 这真是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上来。 赵慕青万万想不到光天化日,有刺客埋伏在这里。 树影摇动,几支暗器又从两旁花木里射出,她只感到眼前一道影子晃过,被人拎住后衣领子往斜侧一扔。 抬眼看,居然是褚渊。 因为急着护她,自己反而没能全部躲过,两枚飞镖不偏不倚刺进右胸。 他闷哼一声,来不及拔出,叁个黑衣人就跳出来,直冲过去。 缠斗片刻,褚渊起初还占着上风,逐渐便有些吃力起来,怕是毒渗入血液开始发作了。 赵慕青随手抄起地上一块石头砸过去,卯足劲喊:“来人,有刺客!” 听见喊声,陆陆续续有侍卫赶到。刀光剑影,院子里乱作一锅粥,刺客见势不妙想逃走,却被围困。 赵慕青扶着褚渊退到安全地方,他背靠树干,极快地拔出飞镖,按住胸口。 伤口渗出的血染湿衣衫,又红又黑。 褚渊却问:“你有没有受……” 约莫是毒牵扯着伤口很痛,他忍不住低喘,紧跟着喷出一口血。 赵慕青道:“别说话,我去找大夫!” 本来这些刺客算是帮她一个忙,该杀了他的,或者她趁这个机会借刀杀人,即便他死了,事后也追究不到同样作为受害者的她身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那血,心里揪成麻花。 正要转身,被拉住胳膊,褚渊的嘴唇白得可以跟抹了叁层石灰粉媲美,问道:“你是在紧张吗……怕我死了守寡?” 如果不是黑糊糊的血从他嘴角淌出来,赵慕青差点以为这是他自导自演的鬼把戏。 她道:“你给我住口,再逼逼叨叨一句我就打断你狗腿!” 那血越来越黑,粘稠温热,顺着手背滴到地上,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有种妖冶感。 疯了,就算受个伤,这人还能整出个跟别人不一样的画风。 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威胁起作用,还是褚渊中了毒精神恍惚,没有斥责她极其大逆不道的言词。 他额头直冒冷汗,咬唇不让喉咙里的血腥气沾到她身上,只是有气无力地靠向她。 黑衣人寡不敌众被制服,却不约而同口吐白沫倒地,伸手探都自尽了。 几个丫鬟望到满地血,吓得抱团尖叫起来。 肖毅跑来,马上命令:“快去找大夫!” 几乎意识不清的状况下,褚渊竟然还冷静道:“暗器留着。” 扶褚渊回到厢房,赵慕青站在一旁思忖。 十字星飞镖顶端尖锐如针,能迅速穿透皮肉刺进血液,这毒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是什么,没有颜色也没有气味。 什么人胆肥到这个程度,青天白日混进宴席里杀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是冲着她,还是冲着别人来的? 屋里众人安静如鸡,肖毅解开褚渊的衣衫,观察片刻皱起眉头。 作为一个姑娘家,其实该避讳男人的肉体,但赵慕青愣是没有半点羞涩,就在旁边看着,很快也和肖毅一样皱起眉头。 她想,表情同步的原因不是别的,是褚渊身上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像被鞭或戒尺抽过,且抽的力度应当不轻。 褚渊当了皇帝自然没谁敢抽他,疤痕定是很久以前的。 可在赵慕青印象里,没有见他受过这类处罚,那究竟怎么留下来了? 大夫惶恐地跪在地上道:“伤口太深,暗器上所淬的乃是小人平生未曾见过的毒,只怕……只怕小人能力有限。” 赵慕青低头瞧着褚渊,心脏如被蜂蜇了下。 他毕竟是为救她受得这个伤,遭了这份罪。她尚惊奇于自己那丝荒唐的自责情绪,便听到肖毅的责骂。 “饭桶!进宫请太医!” 家丁们进进出出,端来水和帕子,为褚渊清洗伤口止血。 半晌,门外脚步声杂沓,提着药箱的几个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屋。 赵慕青的手也沾满血,全是褚渊流出的血。 他躺在床上,只说了两个字:“没事。” 仿佛是特意对她说的,然后眼一闭昏过去。 太医无奈道:“老臣实话实说,毒入骨髓,没有及时止血加重了伤情。这伤实在凶险,用药恐怕也不能完全清除体内毒素,得看个人能不能熬过来……” 这时候谁都没在意宴席,全在关注褚渊的伤势,他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 赵慕青不清楚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态,他这么豁出去,是为舅舅下落不明,需要以她为饵吗? 脑子一时放空,有些迷茫。 不知道是当年只生根没来得及发芽就被掐死的情愫,还是如今他以假乱真处处诱她上当的行为。 她不肯深想下去。 -- 魇(1300珠加更) 赵慕青看着他灰白的脸,想起几年前他也这样浑身是血,为她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过。 他如果真的一命呜呼,那不是她原本期望的吗?她该鼓掌额手称庆才对,却没有想象里那么畅快。 兴许,她是不希望就这么便宜的让他死了,还累得她背个黑锅。 肖毅道:“陛下受伤是微臣失职,微臣定竭尽全力查清这件事,负荆请罪。刺客畏罪自尽,现在羽林军已令城门紧闭,搜寻疑党。” 赵慕青没有什么心思,和众人一起囫囵点了个头。 “劳烦姑娘照顾陛下。”肖毅看看她,想说什么,介于屋里还有人在,又得保密此事应付外面的宾客,于是对丫鬟吩咐几句就离开了。 丫鬟见赵慕青不说话,也不敢吭声,陪她坐到晚上。 灯火明明灭灭,赵慕青盯着褚渊,趴在床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后来无聊得干脆自言自语起来。 府邸安静下来,半夜的时候宫里来了个小太监传话,大概是说让赵慕青务必在肖府待着照料好皇帝,否则出了什么闪失就要她一命抵一命。 小太监生怕她不理解王显说到做到的决心,惟妙惟肖模仿着王显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好使她感同身受地体验一把。 好罢,她十分能够理解了。 褚渊的伤口恶化,躺了一天一夜仍没醒。 赵慕青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衣不解带守着。 非是她不愿意休息,委实是大家知道褚渊是保护她受的伤,她要是撒手不管,背后指不定给人脊梁骨戳弯了。 第二天晚上,褚渊发起高烧。 她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凑近听也听不大明白。 褚渊的眼前,是某年夏日蝉鸣,燥热难耐。 五岁的他端坐在凉亭里,手捧一本《礼记》,字正腔圆地念道:“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得也……” 手旁还放着几本其他的书,没多久,他满头大汗。 纵然心静如水,也耐不住火烤的天气。 恰逢表兄和几个世家公子从屋子外经过,一路欢声笑语,在玩捉迷藏。 表兄见他抬头望向他们,招手喊:“小渊,来玩啊!” 他踌躇不定,一边想着听娘的话,不可心有旁骛,一边又很想丢开书跟他们玩。 表兄催促:“怎么磨磨唧唧的,你整天盯着书,小心变成书呆子!” 他还是犹豫,牢记着母亲的训诫,担心偷懒遭到呵斥。 表兄做了个鬼脸,骂道:“书呆子,闷虫,以后不叫你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跑远。 他动动身体,被一只手按住,回头看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他心里委屈,瘪着嘴有点想哭:“娘,我把表哥气走了。” 女人神色温柔,摸摸他稚嫩的小脸:“你没有错,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快记下书里的内容,将来在墓前念给你爹听,他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很高兴。” “真的吗?”他疑惑地问。 当时的他年纪太小,以至于对父亲是因为什么病死没有印象,只记得几个月前家里挂满魂幡,素得唯有黑白二色。 从金陵出发前,族人共叁百二十,到岭南后,剩了一百人,且这里恶劣的天气和环境还不断折磨着老弱妇孺。 父亲也是死在进十万大山里,母亲哭得几乎眼瞎,不允许族人碰父亲的遗体,执意把父亲遗体带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由于这件事,后来很多人说他娘得了失心疯,常在半夜一个人跑到坟前嘀嘀咕咕,唱曲跳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但在他面前,她没有任何不正常。 女人点头,捏捏他的鼻子:“真的,娘不骗你。” 他开心地笑起来,似乎不觉得热了,抱抱母亲,立刻捡起书:“我会好好念书的,很快就全都记住!” …… 转眼叁月过,秋风萧瑟。 以前每次到午时,母亲都会端着一碟点心来屋里看他。可是今天过了许久,依然不见身影。 他感到着急和奇怪。 这时,外面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还是断断续续飘到他耳朵里。 “小少爷真可怜啊……这么小就失去爹。” “谁说不是?褚家曾经何等风光,不想御史大人竟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结果自己被消去官爵流放偏远之地,气死在途中不说,亲眷跟着落得这般下场,实在让人惋惜。” “我瞧夫人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整日疯疯癫癫。唉,这个家算彻底败了,咱们也当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 “是啊,连着欠了两个月的月钱没给,恐怕是掏光家底,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这样想有些对不住,但咱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养。一个罪臣家族到这地方,是没可能东山再起……” 他冲出门,大声道:“我娘才没有疯!” 两人吓了一跳,话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小、小少爷,夫人……夫人她都被你叔叔让人绑住,现在应该送到后院关起来了。” 叔叔把娘绑住? 叔叔为什么做这种事?明明对他们那么好! 他呆了呆,扬手用力推开两人,愤怒道:“你们胡说,骗子!” 他不相信,可还是往后院飞跑,连鞋子掉了也顾不得穿上。 两人登时慌了,跟着追,喊着“小少爷”。 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跌跌撞撞地跑。摔倒,然后又马上爬起来。 终于,衣衫凌乱,满身泥泞的他跑到后院,撞开阻拦的家仆。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娘,放开!” 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她的容貌那么美丽,眼里却空洞洞的,似一滩死水。 她看见震惊的他,突然张嘴大叫一声。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甩开抓着胳膊的家仆冲向他,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面孔凄厉扭曲,失去平日里温婉良善的模样。 窒息的疼痛唤醒了恐惧到木然无法动弹的身体,他手忙脚乱瞪大眼挣扎:“娘,我好痛,好痛!” 女人根本听不到,越来越用力,好像不认识他是谁,只想掐死他。 家仆拉扯半天,救出他。 脖子上尽是乌紫的指痕,他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直流,抓住褚决明的衣角喊:“救救我娘,叔叔,快救救她!” 褚决明看了眼他,满脸无可奈何,挥开他道:“带小少爷回去!” 家仆拽起他,往回拖。 任他撒泼打闹,啃咬抓扯,丝毫不松手。 女人蓦地指着他哈哈大笑几声,笑得乐不可支,跳起来撞开人堆,直直朝院里那口枯井跑过去。 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纵身消失在井口。 他满嘴血腥气,扭头直勾勾盯着。 母亲的眼睛,成了两个空洞的黑孔,似乎一直一直看着他,有很多很多话对他说…… 褚渊浑身发冷,如坠冰窖,痛苦地蹙眉。 -- 小可怜 赵慕青见他在颤抖,不由摇他的胳膊。 褚渊急促地呼吸几下,终于睁开眼。 她松了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大概是因为声音大,不仅丫鬟被吵醒,连门外的侍卫也一股脑儿冲进来,领头的那个以为出什么事,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赵慕青用手指着褚渊说:“他醒了!” 侍卫一愣,随即往门外跑,大声喊:“醒了,醒了!快去告诉肖将军,禀报王公公!” 人人奔走相告,兴奋得就差敲锣打鼓。 很快有太医进门,重新号脉诊断写药方,等他们折腾完退出去,已经是后半夜。 赵慕青揉揉酸麻的腰腿,浑身跟在车轱辘底下碾过一样。她打两个呵欠,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褚渊倚在床头,说道:“你先出去,叫封白进来。” 赵慕青看他一会儿,没想他态度这么淡。 好歹这两天觉都睡不安稳,尽心尽力服侍他,甚至还想他如果再不醒,她就去找成允言帮忙。 现在倒先撵起她了? 以为她没听清,褚渊又重复一遍。 这真是卸磨杀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赵慕青觉得不能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吃亏倒贴,于是说:“不要。” “听话,你守了这么久,该去好好睡一觉。” “我不。” 褚渊勉强支起身体,忽然笑一声,道:“一刻钟都不想分开,这么舍不得我?” 赵慕青想也不想,握拳挥到他胸膛上。 褚渊捂住胸口不动。 没听到动静,她疑惑地转头瞟一眼。 褚渊还是跟雕塑似的,一声不吭。 赵慕青觉得不对劲,回身推他:“你怎么了?” 不会那一拳拍出问题了?她没用那么大力气,不至于身板这么脆啊,难道是受伤,所以比平时柔弱? 褚渊紧抿嘴角,摇头。 “你说句话,很痛吗?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赵慕青终于有点慌,她可不想被抓个弑君的当场。 褚渊身体往前一倾,头靠上她的肩膀,鼻尖抵在她的颈窝轻轻蹭了蹭。 “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她僵了下,鲜有地没有推开他,这时候也没想太多。 他抬眼看向她,低声道:“没怎么,就是想让你可怜可怜我,不要离开,最好再陪着我抱抱我。” 这厮不占她便宜浑身不舒坦吗?赵慕青撒手要走,谁料手腕被他牢牢抓住。 她道:“你松开,别动了伤口。” 褚渊不听,固执地拉住她的手:“你待着别动,就动不了伤口。” 她别开视线说:“我叫人来给你上药。” 他弯唇,眼里透出亮亮的光:“有你在,多疼都不那么疼了。” 我看你是中毒不够深!赵慕青听他这语气,敢情伤得一点儿不重,要死不活的样子都是装给人看的。 褚渊松手往后躺,笑道:“既然你不想跟我分开,我就成全你这份心意,让你留在这里。” 赵慕青懒得搭理,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给他胸口补一刀,念及他是伤残人员不予计较,径直起身出去了。 肖毅和管家说着话,见她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里招手,屏退管家走上前问:“公主有什么事?” 赵慕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副隔墙有耳的样子小声说:“别叫我公主啦。” 肖毅倒也没纠结,颔首道:“是我失言。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赵慕青犹豫道:“肖叔叔,那些刺客……” “姑娘既然问,想必有什么想法,你我之间用不着把话藏着掖着。” “那我就直说了,刺客是不是你埋伏在那里的?” 肖毅一怔,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赵慕青道:“我仔细想了想,当天进出你府邸的人很多,不仅是来的宾客,包括许多下人,免不了可能混进图谋不轨的,相对平时而言,盘查管理起来更难。” 她顿了顿,“可即便是外面的人找到地方提前设伏,怎么清楚皇帝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到那里,他们就动手了?” “有道理。” “这只有一种可能,刺客或许是认得我的,并且知道我是谁。有人提前把消息递给他们,看到皇帝来找我,假装对我动手,实际上却不伤我,等皇帝来,反而全都去围攻他了。” 以她的身手,轻易躲过暗器不可能。然而那些刺客明明能伤会功夫的褚渊,却伤不到她,这太矛盾。 肖毅道:“所以姑娘就认为是我指使人刺杀皇帝?在场的人有几十上百号,为什么怀疑是我?” “因为暗器。十字星飞镖,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这是舅舅专属的暗卫才有的武器。” 赵慕青没见过暗卫到底是哪些人,但她曾经贪玩溜进舅舅的宫殿里,见过这种形状的武器。 舅舅难得地斥责她,还把飞镖收了起来。 肖毅不予置评:“我冒着这么大风险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似乎不大符合情理。” 赵慕青道:“我没有证据,所有情况目前是我个人的猜测。肖叔叔,既然我能想到这些,皇帝也能想到。我知道你是为了舅舅,但是有的事不要操之过急。” 一个巧合可以说是巧合,巧合太多却绝非偶然,定是人为安排。 “先不提这件事,”肖毅道,“姑娘如今怎样看待皇帝这个人的?” 这个问题把赵慕青问得一愣。 “姑娘可记得自己的身份?先帝下落不明,念主忧臣辱,我义不得辞,从不敢忘记国破家亡之耻,只等哪一日光复周室,得以匡扶社稷重振山河。” “我当然记得。” “那便最好,先帝若有知,也当欣慰至极。” 赵慕青不答。 他这通慷慨激昂,气势恢宏的话潜台词就是让她不要忘记仇恨,早日一起报仇复国。 褚渊的确是她的敌人,也不能忘记,只是她不喜欢被牵着鼻子走,像是被逼着必须怎样做。 但肖毅的提醒却让她意识到,不可以继续这样松懈下去了。 --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1500珠加更) 屋里一片寂静,封白道:“陛下这毒中得蹊跷,怎么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行凶,这么做不是太愚蠢了吗?” “愚蠢吗,”褚渊捏着十字星飞镖,“朕看未必。” 封白觑着他的神情,而后想到什么似的有点惊讶地分析起来:“陛下的意思是……真正的主谋藏在当日在肖府的人里?” 褚渊道:“你说说看。” 封白狐疑道:“依微臣看,其实这算一招险棋,越暴露在众人面前,越难遭到怀疑,他利用了这点。当时的情况下,最不容易受到怀疑的人反而很可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 褚渊目色深了些,问:“你认为谁是最有嫌疑的?” “微臣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 “微臣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随便怀疑。” 肖毅刚建立一个军功,平日风评也甚好,虽然与谁私交不多,但治军严谨,为人正直,不存在抹黑的地方。 如果说为什么怀疑,那就是有刺杀的动机,因为他从前是孝平帝宫殿的侍卫,周国战败,他才倒戈过来。 褚渊笑:“就事论事,当时府里的人都逃脱不了嫌疑。” “可是他铤而走险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封白眉头紧皱,猛地想到一种可能性。 肖毅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刺杀皇帝,最大的可能是……他或许和大将军暗地勾结,想用这种方法试探。 假如皇帝追查,他也有不在场的证明,失败后刺客自尽而亡,死无对证,贼喊捉贼就行。 只不过赵慕青恰好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是原来计划的意外。 封白道:“如今怎么办?” 这件事有些棘手,他担心追究下去果真跟大将军扯上关系,就很难搞了。 “没有证据的事情没必要揪着,”褚渊若有所思,“倒不如放一放,以退为进。” “也对,需得从长计议,”封白附和,又看着他胸口的伤道,“陛下真坚强。” 褚渊怔了下,忽地笑起来。 坚强?他不坚强,碰上一切有关赵慕青的事情,就不再是铜墙铁壁无坚不摧。 他从来不是她曾经看到的谦谦君子无欲无求的模样,他满腹算计,故作深沉,就为成为那个与众不同的人,让她移不开视线。 她恣肆,又纯粹到随心所欲,不懂那些看似一遍遍无害的撩拨,实际上有多让人悸动。 褚家虽然没落,然自小的祖训和家规炼就了心高气傲的脾性,他起初顺从,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只是他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在意起了她,会因为她的靠近不知所措,因为她随意的言语心绪微妙。 约莫就是在仙女节出行的晚上。 她拉着他去逛街,当看到两个官家公子笑眯眯走过来同她打招呼,她和二人说说笑笑,似乎全然忘记有他这样一个人在。 他首次感到牙酸,酸到像有滚烫的熔浆烧灼五脏六腑,灼得他控制不住情绪,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安排好了故意刺激他。 于是他郑重且有理有据道:“公主,夜深了,这样偷跑出来会受罚。” 哪晓得她一脸扫兴地摆手:“你怕受罚就先走,我玩够了再回去!” 他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风度,硬生生抑制住接下来的话,怎么可能留她独自和两个男子在一起? 看着她时而与他们附耳低语,时而比手画脚,他按捺住要上去捏爆那两人脑袋的想法,继续不声不响,犯贱地跟着。 都陪她疯了这么久,还在乎一次吗? 即便他们后来在人群中走散,他仍旧在她一回头,身后触手可及的距离。 褚渊分明知道她挂在嘴边的喜欢肤浅至极,那不过是皮相带来的一时新鲜感,可容貌会随年华老去,这种新鲜感能维持多久? 他没有任何资本与那些权贵子弟争和比,甚至连一句不希望她和他们打交道过分亲近的话都说不出口。 就像有人警告他:“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们争公主?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没权没势,又是个戴罪之身,凭什么?” “公主金枝玉叶,而你一无所有,靠着皇恩浩荡才有个落脚之处。你给得起公主什么?绫罗绸缎,还是金银珠宝?让她跟着你吃苦,受天下人嗤笑吗?” 她是公主,拥有无数美好的东西,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他呢?一个罪臣后裔,清苦寥落,偶然得皇帝怜悯才得以苟活世间。 若非不够格,若非情怯,他一定坦诚有多想牵住她的手,替她绾发,与她举案齐眉。 先动心的人总是更惨,他会失魂落魄,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观察她,然后不自觉唇角含笑。 要是她哪天没了兴趣怎么办?他害怕,他不敢赌,只能藏起心思装作高高在上,卑劣且无耻地用看似端庄自持的言行指责和拒绝她。 如果不曾体会过绝望,就不会感到那一星一点的关怀之余自己有多重要。 纵然那关怀只是流于表面,偶然兴起,也能融化一个人的心,卸去周身防备。 只是他清楚,失去太容易,所以不敢拥有。 实际上,他跟那些人有哪里不同?她眼里的什么清高,美好全是虚假的。 那时候对他来说,或许有的东西比飘渺的感情重要。 他要振兴家族,受过的苦难不是为如蝼蚁苟且偷生,贪图稍纵即逝的安逸。 他会得到她的,无非再多熬些日子。 可褚渊没想到,她给了他最大的报复,用一把火烧毁芳菲宫,让他以为尸骨无存。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失之交臂,痛彻心扉,其中滋味他挨个地尝了一遍。 是,他很狡猾,然而现在终于有了配得上的资格,再见到她,却不能把这数年惴惴无处宣泄的心思告诉她。 因为赵慕青不喜欢他了,那丝像是情又非情的东西也烟消云散。 他的心思对她来说,卑卑不足道,是龌龊不齿的。 他甚至不敢问一句他的小青儿,究竟如何才能与她心意相通? 没有她在身边的那些岁月,他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不坚强,却必须要坚强,他不能沉湎,因为会崩溃。 -- 出世,入世 翌日一早,褚渊回宫。 众人查来查去几天,没有找到刺客的幕后指使者,后来动用刑部和御史台,依然没有结果。 十字星飞镖看起来是证物,其实又是没有谁认识的东西。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着都不好处理。 官员们把责任推来推去,互相甩锅拖延,迟迟没有结论,最后不了了之。 成允言听说赵慕青遭刺杀,原本也想随太医出宫,然而未经许可。 他在民间游历多年,看遍尘世百态,炎凉凄苦。 饥饿者有之,贫穷者有之,病痛者有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多是因战乱征伐所致,而造成这些惨象的,也有他的父亲。 他为此心痛,能做的却甚少。 他不是普度众生的佛陀,度不了人间疾苦,但他想尽力减轻他们身体的一些创伤,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他不屑名利,可是血脉相连的兄长囚困他乡,令他意识到躲避俗尘彻底隐世,心里割舍的东西还不够多。 他进宫是打算先了解兄长的情况再做下一步计划,但真要把一个大活人带出去很难。 成卓已经借渥丹的口传达让他不要掺和,跟渥丹回西羌,可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用质子交换来的和平是暂时的,西羌和燕国的风平浪静是假象,定有兵戎相见的那天。 一旦如此,成卓的作用完全失去,成了无足轻重的弃子,届时是生是死谁在意? 除去这件事,就如雅朵所言,他最担心的还有赵慕青。 他们几次见面匆匆忙忙,他能感到她比以往在清河谷和范家时寡言了些,与他越来越生分。 成允言明白她谨慎的原因,却仍认为在清河谷的时候才该是她最想过的日子。 她和他都受不得拘束,因此他不希望她待在皇帝身边。若有机会,他会帮助她带她走。 她遇刺客的消息被回宫的太医提起,他却无法及时探望,直到她回宫。 枝繁叶茂,头顶的紫藤花架挡住大部分阳光,余下凉爽的浓荫。 赵慕青趴在石桌上,几天没睡安稳,回了宫倒好像是被瞌睡虫附体,在哪儿都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微合着眼,半梦半醒间,有谁的身影自前面的回廊里缓缓踱来。 他停在面前,似乎唤了一声。 她没说话,他也不走,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偶有朵朵落花飘下,时而簌簌有声,时而静谧至极。 许久,肩上被轻轻盖上一件斗篷。 或许站的时间太长,他的肩头积了几片花瓣,随抬手的动作跟着滑落。 赵慕青只觉有只手拂去耳朵上的落花。 又过了片刻,那人动了动,往旁边坐下。 成允言开口问:“慕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揉着眼睛醒来,打了个呵欠。 紫色藤花挂在叶丛间,每当清风吹过,跟着摇动。 竟然不是做梦吗?她还以为刚才看到的人影是梦中情景,原来是真的。 赵慕青疑惑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成允言道:“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听说你遇到刺客,过来看看。” “你担心我受伤吗?”赵慕青笑笑,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一圈,“你看,我好好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成允言望着她,微微笑道:“看来皇上的伤不轻。”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回来的太医说,皇上是为保护你才受了伤,而且昏迷了很长时间。” 赵慕青举起食指摇了摇:“非也非也,这个说法欠妥,因果关系颠倒了。那些刺客其实是想刺杀他的,不巧我倒霉撞见了,于是他们想杀人灭口,可惜皇上又来了,结果打起来。”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当然,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要是他晚来一步,我的小命可能就交代在那里了,他救我,还不是救他自己!”赵慕青分析得头头是道。 哪晓得成允言听了这几句话,眸光微黯。 赵慕青叹气:“唉,你说那些刺客胆子也太肥了吧,居然敢在功臣的生辰宴上搞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喉间微感苦涩,成允言觉得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似乎总迟了一步。 他垂首,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赵慕青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好得很,阎王爷不肯收我!” 她看看他,忽然问:“你最近身体如何,还时常咳嗽吗?” “老毛病,无妨。” “你现在在医署当差,里面什么样珍贵的药材都有,为什么不给自己再对症下药治一治,我不信这个就始终不能痊愈了。” 成允言犹豫一瞬,应道:“好,我会的。” 他没有告诉她,他的病是从母胎带来的,天生体弱,痼疾沉珂,再珍贵的药材都治不好。 如果真的可以治,怎么会拖这么久呢? 赵慕青展眉,将斗篷还给他道:“你回去罢。” 成允言凝视着她,迟疑道:“慕青,你快乐吗?” 她怔了下,扬唇反问:“有什么不快乐的?” 成允言道:“可是我觉得你在这里不自在。我眼中的你,以前是洒脱的,现在却有些沉闷,心里好像揣着许多事情。” 赵慕青笑着说:“在清河谷的时候我是个乡野丫头,但进了宫,我侍奉的是皇帝,成天伴君如伴虎的,你说我怎么能不小心翼翼?我的脑袋都提在裤腰带上。” 成允言道:“如果你以后不想待了,告诉我。” 赵慕青还是笑:“我能去哪里?” 黑如点漆的眸子瞧着她,眼里熠熠有神,他回答:“我送你回清河谷。” 她点头,半是玩笑道:“嗯,我记住了。如果哪天犯错被撵出宫落魄街头,你再收留我一次吧!” -- 十全大补汤(1700珠加更) 盛夏时节,嘉树繁荫,池中碧水盈盈,游鱼嬉戏,从莲叶下穿游而过。 金陵城中这段时间可谓波谲云诡,腥风血雨,当然,这是体现在朝堂里局势的变动。 谢玄受命私下调查那几名官员的家底,甚至祖宗十八代几乎挖了个底朝天,无一例外或多或少地跟同个人有关系——孙文直。 孙文直只是从二品尚书仆射,自然没有那么大能耐提携这么多人上去,他一直庸庸碌碌,若非孙兰若撑腰,根本没人买他的账。 也由于他没有作为,更引不起注意。 可是短时间里有人连跳几级,不是与他沾亲带故,就是往日旧识之类。 这明显不正常,他背后定有更大的人物,借他之手培植党羽。 一番彻查,搞得大臣们相视懵逼,有的惶恐,有的拉帮派,有的事不关己,更甚者开始狗咬狗,一场年度撕逼大战即将上演,堪比戏班子唱戏。 朝野上下躁动,但无论前廷有多热闹,这把火暂时烧不到后宫。 赵慕青的安逸日子断送在褚决明的口信。 没想到这个跟褚渊一样的黑心贼居然要她做件极其疯狂,甚至威胁生命的事情,去书房偷金陵的布防图。 天地良心,做人不要太过分了。 她之前泄露给他那些皇帝的行踪已经是把自个儿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天天跟皇帝演戏搞不好哪天戏演砸了就嗝屁。 他不知足,还要加速她死亡的过程。 她的每根头发丝,包括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在拒绝这个要求,她没有活得不耐烦。 然而大将军的脸面岂是能随便驳的? 赵慕青认为,如果自己明确地说个不字,明早怕是就有人从哪条阴沟或者哪个墙角旮沓看到她翻着死鱼眼的惨白尸体。 她用意念将褚决明从灵魂到肉体骂了一遍后,在月色蔓延永安殿的时候,端着碗热腾腾的十全大补汤大摇大摆跨进了门槛。 宫人们都认得她,没有谁阻拦。 桌案上点着一盏灯,赵慕青看到支着额头坐在那里的褚渊,半垂眼睑,呼吸和缓。 许是看书看久了,或是批折子批累,他这时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 她把碗放下,目光在书房里迅速扫视一圈。 褚决明的情报太缺德了,根本没告诉她劳什子布防图具体藏在哪个位置,简直是在考验她眼力。 窗子大开着,风一吹,几张没被砚台压住的纸突然像雪花般飘起来,落到地上。 赵慕青弯腰一张张捡起来,搁到桌案上。 刚放下,约莫听到动静,褚渊睁开眼见是她,笑道:“这么主动地来服侍我,真是让人惊喜。” 她撒谎撒得行云流水:“薛小主心疼你日夜操劳,亲自炖了汤,特意让我拿给你提提神,补补身子。” 褚渊把薛兰秋从冷宫放出来,就去过关雎阁两次,还是卖薛兰秋她老爹的面子。 薛兰秋哭得那叫梨花一枝春带雨,好不惹人怜惜,褚渊却只是象征性地安慰几句,赏赐些东西便作罢。 赵慕青要是皇帝,也看不惯这么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美则美矣,但闹心。 薛兰秋对褚渊倒是实打实地喜欢,没有心眼儿的那种,心眼儿全放在对付蓄意上位的漂亮宫女身上了。 她当初被薛兰秋打,如今借着薛兰秋的名头给褚渊嘘寒问暖,褚渊应该不会追根究底,即使以后薛兰秋知道,她还算以德报怨,更不至于还揪着她不放。 这谎编得完美极了。 她笑眯眯地把汤碗递给他:“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褚渊看着碗,感叹一句:“大热天的,她居然如此不辞辛劳给我熬这么滚烫的十全大补汤,真是难为她了。” ……这么说怪尴尬的。 赵慕青补充道:“汤不在滚烫不滚烫,在于情意。” 她从来没有这么殷勤过,配合褚决明的计划居然亲手在膳房给褚渊熬汤。 为保证汤的味道不至于让褚渊马上吐出来,她实验整整叁天,烧烂两口锅,熏得眼睛都红了。 褚渊赞同地说:“有道理。” 赵慕青催促:“所以,你该趁热喝。” “我这段日子确实感到疲乏,手足无力,”褚渊往后一靠,张嘴道,“啊……” 赵慕青:“???” “我实在太累了,连动一动手都难,需要你帮帮忙。”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赵慕青翻白眼,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端起碗,拿勺子舀了满满一勺汤递到他嘴边。 褚渊被热气冲了鼻子,道:“烫。” 说实话,赵慕青是不想听他哔哔啥的,越跟他哔哔,越难动手,这让人觉得是拖延时间。 她忍住干脆把这碗汤扣到他脑袋上的念头,用嘴吹了吹,然后像哄叁岁孩子似的道:“不烫了不烫了。” 褚渊这回没有挑毛病,低头二话不说乖乖喝掉,但喝完嘴没有马上松开,反而咬住了勺子。 她狐疑地抽了下,没抽动。 他握住她另一只手的手腕,往面前拉,拉得她不得不弯下腰,脸也跟着靠近。 月亮仿佛躲进了云层里,四周静悄悄的。 桌案上那盏小烛被淡黄的纱罩笼着,一片潋滟的光晕,似乎快将夜色融化。 “你……” 只一个字的尾音出来,就被完完全全堵住,温热的唇已贴在她的唇上。 赵慕青呆住了。 她琢磨,这汤里面不就是滴了几滴让他早点睡觉不那么舒服的东西,怎么还搞得像是春药一样? 她来之前慎之又慎,断定药是绝没有下错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导致他失了智?? 没有停留太久,可能下一瞬间她手里的勺子就要狠狠戳到他脸上,于是褚渊只轻轻地亲了亲便迅速退后,心满意足地笑:“味道不错。” -- NpO18.cOm 上面 味道不错?! 一嘴的十全大补汤味儿,赵慕青都快吐了。 这不是人喝的。 重点是,汤里下了药! 她把勺子扔进碗里,呸呸两声,手捂住心口。 她呼吸急促,脸颊乃至耳朵突然发热,心肝脾肺肾都起火,她相信这是出于心底出离的愤怒之情。 为克制这股怒火演变成切实的暴力行为,她决定抿紧嘴巴。 两人一坐一站,互相大眼瞪小眼片刻。 褚渊忽然笑道:“那边有蜜枣。” 赵慕青斜瞥,旁边的壁柜上的确放了个木盒子。打开看,里面放着几颗大红枣。 她拈起一颗喂进嘴里,嚼两下,是挺好吃的。 嘴边沾了渣,她用手指抹去,不舍得浪费似的舔起来。 褚渊看一眼她的动作,问:“甜吗?” 蜜枣的味道冲散汤药味儿,赵慕青诚实评价道:“甜。” 他道:“我还没吃过,拿过来。” 她端着盒子走上前,捡了一颗递给他。 褚渊张嘴,作势想让她喂。 赵慕青挂着笑,拎着那颗枣子用最大的力气往他嘴里塞,但还没碰到他的嘴,突然被搂住腰按进怀里。 他的眉目压下来,再度吻住她。 急切,绞着舌,勾着分泌的津液,彼此交换。 枣子从她手里掉落,在地面滚了好几圈。 赵慕青被吮得舌头酸疼,无路可退,只能勉强仰头承受。 直至空气稀薄,褚渊稍退瞬间,轻喘着道:“会痛吗?” 她摇头,缺氧导致脸庞和脖颈隐约泛红。 奇怪。 竟然不痛,明明快呼吸不上来。 在乌桓那夜,她都没能接受。 现在虽然也不觉得享受,却没有那么排斥和害怕。 但是这种程度还是太激烈,她差点以为他要一口把自己吞掉,要窒息死了。 褚渊抚着她水润润的唇,温声细语道:“那再试试?” 赵慕青寻思,她干嘛要试这个,可他没给她考虑的时间。 相比刚才的蜻蜓点水和粗鲁强悍,这次的吻更细致。 舌头推进深处,又往后撤出点。 唇齿纠缠,逐步探索攻占每一寸领地,刻意调动情绪。 口腔里攀升的热意从上颚和舌根蔓延,顺着喉咙,一路烧到心窝里。 赵慕青扯着他的衣襟,被亲得有点找不着东南西北,恍惚觉得他像在拿她做什么实验似的。 她想几次的交锋皆是他先退让,显然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他那么不待见她,就是用这种方式羞辱她或者吓唬她而已,根本不可能动真格的。 上回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其实也没必要。 褚渊见她眼神迷离,一副乖顺地被自己蹂躏的模样,顿觉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涌向下体。 肿硬的欲望盈满,胀到太阳穴疼,亟待纾解。 唇移开,沿着颈线下滑,留下潮湿的痕迹。 他目光微沉,掌心握住浑圆的小丘,触手绵软,饱满得挤出指缝。 不够,要更直接。 被大力揉捏着乳肉,赵慕青哼一声,感到埋在她颈间的鼻息越发粗重。 某处开始发痒,想挠挠不到,想忽视又不能。 她忍不住推他的脑袋,不满地嘟囔出声:“你到底行不行啊。” 褚渊停了下,抬头道:“行不行,你亲自验证。” 赵慕青有些嫌弃。 他腾出一只手,很快扯开了她腰间系着的带子。不仅带子扯开,连带里面的内衫也扯开了。 她不知道他怎么动作这么敏捷,果然是和别的女人身经百战才能够如此熟练。 胸前微凉,她瑟缩了下,想重新把衣服拉回来,却被他抓住手腕压在头顶,用嘴封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他的唇和舌头好烫,仿佛是团火,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和脖子辣辣的,肯定会发炎。 赵慕青感到不大不对劲,因为他的手竟然伸进衣服里面,又抓住她的胸了。 没有布料的阻碍,格外敏感舒爽,指腹粗糙的纹路摩挲着肌肤,放肆地揉捏。 褚渊欺身上来,逼得她不得不贴向背后的壁柜。 心里像有只小鹿蹦来蹦去,又像蚂蚁爬上爬下,麻麻刺刺,欲冲破束缚。 “嗯……”她微弱地呻吟了下,立刻咬住唇。 这……这是什么声音?她怎么能发出这种娇滴滴的古怪叫声?! 奶尖被逗弄得俏生生立起,褚渊目光向上,看进她眼里。 指尖顺骨骼划过,慢条斯理来到门扉,没摸到花唇,就有丝湿热的潮气漫上来。 赵慕青觑着眼前的人,忽然困惑。 当年给他留下那么大阴影,他是如何能克服这个巨大的心理障碍而对她平心静气亲亲摸摸的?这便是孙兰若的功劳吗? 她认定是美色惑人。 要是换成哪个丑八怪做这种事,一定早就踹飞对方。 脑子里跟浆糊似的不大清晰,赵慕青用力拽住他的衣襟,情急地说:“等……等下,我要在上面!” 她怎么能由着他轻薄自己?就算轻薄,也要是在上面的那一个! 褚渊咬着她的耳垂,本来心猿意马,听了这句突兀的话,愣了一霎。 还上面下面的,哪里学来这些? 褚渊看着她,衣服皱皱巴巴,嘴唇和胸乳都浮现酡红色,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他失笑,低声道:“好,如你所愿。” 往后拉开距离,摆出任君采撷的无害模样。 反正她今天逃不了,他不介意多陪她玩会儿,就当是情趣。 赵慕青恍惚须臾,眨眨眼保持清醒。 她噌的上前推着他倒退几步,直接将他摁倒在椅子上道:“你可别后悔。” 一边胡乱剥外衣,一边去拉裤腰带。 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企图从他脸上找到自食恶果的反感情绪,可诡异的是,非但没有看到想象里的情景,倒看到他近似惬意的表情。 她一时不大明白,这样做究竟是随了自己的意愿,还是随了狗皇帝的意愿。 大哥,你怎么回事? 恶心他的人是她,为什么露出享受的样子??? 褚渊和颜悦色道:“接下来?” 睨着被自己剥得乱七八糟,只松垮套着件亵衣的他,赵慕青骑虎难下,抓过桌案上的奏折摔在他脑瓜上盖得严严实实。 然而抵在屁股间的那根东西似乎更兴奋了,直杵杵,气焰嚣张。 她却突然失去兴致。 没意思,如果没有反抗的霸王硬上弓还有什么乐趣呢? 褚渊在底下含混地说了句什么话。 她仍旧坐在他身上,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这个姿势给她带来一股心理上的优越感。 她没能得意太久,褚渊丢开奏折,转而翻身反守为攻托着她的臀抱起来。 她吓得抱住他的脖子。 褚渊扫开奏折,将她放倒。 赵慕青平躺在桌案上,衣衫半敞,半个雪白胸脯起起伏伏。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大意了,从再见到他,就该明白这个人有多卑鄙下流,没可能任由她胡作非为,刚才就应该直接拿个什么东西把他敲晕算了! 褚渊慢慢压下来,用食指勾走黏在她唇上的发丝道:“再给你讲个故事。” -- 最好别求我(1900珠加更) 赵慕青直直望着他,他的呼吸离得非常近,烧着她的耳膜,有点重。 故事?上次讲的就没头没尾,她才不信他能讲出什么好故事。 褚渊俯首,牙齿咬着衣襟往一侧拉开,舔了下奶上红艳艳的果子。 手指来到那片私密,紧闭的细缝,渗出令人迷恋的水渍。 两瓣花唇因为他的触碰,不自觉收缩翕张。还没进去,就沾了黏腻的味道。 赵慕青蹬了下脚,鬼迷心窍地问:“你真的要跟我做?” 他吐出一个字:“做。” 掰开穴口,缓缓埋进中指。里面又软又紧,才进去半截,肉壁就绞得很凶。 借着那点湿润,骨节继续往前推,一点点地突破。 赵慕青意识有些放空,抓住他的胳膊,蹙眉感到异物入侵身体深处。 “痛吗?”褚渊忍耐着问。 她喘气,张口道:“我怕你还没进去就萎了。” 和孙兰若没个一儿半女可能是孙兰若的问题,但总不可能每个妃嫔都有问题。 越想越在理,搞不好是个秒男。 褚渊没反驳她的讽刺,突然加进第二根手指,涂抹着湿滑的液体挤进狭窄的甬道,直到根底。 他说:“最好别求我停下。” 已经不会停了,即便她哭着求饶,也不会。 赵慕青似乎耳鸣起来,其余的声音逐渐消失,只有他的手指一勾一刮,在肆虐搅动。 她微微颤抖,他退出少部分,再度嵌进,扩宽。 晶莹的水渗出缝隙,黏黏糊糊,湿漉漉。 身体却像沙漠,干得几近空旷,渴望滋润。 异样的感觉让她迷茫,难耐地并拢双腿,反而被他按住胯骨和腿根,分开到最大。 “现在开始讲故事,”褚渊抽出手指,两指间的银线藕断丝连,他捞起一条腿挂在腰间,“很久以前,有一日,我去郊野游玩。” 手掌住玉乳揉弄,夹住顶端。 “山太大,雪满峰峦,找不着回去的路,迷失其中。” 垂眸看她,她目光微醺,瞳孔倒映着他的样子。 欲如燎原的火种,褚渊往前,圆润的龟头贴上濡湿小口,轻轻蹭着殷红的花核。 痒意更甚,赵慕青眯了眯眼,抓紧他胳膊。 “好在山中风景佳,比外面更美。我见到一片梅林,摘下两朵,香温玉软,忍不住碾揉一嗅。” 花穴周围温度节节攀升,渗出的水滑到股沟间,吐出淫糜的气息。 她忍不住小声吟叫:“唔……你……你好烦,不要碰那里。” 待茎身沾上滑润,他将早就硬挺的欲望陷进那条窄缝里,浅浅撑开两片阴唇。 一寸寸,缓慢贯穿,血脉和青筋的跳动异常清晰。 赵慕青僵住。 只进入不到一半,娇嫩的内壁便柔韧又熨帖地吸上来,纵然借着滑腻的春水,也绞得无法继续推进。 湿热,疯狂的快意弥漫。 被咬紧的感觉让褚渊头皮发麻。 她晃神的时候,冷不丁被箍住腰一个重重的深捣,他尽根没入。 穴口裹着粗长性器,绷成可怜的弧度。 赵慕青弓起腰,仿佛被撞碎了骨头。 褚渊停顿片刻,等她缓过劲退一点,再平缓插进,“忽然,天阴沉下来,袭来一阵狂风骤雨,风吹得花摇摇晃晃,雨打得花浑身湿透。” 匀速的顶弄与进出像在抚慰不安,刚才那股充血般的涨痛渐渐褪去,混杂了难言的酥麻和慰藉。 “你别……嗯……别说话。”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下体。 身体里那只可怕的野兽变成了一只粘人的狗,舔来舔去。 褚渊俯首,吻她颈上细细密密的汗,嗓音喑哑:“山摇地动,梅花不堪摧残,只能迎接风雨的洗礼,却显得更加美艳动人。” 无意间撞到某个点,激得赵慕青哆嗦起来,如潮水拍涌,终于齿关一松叫出声:“嗯……” 细如游丝,媚得透骨。 无异于最浓烈的催情药。 他眼热发红,滚烫的掌心扣住一边椒乳搓弄,另一边随抽插上下晃动,荡出一浪浪雪白的波涛。 起初还顾及她,不敢大幅度动作,可越到后面,力度越失控。 原来她不是不会情动,只是很难情动而已。此时湿透的软肉蠕动着,似乎在回应。 赵慕青发现她的呻吟似乎更容易让他发狂。 烧红的肉棍不断碾进撤出,速度越来越快,泥泞的黏液从洞口的细缝里漏出,立刻又被塞回去。 耳边是他沉沉的喘息,她咬唇,指甲掐进他的手臂:“慢……慢一点……啊……” 褚渊慢不下来,阴暗的欲念释放,如破土而出的种子,浸透毒液,瞬间长成四面缠绕的藤蔓。 只想肏到更深处,肏哭她,甚至肏坏。 拉着她一起沉沦,参与这场淋漓的欢爱。 不拆骨剥皮不罢休。 灯火晦暗,桌案摇动,咔嚓咔嚓响着,几本奏折哗啦啦摔落在地。 空气如发酵般,溢满情欲的味道。 沉重急速的力道,强迫吞咽那硕大直入直出,插得小穴又痛又麻,透出糜烂的红,似熟透的肉羹。 赵慕青大口大口呼吸,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交媾,手拍打他的胳膊,意欲挣脱。 褚渊突然抽出,把她扯下来翻了个身背对趴着,拎起一条腿放上桌案,重新顶进去。 乳尖摩擦着冰凉的桌面,找不到支撑点,她有些恐惧地扭头,发丝掺着汗液流下来,乱糟糟地贴着脸颊。 他的唇从耳后下移,亲着脊骨,轻轻噬咬。 “这时,山上的积雪也涣然冰释,化作汩汩温水蜿蜒淌出,滋养着梅花,使梅花绽放得娇艳欲滴。” 嘴里言语有多温柔,身下律动就有多猛烈。 后入的姿势让人生出戳坏的错觉,赵慕青被折腾到两腿酸涩,小腹里灼烧,不知道是痛还是爽。 她几乎站不稳,呻吟也转为哽咽的哭腔:“不行了……啊……停下,我……不要……嗯……” 越是求饶,抽插的频率越快。 褚渊掌住她的盆骨,迎合自己的撞击。 一个深重的顶弄,抵在宫口处,浊液源源不断射进她的身体里,烫得人眼前发黑,头脑昏沉。 “啊……”赵慕青整个往前颤巍巍耸了下,双手抓住桌案边缘。 内壁收缩,急剧的痉挛后,热流一泻而出,从红肿的花核里喷出来。 这种窒闷的快感,濒临死亡。 褚渊没有停,抬高她的臀,炽烈偾张的欲望借着湿透的热流在甬道里继续律动,不减分毫。 赵慕青仰起脖颈,嗓子和空气摩擦,干渴至极,张嘴发不出声音。 只有交合处热痒交织,细微的疼痛,燃烧着灵魂。 褚渊目色浑浊,一遍一遍,深入浅出。 白浊被拉扯出来,堆积在穴口,又塞回腔里,发出粘稠模糊的声响。 他的声音落进耳蜗里,夹着沙哑的喘息:“小青儿,我说了,最好别求我。” -- 一百零八式 褚渊啄吻她的后颈,两只手从后握住晃动的乳,托起来压向身后胸膛。 赵慕青的腰扬起弧线,臀贴紧了他的胯部。 她勉强支撑着身体,可那烫人的手掌却裹紧雪团,掐弄出道道指痕。 他压抑的粗喘和呼吸,就在耳边。 眼前的姑娘,微弱打颤,眼角挂着湿气。 裸露着大半个身子。 肩膀是纤细的,胸脯是白的,软的,屁股是圆润的,挺翘的。 再往下,那里是血一样的红。 贝肉开合,吮着他的性器,淫乱,污秽。 他咽下喉间的干涩,不想思考。 只想侵占。 玉户摩擦茎身,花液浸透耻骨和阴毛,混着白浊搅作腥臊的水沫,无法吞咽入腹,只能被捣得四散飞溅,往地面滴落。 赵慕青喘息短促,像久旱逢甘霖,越潮湿越渴望。 如风雷般疾攻猛进半晌,稍稍缓解了狂躁的欲望,褚渊胸腔起伏,放慢节奏道:“不要憋着,叫出来,我想听你叫。” 听听这是什么话,赵慕青心里嗤笑一声,绝不让他小人得志。 “叫渊哥哥好不好?”他声色轻柔隐忍,捏住她的下巴像是教她,“叫一声,我就放了你,不然……” 他故意卖个关子停了下,看着她变化的脸色,每个字都在敲打她神经似的,拖着回味悠长的余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可能会做更过分的事情。” 这哪里是云雨温存,这他妈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赵慕青又不是什么没跟着教养嬷嬷学过看过春宫图的小孩子,骤然领会到他话里别有深意。 兴许是他的声音太过真实,又或者是被他的美貌俘获感官,在他话说完后,她居然生出对美好肉体的遐想,眼前一度浮现出某些龌龊至极的画面。 潜意识里越想赶走那些东西,就越会清楚浮现。 尤其是年少的时候,她曾经还全无矜持地对他说过,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只会是她。 且他们此时此刻正以极其缠绵羞耻的姿势连接彼此。 呸,这根本不美好,尤其是他的肉体! 好在赵慕青虽然浑浑噩噩,但从那极致的余韵里尚且找回点理智,收住险些成野马脱缰之势的遐想,出声道:“你闭嘴!” 偏偏粗硕的巨龙艰难挤压着花穴,似是要破开紧嘬的嫩肉,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褚渊勾唇:“不喜欢?” 赵慕青面庞潮红,杏眼一闭,懒得与他争论。 他将手从红白交映的胸口移开,绕到两片阴唇上面的花蒂搓弄起来:“说不出口?那就做吧,做到说出来为止。” 她抿唇,头可断,血可流,坚贞不屈。 褚渊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身体被撑得有些胀,赵慕青终于问:“你跟人做爱都是这种舍生忘死不要命的气势吗?” 这种时候都不忘较劲。 他从下捞起她的腿,挂在臂弯间。 脚尖突然离开了地面,腿被迫分开,穴口却还套着阴茎。 赵慕青失去重心,抖了个激灵,不得不抓住他的臂膀,“你……你干什么?” 这个可怕的动作让他从下而上轻易地直直插进来,仿佛要顶穿了她。 失重的坠落感,扯着她陷进漩涡。 褚渊托着她,让自己退走一半,淋漓的汁水顿时浇灌出来,顺着大腿潺潺流淌。 “湿得这么透。” 她不回应,脸埋进胸膛。 他抱着她走向门口,夜风吹来,打在身上凉丝丝的。殿外寂无人声,唯有花枝窸窣摇曳。 褚渊放她下去,让她背过身塌下腰,双手撑在门框上。 “你究竟想干嘛?” “想试试一晚上能不能用一百零八式。” 什么一百零八式?疯了吗? 赵慕青明白了他的意图,踢腿挣扎:“这里不行!” 他有病,她可没病。万一有宫人看到,她还要不要脸?! 褚渊按她的手固住,沉腰撞入。 这样的刺激使穴壁收缩得更紧迫,不能顺畅抽动,只能一下一下,反复研磨,慢慢地挺送。 “放松,我不好进去。” 她恨不得咬他,这种情况怎么放松? 两人散落的发丝伴随摇晃,在半空牵扯,勾出旖旎之态。 他含住她的耳垂舔咬,拉开小洞撑成容纳自己的形状,烫平肉褶。 “站稳点。” “混蛋……嗯……乌龟王八……” 赵慕青不太好受,水声和骨肉碰撞,噗嗤作响,越来越放纵激缠。 持续的性爱使她无力应对,小腹里细细抽搐,蔓开胀痛感。 好像雪夜里的火堆,燃烧后,无尽的黑暗接踵而至。 她承受不住,抓着门框的手指蜷缩,克制不住呜咽起来: “啊……你……轻点……停下……我要死……死了……” 效果截然相反。 哭得越哑,操干越密集。 恍惚以为,那股力道要把她生生撕开。 褚渊将她的手腕迭放在一起,扯在腰窝处攥住。 赵慕青后仰须臾,又被重重撞回去,犹如虚弱的破布娃娃。 “褚……渊哥哥……”她视野模糊,鼻音浓重,不自觉夹紧。 他一怔,绞得额头冒出汗。 扳起她的脸扭过来,边吻着她在口腔里吸吮,边扣紧她的臀,几十下急速狠厉的抽插后,漫长的欢愉逐渐趋于平息。 他缓缓从她体内拔出来。 缝隙张开,糜红的小嘴一时合不拢,泥泞似浆。 良久,褚渊拢好衣服,将瘫软的她抱进怀里,亲了亲脸。 “先去洗个澡。” 片刻,一道弱弱的声音自台阶下传来:“陛、陛下……” 王显战战兢兢,仿若风中一只受惊的鸵鸟似的望着二人,对上皇帝视线,立刻福至心灵地把头埋到地上去。 虽然皇帝在先前命任何人不得进殿,但他实在有要事禀报,不敢拖延。 此时看二人衣衫不整,而那宫女披头散发,面色红润,用脚指头都猜得到定是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 场面陷入万分诡谲的氛围。 褚渊还没来得及开口,赵慕青不知道哪来的精神,竟突然先推开他。 “我……我先回去了。” 她一瘸一拐,却走得非常快,但焦虑的千思万绪里,不忘冷静地顺手把作为罪证的汤碗也一并带走。 穴里吐着浊液,黏腻不适。 风吹来,吹得身上热烫的温度稍稍降低。 白白耗费功夫,什么没捞着不说,还把自己赔进去,搞得惨兮兮。 褚渊根本就不是人!赵慕青气得想摔碗,同时隐隐预感王公公接下来的处境恐怕更难受。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很准。 王显跪在地上两刻钟了,仍旧没有听到皇帝一句话。 他汗如雨下,委屈巴巴,也不晓得自己进来会撞见这么个情景。若是有先见之明,他肯定把门给焊死了。 可惜万事难买早知道。 “没什么要紧事说的话,就滚下去。”谢天谢地,褚渊开口了。 “陛下……”经由刚才一事,他琢磨着如何把话说得委婉点。 褚渊明显看不惯这个扭扭捏捏的态度,道:“有话就说。” 王显强行压下身躯的颤抖,小声问:“陛下,您刚刚喝了慕青姑娘送来的汤吗?” 褚渊瞥去,道:“喝没喝,你不是看到了?” -- NpO18.cOm 习惯 王显:“……” 不晓得是被这句话给吓得还是怎么的,他猛地呛了口口水,咳嗽几声道:“陛下,那汤可能喝不得。” “哦?” 如褚渊这般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瞧不出点儿猫腻,可是王显依然坚持说出来。 他忠心耿耿,哪怕触犯皇帝逆鳞,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他这样想着,便脱口道:“这两日,奴才在膳房遇到她熬汤,汤的味道古怪,让好几个品尝的太监宫女拉了肚子上吐下泻,其中添加了许多不明的东西,奴才认为她恐怕意图谋害您啊。” 褚渊愣了下,倒不料其中有一段曲折故事。 “难怪这两天没见到她,都去膳房练习熬汤了?” 王显强调:“奴才一直觉得她心怀鬼胎,没想到抓到人赃俱获。” 褚渊道:“是吗?赃物在哪里?” “赃物……”王显反应过来,那碗早已经被赵慕青带走,锅里的汤更是一滴不剩。他好像说了通胡话,还有可能落个欺君之罪。 怎么这么衰??? 他感到莫名窒息,明明发现种种疑点,却没有证据。 褚渊淡淡道:“以后说话注意点,少瞎嚷嚷。” 王显有苦说不出。 褚渊将地上几本折子捡起来放好,揉揉眉心:“今夜的事情,要是让朕听到有谁提及关于她任何不好的言论,第一个找你。” 王显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奴才绝对把嘴缝的严严实实!” 褚渊摆手:“退下。” 王显不敢再继续接茬,哆嗦着膝盖出去了。 褚渊靠向椅背,盯着摇曳的烛火。 就是一口汤,即使赵慕青在里面下毒,毒性也不够。但是,她专门为他熬汤。 他嘴角抑制不住上弯了弯。 没有她在,一切又回到冷清寂静。 空旷的大殿似乎残存燥热而腥甜的余味,他起身关门,留住味道。 背对光,影子落在墙上。 若隐若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既然得到过,就接受不了抛弃。在失去她的那些黑漆漆的夜晚,痛到痉挛,可是时间久了,神经变得迟钝,把痛当作习惯。 不习惯,活不下去。 有时候做梦,梦里她坐在高高的宫墙上,晃着脚,朝自己伸出手。 笑着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回答:好。 她又问:那你会对我好吗? 他点头:会。 会比过去,现在好,会比你的舅舅对你更好。 再然后,某一天烈焰如炽,断瓦颓垣。 她站在火光里,脸上冷冷的,嘴角挂着讥嘲的弧度:求我原谅? 他伸手,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角。 她笑起来,似乎很开心地说:你不配。 他跪倒在地上,喊:别走! 她连眼神都吝于施舍,笑着往前踏去:就算死,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 灰色的云层砸下来,淹没他,从此化为囚困的噩梦。 日胜一日,想到发疯,疯了般想上她。 成瘾,成魔。 褚渊垂眸,抚向手臂,留有指甲用力掐挠过的血痕。视线再低点,地面小滩未干的水,晶莹透亮。 是真实的。 他扯开了她的衣裙,把她禁锢在怀里分开双腿,撞进最里面,从轻进缓出至茹毛饮血。 明知她的心远在触不可及的天上,他竟还是诡异地舒畅。 若是灵魂难以靠拢,便让身体更亲密。毕竟,在她身体里,不就是最近的距离吗? 死也值了。 如果死是留住她的唯一方式,把刀递给她,剖开身体,愿意被割肉剔骨,食肉寝皮。 或许他真是个熊老二说的变态,哪怕是毒,亦甘之如饴。 * 夜黑如墨,书房静悄悄。 二人相对而立。 谢玄道:“据臣私下调查,那位成公子极有可能就是西羌王的小儿子,陛下作何打算?” “他医术好,如果能跟太医交流,让太医学到更多东西也无妨。” “只怕他的目的不简单,长此以往,恐生变数。” 褚渊笑笑。 谢玄道:“陛下不担心吗?” 恰恰与自己相反,褚渊看出来成允言是个对权势毫无兴趣的人,进宫不过是为困囿在异地的兄长。 他不担心别的,担心的是成允言对赵慕青抱有的心思。 怕她对别的男人产生倾慕,怕自己用尽所有手段仍旧换不回来她。 谢玄看他似乎不怎么想多谈论这件事,换了个话题道:“臣再问一个问题。” 褚渊瞟向他,用眼神表达“不要以为朕把你当兄弟,你就可以一直废话”的讯息。 谢玄顶着压力,完全没有退缩的自觉性,执着地追问:“陛下是不是从来没有忘记八公主?” 这个问题问得褚渊来了兴趣,嘴角微扬:“何以见得?” “当年允许孙贵妃活下来,其实是因为孙贵妃是八公主的朋友吧?陛下那时候纵然与高氏为敌不能护她亲人,仍竭力保全有关八公主的一切,想多留下些。” 没听见反对,谢玄胆子又肥了不少,继续道:“灭周国没有放出冷宫里的人,是因为八公主在冷宫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当时的情况,前朝余孽被赶尽杀绝,她要是出来,只会落得跟其余人同样的下场。” 从前他一直不太明白褚渊的态度,以为对八公主是种习惯和怀有愧疚的补偿。 直至赵慕青再次出现,他眼看褚渊所言所行越来越不合常理,倒回想起曾经诸多不正常的举止,早就有所暗示。 旁观者清,那种情意不是时刻挂在嘴边,而是别人眼里怎样也藏不住的心绪,暴露的端倪。 褚渊道:“你天天就是这么闲得发慌,揣测朕的想法的?” 谢玄道:“这不能怪臣,实在是陛下的许多行为太过显眼,多琢磨琢磨就领悟得到。” 既然这么明显,连谢玄这种无甚情趣的糙汉子都可以读出他的心思,那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褚渊这样一想,莫名有点自暴自弃。 像是生怕对方不能感受到有多丢人现眼,谢玄很没有眼色地补刀:“可惜臣以为若那位姑娘真是八公主的话,曾经对陛下有多掏心掏肺,如今定有多恨不得跟陛下断情绝义。” 好惨一男的。 没有半点含糊的措辞,字字句句直指要害。 褚渊眯眼,以一种“我劝你慎重考虑”的语气道:“所以,你这是在可怜朕还是替朕抱不平?” 谢玄本来打着哈哈笑,对上他毒辣的视线突然打了个哆嗦。 褚渊波澜不惊地说:“朕看你夫人故去,许是独身寂寞已久,该重新找人料理料理家事了。尚书家的二小姐长得不错,还未婚嫁,改天可以相约见一见。” 谢玄不吱声了。 陛下,咱们即便是表面兄弟,也不用互相伤害吧。 尚书家的二小姐长得是不错,但人脾气暴躁,母夜叉一个,金陵城谁不知道她天天跟吃了炸药似的,看谁不顺眼逮着谁骂。 褚渊微笑:“滚出去。” 谢玄毫不停顿,麻利地滚了。 -- 不安好心(2100珠加更) 不管拿不拿到布防图,赵慕青没有想把真的交给褚决明。 但这事得有个结果,于是从封白那里打听一些,凭昔日在舅舅那里看到的印象画了张交差。 把布防图真给褚决明,无异于与虎谋皮,哪天用不着了,死得比谁都快。 至于那场欢爱,她神奇地发现,以往的痛感不是那么强烈了。 难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忍着浑身散架,走一步要往地上摔的趋势挪回屋子,赵慕青休息两天才恢复元气。 期间褚渊让小萝送来各种补品,通通倒在园里养花花草草,倒是自己悄悄熬的避子汤吞得精光。 难喝是难喝了点,总比留下后患好。 她偶尔也去医署见成允言和绿乔,与他们天南海北瞎聊一会儿。 兴许是她拿走罪证无从查起,又大约是和西羌边境的纷争分神,褚渊没有追究。 月亮遥遥挂在天边,又圆又亮。 赵慕青穿着亵衣坐在推开的窗户前,瞅向院里那几棵茂盛的树。瞅着瞅着,渐渐出神。 “大晚上不睡觉,还有兴致赏月?” 背后蓦地传来声音,吓得她一抖,扭头见是褚渊,想也未想道:“于理而言,你难道不该在进来之前敲敲门吗?” 他倒没驳斥,象征性敲两下门。 她跳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你先出去!” 褚渊非但不出去,反而在桌旁施施然坐下道:“反正要睡觉,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你又有什么事?”约莫是他的纵容,导致她说话也越来越没规矩,根本不当这人是皇帝。 “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他笑看她的样子实在欠揍。 赵慕青不语,坐在床上露出一张冷漠的脸,打量着看上去雍容大度的他,越发觉得没安什么好心。 他怎么这么闲,有事没事瞎往她这跑,陪陪怨声载道的嫔妃多睡会儿觉不好吗? 连着几月,不是在书房通夜批折子看书,就是宿在永安殿哪也不去,阖宫嫔妃像是守活寡般见不着一面。 搞得小太监和宫女时不时跑来向她打听最近是不是龙体欠佳,她看他不是龙体欠佳,是精力过分旺盛,无处发泄!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褚渊淡笑道:“你在想什么?” 赵慕青直接转移话题:“夜深了。” 褚渊:“嗯。” 她:“嗯?” 他:“我知道。” 赵慕青:“???” 她的意思是委婉提醒他原来在哪里,滚回哪里去。 褚渊道:“你是在邀请我在这里睡觉?” 我怀疑你脑子有病,且病得严重!赵慕青扬眉,笑了:“你睡得惯下人的床吗?”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惯?”褚渊站起来,云淡风轻地踱过来。 赵慕青的笑僵了僵,眼睁睁看着他走到面前,把自己裹成球状往后缩一截。 褚渊一条腿膝盖跪在床沿,手撑着床榻凑近,勾起嘴角道:“盛情难却,焉有推脱的道理?” 她咬牙:“我要睡觉了,你快回去。” 褚渊没动,问:“真的困了?” 她声音洪亮:“真的困!” 知道她不会如他的意,他叹了口气道:“那好罢,让我亲亲也行。” 说着,人倾过来,被赵慕青挡住嘴巴。 原本褚渊只想做个样子逗逗她,哪知道她抬手,他直接贴到了她的手心。 赵慕青冷声道:“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他用舌尖轻轻舔了下她的手心。 外面传来风声,伴着滴滴答答的雨点砸在屋檐。 赵慕青听着越来越激烈的自然音律,望着他,不知怎的想到数年前的一个午后。 当时日光大好,芳菲宫的杏林间藤萝缠绕,偶有花瓣从枝头飘下。 她看着话本子,上下眼皮子打架,索性把书摊开往眼睛上一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软榻上小憩。 半晌,模糊听到脚步声朝,她没睁眼,猜是太监宫女来寻自己,不动如山继续缓解春困。 她不说话,来人也没有张口的意思,停在身旁。 风吹花落,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赵慕青觉得嘴唇微凉,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上面有点儿痒痒的,她无意识地想抬手去摸,还没摸到,有人先一步俯下身。 触感忽变得奇怪,似乎有温热的气息轻压在凉意之上,透过那层凉意传递过来。 陌生而异样。 她皱眉,那温热的气息又瞬间消失。 她恍惚醒来,拿开遮着眼睛的话本子,看到背对自己立在一边的褚渊。 摸摸嘴唇,原来是片花瓣。 她将花瓣随手扔掉,惊讶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头也不回道:“夫子说,你该交课业了。” 赵慕青翻身坐起来,玩笑道:“你干嘛不看我,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褚渊维持姿势,依然没转过脸。 她拽住他的胳膊一拉,没拉动,索性自己绕到跟前去。看他目光微微闪避,别开脸一副古怪的神色。 这更坚定她的猜测,挑眉追问:“你肯定做了坏事对不对,老实交代!” 褚渊却立刻拂开她的手,哑声说:“没有什么坏事。” 赵慕青摸着下巴:“哇,好可怕哦。” 他越是这样,越显得欲盖弥彰。可疑,太可疑了。 可是褚渊始终没有直视她,甚至最后忍受不了她的咄咄逼人,直接甩手走人。留她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她这个寡廉鲜耻的人一直不屑冷淡,唯独那次看起来不是避之不及,倒像是有错在先,干了件羞于启齿的事情落荒而逃。 但他当时究竟为什么如此表现,她没有机会知道。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震得赵慕青回过神,迅速收回手。 褚渊往她身边躺下,道:“被你闹一闹,我也有些乏了。” 不是他君子,是继续下去,肯定又克制不住。 太清楚对她的欲多重。 不能勉强她,就只能勉强自己憋着。 赵慕青顺着话接:“那你不赶快回去休息。” 褚渊侧过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你忍心让我冒着瓢泼大雨,这样走回去吗?” -- 哭 赵慕青斜眼瞥他:“所以你真的想在这里留宿?” 瞧把他给委屈得,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王八主意! “我这是为你着想,你想想,如果我淋着雨回去,万一受风寒生了病,到时候麻烦的是你,饮食起居都由你亲自照顾,要多长时间好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你还容易受非议。” 赵慕青绷着脸,大写加粗的“呵呵”二字。 褚渊再接再厉,道:“你就委屈委屈留下我。” “为什么要留下你?” “能与你聊天排解寂寞,为你掖被角暖被窝,也能陪你风花雪月,晚上听一夜风雨声,早起看一地落花。” 在她开口拒绝前,他又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淋雨会很难受。我保证乖乖的,什么都不做。” 赵慕青狐疑地看向他。 睡一间屋子也就罢了,还跟她睡同一张床,难道比起淋雨不是更难受吗??? 她把枕头塞到两人中间,比划道:“不准越过这条线,要是越过来一点,你就躺地上去!” 褚渊没有异议,摆了个端端正正的姿势,回的速度奇快:“好。” 赵慕青从鼻腔里哼一声,提起被子用余光瞄瞄他,四周黑灯瞎火,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睡着。 雨疏风骤。 窗外树影摇曳,映射在墙壁上,意趣盎然。 她翻身背对他闭上眼,突然想到给他下药的那碗十全大补汤,如果王显没有进来打断,他会不会真的喝光? 是他对她卸下了大部分戒备,还是他故意漏破绽试探自己? 万籁俱寂,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赵慕青的意识慢慢沉入梦乡。 天仍旧是漆黑的,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永安殿门口。 一个小太监端着食盒从里面出来,对外面的王显摇头说:“陛下还是没有动筷子,让所有人都滚远点。” 王显望了眼同是昏暗的大殿,挥手命小太监退下。 他愁道:“登基的第一晚,忙了整天不吃东西怎么熬得住啊。” 这是什么情况? 赵慕青满头雾水,褚渊明明在她的屋里,又为什么回寝宫了? 像被奇怪的力量驱使,她推开门扉,抬脚跨进去。 殿里空荡荡,几乎没有丝毫明亮的光线。 借着月色,她好奇地往里走。 还没看到褚渊,先被满地皱巴巴的纸团吸引视线。 赵慕青脚步微顿,弯腰捡起来一个,展开一看,不禁怔了怔。 画上无花无草,居然是她那幅像野鸭子的鸳鸯交颈图。 不,仔细看,这不是她的笔触,而是临摹的,且题着“心存灵犀,妙笔青青”。 纵然笔触稳重,然而整幅画的氛围却非常压抑,分明该野趣横生,偏透出一种人世沧桑,万物萧索老去的错觉。 她丢开,又捡起另一个纸团,打开看,是同样的作品。 连着看几个皆如此,有的上面疑似有好几道湿透的痕迹。 这满室纸画,少说也有上百张,谁这么无聊,画这些东西? 风吹来,她听到哗啦啦的声响,几张纸从前面飞来,如轻飘飘的雪花落在脚边。 继续走几步,伏在案牍上的身影映入视野。 吓得她心脏差点蹦出来,还以为是见鬼! 褚渊独自坐在那里,低头专注地在纸上用笔画着什么。 银色的月光罩着他肩胛,冷冰冰的,他的眉目笼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赵慕青走近了,案上除笔墨纸砚和一盏昏黄的灯,什么都没有。 她看清纸上是还没有完成的画,来不及看完,他又揉皱了扔掉,喃喃自语:“不像,为什么不像?” 他重新抽出一张纸,笔尖刚落,紧跟随而来的是一颗滚烫的东西砸下,晕花墨水。 他突然定在那里。 赵慕青也呆了。 褚渊……不会是在哭罢? 她踌躇着,泛起怪异的焦灼感,想捧起他的脑袋好好瞧,但摸到他的肩膀,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她愕然,索性蹲下去往上瞅。 这一瞅不要紧,陡然如冷风过境般僵住。 似乎突然窥视到不为人知的隐秘,看到一个衣衫不洁的褚渊,一个满眼血丝的褚渊。 月光如霜,案头小小的火光跳了跳,温暖至极,好像是为了讽刺他浑身的冷清与寂寥。 他真的在哭。 眼睛红得厉害,哭得很惨很惨。 那个总是对她冷言冷语,视她如豺狼虎豹,唯恐惹一身腥的褚渊,本该端方自持,却一边描着她的画,一边颓丧地掉眼泪? 赵慕青想,这怎么会是褚渊? 这种丢脸的事情,他死都不可能做出来。 “怎么可能死,你不能死,你只是生我的气,躲起来不肯见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几近自嘲的低语和憔悴苍白的面容令赵慕青太过陌生,搞不懂这到底是梦是什么。 她死了,他不该是出了一口恶气,兴奋得大吃大喝,胃口大开吃嘛嘛香吗? 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为什么反反复复模仿她的丑画。 笔从手里滑落,掉在纸上,褚渊似乎突然脱力地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轻声说:“我会找到你的,一定会。以十年为限,如果找不到,那我就去地下等你。” 赵慕青抿唇,思绪有点混沌。 他就在她的眼前,她却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几千个日夜星辰,如云雾间撞响一道钟声,绵长深切。 明明他是那个该死的骗子,该她哭才对,没想到她没哭,反倒是他在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如今过得春风得意,凭什么哭,凭什么痛? 不晓得褚渊又说了句什么,喃喃低语,口齿不清呜咽着。 窗外风声刮进室内,这偌大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什么都没有,唯有他孑然一身,与寥寥影子为伴。 为什么竟觉得他莫名可怜? 这样的词语不适合放在他身上。 许是这个场面超出原来的认知和想象,此前某个荒诞的念头又涌上来,被下意识否决狠狠从脑海里踢走。 她大声道:“狗皇帝,你休想再骗我!” 风动树摇,哗哗雨声铺天盖地,一道惊雷炸响。 赵慕青猛地喘了口气,瞪眼醒来。 许是因为反应过大,闹得褚渊也转身,问:“怎么了?” 她看着他,看到他半眯的眸子里蕴着清亮亮的光,这个眼神不是方才空洞失去所有,悲伤绝望的样子。 稀奇古怪的场面和零碎不堪的记忆交织,搅得人一阵头疼。 他道:“做噩梦了?” 噩梦? 当然是,有他的梦会是什么好梦? -- NpO18.cOm 下马威(2300珠加更) 褚渊悄悄拿开枕头,伸手将她抱了个满怀,摁着她的脑袋在胸口。 赵慕青扑腾片刻,身上起了一层汗也没有什么作用,只好别扭地把头埋着。 他的下巴搁在头顶,手搂着她的腰,声音轻轻的,哄道:“没什么好怕的,有我在。” 她没有说话,或者说是那个他满面泪痕的模样还停留在眼前,一时忘记推开。 褚渊低声说:“实在睡不着,我们聊聊天。” 雨小了,冷风打着窗棱,送来一缕幽香。 赵慕青记起他之前送的那几箱被自己随便撂在角落的画,涣散的目光逐渐聚合,会不会是他一直以来画的那些? 曾经挂在嘴边努力记住,心心念念有多熟悉的东西,现在就有多厌恶。 她宁可自己真的不记得那些,完全忘个干净。 褚渊动了动手收紧两分,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他轻笑,胸膛微微起伏,连着心跳悉数传进她耳朵,听得人心里发毛。 赵慕青蹙眉道:“你的心干嘛跳这么快?” 褚渊默然。 “有病吗?” “……” 他揉了下她的头发,扯着唇角道:“它是有病,你再仔细听一听。” 赵慕青断然拒绝:“不听,这么晚了,我要睡觉。” ……这也太任性了。 他拍拍她的后背,良久,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得这么迅速。 反正,他今夜是别想睡了。 躺在一张床上就够考验定力,虽然是自己借机亲近,但温香软玉在怀,由不得不心浮气躁。 下体火烧火燎,高高翘起,这到底是在与她亲昵,还是自己折磨自己? 褚渊低垂眉眼看着她。 算了,她没有跳起来赏一个耳刮子,他眼下已经知足。至于别的,就忍一忍。 “乖点别动,我就只抱着你好好睡觉。” 心有庭树,亭亭一如你,宛若当年,由是生情意。 雨过天青色,树影在窗上轻摇,花开满枝丫。 风动,心也动。 * 赵慕青睡到天光大亮,不知道褚渊是哪个时辰走的。 她倒在床上,回想和他相安无事睡了一晚上,头皮发麻。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以及每处的硬度。 他竟也遵守诺言,说话算数没有强人所难,甚至轻声细语哄着她睡觉,实在挺离谱。 虽然她没有义正言辞拒绝,故意勾着他,却也不想轻易让他得逞,为的是摸清他对的宠溺缘何而起,是顾念昔日可笑的那点情分,或仅是短暂的见色起意。 白日一天比一天长,蝉鸣声叫得更欢。 薛兰秋从掬月宫出来,脸黑得媲美锅底,走路生风,姿势像要把地踩穿。 灵云紧跟着,小声劝慰:“主子别生气了,是贵妃娘娘愚蠢,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我们也不必热脸贴冷屁股。” 薛兰秋不常往掬月宫走动,平时和孙兰若的关系只算点头之交,但今天她拉下面子,本来想跟孙兰若结个同盟,好对付势头越来越旺的赵慕青,哪晓得孙兰若不领情。 她在那里讲得天花乱坠,孙兰若从头到尾端着茶喝。 她以为孙兰若该与她是同一阵线,毕竟自从赵慕青进宫后,皇帝几乎不往嫔妃处去。 虽说以前也不怎么主动,但好歹做做样子,如今却连样子都省了。 她还算好的,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可是皇帝对孙兰若的态度明显不同了。 孙兰若再怎么是贵妃,当初是皇帝不顾群臣反对封的,仿佛含在嘴里怕融化捧在手心怕摔碎地护着,如今也落得形单影只。 薛兰秋让人去打探,竟听说皇帝常和一个宫女形影不离,甚至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讨宫女欢心。 宫里的人都喜欢八卦看热闹不嫌事大,传来传去的话越来越扭曲,最后的版本传到薛兰秋那里,便成了赵慕青攀龙附凤,企图霸占皇帝独得恩宠。 薛兰秋怎么受得了奴婢骑到自己头上? 她左请右请,等来等去等不到皇帝,就自己跑去书房,却回回吃闭门羹,万不得已只能实行找孙兰若这条下策。 她当然不是真的跟孙兰若好,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她明白。 可惜孙兰若听她长篇大论半天,只是笑笑。 就她以为自己是朵高贵的水仙花儿?薛兰秋气得脸红脖子粗,拂袖离开。 孙兰若死要面子活受罪,爱装装去,她忍不下这口气,带了两个私底下有交情的侍卫坐在湖边凉亭,让灵云把赵慕青带来。 即便不能动摇赵慕青的地位,她也要让对方清楚,究竟谁才是主子。 赵慕青正在医署里,边看成允言整理药材,边与他闲聊,被灵云叫走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那尊菩萨。 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左右杵着,跟门神似的。 薛兰秋先开口,皮笑肉不笑地同她寒暄:“慕青姑娘,许久不见,你现在在皇上身边做事,想来日子过得不错,看起来比原先水灵多了。” 冷嘲热讽的语气明明白白,赵慕青顿时领会,薛兰秋这股无名火不敢冲着褚渊,只能冲着视如眼中钉的她发。 这副看不惯她,却又干不掉她干着急的模样可真是狗急跳墙。 没听到回复,薛兰秋冷笑道:“我刚才在湖边喂鱼,手绢不小心掉下去了,听人说你会凫水?那不如替我捡上来。” 赵慕青不想在这时候轻易放弃之前的努力,不然所做的都白费功夫了。 她笑笑:“好。” 朝灵云所指的方向看,果然有条手绢飘在不远处的湖面,很快要沉下去。 她蹲在岸边,思忖怎样把手绢捞上来,胳膊猛地被抓住,有人把她的头狠狠往水里摁。 脸跟水来了个亲密接触,不大好受。 好在她水性好,憋着气没有呛死。看来小时候跟着爹娘学会凫水这个技能是很有用的,关键时刻救自己。 “你们干什么?!”愤怒的声音突然传来。 吓得侍卫的手劲一松,赵慕青甩掉二人的挟持,抹了把脸上的水躲开。 薛兰秋面色不虞,循声望去,见医官模样的年轻男子疾步走来。 赵慕青吐口气,成允言果然来救她了。 跟着灵云离开前她留了一手,有意悄悄告诉他这是薛兰秋的贴身婢女,找她多半不是好事。 为的是假如出什么问题,让成允言搬褚渊这个救兵,没成想他没搬褚渊,居然自个儿跑来,失策失策。 成允言上前伸手扶住她,气喘不匀地问:“没事吧?” -- 谋 赵慕青摇头,打了个喷嚏。 成允言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温和的面孔罩上一层冷意,朝两个侍卫道:“光天化日,你们是无视刑律,害人性命?” 两个侍卫对望,不开口。 反而是薛兰秋在那边笑了笑,问:“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污蔑我?你问问她,我刚才怎么说的,是要取她性命,还是要她做什么事情?” “主子要她做事情,就是把人强迫往水里拖吗?”成允言沉声说道,“是不是需要问一问皇上,他的意见如何。” 薛兰秋听他提及皇帝,顿时噎住。 她是发了狠想教训赵慕青,甚至有要赵慕青性命的想法,可其实心里也虚得很,万一这事儿捅到皇帝跟前,谁讨到便宜还不一定。 成允言不再跟薛兰秋逞口舌之快,牵着赵慕青回去。 灵云小心翼翼道:“主子,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薛兰秋哪想放过他们,但这个教训算是给了,况且碍着皇帝,她此时不敢真的下毒手。 只要赵慕青没有被正式纳入后宫,一天不在她之上,以后有的是办法算账。 回到医署,成允言取来火盆放在屋子里,让她脱下湿衣服烤一烤后便出去了。 没多久,他再次回来,顺便向绿乔借身衣服给她。 绿乔乍见着她,紧张兮兮道:“你这是怎么了?” 赵慕青吸了吸鼻子:“在湖边喂鱼,脚滑摔进里面了。” 绿乔翻白眼:“你以为我是傻子这么好骗的?喂鱼能喂得自己掉进水里,你怎么不说是有水鬼把你拖进去?” 赵慕青叹口气,深沉道:“有的事情你知道越少越好。” “你不说也可以,这衣服我拿回去了,再见。” “我说!” 绿乔重新坐回来。 赵慕青描述起事发经过,避免吓着她,被摁进水里那段就一笔带过去了。 果然把绿乔给紧张得又抓着她打量起来,赵慕青换上她的衣服,原地伸胳膊踢腿地蹦跶了几下。 “我没事,她吓唬吓唬人的。” 两人说会儿话,赵慕青的头发被火烤干了,身上热得慌,拉开门出去,看到成允言站在外面。 “你在宫里很危险。”他说得直白。 赵慕青笑:“这是个意外,你不用担心太多。” 她当时是想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成允言赶来的话,薛兰秋不敢当着外人做得过火,没有真的想把成允言拉进这些无聊的麻烦里。 成允言不希望她以身犯险,甚至坚定了带她离开的想法,“上次我告诉你的话,你考虑过吗?” 赵慕青道:“我现在挺好的。” 她自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目前不能马上离开,她有未完成的事情。 成允言张了下嘴,话哽在喉咙间。 其实赵慕青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绿乔,她之所以说出来,也是借绿乔的口把消息散出去罢了。 绿乔对薛兰秋的意见原本就很大,一定会气愤不已。 宫女太监们间传来传去,不用她亲自说,这个消息都会传到褚渊耳朵里。 不出所料,几天后,事情的确是顺着她计划的方向发展,却远比她想象的严重。 * 宫宇错落有致,琉璃碧瓦起伏绵延,静穆如深海。 宽敞的大殿里气氛严肃。 众臣行完君臣之礼后,各自启奏进呈近段时间重要的问题。 孙文直朗声道:“陛下,臣有话说。” 褚渊抬手:“尚书仆射但说无妨。” “臣听闻陛下最近为西羌侵攻边境之事烦忧,臣斗胆替陛下解忧。”孙文直觑了眼龙椅上的君王。 褚渊颔首,扬了下嘴角。 此前西羌与周国积怨已深,孝平帝在位时,实行割地赔款的政策,尚且相安无事。 自周国灭亡,孝平帝不知所踪,朝政被褚决明影响,褚决明与他又貌合神离,西羌王更没放在眼里。 正因此,这几年西羌蠢蠢欲动,这次趁势想侵占边城,目的显而易见。 “昨夜臣曾登上星台,夜观天象,旺气正盛,见奎星犯太白,晋其角,维用伐邑,厉吉,无咎,贞吝。正可对边境之战。” 群臣窃窃私语。 褚渊似笑非笑,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道:“这样说来,仆射定是猜测到了天机。” “此乃气运之战。如果这场仗得胜,将保我国数年安定兴盛。反之,不仅对我国造成威胁,而且恐怕数座城池将陷入绝境!”说到兴起处,孙文直提高声音。 “那依你看,大胜可期?”褚渊语气平平。 “当今诸国中,有谁能与我燕国比肩,有实力对抗西羌?臣现在为这一往无前的战事心感激昂。胜则生,败则死,反携破釜沉舟的决心不用畏手畏脚,加上百姓相助,此番肖将军占据天时,人和两者,应能一战功成,立下汗马功劳。” 目光转向褚决明,褚渊问了句:“大将军意下如何?” 褚决明似是没料到皇帝忽然询问自己,思忖须臾道:“臣赞同仆射所说,既然天助我国,肖将军此次出征必大胜而归。” 褚渊点头,勾着唇角道:“大将军与仆射所言极是,朕同样期待肖将军早日凯旋。不过,仆射主管的事务很多,朕倒第一次听说会观星象。” 他所想的不是肖毅是否得胜,按肖毅过去与西羌军的较量,起码从没有败绩,不然他也不会命肖毅领兵。 只是肖毅此人是否可久用,还需时日观察。 孙文直听得一愣。 今日说这些话,原本是为宽皇帝的心,借以亲近让他更信任自己,没想到在最后反被将军,突然有些结舌。 褚决明余光瞥他一眼,没有帮腔。 众大臣面面相觑。 谁都听得出来皇帝那句话的意思,明着夸赞,实则表达的意思不就是“你不好好做分内职责,跑去看什么星象”? 这是越俎代庖! 但连大将军都不吭声,他们谁还敢提着脑袋不要命往枪口上撞。 孙文直脸色微赧,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他忙跪下:“臣惶恐,只是闲暇时偶尔浅尝辄止了些。” 褚渊笑道:“起来吧,朕只是好奇,随意问问,你不必慌张。” 孙文直低头:“谢陛下。” 褚渊站起来,挥手:“没有其他事,就退朝吧。” -- 陌生男人(2500珠加更) 夏至时节,绿树成荫,日头毒辣,在太阳下面走一会儿就能把人晒得头昏脑涨。 赵慕青快步前行,终于到了门前。 这是褚渊平日会见私客的房间,不晓得今天怎么把她叫来。 没有踏进去,已听见丝竹之乐从里面迢递而出。 她推门进去,看到眼前景象有点懵。 褚渊一身便服,靠在椅子里,旁边坐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那女子半倚半靠,可不就是几天前意图教训她的薛兰秋。 褚渊对面坐着个男人,是她不认识的脸孔,看那套装扮,不大像关内的人。 他们身边几个女人有的在弹琵琶,有的在倒酒,有的剥了葡萄喂进那男人嘴里,一副靡乱的场景。 赵慕青有种不知所措,被水淹没的感觉。 这两人酒池肉林,白日宣淫的,叫她来看什么戏? 男人瞟了眼站在门口的她,道:“陛下,我可没听你说叫了其他人来。” 赵慕青面无表情地行礼:“不知陛下叫奴婢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吩咐?” 褚渊弯了弯唇。 “不必在意,是自己人。”他捏着酒杯,徐徐道,“在旁边候着吧。” 虽然还未抬眼,赵慕青仍然感到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探究。 他突然说:“来这么晚,莫非陛下是特意选了这时候,送给我扎木多的一个惊喜?” 他招手,示意赵慕青过去。 赵慕青脚下刚动,褚渊忽然拉住她的手拽到怀里坐下,将酒杯抵到她唇边道:“来,喝口酒润润嗓子。” 赵慕青使劲踩着他的脚,咬着后牙槽笑眯眯道:“陛下忘了,奴婢不会喝酒。” 喝也不跟他们喝。 扎木多道:“我行走江湖,也见过不少女人,从来不知道歌舞坊的姑娘有不会喝酒的。陛下,我来金陵的事情若是泄露,对谁都没好处。”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既然答应保证你的安全,当然不会出任何差错。” “我自是信陛下,但信不过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风险越大,”扎木多把酒杯一放,“如果是陛下的人,不会喝酒怎么行?” 谁是狗皇帝的人??? 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赵慕青挣脱开,起身说:“奴婢失仪,陛下恕罪。” 她斟了杯酒捧给褚渊。 虽然刚才那句话导致她想把酒杯直接扣在他脸上,但念在他解围的份上暂时不计较。 这个看起来无意的动作,无疑又惹得薛兰秋吹胡子瞪眼。 扎木多斜着眼问:“姑娘,你喝酒不会,难道也是第一天服侍人?” 剥葡萄的女人喝了口酒含在嘴中,身体靠向他,手攀在肩头,竟以此将酒渡进他口中,甚至还伸出舌尖把他唇上的残酒尽数舔干。 赵慕青不料看到这样香艳的场景。 这是什么骚操作,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她哪里做过这种事,偏偏对方还是褚渊,登时觉得身上冒出鸡皮疙瘩。 不可能的,办不到。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不在意有谁看着都能勾引他,但如今即便她再没皮没脸,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膈应。 褚渊靠着座背,一脸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你这是几个意思?想都不要想! 赵慕青看着他,脑海里闪过那天晚上肢体交缠,差点被他搞死的画面,脸色更不好看。 褚渊倾身,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下了那杯酒。 靡靡歌乐声环绕,她听到他和扎木多谈笑风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风月事。 良久,扎木多起身告辞:“陛下,那我就回去等好消息了。” 褚渊牵唇道:“言出必行。” 扎木多点头:“好。只是,倘若这件事出了乱子……” 褚渊打断他的话:“今日之事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恕不远送。” 扎木多的视线在他和赵慕青身上扫了一圈儿:“行,我就不做不识趣的人了。” 走两步,他又回头看看屋子里的姑娘们,笑道:“这些人还劳烦陛下处理。” 话落,搂着怀里的女人扬长而去。 褚渊转身,平静开口:“把面前的酒都喝了。” “陛、陛下,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饶过奴婢吧,奴婢一定当个哑巴,保证这辈子不再出现在燕国!” 姑娘们呆了呆,猛地跪下地,大声哭喊起来。 她们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味。 以为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等来这样的结局。 褚渊道:“连把你们献上来的主人都不顾你们的死活,就算朕放过你们,只要出宫,你们一样会死。不如趁身首异处前,自行了断。” “不,不!陛下饶命,求求您!奴婢发誓,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说出来,这辈子都烂死在肚子里!” 姑娘们早失去先前的媚态,拼命磕头,不几下磕得血肉模糊。 褚渊不为所动。 赵慕青看着她们,想到自己当年从冷宫里走出来的场景,一切翻天覆地,最后自己孤零零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而包括她在内,和舅舅曾经都对他那么好。 有什么东西郁结在胸口,回过神时,她已经出声问:“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她们只是些可怜的女子,能碍着你什么?” 褚渊望着她,沉默片刻道:“不是朕不肯放过,是她们的主人从来没想过留她们。” 赵慕青道:“你可以派人监视她们,实在不行,也可以药哑她们,让她们永远不能说话,不必非得做到那种程度。” 人在做天在看,劝他给自己积点德罢,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多了,不怕得到报应吗? 褚渊像是无奈地笑了一声。 她可以对其他不相关的人这么善意,关心她们的生死,为什么唯独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情? 对她来说,他怎么比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还不被在乎? 这时,薛兰秋突然插进话:“区区一个奴婢,陛下的话岂是你想更改就更改的?” —— 问:为什么更四章,这也太勤奋了? 答:不存在,这几章比较无聊,但是必须走的剧情,干脆一次性快点过去 -- 教训 赵慕青压根儿不理她,只等着褚渊的答复。 褚渊摇了下头道:“你以为自己是在帮她们吗?本来她们喝了这杯酒很快就能离开人世,但现在,或许你替她们选择了更痛苦的死法。” 他似乎也懒得再管这件事,随手招门外的侍卫进来扔出一句:“送出宫,是死是活让她们听天由命。” 哭天抢地的姑娘们听了这话,马上咚咚咚磕几个头,揩着哭花妆容的脸同侍卫出去了。 赵慕青有点意外,他竟真的放那些姑娘离开,可越是如此,她心里的不安感反倒越多,应该是自己顾虑过头罢。 管闲事干什么呢,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褚渊道:“既然这件事解决,就处理另一件。” “朕听说,有人在宫里动用私刑,险些出人命,”他看向薛兰秋,“你知道吗?” 听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薛兰秋眼皮子疯狂跳动,倏地一愣,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茬。 “陛下,妾、妾不知。” 她这磕巴的语气,显然中气不足,和刚才指责赵慕青的神色完全不同。 “那朕就好心地提示一下,五天前,你在湖边做了什么?” “妾……在湖边散步。” 褚渊眉梢轻挑,长指点着太阳穴:“是吗?朕却听人说,有人亲眼看到你想溺死永安殿的一个宫女。” 薛兰秋哪里肯承认,当即委屈道:“陛下,妾冤枉!一定是有人眼红妾得宠背后乱嚼舌根,才想出来这种莫须有的东西栽赃陷害!” 赵慕青心道,世间万物果然是相生相克的,譬如褚渊就将薛兰秋克得死死的。 不论薛兰秋在别人面前如何威风八面,趾高气昂,褚渊一句话,一个眼神却能轻易影响她的情绪。 只不知,克着褚渊的那个人又是谁? 褚渊仿佛失去耐心,不再和她假客套:“朕希望你说实话,念在以往,或许还能从轻处罚。” “陛下,妾真的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您要相信妾。” 两人僵持着。 赵慕青觉得没趣,在一边冷眼旁观这出反目成仇的大戏。 她本以为此前看到褚决明半夜出现在后宫,是跟哪个妃子偷情,而这个妃子极有可能是薛兰秋,此时看来,褚渊却不是那个戴绿帽子的。 薛兰秋身体簌簌直抖,忽道:“难道陛下宁愿相信外人的话,也不愿相信与妾多年的情谊吗?” “情谊?”褚渊笑问,“换作几年前,朕念着你的一丝好,会让你及家人安稳渡完此生。但偏偏你不知足,身为一个名门家族出来的女子,连最基本的容人之量都没有。” 这番话噎得薛兰秋怀疑人生:“陛下……” “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你这几年来,做的事情天衣无缝无人可知?” “妾也是因为爱您……” 薛兰秋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褚渊打断:“朕从没有让你做这种事情。” 薛兰秋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冷漠和厌恶,她好似着魔般,笑得花枝乱颤,眼里冒出泪光。 “陛下,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妾就爱上您,甘愿为您做任何事,可您是怎么对妾的?”她说着说着,又哭又笑,眼泪滚下脸颊。 “时至今日,妾只有一句话问陛下,陛下对妾究竟有没有哪怕一点真心?” 褚渊没有回答。 薛兰秋自问已经有了答案。 她曾经也是大家闺秀,为他费尽心思,千里迢迢追随他。 她原想,即使他当时不爱,只要肯让她待在身边也可以,她不在乎那些虚名头,哪怕一点情意就够,但她错了。 “陛下突然追究,看来真是为了她。” 难道自己活该如此吗?活该被遗弃? 赵慕青望着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这样傻缺地挖心挖肝过。 直到从冷宫出来的前夜,还怀着希望。 人生在世,可不就是一次次期待,然后一次次受伤害吗?这个道理她懂。 此时面对似曾相识的情景,她只觉得既有些荒唐,又有些可怜。 荒唐的是误以为褚渊所作所为是为她,可怜的是薛兰秋嫉妒错了人,她们都一样,不过是当了颗棋子,没有不同。 她看向褚渊,他脸色平静,好似根本没有反应。 这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总是祸害女人!除了那张皮囊,也没有可取之处了。 他绕弯子走过场这么一圈,原来就是为惩处薛兰秋。 她虽然也想给薛兰秋教训,该感到美滋滋,但这个教训似乎有点过分。 主要是他太冷血了。 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就好,这笔风流债毕竟是他惹出来的,说着伤人心的话,自己却无辜的样子。 厉害厉害,做个人不要太狗。 概因褚渊的态度着实刺激到了长久以来绷紧的神经,薛兰秋蓦地咬唇。 “陛下这是在逼妾。” 她突然扑向赵慕青,没碰到,便被褚渊拉住手臂用力一拽,拽得她脱了手,踉跄着退好几步。 他手一甩,薛兰秋没站稳,撞到凳子摔倒。 褚渊道:“你是嫌自己的罪不够大,还要拖累整个家族?” “原来我拼尽力气,费尽心思去求的,永远不可能得到,永远不属于我!” 薛兰秋仰起头,忽然放声大笑。 这模样,分明状似疯掉了。 赵慕青将一切看在眼里,听见这笑声,身上莫名一阵冷,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褚渊察觉到她的异样,抬手握住她的手,像在安抚。 他淡淡道:“来人,送薛小主回宫,非朕允许,不得踏出关雎阁半步,如有违背,唯死谢罪。” 心念斗转,赵慕青只觉得本来炽热的日光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炽热,倒似寒风吹进了身体里,她一时心生恍惚。 薛兰秋古怪的笑声渐渐消失,四周寂静下来。 褚渊转身,见她不动,低声道:“你不必介意,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赵慕青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她先引出来的。 她微拧眉,不确定地问:“薛……她……” “不要放在心上,不值得。”褚渊握紧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赵慕青抬头,看他眼睛风平浪静,她盯了须臾,忽然把头靠过去,倚在他的胸膛前道:“我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是不是近墨者黑? 她觉得自己大概也不是个好人,在宫里待久了,变得越来越黑心肝。 虽然薛兰秋算是自作自受,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不舒服。 “你是想要我哄你吗?”褚渊怔了下,低笑一声搂住她的腰,“那让我抱抱。或者你说,我该做什么。” 幸好她不知道灵云和两个侍卫被处死的事情。 反正他早已经不干净,这些肮脏的东西就由他清理,不会脏了她。 —— 不知道你们看出来没有,薛兰秋被关起来,是女主和男主共同的原因 -- 醉翁之意不在酒(2700珠加更) 赵慕青把脑袋凑在他胸口,哼了声,似在表达不满。 哼得褚渊心酥,嘴角弯起一道愉悦的弧度:“我道歉,是我不好,让你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了。这样,我明天抽空陪你出宫逛逛?” 赵慕青抬头道:“带我出宫?” 褚渊颔首:“不想出去吗?” 赵慕青摇头。 她当然想出去,但最近他不是因为西羌持续骚扰边疆的事情烦恼着吗,怎么有时间? 她这段日子在藏书阁查找名册,翻好久才找到记录,然而表面上看官员的变化看不出多大名堂。 倒是有一个人令她在意,那就是孙兰若的爹孙文直。 孙文直这人供职先周的时候没有大作为,但也算没有什么污点,先周国破后,赵慕青未曾听说他的消息,一度认为他跟着殉国了。 现在却知道他在燕朝混得风生水起,好多官员跟他有交集。 孙兰若当了贵妃有因可寻,可孙文直凭什么? 即便褚渊对孙兰若爱得死去活来,也不会傻到把一个能力平庸的人放到那种位置坐着。 除非孙文直让褚渊得到很大的好处,不然没可能爱屋及乌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仅仅是她的猜测。 褚渊虽然是给赵慕青出了口气,但谢玄当晚就进宫表示强烈反对,甚至语带嘲笑他是脑子被门夹了,这样的行为容易因小失大。 褚渊当作耳旁风。 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他自然不允许有谁敢伤赵慕青,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 谢玄无话可说。 当初得知褚渊的志向就一心辅佐,哪晓得如今假装宠着贵妃是给大将军那头的党羽看也就罢了,居然为个宫女破例? 还莫说这个宫女不是别人,极有可能是八公主。 而她如果是八公主,回宫里来绝对不安好心,褚渊不可能不知道。 谢玄想想就脑瓜子疼,那些人正愁抓不到什么把柄教唆人提出抗议,褚渊可倒好,不说谨言慎行,自个儿先打脸。 做做表面样子而已,还真当个昏君呐?! 他委实想不到怎么劝褚渊在有关于赵慕青这个敏感的问题上长点心,恨不得说“成亲,请你们干脆立刻,马上,火速成亲好吗,省得人提心吊胆”。 接下来半个月,相安无事。 薛兰秋被皇帝冷落,引起后宫小小的风波,众人对赵慕青的态度越发朝向两个极端,要不就是拍马屁上赶着巴结的,要不就是背后嚼舌根指责抹黑的。 赵慕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据她观察,褚渊和褚决明之间不如以往和睦。 以往他俩还当一对表面叔侄,笑着喝酒听曲,最近却在方方面面起了摩擦,譬如官员制度,譬如对待西羌政策。 赵慕青觉得随天气变化,褚渊的心情也在变化,不想再假惺惺唱戏,要和褚决明散伙的趋势更加明显了。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见者有份,她等着看他俩排队一个个来。 七月中旬,西南边的涿郡爆发水患,百姓怨声载道。 修堤坝这差事和太守脱不了干系,褚渊不顾他哭爹喊娘,指天立誓,当即将他革职查办。 这一罢免不要紧,引起连锁反应。 只因为这个涿郡太守当年是褚决明向皇帝举荐的,褚渊看似公正的决断,在民间引发热烈的八卦,整个朝廷也为之动荡。 赵慕青有点小欢喜,有点小忧愁。 欢喜的是褚渊为此颇为费神,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忧愁的是他为稳定民心,亲自前往涿郡赈灾,赈灾就赈灾,拖上她一起是什么毛病? 朦朦细雨在天地织起绵密的丝网。 赵慕青掀开马车帘子望向外面,冷风阵阵。 回头瞧,褚渊正闭目小憩。 雪里红梅般的唇,黑如鸦羽的睫毛。色若春花,让身为姑娘家的她都自惭形秽。 如今朝廷里支持大将军和支持皇帝的两派党羽互看不顺眼整日互怼,还有些选择明哲保身的小官员隔岸观火,乱得很。 褚渊在这当口不坐镇宫里,却舟车劳顿,跑到千里迢迢外的涿郡,赵慕青私以为他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怕赈灾是个幌子,要搞别的动作才是真,就是不晓得搞什么。 “公子,前面有座尼姑庵,咱们要不要在此歇息?”封白打马过来问。 赵慕青探头说:“他在睡觉。” 封白见状,刚要走开,却突然听到淡淡的声音响起。 “那就让人去问问。” 赵慕青转过脸,看褚渊睁开眼睛,仿佛从开始就没睡着。 封白答应了,下马走向尼姑庵。 她问:“你怎么没有睡?” 褚渊支起身体,笑道:“我又不是你,哪里都可以吃得香睡得好。” 他一贯睡眠极浅,尤其在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或许是长期以来的习惯,稍微有点动静都会醒来。 封白没有对住持言明身份,只说主人身份尊贵,不方便有太多人在场。 住持远观众人,也察觉气势不凡,依他所言令大部分小尼姑回避。 匾额上写着“建福庵”叁字,今日天气不好,前来敬香的人很少。 庵中四面宁静,翠竹沐浴着小雨,沙沙作响。 这片地方,就是红尘俗世外的一方净土。 住持领着大家绕过内堂,进到后院的厢房。 褚渊双手合十行礼:“多有打搅。” 住持微笑:“公子不必拘礼,各位一路劳累,好生歇息。” 等住持走远了,赵慕青打量周围道:“我刚才听人说,这里供奉的是药王菩萨。” 封白好奇地问:“药王菩萨是什么?” 赵慕青说:“药王者,以药救病,因以为名。他是增长福慧,施与众生良药,救治众生身、心两种病苦的菩萨。” 其实过去的她也不知道,这些是在清河谷时,她闲得发霉听成允言讲的。 “有这么灵吗?”封白一脸怀疑。 赵慕青对连琮说:“我先去个地方,你们歇着。” 不等回答,就跑开了。 —— 大概明天开车…… 上次被夸车技好,搞得我有点方,实话说不大会写肉,但争取更nice 可能写多了会慢慢顺手(不是 -- NpO18.cOm 霍乱 内堂里,寂静如斯。 顶戴宝冠,手执药树的药王菩萨端坐云台,面目慈善中带着几分佛家的庄严。 赵慕青敬了叁支香在鼎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祈福:“小女不求五谷丰登,不求锦衣玉食,唯愿您保佑我舅舅消灾延寿,赐他安然康健。” 又诚心诚意地磕了个头,她才起身往回走。 没想刚迈出门槛,与一个迎面匆匆跑来的小尼姑撞个满怀,手里的一炉子香灰洒落大半。 赵慕青帮她把地面的香灰重新捧进炉里。 小尼姑急急慌慌,像碰到什么大事。 她随口问:“你这么慌张干什么啊?” “住持叫我们把香灰收集起来,外面来了好多流民,不少人受伤,都流脓血了。” “流民?”赵慕青扶她站起来,“我和你去看看。” 小尼姑面露难色:“施主还是别去了,那些流民是从郦河附近的村子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还得了重病,情绪很不稳定,万一……” 赵慕青笑着摆摆手:“你放心,我不会添乱的。” 走到庵前,石阶下已经坐着不少难民,拖家带口,住持正忙着指挥小尼姑们给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派粥吃。 另一边还有十多个面白肢厥,眼窝深陷的被家人扶着,又吐又泄,瑟瑟发抖。 诧异间,看到褚渊竟戴着尼姑庵自制的面罩穿梭在其中,似乎在询问和察看那些难民的症状。 她走到身边,他回头见是她,低声说:“你回房里去,不要在这里。” 赵慕青凝神看看这些人,吐在地面的秽物像水似的,有的还带血。 她学艺不精,但跟着成允言几年,到底耳濡目染不少,于是替几个人诊了下脉,又左右瞅瞅,迟疑道:“难道是霍乱?” “一开始我以为是疟疾,细看后觉得不是,”褚渊附和,又拿了张面罩戴在她脸上,“小心传染。刚刚随行的医师也来看过,这些人九成九是得了霍乱。” “那怎么办?现在这地方不可能马上凑齐药材。”赵慕青哑然。 不提附子、人参、白术这些,连甘草都很难找得到。 “霍乱是大疫,一旦散发后果不堪设想。我让主持先熬了姜汤给他们喝,暂时缓解病情。封白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去最近的城镇,应该能买到部分药材。” 赵慕青点头:“希望他快去快回。得赶紧把病人分开,让他们待在其他其他地方。” 褚渊道:“我担心的是到底有多少人得了病,又去了什么地方。看来,把疫情控制后必须即刻返回金陵。” 赵慕青走到派粥的住持身边,小声说明情况。 住持听完大惊失色,急忙让人去拿竹竿和布搭了几个简单的帐篷,把患病的灾民安置到里面。 褚渊让她回屋,她却不肯,坚持留下来帮忙。 约莫是受成允言的医德影响,纵然她医术不精,但也算跟成允言学过,至少比起这些尼姑们,作用要大点。 有小尼姑在给流脓血的人伤口上抹香灰,疼得那人不断哀叫。 赵慕青扭头看见,道:“香灰确实可以止血,可是治不了这种恶疮。” 小尼姑说:“我们以前都是这样给人治的,再喝点白菜汤就差不多了。” “白菜是有解毒的功效,可对恶疮没多少用,”她看看周围,“庵里应该有大黄吧?你去用东壁土、大黄等分,滴井水调匀,把它涂疮上,干了再涂。” 小尼姑诺诺答应去了。 两人忙里忙外,给人诊脉,又照顾病人,根本没有休憩的时间。 直到深夜,封白回来,把两箱药材送到,看着汤煎好分发众人服下,他们才暂时坐下来歇歇。 封白见褚渊满头是汗,担心地说:“公子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慕青姑娘看着,不会有事的。” 褚渊未动,看着不远处仍在给灾民们端药汤的赵慕青,淡淡道:“不,我要亲自看着他们无事。这件事是我失察,造成百姓无辜受苦。” 封白连连摇头:“这怎么是公子的错,分明是大将军当初偏袒自己人,非得安插亲信上来,结果又是个混吃等死,平平无奇的昏官,为一己之私渎职这才坑害了百姓!” 褚渊不语。 赵慕青安抚完灾民,回到房间里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第二天她起了个早,想去瞧瞧那些难民的情况如何,刚跨出门槛,眼睛瞟到旁边屋檐下的褚渊。 院里的金银花开得正盛,眼中似有片片黄瓣飘过,他对她招了下手:“过来帮个忙。” 赵慕青以为帮什么忙,结果是给他洗头??? 她心里拒绝,可是手还是老老实实地做该做的活。谁叫她名义上是他的贴身宫女,宫女不就是拿来伺候人的? 夏日乍雨乍晴,枝叶在风中飘摇,和屋前的两人一起,被映作活动着的剪影。 褚渊微弯着腰,发垂在水盆中。 赵慕青低头,将水一勺一勺淋到他的发上揉搓。 他却一会儿说力道不够,一会儿嫌没洗干净,弄得她差点直接把瓢砸到他后脑勺上。 这厮肯定是存心折腾。 一刻钟后,赵慕青握着他的头发梳几下,用小冠束好。 褚渊道:“疫情快控制下来了,他们的精神在逐渐恢复,病症也平稳了。” 她心里欣慰,突然想起来件事:“我听住持说庵里的食物短缺,恐怕不够难民吃。” 褚渊道:“这件事我会让底下的人办,你先顾着你自己,一醒来就考虑这些,脑子不疼?” 平日起居,不管洗漱穿衣,褚渊习惯自己动手,很少让谁伺候。今天被伺候,却是个完全不会伺候人的人。 等她梳完头发,绾好发,刚洗好的头发又乱七八糟了。 赵慕青看着自己的“杰作”,不但不感到抱歉,反而肆无忌惮地笑道:“你就这样出门好了,让封大哥他们看看皇帝就算造型不好,照样英明神武。” 褚渊看着镜子里被折腾得奇奇怪怪的头发,抬手想将被她弄得一团糟的头发解散。 赵慕青一把捉住他的胳膊,还嫌不够添乱似的:“不要解开,那是我好不容易给你梳的!” 褚渊不理她,重新绾发。 见反对无效,她干脆掬几缕自己的头发,再拉着他的一圈圈缠起来。 褚渊握住她乱动的手,意味不明道:“好,为了表达谢意,我也送你个回礼。” 赵慕青仰头,狐疑地望着他。 他一把将她的腰搂过去,捏起下巴吻住。 —— 不是故意卡肉……今天有点事,只能更这么多了(狗头保命 -- 白日宣淫 随唇齿间的纠缠越来越深,赵慕青有些呼吸不畅,不禁拿手推他的胸膛。 炽烈的吻,只听到急促气息。 被掠夺了呼吸,她呜呜叫着反抗。 褚渊却将她的手腕抓住扣在她背后,沿着脊椎往下来到腰间,握住一边圆臀揉捏。 舌头深入,侵占口腔里每寸角落,津液纠缠,快来不及吞咽。 衣服窸窸窣窣摩擦,很快便凌乱褶皱。 许是不满隔着布料的抚摸,他索性将腰带扯开,探手进去。 赵慕青喘道:“这是白天,你……” 在尼姑庵里做这种事情,他是不是太猖狂了,不怕遭雷劈?? “白天晚上没有区别。”褚渊含吮耳垂,掌心盖住椒乳,松开又捏紧。 严丝合缝,炙热顺紧贴的皮肤蔓延。 像火种,绕着血液和骨骼,烧向四肢百骸。 赵慕青脑中浑噩一瞬,再继续下去,免不了又是那天晚上的结果。 她撇头道:“我不是你的妃嫔。” 褚渊顿了下,抬眼看向她:“我知道,你不是她们。” 赵慕青微怔。 既然知道,为什么能和她这样做?先不谈她乐不乐意,他不是顶讨厌她的吗? 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 褚渊静默片刻,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你,我和你亲近,也只是因为是你。” 赵慕青避开他的目光,不明白他这样说的意思,更无法判断是否出自真心话。 以前被骗得太惨,根本难以相信他会对自己坦诚相待。 他看着她,深吸了口气,低头轻轻咬她的唇角。 没办法忍住。 这些天已经很克制,尽量给她时间来接受,但到头来,只要一尝到味道,依然溃败。 赵慕青膝盖发软,意识还在,身体却不争气地给予回应。 她踉跄了一下,跟不上他的步子,几乎被拽进屋子里。 褚渊反手关门时,仍旧没有放开她的唇舌,转身便将她压在门上。 濡湿的舌尖滑过下巴,在颈侧游弋,仿佛仔细品尝甜点。 激烈深吻后的热意渗进来,拉扯着神经。 衣裙撩起来,有只手探入双腿间,向着那处前进,痒得她想躲,却被更重地压制。 赵慕青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有人进来会看到。” “别担心,”滚烫的掌心贴着腿根向上,抚上穴口,他低声说,“只要你叫的声音大点,他们就不敢进来。” 听听,这是人话吗?? 她张嘴狠狠咬他的肩膀。 褚渊毫无所动,一手拨开两片阴唇,刺进两根手指,另一手来到胸口,攫取绵软的雪乳揉捏。 上下同时遭到侵犯,令赵慕青微微眯了眼。 陌生的热流从他的手里弥漫,涌向小腹,纷纷化成湿润的液体溢出甬道。 她不受控制地张口:“啊……” 漫溢的呻吟,满手的黏腻,逐渐变硬的乳尖,都在昭示情动。 “停下……嗯啊……手指别再进去了……” 头脑的清明在他越来越深入的搅动下支撑不住,一点点破碎,被糜烂的欲潮淹没。 昂扬灼热的东西抵着她,如凶恶的野兽蓄势待发。 赵慕青羞得索性闭上眼,不去看。 褚渊抽出手指,抬起她一条腿,粗硕的龟头贴上细嫩处,缓缓摩擦。 她咬唇,发出微弱的哼叫,揪着他衣服的手指蜷缩起来。 “小青儿,睁眼看看。”他在耳边诱哄。 边说着,边挺腰缓慢地抽送。 衣服松垮挂在腰间,发丝彻底散乱。 明明还没有进去,但那坚挺的肉身却陷在密缝间,硬生生顶开一条狭窄的弧度,时不时刮过顶端的花核。 似乎有酥麻的痒意一波波袭来,赵慕青不由自主收缩内壁,只觉得蜜液流得更欢。 只要她垂眸,就会看到那根硬挺的性器在腿间进进出出。 “你……哈啊……” 头脑迷糊,只觉口干舌燥,浑身愈发无力。全靠他托着,才能保持站立。 面对面的姿势,褚渊在她耳旁喘息浑浊,揉弄椒乳的力道失了控。 乳肉在指间掐变形,印出红痕,身下再往前一撞,撞得她漏出娇吟。 声音有些大,他停了停,笑道:“小点声,真想让人来观赏吗?” 她叫了声,又咬牙:“你……你要做就快点,别磨磨唧唧。” 他往前倾去,俯身道:“好,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烫如火钳的欲望已经一寸寸插进穴道。 洞口被迫撑大,翕张着,泛出浓艳的色泽和淫糜的水光,粘稠而秽乱。 赵慕青臊得脸颊绯红,异物填塞,每根经脉紧密贴合,连同腹部都饱胀起来。 本来里面还是非常紧,但就着淌出的湿滑,阴茎的捣入和抽出也勉强顺畅。 “你个……嗯……乌龟王……王八……这是白……唔……”她喉咙里烧得厉害,话没说完,被堵住了嘴。 呼出的热气和呻吟全吃掉,只有下体咕叽交缠的水声放大。 姣好的乳房在眼前不停抖动,荡出波浪。有点点汗珠冒出,沿着沟壑落下去。 褚渊咬住奶尖,吮吸着,用牙齿轻舔拉扯。 她眼里水雾迷蒙,颤栗地用两手攀紧他的肩膀,头向后微仰,脖颈弯出一道弧线。 背部因为激烈的肏弄和门上上下下刮擦,吱呀吱呀的木头声滋生细微的火辣。 可赵慕青来不及感知,就被阵阵又深又狠地贯穿撞得失了魂。 退出一半,再尽根没入,一下一下,盆骨有种要碎裂的错觉。像钉在墙上的蝴蝶,被折断翅膀,浇灌雨水浑身湿透。 “轻……啊……轻一点……” 仿佛吊在悬崖边,失重坠落。 褚渊喘着气,手从胸上离开掌住腰肢,嗓音隐忍的哑:“舒服是不是?” 她不肯承认,只想骂他。 腥咸的气味弥漫房间,犹如烈火焚身,赵慕青吐不出完整的话。 花唇殷红肿胀,张着嘴,密集律动的肉茎粘着内壁扯出,又塞回去。粘稠的浊液随之滴落,弄脏他的衣摆。 疼痛和情欲交织,隐秘的羞耻剥夺神志。 她不自觉夹紧,绞得他呼吸一重,于是速度加快。 烧红的粗棍直进直出,似要杵进宫口,无意间顶到某个地方,刺激到她,哆嗦着尖叫哭道:“啊……不……停、停下……” 褚渊扣紧她的腰,毫无停顿,反而往里送得更深更猛烈。 “不要!”呻吟破喉而出,赵慕青轻微抽搐。 他感到汩汩热液从洞穴里不断喷出,像决堤般浇在欲望上。 可她才刚泄完,还没从余韵里回过神,就被突然抱起来。他退出部分,顿时水液横流。 褚渊走几步,将她放到椅子上。 她以为可以休息了,没想到他往两边按住两条腿,让花穴敞开,再度强迫吞下性器,沉沉地撞进去。 赵慕青叫得嗓子哑,酸软地半躺着,抬手胡乱抓挠:“等……等一下……啊……我……嗯啊……” 交合处过分灼热,身体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融化在他身下,任他缓慢摆弄撑满。 褚渊按着她腿弯折向胸前,低头含住她的唇,细细地舔,撬开闭合的齿关。 鼻息间,铺天盖地是白檀香,是他身上的气味。 温柔萦绕周身。 也许是刚做过一次,进出比先前容易。 “小青儿,还好吗?” 他偶尔放慢频率,深深浅浅地抽插,偶尔一入到底,狂热顶撞,让她轻声啜泣,不自禁弓腰迎合。 肉体拍击,滔天的渴望澎湃如浪,缠绵沉沦。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怀疑要死了。 赵慕青从混沌里清醒须臾,红唇微张,话没出口,又被接连的捅刺撞成呜咽。 做个人罢! 她抓他的背,却是无关痛痒,只换来穷凶极恶的欺压。 微风阵阵,房内明媚的日光铺了一地,偶尔几片落花轻旋着飘进来。 万重竹影摇曳,犹似岁月静好。 -- 夜半来相会 赵慕青不知道这场情事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只记得在不断的颤栗中被剥了个干净,他迫使身体摆出各种姿势,折过来迭过去。 从前面,侧面,后面,尽情揉搓,在敞开的腿间反复凿入,从缓到急,令她潮湿不堪。 他抚着软嫩的肌肤,舔舐光滑的肩颈。 她嘴上强横没有半点讨饶,下面却不能自已,被勾得痒,因为抽插的动作带得春潮泛滥。 咽不下的娇哼随腰臀起伏,褚渊听得眼热,只觉得硬得又涨几分,压不住破坏的念头。 至高的快感与酸麻的痛楚交替,最后他停在深处,把滚烫的白浊射进来,她整个人虚乏至极,连动都不想动了。 满地狼藉,室内欲气经久不息。 褚渊草草收拾完两人,在她的嘴角轻啄了下,嫌不够,又在她的眉间落个吻。 满目是无察的温柔与深情。 赵慕青眼神放空,虽然以前总幻想着他对她做没羞没臊的事儿,但他真的做,倒觉得不大真实,也不是他的风格。 褚渊松手,见她模样呆怔,很乖地躺在那里。 衣裙近乎褴褛,遮不住满身青红痕迹。 他似笑非笑:“昨晚你守夜守得晚,再安心睡会儿,晚些我让人送套新衣服过来。” 赵慕青没说话。 身上黏糊糊,不喜欢,甚至觉得有点龌龊。 换成以往,她应该欣喜若狂。 几年前那个夜晚醉酒做这种事,尽管没有丁点快乐,心里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褚渊理好衣服,捏捏她鼻尖,向外行去。 赵慕青无力动弹,看着他离开。 世上怎么有这么狗的人,耍无赖耍得炉火纯青? * 不知是否是灾民们听说消息,陆陆续续赶到建福庵来。尼姑们还没歇息好,又开始忙碌。 不光她们清楚,褚渊和赵慕青也心知肚明,灾民一旦流离失所,没有安顿的地方,引起其他问题就难办了。 在能够控制前,不能让事态更严重。若是长期得不到治疗和填不饱肚子,灾民很可能趁乱起义。 起义是其次,就怕被有心人煽动,变成烧杀抢掠这样更大的暴动。 四五天过去,疫情虽然暂时得以延缓,但庵里的大米在大批涌来的灾民后短缺,封白不得不再次带人到附近的城镇购买。 因为及时补给药材,在大家的努力下,疫情终于得到彻底控制,没有继续蔓延,也没有让走投无路的灾民暴动。 而得霍乱的病人在按时服药两叁天后,慢慢恢复。 忙碌这样长时间,众人都露出劫后余生的欢喜表情。 赵慕青这几天也没吃好睡好,几乎瘦了一圈。 她终于体会到当一个大夫多么不容易,更别提当免费劳动力,只看病不收钱。 夜色笼罩,烛火被风吹得摇来晃去。 庵里一片寂静,墙头有道黑影子爬上来,随即翻墙跳下来,蹑手蹑脚摸进房间。 赵慕青睡着睡着,忽然醒过来,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床边的黑影子,她想也没想抓起枕头砸过去。 黑影子接住枕头,压低声音道:“公主,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是谁?” 偷偷摸摸溜进她的屋里,而且没有引起外面的人注意,想来身手不差。 那人丢下枕头道:“我是来转达肖将军的要给公主的一件东西和几句话。” 肖叔叔?赵慕青疑窦更甚。 肖毅这时候不该是在与西羌交战吗,怎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一直派人暗中看着她,否则不可能知道她的行踪。 那人朝她抛过来一件东西,道:“这种药放在水里无色无味,连续服用半个月左右就能让人浑身无力,失去知觉,就算查也查不到什么。” 赵慕青捡起来,看了眼。 说白了,这玩意儿可能是让人半身不遂或者提前成为老年痴呆。 “肖将军说,只要皇帝远离金陵,就是公主报仇的好机会,望公主切莫放弃。” “你们的目的不是要他直接死?” 她不明白,既然要杀褚渊,为什么不利索点,还留着他一条命。 那人沉默片刻,说:“肖将军有更长远的打算,他担心的是公主狠不下心。” 赵慕青把药攥进手心,有些迟疑。 她寻思,让褚渊半死不活这招够缺德的,但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反对这个提议。 国仇家恨怎能忘,怎敢忘。 黑影迟迟等不着回复,正要开口,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连忙破窗遁走。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有人敲门问:“睡了吗?” 赵慕青眼皮子一抽,说曹操曹操到,褚渊早不来晚不来,竟这时候来找她。 她把药塞到枕头底下,起床拉开门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就不能好好睡个觉?” “睡不着,”褚渊道,“你要是不困,陪我说说话。” 赵慕青左右看看:“站在这里说话,怕是打扰别人。” 褚渊思忖了下,先提步往前:“出去走走。” 步出建福庵,沿着低矮的山谷慢行。二人一前一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叶的芳香。 月明星稀,雪白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如柳絮摇摇晃晃飘向半空。 蒲公英,好久没看见了! 褚渊拉起她的手,往一旁草坡坐下。 柔软毛球像小精灵似的飞扬,惹得人也心生温柔。 她摘几个蒲公英,呼地一下吹到他脸上,褚渊不防,吸进小绒毛,鼻子痒痒的连打两个喷嚏。 赵慕青哈哈笑,指指他的鼻尖。 褚渊见她得逞地笑,也不恼,只抹掉小绒毛。 “你不玩?”她问。 满天星辉倒映在眼里,映得他目光朗朗。他摇头,又摘了个蒲公英给她。 赵慕青将蒲公英放在嘴唇前,用力一吹,数把小伞登时飘进风里。有的来回游荡,有的越飞越高,有的悠悠坠向大地。 他继续递给她,她再一吹。 越吹越多,周围全是缭乱的飞絮,整座山坡犹如下起洁白的雪。 一片静谧中,只有月光照着人世万物。 赵慕青忽然感到不大对劲,眼角余光瞥见背后有人影在敏捷靠近。 褚渊也觉察到了,所以在对方举起胳膊的刹那,迅速转过去用扇子挡住了劈下来的手,生生把那人震住。 只是睡不着出来带她出门闲逛?信了他的鬼话! 赵慕青心里呵呵,几乎同时跳到一边去,脱离两人战斗范围。 她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还是别随便掺和。 比起担心褚渊被毒打,她更担心自己遭到误伤。 当个皇帝也挺不容易的,时时刻刻得提防着有人暗算自己。 可是观战片刻,看这个刺客的身形有些眼熟,回想一下,不就是刚刚在房里的那位吗? 这么快沉不住气,等不及对褚渊下手了?怕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担心她失约所以干脆自己先下手为强? 不管哪一种,今晚这件事都古怪。 她本来对褚渊放着朝廷大小事务不管,亲自赈灾便心存疑惑,像是特意奔着个乱糟糟的地方去。 -- 真相(2900珠加更) 赵慕青尚且没有完全理清楚二者间的关联,封白不知道打哪里钻出,跟刺客火拼起来,褚渊得以脱身。 多么熟悉的画面。 她记起在乌桓代古城的遭遇。 了解了,又是一个老套路,利用她这个幌子吸引心怀不轨的人暴露。 这套路简直屡试不爽。 看来杀褚渊的人肯定不是同一批,否则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次。 事实上,褚渊来赈灾的确是故意少带侍卫。 先前宫里查出存在西羌奸细制造混乱,他就是想漏破绽引人露面。 这一路其实有很多下手的机会,但对方都没有动作。 灾民差不多得到安置,他以为这趟或许是白来了,已经准备启程回宫处理水患后续事宜,没想到最后时刻有人跳出来。 封白在几个回合后抓住对手弱点一举擒获,刺客想自杀没能成功,被押回庵里。 褚渊不想浪费时间,也熟谙刺客既然有胆子对他不轨,绝不肯轻易交代的道理。比起忍受身体上的疼痛,心防才是最脆弱的。 果然,在他软硬兼施的攻势下,刺客说出自己不是西羌的人,而是忠于先周的暗卫。 这倒是让褚渊略有点意外。 当年周国灭亡,有一些侍卫投诚,褚决明把他们调到金陵巡城,后来人员如何变动没有过多注意。 褚渊认为他没有吐露全部实情,背后肯定有指使者,而指使者是否是他认为的那个人,有待证实。 相对他的推测,赵慕青便十成十肯定幕后黑手是肖毅。 回宫当天,她写了封密信托人送给肖毅,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皇帝已经对他起疑。 不料肖毅回信承认他是指使过人离间皇帝和大将军,但没想到那人急功近利用了这种手段。 刺客一条道走到黑,却是行为草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在他嘴巴够严实有底线,最后关头补救了下,死也没供出肖毅的名字。 涿郡的新太守到任后,新官上任叁把火。 按照皇帝的旨意又是发钱粮,又是去现场勘察,兢兢业业,终于平息民间怒火,挽救朝廷在百姓眼里濒临破灭的形象,甚至听到几耳朵走肾马屁。 完美。 皇帝一回宫,大将军那边的党羽就尴尬起来了。 他们原来跳得最凶,仗着褚决明撑腰手撕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尾巴翘到天上去,拉帮结派。 然而褚渊不仅安全归来,甚至妥善解决水患问题,功绩自不必说。 莫非皇帝受什么巨大刺激突然转性,不关注女人,反倒对政事上心起来了? 在朝为官,站对阵营很有必要。于是有人惊慌,有人怀疑人生,有人痛悔押错宝。 褚决明和褚渊叔侄二人还没明目张胆斗,年度撕逼大戏已经开场。 在这次震荡中,有些官员被抄被贬,皆是得了个无人臣之礼大不敬的罪,其中不乏褚决明的人。 然褚渊此次雷厉风行,等大家回过神都来不及作出反应,纷纷如被敲一记闷棍。 褚决明即便不满,也不可能明着跟皇帝叫板,只能当吃哑巴亏。 而赵慕青回来后,却心情复杂。 那刺客给的药没被她扔掉,藏在秘密的地方。 到底下药,还是不下药? 直到夏天匆匆而过,初秋的第一片叶子黄了也没得出个结论。 赵慕青惆怅。 望着树梢上的黄叶往下掉,心中感叹进宫居然一年了。 低头继续打扫着褚渊的寝殿,擦了桌子擦书架,擦了书架擦花瓶……没擦完,好端端的花瓶竟自个儿转起来。 她错愕,难道不小心触动什么暗器机关?轻微的咔嚓声,立在书架后的墙壁突然往两边打开。 好奇不是病,发作起来要人命。 赵慕青记起谢府也有这么个密室,是不是流行修建这种玩意儿专门掩盖见不得人的东西?她边想着,边踏进去。 没想到里面挺大,藏了好多东西,倒像是另一个居所。除了没窗子,床榻,桌椅,香炉,一应俱全。 似乎闯进别有洞天的世界,她溜达着,视线扫过,却扫到不可思议的物件。 赵慕青快步走上前,掀开架子上遮盖的布。 这不是以前戴的手镯吗?眼睛一斜,看到旁边的发簪,这不是最喜欢的芙蓉簪吗? 还有,这对耳坠,这支柳叶箭,这颗鞠球……仔细瞧,这里面全是她用过的东西! 似乎经常被人抚摸或是特意擦拭过,十分整洁。 谁能告诉她,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慕青瞪大眼睛,越看越匪夷所思,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再望四周,这密室的格局分明与自己曾住的芳菲宫的房间相差无几。 恍若置身在数年前的一场梦里。 墙角堆放着没有上锁的几个大箱子,她蹲下打开。 原本是她送给褚渊,他毫不稀罕,早该被丢掉的奇珍异宝好好躺在里面。 不是嫌弃得要死吗? 他撒谎了。 赵慕青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翻动,一样一样确认,竟完完整整,没有缺少一个。 手抓住箱子边缘,她蓦地咬紧牙关,无以言说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滋长。 她无暇顾及,也未曾细想过,隐隐约约浮现心底的某个猜测究竟是真是假。 但此刻,她发现以往被自己忽视的好多情景在顷刻涌来,排山倒海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荒唐,实在荒唐。 目光一瞥,她起身拿起放在架子中央最漂亮的小盒子,犹豫片刻才摁下机括。 盒盖弹开,里面装着一撮灰白的粉末。 这是…… “这是大周八公主的骨灰。”寂静中,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声音。 赵慕青身体一僵,机械地回头。 褚渊看着她,说:“可是我一直相信,她没有死,她最是顽劣,天不怕地不怕的,哪有那么容易死。” 斑驳的光影摇曳着,落在他身上,令她看不大清是什么样的神情,只听得一再压低的嗓音,微透着几许喑哑。 她的喉咙里仿佛卡了根鱼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让人难受得紧。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他留着她所有用过的东西,甚至烧化的骨灰做什么? 一股不寒而栗又格外震撼的感觉交织,搅混思绪。 如果是厌恶,这份怨念未免太沉重可怕了。 如果不是,又意味着什么? —— 我回来啦,能拥有你们的珠珠吗 -- 病 赵慕青从没有想象过,更想象不出他这样清高,看淡生死富贵的人是如何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白天黑夜,一个人躲在幽闭的空间,对着这些遗留着她痕迹的旧物反反复复睹物思人。 明知道她死了,却等在这个地方如她仍旧在世。 就像她那时候被关在冷宫,褚渊试着去感受她当初有多失望,有多孤独,有多难熬。 他原以为她和孙兰若是最好的朋友,孙兰若所嫁非人,她定会很不开心,所以求见过孝平帝一次。 却没想到,孝平帝竟禁足了她。 而现在,他惩罚自己。 活着,才是真正的惩罚,终其一生。 可就算如此,能抵得上她受过的苦痛吗? “你留着它们有什么用?”信息量过大,赵慕青好不容易挤出话。 “没有什么用,或许是给我自己一个安慰而已,”褚渊眸光清浅,轻描淡写地说,“凭着它们,我就能暂时撑下去了。” 有这些东西,总比完全没有好。 至少有一点点聊以慰藉的盼头,让他可以维持清醒。最后能等到她回来,哪怕过程有多苦,也无谓了。 他是疯了吗?将盖子合上,指尖压着机括,赵慕青觉得此前认识的他和现在的他似乎不是一个人。 记忆深处的许多东西被不断勾动,而她形成固定的认知像破裂的镜子,渐渐碎开。 那些碎片里,冒出来好些令她措手不及的事物,也是要她看清事实的真相。 前尘往事,往复错乱,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褚渊看着讷讷站着的她,会因为偶然的发现触动,会为他感到一丝丝难过吗? 反复思忖,得不到答案。 他叹了口气,故作惊讶地问:“你眼睛为什么这么红,哭了?” 赵慕青别了下脸躲开他的手,自个儿摸摸眼睛。 “……” 这个骗子,哪有什么眼泪! 褚渊瞧着她,忽地笑了笑,拿起架子上那只发簪往她头上插:“这芙蓉簪原来是一对的,上次我送你一只,这一只今天也送你,物归原主。” 头上簪着先前他送她的那只,这会儿插上另一只,倒是相得益彰。 赵慕青不自觉后退。 他果然一直知道她是谁。 但他既然早知道,还这样对她,让人很不自在。 “你不要挨我这么近。” 褚渊不仅没有听,反倒弯唇凑过来,拨了下她脸颊边的发丝。 赵慕青拧眉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的你,让我忍不住有些心动,想抱一抱。” 这些东西他没打算让她看到,虽然她如果为他难过,他会很高兴,但本意并非如此,所以适时打断。 他只是想告诉她,她在他心里一如最初。 当年他对她的喜欢没能表达出来,如今依然,只增不减。做梦总是梦见她,梦里的她还从不搭理他。 赵慕青盯着他,警告意味明显。 褚渊俯首:“别这么看着我,小心看久了迷上我。” “脸是个好东西,希望你多珍惜。” 褚渊捏起她下巴,道:“自从见了你,它就没想过要自己。” 这个人表面端正道德,实际满脑子龌龊无耻。赵慕青脱口而出:“有点脾气行不行。” 他不假思索:“没脾气。” 她支开他的手往外走,没走两步,被他从后面搂住腰。 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褚渊低着脑袋,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略灼热的吐息洒在脖颈与发丝间,缓缓道:“我好想你。” 很想很想,想到险些发疯。 她大概永远不知道,他其实好久好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坐在树上晃着腿的小姑娘,就记住她的样子,后来时隔一年多,又再会。 她没有变,唯一忘记的是他。 但这没有关系。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告诉她,可惜错过了。 好在上天怜悯他,又把她送回他身边,直至此刻终于忍不住,他才敢亲口说一句。 赵慕青因为这句话微愣,挪了挪身体,却被搂得更紧。 手掌在腰腹处摩挲,挠得皮肤又麻又痒。 “我喘不过气了,”她拍拍他的手背示意,“我不走,就在这里,你松开。” “真的?” “真的!” 听到这话,褚渊松开是松开,然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突然手往腋下一抄,将她抱起来,提到柜子上坐着。 惊呼声都没来得及出口,生生噎回嘴巴里,赵慕青从上往下看着他道:“你干什么?” 褚渊避而不答,伸出食指擦她的额头:“打扫就打扫,怎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她抓住他擦拭的手,自己用另一只手胡乱揩几下:“好了,干净了。” 他反手一握,将她的手裹在掌心里,挑起嘴角:“有没有听到你心跳声很快,知道为什么吗?” 赵慕青果断回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褚渊握着她的手,循序善诱:“不要急着否认,你难道一点不明白这种感觉?” 她道:“我有病。” “……?”他的笑容僵了僵,继续道,“别这么贬低自己,你没病。” 赵慕青道:“那就是你有病,传染给我了。” “我也没病。你就没想过其他原因?譬如……你一时接受不了,但不是真的排斥。”褚渊仔细解疑,仿佛当作学术问题般探讨。 赵慕青眉头皱得更深,瞧着他亮晶晶,万般殷切深邃的眼睛,嗫嚅出声:“也许……有那么一丢丢,就一丢丢。” 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立即补充:“没有谁会讨厌陛下。” “我不是要你把我当成皇帝,我是要你把我当成一个认识的人,一个……”褚渊顿了下,低声道,“普通的男人。” 他在这拼了命,耐心地给她解释,不只是为她不感到讨厌,而是想真正拉近两人的距离。 赵慕青觉得他今天废话好多,跟从前在耳边唠唠叨叨,叫嚣着教她做人像蚊子嗡嗡的老臣似的。 她不太高兴地嘟哝:“你有完没完啊。” -- 试探(3100珠加更) 被她打岔,什么暧昧的气氛都没了。 褚渊道:“好了好了,不逗你。近来有没有听说一个趣闻?” 赵慕青没马上回应,扬眉望向他。 他挽着嘴角,从容道:“这宫里面都传遍了,说你要勾引我,借机上位。” 她自然听说过,不仅听说,还听说无数版本,虽然描述的事情有差异,但意思八九不离十,羞耻度有过之无不及。 大多数觉得皇帝不可能对她感兴趣,再没有眼光也不会看上她,因为她实在算不上让人神魂颠倒的大美人。 现在整座皇宫几乎全知道她与皇帝之间不得不说的二叁事,走哪里背后指指点点的宫女太监换了一拨又一拨。 赵慕青希望这些乱传谣言的人闭嘴,却根本管不住。 老实说,她对此不是很在意。诋毁或看不惯她的人一抓一大把,真追究起来,得累死自己。 况且,她是没安好心,上位虽然不想上,欲擒故纵的把戏的确耍过。 她不明白他提这一嘴的用意。 “你想上位吗?”褚渊看着她,垂首靠近,按住她的后颈额头相抵,喃喃道,“如果你想,我给你,我这里有个最好的位置一直空着。” 不管怎么说,当初是他逼得她走投无路自尽,他想过,如果始终找不到她,就让自己一个人孤独过下去。 那时候为保全她性命,他没能顾及她的情绪。 褚渊从不否认给她带去的伤害,也不觉得自己的苦衷是理由,他只是想尽力挽救,尽力弥补,哪怕用尽一生。 这不是暗示,是赤裸裸地明示了。赵慕青揣度须臾,抬眼堪堪同他四目相对。 她有多久没说话,他就凝视着她有多久,仿佛执意渴求一个回应,盼她说出什么。 心尖被什么揪扯了一下。 她怎么这么奇怪,嘴上说着报仇,不忘国仇家恨,又莫名其妙老是被这个人影响。 “你舍得把那么重要的位置给我吗?” 赵慕青有种错觉,他这喋喋不休跟她说话的德行,有些像曾经的她,只不过那些年的他端着架子爱理不理。 褚渊见她这个反应,似乎觉得有趣,反问道:“为什么不舍得?” 她张了张嘴,笑道:“我想我没必要非得回答,到此为止。” 这本就是个死问题。 他是建立燕国的皇帝,她是先周的公主,纵使他们曾经同床共枕,却不代表是情人。 情人还有个情字,而他们之间没有,最多的,便是旧事留下的一点遗憾。 他不能真的娶她,更不能给那个最尊贵的位置。 其实赵慕青心知肚明,说恨他,并不彻底,有些东西或许随时间淡化,却不会消失。 她不是个大义凛然,心怀苍生百姓的公主,但也忘不了是谁欺骗她,是谁灭掉周国,又是谁导致舅舅生死不明…… 她不想重蹈覆辙。 褚渊怔然片刻,也笑了。 “你这么剔透,让我有点担心。担心你今天跟我说说笑笑,明天就同我讲‘初次见面,多多关照’了。” 他半真半假揶揄,但想不到却差点一语成谶。 他以为他们就算还不能坦诚相待,至少她不会再对他恨不得此生不复见,然而没多久,他便感受到成吨的暴击。 秋后接连下了几场雨,一日比一日冷。 褚渊忙得更甚,有时候甚至宿在书房,见得最多的人除侍奉的宫女太监,就是谢玄。 近来西羌境内有人煽动臣民,反对战争的呼声越来越高,燕国与西羌对峙的局面有所缓解。 而这个人便是西羌王的四儿子扎木多,但他并非西羌王亲生,只是多年前收的义子。 那时候他秘密来到金陵,和褚渊商议要事,许诺登上王位后两国永久和平,实则是想借褚渊的势力夺权。 褚渊表面用美酒佳肴好生招待,看似和他结盟,其实也是利用他急于求成的心理反过去利用对方从内部瓦解西羌的团结罢了。 至于永久和平,他从来没有想过,西羌不俯首称臣,就不可能太平。 听谢玄说扎木多回西羌后的所为,褚渊翻着案上的折子,淡淡道:“随他去,朕就看看成坚这个老匹夫本事有多大。” 坐在一旁的两位老臣颔首附和。 褚渊道:“这次两位大人也费心了。” 其中一人摆手:“不费心不费心,臣等为陛下排忧解难是分内之事。实不相瞒,在臣眼中,无论才智胆识,陛下都担得起盛世明君。” 另一人连连称是。 他们都是老油条,先前观望皇帝和大将军两方阵营,如今见皇帝慢慢占据上风,马上投奔过来。 这马屁拍得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念在他们有点作用的份上,褚渊不予计较。 “两位大人谦虚了,这番话朕定然铭记,前路未卜,还望你们多相助,与朕共进退。” 二人满脸笑容。 王显进来,手里拿着把伞,说外面下起雨,轿辇停在甬道边,他们便告辞出去。 褚渊望了眼,果然见天空晦暗,地面湿漉漉的。 他合上折子道:“封白。” 封白应声进来。 “东西买了吗?” “买了买了,微臣可是跑遍整座金陵城,才找到陛下说的那家宜春斋,保证带给慕青……” “行了,别装了。” 谢玄闻言,插进一句话:“陛下居然专门给她买小吃?” 眼神像看稀奇,又像看智障。 虽然他见过褚渊面对有关赵慕青的事情,就显得不正常,总是能让人在惊诧以后,见识到更惊诧的行为。 但自从赵慕青回来,褚渊更傻了,而且是病入膏肓没救那种。 反正若是再让他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绝对会疯掉。 针尖般的小雨连绵不绝,笼罩皇宫。 褚渊刚走到殿外,就有宫女跑过来接伞。 “陛下,慕青姑娘不在。” “不在?” “奴婢远远看到慕青姑娘出门,连小萝在后面都没追上,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褚渊眉间微蹙:“你们谁都不知道她去哪里?” “慕青姑娘走得突然,没有通知任何人,奴婢也是偶然瞧见,”宫女一脸为难,“不过,奴婢后来问,小萝说慕青姑娘可能是出宫了。” “她出宫干什么?” “这个奴婢确实不知道。” 宫女话音才落,褚渊的手猛然攥紧,已经转身大步往外走。 谢玄看他面色不虞,也急忙跟上。 夜色沉沉,风雨淅沥。一路走得极快,他们到宫门口的时候,不到一刻钟。 如宫女所言,赵慕青在这里。只是她没出去,站在马车旁。 —— 虽然知道你们想嗑糖,但毕竟公主心里还是会有隔阂,要让皇帝火葬场一下嘛 -- 别 褚渊不疾不徐走过去。 赵慕青听见背后脚步声,回头一望,见他和谢玄一前一后到了跟前。 褚渊看着她,若无其事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慕青知道拐弯抹角无益,开门见山道:“我送朋友。” “朋友?谁?” “成允言。” 随这叁个字出口,褚渊的脸也黑了,什么狗屁的面无表情消失得干干净净。 谢玄起初不明白,仔细想想,便略知缘由。 以皇帝这个幼稚鬼的性格,决不允许看着自己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为别的男人操心。 谢玄第一次见到成允言,就觉得他不是俗辈。正因如此,皇帝也让他暗中留意此人动向。 他曾经见过成允言跟太医们闲聊时,状似无意地打听一些关于安成侯的事情。 皇帝令他静观其变,但他没想到的是,大将军的人不知怎么的也得知这个消息,先一步动手。 成允言脱身是脱身了,然而还是被怀疑上。 他跟皇帝也是昨晚才知道,褚决明以怀疑医署里藏着他国奸细为由,在半夜秘密抓走了几个年轻的太医。 褚渊眼里喜怒莫辨,只问了一句:“送他去哪里?” “出宫。” 他低声笑了笑,道:“你觉得他凭什么离开?” 赵慕青一默:“奴婢知道,他不属于医署编制里的人,所以陛下也没有必要留着不放。” 褚渊盯着她,扶着额头有些头疼道:“朕为什么要放他?”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想放”叁个大字,就差加粗了。 赵慕青身体一滞。 没毛病。 好像的确没理由他非得放?可是能放成允言的人,眼下也唯有他有这个权力,于是她闷声道:“他……他当初毕竟是陛下带回来的,难道坐视不管?” 这个生拉硬扯的措辞,说出来自己都没有底气。 她只能想到在乌桓那段日子,他二人之间算是有点交情。 纵然这点稀薄的交情是因为她引起误会,但两者本身应该不存在不对盘结下梁子一说,不然褚渊不会准许成允言进宫。 褚渊忽而被气笑了:“是又如何,朕带他回宫,是看中他的才能,除此以外,跟普通人没有区别。” 被他一句话堵住,赵慕青无言以对。 他的话对她构不成伤害,这么怼她有什么好处?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想造浮屠就罢,也用不着这么理直气壮。 褚渊敛起笑意。 他身上那股冷气快冻死方圆十丈以内的生物,偏生她不畏强暴,挺直身板一字一句说:“不管怎样,我要送他离开。” 昨晚医署里发生的事情太蹊跷,绿乔告诉她后没多久,成允言便也来找她。 她不清楚成允言为什么在这种敏感时期出宫,但她欠他一条命,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自个儿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若落入不知轻重的狱卒手里,挺不过两叁道刑恐怕就嗝屁了。 褚渊问:“如果你答应朕一个条件,朕就放他走。” “什么条件?” “留在朕身边。” 赵慕青仰头,不明白她留不留在他身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眼下没有拿得出手叫板的筹码。 “我答应你。” 褚渊得到答案,不仅不高兴,脸色更不好看了。 “记住你说的话。” 谢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陛下,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褚渊垂眸,无奈一笑:“朕比你清楚。” 他就是拿她没有办法。 他习惯安慰自己,早晚有天她会明白他的情意。 他习惯把那些欢喜藏起来,接受了这个现实,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看着她直到老去,死去。 谢玄还能怎么做?只得让了道。 赵慕青上前几步,成允言正掀开帘子。 她笑着说:“一路顺风。” 他讶然:“慕青……” “趁朕今天心情好,会当做没看到,”褚渊负手站在宫门口,截断对话,“但耐心有限。” 赵慕青挥手:“走吧,不要耽误时间。走了后,别再回来。” 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是自由的白鹤,在山野间栖息啼鸣,而非困在尔虞我诈的宫廷。 成允言看着她,本来神采奕奕的双眼黯淡下去,弄得她心底涌上歉疚,象征性地拍拍他的手臂道:“去哪里都行。” 他轻声追问:“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 赵慕青心里涌起一丝伤感,嘴唇无声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种生死离别的场面。如果将来她能出宫,或许有生之年还可以与他见一见做朋友。 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是他好心收留照顾她叁年,朝夕相处间,她已经把他当作亲人般看待。 纵然不舍,但这件事她也考虑许久,逍遥世外的那个少年郎才是真实的他。 既然视如亲人,那么她自然希望他这辈子生活安稳,平安顺遂。 马车往前缓缓行驶,成允言回头望向她,赵慕青却扬起嘴角对他笑。 他眼里似有无限失落和不舍,欲言又止,半晌才放下帘子。 马车行了很远,她还能从晦暗的光线里看到他停下来,又回头瞧了她一眼。 许久,褚渊掉头往宫里走。 赵慕青跟在后面,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他会真的答应。 她自觉孙兰若才是那“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美人,自己即便是为避人耳目,容貌发生点变化,无非顺眼些。 如果问他,是孙兰若好看还是她好看,他肯定不会昧着良心夸她。所以,她不自取其辱。 阔别这些年,经历过一场变数自知人心复杂,赵慕青更不会自作多情认为他这行为本意是为讨她欢心。 他不是轻易动情的人,也没有那么无聊。 谢玄没有一起回永安殿,临走前,刻意小声提醒她:“你最好别再刺激皇上。” 赵慕青颔首。 好罢,她刚刚那副嘴脸的确可以说是以下犯上,完全没摆正自己的身份。 所谓富贵险中求,尽管她是仗着他可能对她有兴趣,用这种几乎是破罐子破摔的方式威胁,好在结果赌对了。 尚沉浸臆想中,褚渊忽的顿住,转身看她,眼神有点凶巴巴。 -- NpO18.cOm 温泉(3300珠加更) 赵慕青抹了下耳朵边被雨水淋湿的几缕青丝,假装没有看到。 褚渊沉默片刻,闭了闭眼。 他是要有多大的心,要有多慈悲为怀,才听她的话容忍下自己急匆匆赶来帮一个情敌的忙。 怕不是脑子里灌了水! 放走成允言固然是考虑到她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清楚成允言进宫的目的,把成允言扣押在这里没有多少好处。 一个安成侯就够了,再多个西羌世子是乱上添乱,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不如卖她一个面子。 赵慕青咬唇,想对他笑笑缓解这个紧绷的气氛,但总觉得自己笑得特别做作。 褚渊睁眼,走近两步抬起手来。 她还以为他气得当场给自己耳刮子,结果他只是用袖子擦她湿漉漉的头发。 “你是不是故意的?很好,你赢了,我一点都生不起气。” 即便她冒雨跑来担心另一个人,看着她貌似可怜的模样,那些气也撒不出来了。 伞外雨声淅沥,赵慕青望着他,知道他是睁眼说瞎话,心仍是如被钟撞。 褚渊道:“回去换身干净衣服。” 他的笑也很假,可在她看来,更多的感觉像是好生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的自我克制。 他是皇帝,皇帝因为区区一个宫女大发脾气太没出息了。 赵慕青见好就收,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惹他,二话不说就往自己住的屋子走。 “站住,”褚渊顿了下,握住她的手腕朝她手里塞了个油纸袋,“不要吃多了,坏牙齿。” 她低头,打开袋子一瞅,诧异道:“给我的?” “嗯,”他收回手,别有深意地问,“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谢谢。”赵慕青说完,自顾自走了。 褚渊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这个皇帝是假的罢。 * 绿乔不愧是叁宫六院八卦小能手,赵慕青前脚进屋换了衣服,她后脚就来了,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道歉没管住自己嘴巴。 她本来是避免赵慕青担心才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知道赵慕青因此和皇帝杠上。 如果赵慕青遇到不测,那她简直是好心办坏事,一辈子都要愧疚。 赵慕青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事情圆满解决,成允言安全无虞,只不过以后不可能在宫里见着了。 绿乔有点小遗憾。她觉着成允言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还挺喜欢呢。 赵慕青终于盼到老丞相的信,里面说他托朋友在岭南一带找寻孝平帝的事有了眉目。 有人曾在上个月见过长相与孝平帝相似的人在小镇出现,至于是不是孝平帝,得找到人确认才知道。 她吊着的一口气稍微松了些,但凡有任何关于舅舅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至于放走成允言,如何向褚决明那边交代,就不是她管得着的了。反正褚渊诡计多端,随便找什么借口都能对付过去。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半夜,大牢突然走水了。 据说有人没来得及逃脱葬身火海,被烧得面目全非。当中包括成允言。 那当然不是成允言,而是替成允章死了的死囚。 彼时听到这个消息是翌日上午,赵慕青正跟小萝下棋。 小萝满头大汗,就算赵慕青让她数子,她依然被杀得溃不成军,沮丧至极,引得旁观的宫女偷笑。 赵慕青道:“你可是叁连败了啊!” 有宫女连忙拢着小萝的肩膀安慰:“千万别哭鼻子,所谓失败是成功他娘……” 小萝白她一眼,推开道:“去去去,谁说我要哭了?” 她拈着棋子抱怨:“不玩了不玩了,姐姐一点不给面子!” 赵慕青翘着腿哈哈笑。 日子似乎又逐渐回归平静。 时光如流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霜弥地,气候越发萧条。 日子平静是不可能平静的,只要她在宫里,褚渊有的是办法让她感到不平静。 平白无故,他带她去温泉山庄这个行为很让人想不通。他哪里管她想通不想通,直接就捎上她。 温泉山庄坐落半山腰,雾霭缠绕。马车沿着路,蜿蜒而上。 风在向人展示大自然的威风,要多凶猛有多凶猛。 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模糊听见耳畔有谁在叫自己,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 他问:“小青儿,醒醒,你是不是病了?身上怎么这么凉?” 赵慕青闭着眼睛,没有精神搭理他。 褚渊却肯定她是生病了。 等她感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打哆嗦,才认同他的说法。 约莫是昨天帮着绿乔一起洗衣服,边聊天边洗,时间太长没注意。 眼皮子耷拉着,赵慕青恍惚感到被抱起来走了一段路。仿佛跨进门槛,穿过长长的走廊。 “陛下。”有人迎上来跪拜行礼,但褚渊没说话,只是匆匆朝前走,让他们全部退出,随后掀起帘子入了里面。 赵慕青半眯着眼睛睁开,陡然发现褚渊一直抱着自己一路走着,而自己还听话地蜷缩在他怀里。 揪着他胸口衣服的手变成推攘,她有气无力道:“放我下来。” 褚渊没有放。 见她醒来,他低声道:“这里里外外都是人,你尽管大声点,我不介意他们围观。” 赵慕青咬咬牙,勉为其难忍住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冲动。 褚渊继续走,直到周围见不到半个活人影子。两旁翠竹绿意盎然,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给深秋萧条的景致带来几丝生机。 他叹口气:“早知道你病了,就不带你出门。” 赵慕青没有作声。 她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温泉池,池水清透,冒着淡白色烟雾。 她愣神,褚渊却抬手去解她胸口系带。 她虽然生病了,但还有意识,迅速抓住系带,嘴巴如往常锋利不饶人:“你干什么?” 他挑眉,笑问:“你有力气自己脱衣服吗?” “我不脱衣服。” “不脱衣服?只怕等你上来冷风一吹更难受。” “我不……你要泡,自己泡好了。”她抬脚一踹,转身要走,被褚渊握住手腕拉到跟前。 他低头,好整以暇道:“带你来是想让你去去身上的寒气,别枉费我好心。留件衣服,又不是不穿,你想哪里去了?” 赵慕青才不信他安什么好心,急急道:“我自己有手!” 褚渊勾着系带的手指一扯,猝不及防间,她的外衣顿时从肩头剥落。 “乖,你好好泡温泉就行了。” 她的惊呼声来不及出口,便被他放进池子里,暖融融的水立刻浸泡身体。 褚渊脱掉外袍,穿着亵衣下来。 他怎么做到脱衣服脱得这样酣畅淋漓的?肯定没少和女人实战过! 赵慕青正暗暗腹诽,他胳膊一伸,反手拽她过去坐到腿上,扒拉进怀里。 虽然泉水很暖和,他的身体也很暖和,但她极度不适应这个奇怪的姿势,想往旁边挪,褚渊却一手扣紧腰不让她乱动。 他从身后抱住她,呼出的热气喷在后颈:“别动。” —— 温泉play安排 -- NpO18.cOm 坏掉了 赵慕青僵住。 亵衣遇水湿透,全黏着身体,线条一览无余。 视线不经意扫过她的肩膀和轻轻晃荡,浮动在半胸位置的水面,褚渊喉结微滑,目光不知不觉深了几分。 他勾了下嘴角,微微眯着眼睛:“是不是比外面温暖多了?” 许是被氤氲的热气熏得头脑模糊,赵慕青没有反驳。 这副呆呆的模样,意外乖顺。 生病比不生病的时候可爱多了。 见她没有马上抗拒,他拿手指捏住她的下颌,唇轻轻映在耳垂上道:“你看,其实你也不讨厌。” 赵慕青呼吸有点急促。 他灼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肩颈,握着她下颌的手指轻拢慢捻,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好似是故意在引诱一样。 “喜欢这里吗?” 不知道是不是泡着温泉,他的手和唇都有些烫,像烧开的沸水,惹得她抖了下。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清风,翠竹,温泉,你和我。” 她身上软绵绵的,杏眼微睁道:“你不要说话。” 褚渊掬起她一缕发丝,吻在发丝上,抬眼道:“你不讨厌我的亲近,就如同此时此刻这般。” 仿佛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赵慕青纠结地蹙了蹙眉,迟钝地似乎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那么想和我亲近吗?” “是啊,”褚渊轻笑,声音有点哑,“很想很想,想了好久了。” 她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头,浸在水里飘曳着。 原本白皙的耳朵和脖颈也因为泡着温泉,显出淡粉色。而素白亵衣下,若隐若现隆起的弧度透出绝佳风景。 掌心缓缓向上,握住一边娇乳,另一手则挤进腿间。 他亲着她的后颈,说:“把腿张开。” 赵慕青晕晕乎乎,愣怔不语。 他揉几下浑圆的山丘,温声道:“别怕,小青儿,不会弄坏你。” 像被蛊惑,她迟疑须臾,听他的话膝盖往两旁移。 当他绕过小腹,寻到蜜缝之上那颗红珠捻住时,她激起颤栗,身体更热了。 “痒……” 褚渊抿唇,扯开衣襟将亵衣从她身上剥开,然后又捏住下颌扭过她的脸来。 舌头纠缠几番,唇角沾上唾液,又红又亮。 她觉得有点空,有点难受,不知道是外面的水流进私处,还是里面的水泄出来。 他离开唇畔之际,呼吸渐急,将手指从缝里抽离,勾出清澈的液体。 “想要吗?” 释放出来勃起的性器杵在臀沟,一副掠夺的姿态。 赵慕青神智迷离,蓦地抓住他的手:“我……生病了……” “我轻点,”他不打算放弃,抚摸眼前曼妙的曲线,“传染给我也没关系。” 她咬唇,因着蒸腾的水汽,眼里清波盈盈,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褚渊眸色越深,拿起她的手带她伸向自己。因为她的触摸,他低低喘了一声。 这声音听得赵慕青发麻。 环绕的经络在指间跳动,烫到手烧起火,无法熄灭。 眼看握住炙热的阳具,她微微僵硬。 褚渊闷哼,提醒道:“握紧它,动一动。” 她有些转不过弯,慌乱间不自觉用力。 毫无规则地上下套弄,偶尔指甲不小心刮到顶端,挺得更高。 他额头渗出汗,低头咬她后颈,像小狗一样。她被咬得又痛又痒,忍不住轻颤。 还没有真正交合,只是闻着她的味道,贴着下体来回摩擦,就让他沉迷。 赵慕青找不到支撑,瘫在他怀里,胸腔起起伏伏。 结果就只能任他胡作非为。 欲念如夜下汹涌暗潮,硕长欲望顶开瑟缩的穴口。 借着温水和春液的双重润泽,缓慢插进甬道,拓宽紧致的内壁,互相绞磨。 肉褶一点点烫平,她蓦地挺腰,被他入到里面,一瞬又跌回去。 圆头如乘风破浪的帆,往前驰骋。 “嗯……不要那么深……” 裸露的胸乳裹着水汽,白皙泛红,褚渊喉间干涩,熟练地握住一只捏揉。 穴里撑得满满涨涨,一下下的顶弄让赵慕青动情呻吟。 像随着浪尖跌宕,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覆上他的手,她蹙眉断断续续开口:“你……嗯……有没有让……那些人……走开……” 他似在忍耐,鼻息落在耳后:“什么人?” 赵慕青扭了扭腰,歪头躲他的吻:“就是……嗯……外面……啊……” 话没完,她尖叫一声。 顾忌她在生病,褚渊抽送的幅度很小,始终维持着柔和的节奏,却突然一记重撞。 硬挺的热铁捅开宫口,强推进去,攻陷花心深处。 “你该专心享受,”他近乎发狠地磨着那里,用灼耳的嗓音徐徐回答,“没有谁能听这样的叫声,只有我。” 阴茎在湿润的穴口连连捣入捣出,带起水面荡起一层层波涛。 赵慕青微张嘴喘息,已经没有办法吐出半个字。 大概是晃动的水波冲走理智,欢愉比先前更强烈,密密麻麻的快感在体内堆砌,濒临爆炸边缘。 手在穴口处抹了下,水液汩汩,褚渊将湿润的食指伸进她口中。 她推他却没有推动,眼睛湿漉漉,咬着手指含糊道:“你,你……唔……” 他没有停止,舔她汗湿的颈,身下不紧不慢挺动。 嘴里的指头拨弄舌尖,而穴里的抽插次次戳到敏感处,逼得她哽咽:“啊……轻……轻点……” “叫我。”他在耳边喘气。 赵慕青轻颤,难耐地低吟:“褚……嗯……” 他抬高她的腰,再大力往下扣,沉沉道:“不是这个,你知道。” 她终于顺从地喊:“渊哥哥……” 对褚渊而言,这是镌骨铭心的声音。 他捞起她的腰,将人调换位置,让她双腿分跪趴在池边。 “小青儿,我想从后面。”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扶着凶器,径直贯穿滴着白浊,颤巍巍痉挛的穴肉。 赵慕青被撞得朝前一晃,抖动的乳尖擦过壁砖。 她赫然绷紧,手指微微蜷缩。 褚渊俯身啃咬光滑的背脊,退到门扉,再整根肏到底。 水雾缠绕四周,轻缓而绵长的频率令身体里的火愈烧愈旺,似永远不会熄灭。 这个王八蛋就喜欢骗她,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 当他一遍遍填满凹处,赵慕青只觉得下体和肚子火辣,胀胀的,麻麻的,快坏掉了。 “不……啊……” 淫糜的水花一浪高过一浪,钻进耳膜,已经跪都跪不稳。 陷入昏沉的睡眠前,她感到那双手臂将自己拥进怀里,似乎在用水温柔清洗身体。 -- 坦诚 褚渊离开后,她闭上眼睛又安静地泡了一阵子,感觉浑身经络都疏通,暖洋洋的。 风吹来,说不出的惬意。 褚渊没有回来,她等来了小萝。 小萝把干爽的衣服递给她,笑道:“姐姐快起来罢,皇上说温泉虽然泡着舒服,但久了容易头晕。这身衣服是皇上叫我拿过来的,很合适。” 他没在这里,赵慕青便没有那么多顾忌,擦干净身子换上另一套衣服。 和小萝到了外面才发现,褚渊站在那里等着。 这厮完全不当人,每次非得把她折腾到筋疲力尽…… 马车到宫门前,刚停下,她就自顾自下去,听到身后脚步声,她回头看,褚渊在后面慢慢走着。 他也不说话,直至赵慕青到了永安殿门口的石阶前。 褚渊道:“既然身体不舒服,早点休息,今天不用你伺候了。” 赵慕青点点头,将要往自己屋里去,又听他喊了一声:“小青儿。” 她一顿,背对着他,整个人停在那里。 褚渊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小青儿,就算你不肯承认,我也断定自己不会认错人。” 白云苍狗,那略略涩然的声音和着风声,撞进她的耳朵里,如梦似幻。 许是好久没有谁再唤过这叁个字,令赵慕青生出一种遥远的心酸感,忽而眼角微润。 褚渊沉吟一瞬,轻声道:“今天的我才是真的我,今天做的事情,也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小时候的他哪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连生存都成问题,要仰人鼻息,情情爱爱的东西就更是奢侈。 那些艰苦的岁月,阴暗的生活教会他成长,教会他隐忍,教会他很多很多,独独没有教给他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感情。 直至她的出现。 他自己悟着悟着,就懂得了。 说来也是好笑,偏偏让他懂这些的姑娘,实际上却是个不甚懂的。 毕竟不是从小的她,赵慕青没有那么不争气哭鼻子,只是依然会因为他这番话心里一空。 似是踩到不结实的雪,脚底突然深陷下去。 褚渊走近几步,站在她面前。 日光被寥寥月色盖过,风吹得树枝哗啦啦响着。 片刻,他启唇说:“从见你第一眼,这么久了……我想过,是不是不会再见到你。”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率先开口与她当面对质,捅破这层岌岌可危,差不多透明的纸。 老天爷给了他机会,他无论如何不会放手。 他觉得,至少从今天的种种看出,她起码没有想象里那么厌恶自己。 她的厌恶应是源自心理和道德上的束缚。 她还不能原谅他,原谅了他,就等于是默认他覆灭周国,致使她的亲人生死不明。 赵慕青瞧着他,忽然笑了。 倒把褚渊笑得莫名,有些愣住。 他本是营造一天的好气氛,借着这个势头延续下去,吐一吐心底话,没想到她居然笑出来,搞得他没了底。 赵慕青见他这般愕然,好像她不该是这种反应似的。 难道不应好笑,而是感动得痛哭流涕吗? 赵慕青本来想将这个问题问出来,但想想,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好开口,且说出来有可能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一个皇帝被伤自尊心的后果,恐怕不是她承担得起的。 许久,褚渊看她没有特别反感,缓和节奏牵起她的手,低声道:“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那声音入耳,蚕丝般层层缠绕,无处可逃,恍若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盯着她的眼睛,柔和泛着潮湿。 那是一个清寒,万籁俱静的夜。 恰逢孝平帝因为他二人关系过于亲近,和大臣们七嘴八舌的谏议,而下令不许他们见面的第二十天。 春雨润物无声,淅淅沥沥。 迷糊间,躺在床上的赵慕青听见有人掀起帘子,进入房里。 黑影驻足,挡住了眼前微弱的光线,彼时她未曾入眠,眯着眼假寐,奇怪谁敢深夜摸到自己的房间来。 待他靠近了,她才发现是褚渊。 良久,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床边,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疑惑不解,当手指忽然抚上脸颊时,冰冷的触感刺得皮肤冒起鸡皮疙瘩,赵慕青心头颤了颤,假装没有反应。 手指停留一会儿,好像在观摩字画般,专注淡然。 这种诡异的状态持续半刻,他终于收回手。 没等她松口气,超出想象的事接踵而来。只听窸窣声,衣服掠过床沿,他竟掀开被子翻身躺了下来。 赵慕青不明白他是何意,僵着身体没动。 虽然她平日里总调戏他,但成功的次数寥寥无几,都被无视,偷偷溜到他屋里要跟他一起睡,还被他拒绝过。 她记得,舅舅禁止他们私底下见面,她去抗议好几天也没有结果。 风拍打着窗扉,嘎吱嘎吱左右开合。 鼻尖忽然闻到浓重的酒气,一只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后颈处呼吸灼热,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背上。赵慕青听见低沉的嗓音仿若古琴拨动,幽然在耳畔响起。 “臣……数日未见,很想公主……”褚渊低声呢喃。 他是醉得没了意识,说胡话罢?劝她不要喝酒的人,自个儿却毫不顾忌地吃独食,吃独食不算,还跑她面前来显摆。 过分! 赵慕青终于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故作醒来的模样,然而他巍然不动。 “渊哥哥?”她小声叫道,见他没反应,又提高了些音调连名带姓地喊,“褚渊!” 他鲜少饮酒,怎么今晚醉成这副德行?难道碰到什么烦恼的事情,是因为近来朝廷对他的非议吗? 褚渊没有松手,语气没了惯常的冷淡,像在抚慰她的不安道:“安静点。” -- 第一次失控(3500珠加更) 这异样的柔和让赵慕青什么话也说不出。 比起往常,他从开头到现在的行为都十分怪异。 褚渊从身后霸道地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环着她,宽大的袍袖覆盖两人身上。 “公主……”他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模糊不清,“答应皇上想将你和亲到西羌的婚事了吗?” 桌案上灯罩的小火柱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这个拥抱尤其漫长。 听见这句话,赵慕青不由惊讶,思忖他到底是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舅舅前些天的确提起这事,希望她嫁给西羌世子,为宽她的心,把那位素昧蒙面的世子夸得天花乱坠,风姿清澈,跟天神下凡似的。 她自是没有答应。 那位世子有多好,是不是天神下凡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嫁。 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年龄还小,不是没人要的大龄恨嫁女,二是因为她不喜欢随便嫁个不认识的人。 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舅舅做主没毛病,但她向来不守规矩,没可能遵从。 这个消息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已经知道了? 赵慕青还在为他的问题疑惑,忽然感到脑后散落的一缕长发被手缓缓拨开。 春寒未消,盖着厚被子,夜里就穿的少,只着了亵衣。 此时,那亵衣随着褚渊手上的动作滑了下去,露出肩头大片幼白肌肤,冰凉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 下一瞬,薄唇贴近,贴在光裸的肩上。 “不行。” 近乎叹息般的低语。 赵慕青一时打了个抖,翻过身去盯着他道:“你快回房去罢,如果被有心之人看见你深夜到此,恐怕对你名誉有损。我脸皮厚损不损无所谓,你若是因此获罪,太不划算了。” 可她这番好意他没有接收到,刚说完这句话,她只感觉肩膀骤然一紧,被他的手攥住。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发如墨色瀑布般散落枕榻间,凌乱,甚至些许颓废,与她的头发纠缠不清。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牢牢锁住她,仿佛带着酒醉的迷离,陡然浓稠。 “你醒醒!”赵慕青微微皱眉,手摸向枕头。 宫女睡在隔间的小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躺在一张床上衣衫不整,如果那人醒来看见这副情景,不知产生什么误解。 她相信他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毕竟他平日就是个正经又严肃的谦谦君子,但心里还是说不清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褚渊看着她,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并不开口。 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她往后缩了缩,想避开,却被用力按住,他撑起半个身子,由上而下俯视她。 赵慕青寻思他哪一天面对她,除了横眉冷对,便是敷衍应付,更甚者怕是烦不胜烦想暴揍她一顿,哪里可能有别的想法? 这是真醉得人事不省了,以防他醒来时追悔莫及,她须得用个什么法子令他清醒清醒。 她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枕头朝他脑袋砸过去,他却好像早有预料,手扼住她扬在半空的手腕。 枕头从指间无力滑落,跌在旁边。 褚渊神色莫辨,忽然一个用力,将她双手压在了头顶。 赵慕青吃痛地低哼,拧了拧眉头。 不是说醉了的人思维和动作都会像得老年痴呆一样迟钝吗?他这路子怎么这么别具一格??? “这个东西不是用来打人的。”他抬手,手指掐住她的下颌。 “疼。”她咬牙,重复一遍。 然而压着她的褚渊表情淡漠,缓缓道:“怎么,口口声声说喜欢臣,转头就要答应嫁给别人,公主的喜欢这么廉价吗?公主不是一直想同臣亲近吗,现在又为什么拒绝臣?” 赵慕青挣扎:“本公主让你放手!” 那张清俊的脸映入眼帘,唇边噙着一丝近似讽刺的笑,让人感觉像悬在万丈深渊,一不小心便会跌个粉身碎骨。 但双手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在她错愕的眼神中,褚渊俯身低下头来,靠向她。 被偏头躲过后,他的唇落在她的颈子上,辗转着,像情人亲密的爱抚。 赵慕青瞪大眼睛,纵使她一贯言行不羁,然而实际又没经历过什么。 她微微战栗,几乎忍不住立刻跳起来。 漏声长,青灯短,壁上剪影摇曳。 他的唇像在给她的身体盖章,每咬一次,舔一次,就留下一个印记。仿若蚂蚁噬咬,弄得她又麻又疼,燥热难耐。 赵慕青从险些将计就计,索性把他吃干抹净生米煮成熟饭的龌龊想法先回过神来,用膝盖去顶他的腿,说道:“宫女就在旁边,隔墙有耳,你难道想因无心之举而白白遭一场飞来横祸吗?!” 狗急跳墙般的语气,霎时将所有铺垫中的暧昧和迷离灭得干干净净。 褚渊停下,呼出的气息烫得不像话,慢慢抬眼看她,嗓音像砂砾摩挲着冰冷的刀锋:“公主真的想嫁去西羌?” 他问着,大半张脸掩在窗纱斑驳的暗影里,看不清神情。 赵慕青有点想笑。 醉得怕是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的人,竟如此执着地问一个问题,还是看似关心她的问题,她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呐? 褚渊加重语气,缓声道:“说。” 赵慕青舔了下嘴角,笑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又不喜欢我,凭什么管我和谁成亲?” 闻言,褚渊静静睨着她,半晌,忽地轻笑一声:“臣有个不好的习惯,认定的东西,从不容许他人觊觎。” -- 前兆 东西?这句话让赵慕青明白,他从前做的一切,爱答不理,那些都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不满。 只是因为他没有把她当个人看,是他恰好拿到手上的一件物品。 所以,对他来说是独占欲强了点,眼里揉不下沙子而已。 她真优秀,第一次读懂了他,却是自己不喜欢的解释。 屋外春色漫漫,正是桃花绚烂时。 但,她从他的眼里只看到酒醉的血丝,和从未显露过的,翻滚着的重重又迭迭的情绪。 他理理衣襟,起身拢了下被子将她的手塞进去。 “其实有时候臣会想,如果不是生为皇亲贵胄,不是姓褚,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怕吃粗茶淡饭,穿粗布麻衣,是不是就会过得平淡顺畅些。但这样的话,臣大概也遇不到公主了……”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口。 零零散散的片段闪过脑海,然后……然后怎么样了,记不起来。 虽然这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但赵慕青清楚,他从来很懂得控制。 如今,褚渊这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问得比多年前的那天晚上,他胡言乱语的话更难让她回答。 命运这东西很玄乎,跟对的人相遇叫相见恨晚,跟不对的人撞见,便极有可能成为灾难。 她没想故人重逢让他顾及那多年影形不离的作伴,对自己生出怜惜之情或是好马就吃回头草,但希望他不要如此追根究底。 赵慕青觉得都这么长时间了,境界提高,长进也有,怎么要回答一个问题就这么不好回答。 褚渊目光灼灼,一如那夜的模样。 她斟酌片刻道:“奴婢怎么可能不相信陛下?” 话说完,褚渊的眼睛黯淡下去:“我说的是你和我,不是皇帝,宫女。” 他固执地解释一遍,好像不能接受她意图蒙混过关,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看在今日他带她泡温泉,她心情好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赵慕青索性和他告别,直接进屋去了。 * 叁更的梆子声传来,书房里却烛火熠熠。 一名侍卫揭开鎏金盖子,朝香炉里放甘松,不多不少,正好叁片。 皇帝说了,叁片安神,多则伤神,所以他每天默念百遍,以防手抖出错。 褚渊拈着黑棋落下,悠悠道:“他真的跟大将军有关系?” 谢玄笑道:“不是陛下让臣去查的吗?臣也是从一些很难的渠道才得知,那人当年掌握着大将军的命脉,后来大将军或是担心受人控制,用手段将其贬谪到了偏远的地方当县令。” “若果然是有捏着证据的人,他没有被杀人灭口,这点就不大符合常理。” “这也许是两人互相妥协的结果,毕竟大将军不能保证他有没有把证据交给旁人,假使他死了,证据还流传出去,届时不大好收拾局面的是大将军自己,倒不如退而求其次。” 又一颗黑棋子落在棋盘上,局势立刻倒向一边,褚渊颔首,抬起眼皮看了眼谢玄。 怎么聊着聊着自己突然就挂掉了,而且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谢玄错愕,起身整理衣襟:“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 下棋是下不过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去办自己该办的事情罢。 直至身影消失门口,待屋内恢复寂静,封白道:“陛下,听说大将军最近将范家的许多人叫去,私下一一盘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褚渊冷笑了声。 别人不知,他却很清楚褚决明此举何意。 恐怕没从赵慕青身上捞到多少便宜,所以想弄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以此胁迫,甚至借此向他发难。 “陛下是否有什么想法?” “戏谁不会演,”褚渊捏起棋子,淡淡道,“明天你出宫,去拜访一下那位高大人。” …… 赵慕青是隔几天才听说褚决明暗中将范家的许多人抓走盘问,仿佛是想从那些人嘴里求证某个真相,且已经得知她并非范家原先的丫鬟。 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也没有时间慢慢证明了。 如果是真的,不仅范家的人遭殃,她和肖毅更是危如累卵,身份随时可能被公之于众。 到时别说寻找舅舅,性命都难保。 赵慕青心里知道,褚决明不信任她,所以给她找了这么大的麻烦,只是不知道他这次动作这么大。 究其原因,莫非跟舅舅的下落有关? 既然褚决明先耐不住,那她也必须反击,找个人制裁制裁,不然凭自己单打独斗肯定对付不过来。 她走进书房时,褚渊正在午睡。 约莫是大大小小的政务缠身,这些天他没睡多少安稳觉,此刻倦极了,算是忙里偷闲。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砚台散发幽幽墨香味儿。 赵慕青手伸向他肩膀,刚想把他叫醒,但见他眉目倦怠,又在半空中顿住。 停留瞬间,指尖轻轻碰到他脸颊。 清风吹过,泛着微微的凉。 她弯腰凑近,将他脸上每一个地方看得更清楚。原来右眉尾下面有颗小痣,以前都没发现过…… 没等看完,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 褚渊半睁眸子,道:“怎么,这么久了还没看够吗?那不如晚上我单独再给你仔细看一看,全身上下,你想看哪里都行。” 赵慕青想直起身,腰却被他的手摁着,她撑在他肩膀,只能跟他四目相对。 “你放开。” “放开?那你不是看不清楚了?” “……”脏话在嘴边呼之欲出。 褚渊低笑:“不用太感激我。” 赵慕青抿了抿唇:“你后宫单薄,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褚渊:“为什么?” 赵慕青:“因为对牛弹琴,不了解女人心思的人,一般只有眼瞎的才喜欢。” 褚渊:“……” 赵慕青不愿继续对牛弹琴:“我今天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说。” 褚渊收回手,似笑非笑地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 谋(3700珠加更) 赵慕青坐到一旁:“你先告诉我,你和大将军的关系怎么样,我再把我知道的说出来。” 褚渊撑额笑道:“你倒是会讨价还价。” “那是自然,性命攸关的事情怎么能随便泄露。” “你所见所听,即是我同大将军间的情况。” 赵慕青若有所思点点头:“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你在牢里第一次见我,是因为大将军故意安排的。他让我当棋子接近你,想监视你。” 褚渊瞧着她,半晌道:“但是你没有跟他实话实说。” 这不是废话吗?她如果实话实说,就成傻子了。赵慕青道:“总之,我是想说,大将军这个人很不可信。”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神情。 若不是范家出事,她会跟褚渊兜圈子装聋作哑下去,但迫在眉睫,便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打太极。 “你知道这话如果没有证据,是不能随便说的吗?”他的笑容逐渐收敛。 赵慕青当然知道,她还知道他私底下调查那位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令,实则是受过贬谪,跟褚决明曾经密切相关的人物。 他既然在调查这些东西,说明早对褚决明起了防备之心,只不过面子活做得好,没让人看出多少端倪。 她若是不清楚这点,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讲出口。 能压制褚决明的,只有他。 她唯一顾虑的是,褚渊有没有可能一时心软念及叔侄关系不能下狠手。 但想想他薄情寡义的性子,这种可能性又很小。 “大将军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更了解,我也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而已。” 褚渊不置可否地笑笑。 赵慕青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褚渊如何想如何做,不是她所能掌控的。可他既然对褚决明生疑,就不会放纵其所作所为。 她刚从永安殿出去,眼皮子跳得厉害,收到了范家丫鬟托人带进来的信,居然是豆儿写的。 里面的内容大概是范仲被刑部扣押审讯,对外声称是有窝藏前朝余孽,图谋不轨的心。 她看得心里一紧,扭头原路返回。 褚渊正准备与两个大臣商议些事情,突然见她进来,不由怔了下。 两个大臣也满脸懵逼。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慕青行了礼,径直走至褚渊身旁,附耳低语将这件事告诉他,希望他能出面让刑部放人。 褚渊自是清楚范仲一家无辜受牵连,但此事涉及她的身份,再加上以他跟范家并无什么交情的状况,贸然出手只会加剧事态的严重性。 如果范家有人说出任何不利于她的言词,她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这件事没有她想象里的那么好办,让刑部放人,起码要给一个不会使人怀疑的理由 “你先回去,朕会考虑的。” 他是不是考虑了这件事,赵慕青不知道,反正她回了屋便一直坐立不安,似乎屁股底下贴着块烙铁,坐哪儿感到哪儿烫得慌。 直至第二天清早,她睡眼惺忪醒来,想从小萝嘴里听到最新的消息,小萝却带来晴天霹雳。 范仲被严刑拷打至重伤,范远之前脚刚进大牢,要对大将军说什么,被皇帝赶到制止,以莫名其妙的欺君之罪当场杖杀。 赵慕青差点儿回不上来气。 范远之这个喂不熟的王八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连累整个范家,甚至还想把她供出去,着实是把她气得不行。 范仲对她有恩,她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出来?若是褚决明证实了她就是大周八公主,会怎么处理?她心里始终有种感觉,至今发生的事件并不是巧合。褚决明不再跟她虚与委蛇,似乎是准备破釜沉舟一战了。 赵慕青头疼不已。 她也明白,站在褚渊的立场,救范家的人没有多大必要,但是她却不能袖手旁观。 * 金陵的十月,一层秋雨一层凉。 厚重的云层遮住午后日光,光线暗下来。 孙兰若看着一个宫女费力地抓住到处逃窜的大白猫,气冲冲地揪住其耳朵骂:“小崽子,谁叫你胡乱跑了?!” 余光瞥见坐在花房边的孙兰若,她忙行礼问:“娘娘怎么在这里?大家都在看戏,今儿可是梨园名角的场,据说是江淮一绝,您不去听听吗?” 今日有乌桓使者前来拜会,宫门前车马占了半条街,堪称门庭若市。 来看戏的都是皇亲贵胄,也有大臣。 宴席设在离永安殿不远的华清宫,丝竹管弦之乐声声穿过宫墙花堵,拂水而来。 孙兰若还未回答,只听宫女“呀”一声,大白猫用利爪挠了下她的手背,意欲挣脱束缚。 宫女慌忙用手去捂,大白猫趁机跃落地上,回头瞥她一眼,“喵呜”叫着纵身跳到墙角逃走。 宫女嘶嘶吸凉气,看见挠出血痕的伤口,登时柳眉倒竖。 “还敢挠我,让我逮着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宫女噔噔噔飞快追去,孙兰若收回视线,坐在软榻上翻了页书,念起书中的诗句。 多年前的春日,那场杏花飘飞下不经意的相遇,像风像雨又像雾。 如果当时她没有第一眼看到褚渊,或是赵慕青后来没有回宫,如今会是怎样的情景? 处境是不是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尴尬? 拂掉落在裙子上的花瓣,她合起书页,低头向长廊里走,刚到转角处就同迎面而来的人相撞。 两人都没防备,这一下撞得结实,孙兰若踉跄着倒退好几步。 褚决明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挡避开。 “原来是贵妃娘娘,前头的戏已经开场了,不去看看吗?” “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不便扰了诸位雅兴,大将军还是赶快赴席罢。” 她这般疏离的态度,令他一度觉得眼前的女人跟自己想象里有些差距。 他本以为皇帝对赵慕青那么好,她应当是妒忌极了,就如薛兰秋一样,但事实似乎不是如此。 她表现得过于平静,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墙角都要被挖走了,还能这么淡定的女人真没有几个。 褚决明还想她会给皇帝制造麻烦,看来却没掀起什么风浪。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老爹是个明白人,这女儿却跟她老爹唱反调。 他先前呈了两次拜帖,邀她一见,皆被拒之门外。 他认为她既然能迷得皇帝当年对八公主不管不顾,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她坐上贵妃的位置,手段铁定不低。 然而这数年数月,她与皇帝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没有任何实质进展,甚至多年无出。 他都怀疑皇帝是不是有隐疾。 “娘娘近来安好?” —— 正文免费,只在文中和完结设两个空白打赏章,加起来可能就一块钱,意思一下而已哈 -- 寂静的痛 孙兰若道:“不劳大将军挂念,本宫一直很好。” 褚决明凝视着她,似是随意道:“娘娘,戏开好久了,书随时可以看,戏却只有一时半刻,何不……” 他话没说完,一个侍卫匆匆跑来禀报:“大将军,张大人让属下来请您过去!” 近了见孙兰若也在,赶紧又行礼。 褚决明没有说话。 “大将军不是要去看戏吗?本宫乏了,就先走了。”孙兰若看着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平静道。 语毕,她擦肩而过,再未和对方有片刻对视。 及至她的身影越行越远,褚决明冷冷一笑,同侍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尽管孝平帝东躲西藏,隐匿行踪这么长时间,但老天爷终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寻来寻去,他派去的人先皇帝一步在山里找到了孝平帝,虽然遭到其旧部的反抗,也只是困兽之斗,落入手里是早晚的。 他杀了一个跟孝平帝身形相同的人又弄得面目全非后带回金陵,就是想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 这个消息昨日已经在民间散播,想必皇帝这时候该知道了。 花园里热闹的动静远远传来,连在永安殿的赵慕青也模糊听见,只不过纵使爱热闹,以一个宫女的身份自然是没有那么大面子去看皇家戏。 她也没想去凑这个热闹,如果是褚决明请来的戏班子,群臣和使者都在,褚渊肯定不能缺席,她正好趁此机会溜出宫去。 眼下燕国与西羌的关系日益紧张,边境纷争不断,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那些乌桓使者在此时前来,明着是和燕国结盟,实际上定是有意探褚渊的口风,借此捞一笔好处。 褚渊是没空闲来管着她的。 心动不如行动,赵慕青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又跟小萝嘱咐几句话,直接往宫门走。 半路上,遇到几个宫女迎面走来,叽叽喳喳地聊着。 “听说了吗?公主刚到西羌和亲,西羌王竟翻脸不认人,想攻打咱们邺城。” “我看西羌全是不讲道理的蛮夷,可惜公主金枝玉叶,却要白白受苦……” “别说公主了,我昨天晚上听到一件更了不得的事。一个太监说,他从在大将军府侍奉的亲戚那里得到消息,孝平帝找到了。” 赵慕青的脚步滞了下。 “不会吧?孝平帝不是早死了吗?!” “骗你做什么?据说孝平帝藏身在深山里,大将军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到,但是孝平帝不肯跟他们走,竟亲自率领手下拼死反抗,结果寡不敌众死了。” “嘘,小点儿声!这种事也是你们可以随便讨论的吗,小心脑袋!”年长的一位宫女轻声斥责。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马上捂住嘴巴。 赵慕青僵硬地站着,根本不知道她们从自己身边走了很远了。 约莫是久未放晴的天空落下的日光晒昏头,或是墙头上伸出来的那一枝蔷薇太漂亮,她停留原地许久,好像突然失去知觉。 她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 褚渊是在酉时二刻左右来的。 室内小香炉里的烟气儿飘出来,蔓延角落。 窗外枝叶随风晃着,被夕阳笼罩,影影绰绰满地树影。 他推开门,侧头望去,见赵慕青坐在椅子上,头枕在窗棱上,竟然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解下披风放在案几边。 修长手指在她面颊轻抚,沿曲线流连,慢慢托在自己掌心。 指腹长有长期练剑磨出的薄茧,她在梦中似乎感到不舒服,略一颦眉,睁开眼睛。 褚渊闻到一股酒味,看清她面色红透,神色靡靡,手里的杯子要落不落地拎着。 “回来了?”赵慕青像是笑着,声音轻飘飘的,一手拿起酒壶,把一只杯子倒上酒递给他,“喏,陪我喝几杯。” 褚渊接过酒杯,没有回答。 她碰了下他的杯子,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净,接着倒第二杯。 他却在那里不动。 直至她喝第叁杯,他按住她的手。 赵慕青偏头瞧着他:“你……你怎么不喝?” 她觉得身体好冷,像光着脚走在冰天雪地里,有飓风刮过,吹进皮肤,骨头。 每一寸被吹过的地方,都能听到血液结成冰的声音。 如果不是酒入肠喉,从喉咙蔓延胃里带来烧灼感滋生出暖意,一定会冷得牙齿打颤。 褚渊举起杯子把酒喝完,不想她又递过来一杯。 褚渊凝视她,说:“你醉了。” 赵慕青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晃着,朝他笑:“我才不会醉,我可是金陵酒量最好的……你要是不喝,就是……就是讨厌我。” 褚渊握着酒杯,一口饮尽酒。 她似乎很满意,摇摇晃晃起身。 脚软得站不住,趔趔趄趄,猛然,一只手环住她揽进怀里。 “小青儿?” 她好像虚脱了似的,可是片刻后,又缓缓抬手,抓住他胸口的衣服。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别怕,有我在。” 近在咫尺的距离,赵慕青恍恍惚惚,能感到他温暖的鼻息和胸膛的热度,真实又沉稳。 忽然间,愤怒夹杂恨意灌满胸腔,想不管不顾大哭。 但她忍住了,只是微不可见地颤抖。 “没事的,没事的。”褚渊一遍遍安慰着,抚摸她的发丝。 明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却不能说出口。 看她这样,他心里难受,同时也有无言的恐惧,害怕她因此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 他清楚她有多敬爱她的舅舅,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现在外面谣言满天飞,她不可能没听说。他明白她有多惶惑和痛苦,而原本他是唯一可以阻止皇叔的。 “只是没有证实的消息,你……” 褚渊嘴角翕动,不知道怎么解释,在没有见到孝平帝的尸体前,是真是假谁都无法断定。 不管源头在哪里,散播谣言的人绝对不安好心。 赵慕青安静了会儿,推开他后退几步,定定看着他:“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当年没有死皮赖脸缠着你,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糟心事了……” 褚渊几乎是立刻跟过去,打断她的话:“你不能否认过去。” 否认那些事,意味着否认那些她曾经也是毫无保留,单纯地喜欢过他的证据。 一个人如果开始后悔,这就像在告诉对方,她已经想放手了。 空气弥漫寂静的闷。 他眼神似乎有点受伤,伸手再次将她抱进怀里,这时候,唯有紧紧抱着她,才使他感到安心,感到她是在这里的。 她或许不知道,如今的日子对他来说,有多弥足珍贵。 当他终于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能力站在她身旁守护她的时候,眼见她被火海吞噬,听宫人禀报她自尽而亡。 那轻如羽毛的一声,却如人世间最残忍的刀,捅到他的心窝里。 刻骨的寒凉和绝望自深处涌上来,奔流在血液里,眨眼间让他心冷,与死灰无异的冷。 母亲去世后,他从没有感到如此深切的痛楚。 那样的痛,剜心捣肺,是陷在漫无边际,没有半点生机的黑暗中。 再也看不见黎明,看不见尽头。 以为她死了的那几年,没有人清楚那种感觉,想随她离去,却不得不麻木地活下去。 如果不是靠留着她昔日的东西聊以慰藉,他一定会疯。 褚渊明白,所谓的清高自尊,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他不要这些了。 他宁肯她对自己拳打脚踢骂得他狗血淋头,而不是像此时,如此无精打采。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小心翼翼又固执地圈着她,但酒精后劲上来,令赵慕青有点反应迟钝。 她无动于衷地任他抱着,看向他:“是啊,不能否认。” 心口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撕扯,鲜血淋漓。她想向后退,退无可退,猛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扯过来。 犹如自暴自弃,恶狠狠亲上他的嘴唇。 —— 这章可能有点刀 -- 离 那其实不算是亲吻,更像撕咬。 很凶的力气,咬得褚渊微微蹙眉嘶了口气,唇齿尝到腥咸的味道,但他没有松手。 赵慕青胃里一阵抽搐,险些吐出来。 或许是酒精的麻痹,或许是积蓄的压抑爆发,她变得不理智,红着眼睛像只小刺猬竖起满身的刺,抬手用力抓他的脸,打他的胸口。 几乎是拼命的架势。 她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发泄。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这个混蛋,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无所谓谁比谁更痛。 褚渊一开始毫无反应,任由她胡乱踢打,可后来她像疯了似的不留情,他不能还手,不得不抓住她的手。 赵慕青嘴里骂着,蛮横地乱踢乱咬,好像两个人遍体鳞伤,心里就感到痛快些。 终于,尖尖的指甲在他的下巴上挥过,划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她忽然怔了下,浑身的力气在一刹那被彻底抽空。 她一直知道,她和他还是那个人,但始终不一样了。 有的东西发生变化,一旦掺杂权势,利益,选择,再也回不到从前。 眼里涩涩的有点想哭,可是流不出眼泪。 她心里空落落,她想自己真的不该回宫的,如果那时候直接拒绝褚决明,或者干脆和成允言离开的话,日后哪用得着陷进这样的境地? 至少远离那些阴谋诡计,不必与许多人虚与委蛇,至少褚渊在她记忆里,或许仍是那个落花人独立的少年。 褚渊脸上有淤青,嘴唇和下巴都在流血,却只是抱住她,轻声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再多打我也没关系。” 是他欠她的,纵然有无数不得已,也不是能原谅伤害一个人的理由。 赵慕青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茫然。 过了很久很久,她静静望着窗外那轮明亮的月,开口道:“我想出宫。” “我没有把你绑着,腰牌也给了你,”褚渊好脾气地低语,“再说,你要是不到处走走,只怕宫里的流言会越来越离谱。” 他自己不在意这些,却不想惹得她不高兴。 这段时间,关于她这个宫女使用狐媚子手段勾引皇帝,令皇帝神魂颠倒,日日沉迷床笫间不理政事的流言甚嚣尘上。 赵慕青知道那些乱糟糟的流言,小萝告诉过她。 如果她在各个宫里走一圈儿,脊梁骨定会被众人戳弯。 看着他,她认真纠正道:“我说的是,我想去岭南。” 褚渊抿着嘴角,似乎在等下文。 赵慕青吐了口气,说:“你也该知道这个消息,如果我舅舅真的死了,如今他尸骨未寒,我不能让他葬在他乡,也不放心别人,生前没能对他尽孝,但应当迎接他。” 范仲的事情,她恐怕是有心无力了,并非不愿意救,而是她试过,如今自己也泥菩萨过河,哪还能同情心泛滥到管他人瓦上霜。 横竖大不了一死,下辈子别再做替人消灾的倒霉鬼。 纵然褚渊是只白眼狼,但倘若还留有一丝良知,便不会允许褚决明做杀人灭口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 她现在只想亲自去证实,哪怕是舅舅的尸体,她也要见到。 褚渊垂下眼睑,过片刻,很费劲地张嘴道:“答应我,你会回来。” 放她出宫,他是不愿意不敢的。 一则外面无人看护太危险,他没有办法照管着她,二则也害怕她再次离开自己,他不想经历那种绝望和痛苦了。 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捆在身边,就待在视线以内,但他又不想逼得她太紧。 若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定会更加厌恶他,到时谁也不好过。 “答应我,好不好?”他盯着她,带着近乎恳求和急迫的意味。 赵慕青启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地点点头。 褚渊低头将脸埋进她颈窝,像小鸡仔似的窝着,可能也累极了,不再吭声。 * 马车行出城门,赵慕青掀起帘子,探出脑袋往回望时,只看见掩映在绿树繁花间的宫墙。 车驾摇晃着,渐行渐远。 冷风呜咽,仿佛有谁的视线凝聚在身后,但她没有深究下去。 乍一从宫女口中听闻舅舅死的消息,关心则乱,没有多想只顾着难过悲伤,后来思索,却感到诸多疑点。 舅舅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褚决明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引起乱子?不亲眼见到,她不相信。 几天后,姗姗抵达离岭南较近的县城。 当晚包括褚渊派来护送的侍卫在内,两人入住客栈。说是护送,其实是监视不让她逃跑罢了。 在客栈睡到丑时左右,侍卫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披上外衣,点了盏灯。 走廊里没有人,扶着二楼的栏杆望去,整个天井静悄悄的。 灯焰乱跳,像一簇鬼火,向上窜了两下,忽地熄灭了。 侍卫凝神戒备,一把刀子突然朝着面门直袭而来。几乎同时,他手一挥,提剑向其冲去。 缠斗几番,那人向后瑟缩调转方向,往右上方屋顶跑去。 他追着那人几个起落飞过屋瓦。 另一厢,赵慕青从漫长的黑暗里惊醒。 马蹄声笃笃,她嘴巴被棉布塞满,手脚也被绳子捆得严实,僵硬发麻。 她先前在客栈睡着,听到外面古怪的响动,好奇起身。 不料刚拉开门,就有人幽灵般现身后方,只觉得脖颈处骤然剧痛,不省人事。 此刻微弱光线从缝隙挤进,勉强看清是个狭窄的木箱子。 她不清楚到什么地方,为什么被人敲晕绑架,而这人是什么人,要带她去哪里,更是满头雾水。 想必侍卫这时候应该发现她不见了,但能不能追上来,无从得知。 马车持续前进,赵慕青迫使自己冷静,努力分辨外面的声音。 有流水、鸟鸣声,沉寂了段时间,又有市井人声、呼喝声。颠簸间,头昏沉沉。 不知多久,耳边终于安静,马车停住了。 箱盖子打开,两个大汉把她拖起来,她来不及看清周围,眼睛便被蒙上。 两人架着她的胳膊往前拖,不时有脚步声从旁过。拐了几个弯,跨过门槛后,他们松了手。 “这就是雅朵要找的那个女人?” “是她,我看过画像比照,错不了。”身边大汉与另一个人交谈,浓浓的异域口音,显然不是燕国人。 雅朵?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赵慕青不解。 “也不知道世子到底被这个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算了,先带进去,今天高原风雪太大,明日一早再出发。”声音再度响起,有些不耐烦。 赵慕青一愣。 燕国纵然正值秋天,但没有冷到下雪的程度,且若是往岭南走,更不可能有雪,这说明——他们是在往北的方向走?! -- NpO18.cOm 峰回路转 随门扉“吱呀”声,手腕的绳子解开,赵慕青被推进屋里。 门迅速合上,耳边蓦地寂静。 赵慕青拉下黑巾环视,光线很暗,墙壁挂着镂刻图腾的弓箭和数柄镶着草木纹银错的马刀。 她一阵惊奇,从装饰看,这肯定不是中原人的布置。 难道自己已经被带出燕国?现在被关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赵慕青对这群异族人没有丁点了解,更不晓得他们把自己带走做什么,但既然选择在离开皇宫这么久以后才伺机动手,显然事先是经过计划的。 假如猜测正确,他们半道截胡,难道是想以她为饵同褚渊做什么交易? 但一切没有定论,她只想尽快逃脱赶去岭南。 与她预想的相差不大,这些异族人的确是在往北的方向走,而且是西羌和燕国交界的西北。 浩浩天地间,北风猎猎。月色淡去,无垠的雪域高原上,鹅毛大雪遮天蔽日。 翌日天还没有亮,赵慕青就被叫起来了。 一簇簇火把在风中灭了又亮,长长的队伍在雪地跋涉。这群队伍约有百人,大多是老弱妇孺,戴毡帽,穿虎皮夹袄,高筒长靴。 他们携儿带女,牵着牛羊马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大迁徙。 婴孩的啼哭声响起,被领头一个叫达木的人大声呵斥。 母亲战战兢兢哄怀里的孩子,可惜啼哭声依然没有停止。 达木不耐烦地皱眉,一把抢过来捂住孩子的嘴,吼道:“给老子闭嘴!” 女人跪下来拉着他的衣角求饶,达木恍若未闻,直到孩子发不出声音,才扬手抛给她。 旁边几个人见状,急忙把女人怀里已经断气的孩子扔出去,然后将踉跄倒在地上的女人拖进了人群里。 队伍继续前行,女人隐隐徘徊在阴霾的天空下。 赵慕青坐在低矮的铁笼子里,攥着手指,眉头皱了起来。 同被关在笼子的还有别的女子,看起来跟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小羊差不多。 她无奈地想:世道艰难,大家都是人,何苦互相为难? 车轱辘在及膝深的雪上碾出一排排痕迹,不多时又被狂风吹乱。 天色逐渐明亮,雪下得小了些。赵慕青看这糟糕的处境也不可能立即逃走,当务之急是把这群异族流民的状况搞清楚。 听那个叫达木的男人声音,应该就是昨天和把她绑来交易的人之一。 远处忽然雪雾弥漫,声势骇人。 队伍停下,望向策马而来的那队人马。达木和壮汉们上前,一副迎战的架势。 赵慕青偏头看去。嘈杂混乱的声音中,几个骑兵簇拥着为首两名年轻的公子出现在眼前。 “吁——”男子勒住缰绳,停在众人跟前。 他驱马上前,笑道:“父王说,达木兄该到了,还真算准了!” 这人怎么有点儿眼熟? 赵慕青盯着对方,突然想起来,他不就是曾经跟褚渊在屋子里喝酒聊天,搂着个美人卿卿我我的扎木多吗? 她正疑惑,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目光转向扎木多身旁的另一人,顿时愣住。 那马膘肥体健,通身泛着乌黑鲜亮的光泽。 年轻公子穿着玉兰华服,外罩大裘,领口处纹着圈雪白柔软的狐毛,衬得脸似冰雪般。 许久不见,他比从前看起来稳重不少,唯独那股超然脱俗的气质没有变。 赵慕青愕然一瞬,迅速低下头。 不一会儿,笼子外传来声音。 “你,抬起头来。” 赵慕青奇怪,这家伙弱不禁风的,当时不是劝他回清河谷了吗?跑到荒无人烟的雪域做什么,似乎还跟扎木多认识? 见她没有反应,成允言望着她,又说道:“抬头让我看看。” 扎木多道:“没听见世子叫你吗?聋了还是哑了?!” 赵慕青听而不闻,心里翻个白眼。 ……不对,刚刚扎木多称呼他什么来着? 世子? 以她孤陋寡闻的了解,印象里燕国和乌桓都没有一个姓成的世子,剩下的便是西羌…… 他竟是西羌世子?西羌王的儿子??! 她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意外。 过去是猜到他身份不俗,不仅仅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多半是富裕人家的少爷,却没有想到身份比想的更尊贵。 倘若他是西羌世子……赵慕青忆起西羌王曾经请求舅舅将她嫁给世子联姻以稳定双方关系,但是被自己拒绝了。 那么,她无意间拒绝的那个素昧蒙面的人,实际上是成允言? 这故事可真够跌宕起伏,九曲十八弯。 有点尴尬,无论是被成允言认出,还是被扎木多认出,好像都不大是个美好的场面。 她固执地不肯抬头,成允言也固执地站在笼子外。 僵持半刻,达木讨好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她们是献给大王的女奴,世子若是喜欢……” 话还没说完,被成允言打断,指着赵慕青问:“她也是?” 达木一怔,支吾道:“她……她……” 要是成允言带走赵慕青,没能把赵慕青交到雅朵手里,他岂不是两边不讨好? 扎木多见状,似是笑了笑:“既然不过是个女奴,父王府上多的是,也不差一两个。” 达木随即低声附和:“自然自然,不过今年这些女奴的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不比往年送的那些,大王一定会喜欢。二王子也知道,我不夸大话。” 扎木多抬手挥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事回去再说。” 两人说着话,突听成允言又开口道:“扎木多,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当他看到赵慕青的瞬间,只觉得心中好像被滔天巨浪冲击着,不敢置信。 疑惑,惊喜……无数情绪涌动,勉强才压住。 扎木多眼睛一转,眉梢挑起:“你我也算是兄弟,世子但说无妨。” 成允言径直盯着赵慕青,缓缓道:“这位姑娘,能否交给我?” —— 可以收新文了,链接在简介 -- 世子 赵慕青正衷心祈祷扎木多可千万别答应,扎木多却眉头一展,笑道:“无妨,等回了桓城,世子开口就行。” 达木闻言却是满头冷汗,还想说什么,被扎木多瞥一眼,只好吞吞口水退下去。 马蹄翻滚,踏在雪地上白雾腾涌,骑兵在前方开路,凛冽狂风挡不住铿锵的铁骑,一行人破风而行。 眺望远处,隐约可见一片银装素裹的雪树中有檐牙高楼显露,又走了段路,巍峨的城门开启,进入城中。 南北纵横的主街上人来人往,路旁卖香料烟酒、器皿首饰、果蔬茶食的小摊小贩数不胜数,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城东半山上伫立着气势恢宏的府邸,马车沿盘旋的道路曲折而上。 朱红门匾凿刻“世子府”叁个鎏金大字,两旁石狮盘距一侧,朱漆点睛。 几个家丁抬着铁笼子往角门进去,经过数道拱门小厅,赵慕青和那些姑娘们分别被关入后院。 月上中天,桓城处在高原的东北方,虽然有挡风的墙壁,但这屋子没有取暖设施,不比在外面暖和多少。 干坐了半个时辰,手脚变得僵冷,赵慕青一筹莫展,可要是不设法溜走,情况会越来越棘手。踌躇间,门锁突地哗啦啦响起来,被人推开。 明晃晃的灯笼照过来,有人伸着脖子叫道:“出来!” 话音刚落,两个家丁挤进来,推搡着她出了门。 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喷嚏,恍惚觉得自己要冻成狗。几步之外,成允言静静站着。 家丁谄媚地跑上前,恭敬道:“世子,人叫出来了,还有什么吩咐?” 成允言摆摆手:“没你们的事了,下去罢。” 家丁答应着,退到一边。 成允言走上前,看着她半晌,微笑道:“慕青,好久不见。” 赵慕青干笑两声。 他笑容未变,继续问:“你过得好吗?” 赵慕青张了下嘴,很想说一句比起在清河谷的日子不怎么样,每天跟皇帝演戏,还要和各路妄想害她的阴险小人斗智斗勇,实在憋屈。 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也许是一路奔波精疲力尽了,她头一晕,扶着墙壁才站稳。 成允言见她神色不对,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不舒服?” 赵慕青却忽然抽出袖中的匕首抵上他的腰,弯唇道:“世子,看来你没想象中那么谨慎嘛!” 还好临走前带着这玩意儿防身,虽然她最不想以这种手段挟持的人是他,但事急从权,也顾不了那么多,日后再道歉好了。 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成允言放开环着她肩膀的手,道:“你要做什么?” 赵慕青解释:“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只要你带我走出这里。” 手指僵硬得都快握不住刀柄了,可这是离开的绝佳机会,如果不抓住,很可能被困在这个地方难以脱身。 家丁见状,齐刷刷拔出腰间佩刀急欲上前。 对峙下,成允言目光扫过众人,大家面面相觑,自动散开让出一条小路。 成允言压低声音道:“你真的以为走出这里,就能离开了吗?在不清楚达木的目的前,你留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赵慕青笑了笑,看着他回答:“只要你帮我引开他,再给我一匹快马就好。” 他眉头微蹙:“以你现在的体力,是出不了桓城的。” 冷汗濡湿背脊,被风一吹,更冷得沁入骨髓。赵慕青缓慢地喘了口气,笑着说:“只是体力不支而已,还要不了我的命,你不必担心。” 眼见大门近在咫尺,身侧突然飘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惊雷,等她看清那人容貌,身体已经动弹不得。 女子半跪在雪地上,向成允言道:“对不起,世子,我出手晚了。” 达木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知道他这么傻,她就亲力亲为这件事了,至少不会引起世子注意。 如今赵慕青被世子认出来,再想下手是难上加难。 且世子定然心生疑虑,倘若追究下去,届时她可能脸上不大好看。 赵慕青一怔,没想到雅朵还会功夫,而且言行分明与当初在乌桓截然不同,哪里是什么花痴的姑娘?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会演戏。 取下她手中匕首递给旁边的家丁,成允言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夜深了。” 赵慕青咬唇,干脆闭上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身体猛然一轻,她惊呼一声睁开眼。 他抱着她,平静道:“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 家丁纷纷上前,被他轻喝道:“退下。” 众人呆若木鸡,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纷纷搞不懂世子此举何意,毕竟这姑娘刚才还公然劫持并很有可能想杀他。 赵慕青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状况,愣愣看着成允言的脸想,难不成数日不见,这个呆瓜竟学会了风花雪月? 她真想好好请教下是哪位大师教的,成效如此迅速显着。 然而,不顾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成允言只是一言不发扔下默默对视的众人抬脚往回走。 赵慕青有点儿别扭,咽了咽唾沫道:“你放我下去,我能走。” 成允言没有理,即便耳根处泛着一片可疑的红,依然没有松手。 这不会是在生闷气罢? 刚刚可以无所顾忌,但这会儿被点了穴,她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赵慕青抬头瞧他片刻,笑道:“才半年多不见,你长大了。” 闻言,成允言手臂忽地僵了下,接着抿唇道:“我一直都不是小孩子,何来长大之说。” 一切重归寂静。 位于西北角的屋子倒火光通明,喧如白昼。 赵慕青简直太不好意思了。 她想着利用成允言逃走,成允言非但没有责怪她,甚至现在还亲自给她诊脉,告诉她体内寒气重,需要多休养。 他向来是个品性高洁的人,以德报怨也不算出乎意料,只不过对比自个儿的无耻,她有些过意不去。 成允言望着她,恍若又回到昔日在清河谷那段只属于二人美好的时光,不由轻轻唤了一声:“慕青……” 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不知从何说起。 那日分别之际,他曾希望她跟自己走,也想过让她等着他,有天定会接她离开。可是,他没有做到,她却先到来。 —— 隔壁郡主也更了 -- 世事无常 赵慕青的心情同样复杂,多到难以立刻梳理好头绪,来面对措手不及的重逢。 她本来以为这辈子应该和他毫无交集了,然而他却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自己眼前…… 成允言缓声道:“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赵慕青看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容,也露出一丝笑调侃道:“说这话太客气了,你是尊贵的世子,可不能跟我一个平民计较。” 他眼底微黯,刚要说什么,忽听得门外脚步声,紧接着传来雅朵的声音:“世子,粥已经熬好了。” 粥?莫非他看出来她饿了大半天,早就饥肠辘辘?赵慕青的肚子极为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成允言浅笑道:“端进来。” 府邸除他有时候歇在这里,平时就下人们看管打扫,所以未免显得冷清。如今多了赵慕青,自然使空荡荡的房子多了分生气。 雅朵瞧着两人相对而坐,等赵慕青喝完粥,便道:“更深露重,世子为自己身体着想,还是早些去歇息得好。我会在外面守着慕青姑娘,不让旁人进来。” 成允言目光停留在赵慕青身上,仿佛没听到雅朵的话,低声说:“你先出去,我和她有些话说。” 雅朵看这情形,他是不打算立即离开,只好转身退出房间。 赵慕青坐着,也不说什么。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我们不必如此生分的。” 他终究还是说出这句话,她默然坐在那里,拿茶壶的手一顿,嘴角动了动,给自己倒了杯水。 “成允言,有些事你我都无法改变,并非是生分,只是我们今后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而已。” 他愣了下,瞧着她,唇角溢出苦涩的笑。 难道,真的是过去的事情了吗? 他明明一直在努力的,好不容易体会到行医济世以外的快乐,想要好好守护住这份快乐…… 王族里的尔虞我诈,他从来不去沾染,也不屑参与,他希望能多帮助那些无辜的人,尽可能减少他们的痛苦。 他只愿让自己在乎的人平平安安,得到幸福,哪怕要他去忍受一些原本不可忍受的东西,也可以做到。 可若是在乎的人,其实不需要他的付出,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呢? 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继续坐在这里好像也没有理由,他不想在她眼前露出难堪的一面,于是起身道:“不早了,你先好生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谈。” 第二天,天空放晴,比昨日暖和很多。 有丫鬟端了点心进来,殷勤道:“姑娘吃点点心吧。” 赵慕青不听,出了房间,听有人在身后道:“慕青姑娘,请留步。” 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便是雅朵,向她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赵慕青眉梢微扬:“你们世子在哪里?” 雅朵笑道:“世子有点事需要处理,晚上会回来的。” 赵慕青跟着笑:“雅朵,你就别跟我绕弯子了,你直接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 她这次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实在不想继续浪费时间。 雅朵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没有恶意,世子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赵慕青向外面看了看,竟有佩刀的侍卫站在大门两旁守着,这是准备软禁她? 虽然她觉得这不是成允言的意思,成允言不可能做伤害她的事情,但别人就不一定了……毕竟她是被挟持来的,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她道:“我只想世子。” 雅朵刚想说什么,赵慕青笑眯眯加重语气:“让我见他,不然我生起气来,你们可能会很麻烦。” * 月上梢头。 达提亚先进屋子把灯点上。 成允言将信放在桌上,微蹙眉头道:“口口声声说支持议和,扎木多却在暗中扩大自己的势力,那些阁老一个个也是糊涂!” 他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来不轻易生气,此时情绪这么大,必是忍无可忍。 达提亚迟疑道:“乌桓那边……” “乌桓更不可能真心实意帮助,他们巴不得西羌与燕国早日开战。” 达提亚思索片刻,又小声说:“那位八公主若是待在府上的时间长了,恐怕瞒不住大王,您看要不要先告诉……” 尾音未落,就见成允言面色不虞,顿时知趣地打住。 成允言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直至听到铜壶滴漏的声音,起身离开书房。 灯亮着,褚玉坐在梳妆台前取下发钗。 见他进来,她没好气地问:“为什么不让燕国使臣进西羌?如果没有我,你父亲能将西羌交给你吗?” 成允言看着她,半晌低声道:“在你皇兄面前你这样盛气凌人,他或许可以包容你,但是你如今是在西羌,如果不控制好自己的脾气,迟早会吃亏。” 褚玉冷笑:“你不要摆着菩萨心肠的样子给我讲大道理,假惺惺。我都听说了,你带回个女奴,还让她住在府上!怎么,这才多久就装不下去了吗……” 话未说完,成允言心口一阵疼痛,皱眉打断道:“你贵为公主,即便不心胸开阔,也当明辨是非,不至于受恶意中伤的流言蛊惑。” 褚玉听得一愣,他已经出门了。 她涨红脸,追出去道:“你站住,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成允言走下石阶,步子顿了顿。 褚玉气得跺脚:“你可别忘了,我和亲代表的是两国关系!” 他闭眼,轻叹了口气,径直朝外面走去。 夜色沉沉,马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成允言撩起帘子一角,寂寥月光自眼前扫过,映着他的脸。 达提亚提醒:“世子,到了 。” 他下了马车,仰头望向匾额上的鎏金大字,只感到胸腔郁结着什么东西,压得快喘不过气。 顺着路向前走,他穿过长廊。 此刻,和赵慕青此前相处的点点滴滴,如雪花纷至沓来,浮现眼前。 年龄?那根本不足为道。四年而已,他认为自己的心智早超过实际年龄。 但命运的轮盘一旦转动,世事便错落。 为百姓少受战乱之苦,为安父王的心不为难她,他不得已娶了燕国公主。 直至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其实他如此无能无力,不仅救不出兄长,连带走她都做不到。 成允言停在门前许久,好半晌才推开。 赵慕青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 他道:“对不起,我今天抽不出空。” 赵慕青笑笑,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要相信我,我能保护好自己。我以前不是告诉你吗,我不是需要牺牲别人,为我挡伤害的人。” 约莫是此前那叁年长久磨合出来,竟像是心有灵犀,彼此都没有问什么。 成允言颔首:“我会带你出去的。” 不过问她被达木抓起来的原因,不过问她去什么地方,甚至没有出口挽留的话……他知道,她只是想尽快离开。 她想走,迟早是要走的。 就像她所言,只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 文档出问题,更晚了 -- NpO18.cOm 谈心 赵慕青抿唇,莞尔一笑。 她知道,他会的。从今日跟丫鬟的聊天中,她也断断续续套出来些话。 世子身份看起来尊贵,却处处受限,成允言好像跟他老子矛盾不小,尤其是在对待燕国的主张。 她认为倒不是别的原因,着实是他看着太好欺负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隐世当个妙手神医也就罢了,偏偏搅皇家这趟浑水,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她连躲都躲不及,他倒自个儿往火坑里跳,精神可嘉。 成允言微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燕国皇帝了,过不了几天,你们就能见面。” 从前,他一直想带她走,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照顾她,可直至今日,他才慢慢发现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住想护住的人。 不止是兄长,还有她…… 假如牺牲个人的一点幸福,可以换取她,兄长或是更多人的安稳快乐,他为什么不答应呢? 纵使心里再不舍,但若是她遭遇任何不测,他一定更悔恨。 所以,他愿意放手。 赵慕青不答反问:“什么时候成亲的?” 身边好像突然失去声音。 错愕之后,成允言垂下眼睑,半晌,终于说:“两个月前……” 赵慕青笑着说:“忘了说一句,恭喜你,褚玉虽然脾气大,但她其实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倘若她愿意嫁给你,那就是真心实意喜欢你。” 其实她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以为是丫鬟诓她,可是这么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卵用。 以成允言闲云野鹤的性子,自然不可能主动这样做,定有难言之隐。 她知道他是被迫,对褚玉没有什么感情。但身在这乱世,谁又有多少自由? 政治联姻这种东西,从来是利益至上。 既然有的事避免不了,无可挽回,那不如朝前看,且多想一想美好的一面。 成允言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很想很想告诉她,这不是他的本意。 “她是个好姑娘,你应当珍惜,”赵慕青道,“况且,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也该有个人在身边陪着看着才好。” 道理都明白,实际做起来却很难。 她觉得讲这些东西虚头巴脑,有点儿虚伪,可如果不虚伪,又不知如何去宽慰一个人。 成允言这个人太好了,好得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形容……挑不出毛病,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太善良了。 这种善良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纯洁心性。 可是太善良的人,容易吃苦头。 “那你呢?”他蓦地开口。 赵慕青扬唇:“我?要是解决这件事以后,我能出宫的话,当然是平凡生活,红尘逍遥啰!” 成允言沉默。 她拿出他第一次与她分别时送给她的信物,放在桌上推过去。 他没有接,良久轻声道:“如果今后你实现愿望,我不能和你作伴,至少让它跟着你,就当是也了我的一个愿望。” 赵慕青抬眼看向他。 成允言朝她露出笑容,一如她睁眼,第一次醒来看到的他,淡淡的,宁静如水。 * 天空湛蓝,花朵压得枝丫都弯了下去,往地面垂。 帐幔飘飘荡荡,送来凉风。 丫鬟笑道:“姑娘,世子这几天来来去去,费心费力的,奴婢们看了都感动,没见他对谁这么好过呢。” 本是一句戏谑,赵慕青却翘腿坐在窗子边,手托半边脸颊,望着窗外发呆。 她有点头晕脑胀,多半是因为昨夜没睡安稳。 也不知道这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叁更半夜忽然人声嚷嚷,搞得动静这么大。 丫鬟又说:“这个季节,外面的花还能开得这么好,可不多见,姑娘要不要出去看看?”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外面逛逛,赵慕青依言出门。 几个家丁见了她,急忙停下手上的活行了礼,恭敬地唤了声“姑娘”。 赵慕青倒因为他们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口问:“来了什么客人吗,我怎么听见前面很热闹啊?” 家丁们互相对望,齐齐摇头。 她眼睛微眯,看着其中一个眼神闪烁的家丁,走向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家丁一抖,扫帚从指间滑落,慌慌张张蹲下身去拣。 脑海里浮现前些天夜里的场面,原来是其中那个扬言她要刺杀世子的人,也难怪见了她反应这么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心底多半是怕她逮着这事儿跟他秋后算账。 赵慕青正要再问几句,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少年匆忙跑来,踩得满地积雪四溅,大声喝问扫雪的家丁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丫头跑过来?” 家丁不明所以地摇头,少年冷目一扫,转身欲走,瞥见赵慕青站在一边,又停住。 他折回来,蹙眉问:“你是谁?” 赵慕青反问:“你又是谁?” 话音未落,少年一把揪住她的衣襟道:“好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咱们大王,简直不要命了!” 赵慕青:“……?” 小弟弟,你爹娘没告诉你,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行刺西羌王?这小子说话不经大脑的吗?赵慕青瞥着他抓着衣领的手道:“先把你的手拿开。” 少年愣了愣,炸毛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赵慕青俯视他,用身高优势压制,慢悠悠道:“你这么抓着我不累?” “阿南,住手!”一声低低的呵斥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见锦帽貂裘的成允言站在大门处,面色略显不虞。 鹿皮长靴踏着积雪,留下几个深陷的脚印,他向少年招手道:“回来。” 阿南嘴巴一撅,迟迟不肯松手,得意洋洋地仰头回答:“言哥哥,我查到了,就是这女人行刺的叔父!她……” 成允言抬手咳嗽两声,沉声道:“你先过来。” 阿南皱皱鼻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拖着步子走到成允言身边。 恰在此时,另外几个家丁风风火火地赶来,喘着粗气问:“世子,我们家少爷没给您添乱罢?” 成允言淡淡一笑,手搭上只到肩头高的小少年:“他给我添乱不要紧,但你们看不住他却是失职,少爷出了什么事,让我如何向他父亲交代?” 家丁们一听,齐刷刷跪下去:“是奴才们没用,没有拦住少爷。” 成允言摇摇头道:“罢了,你们家少爷的性子我也知道,但府上毕竟人多眼杂,不比他家里,以后留心看着点。” 得了他的允许,众人大大松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带自家少爷离开。 岂料少年剑眉倒竖,躲开他们跳到一边去,不满地嚷嚷:“言哥哥,叔父受伤了,我要跟你一起抓刺客!你瞧,这个女人也穿的红裙子,说不定她就是刺客!” —— 和狗皇帝见面还有两叁章 这篇已经写到后期,没什么肉了,可能还有一次,大概率走火葬场剧情了。看肉转郡主那篇 -- 父子间 成允言唇边的笑容消失,看着他面色沉静地说道:“阿南,你回房去。” 口气虽是淡淡的,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阿南回望他,见成允言看着他,神色全无半点讨价还价可以商量的意思,登时像蔫儿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跟着家丁往回走。 出门之时,还不忘回头偷偷对赵慕青示威性地吐了下舌头。 小少年前脚刚走,雅朵后脚又匆匆而来。 仿佛并未看见赵慕青在旁边,她径直走到成允言跟前,说道:“世子,大王让您过去一下,并且让您把慕青姑娘也一起带上。” 纷杂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门外家丁探头探脑地来瞧了几次,成允言转身将走。 情况着实蹊跷,好端端居然冒出来刺客行刺西羌王,还是在世子府。 赵慕青认为,即便是刺客也不会这么莽撞,况且没有理由在守卫森严的府里行刺西羌王,不禁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罢。” 她倒想看看,西羌王要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堂。 院里乌压压站着一大群人,鸦雀无声。 众人屏气凝神,脸上却藏不住看好戏的兴奋神色。果然落井下石这种缺德事难搞,幸灾乐祸的看客心理还是普遍存在的。 几个红裙子的姑娘纷纷垂头跪在地上,胳膊被身形魁梧的大汉押在身后。 台阶之上,婢女簇拥着年近六旬的西羌王。 原来西羌王是长这个样子的……赵慕青略感失望,一时索然无味。 就算比不上褚渊长得那么丰神俊秀的,作为一国君王,也应当有起码的威仪和风范才是。 而此人委实难以入眼…… 成坚虽身体看来尚且强健有力,但脸却蜡黄消瘦,眼睛也没什么神采,带着一种长年耽于酒池肉林,纵欲过度的糜腐之气。 成允言好歹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老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天差地别? 赵慕青看向那些姑娘,记得其中一个是在她住的院子里当粗使丫鬟的。 看这一个个姑娘柔柔弱弱,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抖得跟小鸡仔似的,哪里跟刺客扯得上关系? 如果她们都能刺杀堂堂一国君王,就只能说明这个君王简直弱成渣渣了,而且还眼睛瞎。 就因为刺客穿红衣服,把所有穿红裙子的丫鬟抓起来? 成坚坐在大椅上,用盖子浮着茶,眼皮一抬,瞟了瞟几乎站了满院子的人,大声问:“说!你们到底谁是刺客,受谁的指使行刺孤?” 丫鬟们背脊轻颤,纷纷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王上明鉴!” 站在边上的达木眼睛一瞪,扬手一巴掌打在一个丫鬟脸上。 他卷起袖子,凶恶打断:“胡说,我看见你从大王屋子里跑出来,不一会儿,进去就见大王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后脑处还受了伤!” 他煞有介事地一边说,一边侧身从家丁手里接过一座灯盏,指着底座上的小片暗红色血迹:“你说,是不是用这个袭击了大王?!” 丫鬟抬起红肿的脸,百口莫辩地望着他。 成坚手一挥,喝退达木,看向大家:“如果你们说出到底谁是刺客,交代出幕后主使,你伤孤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不然……” 赵慕青琢磨着这件事儿有点奇怪。 一个刺客进宫行刺君王失败就算了,还逃到世子府藏起来?西羌王是怎么知道刺客是男是女,穿着红衣服这么骚气的? 是确有其事,还是借此杀鸡吓猴? 虽然这两天她待在这里哪儿都没去,极力避免跟陌生人接触,不大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曲折的故事,但说到底在这个地方,麻烦惹身也是预料之中。 成坚半眯双眼,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猛地停住,脸上隐隐现出一抹诡谲的意味:“你是哪院的丫头?”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 周围立刻留出一小块空地,赵慕青指着自己,没成想他会问自己:“我?” “就是你,”成坚直直看着她,道,“你很面生,不是世子府里的下人。” 被点名的赵慕青一脸懵逼。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直觉不对劲。 先前那个叫阿南的少年想要把她当作刺客抓起来,如果不是成允言阻止,恐怕还是个烫手山芋。 她刚要回答,被一只手拉住胳膊。 成允言不动声色将她拉至身后,挡在面前,一字一句道:“父王,她不过是远方来此拜访我的一位朋友,概不知情,有什么事您不如直接问我便是。” 成坚不咸不淡道:“哦?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来自哪里?” 赵慕青从身后站出来,弯唇对成允言报以一笑,示意他放心,接着对西羌王行礼道:“回王上,民女是在世子游历燕国,行医救人时与世子偶然相遇,得世子救助当时性命垂危的民女,民女才得以活下去……此次也只是来向世子表达感激之情,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是这样吗?” “父王!” 这时,成允言突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令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 连赵慕青也微微错愕。 他平时说话做事都是温吞恬淡的模样,这种铿锵的语气实在不多见。 成坚道:“怎么?孤随便问问而已,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难不成孤还会不分青红皂白要她的命吗?” 成允言望着他,说:“兄长身陷囹圄,我恨自己无法替他,至今依然痛悔,父王若是体恤,有一丝顾念我的心情,就请不要再夺走我身边的人了。” 此语一出,满场寂静如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怪孤没有将你兄长接回来?”当着众人的面,他居然说出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成坚的脸色很不好看。 成允言淡淡道:“我只是希望父王多为他人想一想,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然,父王得到所有之时,或许也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成坚一拍椅子,倏地站起来,黑着脸厉声道:“混账!你竟威胁孤??!” 众人一致退避叁尺,心道:要死要死,世子这是吃错药了吗?上回离家出走已是气得大王头顶冒烟,这回怕不是要心肌梗死! 世子啊,您可长点儿心罢。 成允言仍旧静如处子,微微一笑道:“父王错了。我自知自己这条命朝生暮死譬如蜉蝣一般,没什么好拿来威胁的。万事盈则亏,满则损,我是希望父王将来身边能留下真正坦诚相待之人,拥有更多的快乐。” 说实话,赵慕青即便绞尽脑汁,是真想象不出成允言生气大吼大叫或是面目狰狞的场面,他再生气,可能也就像刚刚那一声断然的“父王”了。 父子争锋相对,自有围观群众浑水摸鱼。 她觉得,浑水摸鱼的其中一个人就是扎木多。 -- 柳暗花明 扎木多是西羌的二王子,私底下却和褚渊有联系。 她仔细回忆那时候的情形,二人极有可能背地里瞒着西羌王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交易,所以当时看到不认识的她进去,扎木多反应那么大。 为了滴水不漏,还想将所有女子杀人灭口。 西羌王虽然跟成允言在各个方面分歧很大,可还是挺看重这个儿子的,不然不会在成允言一次次忤逆自己的情况下,还舍不得把世子的位置传给别人。 可惜成允言没有兴趣……对此有兴趣的偏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扎木多。 这样看来,扎木多其实是想跟褚渊联合,怕是许诺了褚渊什么好处,让褚渊帮助他夺得世子之位,好顺理成章继承西羌王衣钵? 但褚渊会真心帮助扎木多吗? 恐怕不然。 和谁结盟不好,要和褚渊?小伙子天真…… 这世上,一切与权益相关之事,只有暂时的朋友。 大家若是两全其美,那你我便是兄弟亲手足,如果捞不到好处,对不起,先断你手足。 赵慕青扶额,暗自叹息。 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是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真是苦了成允言了。 成坚自恃位高权重,自然不肯轻易受他人摆布,贼喊捉贼,想安个刺杀的名头先把赵慕青扣留下来,没想到成允言这么坚决,不惜以命威胁。 一场闹剧暂告段落,成坚面色铁青直接拂袖而去。 西羌王是怎么知道她在世子府,其中是怎么个山路十八弯的过程,赵慕青猜不到,又不能当面询问。 按照她的本意,很想马上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但由于成允言的劝说,雅朵等人又终日守在馆轩外,真是有种心有余力不足的壮士扼腕之感。 于是,她不得不被迫继续留在这里。当然,她一直认为天无绝人之路,而这时机来得很快。 隔天,在院里待得有些闷,她想着在附近走走。 不知道是不是成允言授意,原来守在小厅外面的侍卫都撤了,看不到什么监视的人。 她沿着路往前行至一片梅林,细细密密的花蕾长出枝丫,还没有开放。 忽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赵慕青回头,看到身穿华服的女子昂首站在面前,满脸惊诧。 “是你……你就是成允言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 成允言放下药典,合上书页揉揉额头,端起一旁的药碗一饮而尽。 喉咙里又腥又痒,他的心跳得过快,又忍不住捂嘴咳起来。 坐了片刻,用力攥紧手指,良久方平复气息。 手帕上红点斑斑,艳若梅。 他怔了怔,听得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将手帕一折塞进袖子里。 雅朵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躬身道:“世子。” 成允言颔首,平静道:“知道我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雅朵摇头:“奴婢不知。” 他轻叹一声,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忠心,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希望你未经我的允许,擅自伤害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雅朵背脊一僵。 想必世子已经查到绑架赵慕青是她唆使达木所为,她原本想制造赵慕青意外死亡的场面,让成允言目睹好彻底断绝念想,不料中间出了差错…… 前些日子,渥丹传来信,说恐怕救不出安成侯,但依然选择留在金陵,至少能在近点的地方陪着安成侯。 有人因此给大王建议,让燕国公主作为人质来交换安成侯回来,但这个建议却被成允言否决了。 他自觉已经对不起褚玉,如果用这种方法将褚玉送回燕国,恐怕褚玉的名声毁于一旦。 成允言继续道:“你以为你杀了她,就能改变什么吗?雅朵,人命关天,不论是谁,你都没有权利决定对方的生与死。” “……”雅朵咬了下唇,终于出声,“奴婢不想您因为她陷进任何被动的境地。奴婢明白,您心里其实不愿意娶燕国公主,可是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您不应该再固守某些东西了。燕国公主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奴婢看的出来,她是真心喜欢您……” 成允言淡淡打断:“褚玉既然在这里,我自然不会让她受苦受难,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可以给她。我只对你说一次,今后你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 “至于慕青……我不会留下她,会送她回燕国。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暗中下手,你以后就不必留在府里了。” 雅朵愕然,蓦地抬头望向成允言。 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成允言理了理衣襟,这才从书房出去找赵慕青。可到了她住的院子,里里外外,影子都没有。 他疑惑,随手抓住丫鬟问道:“她去哪里了?” 丫鬟被他吓一跳,摇摇头。 他连着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有人不确定地回答:“奴婢见姑娘往梅苑那边去了,许是想到处走走,她也不让我们跟着……” 成允言没有久留,径直往外走,听到背后有人叫道:“世子!” 他转头,见是扎木多,这会儿笑逐颜开地看着他,问了句:“今日没有进宫吗?” 语气稍停,又道:“父王昨天很生气,你那样的态度,实在是大不敬,难道你不向父王解释解释?” 成允言没有心思和他说话,含糊应了声就大步离开。 他找到褚玉的时候,褚玉正斜倚在榻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惬意地抚着怀里的猫儿。 见一群人簇拥着他进来,她也视若无睹。 成允言问:“你把慕青带到哪里了?” 他将整座府邸找遍,没有找到赵慕青。他不信她会一声不吭,不辞而别。 褚玉笑了声:“慕青是谁?我又没见过,便是见着了,我也不允许你留下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他一怔,道:“你……” 达提亚瞧这情形不对劲,劝道:“公主别说气话,你们已经结为夫妻了,有什么坐下来好好谈,犯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的……” 成允言却只是低声道:“请公主告诉我她的下落。” 这句话让褚玉脾气都爆发了,冷冷道:“成允言,你凭什么质问我?我还没有找你算账。” 他道:“公主,你怎样说我都可以,但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褚玉嚯的一下站起来:“你明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皇兄的女人,你……” 成允言却盯着她道:“公主千金之躯,还请谨言慎行。” 褚玉被他看着,只感觉那目光犹如山巅的雪,几乎使她如坠冰窖。 她豁出去似的道:“好,我告诉你,我把她送走了,你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侍卫快速从外面跑来,在成允言耳边道:“世子,有人看见慕青姑娘上了过海的船。” -- NpO18.cOm 变故 褚玉对赵慕青确实起过杀心,最后关头还是心软了,纵使恨她与成允言纠缠不清,却不想皇兄因此伤心。 她的皇兄已经很寂寞了。 所以,她忍着被看笑话的气把赵慕青偷偷送走。 而赵慕青原本也有离开的意思,便将计就计,只不过遗憾的是,没能和成允言当面告别。 但她以为,来日山高水长,或许还能再见到,不在乎这一次。 回燕国的途中,她使出浑身解数想溜走,奈何褚玉让护送的这批人着实盯得紧,除了上茅房,时时刻刻把她带在眼皮子底下。 铁了心把她送到皇宫大门口才走。 而看到来迎接的人是封白后,赵慕青就知道逃不掉了。 可她没有见到褚渊。 据说,这些日子里外都处在动荡中。 西羌气势汹汹陈兵汾河畔,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与此同时,偏安一隅的乌桓也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边城陷入岌岌可危的混战时期,褚渊心有疑虑,在她离开几日后,再叁忖度决定御驾亲征。 赵慕青坐卧不安,没到岭南打听到舅舅战死的消息是真是假不说,还又回到宫里。 这一趟简直算是白跑。 但她不想守株待兔,在这里待着心里更是焦躁。 她考虑许久,如果褚渊知道事实真相,故意不告诉她,她这样被蒙在鼓里迟早要跟他闹翻。 既然他不肯主动说,那就自己找上门去。 她拐过走廊,听到前面两个臣子模样的人一边走,一边议论什么。 “你说,孝平帝真的战死了吗?” “我看不然,孝平帝躲了那么久,为的就是东山再起,怎么会蠢到在这时候硬跟大将军拼命,以卵击石?” “有道理。” “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个消息,孝平帝的确是死了,但不是战死的,而是被秘密带回金陵后,处以五马分尸之刑而死的。” “什么?!这种话你可不要乱说……” “我怎么可能乱说?你难道不知道天要变了吗?大将军觉得时机成熟,派人暗杀了西羌质子,却将是皇上杀了西羌质子的消息散播到民间,借机激化西羌和我们的矛盾。” “大将军这是要有所动作了?如此看来,当初谢丞相告老还乡前所预料的情形发生,真是料事如神啊,倘若大将军在这个时期起事,皇上怕也是分身乏术……” 似乎意识到这里是宫廷内,隔墙有耳,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什么,匆忙往前离开了。 赵慕青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后面的话她听得恍恍惚惚,难怪绿乔前几天深夜无意间看到章毓台里有人鬼鬼祟祟溜进去,难怪宫里面谣言满天飞,在传有个叫渥丹的女子自杀殉情。 但这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记得清楚的是那句舅舅被处以五马分尸的刑罚…… 她原本知道肖毅对褚渊不是真心服从,计划着与褚渊有嫌隙的人一同造反,但她不知道的是肖毅竟然一直联合褚决明泄露情报给西羌,打算让西羌给褚渊制造麻烦,火上浇油。 赵慕青没有理由阻止肖毅,但或许是受成允言的影响,不希望他此举连累百姓。 何况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褚渊当这个皇帝以来,国家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实际上比周国日趋强大。 肖毅说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计策,也是复国最好的途径。然而她却处在一种矛盾的情况里,一方面对褚渊不齿,另一方面又心生动摇。 七日后,彭州一战,褚渊棋差一步败在西羌手里,所带七千精兵几乎全军覆没,自己也身中数箭血满衣襟。 傍晚时分,大雪纷飞,斥候匆匆扣响宫门,将一封信送来,赵慕青打开,手一抖。 信是谢玄写的,只有寥寥几句。 “慕青姑娘,皇上此行万分凶险,恐有性命之忧。多年以来皇上心中唯有一人,姑娘早应该知道是你。” 赵慕青可以否认谢玄的话,认为是他受褚渊旨意故意这样说,但她无法否认自己长期感受到的事实。 那就是褚渊对她确实很好很好,好到无条件地纵容与退让,令人以为谢玄此言是情真意切。 她不相信褚渊会有丢性命的危险,他那么会算计吃不得亏的人,怎么可能死呢? 她和他一样,无法背弃自己的国家,但是一想到褚渊如果死在战场上,却不能心平气和。 若是舅舅真的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唯独还跟自己有点联系的便是褚渊,他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如果这时候他出事,谁来维持安定? 因为争端,朝代更迭,她失去舅舅和兄弟姐妹,可周国灭亡的时候,又卷入多少无辜…… 流离失所,白白丧命的人不计其数。谁不痛不煎熬,不独她一人。 褚渊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赵慕青在半夜骑马出了皇宫。 天色阴沉,狂风怒吼,像刀子割过脸庞,擦出细小的血口子。 她心里认为谢玄那封信是危言耸听,但终究坐不住。 从前一直觉得褚渊和平日里那些王孙贵胄不一样,或许是所谓的缘,所以仅仅第一眼看见就有了不同的感觉。 其实她根本没有了解过他多少,只因为他在那片飘飞的杏花里看起来与众不同便被吸引。 一切都只是当时的美好令人沉醉,却完全没有想过后来会怎样。 到达河边小镇,已经是一天一夜后,她和马都精疲力竭,其间还险些撞见西羌的军队。 是什么支撑她走过这段路,她也不清楚,而等她艰难赶到目的地,才知道不会说谎的谢玄怎么会骗她,还是如此的弥天大谎。 眼前的景象,竟如此惨烈。 寒风悲啸,远处无数的山峰交错。 空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无数面目全非的尸首和残肢断臂铺在雪地上,血污横流,将大地染成一片猩红,分不清到底是燕国人还是西羌人。 她想象得到,在不久之前两军激烈厮杀的场面,锋利的箭簇穿过骨头,冰冷的刀刃刺穿血肉,声势震天。 赵慕青徒手翻找那些破碎的尸体,这个情景几乎证明褚渊是凶多吉少,但她没有放弃。 直至暮色四起,用尽最后的气力,她虚脱地倒在堆迭的尸体上。 抬手摸到自己眼角潮湿,错愕地一愣,别过脸却见远处雪浪溅射,火光星星点点,来的人马不少。 夜色中,仿佛是忽明忽灭的鬼火。 原来是西羌的士兵又回来清理战场了,他们远远看到赵慕青,快马加鞭追过来。 她连忙起身往旁边的林子里跑,没有火把,只能凭借漏下的月光辨识道路。 背后飞来箭矢,没能全部躲过,一支扎进了腿里。 顾不得许多,赵慕青试探着握住箭杆往外拉,血随之往外直冒,她疼得瞬间脸色煞白。 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折断半截箭杆忍痛继续往前。 走走停停,入了茂盛的灌木丛中。夜色正浓,雾气浮动在山峦间,愈发显得寂静。 为躲避追兵,她不得已选择往偏僻杂乱的地方行去。荆棘丛生,密密麻麻,有的地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 但在清河谷那几年也和成允言在山里到处走过,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并不觉得害怕。 用随身匕首劈开挡在前面的障碍,赵慕青慢慢穿行。 眼前突然蹿出个黑影,她吓一跳,勉强躲过刺来的剑。 黑影趔趄了一下,重新举剑,但刚提起来,整个人却像耗尽力气,栽到地上。 赵慕青怔了怔,用脚踢踢他,没有反应。 死了?她蹲下来,借着朦胧月光看见一张满是污垢的脸,披头散发,衣服乱糟糟的,辨不出本来面目。 担心追兵,她不再停留,起身欲走,脚踝被一只手拽住。 -- 患难 赵慕青低头看,那具“尸体”正牢牢抓着自己。 原来没死?她用力抽了抽,抽不出来,只好蹲下用手去掰。 哪知这人的手劲很大,简直像螃蟹钳子纹丝不动。 她恶声恶气警告:“再不放开,我砍断你的手!” 那人轻轻动了下,手却没松。 赵慕青郁闷,拿着匕首靠近瞧,他似乎浑身在微微抽搐的,眉心揪成了个“川”字,嘴唇也闭得死紧,看起来在极力忍耐痛楚。 迟疑地将掌心放到他的额头上,摸到一片滚烫。 生病了?看他样子不像是跟那些西羌士兵一伙的,或许跟她一样是被追杀的?但她现在难以自保,更不想带着个拖油瓶。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赵慕青拍拍他的脸颊,不管他是否听见,继续道,“你是想让我带你一起走?” 没有回答,但拽着她脚踝的手已经给出答案。 “好,带你走可以,你得放开我。” 话音落,脚踝上的力道更大了。他仿佛识破了她的小伎俩,知道自己一旦松手,她马上就会头也不回走掉。 赵慕青有点泄气,这人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脑子倒挺聪明。 “我真的带你走,你抓着我的手总行了吧。”她伸出手,妥协地说。 与其磨磨蹭蹭跟他耗在这里同归于尽,还不如拼拼运气。 那人一声不吭,又抓住了她的手。 他就是铁了心死也要拉上她这个垫背的吧?赵慕青无语,只能使劲把他扶起来,而他摇摇晃晃,几乎毫不客气把重量压到她身上。 火把的亮光一个个接近,来的方向五六个,而另一侧却出现了更多,连成一条长线。 赵慕青大感诧异,为什么离开的那边也有这么多人?远远超过了来时的路。 余光瞥到倚在自己身上,看不清脸孔的男人,难道是追这个人的? 她无暇追究,看着他几近褴褛的衣袍,冷冷道:“能走吗?” 他没说话。 赵慕青气不打一处来,明知他尚且有一丝清醒,竟维持沉默,恨不得干脆劈死他算了。看这情况,两边呈左右夹击之势,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望望四周,故意留了几个朝南的痕迹,然后往相反的北边移动,寻到靠悬崖峭壁的一处地方。 赵慕青用匕首劈开长满刺的枝条,小声道:“进去,趴下。” 他们伏在地上,屏气凝神。而她凝神倾听,透过荆棘丛缝隙警惕地观察外面。 月如银钩,天地静得只听见风声。 片刻后,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远远传来几道人声,听不清楚。幸亏那些人搜得不仔细,随便在附近转转就离开了。 又等许久,确定追兵走远,不会再找来,赵慕青才松了口气。 “你到底是谁?难道是哑巴吗?” 男人似乎撑不下去了,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手指在地上轻轻敲了下。 真是哑巴?赵慕青狐疑。 她觉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好像在探寻什么,确定什么、 在她将信将疑的神情中,他又再次吃力地滑动手指写下一个字,随即陷入昏睡中。 …… 天边浮现鱼肚白,第一抹日光穿过晨雾。 山洞里慢慢明亮了些,火星若隐若现,烧焦了的枯枝还冒着青烟。 休息了几个时辰,体力恢复许多。赵慕青低头察看伤口。 伤口被撕下的中衣一角包好,沁着斑驳的血色。虽然是胡乱处理而已,但暂时止住了血。 昨夜被追杀,加上拖着个累赘费了很大力气,导致箭头没有及时拔出,后来取出来的时候,她痛得几乎晕厥,把咬在嘴里的树枝都差点咬断。 起身走至洞口,撩起垂挂的藤萝,嗅到一股湿润、清新的草木香。 赵慕青活动几下冰冷的四肢,返回斜躺在大石头上的男人身边。 他衣衫破烂,到处是被树枝和勾刺划破的痕迹,头发里还有几根杂草。整张脸不知抹了什么东西,狼狈不堪。 她想起他昏睡前写下的那个字,“邺”,大概说的是邺城吧。除了这里,她想不出其他有联系的东西。 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送不送他去邺城,她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先逃出西羌人的地盘再斟酌。 赵慕青把了下脉,脉象依然不平稳,摸摸额头,比昨夜退了点烧。 但他还是没有清醒,一直皱着眉,还伴着轻轻的抽搐,神色并不轻松。 没弄清楚是什么症状,为了避免加重病情,她不敢轻易用药草。 先不提外面的追兵是否散去,他这副模样要继续走很困难,只能等他恢复意识醒过来。 “水……”微弱呢喃从苍白的唇中溢出。 他能说话?赵慕青愣了愣,这地方上哪儿找水去? 左右看看,发现岩上的水珠从缝隙中一颗颗坠落,在地面磨成小小的水洼,她走到水滴落的位置,用双手接住。 可惜没走几步,将近半碗水从指缝漏出。 灵光一现,赵慕青撕了衣服一角,让水彻底打湿,然后用力扭布条,重新挤出水来。 这个办法果然比徒手接水好,起码不会浪费。 她蹲到他身边,低声说:“张嘴。” 清凉的水渗进干燥的唇齿里,他无意识地微张着嘴,接受那滋润的液体。 身体如在火中炙烤,周围却充斥冰冷。 但突然间,有清澈的水流进来,犹如盘古巨斧劈开这片黑暗,温柔牵动早已麻木的神经……点起一盏小小的灯,将他的迷途照亮。 赵慕青觉得差不多了,拿起匕首出去寻找食物,顺便看看追兵的动向。 良久,她捧了一大把榛子、橡栗回来,重新生火,扔在火堆边烤。 用余温烤着野果壳,等听到轻微破裂声,才用树枝全部扫出来。 她背对他坐在火堆旁,开始认真地剥壳,皱眉尝了几个,味道不怎么样,勉强果腹。 不一会儿,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偏头,看到那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眼静静看着自己。 或许是元气大伤,精神看来不大好。 “醒了就吃点东西吧,饿着肚子是没力气走路的。”赵慕青递给他几个剥好的榛子。 他动了动,支起上半身靠在石壁上,看着掌心里的食物,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久久没有动作。 她挑眉:“怎么,怕我下毒啊?” 才说完,他捻起两个喂进嘴里,慢慢咀嚼。眉头似乎皱了下,然后看向她。 “你是想问我从哪里捡来这些东西的?”即使他不说话,赵慕青好像也明白他的意思,“我可是曾经在山里生活过叁年的人,什么地方没有去过,找到食物还不算太难。”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目光飘忽像在沉思。 冬天的食物少,更别提这种荒僻的山中。她说的轻松,其实一定找了很久。 果实带着淡淡的余温,她的技术并不好,烤得半生半熟,吃在嘴里甚至有点涩,但他还是仔细品尝其中的味道。 身体很累很沉重,意识却十分清醒了。 赵慕青静静地坐着,他也静静地坐着,只有燃烧枯枝的毕剥声清晰地响着。 她吃饱了,把剩下剥好的果子放到他旁边,拍拍手继续烤火。出去一趟,衣服湿漉漉的,黏着身体很不舒服。 她抱着膝盖,开口道:“昨天晚上你浑身发烫,还抖个不停,我以为你熬不过去,没想到今天醒了。我知道你不是哑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 结 他拿着榛子的手一顿,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字:问。 赵慕青盯着他道:“昨天也算我救了你一命,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虽然是他硬拽着让她走不了,但没有她,搞不好他真的活不下去呢? 他迟疑片刻,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有人追杀你?” 给他喂水的时候试着擦他的脸,却发现水不起作用。这人还真是考虑周全,连这点都想到了。 知道她在试探,他低头写下四个字:无可奉告。 赵慕青心里呵呵,假笑道:“你不回答后面的问题我可以理解,但不说名字,我怎么叫你?总不能一直喂喂喂,或者你你你吧?” “不说?那我随便叫了?”见他没反应,她撑着下巴凝视着他半是玩笑道,“看你一身脏兮兮,长得这么丑,那就叫阿丑好了。” 她就是故意刺激他,不信他不说实话。 显然,她失算了。 别说实话实说,他似乎对此不介意,吃完果实,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赵慕青懒得理他了。 既然他清醒,证明体力在渐渐恢复。 刚才出去找食物的过程中,她特意绕了远路,很多灌木草丛有被踩踏砍断的痕迹,不过没见到追兵,趁机离开最好。 其实她本来可以抛下他,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回来了。 或许,做不到铁石心肠就是自讨苦吃。 赵慕青把斗篷解下来,盖在身上。因为担心他的病没怎么睡好,又有伤在身,一直靠毅力支撑着,现在停下来,已经疲惫至极了。 必须养足精神才能做接下的事,她想小憩一阵出发。 天已经大亮,外面飘着雨。 冷风吹动藤蔓,从缝隙间漏进来,将火苗吹得恹恹欲灭。 他走到洞口,回头看了眼闭眼睡着的她,笑了笑。 赵慕青醒来时,山洞里空荡荡的。 没看到他的身影,她翻身披上斗篷,用泥土熄灭篝火,掀开藤萝走出洞口。 刚出去,看到他背对着自己站在树下。 天空几乎看不见阳光,云层交迭,变成厚重的乌黑。 犹如此刻的心情。 转身时,他嘴角微动,她以为他又要写字,他却只是比了个催促出发的手势。 她没有在昏迷的时候抛下他,这几个时辰也许是美好到令人沉醉的时光,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也不能让她被久困于此。 出山的路不好走,虽然赵慕青包扎了伤口,但疼痛始终未消。 她望着走在前方男人的背影。 或许是还没有彻底恢复,他的行动仍有些迟缓,而且她也看得出来,他跟她一样,在忍耐痛楚,不过这不影响前进的步伐。 走了一刻钟,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赵慕青喘着气问:“怎么了?” 他抬手指指前面。 顺着他所示方向看去,是一处陡峭的崖壁。 他们清楚,无法从大道出去,唯有沿着这个崖壁下去。 赵慕青蹲在地上察看,拨开凌乱的灌木丛,找到很多藤蔓,因生长的年月已久很粗壮结实。 她把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用力拽了拽,确定不会轻易断掉后,偏头看向他。 当她回头时,他正倚在树下安静地看着她,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脸上。 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觉得他唇边正噙着笑。 赵慕青冷着脸说:“我原来可以自己走出这里,因为你才不得不遭受此劫,出去以后,两不相欠!” 他没说话,轻轻颔首。 赵慕青看着他褴褛的墨色衣袍:“能自己下去吧?” 他再次颔首。 她背转身子,一面把匕首别在腰间,一面拉着藤蔓顺着崖壁往下滑。 虽然她非常谨慎,但毕竟受过伤,又没休息好,所以力不从心,只能死握住藤蔓,一点点慢慢移动,没多久就满头大汗。 突然,看似粗壮的藤蔓断裂,赵慕青脚一滑,整个人顿时迅速向下掉,好在她立即用刀插在石缝间才暂时止住坠落。 险些继续下滑时,腰被一只手紧紧揽住。 两个人的重量系在同个地方,差点都摔下去。 赵慕青手心里全是冷汗,而他沉默地抱着她,呼吸凌乱。 那只手用力抱紧她,仿佛生怕抓不牢。 赵慕青偏头,发现他额头也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嘴唇翕动,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他没有看她,带着她重新朝山底前进。 她忽然隐隐担心,这人不顾危险接住她,难道哪里受伤了? 好不容易落地,赵慕青松口气,趁着站稳的间隙脱口道:“你疯了吗?” 他一言不发看着她,赵慕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理了理衣服就走。 但走了不到五步,只听后面重重一声,回头瞧他竟直接倒在了地上。 内伤未愈,添上新的外伤,终于令他体力不支。 赵慕青站在原地。 虽然她知道他是褚渊,但一直极力否认。她认为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里也不该是他出现的地方。 她本来是来找他的,真正找到,又有种无力感袭上心头,几乎本能地想躲避。 然而,他刚才为救她,应该受了重创,此刻症状更加恶劣了。 两难的选择,脑子里似乎有两个主张不同的人在激烈地打架,一个说救,一个人说走,互不相让。 赵慕青坐到地上,捂着脑袋觉得像要炸裂。 不杀他,也不该救他,马上撇清关系才是最正确的决定!不然,之前所受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褚渊睁眼时,视野模糊,她正在把脉。 她说:“欺骗我,你以为自己很聪明?” 他没回答,牵了牵嘴角。之前消耗太多,旧伤添新伤,这时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了。 她明明也早知道他是谁了,所以一直试探他。他确实没有说实话,但不是有意欺骗。 只是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舍得,为他留下来。 赵慕青见他只是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么多人追杀,一定是军营里有大将军的人出卖了你吧。” 褚渊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为我而来是不是?” 她说得没错,不知道褚决明是如何窜通西羌,里应外合导致燕军损失惨重。 他从不轻敌,本来西羌被打得屁滚尿流了,突然又像起死回生一样疯狂反扑。 这打乱原来的计划,他被将士们拼死送出包围圈,没想到在这种意外的时刻遇到她。 赵慕青沉默,扶他起来。 褚渊蓦地皱了下眉,瞳孔也剧烈收缩。 她放下他道:“还有哪里受伤?” 他摇头:“没事,旧伤。” 她不耐烦地扯开他的衣袖检查,在手臂处发现异样。那里有两个小黑点,四周大片皮肤变成暗紫色。 “这是什么?被蛇咬了?” 赵慕青想起刚才顺着崖壁下来时,途中看到不少蛇穴,盘踞的蛇嘶嘶吐着红色的信子,很恐怖。 难怪他后来不说话,一副不自然的神色。难道是在救她的时候惊动蛇被咬了?他居然忍到现在? 眼前人和物开始颠倒,褚渊从她手中拿过匕首,扎向手臂。 这样的痛不能解决根本,却足够维持清醒。 血随着伤口流出,很快染红衣服。 “你干什么?!”赵慕青呆了呆,大叫道。 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她断定这条蛇一定剧毒无比。 如果毒性很强,不能及时清理毒素,等他们走出这里他就死了。 他要死了? 她一怔,心里快速波动。 他真的会死? 他死了,是不是就算报仇雪恨了? 她不是巴不得他死,但他死了,这是一个好结果。 眼睛失去聚焦,褚渊几乎看不清她的脸,所有东西皆在摇晃。 “如果你死,也是罪有应得,”赵慕青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终于要死了。” 她的双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带着一丝近乎庆幸残忍得有些病态的笑。 他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的眼里忽闪着异样的光彩:“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 写这里的时候循环放《为你而来》,很有感觉_(:з」∠)_ -- NpO18.cOm 脱险 赵慕青紧握手里的匕首,想干脆一刀捅进他的胸口算了。 这样,就能彻底结束那些烦扰和是非纠葛,离开皇宫重新回归平凡而安宁的日子。 身体像堕进冰窖,褚渊想触摸她,但手停在半空便无力坠下去。 白云悠悠,天地苍苍。 赵慕青忽然想起来梦里面他那副颓废的模样,前行的脚被定住,那道声音好像扯动了心底深处某根弦。 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一片葱郁青山。 真的要见死不救吗? 她不情愿地转身来到他面前,告诉自己救他只是出于一个学过医术的人的仁心。 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她跪在地上低头,捧起他的手臂吮吸伤口。 手指从他的伤口抚过,满手的血。 眼皮有千斤重,褚渊嘴唇轻颤,说不出话。 赵慕青一边不断吸,一边吐出毒液,地上大片暗红的血液集聚起来,凝成黑色。 她满头是汗,看到吐出的血液由暗红变成鲜红,蜿蜒开去…… “够了。”他微微颤动,吃力地阻止她继续。 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一瞬间,或者他下一刻就会死,现在这一幕也足够让此生无憾了。 嘴唇发麻,弥漫血腥和刺痛感,她说:“没事了。” 脑中昏昏沉沉,褚渊想把她看得仔细些,却做不到。 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回来?”他像在呓语。 毒液虽然被吸出来,但由于处理得迟,还是有一部分在体内扩散,所以神志没有完全恢复。 “你不要死,你不会有事的!”赵慕青握住他冰凉的手。 “小青儿,对不起,”雨滴不断落在脸上,涣散的瞳孔一点点恢复清明,褚渊轻声道,“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抛开那些恩怨。” 她沉默片刻,木然道:“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原谅你。” “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终于说出口,她一下觉得解脱。 褚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静静的。 “我以前少不更事,现在更不可能喜欢你,今后也不会!” 目光对上那双眼,她立刻又别开。 褚渊淡淡一笑:“你不必特意告诉我。” “你的愤怒和仇恨,是因为失败者的不甘,可是你想过吗?百姓需要的是安居乐业,根本没有谁在意国之存亡,只有你念念不忘。” “周国皇室无能昏庸,民间大大小小起义不断,长年割地求和勉强维持边疆和平,即使不是我,也迟早有其他人取而代之。” 他喘了几口气,继续道:“这是大势所趋。” 赵慕青努力忍着眼泪,冷冷质问:“那我舅舅呢?你为什么赶尽杀绝?” 褚渊看着她,低声回答:“你舅舅召回褚氏,不过是对此前所为心有所愧,不愿百年后为人诟病。不是君子,却想人人称颂,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这也只是上位者掩过饰非的说辞而已。” “我自认不是好人,却也不是蝇营狗苟宵小之辈,有的事情并非你眼前所见全貌。” 赵慕青咬牙道:“反正你得到了想要的,说什么都有理。那你索性把我杀了,以绝后患!” 他的面色出奇平静:“不行,你要活着,和我一起看这天下海清河晏。” 赵慕青扭开脸:“不用你费心,我也不想。” 山里寒冷,雨雪缠缠绵绵。 她抿唇,起身向前小跑了一段路,然后又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褚渊没有动,树荫映下的影子左右摇晃,窸窸窣窣发出细碎的声响。 “谢谢你……还肯来找我。”赵慕青看清他微张的唇,无声地说出这句话。 以前的褚渊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甚至觉得这王八蛋此刻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一时失去心智…… 她找了根树干靠坐,累得抱着手臂阖上眼。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醒过来时,是被一阵鸦雀的叫声惊醒的。 那几声鸦雀在荒山野岭里尤为刺耳,接着就传来异动的声响。 她立刻站起来,而褚渊也在这时候跟着起身,和她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警惕望去。 十多个手持利器的黑衣人仿佛凭空跳出来似的,从林子深处钻出,二话不说将他们团团围住。 “陛下真是让我们好找!” 陛下……这么说,这群黑衣人是追杀褚渊的人,不是来找她的西羌士兵。 赵慕青看向褚渊,见他镇定如常。 “皇叔的能耐也不低,只不过,他做这些事,朝中的大臣们知道吗?” 为首的黑衣人哼笑一声:“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陛下莫名失踪,注定成为刀下亡魂!” 褚渊牵起嘴角:“是吗?只怕与虎谋皮,自取灭亡。” 话音落,一个穿武者服的男人快步走来:“大将军有令,留活口带回去!” …… 马车跑的速度极快。 赵慕青的手和脚被绳子捆着,难以动弹。 褚渊靠在另一边,还没有醒过来。 她看向外面,看不出到哪里了。他们应该不会浪费时间走远路,已经出了西羌吗?是不是到燕国境内了? 回头时,褚渊正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她生气地说:“都到这种境地了,不知道你怎么还气定神闲的。难道你真的想等到回金陵,被褚决明抓起来?” 眉眼间透着倦怠,褚渊道:“没这么容易死。” “你早有应对之策?” 褚渊动了动嘴唇,没再说下去。 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入谢玄耳中。再说,没有拿到圣旨和玉玺,褚决明就算坐到那个位置上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时候便是想死,褚决明也不会着急动手。 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慕青看了看他,沉默不语。 之前没有时间细想,现在静下来思索,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 谢玄就算知道她的身份,怎会这样唐突地请求她去见褚渊? 褚渊若有危险,他应当先救其脱离险境,而不是给她传信……这或许本身就是个陷阱,既能除掉褚渊,又杀了她的一箭双雕之策。 有如此想法和能力的,怕只有褚决明。 说来奇怪,在西羌边境时还雨雪纷飞,到燕国境内,居然艳阳高照。 透过帘子偶尔飘起来的缝隙,看到百姓们来往的身影。这里应该是边镇,他们大约是在此暂时落脚歇息。 褚渊不是莽撞冲动的人。 虽然身上余毒尚在,难以同时对付这么多黑衣人,但他既然敢御驾亲征,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赵慕青心里始终存疑。 一路没有动静,未免太容易了。 马车拐进僻静小巷,在一扇小门前停住。 领头黑衣人道:“等大将军有空了,自然过来见你们。” 被人推着走进里面,穿过回廊,地面出现八卦图案的活动石板。黑衣人在某处摁了开关,石板便打开。 幽深阶梯通向隐藏的地下密室,密室内空空如也,光线很昏暗。 褚渊不说话,甚至没有半点陷入困境的姿态。 赵慕青心里来气,背对他而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传来轻微的声响。 石板开启,一个脑袋探进,朝里面叫道:“陛下,微臣救驾来迟!” 褚渊起身,理了理衣袖走上石阶。 赵慕青怔了下,立刻跟上。 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封白,封白不知道她也在这里,一脸惊讶。 她看一眼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具尸体,是那群黑衣人。而领头那个人身负重伤,被侍卫一左一右架刀在脖子上押着。 封白道:“陛下,微臣在皇宫里察觉大将军有异动,便暗中调查,不料大将军居然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褚渊只瞥了眼,平淡开口:“朕要先去趟军营,你将此人带回金陵,余下的事情日后决定。” “是。”封白得令,即刻带着那人往金陵去了。 赵慕青怎么看,怎么觉得褚渊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难道他这次早料到褚决明有可能趁机动手,所以一直提前防备着? 那她这样辛辛苦苦跑来,以为他真的葬身在沙场岂不是白费力? 也是,他本就是个老谋深算的黑心肝,所谓祸害遗千年,哪可能随便挂掉? -- 突变 白天褚渊和谢玄大多时候不待在军营,就算在营中,也几乎是在点将台亲自督促将士操练,或者在帐中商讨战况。 听说乌桓派了使臣到西羌拜见成坚,赵慕青联想到那日看到扎木多和褚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秘密会面,多半与两国战事有关。 长年来,各国间实力此消彼长,因互定盟约而保持着相对和平的状态。 在谢玄数年前以八百骑精兵孤军重创西羌军,横扫其几座重要的边陲之地后,西羌不复昔日有恃无恐的雄风,但仍旧不容小觑。 尤其主战派对当年惨败心怀恨意,加上垂涎江南富饶之地,一直蠢蠢欲动,频频骚扰燕国边境。如今集结大军攻打,目的昭然若揭。 舅舅在位时性宽仁,实行赐物求和的国策,所以西羌猖獗不已。 自褚渊登基,废除这一政策,整饬军队大大提高了战力,并派重兵把守边关,提防西羌。 成坚纵有虎狼之心,奈何分身乏术,而各党派也分歧颇大,导致后援物资迟迟难跟上,反使自己陷入困境。 赵慕青独自在帐篷睡了一晚后,不想令将士们心生不平,有区别对待之嫌,主动要求和褚渊住一个帐篷。 褚渊现在不比以前,公事缠身,不可能时时和她待在一块儿,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到帐篷。 是夜,一室宁谧。 他听见她拉被子的声音,手碰到矮几的声音,翻来覆去。 他转头说:“别胡思乱想了,快睡。” 赵慕青把被子掀开,干脆坐起来:“今天好像睡太多了,现在睡不着,你要是不困,陪我说说话。” 褚渊侧过身,支着头笑了声:“我看你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不然,你在我身上发泄发泄?正好我也没有反抗之力,为所欲为都可以。” 这个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身上的伤被军医治疗还在恢复中,本性就开始暴露了…… 赵慕青懒得理他,又重新躺回去。 直至日上叁竿,被外面的喊声吵醒。 有士兵道:“西羌撤兵了,终于不用打仗啦!” 撤兵了?她有些惊讶。 是褚渊的计策起作用,还是乌桓使臣说服了成坚? 她觉得这件事多半也与成允言有关,在世子府住着的时候,成允言就一直反对两国兵戎相见。 其实西羌撤兵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人游说,已经进退为难。乌桓在后方牵制,莫说攻不下燕国,即便攻下,也代价惨重。 西羌王没有必要死撑,短时期内应该不敢再妄动。但是真的会善罢甘休吗?战争挑起,怎么可能轻易结束呢? 军营重地,即使庆祝也不敢彻底松懈,但热闹的场面还是让人不自觉兴奋。 晚上,几个大锅架在火堆上煮着汤羹,还烤着打来的小鹿和山鸡等野味。 在火光的映照下,众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场面不常亲眼见到,赵慕青竟觉得心头一热。 褚渊率先说:“此次征战,众位辛苦了,就随意吧。” 或许是受气氛感染,赵慕青也端起碗学着他们的样子敬了下,然后闭上眼,一口气把酒灌进肚子里。 第二碗酒倒上,她刚伸手拿,褚渊扯开道:“少喝酒,多吃东西。” 说着,用刀划了几块肉给她。 其他人或坐或站,有的吃肉,有的拼酒,有的猜拳,杂七杂八,笑声和吆喝声大得直欲震破人耳朵。 这酒烈,许是太久没喝,竟有些晕乎,赵慕青抓起肉送到嘴里,又随手把油揩到褚渊的衣服上。 朦胧间听到将士们纵情高歌,气冲云天。 简单的筵席散后,褚渊把她带回帐篷放到榻上,他以为她该倒头就睡,没成想她忽地爬起来,自己往身上搭了块羊绒毯说起话。 “你最想做什么?” 她问得突兀,褚渊却明白:“想做的事情太多,眼下是把战祸平定。” 他挨着榻倚坐,一手拿火箸拨了拨炉子里的炭。 赵慕青俯身,指尖抚向他微蹙的眉心,口齿不清地问:“你……要是继续征战,我陪你怎么样?” 明明是醉醺醺的话,褚渊却听得笑了下,仰头握住她的手说:“不,你明天回宫。” 她不吭声。 他放下火箸,将情绪埋在眼底,轻吁了口气:“西羌虽然吃了败仗,但肯定还会卷土重来。” 他笑着掐了下她的脸:“傻瓜。” 赵慕青脸颊嫣红,迷瞪瞪还不忘反驳:“你才是傻瓜!” 她又叽里咕噜说一阵,才慢慢睡着,手却揪着他衣服。 “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险,也不希望你为我犯险。”褚渊低头轻吻她的唇,拉过羊绒毯盖好,确定她进入梦乡才离开。 几天后,他派人将她先秘密送回了金陵,并特意嘱咐封白好生照顾。 赵慕青没有说什么,对她而言,如今在哪里没有区别。 金陵这段时间雨水多,整座城笼罩在阴冷的气氛中。 她立在藤花架下,仰头看黑云压顶。 脸上凉丝丝的,大雨势不可挡,冲刷着世间万物,仿若脱缰的野马倾盆而落。 乌云层迭,从天边不断辗转滚来,闷热的空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慕青姑娘,有人找您。”一个侍卫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找我?谁?”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说他是皇上派来的人。” 褚渊?赵慕青皱眉。 他这时候找她干什么?按照日子算,他应当差不多在这时候启程回来了,难不成还要她提前盛装打扮去迎接? 走到大门,一个面生的人站在石阶下,看见她连忙迎上来。 他左右环视:“是慕青姑娘吗?” 她颔首,将伞微微抬高,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人。 “那快跟奴才走吧。”他掀开马车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慕青盯着他问:“你在皇帝身边是做什么的?” 他愣了下,低头道:“奴才以前在外殿做些杂活,您可能没怎么见过。” 赵慕青仔细瞧了会儿他,没有立刻上马车。 那人压低声催促:“慕青姑娘,皇上有要紧事与你商量,是关于大将军和孝平帝的。” 她想了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又知道她身份的人,应该只有褚渊。犹豫片刻,上了车辕。 本是青天白日,此时却暗如日暮将至。 街上冷清无人,马蹄踏在地面,溅起纷乱的水花。 穿过蔓延天地的雨帘,前方巍峨壮阔的高墙隐约可见,马车驶进了敞开的宫门。 赵慕青掀开被雨水浸湿的帘子,看着陌生的环境,疑惑地问:“这是去哪里?” 没有听见回答,马车的速度反倒加快了。 “停下!”察觉到不对劲,她厉声喝道。 然而那人不顾呵斥,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赵慕青摇摇晃晃起身,去争夺缰绳,对方却死死攥着。 颠簸中,她咬牙闭眼纵身一跃,在地上滚了两圈,只觉骨头都要散架。掌心也被擦破了一块皮,雨混着血水沿着手腕流进了袖口。 忍痛从地上站起来,浑身瞬间被冰冷的雨淋透。 “八公主,多日未见安好?” 身后一阵拍掌声,凌乱杂沓的脚步响起。 赵慕青转身,看见褚决明立在伞下,遥遥几步之外。而他身旁,是孙文直。 她一滞,既困惑,又愤怒。 褚决明笑:“数年不见,臣一直挂念公主,不知公主是否跟臣有同样的想法?” 心念斗转,她突然明白了。 他们早查出她没死,并且对她的行踪有所掌握。 原来孙文直竟是当年那个背叛舅舅的人。 但是什么使得褚决明蛰伏至今选择在此时撕开伪装的皮囊,彻底摊牌? 扫视四周林立刀戟,层层包围的禁卫军,赵慕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扬唇说:“大将军真是抬举我,为区区一介小女子,有劳大将军这般兴师动众。” 褚决明道:“八公主死里逃生,金蝉脱壳的本事臣领教过,如果不费些神,又怎能请得到你?” 赵慕青嗤笑:“大将军果然深思熟虑。” 被大雨淋着,头脑有些昏沉。这阵势,硬闯吃亏的是自己,必须想其他办法。 她试探道:“大将军想要什么?” 抓住她,威胁褚渊吗?倘若如此,委实大错特错。 况且,在宫内明目张胆劫持她,他就不担心被褚渊知道? 褚决明眯眼:“八公主如此聪明,何不猜猜答案?” -- 视死如归(二更) 赵慕青沉默不言。 大约见她无意回答这个问题,褚决明继续道:“对我来说,有的东西势在必得,倘若有谁挡路,我就不得不动手清理了。” 因着赤裸直白的字面意思,每个字都染上了肃杀的寒意。 “要让公主受点小小的委屈了。”他一脸歉意,仿佛十分惋惜。 赵慕青想不出他到底想拿自己怎么样:“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什么时候?这个答案公主知道也无用。公主自己其实也有防备,可惜的是,姜还是老的辣。” 大雨倾盆,惊雷阵阵。 她被逼着拾阶而上,一步步踏上城楼。 雨水砸在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赵慕青只好抬起袖子,时不时擦拭一下。 孙文直道:“慕青姑娘……不,公主,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赵慕青冷笑,他们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一直没有追究,如今旧事重提,显然是要给她扣一顶高帽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反驳,他们也有十个百个理由让她走不出这里。 “公主是不是在想为何我能够做这件事,而不顾及皇上的面子?”褚决明笑起来,“你可以想想,倘若皇上不知,我有什么必要在这时候冒险?他若有心,定会拦住我。” 许是裙衫上积的雨水太重,连带着让她的心也如磐石跌入谷底。 “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 褚渊如果要杀她,早该动手了,这样多此一举,没有益处。 虽不愿相信,可心脏一角又控制不住地颤抖。 宫中耳目众多,若他真的愿保护自己,怎会不知道她身陷困境而出现? 电闪雷鸣,风如利箭割着脸颊。 褚决明叹一声,道:“公主,我真的很怀念往日你在周宫的情景,可惜……” 赵慕青静默在雨幕中,蓦然回首,竟望见不远处十几个影子挟裹着风雨匆匆而来。 马蹄急促,踏在地面惊起一串泥泞的水花。 褚决明扬眉:“看来,肖毅还真是忠心,真的来了。” 黑暗之后的闪电撕破苍穹,在一瞬狰狞地映亮了周遭景致。 隆隆雷声中,肖毅神色焦急。而身后,是同样仓促焦虑的随从,不断大喊劝阻着他。 不,不……不要过来! 为什么是肖叔叔?赵慕青一时失神。 望向褚决明和孙文直,他们满含笑意,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她此举之意。 原来他们的目标一开始不是褚渊,而是肖毅! 赵慕青扶着城墙,探头向下用尽力气喊:“肖叔叔,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回去!” 然而喊声全被淹没在滚滚惊雷里,像一片残叶凋零在风雨中。 禁卫军们退下,转而换成弯弓搭箭的弓箭手。 箭矢对准狂奔而来的十几个人,正待一声令下,便会刺破风雨直取对方性命。 赵慕青惊惧下明白了褚决明要做什么,急得大叫:“别找那些虚伪的借口了,你不就是想要账本吗?我让他给你!” 先前肖毅在信中提过一嘴,称握有褚决明意图谋反的罪证,以此达到和褚决明互相利用,共同对付褚渊的目的。 谁曾想,这反而成引火烧身的祸根。 褚决明阴沉道:“他要是真想交出来,早在昨日便该给我,我宽宏大量,对他既往不咎,奈何他不领情。” 赵慕青怒不可遏:“你今日为一己之私杀人,往后保不准还会有十个百个像肖叔叔一样的人,难道通通都杀了吗?天下臣民如何看待?!” 褚决明笑答:“前朝余孽,死不足惜。” 赵慕青顾不上擦拭满脸雨水,只是愤怒地看着他。 风越吹越大,她的身子禁不住晃了下,咬唇问:“你当真不肯放过他?” 褚决明摇头:“即便是我的亲手足,威胁到我地位的人,阻挠我向上走的人,我都不可能饶了他。” 赵慕青哼笑一声。 褚决明这个阴险小人,表面与肖毅结盟,又害怕事情败露触及到自己利益,马上过河拆桥。 肖毅虽然也动机不纯,至少做得坦荡,可是他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退后一步,背抵上城垛,望了眼越来越驰近的人马,迎着狂风暴雨道:“你不就是想拿我当威胁他的筹码吗?我不会如你所愿。” 褚决明和众人瞧着她,似乎不解。 而这时候,城楼下猛地响起一声质问:“公主呢?她人在哪里?!” 弓箭手准备就绪,拉满了弓弦。褚决明身形一动,踱步到城墙边,低头往下看去。 数十个侍卫团团围着肖毅在中间,戒备地拔刀,望向四面城墙众多的禁卫军。 “肖将军胆识过人,竟只带了这么些人就敢闯入宫里。”褚决明睨着如笼中困兽的二十人,轻笑着开口。 “公主在哪里!”肖毅仰头,喘着气大声问。 “肖叔叔,我没事!”或许雨淋得头晕发胀,赵慕青的嗓音不知不觉有些哑了。 肖毅看见她探身,微微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公主别动,我马上救你!” 雨势渐小,乌云却没有散开。雨滴落在琉璃瓦上,一片迷蒙,天地间只剩下暮色的昏暗。 褚决明拍拍手,抚掌大笑:“救?肖将军真是义薄云天,忠心耿耿,自身难保还想着救公主?” “你想对付的人是我,我既然来了,还要靠女人耍手段吗?!” “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赵慕青和肖毅的脸色均变了。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摆明是要把两人斩草除根。 趁暂时无人注意,她迅速爬到雉堞上。风太急太大,吹得整个人摇摇欲坠,脚软得差点站不稳。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没有褚决明的命令,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赵慕青大喊:“肖叔叔,我不需要你救!我和你一样,不会忘记牺牲的将士,昔日的铮铮誓言和雄心壮志!你肯定也不想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她实在不算个好公主,但要眼睁睁看这些人身陷囹圄,却做不到。 本来早该死了,多活这几年,不亏了。不过命一条,他们想要,给了便是。 “公主,你别胡来!”肖毅的声音变了调。 褚决明看着赵慕青,不动声色道:“你要跳下去?” 她知道这座城楼有多高,更知道跳下去无疑凶多吉少,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 但与其被困着什么也做不了,成为肖毅碍手碍脚的束缚,宁愿赌一把。 “我死也不会成为筹码,让你以此要挟他!” 赵慕青静静站在风中,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心底无一丝畏惧。 足尖悬空,她看见肖毅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大吼着阻止:“公主,不要跳,回去!” 她笑笑,抽出腰间的匕首。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时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老天爷。 她一点都不害怕,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要相信可以落地,而不是摔死。 在无数人震惊的目光中,赵慕青毅然决然从城堞上跳下。 急速地坠落中,风呼呼响在耳侧。 右手用力,锋利的刀刃刮着墙擦出一连串金色的小火花,不断有碎屑簌簌掉落,可身体依然在快速往下跌去。 -- NpO18.cOm 死诀 “公主!”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赵慕青听见肖毅惊骇的吼声。 凹凸不平的墙面形成阻力,震得她的手又麻又痛,几乎握不住刀柄。不久前擦破皮的手掌再次裂开,渗出血水。 电光火石间,直到下坠的态势突地一顿,想象中落地时的剧痛没有袭来。 她睁眼,竟看见肖毅用身体接住自己,承受了大部分力道。因为这难以承受的重力,他紧抿着唇,咬牙发出一声闷哼。 “肖叔叔!”赵慕青连忙爬起来。 肖毅用剑撑在地上,缓缓支起身体,嘴角渗出血,摇头道:“没什么大碍。” 她手足无力,想去扶他,又怕碰到他的伤痛处。 肖毅抬眸,冷冷望向城墙。 城堞上的褚决明也低头看着他们,抬手下令:“放!” 顷刻间,箭矢乱飞,破空而来。 雨幕茫茫,只听见利器穿透空气的锐响,混着狂躁的风声。 肖毅也无暇顾及身上的伤了,急忙和其他人合围到一起形成严实的抵御,劈开从头顶飞来的箭簇。 本想试着冲破这片箭雨,奈何实在密不透风。 渐渐的,被劈落的箭矢竟堆了有一座小山高。尽管如此,连绵不断的箭雨未见消减之态。 褚渊对褚决明已经不再信任,而且两人彼此清楚再没有必要演戏下去。 褚决明的目的显而易见,他一开始就不是想要账本,而是故意引他们过来一网打尽,最后反咬一口他们是跟西羌有关系,把情报泄露给西羌的人。 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在天下人面前做事,顺便把褚渊拖下水。 赵慕青尽量挨着肖毅,纵使这侍卫们武艺高强,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假如他们体力消耗过度,稍有不慎就会亡命。 “肖大哥,你带着公主先走!”眼看大家行动陷入迟缓,甚至有人手臂、腿上中了箭,一个侍卫边喘着粗气边大声说道。 “不,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肖毅挥剑劈开箭矢。 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流下来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侍卫们急切地恳求:“肖大哥来此不就是为了救公主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再次身陷囹圄?” 肖毅说不出话来。 “恳请肖大哥先带公主离开!”陆陆续续的,其他侍卫也劝解起来。 “我们会想办法脱身的,如果这时候肖大哥和公主不走,再跟他们耗下去,就谁都走不了了!”那个侍卫再次催促。 赵慕青眼睛被雨淋得有些发酸,视线开始模糊,心里也焦虑不安。 褚决明动了杀机,是铁了心要把他们射死才罢休。眼下情况不利,就算抵挡得了一时,也无法经受住车轮战。 片刻后,肖毅将她抱起来放到马背上,牵起马缰沉声道:“公主,坐好了!” 鼻尖嗅到血腥的味道,赵慕青才看见他的肩胛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支箭,她失声道:“肖叔叔,你受伤了。” “要不了命,”他往后看了眼,咬牙道,“我命令你们活着回来!” “好,我们一定会的!” 众人合力将二人围在中心,艰难向宫门方向移动。羽箭乱飞,侍卫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奋力把那些箭挡开。 像是猜到他们的意图,箭雨变得更猛烈,齐齐朝着中间的赵慕青和肖毅射来。 褚决明是想逼他们退回箭阵。 肖毅用身体和双臂将她遮住道:“公主请伏低点,我一定带你出去!” 赵慕青明白他是想安慰自己,没有谁知道该怎么才能解决困境,只是尽力冲出包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一个侍卫倒下了,另一个侍卫接着倒下……地上的泥浆与血水融合淌了一地,被雨水冲散。 她心痛难言,他们是为救自己死。她不想做躲在背后的人,也宁愿与他们拼死战至最后。 褚决明想杀她,更想杀肖毅,但本来早该出现的人,本来可以改变这个局面,本来最能够阻止的人……褚渊却没有出现。 他难道真是默许这件事,默许褚决明和孙文直为所欲为? 她不敢想,越想越痛。 肖毅身体微微震动,尽管极力忍耐,嘴里还说溢出几声闷哼。 余光瞥见他衣服慢慢被血染红,赵慕青想看看,他却不让她侧身,只压低声音说:“不要回头。” 赵慕青目光涣散,看什么都迭着影子。大雨淋着头,脑子里也像在下着雨,一片混沌。 终于冲出箭阵,肖毅夹紧马肚,扬起鞭子抽下去,黑马风驰电掣狂奔在雨幕中。 蹄声狂乱,所过之处,泥水高高溅起。 转过一街又一街,疾驰许久,眼见城门近在咫尺,赵慕青稍稍松了口气:“我们出来了,安全了。”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响,肖毅突然从马上摔落。 她心里一紧,来不及勒马也直接跳下去,摔倒在泥浆里。 心惊胆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肖毅,她踉踉跄跄跑过去,将他半扶着坐起来。 一股不好的预感充斥心头,而在触及他的背时,差点晕厥。 他的背上插着几支箭矢,嵌进皮肉里。 赵慕青震惊地跪在泥泞里,手摸上那些箭杆,抖得不成样子。 难怪……难怪肖毅不要她回头。 她甚至不知道这时候该干什么,语无伦次道:“肖叔叔,痛不痛?没关系,没关系的,扎得不深,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找全都城最好的大夫!” “别怕,我不痛。”肖毅脸色惨白,嘴唇却变成乌青色。 “我帮你拔出来,拔出来止血就好了。” 赵慕青慌乱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想要把手心可怜的温度传递过去,好让他多一分生机,却发觉自己也冷如冰霜。 “没用的,”肖毅摇了下头,眼神平和,“箭上有毒。” 胸腔里好像被锥子凿着,痛得难以呼吸。赵慕青死死咬住嘴唇,说不出来话来。 他忍不住咳了咳,吐出一口血。 她抬手去擦,擦干净了,又涌出来。满手是血,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她的。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还有!” 肖毅强忍痛楚道:“公主!” 手颓然一松,赵慕青呆跪着,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大滴大滴滚落。 “肖叔叔,不要死,你不能死!” 沉默片刻,肖毅好像恢复精神,凝视着她道:“公主,对不起,肖毅之前一心只想着复国,将公主置于危险之中而不自知……我走了一条最不明智的路,我以为我能掌控住褚决明……” 他咳嗽两声道:“但我错了,我的筹码只有账本,可是他的筹码却很多……包括,包括公主在内……” 赵慕青拼命摇头。 “希望……希望公主……不要再为以前的事所累,也不要把它再背负在身上。先帝已经走了,你……你要好好活着……”肖毅眸光转暗。 手从她的手间骤然滑落,垂向地面。 雨慢慢小了,天地万物静静的,只有风声一遍遍拂过耳朵,吹乱了黑发。骤雨初歇,乌云散去。 身体沉重得好似要垮下去,明明霞光万丈,赵慕青的眼前却模糊不清。沐浴着雨后暮色,不知道是一刻,两刻,一个时辰,还是更久…… 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驻足停下。 “小青儿。”他低声唤道。 —— 还有几章大结局,正文没车了,有车也是番外 -- 相见不相亲 仿佛冷锐的尖刀划开混沌意识,听见这个称呼的刹那,赵慕青浑身一颤。 褚渊绕到她面前,见她抱着肖毅的尸体,满身血污肮脏,手和脸颊没有哪处是干净的,他不由心神剧震。 他其实应该想到的,褚决明这般狂妄自大,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就算有封白暗中照顾,也不可能周全。 被褚决明暗算一遭后,他亲自统领精兵强将和谢玄扫平来犯的敌军,甚至连连攻陷数座召陵边镇,捉了那叛将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只是战事刚刚平息,将士们劳苦功高,他犒劳叁日,才率了部分兵马回返。 诚然宫中耳目众多,他知道褚决明要对肖毅下手,肖毅的死活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唯有她。 但他不知道褚决明会拿她当诱饵,而也忘了,如果肖毅死,她会伤心。 赵慕青猛地抬眼,冷冷看向他,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问:“你走!为什么来?来看他死没死,好放心吗?!” “他不是我害死的……” “如果不是你没有阻止,褚决明怎么可能这么猖狂?!” 看来他是贵人多忘事,早就把这件事忘了。他现在正是和褚决明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怎么可能为不相干的人出头,所以才由着褚决明胡作非为。 她满眼是泪,讥讽道:“你为什么不出面,如果你出面,肖叔叔或许就不用死了!” “他死了,死了你知道吗?!”她悲愤地大喊出声来,一字一句质问。 她看着肖毅死,无能为力。然而他是因为来救自己…… 褚渊只觉胸口像被团团厚重棉絮堵死,难以呼吸,透不过气。 他没顾满地泥水半跪下去,要把肖毅的尸体拨开,将她搂入怀里,然而赵慕青却推开他,自己站起来。 她死死地,失神地盯着他,许是跪得太久,一起身头重脚轻,又跌坐回去。 恨自己手足无力,恨自己大意,恨自己势单力薄。 也恨眼前的男人,恨他冷血无情,总是夺走她身边的人…… 褚渊眼疾手快抬手接住她,才察觉她浑身冷得没有温度,满手破烂血痕,他眼里刺痛,怔怔的一时不知说什么:“你……” 赵慕青从他怀中强挣开,跌跌撞撞再次起身,用尽所有力气往前走,一步一步。 她固执地向着城门方向挪动脚步,犹如扑火的飞蛾,奔向烈焰。 “别这样!” 他一把拉住她,从身后半扶半抱着,硬生生阻止她前进。 赵慕青两眼发黑,全然没了半点力气。整个人忽冷忽热,好像处在冰火两重天间。 她决绝地不回头,巨大的钝痛与眩晕交替,折磨着五脏六腑。喉咙里点燃了一把火,火辣辣的,眼睛也涩涩的胀痛,看不清眼前景象。 那片血红的霞光落在城门口,似乎看到舅舅,肖毅,还有爹娘站在那里招手,对她说:“快来。” 她想追去,身体却摇晃着,在褚渊扣紧的臂弯间栽倒了下去。 “小青儿!”他惊慌地喊出声,立即捞住她,跟着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赵慕青这一昏睡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就没什么精神,更没有胃口,不吃药不吃饭。就算吃东西,也吃得很少,总爱坐在窗边望着天空发呆。 绿乔生怕她想不开,时不时看她一眼,她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绿乔侧过脸,忍不住追问。 她还不知道赵慕青经历的事情,只听人说那天宫里出了事情,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众说纷纭,也没个说得清楚的。 赵慕青沉默半晌,只是轻轻摇头。 那天褚渊急急忙忙带她回宫后,一直抱着她,用被褥裹着她冰冷哆嗦的身体,等太医轮流上前诊治,开了最珍贵的凝血伤药和补药。 她眸光黯淡,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这一掌之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没有闪避,脸上浮现红痕,依然抱着她。 她不愿意看他,只能闭上眼。 仿佛沉睡了许多个年头,又仿佛只是一梦初醒,阵阵闷痛让她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到底吐了多少也不知道,最后浑身虚软地躺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她脸色惨白,呼出的气息烫得厉害。 破碎的衣裙上大片干涸的血迹,沾了他满襟。她轻得像飘在空中的纸鸢,随时会被风吹走,离开他的世界,无影无踪。 褚渊一动不敢动,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惶恐和痛楚。 他由着褚决明杀肖毅,既是灭掉不安定的大周余党,更是制造假象放松褚决明的警惕,可原来这样竟会重创她…… 赵慕青虽然醒来,状况反倒一天比一天不如,大部分时间不是睡便是发烧。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熬到满眼血丝。 亲手给她喂药,看她喝下去,亲眼看她睡着,看她睁眼…… 太医说,她心情郁结,长此以往,恐怕身体要拖垮。 为讨她开心,褚渊找人做了漂亮的鞠球送她,还特意将绿乔从医署调过来陪她。 月底,几个花匠搬着一株株连土带根的树进来。 他们栽种时格外小心,说:“皇上知道您喜欢杏花,专门让我们从池边移植过来,现在天冷,等来年春暖这些杏花开了,定然是片绝佳景色。” 赵慕青趴在窗棂上,看一会儿枝繁叶茂的杏树,突然想起那年片片杏花纷飞下,衣衫轻简的人抬头望着她。 她想,当时她的确是喜欢他的。 但终究是过去了。他不是远度重山而来清淡落魄的少年,他是指点江山,满腹算计的君王。 她恹恹坐着,收回视线。 日光明媚的房间里,镜子映出憔悴的脸容,没有欢颜,唯有茫然。 后来,风吹进纱窗,带着清寒的气息,眨眼冬天到了。 褚渊甚至让礼部对外宣称,待她身体好转便册她为皇后,办最隆重的大典仪式接受百姓祝福,让天下人皆来朝贺。 原本后位一直空缺,这等大事需提前慎重商议,但他要让她高兴,竟独断专行,只是通告了众大臣。 众大臣闻之震惊,纷纷上奏劝诫言她妖媚惑主,又是前朝余孽心术不正。他概不理会,惹得一干宗亲朝臣跪在大殿外死谏叁日,声势浩大。 赵慕青听绿乔说起这件事,没有什么反应。 绿乔笑道:“这么多年后宫里的妃嫔就跟摆设一样,除了你,天下有几人能得皇上痴情至此。” 痴情?绿乔是想说,褚渊爱她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再寻求答案。 即便他真的一意求全,送她叁千宠爱,她已经不想要了。 如果是很多年前,她一定雀跃不已,可现在一切都是多余。 那些朝廷里的复杂争斗,更是毫不关心。 夜里躺在床上,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你可以不用这么难过辛苦,你可以抛开一切烦恼怨恨,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就算不是公主,还能当普通的女子。 是舅舅,对,一定是舅舅。 他希望她还像以前那样,没有必要把自己困在这里。 但她明白,早就回不到以前。她想通了,觉得不能继续伤心逃避,该把这些事做个了结了。 医署专派来医官准时准点送药,且非要监督她喝干净才走。托他的福,修养这段日子逐渐有了些起色。 赵慕青开始乖乖喝药,乖乖吃东西。 绿乔见她恢复活力,倒比她兴奋,欢天喜地,就差挨个告诉宫里的人。 褚渊来看她,一会儿带着各种精致的糕点,一会儿又搬来民间的巧玩意儿,赵慕青不曾碰一下。 无论使尽各种方法,诸般花样,她始终对他视若无睹,连一点眼角余光都吝啬给他,不肯和他说一个字。 他终于知道,今后难以奢望她有生之年还能如过去那样没心没肺与他玩笑应和。 她神情木然,分辨不出是爱是恨,却像最尖锐的刀尖,割着血肉般让他疼痛。而纵使疼痛,似乎也在慢慢远离他。 她忘不了那些人,忘不了疼爱她的舅舅,忘不了为她出生入死的肖毅,忘不了牺牲的一个个无名之辈…… 只有绿乔在身边陪着的时候,才偶尔露出一丝笑。 褚渊也不再每天来看她了,只是有时候站在宫门外,远远看她一眼,或者在她夜里熟睡之际,轻手轻脚坐到床边,无声凝视。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不管多长时间,哪怕穷尽一辈子不原谅他也没关系。 -- 停更声明 一定写完,不坑。为了呈现更完整的故事,暂时停更一段时间,大概月底恢复。 不管正文BE或HE,番外肯定是HE。 微博所说BE呼声高的意思只是看到留言说一下,并不是将责任归到读者头上。 其实不算改写结局,最开始心里设定正文是既不BE也不HE,番外写HE。 没想到后面越写越倾向BE,所以说了正文结尾BE。 有人是冲着文章前期希望HE,有人是由于后面的剧情建议BE,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希望大家心平气和。 就算是不同意见,冷静地讨论,不要因此争吵。 最近走向分歧很多,我需要重新梳理写出合理的结局。 关于追妻火葬场,说实话一直挺矛盾,我写文的时候对男主追妻火葬场的态度就是让他求而不得,让女主始终不对他敞开心扉。 文里面没有明确写多虐,可能很多人不认为这是追妻火葬场,所以删除了。 可能很多细节没处理好导致有些地方似乎脱离了男主人设和前期发展的感觉,这是我的问题。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停下好好思考一下,不会为了BE而BE,也不为了HE而HE,顺着剧情写完。 中间或许会修改最近几章的内容,争取更完善,等到写出自然合理的结局再发上来。 以及,谢谢大家的支持和意见,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