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之神》 第001章 赤阑坊的小混蛋 “啪!” 醒木在桌案上重重一落,说书先生猛然挺直了腰背。这部书说了足足两个月,到此刻终于临近尾声。 这个清矍老者语气停顿片刻,话语声中带着无限悲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风雨飘摇寒江渡,一片冰心雪里埋。” 念完这句压场诗,老者浊气一吐,起身朝四周打了个稽首。茶馆里一片寂静,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然而掌声中却也夹杂着几声叹息。鼓掌的多是年轻人,而叹息的则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者。 他们或许都已经听出来,这说书的古先生讲的这部书里,分明是影射当今大宁王朝四个权势熏天的大家族。而那些年轻人,不了解当年的旧事,却只当成了精彩的故事。 掌声一响,靠在角落立柱上的茶博士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端着上茶的托盘挨个桌子鞠躬求赏,口中道一声:“您受累!” 听众过足了书瘾,也不吝啬,不时有人往茶博士的托盘里扔上几枚铜板。如今世道艰难,谋生不易。但这里是安阳城,大宁王朝的国都,有钱人总归是要多一些。有那出手阔绰的,甚至扔上几枚银锞子,唬得茶博士连连打躬作揖,称谢不迭。 这些黄铜、白银的钱币均成扇贝形状,是大宁朝的通行钱币。一百枚铜锞子抵得上一枚银锞子。而金锞子在百姓当中便少见得多了,两个金锞子便足够一般人家一年的开销。 茶博士在茶桌中间穿梭,眼角余光数着托盘中的钱币,心里乐开了花。今天这部书讲完,收获不小,明日少不得还得请古老先生再卖点力气,好好地开一部新书,将客人都留下来。 心里正盘算着,鼻端忽然闻到一丝酸臭腐败的气味。茶博士眉头一皱,这茶馆里要么是茶香,要么就是果脯蜜饯的甜香,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味? 他抬头一瞧,只见三五步之外的墙角正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这少年并不是蹲在地上,而是老实不客气地蹲在一条供茶客坐的长凳上。周围茶客受不了他这副恶行,纷纷避了开去,以致于少年周围几桌全都空着,没有一人肯坐过去。 这少年一身灰不溜丢破烂衣裳,散发出一股酸臭的气味。若不是他脸庞还算白净,眼神清亮,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乞丐。 “江小寒,你这小畜生!”茶博士看见此人,忍不住破口怒喝,与他先前和颜悦色、和气生财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畜生骂谁?” “小畜生骂你!”茶博士气急败坏,一句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面皮一热,愤怒地挥手欲打。 “小二哥自知之明,可喜可贺!”那叫做江小寒的少年嘻嘻一笑,赶忙纵身一跃,灵巧至极地跳到了门口,转身往外就跑。 茶博士一手护着装钱的托盘,拔腿就追。但他终究不及少年身手灵巧,追到门口,江小寒已在十步之外冲他做鬼脸。 茶博士不能耽误店里的生意,只好恨恨地骂道:“江小寒!你这没教养的小畜生!” 江小寒哈哈一笑,道:“你爷爷死得早,没人教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茶博士一怔,江小寒一句话,又占了自己便宜,心想,这种耍嘴皮的功夫,自己绝不是这小无赖的对手,只好呸了一口,悻悻转回店里。 江小寒这小痞子在这里蹭书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店里的客人见怪不怪,纷纷对茶博士报以同情的的目光。 江小寒“击败”茶博士,得意洋洋地从茶楼旁的小巷子里拖出一张破旧平板小车,车上还放着两个大木桶。虽然冲洗干净了,却还是散发着一股恶臭,竟是装载秽物的净桶。 偌大安阳城,人口百万,城中富豪世家、官宦王侯无数。地下没有排水管道,百万人拉屎撒尿产生的秽物,都得由工人拖运出城。每天天没亮,便有数以千计的净工,穿梭在四城街巷,从各家宅院后门收了净桶,趁着城门初开,还没有行人的时候,赶紧出城,送到山间农庄。 江小寒便是这数千人当中的一员,一个卑贱的净工。 还没到正午,江小寒便已返回,在翠茗楼听了会儿书,意犹未尽地往回走去。安阳城东南西北四城二十八坊,象天上二十八星宿。在这西城赤阑坊里,不敢说人人认得江小寒,却是或多或少都听说他的恶名。见到他在路上走着,不少人纷纷避让,宁可给这无赖让路,也不愿招惹他。 江小寒不以为意,走到一座肉摊前,闻到摊上烧鸡香味,便凑上前去,笑道:“张屠夫来只烧鸡!” “去去去!”那肉摊屠夫姓张,身高体阔,肥头大耳,倒是不怕江小寒。 江小寒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笑道:“嘁,老子又不白吃你的。今天官家发了月钱,老子有的是钱!拿去,不用找了!” 张屠倒不至于放着上门的生意不做,当下切了一只烧鸡,用荷叶包了,扔给江小寒,这才将肉案上的铜钱一一捡起来。 江小寒拎着烧鸡,晃晃悠悠继续前行。走不出几步,就听张屠在后面怒喝道:“小畜生,还差两枚钱!” 江小寒“哈”地一笑,溜之大吉。张屠也不愿为了两枚钱与这小混混纠缠,只是站在摊位上骂了两句,终究没有追过来。 江小寒占了点小便宜,心满意足。路边一个卖梨的老妇有些看不过眼,劝道:“小寒呐,你总这样可不行啊。人还是要学好啊!” 江小寒停下脚步,笑道:“李阿婆,您老一大把年纪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怎么就不学好了?虽然算不得那种修桥补路的好人,可也没杀人放火吧?再说了,您没听翠茗楼的古老先生说么,杀人放火的人腰带都是金子做的,修桥补路的死了连骨头都没了……您老别卖梨啦,多去茶馆听听书吧,这玩意长见识!” 李阿婆听得直摇头,道:“你这样以后可怎么讨媳妇儿?难道也想跟你老子一样,打一辈子光棍?” “嗯?”江小寒挤眉弄眼道,“阿婆这么关心我啊……要不然您把秀姐儿嫁给我做媳妇吧!秀姐儿长得水灵,我要跟她成了亲,一定改头换面,飞黄腾达!” “去去去!”李阿婆真怕江小寒纠缠上自家孙女,忙不迭地提起篮子走开了。 江小寒哈哈一笑,拖着破车扬长而去。往西走不多远,前面一条小河拦路。这边是赤阑河,从南城流入,蜿蜒穿过安阳城,又从西城流出城。由于处在下游,河水流到这里已经显得有些肮脏。 小河两边俨然是两个世界。过了赤阑桥,便是江小寒的住处。一片十几户人家,全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地上阴沟四溢,一片衰颓景象。这一片地区不仅是赤阑坊,也是整个安阳城最为衰败、贫穷的地方。繁华的安阳城,似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阴暗落魄的角落。 江小寒把板车往门口一丢,转身刚要进屋。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只灰不溜秋的幼犬,倒与江小寒身上衣衫一个颜色。它似乎闻到了江小寒手中烧鸡香味,不住往他腿上蹭过来。 江小寒嫌恶地一脚将小犬踹开,骂道:“老子一个月开这么一次荤,哪有你的份!” 那小犬畏惧江小寒,畏畏缩缩,巴巴地坐在一边,看着他手中的烧鸡。江小寒也不理会,伸手推门。谁知手一碰到那扇破门,便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门框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片腥红色的枫叶。如今已是初冬,那枫叶却红得鲜艳,如鲜血一般。江小寒看见枫叶,眼神闪烁不定,先前的无赖戏谑一扫而空,口中喃喃道:“枫叶落地,血流成河,又是谁要倒霉了……” 第002章 一叶红枫 红叶落地,血流成河。 这是江湖上流传的一个传说,说的是近年才崛起的一个江湖组织——枫叶。名字虽然好听,实则耸人听闻。只因枫叶乃是一个刺客组织,专门做拿钱杀人的买卖! 江湖上做这样买卖的人并不少,最有名的是洞庭城的百花楼和商阳城的青衣堂。然而与这两个门派不同的是——枫叶过处,寸草不生!一旦成为枫叶的目标,所有沾亲带故的,都难免厄运,一个不留! 正因如此,江湖上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只因凡是见过枫叶的人,都已经永远闭上了嘴。 大宁王朝尚武,江湖无处不在,安阳城的百姓虽然生活在天子脚下,但茶馆酒楼里,说的经常是江湖上的事情。枫叶这个名字,他们多少也是听说过的。但谁也不会想到,赤阑桥头的无赖混混江小寒,居然与这个耸人听闻的名字有所关联!在他们眼中,江小寒这样的人断然不可能与武道扯上任何关系。 天下十八城,每座城里都有官办的修武堂。百姓家里有孩童的,无论贫贱,长到四五岁,皆须送去修武堂。经过修武堂师傅的评定,若是天资属于天、玄、地三脉之一,便能脱胎换骨,飞黄腾达,走上武者之路。 但如果资质只是普通的人脉,那就泯然众人,一生平庸,只能安心从事百业,无缘享受到武者的荣耀与地位。赤阑坊的百姓虽然没见过江小寒进入修武堂,但江小寒既然从事了贱业,想来也是因为天资不够,早就被修武堂淘汰掉了的…… 江小寒轻轻将那一小片枫叶取下,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那小狗想是饿得狠了,可怜巴巴地呜呜叫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小寒手中的烧鸡。 江小寒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拎着小狗的后颈皮,一起进了小院。他将狗放下,转身将门关严。打开荷叶,撕了一条鸡腿。想想又有些舍不得,换了一块鸡屁股,扔给小狗,笑道:“狗崽子吃吧!算你运气好,老子有钱赚,你就有的吃!” 那小狗也不懂他嘀嘀咕咕嘟囔什么,只是欢天喜地地啃咬起来。江小寒摇摇头,转身进了屋。家徒四壁,堂屋里只有两把三条腿的凳子和一张歪斜欲倒的方桌。 江小寒将堂屋的门也轻轻关了起来,将那片血红的枫叶轻轻放在桌上。接着转身走到东北墙角,将地上一块青砖扒了开来。 若是有盗贼光顾过这间屋子,见到此情景一定会大惊失色。想不到这么破烂的屋子里,居然会有一个暗格。 江小寒小心地从地下暗格里端出来一个小木盒。他轻手轻脚,异常小心,就好像这个盒子里装着自己的宝贝。 他将木盒放到桌上,又去拿铜盆打了一盆清水,放到桌上。江小寒做这些的时候,一言不发,仿佛在执行一项十分庄重的仪式。 等到准备完毕,他轻轻吁了口气,将木盒盖子打开,熟练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往水盆里倾倒几下,倒出些许碧绿色的液体。一盆清水,瞬间变得澄碧。 等了片刻,江小寒才将那片血红枫叶小心地平放入水中。说来奇怪,那片枫叶一入水中,立刻便起了变化。经脉分明的叶片上,隐隐现出几行黑字。 “西城仁善坊……福岫巷……陈府?”江小寒透过水面,喃喃念着叶片上现出来的字迹。 “陈府……司命少卿陈东升!”江小寒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若不是叶片上的字迹越来越清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但那几个字赫然在目,即便自己识字不多,但每天在西城这几个坊间穿梭,坊门上那几个大字看了不知多少遍,又岂会不认得? 仁善坊在西城北边,内中住的多是朝廷官宦。江小寒身份特殊,虽然卑微,却是要时常进出的,对坊内的人家熟悉得很。福岫巷只有一家姓陈的,那就是安阳城的司命少卿陈家! 安阳城虽然是京城,但与其他城一样,也设了三司——政命司、军武司、经税司。政命司主管一城政务、讼狱,有司政少卿、司命少卿两位官员。这司命少卿,便掌管着偌大一座城的刑狱司法! 这样的官儿地位不小,江小寒往日连见也休想见到一面。他深吸了一口气,难掩心中震惊。想不到这次枫叶会在京城做买卖,更想不到目标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大人物! 江小寒因缘际会,加入了枫叶。起初只能帮着做些把风侦察,踩点摸盘子的活儿,报酬有限。近两年终于成为枫叶刺客,跟着做了几笔买卖。但所杀的人,都是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武功平平,死了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如今要杀的,可是朝廷的大官啊!这样的大人物,江小寒从前想都不敢想。或许站在对方面前,自己连头也不敢抬。可是现在,自己居然要奉命去杀这样一个人。 江小寒有些犹豫。对方身份高贵,府中必然有武功高强的护卫。再说,一个朝廷大臣全家被刺,那得掀起多大的风波啊。自己这么一个安阳城中卑微的小混混,能躲得过这场大风暴么? 他叹了口气,忽地伸手从木盒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包袱打开,里面金灿灿的,竟是十几枚金锞子!谁能想到,猥琐抠门,随时随地想着占便宜的江小寒,竟是一个隐藏的富豪? 这是江小寒加入枫叶之后所得的报酬,一分钱也没敢花。他有更长远的打算,或许攒够了一百枚金锞子,就能永远离开安阳,去江南买地建宅,做一个富家翁。 这是江小寒的梦想,也是他的义父江大力的梦想。江大力打了一辈子光棍,最向往的事情,就是有朝一日能去江南,讨一个江南婆娘。江大力省钱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南城刘太翁又娶了一房江南的小妾。那小妞儿我见啦,又白又香,说起话来又柔又软。要是我也能讨个这样的婆娘,死也甘心啦!” 江小寒不仅子承父业,连义父的理想也继承了过来。可是干一辈子净工,是绝不可能讨到江南婆娘的。只有在枫叶,才有这样的可能! 江小寒目光坚定起来,把心一横,暗想,司命少卿又如何?只要有赏钱赚,就是皇帝老儿,也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江小寒嘿嘿地笑着。这一年,是大宁王朝太平十六年,似乎注定有些不太平…… 第003章 夜半修罗 江小寒从来不去想,自己将要杀的人是善是恶,是不是该死。或者他是不愿意去想。在这大宁王朝里,谁不是活得像一只蝼蚁?朝生暮死,卑微苟且。 杀人放火金腰带,连书里都这么说。江小寒不想做什么好人。自己的义父江大力,一辈子老实巴交,还不是窝窝囊囊地死于非命?或许只有做恶人,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 江小寒狠狠咬着牙,起身点燃三支香,对着堂屋神位上一个小小的泥塑神像恭敬地拜了三拜。这神像浑身漆黑,面相凶恶,与别人家供奉神像那慈眉善目的表情截然不同。 与人间司命少卿、司天上卿等官职相同,天上的神仙也是各管一处。而这漆黑的恶神,正是掌管夜晚的神祇——司夜之神! 小屋的门紧紧闭着,死气沉沉。直到日落西山,夜色降临,才吱呀一声轻轻打开。 院中那只幼犬欢天喜地,正打算奔上前去,却又停住了脚步。门口站着的人,与它中午遇到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门前这人一袭黑衣,脸上戴着玄铁面具。面具上图形凶恶,赫然是一只鹰隼的面孔。幼犬嗅了嗅鼻子,对方身上的气味正是江小寒的味道。可是原先那个卑微、猥琐,苟活在安阳城西的小混混却不见了,仿佛变成了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 江小寒足尖点地,身子轻盈地跃上墙头,原地却还残留着一个虚幻的影子,过了片刻才散。这情形诡异至极,惹得那幼犬忍不住吠叫起来。而江小寒如同一只黑色大鸟,早已投入夜色中。 冬日天黑得早,许多人家刚刚亮起烛火,还在准备晚饭。江小寒从屋脊上闪身而过,没有露出一丝行迹。 这次的目标太大,江小寒相信,枫叶这次出动的人手,肯定也不少。而这些人,此刻肯定与自己一样,也从四面八方往福岫巷汇集。 今夜,福岫巷中,注定要血洒满天…… 江小寒轻轻巧巧爬上墙头,不远处的阴影里早已藏了一个黑衣人,与他同样打扮,脸上戴着猛兽面具。两个人只是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打招呼。 院子里灯火辉煌,似乎正在办宴席。今天是司命少卿陈东升的四十寿辰。中堂上,陈东升端坐主位,喜气洋洋地接受子侄的敬酒。陈东升近几年傍上靠山,风头正劲,前途无量,说不定再干一年,就有机会坐上安阳城主的位子,甚至能更进一步,进入朝廷中枢四部任职。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言慎行,韬光养晦。因此陈东升今天过寿,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举办了一场家宴,把族中的子侄请了过来。 之所以选在今天动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家族聚会,一网打尽!江小寒忍不住想道。 院墙外茂盛的槐树把他的身形完全隐藏起来。院子里的人万万想不到,院墙上早已隐藏了几十个冷血的杀手。这次的目标很大,枫叶出动了三十五人,比他们上次刺杀青阳城清水帮帮主的人手还要多。 “先生这是下了血本了!”江小寒心里又暗暗嘀咕。 夜色越发深沉,但行动的信号还没发出。江小寒百无聊赖,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旁边那人也是一动不动,仿佛是泥塑的一般。江小寒不知道他是谁。 枫叶的刺客,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们所了解的,只是一具具冰冷的猛兽面具。唯有枫叶的领头人——枫叶先生,才知道每个人面具下的真正面孔。 这些面孔,或许只是一个如江小寒一般卑贱、不起眼的小人物,或许是酒店里每日迎来送往,笑脸对人的店小二,也或许是某个成名游侠、一方豪强。大宁朝人人尚武,武者众多。 天脉、玄脉的高手或许不屑于加入这样的组织,但不少地脉的人却很乐意做这样的事。这些人加入到枫叶,只是为了最简单的目的——丰厚的酬劳。 三十五人,酬劳就得分三十五份,不知道落到手里能有多少。江小寒忍不住在心里盘算起来。这么多人分酬劳,定然是谁的功劳最大,谁得大头了。想到这里,江小寒一双眸子忍不住便朝大院中最亮堂的中堂花厅看过去。 夜风骤起,陈府中堂的琉璃屋脊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在黑暗中,这道隐约的黑影飘飘渺渺,谁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会出现在那里的。但黑暗中那三十五头猛兽,看见这道人影,却仿佛嗅到了鲜血一般,立刻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屋脊上那人影伸手轻轻一挥,一枚血红色的枫叶随风而落。众刺客见此情形,纷纷将收到的枫叶凌空抛下。一时间枫叶飘飞,在陈府大院的上空飞舞。 这是动手的信号,是血腥杀戮的开始。 陈东升是一城司命,府中护卫众多,更有不少高手。然而这些护卫在这深宅大院里呆久了,难免警觉下降。今夜难得快活,许多护卫也在偏厅喝酒,划拳行令,觥筹交错。 漫天枫叶,纷纷扬扬。府中仅有的几个值守武士见了落地的红叶,正觉诧异,还没回过神来,便察觉到疾风迎面。反应快些、身手高些的,下意识向后仰身,上身几乎与地面平齐,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偷袭。 而更多的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声嘶吼卡在嗓子眼,便身首分离。他们到死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到天子脚下,王朝大臣的府邸中行凶。 忽然响起的嘶吼喊杀声,立刻惊动了厅堂中喝酒的陈府护卫。这些人毕竟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手中酒杯一摔,大声呼喝着跳了出去。 枫叶组织人人互不相识,这固然增加了组织的神秘性和安全性,却也带来了最为致命的问题。行动的时候,人人各自为战,并没有什么攻守相配。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杀人!杀更多的人! 片刻间,陈府大院中已经厮杀一片。地上躺下了不少死尸,那是陈府的家奴、侍女和武力不济的护卫。鲜血在青石板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血滩,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闻之作呕。 附近街巷全都是官宦人家的宅院,占地广阔。尽管陈府中已经是杀声震天,但经过重重院墙传到外面,也只剩下了细微的呼喊声。今夜,陈府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江小寒并没有着急跃进院中加入厮杀,而是在墙头等了一会儿。与这些护卫交手有什么意思?若是能亲手杀了陈东升,才是头功! 他一眼扫过去,便找到了一条通往中堂最快的路径。江小寒激动得心血上涌,双手一撑墙头,稳稳落到院中,足尖一点青石地面,身子仿佛化为一道流光,迅疾无比地朝中堂而去。 陈家男儿自然也是自小练武,只可惜家族中男子资质不高。到如今也只出过一两个地脉武者。就这两个人,还因为贪恋权势,一心做官,而荒废了武学修为,以致于现在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分别。 正因如此,喊杀声响起时,堂中一屋子的男子汉立刻便拿起了儒生长剑,却是没人敢冲出去与杀手交手。 他们在心里祈祷着自家的护卫能够抵挡住敌人的进攻。然而一声声自己人的惨叫,却又让他们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江小寒冲到堂前,果然快人一步。他暗暗惊喜,正要冲进屋里,猛然感觉身侧风声响动,又快又沉。江小寒不敢大意,脚下陡然发力,身子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到了一旁。而那势在必得的一棍,却只砸在了一个虚幻的人影身上。 躲在门口那人不由得“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功夫?” 江小寒后背冒出冷汗,隐藏在鹰隼面具后的脸也变得煞白。他勉强站定,抬头一瞧,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一根镔铁短棍横在胸前,凛如山岳。 “流光遁!”江小寒不肯在气势上输给对方,沉声说道。 他的嗓音经过刻意修饰,变得嘶哑苍老。门口那人不仅不能分辨出江小寒的身份,就连对手真实的年纪也听不出来。这人眉头一皱,似乎没有听过这一路武技,略略沉思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呸!我当是什么厉害功夫,原来是气脉的障眼法!” 第004章 无形气刃 这人言语中透着不屑,似乎与江小寒动手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普天之下所有人,根据天赋体质,可分为四等,即天、玄、地、人四脉。其中天、玄、地三脉体质的人,皆可以修习相应的武技玄功。而人脉的人资质有限,难以修炼,乃是芸芸众生。 然而,除了这四脉,另有一种特殊的天资——气脉。这一脉的人比人脉资质好些,却又达不到地脉的禀赋。大多数人都把气脉直接归入不可练武的人脉一流。 拥有地脉禀赋的人是武者中的大多数,修的是精武之道。平常所说的武者,除了泛指所有练武之人外,还特指地脉初入门的弟子。 地脉武者跟随师长修炼,逐步能达到武师、武尊、武圣的地位。这样的高手,有一些会进入大宁王朝火羽军中。另有不少进入各门各派,成为江湖势力的中坚力量。 而拥有玄脉体质的人,较之地脉又更进了一层,修的是玄武道。玄脉高手众多,他们不屑于进入军中,在江湖门派中,也至少是堂主以上的身份。玄脉高手中,最顶尖的有七人,人称七星君。他们不仅武道一流,往往也是天下地位最崇高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寻常百姓自然难见一面,唯有每五年举办一次的九龙盛会,才会在京城露面。 至于拥有天脉禀赋的人凤毛麟角,万中无一。自古以来,天脉的高手屈指可数。正因如此,天脉始终没有发展出统一的武道,全凭个人自己摸索。如此一来,即便真的天赋异禀,也很少有人能修炼成功,甚至实力还不如玄脉高手。因此,一些天脉体质的人,宁可选择修习玄脉玄武道。 不过,天脉之人一旦有所突破,便是震古烁今的大高手。当今之世,真正的天脉高手,也不过三人。他们地位超然,即便是大宁国至尊——太平皇帝,也得对他们礼敬有加。 这三脉的人都是正儿八经的练武之人。唯有气脉之人,不伦不类,虽然拥有一定的资质,却又很难修成高手。 自古以来,气脉之人从未出过高手,反而是能够练出一些杂技幻术。凭借这些幻术,许多人进了杂技戏班,依靠变戏法儿,供人一乐。传说几百年前,大宁朝开国的时候,就有一位气脉高人,凭借奇妙的幻术,讨得帝后欢心,成为了宫廷乐师。这算是气脉之人当中成就最高的了。 然而,气脉的幻术,终究不过是供人娱乐的小道,真正的练武之人,没有瞧得上眼的。因此眼前这人一见江小寒使出了类似幻术的身法,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江小寒冷冷打量这人一眼,沉声道:“阁下想必是天风帮的高手!” 天风帮就在安阳城外,是京城附近有名的大帮派,与京城中的王侯官宦多有往来。不少弟子在豪门府中担任护卫。江小寒一见这人出手招式以及对方稳如山岳的气势,便猜想此人想必是地脉的高手。 京中除了火羽军,也就只有天风帮中地脉的高手最多了,自然不难猜到此人的来历。 果然,那人傲然道:“天风帮弟子,八方风雨裘峦岳!” 江小寒冷冷一笑,心中却是连连叫苦。本以为府中的高手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往前院而去,自己可以来捡个便宜。不想这里居然还有天风帮的高手护卫。 而且这裘峦岳是天风帮第三代弟子,身份不低,只怕是陈府的护卫首领了。自己弄巧成拙,居然撞到这人手中来了。 裘峦岳捏了捏手中镔铁棍,冷笑道:“小子,你是来搞笑的么?你想用幻术吓倒我?呵呵……” 江小寒默然不语。裘峦岳冷哼一声,猛然挥起铁棍,朝着江小寒劈头砸下。铁棍沉重,绝不会有人会用肉身硬接。裘峦岳貌似粗鲁,心中却已算计妥当。江小寒会使幻术,流光遁身法足以迷惑自己。因此,这一棍只是试探,只等江小寒闪身躲避,后续连绵不绝的招式才会一一使出来。 他手中这杆铁棍使了几十年,招招如同风雨来袭,八方风雨的称号,并不是白叫的。 面对重若千钧的一棍,江小寒似乎呆住了,不闪不避。裘峦岳也不禁有些诧异,只见江小寒双掌一交,挡在胸前,手掌中竟幻化出一面晶莹圆盾。铁棍与圆盾重重一交,“砰”地一声脆响。 裘峦岳招式一顿,而江小寒手中的圆盾也被撞得粉碎。碎片飘在半空,倏忽不见了踪影。裘峦岳微微一怔,喝道:“又是幻术的把戏!不过能将幻象练到有如实质的地步,倒也有点意思!” 江小寒一言不发。天赋体质是天生的,他也没有办法。自己能将这幻术练习到凝气成形,坚若金铁,已经是很高的成就了。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比不上那些正经练武之人。眼前这个裘峦岳,在天风帮里连堂主都不算。然而自己想要战胜他,也并非易事。 这时候,前院的喊杀声小了一些。陈府护卫节节败退,早就支撑不住。而后院内宅也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显然是有人闯进了后宅,正对陈家的女眷动手。 恰在此时,几个黑衣人冲进中堂,一眼便看见江小寒正与裘峦岳对峙,全都停住了脚步。 “玄天隼,你小子溜得倒快,可惜运气却不大好!哈哈……”当先一人嘶哑着嗓子桀桀而笑,声音如同夜枭,与他所戴夜枭面具一模一样。 旁边一个戴着獠牙猛虎面具的也跟着笑道:“我就奇怪了,咱们堂堂枫叶,居然连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气脉也收了进来!” 另外一人却接口笑道:“虎兄,这小子也并非一无是处嘛。别的不说,每次行动,他至少都能变点戏法儿,给咱们乐呵乐呵!呵呵……” 江小寒面皮有些发烫。幸亏有面具遮挡,看不出来窘迫的神色。他一言不发,没有实力,便不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这个道理,江小寒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那戴着夜枭面具的人心想,大家毕竟干的是一样的勾当,不好窝里斗,于是便道:“玄天隼,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 江小寒冷然道:“不必!” “哼!这小子还有点傲气。”猛虎面具冷笑了一声。 几人说着,便不再理会江小寒死活,打算绕过正门,往堂中冲去。看见他们的动作,裘峦岳心急如焚。他是陈府护卫统领,若是陈家人当着他的面被杀个干净,就算自己能逃出生天,名声也必然臭了。 于是他不理江小寒,举起镔铁短棍,朝夜枭等人砸去。步子还没迈开,眼前人影一晃。江小寒竟又出现在面前,手中幻化出一面晶莹圆盾,与镔铁棍一撞,“砰”地一声。两人各退两步。 “你的对手是我!”江小寒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裘峦岳,如同盯着自己的猎物。被夜枭等人抢了先,刺杀陈东升的第一等报酬,自己肯定是拿不到了,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但裘峦岳是自己的对手,江小寒绝不肯假手旁人。 “你自己想死,就别怪我了!”裘峦岳面孔狰狞,手中短棍如暴风骤雨,冲着江小寒砸了下来。 他是地脉高手,修行精武道,以精妙的招式和深厚内力见长。短棍沉重,正与他的功夫相得益彰。一招“气冲牛斗”袭来,短棍呼呼作响,带起一阵阵疾风,刮得江小寒面皮生疼。 裘峦岳将棍法使得密不透风,江小寒双掌也越来越快,手中不断幻化出一面面气盾。棍盾相击,砰砰作响。硬接十几招,江小寒双臂隐隐发麻。 裘峦岳察觉到对方力气衰颓,狞笑一声:“小小幻术,焉敢与我争锋!”举起铁棍,劈面砸来。 江小寒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一侧,勉强躲过这一招“陨天九仞”。但短棍带起的疾风,擦着他半边身子,竟将左臂黑衣刮开一道口子。若不是躲闪及时,只怕难逃断臂之祸。 裘峦岳哈哈大笑,却见江小寒左手微抬,手中气流变幻,自己手中短棍却如同受到牵引,一时竟举不起来。 裘峦岳见江小寒先前一味幻化气盾,格挡招式,只当他的本事不过如此了。却没想到这竟是江小寒所使的诡计。江小寒冒险闪过对方一招,趁着裘峦岳旧力消散,新力未生之时,幻化出一道气旋,仿佛一根绳索,将短棍紧紧缚住。 两人距离极近,裘峦岳一愣神的功夫,只觉胸口一凉,浑身的力气顿时消散。他目瞪口呆,低头一看,只见江小寒右手上竟化出一道气剑。气剑从自己心口刺入,透胸而过。这柄世间独一无二的利刃,比任何兵刃都要锋利细薄。 江小寒气劲一散,那气剑便消散无形,只在裘峦岳胸口留下一道不起眼的殷红口子。然而这道伤口,却已足够要了裘峦岳的命。 “我……我竟死在……一个变戏法的手里……”裘峦岳口中挤出几个字,顿时喷出一口血沫,颓然倒地。 “无形气刃我练了几万遍,你死得一点也不冤!”江小寒望着裘峦岳难以瞑目的双眸,冷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