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生不周山》 第一章 陈宝儿 月亮钻到云里去了,连带着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暗了下去。 直到确定那脚步声走远了,陈宝儿这才笨拙的把身子从乱木丛中扭出来。 仔细的将恼人的木刺一根一根从身上扯下来,心里却想着,这些要捉他的人,真真蠢笨到了极点。 倒也是,没人会想到他真的藏在这片还未长高的酸枣木中,指甲长的木刺,那些踏着草鞋的人,连往里面踢一脚的勇气都没有。 如此,陈宝儿满腹的委屈也就散去了大半,顺手摘了一颗酸枣丢进嘴里,嚼两下便又呲牙咧嘴的吐出来。 枣儿太酸,口水不争气的顺着嘴角淌了半截便被陈宝儿拿袖子抹了去,匆匆忙忙跑到河边捧了口水,和闭目养神的青蟾互相吓了彼此一跳。 青蟾受了惊,跃进半枯的河水,用一片涟漪来向同伴表达它的不满,于是,整个夜里的蛙鸣,都静了下来,而陈宝儿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学起了蛙叫。 陈宝儿洗了脸,呆坐在河岸,有些发愁,他断不能和那小心眼的青蟾一样睡在水里,也吃不得蚊虫。 河对岸还有星许灯火,只是,陈宝儿十三岁的身子是无法淌过这条河的,沿着河走了约莫二里路,这才看到一座勉强称之为桥的东西。 过桥寻了一处稻草垛,陈宝儿缓了口气,稻香虫鸣相伴,也好入眠。 只是不曾想,自己靠着草垛坐下的时候,竟惊动了里面的主人,陈宝儿喜上眉梢,老天总算给了他些许惊喜,轻轻拨开草垛,陈宝儿就看到了一处碗口大小的洞,毫不犹豫的把手伸了进去,出来时,手里已经紧紧的攥了只憨肥的老母鸡。 对于陈宝儿,那颇具傲气的老母鸡摆足了架子,只是当草洞里的鸡子儿被摸出来后,就扑棱着再也不淡定了。 陈宝儿不管,拿衣服把母子几个儿一道儿打包裹了,做贼一样跑到河边挖了些泥巴摘了些荷叶,混着稻草和了,再用火石生了堆火,然后拔毛抹泥裹荷叶,一切弄好了,陈宝儿便重新穿上衣服,靠着稻草垛,打起了瞌睡,等睡醒,就有美美的叫花鸡吃了。 少年人贪吃,也贪睡,睡着了,也就什么都忘了。 吵醒陈宝儿的,是奶凶奶凶的呵斥声。 陈宝儿有些不情愿的睁开眼,见到旁边站着一个叉着腰的丫头,便打算不理她,继续睡自己的觉。 见陈宝儿不拿正眼瞧自己,那丫头更凶了:“哪来的小贼,天干物燥的,随便在人家的柴垛旁点火,大人没有教过你么?” 陈宝儿终于抬起了眼:“你家的?” 听到这话,那丫头把下巴高高的仰起来,也不回答,只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陈宝儿没想到随便找个柴垛睡一觉,也能遇见主人家,不过,自己生火的地方确实有些不妥,没什么好和人家争辩的。 看到那火堆烧过的残烬,陈宝儿吞了吞口水,想起什么来,看看那丫头,很认真的开口道:“是我不对,既然是你家的柴垛,我跟你赔罪便是!” 那丫头似乎没想到面前这小贼会认错认得如此利索,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拿什么跟我赔罪?” 陈宝儿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我请你吃东西如何?” 那丫头瞪大了眼,叉着腰的手也放了下来,揪着衣角似乎有些犹豫:“你能请我吃什么东西?” 陈宝儿指了指那堆灰烬,蹲下身子从土里刨出一个泥块狠狠的摔碎了,便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香味来。 见那丫头在吞口水,陈宝儿撕开了荷叶,先剥了一个鸡子儿塞到嘴里,然后撕下鸡腿递过去含糊不清的道:“吃吧,这鸡很肥的!” 那丫头到底是抵不过诱惑的,人不大,胃口却好的出奇,兴许是太久没沾过荤腥了,想吃又不好意思再张口要,只眼巴巴的看着陈宝儿胡乱说些话来掩饰,那丫头说:“我家的鸡,也是这么肥的!” 啃着鸡骨头的陈宝儿忽的停了下来,看看手里的骨头,又看看那丫头,沉默了半晌,才问:“你一大早,就是为了来看看你家的草垛有没有被我烧掉?” 那丫头憨憨的摇摇头:“我是来找家里跑丢的母鸡的!” 陈宝儿不露痕迹的把眼前的荷叶全推了过去:“你都吃了吧!我吃饱了!” 那丫头似乎不信:“当真?我可是很能吃的!” 陈宝儿点点头:“当真!” 至此,那丫头便也不再客气,可是吃着吃着,咀嚼的嘴巴就停下来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看眼前一堆鸡骨头,抬起头时,已经抿着嘴角有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了。 陈宝儿把头埋的很低,抓着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说:“你也吃了的,且吃的多些!” 一句话,那丫头便再也绷不住,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抽抽噎噎:“你个小贼,你还有……有理了,我家的……的鸡,我吃多少,需的你来管?” 陈宝儿看的好笑,问:“那你还吃吗?” 那丫头拼命的往外挤着泪珠子,头点的也很重! 于是,陈宝儿就真的眼睁睁看着那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剩下的小半只鸡啃得一点不剩。 等吃完了,小丫头还抽泣着解释:“我是想拿回去给娘亲吃的,可是,如果拿回去,她就知道你吃了我家的鸡!她会骂你的,若我爹回来,把你送到官府,那板子打在屁股上,可疼的!” 明明是为自己贪吃狡辩,陈宝儿心底却还是有些暖,只是仍张口强调:“你吃的!我只吃了一点!” 那丫头便又哭,陈宝儿被哭的实在头疼,拿袖子把小丫头湿乎乎的脸擦干净,说:“我有办法……” 牵着那小丫头的手往前面村子里赶的时候,天边的鱼肚色已经沉了下去,只是不见太阳出来,似乎是要落雨了。 也该下雨了,陈宝儿心里想,只有下了雨,地里的庄稼才能更好的生长出来,地里的庄稼长的好了,这小丫头,或许就不会再因为一只鸡而哭这些许时间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落了雨,他陈宝儿,或许就不用死了…… 第二章 妖坟 快到晌午的时候,打了阵闷雷,过了会儿便停了。 老天爷不晴不阴的吊着一张脸,陈保儿的心情,无论如何都好不起来。 旁边的黄土道上,出门捡柴禾的小儿们三五结成伴,正齐声唱着:立秋立秋,老虎一头,早晨凉飕飕,晚上热死牛,立秋立秋,还有一个月的好热头…… 陈保儿站在屋檐下,已经不知道拿袖子擦了多少次的汗,擦掉了汗,也没觉的凉快起来,只愈发的口也干,舌也燥,嘴唇上翻起几片死皮出来。 陈保儿原本还想着,赵西双能给他递碗水出来,可听到院子里妇人的叫骂声,和赵西双的嚎哭声的时候,陈宝儿有些尴尬的挠挠头发,打消了这个念头。 院子里的妇人撒泼一样的骂:“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贱皮子,合起外人来糊弄老娘了?看我不打死你!” 随着这叫骂,是赵西双嚎哭着满院子逃窜的脚步声,扫帚落在赵西双身上发出的闷响,让陈宝儿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想着,这丫头这个时候该把他供出来了吧,倘若供出来了,也就不用挨这么多打了,当然,自己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了。 可事实上却是,院子里那丫头明明已经抽噎的不成话,却仍旧死死的咬定着:“阿……阿娘,我没……没有骗你,咱家的……鸡,就是被那成了精的黄皮子给叼走了,保……保儿哥跟我说了,他可以作证……嗝~” 陈保儿痛苦的闭上眼,揉着脑门,满副的愁容,果然,那撒泼的妇人打的更凶了,连嗓音都变得尖厉起来:“保儿哥?这才多少功夫,连哥儿都有了?” 院子里鸡飞狗跳,陈保儿拿舌头舔舔干裂的嘴角,试着推了下门,却并未推开,反而招来了院子里的两声骂。 遭了两声骂,陈保儿便更加的心虚了,让那丫头替自己挨了这么些打,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可他如今又不能承认自己便是那小贼,否则只能坐实了赵西双胳膊肘往外拐的罪名,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被冠上此等名声,倘若这妇人再是个重男轻女的,那往后的日子,可就真的不好过了。 无论如何,也得咬定了,这鸡,就是黄鼠狼给叼走的。 清了清嗓子,陈保儿刚准备开口往院子里喊话,身后却闪过一个人来,转过头,却是个精瘦的汉子,只是面色不太好,皮色枯黄,眼窝深陷,额头也泛了些青色。 汉子腰间却松松垮垮的斜挎了一把刀,走起步子来,拍的屁股啪啪响,看制式,应当是个差人。 那汉子,斜着撇了一眼陈宝儿,便猛的顿住了步子,扶着刀柄,歪着头居高临下的问:“你是何人?为何躲在我家门前?” 躲?陈保儿耸耸肩,挺直了胸膛,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贼头鼠气,但听到这汉子说是他家门前,陈宝儿明白过来,当下微微作了个揖,却也不曾说话。 那汉子见陈保儿礼节甚恭,眯起的眼这才微微缓了缓,挤出一丝笑来:“原来是个读书的小公子,赵某当不得此礼!” 那汉子还要问什么,院子里的嚎哭声却更加的凄惨了,那汉子敲了敲门:“我回来了!” 门开了,赵西双散乱着头发,满脸泪痕的看了一眼那汉子,撇着嘴角,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阿爹?” 看见陈保儿,赵西双又抽泣着躲到了陈宝儿身后。 自己一个外人,这丫头如此动作,反而惹得陈宝儿愈发的手足无措。 那妇人冲出门外,看到陈宝儿,深呼了一口气,然后面色开始狰狞起来,撒泼的骂声张口欲出,连那叉腰的架势,陈宝儿都颇有三分熟悉。 那汉子只是不耐烦的一声:“够了!都进去!” 那妇人便彻底泄了气儿,低声嘟囔了一句:“咱家丢了只鸡,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贼!” 陈保儿面不红心不跳,反倒有些恍然,原来如此,自己之所以会偷人家的鸡,原来是因为没娘养,那日后自己再偷别人家的东西,便不用愧疚了,反正一切罪责,尽可抛给自己那没见过面儿的老娘就是了。 如此想着,陈保儿反倒如释重负,而那汉子冲陈保儿微微抱了拳,便道了一声:“都进去吧!” 一行四人便都进了院子。 院子很破落,堆柴的柴房墙面已经裂了蛛网一样的细纹,别的房子也好不哪儿去,走两步都能震下些黄土下来。 陈保儿倒也不客气,寻了水缸吞了几口水,就再打量那汉子,只看了两眼,陈宝儿便暂时断了离开的念头,六阳魁首,象合于天,头生二十四骨,面有十三部,包罗万象……望气之道,尽在于此。 这汉子体格精健,却满脸病容,再结合前不久朝廷闹得沸沸扬扬的妖生一事,陈宝儿也大概能猜出一二,且这汉子脸上的青黑之气,已有了几分凶味儿。 那汉子似乎察觉出来陈宝儿在看他,转过头,道:“小相公,今日事出紧急,依州府所下律文,自此刻起,三日之内,不可随意外出!故此,小相公恐怕要在赵某家中委屈几日了!” 陈保儿只觉得有些奇怪:“州府为何会搬下如此奇怪的律文?” 赵父指了指苍天:“上天不落雨,州府有令,命各州县乡里的差人,去寻祸源!” 陈保儿眼皮子跳了跳:“天不落雨,百姓有何办法?这祸源又在何处?” 赵父叹口气,道:“有百姓报官,说寻到了妖坟!有旱魃挑水,老天爷落的雨,都被这妖物给挑到坟里去了!” 陈保儿故意挤出一抹笑来:“那妖坟又何在?仅凭当今国师一句话,这满天下,多了多少糊涂官?当真荒唐可笑!” 赵父拿毛巾蘸了水,将胳膊、面上来回擦了几遍,挤出几滴浑黄的水渍,不以为意道:“管他如何,我等只是听差办事,那妖坟好巧不巧就在村子四十里外的岭山之上,今夜县府的捕快带头,一同烧了去,看这天色,已有了要落雨的迹象,点把火,也算催一催老天。” 陈保儿便沉默了,却听赵父又道:“我听人说,前几日,自西北崇州押一妖童赴往京州处死,却中途被别的妖物给救走了,负责押送的徭役伤了好几个,听说那妖物头生四角,青面獠牙,指甲如弯刀一般锋利,也不知是真是假,赵某办差许多年,死人见过不少,凶猛野兽也曾遇见过,唯独这妖物,只听志怪故事里谈起过,却从不曾见过,当真奇怪,哦对了,小相公,你可曾见过妖物?” 陈保儿嗤之以鼻,讥笑道:“这群天杀的,怕官府降罪,才把失责一事推给妖物,这些人不向来如此么?” 说到这儿,一旁的妇人,却战战兢兢,再也不提母鸡的事儿,只惊恐的撕扯着自家男人的衣袖:“当真要去么……万一有了闪失,我可怎么活啊!” 赵父唾了口唾沫,半晌,只道:“别人去得,我如何去不得,给我备些干粮清水来,我稍刻便走,不然,免不了被县府责骂!没了饭碗,咱们一家一样饿死!” 天色沉下来的时候,赵父嘱咐过几人不能出门之后,便带了包裹匆匆走了。 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月,一日两顿饭,故此,晚饭吃的早了些,赵西双分了半碗稀粥半块菜饼子给陈保儿。 陈保儿不动声色的推开,岔开话题道:“你爹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苛!” 赵西双却缩紧了脖子,摇着头渐渐沉默了…… 第三章 无奈的陈保儿 月色半梦半醒,映得夜里像是起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这样的夜晚,却没有半点夜风,沉闷的让人发自心底的不自在。 陈保儿就睡在了柴房,赵西双很不识趣的给他抱了半床旧被子,说,夜里水气重,躺久了容易生湿病。 怪了,明明早上还嚷着天干物燥,这会儿却又说夜里湿气重,如此天旱,哪来的半分湿气,陈保儿刚要取笑她两句,却忽的反应过来,坐起了身子:“你娘睡了?若让她知道你又来找我,少不了责骂!” 赵西双蹑手蹑脚的蹲在陈保儿身旁,把胳膊盘在膝盖上,四处张望了许久,声音有些紧张:“我阿娘刚睡着,你还是趁现在快走吧!” 陈保儿满脸疑惑:“就因为我偷了你家的鸡?可他们并未责罚与我,你爹也曾叮嘱,不让我们出门!” 赵西双有些急:“你把我阿爹想的太好了!” 陈保儿笑了:“兴许,是你把他想的太坏了!” 赵西双听了,却慢慢低下头,有些失落:“倘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沉默了良久,她才抬起眼,看着陈保儿,一字一顿的说:“我曾经,有个姐姐的!在我很小的时候,阿爹为了能当差,把姐姐送给县里的大人做小老婆,还不到三个月,姐姐就死了,我见过她死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总是睡不着觉! 连我阿娘都知道是你偷了我家的鸡,阿爹是差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即然知道你是小贼,差人遇见了小贼,向来只有捉去打板子的道理,哪里可能会把你留在我家里,还好好言好语的与你谈了那么些话,我弄不明白,我只是觉得,像我阿爹这样,一个为了能当差心甘情愿把自己女儿送出去的人,不该对人如此和善才对,更何况,你与我家非亲非故……” 赵西双自顾自的说着,陈保儿眉头却控制不住的急剧跳动,手心汗津津的,可还是问:“我害你挨打,你还要替我着想?” 赵西双把身子蜷缩起来:“今日我挨打的时候,你本可以自己走掉的!” 陈保儿神色第一次郑重起来,很认真的道:“倒是我小看了你,我这就便走!” 听陈保儿这样说,赵西双总算扯出一个憨憨的笑脸来:“我去给你开门,小心些,莫惊醒了阿娘!” 说罢,赵西双便踮着脚小跑着去给陈保儿开门去了。 那边门才打开,就听见赵西双一声惊呼,响亮的巴掌声让跟在后面的陈保儿一时有些愣住。 随着赵西双跌倒在地上,门口却塞进几个火把来,哔啵的落着火星。 陈保儿被一双铁箍一样的手捏紧了腮帮子,然后一个火把探到脸前,烤的陈保儿额头发烫,就着火光,陈保儿也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正是白日里与他好言好语的那精健汉子。 “呸!差点坏老子好事儿!”赵父厌恶地冲地上的赵西双唾了口唾沫,这才转过头,抬手把一张画像贴到陈保儿脸前:“小贼,这画像你可认得?” 陈保儿努力的抬起手,拨开那画像,腮帮子被人紧紧箍着,说话有些费力:“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 赵父讥笑道:“方圆百里,哪个不识得你?” 陈保儿叹口气:“你箍的我难受,看在今日我如此轻信你的份上,不如先放开我,我总归是跑不了的!” 赵父嘿的冷哼一声,只招呼了一声:“拷上!” 于是,便有另外几个汉子冲过来,拿铁链给陈保儿结结实实的捆上了手脚。 陈保儿看了一眼地上满身黄土,抹眼哭泣的赵西双,神色复杂,转过头问赵父:“白日里你讲的那些话,也都是假的了?” 赵父盯着陈保儿,眼中满是戏虐:“春耕秋种,正值农忙,百姓三日不可随便出门,这样的律文,连你都觉得荒唐可笑,官府更不会愚蠢到搬下如此律文!” 陈保儿舔舔嘴唇:“所以,连那些我被妖物救走以及旱魃挑水的荒唐话,也是你编造出来稳我心神的假话吧?” 赵父笑道:“这倒没有,你本就是要押往京州处死的妖童,那些看押你的徭役差人,的确是为了推卸责任才编造出的这些话,我只是顺水推舟原原本本的给你讲了而已!” 陈保儿道:“白日里,你一个人也是拿的了我的,何苦又回去搬兵,万一我跑了,你岂不是落空了!” 赵父道:“一来,我更惜命,既然是妖童,谁知道传闻是真是假,你真的如传闻中那般邪性,我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二来,今夜烧坟,也确有其事,并不曾骗你,回来拿你,不过多走几步路而已。即便真被你跑了,我也不过是无功无过,两相周全!” 陈保儿眼眶忽的热了起来,满腔委屈:“你们向来如此,上天大旱,我便成了妖童!中途逃走,便在你们口中成了被妖物救走!你们向来如此,你们只会如此,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世间有无妖物,竟全凭你们一张嘴!” 赵父摆摆手:“妖物一说,尽管荒唐,可与我何干?死的终究是你,你是不是妖童,重要么?今夜要烧的那坟里,弄不好埋的就是你这样的,你要知道,最近州府百县,已烧掉了上百座所谓的旱魃坟墓,挖出来时,也不过是一堆破烂骨头罢了,连个妖物的影子也没有,因此,依赵某看,妖童也好,妖坟也罢,不管真假虚实,只要能把百姓哄安心,你们死不死,有人在乎吗?” 说罢,赵父似乎不愿再和陈保儿多说,只把屋门前战战兢兢的妇人吼了回去,骂了一声地上的赵西双:“赔钱货!” 便差手下人一人扯了一条铁链,牵着陈保儿出去了。 陈保儿以为,自己要被押到县牢,然后送往京州,最后死掉。 可后来才发现,赵父一行人带着他,往村南去了,直到看到长河之畔,若隐若无的山影,陈保儿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人,到底还是来烧坟来了。 走近了,陈保儿看到林中星星点点的火把,想来不少于三十人。 林子很深,枝叶紧密的看不到一点夜空,赵父走过去的时候,有人谄媚着迎上来:“头儿,找到了,那妖坟找到了,您赶紧发句话,弟兄们都等着办完了活回去搂着婆娘睡个好觉呢!” 赵父指了指陈保儿:“看好了,这可是咱们的大功劳,被崇州的那群饭桶看到了,少不得要来抢人!” 那人点头应是,赵父却不知从何处端了一盆满是腥味的黑狗血出来,尽数泼在了那低矮的坟包之上,或是旱了太久的缘故,那满满一盆血水泼在坟包之上,并未淌下多少,而是尽数渗进了土里,血水渗干净之后,那坟包之上,只留下密密麻麻蛛网一般的裂缝。 有人道:“这天儿,实在太干了,死人也躲不过去,你瞧,坟包都干出缝儿来了!” 陈保儿默默看着,看着这里每一个人,以及那股不知何时开始笼罩在他们脸上的死气。 陈保儿费力的弯下身子在地上扯了一把枯草,发现草根已经乌黑如墨,连带着泥土,都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息。 陈保儿细细的打量着那孤坟,坟包不长草,状如死狗,又满是绝地纹,能如此地步的,只能说明,地下所埋棺中,死气已经浓重到了一种极为凶险的地步! 人若沾染上这些死气,早晚要生怪病而亡,之前赵父自称已经烧了百十座坟,再想起赵父那一脸病容,陈保儿便拿双手暗暗的掩住了口鼻,至于那所谓的妖物,陈保儿终究是不信的,尽管,打小,他的瞎子阿爷就已经把这个字牢牢的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第四章 阿爷 自己与阿爷并无血缘,这一点,陈保儿一直是知道的。 在很小的时候,陈保儿总是问,为什么阿爷姓张,自己却姓陈。 瞎子阿爷说:“即非血亲,你便不该忘了祖姓!” 陈保儿便问,自己的祖上在哪儿! 瞎子阿爷扭过头,说:“闹瘟疫的时候,全死光了!” 陈保儿又问,为什么给他取名保儿,太过草率俗气了些。 阿爷便睁着那枯黄暗淡的眼珠子,一本正经的说:“贱名好养活!” 陈保儿不依,觉得阿爷这话,说的敷衍,就是拿来哄小孩儿,便不情愿说:“有什么好养活不好养活的,保儿有手有脚,总不至于冻死饿死!” 瞎子阿爷扯过陈保儿,拿枯黄的手掌不断的摸索着陈保儿的脸,神色悲悯:“这俗世众生,何止千万!可是娃儿,等过些年,阿爷死了,你真以为他们会给你一口饭吃?” 陈保儿并不解瞎子阿爷那话中的意思,只是困惑,自己会如此讨人嫌么。 可保儿是不想阿爷死的,只笑道:“山下的人把阿爷当活神仙,神仙怎么可能会死?是么,阿爷?” 瞎子阿爷颤巍巍的把保儿搂在怀里:“阿爷是不敢死呦,阿爷死了,万一那些性喜作恶的妖物找上了门,你这辈子,就甭想安生了!” 陈保儿心里多少踏实了,阿爷说他不敢死,陈保儿便以为,阿爷就是真的不会死的,至于妖物,阿爷向来如此吓唬他。 可生死这件事儿,又有哪一个人说的准呢…… 陈保儿手里紧紧攥着那泛黑的枯草出神的时候,赵父却已经从腰间抽出了刀来,拿脚在坟包上留下了几个鞋印,唤人准备好了火把火油,这才吆喝:“刨!刨完了一把火烧掉,明日休沐,等烧完了这妖坟,再把这妖童押回去,老子给你们分些功劳,各自领些赏钱回去睡个好觉,养足了精神,也好快活,听说县里牙行,才送来一批黄花闺女,这大荒的年月,咱们爷们可不能看着她们在里面受苦挨饿……” 众人的笑声,让陈保儿自这纷乱的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 陈保儿便也跟着笑,笑这一群将死的人。 坟刨开了,只是将坟包上的土尽数刨去,露出那半朽的棺材时,夜里却起了风,吹的林子里的枯叶沙沙作响。 那一群挖坟的人,便又笑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笑,有人抬头看看天色,欢喜的鼓掌:“贼老天这可是要下雨了?” 赵父面上也涌起一抹狂喜,前日里,各州县府挖了不下百座妖坟,这老天爷到底还是没落下雨来! 今日才看老天爷赏了脸儿,打了几声雷,最后却又没了动静。倘若今日他烧掉眼前这座坟后,老天爷能施舍几滴雨下来,那这件事儿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不说县府,即便上报给官家,那也是大功一件,赵父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能下雨,不管眼前这妖坟里有没有旱魃妖物,到时候,他都得坐实了往上报,编故事谁还不会,那群自崇州来的饭桶能遇到妖物救人,他挖妖坟还挖不出一个旱魃精来? 在这节骨眼上,百年难遇的大旱,官家正愁没法子安抚民心呢,倘若他赵某人,烧掉了旱魃,求来了雨水,那该何等露脸? 想到这儿,赵父一双眼在夜里似乎透着绿光,说起话,也有些声嘶力竭了:“开棺!老天若是有眼,一场泼天的好事儿,就砸到咱们头上了!” 众人或许不明其中的道理,可听见赵父说天大的好事儿,也都跟着兴奋起来, 而风声却越来越紧,满树的枯叶,竟窸窸嗽嗽的抖落,露出天际浑黄暗淡的月色来。 陈保儿心底却越来越觉得不安,他曾听瞎子阿爷给他讲过一句话,夜半洒沙声,黄泉路示警,瞎子阿爷的话,陈保儿并不是全信的,因为吓唬他的居多! 可此情此景此地,陈保儿却愈发的觉得,这仿佛要把人骨子里的热气都要抽干的夜风,实在太过诡异了些。 有人抡圆了镐头,看那架势,似乎是要将那棺材给劈碎了! 镐头落在了棺材板上,发出的抨击声,好死不死的与夜里的电光恰好重在了一起,炸出一声惊雷出来,惊的众人微微退了退步子。 赵父却亢奋起来:“劈!再劈!” 众人还在迟疑的时候,赵父已经夺过了镐头,疯狂的将棺材上的镇尸钉一个一个劈了下来,其余众人见此,也不好看着,齐手上前,将那棺材翻了个底儿朝天出来。 即便隔着粼粼影影的枝叶,陈保儿看到一道泛红的雷痕扯过天际,而就在这时,陈保儿颈间微凉,似乎有人在冲他说悄悄话儿一般,耳边同样闪过一抹轻飘飘的笑。 陈保儿惊叫着转过头,却只看到了满地落叶,与此同时,那刚要落下的雷声,似乎被人生生掐断了一般,戛然而止了。 赵父他们或是被惊到了,愤怒的过来将陈保儿踹到在地上。 另一边,棺材里,却只滚落出几堆腐烂的衣物和几只肥硕的黄皮耗子出来。 众人咒骂了几声,浇了火油,刚要烧时,天儿,竟落起了雨,片刻便成倾盆之势,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儿,那股沉闷了许久的旱暑之气,似乎也跟着这土腥味儿散了去了。 陈保儿只是不断的喘着粗气,他想,下雨了,总该是好的,没有死人,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这不该是极好的么…… 自然是极好的,因为赵父已经狂喜的跪倒在地上,冲老天不断的磕头,直到磕了满脸泥泞,这才指着那一堆从棺材里滚落出来的破烂衣物,嘶吼着:“带上证物,回衙门请赏!” 下山的路很不好走,呜呜咽咽的风声,如冤魂嚎哭,碗口大的枯树,直接拦腰而断。 陈保儿没有去过所谓的县府,路自然是不认识的。 走了多久,陈保儿已经无法分辨,只知道雨势越来越大,干裂的黄土喝饱了雨水之后,就再也渗不下去了,雨水落下来,打在积水之上,水雾便弥漫起来,没有火把,连路也看不清了。 赵父只说,在前面途径的村子落个脚,避一避雨,等雨势小了,再赶路也不迟。 许久,一众人艰难的摸索着走进了赵父所说的那个村子时,却都僵住了。 扑鼻的血腥味儿,久旱逢甘霖,这时村子里的人,该如过节一般热闹一些才是,可如今,除了扑鼻的血腥味儿,整个村子,死一般的沉寂。 拿铁链锁着陈保儿的那差人似乎看到了什么,惊恐的跌倒在地,却又在地上疯子一般,蹬着腿后退。 陈保儿用拷在一起的双手费力的抹去去脸上的雨水,这才看到,地上是一张泛白扭曲到变形的脸…… 赵父等一众差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出来。 陈保儿望着地上那毫无生气扭曲到变形的面孔,痛苦的闭上眼。 那一年,瞎子阿爷死掉的那一年,也是如此,山下村子里的人全部惨死,说要去收妖镇邪的阿爷,也不曾回来,陈保儿找到阿爷的时候,阿爷便是这副模样…… 所有人里,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他陈保儿…… 第五章 妖生 瞎子阿爷死了,陈保儿便一个人了。 而世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死去和一个人活着…… 赵父遣了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这黑暗中的深处去了,回来的时候,只颤着声说了一句:“都死了!” 或是雨水把身子浇透了的缘故,短短三个字,陈保儿只觉得浑身冰冷,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把他一步一步拉回那场深渊一般的噩梦。 陈保儿记得,阿爷还在的时候,老天已经有了要大旱的种种迹象,整个冬天都没有落下一片雪来,更遭孽的是,好不容易等到了开春,雨水没有盼到,那积了一个冬天的暴雪,似乎是泄愤一般,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下来,雪厚数尺,民宅不堪其重,倒塌不计其数,刺骨的寒冷似是催命鬼一般把人撕裂。 如此一场充满戾气的暴雪,猝不及防的不止百姓,还有地里的庄稼。 常言道,冬雪如被,春雪如鬼,这一场大雪过去,田里被冻死的春苗还不及干枯,便已经在雪化时成片的腐烂,而一同烂掉的,还有世间的民心。 落完了那场雪,老天爷就像哑了火一般,滴雨未落。 赈灾之余,朝廷官家设坛祭祀,给自己颁下罪己诏,祈求上天原谅自己的过错。 可不知道是不是这罪己诏诚意不够的缘故,老天爷不但未给出任何好脸儿,反而闹了一出人心惶惶的异象。 约莫是清明前后,天生怪珠,墨一样的夜空被映得赤红如火,怪珠盘旋于西北崇州之地,最后落于群山之中,而后,山火肆虐一月有余,崇州一片焦土。 这片山火,不只留下焦土,更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朝廷的脸上。 官家自然是不肯轻易承认这是老天在惩罚于他的,于是,在当朝国师和经天监一众大学士的苦心推演占卜之后,朝廷终于得到了一个想要的结果,原来,不管是大旱还是暴雪亦或者那片莫名的山火,都是因为,国将有妖生,上苍才以天谴罚之。 于是,朝廷责令各州府颁下行文,其一,召各山野之间能人异士,肃清妖患,以平天怒,凡不从者,守押入监,抄其米粮,入库赈灾。其二,各州县府衙役差人,凡能缉拿妖物者,赏万金,赐良田百亩…… 如此怪诞的行文,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朝廷官家,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寻一个台阶下,维护最后一点体面罢了,当不得真! 可不管具体如何,这行文里的赏与罚,却是人们真真切切看得见的。 因此,这本就乱糟糟一片惨淡的世间,便被迫多了些寻常见不到的衣衫褴褛的僧人或道侣,更有背了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便自称侠客的人,听起来快意,而那饿出了菜青色的枯瘦脸庞以及勒紧的裤腰带,却无不向人诉说着其中艰苦落魄,最后,妖物不曾寻到,人,却倒在了路旁,于是,满地白骨,便不再孤独。 与这些被朝廷为了体面而抛弃掉的人不一样,官府里的衙门差人,却颇有成效,坟里刨出两具长了白毛的尸体,亦或者长了六根手指的女人,都成了邀功的手段。 或许朝廷自己也是不信这世上有甚所谓的妖物的,以至于起初这些荒唐的请功折子被呈上去的时候,朝廷竟真的有赏赐下来,如此,那些红了眼的差人衙役便愈发的变本加厉,最后竟连是非也不分了…… 也就是那一年,陈保儿没记错的话,正是春末的时候,山上的老槐惨淡的开了半树槐花。 清晨来了两个官差,和阿爷说了些什么,等那两个差人气势汹汹的走了之后,瞎子阿爷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而官差来做什么,陈保儿其实是不在意的,他当时正忙着用竹竿绑了镰刀,站在凳子上准备割几束槐花混些面粉好拿来蒸饼子吃。 瞎子阿爷则坐在树桩上,睁着无神的眼,不知道在眺望什么。 陈保儿力气小,肚里又饥,不小心踩翻了凳子,结结实实的摔了下来,竹竿砸到瞎子阿爷身上,镰刀则不偏不倚的卡在瞎子阿爷颈后,当然,阿爷是看不见的。 瞎子阿爷奇怪的没有来哄陈保儿,只是推开了身上的竹竿,问陈保儿:“娃儿,山上多久没有来人了?” 陈保儿挠着头,一脸的愁苦:“阿爷,除了那官差,已经许久没人上山了,咱们已经没粮了!” 瞎子阿爷便沉默了。 到了晚上,阿爷吃了半个槐花饼,只跟保儿说,要下山去看看,保儿去搀他,却被瞎子阿爷推开了:“阿爷虽眼睛虽瞎,可这下山的路,却早已经走了千百遭了,都刻在脑子里了!” 保儿问:“阿爷下山到底要去做什么?” 阿爷说:“县里的差爷要让阿爷去捉几个妖物来,以平天怒!” 保儿笑道:“哪里来的妖物,阿爷其实是想下山讨些口粮过日子吧?” 阿爷不说话,只是在门后寻出了他那根探路的棍子来。 保儿有些急,扯过阿爷的袖子:“阿爷非要晚上去么?” 阿爷迟疑了许久,揉了揉宝儿的头发,只说让宝儿去把屋里的包裹拿出来,保儿便依言去了,出来时还想问阿爷多久回来,可,院子里,已经空了。 阿爷走的那个夜晚,月色红的妖艳。 保儿在月下守了一宿,阿爷没有回来,屋里的油灯,却已经灭了。 苦等无果,陈保儿好奇之下,打开了阿爷那收拾好的包裹,里面,却只有两本残书。 保儿一瞬间慌了神,他终于反应过来,这包裹,其实是阿爷留给他的,半本《地玄决》半本《天玉经》。 阿爷就是靠着这两本残书,才被山下的人看做活神仙,至于这两本书阿爷是从哪里得来的,保儿从未得知,阿爷也从未谈起。 保儿疯了一般往山下跑,却在半山道上,看到了之前那来山上的官差,已经死了,扭曲到变形的面孔,让保儿心底的惶恐越来越重。 阿爷是早就知道了这两个差人会死,才急着下山的么…… 保儿不敢想,拿手背抹着眼,一路跑下了山,山下的村子里,一样的死寂,那些死掉的人,就那么瞪大了眼,似乎在等着陈保儿的到来。 保儿是在一口枯井旁找到阿爷的,阿爷的模样,比所有保儿路上见到的人都要凄惨,牙缝里满是血渍,舌尖也咬破了,手指也烂了,同样烂掉的,还有阿爷手里那用了一辈子的三合罗盘…… 陈保儿一直都想不明白,阿爷为何要执意在那晚下山,以及阿爷为何像是早就预料到那两个官差要死掉一般,亦或者,甚至意识到,会死掉的,也包括阿爷他自己…… 这些,保儿都想不明白! 可阿爷到底是阿爷,阿爷是活神仙,他陈保儿,终究不是…… 第六章 欲加之罪 陈保儿把阿爷背上了山,又从山下村子里寻了些合适的木板,笨手笨脚的给阿爷打了一副棺材,就葬在那颗老槐树后面。 陈保儿很想弄清楚阿爷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想知道,阿爷那晚为什么如此急着下山,于是,保儿便试图从阿爷留给他的那两本残书中寻找答案。 只是,那书上的东西到底是晦涩的,可好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应是阿爷的字迹。 那些字,保儿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岁月了,很旧,旧的似乎能依稀从中看到阿爷年轻时的样子,那时的阿爷,眼睛未瞎,容颜未老,满身意气,那该是一个保儿从未见过的阿爷! 当保儿在那些字迹中看到“槐为鬼木,招魂聚阴”这样的字眼后,就慌了神,匆匆忙忙的丢下书就跑了,在阿爷坟前磕了几个头,便又把阿爷挖了出来,葬到了别处。 那晚,保儿梦见阿爷在骂骂咧咧的问他,为什么不砍了槐树,非要愣头愣脑的去挖他的坟? 保儿振振有词,说:“砍了槐树,保儿就吃不到槐花饼子了!” 阿爷拂袖而去,然后,保儿便被饿醒了。 山上没有粮食,山下村子里却是有的,这样大旱的年月,虽不会剩太多,可保儿一个人,倒也足够了。 当然,保儿也是不会白拿粮食的,他总会抽些时间,扛了锄头,蒙了口鼻,挖些大坑,努力让村里死掉的弟兄叔伯入土为安,只是死的人太多了,保儿总是挖呀挖呀也挖不完…… 陈保儿以为,日子该会如此一成不变的过下去。 可是,后来,山上便来了官差,很多的官差,将保儿手脚绑了,捆下了山。 县府的官老爷说,一个村子的人死的一个也不剩,官家责令要严查真相,若不查出真相,官位难保! 保儿便羞愤的说:“你们要查真相,为何要把我绑下来?” 那官老爷晃着头上的长翅帽,笑得很亲切:“都说国将有妖生,看那怪珠异象,这妖物,很可能就应在咱崇州地界儿,依本官看,不管是大旱,还是天火,亦或者那整村人的死,都是这妖物所为!” 陈保儿不明白,委屈道:“即是妖物所为,抓我做什么,我阿爷也是死了的!” 那官老爷猛的板起脸,惊堂木拍的震天响:“既然都死了,怎么唯独只有你这小儿活的好好的?早就有人来报,说你这小儿,每日下山掩埋尸体,他们与你非亲非故,你何出此举?定是畏罪销赃,做贼心虚!好一个恶毒的小儿,妖童!你就是妖童!” 陈保儿呆坐在地上,一头雾水,满腔悲愤,那官老爷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喝令那衙役:“快快将这妖童押往州府,连同本官拟好的文书一同呈给州府大人,也好速结此案!” 于是,保儿便被押到了州府,一样公堂,一样的官老爷,一样的惊堂木,无非是衙门大了些,衙役的脸色更凶了些。 保儿被按倒在地上,只听那堂上的州府老爷唱戏文一般念着手里县府递上来的文书:“今崇州有妖童,害死满村百姓,有人见其每逢夜半,必下山食肉剥骨,经察,那满村百姓该有尸首三百一十二具,如今全无踪迹……” 随着这文书被一字一句的念出来,一旁凶神恶煞的衙役,则相继后退,望向陈保儿的眼中,已满是畏惧。 堂上,州府的官老爷念完文书欢喜大笑。 堂下,保儿早已经红了眼。 而后,过了几日,朝廷下了文书,令州府遣人将妖童押往京州处死。 这期间,坊间关于妖童的事迹,却越来越凶,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人人都知道,崇州捉了妖童一名,食人饮血,白日为童子,夜晚为妖邪。 如此讻讻之言,竟相流传,却无人问过保儿一句真假虚实! 很快,州府调遣了十数衙役,征集百十民夫,押着陈保儿踏上了京州赴死之路。 关于妖童的这些传言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每逢夜晚,轮流看着陈保儿的民夫,从不敢踏进保儿十步之内。 因此,在后来一个晚上,那些衙役民夫,垒灶做饭的时候,路上有饿急的流民聚众来抢吃食,保儿便趁机逃了去。 再后来,陈保儿便遇到了赵西双,又被赵父诓骗,直到一路到了此地,再次见到那似曾相识的情景…… 明明相隔千里,两个村子的情景,却几乎如出一辙,如果可以,陈保儿十分愿意留在这个村子,去看一下,到底是生出了怎样的事,才能让一个村子死的如此彻底,如此悄无声息。 赵父他们一众衙役差人,往日里办案时,自然也是接触过死人的,因此,当几乎确定了整个村子的活人只有他们几人的时候,尽管惊恐,却还不至于乱了心神。 按照赵父的意思,雨势太大,又点不起火把,水雾又遮了路,辨不清方向,而且,倘若道路两侧的山体禁不起这倾盆的雨势,一旦路上遇到山体崩塌,几个人便断无活命的可能,眼下,也只能在这个村子里避过一宿,静待天亮才是上上之选。 只不过,那些差人,显然也是听过关于陈保儿所谓的妖童传闻的,吞吞吐吐的指着陈保儿:“会不会……” 陈保儿只觉的悲愤,自己从始至终都未脱离过他们的眼线,到了此时,这些人竟宁可选择相信那些传言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实在匪夷所思,实在荒唐可笑! 可赵父到底是有点脑子的,一巴掌就打了过去,骂了一声:“蠢货,他要真是妖童,你还能活着给他上枷锁镣铐?” 那衙役挨了打,却不敢还嘴,只恨恨的盯着陈保儿撒气。 赵父说罢,一众差人自然也没什么说的,至于陈保儿,这些人还不需要来询问他的意见,不过,这倒也合了陈保儿心意。 如此,赵父带人在村子里挑了处还算结实的瓦房院落,将里面死去的尸体抬到了院子里,收拾了屋子,点了灯,生了火烘烤衣服,又在厨房寻了些干巴巴的野菜饼子,就着凉水填饱了肚子,这才算安稳下来。 出于谨慎,赵父让一众人,两人一伍,轮流守夜,其余人则全部挤在了一间屋子里,虽说挤了些,可聚在一块,心里却落个踏实。 赵父警告了陈保儿两句没用的话,也就靠着火堆缩紧身子兀自沉沉睡了去了。 第七章 三气 火堆驱散了寒气,屋里便响起了鼾声。 陈保儿靠在墙根儿,努力睁大着眼。 他本不想睡的,可耳边那鼾声却催眠剂一样勾起满身疲惫,直叫人头昏脑沉,眼皮子也似有千斤重…… 如此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也不知多久,陈保儿听到门外面三三两两的咳嗽声,不知是不是柴火烧完了的缘故,屋里总觉得有些冷,不如睡前那般暖和。 陈保儿朦胧之间,看到门口轮值守夜的那两个衙役已经歪着身子睡去了,地上的火堆半死不活,只剩些蒙了白霜一般的木碳忽明忽暗。 实在冷的厉害,保儿便晃着身子站起来,却不小心弄响了手上的铁链,惊出一身冷汗,倘若吵醒了这些衙役,少不得挨些皮肉之苦,可好在,这些人睡的很沉。 走到门外,保儿这才突兀的反应过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色正好,洒满了一地银霜。 很奇怪,院子里干净的厉害,竟连一洼积水也没有,那些尸体也不见了,保儿只以为是那些衙役给收拾掉了,便转身准备去抱些柴火来。 推开柴房半掩着的破木门,陈保儿却愣住了,屋里,有人正斧起斧落的劈着柴火。 门明明是开着的,院子里的月光却似乎无论如何也透不进来,只模模糊糊的看到那劈柴人的轮廓出来,陈保儿有些拘谨,以为是屋里的衙役也被冻醒了来添柴火,保儿便先晃了晃手,辩解说:“我只是来拿些柴,并不是要逃!” 屋里那劈柴的人似乎转过了头,与陈保儿四目相对,却并不作声。 陈保儿被盯的有些不舒服,错开了目光,准备拿上几根柴便回屋里添上火,然后再睡上一会儿,保儿还未伸出手,身后那三三两两的咳嗽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保儿记得,门口守夜的差人都是睡了的,那咳嗽声,却像是在院外传来的,保儿回过头,院子里已经满是黄雾,不见半分月光了。 那股不安感,再一次控制不住的涌上陈保儿心头,眼看着那片黄雾一点一点似乎是要将这柴房遮住,保儿慌乱之中便要去关上柴房的木门,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在身上咬了一口,便跌倒在地上。 然后,陈保儿便看到有浑身长了毛的东西自门缝中晃着尾巴风一般没入黄雾中不见了。 再看柴房里,那劈柴的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 保儿只觉得头皮发麻,连滚带爬的冲出了门,却没想到,院子里的黄雾,已经浓重到连自己脚下也看不清了。 黄雾里弥漫着一股子腥臊味儿,闻到鼻子里,头晕恶心。身在其中,只觉得像无数道蛛网贴在了身上。 辨不清方向的保儿捂着肚子在地上呕吐了半晌,却什么也未吐出来,最后只挣扎着站起身,颤声带上了哭腔:“我阿爷,便是你们害死的么?”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保儿便顺着院墙摸索着推开了院门,门开了,外面依旧是浓的厉害的黄雾,只是,雾中,却凭空吊了两盏青黑的灯笼,那灯笼,却未曾散发出丝毫的光芒出来,只是死气沉沉的在周侧映出了两团青黑的墨韵,青黑灯笼之后,乌压压的站满了身影…… 陈保儿双腿发软,任凭他鼓足了勇气,也无法迈出一步,那青黑灯笼给他的感觉,如同无尽头的地狱…… 有人把保儿推开了,陈保儿回过头,朦胧之中,保儿认出,是那个给他上镣铐的衙役,那衙役僵着身子,黄雾弥漫在那衙役脸上,保儿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莫名的诡异。 那衙役靠近了那两盏黑灯笼,没入了那乌压压的黑影之中,陈保儿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可陈保儿仍旧被人推开着,一个又一个的衙役,从陈保儿身侧走过,直到看到最后赵父身影时候,傻愣愣呆住的陈保儿,似乎反应过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过赵父的胳膊,嘴里呜呜叫着,惊恐的往回去的方向跑了去, 靠着感觉,陈保儿撞开了屋门,进去的一瞬间,那如重千斤的压抑感和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一瞬间散去了,也就这时,陈保儿如被抽干了力气,软绵绵的昏过去了…… 只是才昏过去,陈保儿便有感觉有人在喊自己,睁开眼,却发现,屋内篝火燃的正旺,外面的雨势,落的正急,自己靠在墙角,似乎一切未曾变过。 喊陈保儿的,是赵父,看见赵父的第一眼,陈保儿便吓了一跳,赵父那张脸,如同被抹了锅底灰一般,灰白相间,嘴唇白的如纸,眼珠子也没了神采,唯一有的,是面上未散去的惊恐。 陈保儿要说话,却见赵父哆嗦着手,指着满屋的衙役,颤声挤出几个字:“都死了,嘿,终日打鸟,到最后还是被鸟啄瞎了眼……” 陈保儿脑门嗡嗡的响,转过头,去见屋里横七竖八倒着的衙役,都已经没了生气儿,面色扭曲,和村里那些死掉的人,一般无二…… 赵父猛的扯过了陈保儿,死死的盯着陈保儿的眼睛,嘶声问:“方才……方才可是你拉了我一把?” 这样的话,让如坠梦境的陈保儿心底惊骇,陈保儿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没有回赵父的话,只是手忙脚乱的翻开衣服。 当看见腰间多出的几个乌黑的牙印儿时,陈保儿背后的脊梁骨,都在冒着寒气,阿爷死时的样子在这一瞬间再次涌上眼前,磨破的手指,咬破的舌尖,还有手里那碎掉的镇邪尺,可,陈保儿不明白的是,连阿爷和一众衙役都能丧命,自己却为何总是好好的…… 见陈保儿在出神,没有回答,赵父也没再追问,只是看到陈保儿腰上的那咬痕之后,余悸未消道:“我一心要拿你去换功劳,你为何要救我?” 陈保儿回过神,好半晌才意识到赵父是在跟自己讲话,说:“我吃了你家的鸡!” 赵父皱紧眉头,有些不信,可看到陈保儿脸上那异常认真的神色,苦笑道:“这也是理由?老子的性命,在你眼里只抵得上一只鸡?” 说罢,赵父却摇摇头,自腰间摸了钥匙扔过来:“你不必矜持,若是看上了我家那赔钱货,我把她送给你便是!” 陈保儿捡起钥匙,给自己开了镣铐铁链,脸上却有些厌恶:“你不配!” 赵父愣住了,看着陈保儿,最后只扯出一抹讥笑出来。 陈保儿拨了拨火堆,叹口气道:“你真的不配,赵西双跟我说起过!” 赵父不解:“说起过什么?” 陈保儿一字一顿的道:“自然是她姐姐的事,一个为了当差,视自己亲骨肉如草芥的人,是不配为人父的!” 赵父张张嘴,沉默了,只把头扭向了别处,毫无血色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最后,只低声问:“你我今夜还能活下来么?” 陈保儿从一个死去的衙役腰间解下水袋,喝了两口,便轻轻的打开屋门,屋门打开的一瞬间,陈保儿面色就变的更加苍白了,雨水缓缓淌进来,同样进来的,还有扑面而来的雾,黄色的雾。 赵父绝望的闭上眼,骂了一声:“该死的怪雾!” 陈保儿关上门:“这不是雾!” 赵父抬眼:“不是雾是什么?” “阿爷书里讲过,自天地形成之始,便生有三气,灵气升腾,混沌居中,浊气下沉。人间烟火,便是混沌之气,人食混沌之气,所以有七情六欲。人若死,被沉在地下的浊气侵蚀,体内所带混沌之气便有可能会化成煞气,煞气聚集,便会滋生出邪物……” 陈保儿犹豫了很久,嘴里才挤出这些平常连他自己都不愿去相信的话来…… 赵父握紧了手里的刀:“我手中三尺寒锋,可能斩它?” 陈保儿笑了:“你有谋,亦有勇,却唯独没有人性,不然,你该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才对!” 第八章 玄宗 上 赵父探手夺过水袋,吞咽了几口,喘了会儿粗气,这才不耐烦开口:“老子活了几十年,要你一个黄毛小子来指点?” 陈保儿便不作声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外面倾盆的雨夜犯愁。 赵父撑着墙根,艰难的站起身子,又从死掉的衙役身上抽了一把刀扔给陈保儿。 陈保儿试着提了提,便把刀重新丢在了地上,说:“太沉了些,我挥不动!” 赵父便笑了,语气里满是嘲弄:“即然知道提不动,便少说些不相干的话,引得老子心里烦躁了,一刀劈了你!” 陈保儿有些无奈:“我死了,你也是出不去的,所以你不会杀我的!” 赵父神色逐渐凝重下来,眸子里掠过一抹喜色,指着已经渐渐渗进来的黄色雾气:“你能除掉那妖物?” 陈保儿很干脆的摇摇头:“我不成,连我阿爷也不可以!” 赵父眼中的喜色便一点一点的消失了,扯过陈保儿的衣领,嘶声道:“你在拿我开玩笑?” 陈保儿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当鸡崽子一样拎起来的感觉,试着掰开赵父的手,却很悲哀的发现,即便赵父如此虚弱,那双铁钳一样的手掌,他仍然掰不动分毫。 如此,陈保儿只得放弃了,指着外面的黄雾说:“直到现在,我仍是不相信这世上是有所谓的妖物的,即便有,千百年也生不出一只,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更是遇不上一次!” 赵父神色愈发凶狠了:“可你分明说,煞气会滋生出邪物来的,如今又要改口?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当心我活撕了你!” 陈保儿很想问赵父,杀人是不是真的能带来快感,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解释道:“你误会了,按照阿爷在书上的注解,邪物和妖物是不同的,还有那煞气,在不同的情形下,形成的种类也是千差万别的!” 赵父问:“有何差别?” 陈保儿说:“你先放开我,很疼!” 赵父便松了手,目光却死死的盯着陈保儿。 保儿一丝不苟的把衣裳打理整齐了,从地上捡起一块还未烧尽的木柴来:“你看这木头,火烧,则成碳,雨淋,则可以长出菌子来。一样的道理,煞气聚集,遇到了死物,滋养出来的便是死煞,遇到了活物,滋养出来的自然便是活煞!” 赵父有些听不懂:“又有何不同?” 陈保儿沉吟了片刻,说:“简单说来,死煞无魂,活煞无魄!大多人死时,体内的混沌之气都会随着死亡而消散掉的,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不会生出煞气的。 而一小部分人,即便死后体内有一口混沌之气未散,被浊气侵蚀,产生的煞气也不会太多,因此,不等那煞气滋养全身,其肉体就已经在土中腐烂了去了,这种情况下也不会诞生死煞,害人是不可能的,顶多是在被挖开时,那些无主的少量煞气会让吸入体内的人生出怪病出来。 最后就是,这一小部分人死后体内的煞气虽然不多,但是因为地势、地气、五行阴阳等等诸多不确定的外来因素,使其所葬墓穴形成了养尸之地,这种情形下,尸体长久不腐,自然给足了那少量的煞气滋养全身的机会,这时,死煞才会有可能慢慢形成,而死煞没有三魂,自然没有灵识,因此,即便有死物形成死煞,被世人肉眼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具两具长出白毛的尸体而已,想要出来害人是很难的,只要挖出来后一把火烧掉,煞气散去,也就无事了。 当然,若碰到那些被煞气滋养了千百年,最后生出灵识的死煞,书中记载唤之尸妖,尸妖若生,便是一场谁也阻止不了的灾难,只是这种东西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所需条件太过苛刻了。 而活煞不一样,活煞指的是在活物还未死去时,体内积累了大量煞气,随着煞气在体内聚集,活物的身体承受不住,最后血气散尽,肉身干枯,如同行尸走肉,却喜好食人饮血,除非以修行之术散其三魂,否则,任你刀砍斧凿,都杀不掉!只不过,活物既然活着,食的自然是人间烟火,既如此,体内便很难生出煞气来,即便偶尔被煞气侵蚀,基本上也都会如先前所说,得怪病而亡,最后不了了之,总之,活煞也是很难出现的。” 赵父似乎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按你所说,外面那邪物,算是死煞还是活煞?” 陈保儿口有些干,舔舔嘴唇:“也许都不是,你看,我腰间那几颗牙印,应该是个机缘巧合得了些造化的畜生!” 赵父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屑,拔了刀,便要出门:“畜生?我去砍了便是,也算给我一众兄弟报仇了!” 陈保儿上前拦住了,有些急:“哪有这么容易,你不是想知道,妖物与邪物有何区别吗?” 赵父这才停下来,神色却有些暴躁。 陈保儿连忙道:“人可以得灵气以修身,其余万物自然也是可以的,倘若牲畜遇灵气而开灵识,修到极致,便是所谓的妖物,和人几乎一般无二。若没有修到极致,亦或者机缘不够,便只能沦落为山精野怪,一般来说,无论是妖物还是山精野怪,按理来讲,都是不会轻易伤人的。除非,这些初开灵识的畜生,被煞气所缠,生出邪识,以至于忘了修行初衷坠入邪途,害人性命取人精元,只是这些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你一个莽夫能斗得过的!” 赵父听了,把脸贴近陈保儿,挤出一声冷笑:“我斗不过,你便斗得过么?” 陈保儿有些懊恼:“阿爷留给我的书,还未来得及看完,刚学完辩气之法,眼看就要到术数篇了,却被你们这些差人当作妖童给抓了去,不然,兴许是有法子的!” 赵父便怒了:“你与我说了这些废话,到头来,还是要在这里等死,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陈保儿挠挠头,只说:“至少死的会舒服些!” 赵父便崩溃了,嘶吼着喷了陈保儿满脸唾沫:“你咋就不让我死了?拉我一把就为了让我在这儿陪你死的舒坦点?” 陈保儿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从地上重新提起那把刀来,捧到赵父跟前,一本正经的出主意:“你可以自尽!” 只是,看到赵父那凶神恶煞的脸,陈保儿很知趣的躲到角落里去了,他总觉得,赵父这一刻真的可能会弄死他。 。。。。。。。。。。。。。。。。 村子两里外,道路两旁的山石终究没有抵得过这瓢泼的雨势,拦腰滚落。 石头落在水洼之中,溅起的泥水四散而落。 呜呜咽咽的风声,终于哭倒了那几经摇曳的樟子树,伞一样的树冠轰然倒地,里面却哎呀呀的传出几声懊恼的惊呼声出来。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巨大的树冠中狼狈的爬出来,或是风雨太急,两人才探了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出来,便又匆忙的蜷缩着身子钻了回去。 矮子张口,却是脆脆的童音:“旋风小师兄,你输了!” 高个子有些不以为意:“再换一棵树,这次不算,师父说过,爬得越高,越容易引下天雷来!” 矮个子点点头,却说:“行倒是行,可是我饿了!” 高个子便道:“我也饿!” 矮个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师兄为什么还不回来!” 高个子抹着脸上的雨水:“晓不得,兴许是死了!” 那矮子却只是点点头:“哦,那我们去找他吧,白日里我看见他往包袱里偷偷藏了两个包子,被野狼叼走了就浪费了。” 话语未落,高个子已经跳了出来,随后,矮个子便也跟着滚出来,哎呀呀惊叫着往村子方向追过去了…… 第九章 玄宗 下 方文正已经原地站了很久了。 头上的油纸伞也已经被风雨撕了几个破洞。 有雨水落下来,可方文正并不在意,如此风雨,撑伞不过是为了寻些自我慰藉的踏实感罢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方文正回头看了一眼,便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那两个不讨喜的师弟了。 还等不及他开口,怀里便湿乎乎的撞进一个泥人儿来。 方文正不想被蹭的一身泥渍,便试着往后撤了撤身子,不料被抱的太紧,整个人踉跄着跌倒了去,手中的油纸伞也轻飘飘的被风吹远了。 似乎察觉到方文正要发怒,怀里的那人,急忙嚎啕着仰起一张脸来,满脸的水渍,头发也拧巴到一块儿贴在额头,如此狼狈模样,让人根本辨不清那脸上到底有没有泪水。 可不管真假,那哭声至少悲惨的有模有样,方文正也不好呵斥,只是皱着脸挣脱了盘在身上的胳膊,有些不悦:“无缘无故的,哭什么?” 怀里的人却不依不饶,抽着鼻子:“师兄,我以为你死了!” 听见这话,方文正心里到底软了些,可接着张口说出来的话,却仍旧不怎么好听:“赶在你俩被雷劈死之前,我定会好好活着的!” 方文正话音刚落,怀里的哭声便停了:“那就好,师兄,我白日里见你偷偷藏了两个肉包子!” 说时,方文正身上的包裹已经被人扯了去,同时,扑在自己身上的小师弟也干净利索的起开了。 方文正神色难看的站起身,迎上的却是两张咧着嘴的笑脸,当然,他知道那笑脸不是给自己的,那用油纸裹着的包子已经凉了,两个人却仍旧吃的欢实。 方文正自然也是饿的,却不屑于如此下三滥的去争。 或许是看见了方文正吞口水的寒酸模样,那小师弟匆忙的将小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却被噎出了几个白眼,好一阵捶胸顿足,缓过劲儿来说:“师兄,你该藏三个的,这样我们都有得吃了!” 方文正便横过脸,发出一声冷哼道:“与其怪我没有多藏,倒不如分半个给我来!” 那小师弟便又扯出一个笑脸儿来:“那可不成,老骗子可没有这样教过我!” 方文正似乎有些厌倦:“都叫他老骗子了,他的话,你还全信么?” 小师弟有些垂头丧气,瞪大了眼,神色第一次紧张起来:“老骗子总是说,他是玄门中人,师兄,你信么?” 方文正愣了很久,最后只是嗤笑:“坑蒙拐骗也算玄门?把自己所谓的弟子逼入死路,也好意思为人师?” 那小师弟眼底却闪过一抹希翼:“师兄如此恨他,当初何不杀了他?他向来是最信任你的!” 方文正沉默了,或是雨夜寒气太重,身子微微的有些颤抖,良久,方文正嘴里只挤出了几个字:“收我!养我!便是杀我,又如何!” 说罢,方文正揉了把脸,便有些踉跄的迈着步子的往前去了。 小师弟却在后面低声抽泣起来,冲着方文正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喊:“你总是这样,一点也没有大师兄该有的样子,你的心里什么时候能如你那嘴巴一半狠毒,到那时,我们也就真的认了你这个师兄了,方文正,我们师兄弟,没人瞧得起你!” 方文正步子顿了顿,回过头只苦笑着看着眼前两个师弟,涩声问:“你们觉得什么才是大师兄该有的模样?欺师灭祖么?” 说罢,方文正转身没入那隐隐有黄雾泛起的雨夜之中…… 小师弟眼看着方文正那瘦削的身影消失,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哇哇大哭起来。 身旁一直沉默的李玄风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小石头,莫哭了,你还真要指望他么?” 小石头哭的干呕,说起话也结巴起来:“小师兄,我……我知道,那两个包子本就是大师兄他留给我们的,不然他早就吃了去了,可我就是想气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就是想气他!” 李玄风仰天叹了口气,便弯身把浑身湿透的小石头死死的搂在怀里,惨笑道:“你若再哭,师兄他就真的走远了,他已经在这儿等了我们好长时间了!” 小石头便抽噎着在怀里摸了好一阵,却摸出了一个六角的桃木牌牌出来,祈求一般看着李玄风:“旋风小师兄,你说……你说老骗子真的便如此狠心么……” 看到那六角的桃木令牌,李玄风眼里闪过一抹惊骇,慌忙的把那桃木牌牌重新塞回了小石头怀里,失声道:“你哪里来的?” 小石头撇着嘴,鼓了一个鼻涕泡出来:“逃出来时,从老骗子那八宝箱里偷出来的!” 李玄风便苦笑:“你偷它何用,不能挡风遮雨,也不能填饱肚子!还不如拿些铜子儿出来!” 小石头便委屈的道:“我就是想引天雷下来,倘若真能引下天雷来,我也就晓得,师父并不是一直在骗我们的,这样的话,我心里或许便不会这般难受了!” 小旋风愣了,眼眶一热:“你一路缠着爬山上树,跟我打赌,就是为了这个?” 小石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师父说过,这是雷击木制成的五雷拂魔令,可引天雷下来,若我真的能用它引下天雷来,那师父就还是师父,我不想叫他老骗子!” 李玄风无奈的笑着把自己这小师弟从地上扶起来,又细心的为他擦去了屁股上沾满的泥巴,说:“你方才不是还想杀了他么!” 小石头神色黯然:“即便心里总想着让他死,可嘴上喊一声师父骗骗自己,心里到底还是暖的!” 一句话,竟让李玄风神色有些恍惚,最后自嘲一笑,弯身把小石头抱了起来:“不成的,且不管这五雷拂魔令到底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在你我手中,还不如一块木炭来的实用,就我们这些年学来的东西,在江湖上做个混饭吃的神棍倒还可以,去引天雷,恐怕只是痴人说梦,况且,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所谓的玄门术数修行,都是骗人的罢了。走吧,他到底是我们的大师兄,堂堂七尺男儿,白日里为了偷两个包子挨了一顿毒打,腿都快打折了,这些我其实都是知道的,只有他自己,分明担心我们的要死,嘴上却恨不得扒了我们的皮,还非要装出一副无赖的模样……” 停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amp;&amp;roushuwu&amp; target=&amp;_blank&amp;&amp;roushuwu&amp;&amp;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江湖杂耍团 上 篝火里的柴,似乎要烧尽了。 屋里也就跟着变的阴暗湿冷了些。 赵父已经快疯了,陈保儿缩在角落里,皱着眉头眼看着赵父把天上地下的神仙拜了一遍,然后又看着赵父把他拜过的神仙从头到尾骂了一遍儿。 末了,赵父口干舌燥,骂无可骂了,便似乎重新想起屋里还有陈保儿这么一人来,转过头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问陈保儿:“我若硬闯出去出去,会怎样?” 陈保儿细细的想了想,说:“这事儿太过诡异,我说不好,倘若只是煞气,一时半会儿并不能要了你的命,你屏息冲的快些,或许会捡下一条命,不过少不得会生疮流脓,寿元大减,长则三年五载,短则数月,必定得怪病暴毙而亡!” “若生怪病,可能医治?”赵父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探过身来直勾勾的盯着陈保儿。 陈保儿被盯的有些不自在,又不好把头转向别处,否则,显得自己心虚一般,只好挠着头发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或许医得,又或许医不得,你先别急着恼怒,我没有拿你开玩笑的意思,只是幼时阿爷说过,放眼世间,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日升月落众生万象,不过是合一个天道二字罢了,阴阳并济才是正理,就像人会生病,自然也会有医病的郎中,同样的道理,在玄门之中也是说的通的,依阿爷所说,玄门五术,山医命相卜,应天道万象而生,因此,这怪病,自然是能医的!” 赵父撕向陈保儿的手一时僵住了,眼底终究有了些生机,问:“既如此,为何你又说医不得?” 陈保儿叹口气,把赵父那双铁钳一样的双手逐一按了下去:“世间有恶人亦有法理。俗世的法理可斩行恶之人,镇心怀不轨之徒,玄门的山字之术,便可斩妖邪,镇鬼怪。俗世的郎中可医风寒等疑难杂症,玄门的医字之术,便可医侵人三魂七魄本元的邪煞之气。俗世一双眼,观的是世间善恶美丑,玄门一双眼观的则是天地人鬼神。俗世有数理,推得二三有六,玄门则卜的是福祸吉凶。以前我阿爷还活着的时候,山下的人常来寻他问个吉凶祸福,我阿爷从未出过差错,因此,才被山下人当作了活神仙。至于我说医不得,是因为,这玄门五术的传承,大概在这世间已经消失殆尽了,你就能保证在你得怪病暴毙之前,能遇到可医你性命的人么?” 赵父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陈保儿打断了:“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会消失了?” 赵父只是点点头。 陈保儿突然笑了,笑的有些凄惨:“我曾也是想不明白的,不过,从我被人当作妖童押往京州处死的时候开始,至今我或许已经有些明白了!” 赵父听了陈保儿的话,脸上满是戏谑:“说来听听!” 陈保儿闭上双眼,神色有些悲愤:“世间有法理,而行法理的,永远是官家,百姓是没有行使法理的权利的,就像玄门之术一样,它们或许也是存在的,只是世人没有行使它们的能力罢了。百姓欲掌法,便要读书入仕,谋取功名,同样的道理,凡人欲掌玄门之术,便要修行入道。而今,官府斩的,已不再是行恶之人了,以至于连我这样的小儿也要被砍去头颅!你说,当行使法理的人不再庇护无罪无恶之人,反而来谋害他们的时候,法理和荡然无存还有何区别?即如此,那这玄门之术消失殆尽,也就不奇怪了!只是这其中不管哪一样,苦的,都是同一群人,官府欺瞒蒙骗他们便也罢了,连只成了精的畜生,也要来害他们……” 赵父沉默了,至于陈保儿后面说的什么,他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神色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里的火到底烧尽了,只剩些偶尔哔啵溅出的火星还在垂死挣扎着,却也惊醒了赵父。 赵父抬起头时,发现屋子里,弥漫起的黄雾已经很浓重了,头也越发的昏沉起来,五脏六腑沉闷的带着一股生了锈的撕裂感,就在要昏睡过去的时候,脸上却突兀的传来一股清凉。 陈保儿把水袋里的水尽数浇在了赵父脸上,神色有些急切:“你不能睡,睡着了,这些怪雾会勾了你的魂儿去,到时候,你就和他们一样了!” 赵父嘶吼一声,提刀在自己手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出来,剧痛感让头脑清醒了些:“这东西何时才能散去?” 陈保儿摇头:“或许是天亮,可你是等不到天亮的……” 未等陈保儿说完,赵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切的打断道:“我等不到天亮,你便能等得?” 陈保儿从地上死去的衙役身上解下了腰带,给赵父缠住了伤口,低声道:“我从未说过我会死在这里,当然,除非你硬要杀掉我!” 赵父身子微微抖了抖,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能拿你请功,杀你某家都怕脏了手里的刀。” 陈保儿疑惑道:“我身上的功劳,对你如此重要么?” 赵父张张嘴,最后只意味不明的涩声嚷了一句:“我大字不识一斗,也只有求些功劳,才能重新活的像个人。” 陈保儿却并未听出,赵父这些话里,到底包含了多少东西,他自然也是没心思去问的,他只知道,倘若赵父死了,在这样的世道里,孤儿寡母,赵西双那个小姑娘,以后的日子只怕会很难过,陈保儿不想如此。 赵父蜷起了手,似乎十分厌恶去欠下陈保儿这些可怜的人情:“你只管走吧,我的生死,只看老天了!” 陈保儿摇摇头:“我没说过我要走,你不必觉得欠我人情,也不必觉得我是在讨好你从而让你大发善心做一回好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是和尚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帮你并不是说我便不讨厌你,只是顺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你的生死,我其实是不关心的。” 赵父这次是真的露出了些许笑意,说话也轻松了许多:“如此甚好!我只是奇怪所有人都死了,为何偏偏你好端端的!” 陈保儿也附和道:“我也奇怪,当初连阿爷都死了,唯独我一人好端端的,这不符合常理,还有就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只是一只成了精的畜生,应该是伤不到我阿爷的,所以我想留下来,弄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儿!” 赵父冷哼:“愚蠢,连你阿爷都死了,你比你阿爷还要厉害么?依我讲,莫去管它,好好活着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陈保儿笑道:“弄清楚了,我也就不必每日活在恐惧之中了!如若真的明明白白的死了,无非是找阿爷做个伴,有他疼我,到了阴曹地府日子也是快活的!还有,除了等天亮,让这煞气散去的法子或许还有一些!” 赵父猛的转过头:“快讲!若有需要某家出手的地方,今夜我便心甘情愿给你当一回差役!” 陈保儿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余烬,道:“你看,火灭了,屋里的黄雾很快就浓重了起来,所以,火是可以散去煞气的!如若没有下雨,把这个村子烧了,煞气也就散了,可是偏偏下了大雨,我本来是想着在屋里点一夜火,等到天亮的,可这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木床和几张凳子已经早早的被劈了当柴烧了,而外面的柴房我刚才看了一眼,也是漏了雨的,事到如今,要么你去把房梁上的椽子拆下来,要么,你随我到别处院子里去看看,这里已经呆不得了!” 赵父闷闷的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直接硬冲出去!反正横竖都躲不掉!” 陈保儿摸摸鼻子,指了指头上:“你若能让老天爷接连打几声响雷,这煞气自然就散的一干二净了,雷火不止可净化一切煞气,兴许连那成了精的畜生,也得死在这里!” 赵父横过头,提刀推开了门:“老子还是去劈木头靠谱!倘若遇到那成了精的畜生,某家一刀劈死便是,若劈不死,你也休要再管我,听我的,好好逃命去吧!” 第十一章 江湖杂耍团 中 走进村子的时候,李玄风微微松了口气。 背上的小石头已经昏昏欲睡了,如此大的风雨,不敢真让他睡着,湿气入体受了寒,就异常麻烦了! 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寻郎中看病更是奢望。 李玄风微微往下屈了屈身子,想把小石头放在地上,小石头却只是勒着他的脖子,困倦的嚷嚷着不愿意下来。 李玄风神情疲累,说起话有些无精打采:“动一动身子,莫病倒了,这世道,人命最不值钱!若是生了病,师兄怕是连埋你的力气都没有!” 小石头这才不情不愿的撒开了手,在地上踩出几片泥泞,往四周张望了几眼,却没见到方文正的身影,有些失落:“小师兄,你说大师兄会不会真的走掉了!” 听到这话,李玄风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大师兄他不是向来如此么,你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小石头却扭过脸,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的盯着李玄风:“其实,你也是害怕的,对么?” 李玄风垂下头:“怕什么?” “怕大师兄走了,抛下我们!那样,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会再管我们了,哪怕师兄他只能为我们去偷一口饭吃!”小石头说着,眸子里忽的闪过一抹悲凉:“小师兄,总有一天,你也会抛下我的,是不是?” 见李玄风神色有些躲闪,小石头却咧着嘴挤出一个笑脸:“到时候,师兄只管走便是,我们在一起,早晚都是要饿死的!小时候,石头被父母抛弃,再大些,又被师父抛弃,若哪天实在没有活路了,我只是希望,师兄在扔下我之前可以跟我告个别,即是告别,便或许还会有再见之期,师兄,我不想总是被人抛弃!” 李玄风神色痛苦的闭上眼,张大着嘴巴,喉咙里窒息一般发出些呻吟,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雨急风骤的夜里,隐隐传来推门声。 小石头扯过李玄风的衣袖,神色重新有了色彩,只惊喜的说:“有人,或许是大师兄,如果大师兄能寻个地方避雨,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等李玄风反应,小石头已经拉着李玄风匆匆忙忙的往前跑去了。 只是夜色过于沉了些,雨势又夹杂着黄雾,始终让人辨不清那推门声的来处。 小石头嘴里,只是急切地呼唤着方文正的名字,自然是得不到回应的,而越往前走,雾气却愈发的浓重了,以至于小石头失足跌倒在地上。 李玄风重新把小石头拉起来的时候,小石头便不再呼喊了,只是颤着声,带上了哭腔。 李玄风想要开口问,却蓦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小石头攥的异常的紧。 自家这小师弟的脾性,李玄风多少是了解的,断断不至于摔了一跤,便娇气的要哭诉求可怜。 果然,当小石头嘴里说出有死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李玄风整个人的后背都涌起一抹寒意。 而抬起头,雨雾中不知何时却有了些许灯火,只是,那灯火着实奇怪了些,青幽幽的两盏灯晕,被雾气映的如同长了毛,游魂一般荡着,晃的李玄风眼睛有些花,腿脚也不听使唤起来…… 冷不防后背伸过来一只手,李玄风想要惊呼的时候,嘴巴却也被人堵了个结实。 回过头,李玄风未定的心神终于缓了些。 方文正依旧板着一张脸,拖着李玄风到了路旁稻谷场的石碾子后面,小石头已经早早的在那等着了。 见李玄风回来,小石头神色惊恐,委屈道:“小师兄,你要去哪儿?我怎么喊也喊不回你!” 李玄风满脸疑惑:“你不曾看到那两盏灯笼?” 见小石头一脸的茫然,李玄风只觉得手脚冰凉。 身旁,方文正却有些不耐烦的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丢到了李玄风怀里:“老四怀里有雷击木,自不会受这邪物迷惑!” 李玄风接过了,却发现是块叠的方方正正的黄纸,外面用很薄的油纸裹了。 “莫沾了雨,不然,今夜我也救不了你!” 李玄风愣了,旋即笑道:“邪物?师兄莫不是也要拿老骗子那一套来蒙骗吓唬我?” 方文正看了他一眼,取下背后用麻线裹紧的一样物件来,解开了,却露出一角生了铜锈的剑鞘,抚摸半晌。方文正只是叹息一声:“你不该把老骗子留给你的剑当了换铜钱的!” 李玄风不知这话何意,梗过脸,神色黯然道:“那总好过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平白的挨些打,到最后还不是要饿死!” 方文正冷笑道:“抢着往嘴里塞包子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你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来?” 李玄风一时哑口,沉默片刻,才苦笑道:“你又何必如此,都已经没有活路了,你为何还要死守着和老骗子之间那一点可怜的师徒情?非要等我和小师弟也如二师兄那般下场才甘心么?” 方文正身子颤了颤:“老二咎由自取,提他作甚?” 李玄风呆住了,旋即愤怒的将方文正扑倒在地,嘶声道:“二师兄咎由自取?方文正,我着双眼到底瞎到了何种地步,竟会以为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说到底,你终究还是和老骗子穿一条裤子的罢了!若没有二师兄,你以为我李玄风这些年会留在山门?你有何资格说他?” 方文正试着推开李玄风,却似乎是肚子空的太久,亦或许是白日里偷包子挨了一顿毒打的缘故,使不出力气来。 如此孱弱的模样,便引得李玄风眼中的鄙夷更盛了,讥笑说:“你这副模样,也配做师兄?” 方文正费力的咳嗽了几声,扭过头:“这一路,你跟的无趣,我等的也无趣,若觉得我不配做师兄,走便是了,何苦如此费劲口舌辱我,幼稚的可笑!” 李玄风将拿黄纸砸在了方文正脸上,惨笑两声,只唤过了小石头:“我们走!” 方文正却猛的拽住了李玄风,面上异常坚决:“你家中尚有亲眷,总有归处,小师弟留下!” 李玄风道:“那我便带小石头一同投亲去!” 方文正摇头,苦笑:“不可,如今世道,没人愿意给不相干的人多吃一口饭!即便是你,回去之后,也难免遭受冷眼,为兄……为兄只望你心性以后不要如此火急,多些隐忍,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李玄风身子僵了僵,冷笑:“依你之意,小石头跟着你,便有一口饭么?去偷么?你这身子骨,能禁受多少次毒打?哪天被人打死了,小石头也跟着你一同去死么?” 方文正面红耳赤,声音也低了下来,只呢喃着:“总有法子的,总有法子的……” 李玄风轻笑一声,抱起小石头便要走,后面方文正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攥住李玄风的手臂,眸子却望向了小石头,目光闪烁:“小师弟,你信为兄么?” 小石头沉默了,他从未喜欢过方文正。 方文正意识到了什么,攥紧的手,忽的松开了,话语里也带上了一抹央求:“不偷不抢,我也是有法子的!” 李玄风神色疲惫,讥笑:“似老骗子那般装神弄鬼的法子? 也就是这时,雨夜里忽的响起了啼哭声,李炫风看着方文正,面上的讥色,更加的重了。 方文正却未再看他,犹豫了许久,失魂落魄的一笑,道了一声:“到底还是来了!” 说罢,便抽出剑,任凭雨水顺着明亮的剑身淌过那刻满的铭文,缓缓走到泥泞的道路中间,执剑而立。 打破沉默的,是空荡而诡异的乐声,雨幕似乎在这一刻凭空散开了。 李玄风面上的不屑之色,渐渐的消失了,装神弄鬼的手段,他也晓得不少,可似这般,他是从未见过的。 李玄风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已经听到了方文正的一声暴喝,至于在呵斥什么,李玄风却不得而知,只是这一刻,夜里的风突兀的尖厉起来,如泣如诉,满是幽怨。 方文正明明已经湿透的衣袍,却在这一刻鼓起了满身风包,猎猎作响。 周遭分明空无一人,遍地泥泞之中,却水花四起,不知是什么东西踏起的痕迹。 方文正缓缓竖指,掐了一个古怪的手印出来,自剑身划过,血水淅淅沥沥,染的那泛着寒气的剑刃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赤芒。 看着风雨中那巍然不动的瘦削身影,李玄风的心底,不知为何,微微颤了颤…… 第十二章 江湖杂耍团 下 怕死和懦弱是两码事。 恶人和坏人也是有区别的。 这样的道理,还是陈保儿第一次听到,当然,是听赵父说的。 赵父怕死,也极为凶恶,之所以从未有过愧疚感,大概正是因为信奉的是这样的道理。 而陈保儿不过是多嘴理论了两句,赵父便握着大刀片子,咧开纸一样薄的嘴唇,讥讽说:“你要做观音菩萨,那是你的事情!莫连累我!” 陈保儿只是撇撇嘴,不敢再说话了,毕竟,不久前,这个刻薄且凶恶的男人还要拿他去请功! 村子其实并不大,房舍院落彼此离的也不远,赵父指着一处院落询问要不要把那半潮的木门劈下来做柴火用的时候,却发现陈保儿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件事情上面。 赵父有些不痛快,刚要横起脸质问,陈保儿却一脸惊异的指了指天际。 抬起头时,赵父便也呆住了,浑然忘记了自己要出来做什么。 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星火,这漫天的雨雾,也只勉强将那星火映出了一团朦胧的赤红光晕而已。 “如此雨夜,何来的星火?”赵父呢喃的时候,陈保儿却兀自跑开了。 等赵父反应过来,陈保儿已经只剩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随后便消失掉了。 赵父迈了迈步子,看着那依旧浓重的黄雾,到底犹豫了,最后只唾了口唾沫,提着刀转身往另一处院子里去了,之后,便是令人牙酸的劈门声…… 陈保儿嘴皮子都在哆嗦,至于赵父有没有提着刀跟上来,陈保儿根本没心思去想,他此刻最在乎的,是引起这异常天象之人。 错不了的!一定错不了的! 玄门术数之中,如要引下如此星象,罡、印、诀、法、咒缺一不可。 在陈保儿很小的时候,阿爷也曾试着用过,只是脚下才踏起步罡,阿爷便吐了口鲜血出来,任凭陈保儿怎么问,阿爷只是失魂落魄的沉默,一语不发。 这是陈保儿的记忆中,阿爷和那所谓的玄门仅有的一点联系…… 此后,陈保儿每次和阿爷争论那所谓的玄门术数的时候,阿爷总会苦笑,说,他的身子坏掉了,使不得那些东西了。 身子坏掉了?怎么才算坏?阿爷看上去无伤无病痛,身子怎么就坏掉了?或许是老了吧,保儿如此想! 脚下溅起的泥泞,在这雨夜之中格外的刺耳,浓重的雨雾之中,看不太清路,当陈保儿正在苦恼着该往何处走的时候,夜里,便隐隐传来了呵斥声,简简单单一个“镇”字,声音不大,却似乎凭空在耳畔炸开一般,让陈保儿头昏目眩。 而随着这一声镇字落下,这漫天的雨幕竟在一瞬间荡起一道肉眼可见的半透明涟漪,涟漪所过之处,黄雾硬生生的被驱散大半,只是,那涟漪过后,散开的黄雾迷迷蒙蒙的再次聚在一起,反而愈加浓重了。 不同的是,黄雾中,不知何时竟多了许多朦朦胧胧的人影。 陈保儿呆了片刻,疑惑的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人影走去,待走近了,保儿伸出手,扯了扯那人的衣裳,那道人影也就转过头来,满是白眼仁的眸子死鱼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保儿,张嘴却喷出一口黑气来,正落在陈保儿脸上。 保儿只觉得腥臭无比,脑门也带了一股病恹恹的沉重感,随后是自肺腑而来的恶心,有股想要把五脏六腑全给吐出来的冲动。 耳畔也似乎闪过一抹若隐若无的冷笑声,这笑声,奇怪的厉害,却又有几分熟悉,保儿记得,在先前赵父他们挖那所谓的妖坟的时候,这冷笑声,他也是听过的。 保儿心底闪过一抹惊惧,在阿爷留给保儿的书中,曾说过,冤魂哭,厉鬼笑,这等邪物缠身,乃是大凶之象。 那股头重脚轻的恶心感怎么也甩不掉,保儿弓着身子干呕了一阵,只吐了些墨绿色的胆汁出来,腥臭,又酸涩。 保儿痛苦的呻吟两声,便摇摇晃晃无头苍蝇一般跑开了,直到埋头撞到了什么东西的怀里。 还未看清,保儿便先闻到了一股草木灰味儿,又带了些说不清的霉味儿,萦绕在鼻尖,只让胸口越发的沉闷了。 而也就是这时,保儿听到了乐声,琴瑟琵琶唢呐……像极了红白事儿撞到了一条道上互不相让的吵闹声。 保儿退了退步子,抬起头揉了揉眼,脑门那股病恹恹的沉重感,让保儿有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可这漫天的雨,砸在脸上却仍旧是那般结结实实的清冷。 看清眼前这一幕的时候,陈保儿便僵住了,脑子里也空的厉害,面前是一顶十六抬得红漆大顶轿,轿下,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厮,面色白的如同裹了粉,却又在嘴唇上怪异的抹出一个殷红的樱桃嘴儿出来,男不男,女不女,似哭似笑,纸糊一样的表情,诡异的厉害。 吸引陈保儿目光的,是轿子顶上凭空悬着的两盏巨大的青黑的灯笼,死气沉沉的映着两团光晕,只晃得保儿眼花缭乱,神智也有些不清楚起来。 嘈杂的乐声突兀的停了,只剩轿子里隐隐的轻笑声,于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厮,也跟着画出一个笑脸儿出来。 “来,上轿!” 轿子里有说话声,毛糙糙的如同带了刺儿。 保儿脑子里空荡荡的,也就依言穿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厮,往轿子里爬去了,轿口的幔子,被风轻轻的撩开一角,透过这一角,保儿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 待保儿走近了,轿子里便突兀的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箍紧了陈保儿的脖子。 陈保儿却犹自没有察觉一般,只依旧僵着,直到半个身子都被扯进了轿子,这一瞬间,便响起漫天凄厉的笑声来,此起彼伏虚无缥缈。 陈保儿被那尖笑声给惊到了,眸子里重新恢复一抹清明,可被紧紧箍住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来气,涨的满脸通红,这时,他才看清,轿子内那女人披散的长裙下,竟是一堆死人堆起的卧榻,一张张堆砌起来的死人面孔,让陈保儿汗毛炸立。 那女人,却转过头来,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孔,陈保儿喉咙里只滋滋的挤出几声惊惧的呻吟,哪里是什么女人,分明是只尖嘴毛腮的畜生披了女人衣裳。 陈保儿试着挣扎了几下身子,窒息感却愈发的重了,眼前只一阵一阵的发黑,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隐隐听到有人轻喝:“不知死活的东西!” 接着,窒息感散去,陈保儿只觉得到自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再睁开眼时,身旁却已经多了两个人。 年纪最小的那个一脸惊异的打量着陈保儿:“人?活的人?” 陈保儿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看了看那两人湿透的衣裳,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道人?活的道人?” 听了陈保儿的话,年纪最小的那个竟有些局促。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便满脸疑惑的问陈保儿:“你是何人,如此半夜,在此地游荡什么?好端端的跌了这许多跟头!” 陈保儿愣了愣,只问:“你看不见?” 年纪大些的那人也愣住了:“看见什么?” 陈保儿转过头,四周张望了许久,只看到不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持剑而立,除此之外,夜里空荡荡的竟再不见一道人影。 “那是我师兄!大师兄!”见陈保儿在打量方文正,小石头挠挠头发,冲陈保儿说。 陈保儿指了指夜空中映出的七盏星晕:“你师兄很厉害!” 小石头愣了愣,一脸的不知所措,可见陈保儿说这些话的神色很认真,不似作伪,面上又突兀的涌出一抹欣喜来,啄米一般点头:“那是自然!大师兄自然是厉害的!” 李玄风面色迟疑,只扭过头,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陈保儿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又问:“这等术法,你们也会么?” 看着陈保儿一脸殷切,小石头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们跑江湖要靠这些吃饭的,自然是会的,我来用给你看!” 说罢,小石头便手忙脚乱的解开了自己身上背着的油布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摞碗出来,然后熟练的顶在头上来了一式“金鸡独立”,见陈保儿愕然的表情,便又把碗举在了脚尖,来了一式乌龙绞柱、站头射雁。 李玄风神色难堪的扭过头去。 小石头却似乎不罢休,收起了碗,又从包袱里摸了小小的一坛烈酒出来,往嘴里灌了几口,吹燃了火折子,张嘴喷出一条火龙出来…… 陈保儿脸上的愕然,慢慢的变成了震惊,最后变成了呆滞。 一旁方文正冷不防瞥了一眼,于是,手里的剑臊的险些握不稳了…… 第十三章 破家的县令 1 小石头醉倒了,因为一不小心吞了一口烈酒到肚子里。 李玄风捏着小石头的腮帮子,一脸无奈,冲方文正喊:“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今夜过后,小师弟少不得会大病一场!” 陈保儿有些不乐意,责怪李玄风:“用术之时,最怕受扰分心,你也是玄门中人,就不晓得这些忌讳么?” 李玄风愣了愣,只惨笑着反问了一句:“玄门?” 说罢,李玄风便沉默了,而另一旁,方文正终于转过了头,眸子里却满是悲戚:“老三,带上小师弟,你们先行离去吧!” 方文正的话音才落下,李玄风便抱起了小石头,扭头便要离去,可才迈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问了方文正一句:“你不走么?” 见此,方文正眼中到底闪过一抹笑意:“我若斗得过这邪物,自然会去寻你,若斗不过,看在同门一场,老二择日来替我收尸便是!” 李玄风身子不易察觉的颤了颤,声音也带了一丝异样:“方文正,我知道你在装神弄鬼,这里没有外人,你到底要装给谁看?” 方文正微微倾了倾身子,将手中的剑竖在眉心之前,一手却从腰间摸了一张黄纸出来。 隔着雨幕,陈保儿看不太清那黄纸上到底画了些什么东西,只觉得那繁奥怪异的纹路红的让人心里发暖。 而接着,那黄纸却在方文正手中无火自燃,尽管是雨夜,可那火势却不受半分影响,黄纸燃尽,上面的纹路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没入剑身之中,将正把剑染的火一样赤红。 陈保儿笑了,看着方文正,眼中只有欣喜,是啊,有术数,自然有玄门,阿爷未曾骗过他,这如何不让人欣喜! 而在此时,方文正面色有些苍白的转过头,看着李玄风:“师弟,你且看!” 李玄风不知道方文正让他看什么,正要问时,却听到方文正嘴里碎碎的念些奇怪的话来,依稀听到方文正在念:“三魂童子,七魄真人,五方显煞……” 话语才落,整个雨夜都变了颜色,北斗星位,七盏星芒将方文正笼罩,汇聚在方文正脚下,将整片大地映出一抹光洁的玉色,最后,那星芒没入地表化开,地上所积下的泥泞雨水竟在这一刻光如明镜,将方文正的倒影映的清清楚楚。 李玄风已经呆住了,满脸惊骇。 而方文正手中那把赤红似火的剑终于动了,凭空而起,最后悬于方文正头顶。 而方文正则踏动步子,双手捏了个剑诀出来:“以地为镜,以剑为形,乾坤赫赫,上映太清。台星魁斗,五行七真,万邪显形,邪魔归正,吾以天令地令,令请收魔,镇!” 镇字落,方文正头顶悬的那把剑在这一刻竟隐隐散成密密麻麻的剑影,在漫天剑吟之声中,那剑影混着雨势一泄而下,雨夜里,便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让人头皮发麻。 而当李玄风看到明镜一般的地面上不断的被映出的鬼影时,整个人便踉跄着瘫在了地上,仰天失声痛哭起来。 方文正却咬破食指,在掌心画了一个太极图案出来,然后随手在漫天剑影之中扯过一把,嘶喝了一声:“妖孽!” 陈保儿只觉得一阵罡风扑面而来,吹的自己面凹皮陷,而同时,陈保儿看到,那被方文正执在手里的剑势,越来越浓,最后撕碎了那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厮,斩断了那红漆大顶的轿子,连同轿子里那女人的红裙也在一瞬间碎了去了…… 漫天黄雾顷刻间散去了,那些鬼影,也不见了,只剩一道求饶声。 是的,求饶声。 陈保儿揉了无数遍眼睛,这才确定,那泥泞之中,那匍匐在地上不断作揖的的确是只黄皮子。 那黄皮子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冲着方文正求饶:“道爷饶命,道爷饶命!” 方文正轻轻提了剑,剑刃指在那黄皮子颈间,冷声道:“我饶你性命,你何时饶过那些死去的人的性命?” 那黄皮子涕泪横流,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的惶恐,摇着头辩解:“小的冤枉啊!小的哪敢杀人害命,为他们祈福消灾积累功德助长修行,这才是小的梦寐以求的啊!哪儿敢杀人啊!” 那黄皮子似乎看到了陈保儿,一溜小跑爬过来,抱着陈保儿的小腿:“小郎君,小郎君,您可得给我作证啊!小的虽然咬了你一口,可小的从未想过害人啊!” 陈保儿叩着脑门,看着地上尖嘴毛腮的黄皮子,半晌才道:“是你?柴房里劈柴的是你?” 那黄皮子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小的就是想劈些柴,再从你屋里讨些火,好驱散这煞气,最后碰上了小郎君,柴火没讨到,还背那两盏灯笼蒙了心智,后面小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过来那道爷就要砍我,您可得给我求求情啊……” 那黄皮子说的起劲,陈保儿神色却愈发的难看,心底那股压抑感,也愈发的重了:“这煞气,非你所为?” 那黄皮子摇摇头,又点点头:“自从早些年闹了旱灾,官府到处挖坟掘墓,死气外泄,有些煞气也正常,可按常理,这风吹日晒的这些死气很快也就散去了才对,哪里能聚集成这般程度!小的也是好奇,想着能弄白了,也算功德一件,到最后,却发现,是有人在刻意的聚集这些煞气!小的一路跟着,到了此地,包括之前那些官差压着小郎君挖那妖坟的时候,小的也是在暗处悄悄看着的,您仔细想想,挖坟时,就没什么诡异之处?” 陈保儿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记得,那妖坟,地气已绝,满是绝地纹,坟包干裂的如同龟壳一般,观其势,却又如同死狗翻身,且草根腐烂,腥臭无比,说明尸气已经浓重到快要穿过地脉,按此观地之法推断,那分明是个养尸之地”,必有尸煞!可奇怪的是,当坟包挖开,开棺之后,却除了阵腥风和破烂的衣裳,竟什么也没有,我还记得,当时天有妖雷一闪而过,此等天象,非凶即祸,结果,他们虽平安的破开了妖坟,可到底没有安稳的度过今夜,已经差不多死绝了!” 说到此处,陈保儿想起赵父来,不知这人现在如何。 那黄皮子听了陈保儿的话,竟缩起脑壳来,满脸的惊惧:“小郎君,说的没错,那坟下的确是极其可怕的东西的是,只是,在你们开棺时,那东西还未来得及出来,就被人给捉走了,小的一路跟着,到了此地,不小心被那人发现了我的踪迹,便想用煞气把我养成一个妖煞出来,小的不愿,只好放了些看家本领,好方便自己藏匿,可那人聚集的煞气太过浓重,害死了这村子里的人不说,连小的也没地方躲了,最后发现小郎君你们点了篝火,那煞气竟无法靠近,于是,小的也有样学样,想弄些火来,结果,就成了这副模样……” 一旁,方文正踉跄着走过来,提起那黄皮子,嘶声问道:“你是说,我拼尽全力,使尽浑身解数,破开的,只是你这个被人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畜生?” 那黄皮子欲哭无泪,还要求饶,却不想方文正突然把丢下它,转过头面如死灰的冲李玄风咆哮:“走!带着小石头!快走!” 这时,陈保儿面色也惊恐起来,头顶的夜空,不知何时,竟隐隐泛起了一抹血红…… 第十四章 破家的县令2 陈保儿呆呆的望着头顶夜空中那逐渐凝聚的诡异血色,似乎不知道该做出如何反应。 李玄风同样也呆住了,那夜空中的血气,与他似乎毫无关系,眸子里只一片死寂,毫无神采。 方文正转过头时,恰迎上李玄风的目光,不知为何,看到李玄风眼中的神色,他嘴里的嘶吼声,渐渐的弱了下去,到最后只面容苦涩,哀求一般嗫嚅着道了一声:“师弟……” 李玄风仍旧不为所动。 方文正声音有些颤抖,再次说道:“带小石头走,听师兄一次可好?” 李玄风却撕扯着胸膛,喘不过气一般喉咙里只发出嘶嘶声:“一路走来,小石头拉着我逢树便爬,像个憨儿一般,为的就是引下天雷向我证明,那所谓的玄门,所谓的术数,并不是老骗子信口捏造出来哄骗我的……” 接着,李玄风似乎极为痛苦,身子佝偻在一起,弓的像个虾米:“方文正,小石头知道我对你心生芥蒂,他生怕我离去,一路上做什么都要拉着我,甚至不惜去说一些你的恶言来迎合我,你可知道,他越是这般,我便越不舍弃他……” 夜间的风夹着腥味更加猛烈了。 方文正闻着空气中夹杂的血腥味儿,却还是强自挤出一丝笑意来:“这师门,从无人欺你骗你,亦无人弃你!自二师弟出事之后,你怒我和师父的不作为,心生怨恨,这些我们都知晓……” 方文正的话还未说完,李玄风猛的抬起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眶通红,面色不敢置信的望着方文正:“老骗子他,逼我们下山,是故意为之,我说的可对?” 方文正愣了愣,转过头,突然沉默。 虽未得到肯定回答,可方文正的沉默,却似乎已经让李玄风心里有了答案。 李玄风定定的看着方文正,咬紧的牙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有血水顺着牙缝渗出来,接着竟疯子一般扑向方文正腰间,夺过方文正的佩剑,毫不犹豫的抹向自己颈间,却在小石头的尖叫声中被方文正一脚踢开,剑柄当啷啷落在遍地泥泞之中。 方文正面上悲愤交集,最后涩声说:“你休要胡思乱想,师父他只是……想让我们活着而已……你若真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过了今夜,便想法子去赎回你的剑吧,区区几两碎银子,当的属实亏了些……” 这一句话,竟让李玄风吐了一口淤血出来,随后嚎啕大哭。 陈保儿被哭声惊回了神,抬起头,见那夜空的血气已经织成了网,便苦着脸望向方文正呢喃:“或许,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子………” 陈保儿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 前些年,天生怪珠,而降天火,之后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官家颁发律文,说此凶象乃预示着国将有妖生,起初,陈保儿只因自己被地方官府污蔑为妖童,所以对这所谓的律文,嗤之以鼻,只觉得是荒唐朝廷蒙骗百姓的荒唐话。 可,如今再想,真的荒唐吗?堂堂一国之君,要多昏庸才昏庸能到拿江山社稷、百姓生命开玩笑的地步? 即便天子昏庸,那朝中数百臣子,也全是庸碌之人? 那编下《节气》《历书》的钦天监,难不成也配合着昏庸的皇帝去编这些荒唐话? 想到这些,陈保儿舌根有些发苦,倘若,今夜没有死人,这连一场大雨,也该算是天大的祥瑞了! 可,漫天蛛网一般不断蔓延的血气,又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那钦天监所说的凶象,可能仍未褪去,至于持续到什么时候,或许,是那所谓的妖物真的诞生那一刻。 陈保儿想起曾经问阿爷的话:“为什么天象会变?却又一成不变?” 阿爷说:“这世间万物,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就像夏时天长夜短,隆冬昼短夜长,归根结底来说,总是会归于平衡的。” 保儿又问:“即然是平衡的,阿爷那一套相天相地相人的本事也该是骗人的!” 阿爷轻笑:人运可改,命理难消。天象亦如是,你看这四季变换,昼夜更迭,便是天象变化,而不管它们如何变化,最后趋于平衡,便是天理所在,换句话说,我们所常见到的天象变化,皆在天地本身的规则允许之内,世间万物存在,是因为他们本身的气场和这天地本身的规则是一致的,就像修行之人也抵不过生老病死一样的道理!而所谓相天相地相人,归根结底,相的不过是变数。既然这天地万物是顺天理而生,那么,当有些气场与天地法则相悖的东西想要出现在世间的时候,会发生何事?” 阿爷当时说到这里,随手指了一个地方,保儿顺着阿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邻山落下的瀑布,瀑布下,一棵长歪的老松伸展到了瀑布下,水花四溅。 陈保儿不明白,这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瀑布与那所谓的天象又有何关系? 保儿还要问时,却听到清脆的咔嚓声,那老松竟然被瀑布连根冲断了,顺着瀑布落进了谷底,然后再也不见了,瀑布下激起的水花,自然也没了! 阿爷叹了口气:“你看,他们都试图去改变对方,要么,这老松有朝一日粗壮的可以隔绝瀑布,要么,便是以彻底被折断为下场!而在两者没有分出高下之时,那激起的水浪,是不会消停的……” 阿爷说完,便面色悲戚的转身离开了。 许多年过去,阿爷已经死了,陈保儿望着那蛛网一般的血红天象,却在这一刻有点明白阿爷的话了。 那老松激起的水花,便是天象。 天生怪珠,天降大火,皆是因为有与天地气场相悖的东西在试图改变天地原本的规则,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即将出世的东西,是天地规则不允许存在的,因此这个东西如果想要显现在世间,就必须去和天地规则抗争,两者相争,要么天地规则屈服改变,把这份不被承认的气场纳入规则中的一部分,要么,这个相悖的气场彻底湮灭消散,而不管哪一种,在两者没有分出胜负之前,天火,怪珠,乃至大旱,此等天气怪象,便会一直出现,直至两种气场分出胜负,而这期间,遭殃的只有百姓。 朝廷钦天监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因此才不惜让官家颁下如此荒唐的律法,致使各地官府花费人力物力到处捣毁所谓的妖坟……归根结底,他们是想找到这与天地相悖的气场来源…… 一念至此,陈保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如若自己这些猜测没有错,大旱之后,便该是大涝了,这场雨,或许便是涝灾的开始。 可是啊,阿爷的死、那些死光的村子、还有这一路来的妖雷怪雾,以及那将出世的东西,彼此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玄门传承濒临断绝的世道,那邪物一旦出世,又该如何收场…… 陈保儿第一次觉得,自己若真是妖童,那倒好了,大不了自己投河上吊,一了百了,这世间人也能过几年安稳日子了。 第十五章 破家的县令 3 陈保儿把自己的想法尽数讲了出来。 方文正听了,却指了指地上的黄皮子说:“那妖不妖的,现在倒不打紧,我担心的是,这畜生先前说,有人在刻意的聚煞养煞……” 陈保儿想起先前在那迷蒙的雾气中看到的那两盏巨大的青黑灯笼,那两盏青灯,仿佛能摄人心魄。 这时,远远的有斥骂声响起,言语不堪入耳,但其中夹杂的恐惧和愤怒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陈保儿识得,这是赵父的声音,接着,沉沉的雨夜中,有火光跳动,只片刻间,这零星的火光便连成了片,成了一片火海,连空气中也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糊味,陈保儿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股子怪味,是油脂烧过的味道。 陈保儿不知道这村子里哪里来的这许多油脂,但有一点,陈保儿却很清楚,沾了油的火,靠雨水一时半晌是浇不灭的,因为雨水落下,油渍会浮在水上,因此,短时间内,这雨水反而只会助长火势。 眼看着火势烤干了被淋湿的房屋,然后一点点蔓延过来,陈保儿情不自禁的退后两步,还是方文正率先抱起了小石头,掉头要往外冲。 这一转身,众人却都愣住了,身后仍是大火,无论他们转向哪个方向,那火势便鬼打墙一般紧随着出现在哪个方向。 直到火势连绵,将四周毫无间隙的围了起来。 陈保儿能感觉到面上被大火炙烤的灼热感,似乎头上的雨还未落下来,便已经被大火烤干了,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缘故,陈保儿只觉得头昏目眩,心中平白无故的添了几分怨意。 方文正将小石头递给李玄风,将手掌在剑锋划过,一道翻卷着皮肉的口子便汩汩的冒起了血水,方文正只是皱着眉头看那血水成片成片的洒在自己衣衫上。 而与此同时,那连绵的大火却变了颜色,绿油油的让人心里发冷。 那成了精的黄皮子此刻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嘴里只嚷嚷着:“要下地狱喽!我要下地狱喽!” 陈保儿起初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那绿油油的大火中开始传出哭声,哭声凄厉,却又毫无感情,让人心里越发烦躁,大火越近,陈保儿赫然发现,所谓跳动的火苗,其实是来回攒动的一张张毫无生机的死人面孔。 在那来回攒动的死人面孔里,陈保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和其他稍显不同的是,这张熟悉的脸孔在慢慢的往陈保儿靠近,到最后,那张脸竟穿过火势慢慢的从火势中挤出身子来,看到陈保儿,那张满是惊惧惶恐的脸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闪过一抹希翼。 陈保儿噔噔倒退几步,指着那人:“这火,是你放的?” 赵父浑身打着摆子,嘴唇铁青,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腰刀,刀身上黏黏糊糊,臭不可闻,而另一只手里,却提着半截血糊糊的身子。 听见陈保儿问他,赵父噗通将那半截血糊糊的身子就扔到了陈保儿脸跟前,陈保儿这才看清楚,那半截身子是先前绑他的那个衙役的,人已经被砍成了两段,那衙役却还睁着一双眼,咧着嘴看着陈宝儿笑。 赵父在那半截身子上踩了两脚,唾着唾沫骂:“这些杂碎,一个个活着的时候,老子可没少请他们吃酒,死了反而琢磨着要害老子!” 陈保儿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的要把赵父拉过来,一旁的方文正却满是惊惧,撕吼了一声:“不可!” 陈保儿缩回手,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赵父铁青着一张脸,举起手中的刀:“忘恩负义的东西,看老子不活劈了你!” 方文正却探过那只满是血水的手来,两只夹住赵父手中的钢刀,手腕微抖,那刀竟如烧过的纸片,化成一片片灰烬散了去,方文正这时用脚尖蘸了地上的血水,血为墨,双脚踏出一个“显”字模样的步罡阵法出来,随后脱下身上早已被血水浸透的道袍,方文正掐指,将道袍铺在地上,再次拿起之时,地上那泛着赤芒的“显”字阵法竟被那道袍裹了去,如一张天罗伞,扑向赵父,只一瞬,四周那绿油油的火势中,一张张鬼脸竟面色狰狞的冲他们张牙舞爪起来。 方文正面色惨白,眼中却焦急的厉害,口中碎碎的念:“甘露咒悲众生苦,万象归本无极根,天降神水助我法,法破虚妄还太真……” 方文正言罢,那将赵父紧紧裹着的道袍如网一般收紧,方文正这时却提剑劈了上来,耳畔一声惨叫,赵父身上的道袍,应声而碎,方文正却踉跄着几乎瘫倒在地上,看到那道袍碎裂后,赵父仍旧铁青着脸站在原地,方文正眼中透露出一抹绝望出来。 陈保儿扯着衣角,嘴唇冰冷,问赵父:“你……” 嘴里的话还未说完,赵父自眉心却出现一道细纹,最后干瘪的猪肺泡一样,脱落下一层人皮来,哪里是什么赵父,分明是具长了半身红毛的干尸,眼窝深陷,嘴唇干巴巴的剩了一条枯缝,兔子一样的黄板牙已经有了要变的尖利的迹象,牙缝中还流着不知道是谁的血水,扑鼻的腥臭熏得人几乎昏厥。 陈保儿跌坐在地上,李玄风面色同样煞白,可眼底却有些欣喜:“红毛僵煞,师兄,师父他老人家果然从未欺我……” 方文正却痛苦的闭上眼:“不重要了,你我今日的命数,已经尽了!” 一旁的黄皮子哆哆嗦嗦的藏在陈保儿身后:“这就是你们之前挖坟时,那坟下消失的东西!” 李玄风咧开嘴,面色惨然:“师兄,我到底不甘心啊!” 方文正面色绝望,无力的道:“若仅仅是厉鬼邪祟,我还能斗得,只是……” 陈保儿明白方文正话里话间的意思,之前也说过,这世间的三气,对万物生灵以及死物的影响,人死之后,一口混沌之气在体内未散去,然后受浊气侵蚀,从而成煞气,煞气蕴养,则尸干而不腐,最后称之为僵,这需要一个极其苛刻的过程,犹豫人们对祖先时常祭奠的缘故,当有墓葬异常时,一般来说,要么迁坟,要么挖出来后,看尸体异常,则暴晒之后,选择一把火烧掉,如此以来,这些被煞气蕴养的尸体,也就没了害人的可能,还有,一般来说,所谓僵煞,在没有生出红毛之前,是不能自主出棺害人的。 其中主要经历三个阶段,其一,由尸成煞的迹象,一般是从最初血水干枯,而后皮肉紧缩,指甲牙齿异常突兀开始的,这时侯,墓中煞气已经开始生成,然后墓穴风水格局被煞气蚕食,最后彻底溃败,到这时,其墓葬的家人已经会因为墓葬风水和地气遭到破坏,而使生活受到影响,如处处走霉运,亦或身体不好等等,一旦问过风水先生,必然会迁坟,迁坟时这尸体遭到日光暴晒,其煞气的蕴养过程也就被打断了,煞气自然而然也就散去了。 其二倘若侥幸过了第一关,尸体被煞气蕴养,其家人又恰好都不在世,亦或者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那么尸体血肉彻底干枯,皮肤开始坚硬,而后体生黑毛白毛,这仍旧是一个蕴养阶段,尸煞仍旧不会主动出来害人,因为这个阶段过程中,尸体体内所蕴含的煞气已经足以支撑尸体在这一过程中蜕变所需的养分。 到了第三步,也是决定着尸煞是否为祸的分水岭,那就是尸体身上毛发开始泛红,等到了通体生出红毛的时候,尸体体内最原始的煞气,已经不能继续支撑尸体进一步蕴养蜕变,就像人一样,婴儿时只喝奶水便可饱腹维持生长,过了婴儿期之后,骨骼开始生长发育,就会自然而然的以杂物为食,油菜米面瓜果蔬肉……同样的道理,尸体长出通体红毛的时候,就相当于这尸煞熬过过了婴儿期,原本体内的煞气已经维持不了它的生长,这时候,尸煞会本能的产生去补充养分的欲望,而后破坟而出,主动的去食肉饮血,然后将血肉转化为煞气,食肉饮血越多,体内煞气自然便越浓重,到最后体如金石,刀枪不进,破不开肉体,便散不去其体内的煞气,煞气不散,这尸煞也就没法对付,因此,方文正之所以绝望,便是这个缘故…… 第十六章 破家的县令 4 陈保儿有些庆幸,庆幸的是,面前这怪物,只黑红相间的长了半身红毛。 可他又觉得晦气,晦气的是,哪怕是半身红毛,自己今天晚上怕是也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况且,这东西还是他眼睁睁的看着那群衙役挖出来的! 一想到那两颗黄的如玉米糁子一样的牙齿要扎进自己脖子里喝自己的血,陈保儿浑身就起满了鸡皮疙瘩,多脏啊! 另一边,那红毛煞却忽的探过了手,直取酣睡着的小石头,一旁的方文正看到后,面色巨变,惨白如纸,可到底是反应不过来了。 眼看着地上的小石头就要被那红毛煞枯瘦的手掌抓在手心里,李玄风却扭过身子,那枯瘦的手掌不偏不倚的正抓在李玄风的心口之上。 陈保儿第一次对李玄风生出了些好感,也有些羡慕那醉了酒的小石头,这世上,能为自己舍命的,只有阿爷一个,阿爷死了,以后或许就再也不会有了…… 李玄风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踉跄着滚出去了几步远,在地上蠕动着身子,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方文正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吼,将手掌上的鲜血抹在剑刃之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剑刃染了血,竟如淬了火一般,通体赤红。 脱去了道袍的方文正,本就枯瘦的身子显得愈发的纤弱,提着剑的步子都有些踉跄,可就是这样枯瘦的身子,却径直撞向那体若金石的红毛煞。 陈保儿听到骨骼断裂的咯吱声,然后看到那红毛煞竟硬生生的被方文正撞退了几步,趁这个间隙,方文正手中将手中的剑刺入那红毛煞的咽喉之中,穿喉而过,如同烧红的铁块沾了水,滋滋作响,紧接着便有如墨的黑气顺着剑刃间的缝隙喷出来,夹杂着一股腥臭味喷在方文正脸上。 方文正回过头,五官却已经变成了青黑色。 陈保儿骇然的看着方文正前额的发丝一点一点从头皮上剥落,他知道,方文正的生机,几乎尽数被那团尸气腐蚀了。 方文正努力的张开嘴,牙齿似乎也变成了乌黑色,努力的挤出几个字来:“走!能活几个是几个!” 方文正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让陈保儿心如刀绞,他在想,当初阿爷下山的时候,会不会也在想,能活几个,是几个…… 陈保儿呜咽出声,嘴里只呢喃:“阿爷,保儿错了,保儿早该听你话,跟你多学些东西的,保儿什么也做不了……” 方文正已经站不稳了,与红毛煞相撞的肩头,已经凹陷了一大块,见陈保儿没有动作,方文正再次张口,而这时,方文正的牙齿竟随着嘴唇蠕动,顺着嘴角脱落下来,嘴巴里黏糊糊的冒着黑血:“我……撑不了多久……剑气用尽,我便也镇不了它……走,带小石头走……” 地上醉倒熟睡的小石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挥舞着胳膊,哭喊:“师兄……师兄,你莫丢下我,石头先前都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再也不跟你抢包子吃了……” 方文正是听到了了,早已不成模样的脸上,竟极位满足的露出一个笑容来:“师兄……心里一直明白的!” 说罢,方文正一点点盘腿坐在地上,这一刻,方文正整个人的气场,似乎都变了,四周突然起了风,与先前的阴冷不一样的是,这风势之中,竟充斥着一股说不清的阳刚,就好似梅雨初晴,能将人心中的阴霾尽数吹散,与此同时,周围燃着的那些鬼火,在狂风之下,硬生生的被吹出了一丝缺口,火焰中扭曲的人脸,似乎极为痛苦,惨嚎声不绝于耳。 方文正虽没有再多说,可陈保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丝缺口,是方文正拿命给他们换来的最后一线生机…… 陈保儿将那早已被吓昏了的黄皮子扔到自己肩头,这才过去拉李玄风起来。李玄风早已泣不成声,指甲深陷手心。 陈保儿有些意外,李玄风被那红毛煞抓了一记,竟只是有些内伤,于是,他连忙翻开李玄风那破开的衣襟,里面却跌落出一块正方形的黄纸来,外面的油纸已经破了,陈保儿拆开,却是一方黄纸符箓,纸色已经泛黑,上面写就的‘敕令白乙大将军……’字样已经暗淡模糊,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腥味,陈保儿知道,这是黑狗血混了朱砂的味道…… 这镇煞符让李玄风捡回了一条命,陈保儿扶起李玄风,红着眼眶道:“他在祭魂,镇七煞!这是他用尽最后一丝手段,换来的一线生机,莫辜负了他……” 李玄风愣住了,询问一般望着陈宝儿。 陈保儿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以三魂为引,七魄为灯,散魂镇煞,你师兄他……要用所有生机,去破那红毛煞体内的尸气……” 李玄风死死的咬着嘴唇,直到有血水流出,才咚咚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喉咙里呜呜咽咽,然后背起地上的小石头,头也不回的往那被罡风撕破的鬼火缺口跑去,跑得越远,李玄风喉咙里的呜咽声越大,到最后,变成了悲恸的嚎啕声…… 陈保儿跟在后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刻在了陈保儿心中一生,身后盘坐的方文正头顶,竟出现一道与他八分相似的虚影,握着同样虚无的剑影,冷冷的注视着那红毛煞,然后结了一道手印,手中的那道剑影便直冲夜空,在那血气中化开,硬生生撕破了一道缺口,露出本不该出现的繁星,虽只是一瞬,却有星芒自天际而下,在方文正的身侧勾勒出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阵,紧紧环绕,那道虚影看向陈保儿,不知看到了什么,面上很奇怪的露出一抹震惊之色,口中呢喃了一句:“原来如此……” 这一句话,竟引的天空中雷声滚滚,至此,方文正眼中的震惊变成了敬畏,最后,神色复杂的冲陈保儿遥遥鞠神,行了一礼…… 陈保儿显然理解错了,慌忙回了一礼,大声说:“你且放心去吧,我虽没用,但山上还有一处老宅子,我带他们回去种地,只要他们勤快肯掏力气不偷懒,山地里也能长出庄稼来,保准儿是饿不死的,时不时的还能有槐花饼吃,长大了我就把阿爷的宅子卖了,给他们成亲讨老婆……” 陈保儿操碎了心,又生怕想的不够周到,嘴里唠唠叨叨的喊着,而方文正的魂影,没入那红毛煞体内时,却愈发的跌跌撞撞起来…… 第十七章 破家的县令5 三个人头也不回的跑出村子,黄土道被雨水浇了个通透,跑起来格外的费劲。 还是那个黄皮子说,三里外的土坡上有座山神庙,可以去避雨等天亮。 或许是这么多年下来,人们并没有从这山神庙里求来风调雨水的缘故,陈保儿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发现这座庙已经荒的很厉害,庙门歪歪斜斜的被风吹塌了一扇。进去时,能感觉到蜘蛛网粘在脸上的瘙痒感。 但好在能遮风挡雨,让人欣喜的是,李玄风怀里的火折子并没受雨水影响,几个人一股脑把山神爷的零碎摆设堆在一块生了火,取暖烘烤衣服。 看着山神爷瞪大的眼珠子里尽是不满,陈保儿爬上去用两块泥巴糊住了山神像的眼睛,说:“我猜你应该早已经瞎了眼,不然这世上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灾祸!” 借着篝火把身子烤暖之后,几人紧绷的神经总算松缓了下来,关于方文正,陈保儿很默契的没有提。 李玄风睡着了一般,背对着人,陈保儿用眼角偷偷瞟了几眼,发现这家伙在哭,便很识趣的没有说破,靠着墙根躺下去之后,浓重的疲惫感便席卷而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但是雨势仍未有停下的意思,陈保儿见火堆已经灭了,伸手探了探灰烬,发现没有一点儿温度,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睡了很久。 那黄皮子畜生已经不见了,不晓得跑哪儿去了,陈保儿也不在意,只是小石头蹲在庙门口,一直拿手背抹眼睛,陈保儿过去问,小石头抬起头,睁着红肿的眼珠子:“大师兄还是不要我们了……” 陈保儿胸口有些闷,他向来又不会安慰人,只说:“你不是还有个师兄吗!” 小石头哭得更厉害了,陈保儿起初不明白,等他反应过来,急忙去看李玄风,小石头哭这么厉害,按常理这李玄风早该来哄了才对。 当他发现李玄风歪着脑袋,斜趴在地上的时候,眼皮子便控制不住的跳起来,翻过李玄风的身子,只看了一眼,陈保儿心中就沉了下来。 此刻的李玄风,面色苍白,偏偏嘴唇、额头、印堂已经成了墨一样的黑色,扒开李玄风的胸膛,陈保儿注意到,李玄风胸口并没有伤口,但是青黑色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树皮一样,陈保儿用手指戳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 那道黄纸符箓,终究没有完完全全的为李玄风挡下这一击,陈保儿背后泛起一抹凉意,仅仅是遗留下来的一点尸气,就已经让李玄风从成了这般模样,陈保儿不敢去想,方文正最后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陈保儿揪着头发有些发愁,李玄风体内的生机,正被这尸煞之气一点一点的腐蚀,到最后下场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陈保儿把小石头拉过来,说:“现在只剩你和我了,加在一块也算半个大人,逆你不许哭了,懂吗?因为你师兄他活不长了!” 小石头咧着嘴,通红的鼻孔一张一合,陈保儿意识到不妙,连忙改口:“总要救他的,对不对!可是我背不动他!” 陈保儿本想说,他出去找药,如果找不到,就只能把李玄风烧掉了,可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小石头就更不必说了。 也罢,是生是死也逃不过天数,如今这世道,死了比活着痛快! 如此想着,陈保儿把山神爷两侧满是灰尘的帐幔扯下来,绑在被风吹塌的庙门上,然后用费尽力气把李玄风推到了门板上,他只希望这法子能奏效,辛亏雨水还未停,一旦停了,木板糊在泥巴之上,那就根本不是他能拉动的了。 然而,拉着木板快要下坡的时候,陈保儿望着眼前的景象,突然呆住了,他已经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入眼之处,遍地黄汤,以至于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农田,陈保儿脊背有些发凉,他知道,如若涝灾三日不退,这一季的农桑,很可能会颗粒无收,原本大旱的几年,收成就不好,百姓家中余粮本就不多,全指望老天爷能散下一场雨水,来年有个好收成,填饱肚子。 雨水倒是来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雨势如倒灌一样,庄稼尽数浸泡其中,如此的季节,青苗被泡,超过三日,庄稼难成。 陈保儿庆幸的是,上一季的庄稼虽然贫瘠,但总算已经被收了去,倘若涝灾早来一月,必成绝户之灾。 但即便如此,如若这水患不能尽快褪去,民宅被毁,百姓流离,余粮耗尽之后,必将出现‘民无以为食,相卖为婢……’而后,便是曝尸于野,瘟疫流行,到那时,这世间情景,才真真的连地狱也不如…… 想到这些,陈保儿心底就泛起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样的灾祸,远远要比所谓的妖邪作祟要有危害的多。 用木板拉着李玄风下了土坡,陈保儿就发现,至少在目前,这些淤积没过大腿的雨水,给他省掉了不少力气,木门很宽,陈保儿只需半个身子趴在木门上,然后将小石头整个儿抱上去,自己便能在水里推筏子一样往前漂,唯一遗憾的是,陈保儿试着自己坐上去,在发现整个筏子差点翻掉之后,就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陈宝儿解下了那两块布幔,一块给李玄风盖上,一块让小石头撑起,权当做雨伞了,之后,陈宝儿便顺着那天夜里赵父带他过来时的大致方向往回赶了,这个时候,陈保儿能想到唯一会帮他的,只有那个憨憨的小丫头,赵西双了,可陈保儿有些心虚,倘若赵西双问其她的父亲,他实在想不出该如何作答…… 第十八章 破家的县令6 十里外的河畔,一道枯瘦的身影正挣扎着爬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靠着榕树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柳风言祖上在本朝出过两个进士,最高官至文书阁大学士。 蒙了祖上的福荫,一直到柳风言父亲那一辈,都算得上正统的书香门第。 而柳风言自己,却成了个武夫,他自称是个刀客,却从来没人把他当回事儿,活了近三十年,越活越落魄,到如今,连口饭也吃不饱了。 柳风言握紧了手中用麻布裹的厚厚的断刀,从胃里泛起的酸苦感,让他根本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他晓得,这是晕厥症又要犯了。 说来也不是大病,就是一旦吃不上饭,浑身就乏的厉害,额头冒冷汗,手脚抖的连刀柄也握不稳,严重时甚至会昏迷,倘若他还是那个富家公子,锦衣玉食,这种病倒也不在乎,可,对于一名刀客来说,却足以致命。 柳风言这些年寻了无数郎中,都说只能调理,不能根治,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告诉他,这是心病,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治得好。 浑身湿透的衣裳让柳风言身子更加的冷了,那巨大的伞状撑开的榕树枝冠并不能为他遮挡去全部的风雨,淅淅沥沥滴在脸上的冰冷感,让柳风言莫名的恐惧,他似乎又闻到了脸上淌过的熟悉的血腥味,意识的模糊,仿佛带他重新回到了二十五年那场始终无法挥去的噩梦…… 那时候,柳风言的父亲柳君生还是西北崇州江府的通判,手里握着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实权,又有祖辈几代的积累,家境殷实,就连一州知府也要给上七八分薄面。 柳风言还记得,那年十一月,崇州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雪,大雪厚近两尺,车马难行,雪停的时候,正赶上冬至,冬至又叫亚岁,每逢此时,朝廷会允许各级官员休沐五日,换新衣,祭先祖。正所谓,‘冬至到,百官绝事,不听政,但有事务,可择吉时而后省’。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柳风言记得父亲那日心情格外不错,邀了几个同辈,烤了炭火,煮酒闲话,异常快活。 酒酣兴致的时候,外面来了客,倒不是什么紧要的客人,只是个送信的驿差,将一封封了火漆的书信交到了柳君生手里,说是信,其实是个请柬。 柳君生给驿差打了赏,便满脸疑惑的捻着书信回了屋,屋里柳君生的那几个同辈都好奇的紧,只说:“冬至时分,阴阳交割,农事终结,万物亡寂,生机禁闭,何人会在此时节下请柬?” 柳君生摇摇头,有些不在意,无论如何,有请柬,总归是喜事,于是,随手拆了那信,只看了两眼,柳君生面上的笑意就凝固了,匆匆看完之后,将那请柬丢尽火炉中烧成灰烬了。 几个同辈不好张口问,又见柳君生端了茶,知道这是要送客的意思,便也就知趣的告别了,约好改日再来煮酒取乐。 等人走了之后,柳君生一个人呆呆的做了半晌,吩咐家里的管事儿去街上采办之后,便唤过了柳风言和妻子柳黄氏。 一听要去赴席,柳黄氏自然欢喜的紧,女人家成日无事,难得抛头露面,自然在情理之中,而柳君生脸上却始终没有浮现半抹喜色,反而眉头皱的让柳风言有些不敢靠近。 柳黄氏本要带柳风言一同去的,可被柳君生一口否决了。 出门采办的管事儿回来后,柳黄氏面上的喜色也不见了,只一脸惊惧的问柳君生:“老爷,明明是赴喜宴,你这……” 管事儿带回来的,尽是黄纸香烛,死人才用的东西。 柳君生也没有解释,只跟柳风言说:“晚上去你奶娘屋里睡!” 柳风言懦懦的应下了,等到外面备好了马车的时候,柳君生携着柳黄氏一同出门去了。 他们走的时候,柳府大宅外的街道上,结伴的小儿三五成群的燃放爆竹,嘴里唱着九歌:“唱九歌:“一九二九,招唤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眼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七九六十三,布纳两头担;八九七十二,猫狗寻阴地……” 唱到“猫狗寻阴地”的时候,那群小孩儿就被柳家的管事儿给骂走了,关上门时,管事儿的王老头还骂骂咧咧的朝天上地下各唾了两口唾沫,说是要把这些不吉利的话给反驳回去。 柳君生夫妇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也就走远了,柳府也就格外的安静下来,只是临傍晚的时候,门外有个两个人登门,其中一个柳风言认识,是自己奶娘的男人,柳府向来仁义,对下人也不刻薄,家里的丫鬟厨娘,都允许他们亲人来探望,在柳府住上一两日,也都没什么。 另外一个,是个出家人,高高的挽了发鬓,一身的书生气,棉袍上厚厚的积了一层的雪,那人听说柳君生夫妇已经早早出门走了,不知为何,摇头叹了一口气,说要在柳家借宿两日,避一避连日来的寒苦。 家主仁义,柳家的下人心肠自然也坏不到哪里去,况且,那人或许认识柳君生夫妇,因此,管事儿的当下爽快的同意了,问起那人姓名,那人只说姓张,名三会。 张三会进来的时候,柳风言注意到,这人背上重重的背了一方篓子,每走一步,竹篓里就有铃铛摇起的声音,在那个寂静的雪日,清脆的厉害。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用青布厚厚的裹起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张三会注意到了柳风言在看他,笑着说:“去给我打些酒来!” 柳风言吐了个舌头,不听话的跑开了。 冬至时分天短夜长,黑的格外的早,家里的管事儿在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之后,就醉熏熏的躺在门房里打起了鼾声,柳风言站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寒风夹着雪沫吹进脖子里,有些冷。 雪人堆起来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天寒地冻,今日又是天地间生机最弱的时分,早些回去睡吧!” 柳风言缩着手,看到张三会提了一壶酒斜靠在廊前的栅栏上,只觉得这人喝起酒来的姿势模样,要比管事儿的王老头好看的多,王老头喝起酒要么打鼾,要么满嘴咿咿呀呀的“小娘子不知空窗冷,哥哥我今夜想把心来从……” 而这个人饮多了酒,却看起来更让人舒服了。 柳风言跟这人不相熟,懒得理他,却又好奇,指着透过门缝映进来的红色烛光:“为什么要挂红灯笼!” 张三会说:“求个吉利,挂上红灯笼,你爹娘回来的路上就不会被妖魔鬼怪拦着!” 柳风言打了个哆嗦,撇撇嘴:“胡言乱语!” 张三会人也不计较,轻轻一笑:“你不去睡?” 柳风言有些失落:“门房王老爹说了,我奶娘今天晚上有男人,我不能去和她睡!会误了他们好事!” 张三会说:“那你何不去门房睡?” 柳风言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去,他身上臭的很!床板也硬,晚上说起梦话又扰的人睡不好!” 张三会走过来,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既如此,不如来我屋里睡,也好睡个安稳觉……” 很奇怪,柳风言初见此人,被他拉着往屋里走的时候,竟没有丝毫的厌恶…… 一个熟悉的朋友写了本书,大家可以去看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roushuwu&quot;" target="_blank">https://roushuwu&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roushuwu&lt;&gt;" target="_blank">https://roushuwu&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