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归(太监X女官)》 楔子 楔子 顺天二年十一月二十八,天降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浮于空中,浮萍一般了无根系,静静地落在屋瓦上面,霎时间京城千万户人家的门前瓦上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 平日里依靠一道道宫门隔绝市井的紫禁皇城此时也不能例外,风雪悄然漫上禁宫的红墙金瓦,皇城内外银装素裹,比之平时更添几分庄严肃穆。 “天降祥瑞,皇上大德啊!”司礼监掌印陈维实面露喜色,跪倒在地口中念着“圣上,高才大德,万民之福!” 司礼监掌印是宫里三万太监的头子,也是大晋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这一跪底下朝臣也都跟着齐刷刷地依次跪拜,一时间满朝尽是山呼万岁之声: “圣上,高才大德,万民之福!” 上坐的那人盯着宫门外的鹅毛大雪一言不发,似乎忘了让众人平身。时候久了,面朝石板的朝臣私下里面面相觑,后排的甚至小声交头接耳起来,不知皇上何以赏雪忘情至此。然而此时若是谁能走到近处看一眼就会发现顺天帝哪里是赏雪,分明是昨夜纵欲无度,他双眼下陷,两团黑雾浮于眼下,整个人看起来都都昏昏沉沉的。 许久,圣上打了个哈欠“众爱卿,平身吧。”声音惫懒无比。 “陈维实!” “奴婢在。”立在顺天帝右手边的掌印太监乖顺地行礼道。 “你说来年是个什么年头啊?” 陈太监弯下腰,露出低眉顺眼的恭敬样子来“回皇上,月初钦天监上报观岁星久居于箕,这是国有厚德之兆,来年必是丰年。” “是吗?”顺天帝瞥了一眼陈维实,漫不经心地问道。 “内灵台也已经核实了,假不了。您看这雪不也应验了吗这是托了圣上您的恩德啊,百姓有福了。”陈维实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说道。 “万民之福,万民之福啊!”朝堂上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传朕旨意,近日天降祥瑞,丰年在即,皆因上天有好生之德,体恤众生,朕为感恩天地,即日起全国十日内禁屠杀生灵!” 紫禁城内一片欢腾祥和。皇城外的京城百姓却是大多愁眉苦脸,接连的天灾与外患早就让大晋子民身心俱疲,还不知怎么熬过这个冬天。 玄武门外刚过去一队从西山拉煤的骆驼车,在白雪地上压出一道道车辙,一个断了腿的老乞丐沿着那车辙用手在地上艰难地爬着。老丐双眼浑浊,花白的胡子黏在坑坑洼洼的脸上。他头上戴着一顶稚童才会戴的老虎帽子,帽子太小,他的头又太大,只得在帽的两端加上两根细绳,勉勉强强挂在后脑勺上,看起来甚是滑稽。 老丐一边爬一边费力地从脏雪地里捡拾煤车掉下来的煤球,扔到身后背着的破竹箩里。突然,他身后的城门开了,老丐眯着眼看去,城门里面出来一队送殡队伍,徐徐向前走来。走在前头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从怀中掏出些碎银,放在老乞丐的面前,轻轻叹息一声,便朝队伍一摆手继续向前而行。 老乞丐没有出声,没有道谢也没有拒绝,只有泛黄的眼球中渗出些不明的液体,他就那么目送着队伍远去,直到视野里那些或深或浅的脚印消失不见为止。 -- 大婚 宋秋荻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顺天二年十一月二十九,圣上宣布来年是丰年的第二天。去年南京的一场大疫她虽然熬了过来却终究是伤了根本,她心知自己活不长了,便央求丈夫带她回了京城。宋秋荻入宫当宫女前本是无锡渔家女而非京城祖籍,她执意要死在京城,却是因为这里有她大半生的爱恨。 本该死去之人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吧?宋秋荻正想着就听到外面传来脆生生的一嗓子: “老三,少喝点,有时有晌,怎么喝起来没完没了了?这该洞房了,新娘子等着你呢!” 听那声音像个未经变声的少年,但这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 宋秋荻却太熟悉这声音了,她心中大震,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伸手掀开了附在头上的事物。 烛影摇红,嫁衣如火。 窗户上火红的喜字更是提醒着她身在何处,这里正是她上辈子第一次嫁人时的婚房。 但这姻缘说出去却无人会羡慕,她嫁的正是当朝东厂提督太监萧慎,刚才那声音的主人则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余德广。 宋秋荻呆呆地环顾着这间婚房,布置停设都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连余德广那一嗓子都一模一样。她从前只听说过借尸还魂,却未曾听闻有人死了后时光倒转回到从前的。宋秋荻死时年满三十岁,前一年南京城大疫,一时间流尸无算,十不存一,城中惨状闻者落泪,连史官都不忍下笔描述。 她刚开始还能帮着官府分发药物,救济疫民,后来她自己也病倒了,也就是在疫中认识了当郎中的鳏夫李大夫,大疫结束后二人旋即成婚。却不成想那场疫病虽暂愈,却留下了病根让她身体每况愈下,她自知时日无多,只盼在大限前回到京城去。 她在皇宫里待了多年,从宫女升到女秀才,后升递女史,最后到了尚仪局正六品司籍的位置,不仅掌管天家御制的“女教书”,更有教授嫔妃宫女的资格,是后宫里十分受尊敬的职位,宋秋荻更是因为才学出众被称一声“女学士”。大晋还另有有规定,宫女女官到一定年限即可放归出宫,本来宋秋荻再等两年就可以恢复自由身,却一朝被当时的皇帝庆文帝指给了大太监东厂提督萧慎为妻,以体恤其监察得力,劳苦功高。 刚被赐婚时宋秋荻心如死灰一般绝望,本以为自己凭借着诗学才华得以掌宫中教职已然可以在这深宫中掌握自身命运,过两年就能平平顺顺地出宫去,可谁能想到这太祖皇帝一手创制为“严内教”的女官居然也会被天家随随便便就赐给太监当妻子。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宋司籍,但在天家眼中她只是个“宫里的女人”。 这让宋秋荻内心怀着极大的愤慨,故而在新婚之夜就没给萧慎好脸色看。当萧慎被她一再甩脸子所激怒问她到底要干什么时她竟然直接笑着说:“妾身当然是等着鱼水之欢啊,女人嫁人别的都可以不图,至少要嫁个懂得些风流的,将来不但少不了床笫之乐,到老了也可以儿女绕膝,颐养天年,那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重生一世的宋秋荻自己都不知道上辈子是怎么没羞没臊地说出这种话的,她好歹也是一个教授后宫《女戒》、《女训》的“女先生”。 她后来想起时,觉得自己当时是存了死志的,都已经想好下被子投胎不做女人,不用被赐给太监。 萧慎的确是被气疯了,再加上饮了酒,整张脸涨得通红,饶是他一张脸生得俊美无双这大红脸配上他的双目圆瞪,双拳紧握的架势,若不是没有胡子的话活像个地府阎王。宋秋荻闭上眼睛,等着这大太监盛怒之下杀妻。她在宫中好歹是有品级的女官,又是御赐婚姻,萧慎杀妻必定会遭到谏官弹劾,想到这里心中竟有些快慰。。 等了许久,却听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原来宋司籍久在深宫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担心本督满足不了你?”宋秋荻闻言睁开眼,见萧慎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盯着她的的眼神中充满了讽刺和深深的鄙夷。 宋秋荻猛然想起宫里面流传的关于太监在床上折磨人的那些招术,不由心中惊惧交加,嘴上却依然不示弱:“不知道督公打算拿什么满足?先说好,妾身对那些假玩意儿不感兴趣,要来就拿真家伙来。”说着还故意朝萧慎下半身看去。 萧慎怒极反笑“本督的法子多得很,何须借助那些腌臜事物?就怕你消受不起!”说罢一掌熄灭了烛火,伴着宋秋荻的低呼将她带入帐中。 现在想起上辈子那一幕,宋秋荻是真想掐死那个口无遮拦、言语孟浪的自己。相比之下和萧慎那一夜春宵倒是让她没那么难堪。她本来还担心受辱,结果那人倒是足够温柔在意,在她眼皮上轻啄,又蔓延到脖颈,一双大手顺着香肩滑过腰肢,慢慢触及到一处私密花蕊,最后竟也让宋秋荻这未经人事的身子获得了某种新奇又隐秘的感受。 想到那短暂的旖旎春光,宋秋荻的手指竟然着了魔一般不受控制般地伸向某处,等反应过来时仿佛全身血液都拥到了脸上。而宋秋荻也就是从那时知道,萧慎虽然不是个全乎人儿却有着和寻常男子一样肌肤相亲的欲望,不管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的,自己怕只是他可以用来发泄的工具,尽管在他们上辈子的亲密中萧慎倒是让她快乐的多,且在吃穿用度方面也并未亏待,只是时常提醒她莫要高看了自己,他们二人不过圣旨难违,各取所需。 宋秋荻一直以为萧慎是没什么感情的人。二人独处时她经常忍不住拿话刺伤他,看他的反应,萧慎每次也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往,最后要么不欢而散要么就颠鸾倒凤一起不知天地为何物一番。 宋秋荻就这样陪在这个大太监身边五年,直到他送她离开京城。 正想着,这前世的人不知何时跌跌撞撞地进了房。宋秋荻看着眼前的醉鬼发愣,心中酸楚难当。上辈子萧慎的下场极为凄惨,新皇上任伊始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他凌迟处死。而他正是嗅到危机将至才提前把宋秋荻送出京城,化名曹婉儿在南京安家。 “从此以后便没有宋秋荻这个人了,你就是曹婉儿。曹姑娘不必担心去了南京后的生活,督公已经安排好了,足够姑娘下半生无忧。”萧慎派来的亲信态度毕恭毕敬,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道“督公还说了,姑娘至今仍是完璧,今后可随意嫁人生子,享受儿女绕膝之乐。” 宋秋荻那时听罢这番话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什么还是完璧?敢情他这五年和她荒唐那么多次只要没落红见血就都不算吗?她心里恨极萧慎只是当她为玩物,腻了便弃如敝履,当下便在心中边诅咒着他边上了通往南京的马车,一路绝尘而去。到南京后不久便传来萧慎被顺天帝凌迟的消息,她方知他不过是不想牵连她。 这件事对她触动极大,重活一世看到萧慎就站在她面前她却不知该用何种情绪面对他了。还不及她说什么,萧慎先开了口: “你怎么把盖头自己掀了?”萧慎指着她问道,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宋秋荻微感惊讶,她不记得上一世萧慎喝了这么多酒。 倒是上一世自己也主动把盖头掀了被她质问。 “我……”宋秋荻张了张嘴,面对这个让她情绪复杂的故人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轻叹一声:“我只是等不及要见督公了。” 话一出口,萧慎突然瞪大了眼睛充满困惑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这要从何说起呢?宋秋荻想,只得答非所问:“已经三更天了,督公不打算就寝么?” 许是喝多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滞,隔了良久他才又开口道:“按照宫里的规矩宋司籍再有两年就可以出宫了,你……现在……你就不觉得是飞来横祸吗?” 宋秋荻讶然道:“督公何出此言?” 萧慎瞪了她一眼,不屑地道:“明知故问。”说罢偏过头去,不去看她, 这让宋秋荻感到困惑,前世萧慎可没问过她有什么感受、愿不愿意之类的。不过上辈子两个人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 上辈子他也没喝成一个醉鬼。 宋秋荻一边腹诽着一边轻声道:“圣上的旨意如此,谁又能执拗呢?怕是你我二人都无法决定的,既然如此,思虑其他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她对萧慎的感情自己都说不清,若是一点都不在乎也不会在听到他凌迟的消息后感到心头被人重重击穿一般难受,以至于后来执意也要死在京城,难说不是一种纪念意味。 可要说喜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慎,怕是没有人会毫不犹豫离开心上人还在心中咒骂的吧。 萧慎似乎有些被她看得不自在,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离开,说道:“本督曾听闻宋司籍最大的心愿是儿女双全,绕膝之乐,现在定是十分难受。” 宋秋荻再次讶然:“督公从何处得知妾身想什么?”心道,怎么上辈子的话你也知道了? “这宫里的宫女女官们不是都这么想吗?” 宋秋荻松了口气,不疑有它,露出一个浅笑道:“宫里教导女眷时还说夫为妻纲,女子要三从四德。民间也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说。” 她满以为自己这么说显得乖顺,让萧慎打消某些心理顾虑,谁成想萧慎听完转过头来,乌黑的双眸中透出明显的寒意:“把本督当成鸡犬你就可以认命了?” 宋秋荻被他的话中的敌意弄得一愣,她并不想如上一世那样和萧慎互相怨怼,也再也说不出故意刺激他的话,却不知他这回是哪根筋不对付。 “督公这是哪里话,从您进来到现在妾身可表现出来半分不耐?倒是督公无端猜忌,拿妾身没说过的话来冤枉人。”宋秋荻故作委屈状。 萧慎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宋秋荻看着他眼中的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某种莫名悲伤的情绪,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是没有……你……你很好……” 宋秋荻被他的态度完全弄糊涂了,还没等她发问,他就换上了一幅冷漠面孔说道:“本督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既然进了这里只要你肯老实,不背叛本督,你就不必提心吊胆。”沉吟了一下,他又道:“宋司籍应该知道本督上一个对食就是死在本督手上,她原是前任首辅徐世清余党安插进来给本督下毒的,你只要不干出这等事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宋秋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重生第一晚遭受的冲击大大超乎她的想象。上一世的宋秋荻当然知道萧慎亲手杀了自己对食这件事,宫中传闻是这个女人红杏出墙才被萧慎一怒之下杀死。宋秋荻第一次听说时就忍不住大骂萧慎卑鄙无耻,明明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有什么资格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她对萧慎的厌恶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心结即使到后来她对萧慎有所改观却也没能完全解开。 萧慎见她一脸惊愕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了,心下后悔和她讲这些,又随便敷衍了几句便离去了。 宋秋荻直到他起身开房门才反应过来,想去拦却已然来不及了。萧慎身上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他怎么就这么走了?顿时感到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的苦闷感。 萧慎快步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才稍稍缓过些心神。他酒量一向不错,刚才与宋秋荻那番对话更是让他的酒早就醒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绪回到顺天元年立秋。那天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街面上泥泞不堪。京城有谚语“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路面本不适合外出行路,然而那天人们却是三五成群赶集一样穿过玄武门,聚集在菜市口法场,为的就是看看曾经的东厂提督萧大珰如何被剐。 正式行磔型之前萧慎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还少了一只手掌,下半身也早已没了知觉,全靠着被灌下去的汤剂来保持清醒。行刑从胸口开始,不知是否已经对疼痛麻木了,他只有割肉的一瞬间能感到些疼痛,过后便没有了感觉,两个时辰后更是意识模糊,不知是割到第几刀了,这之后不久就坠入无边黑暗,再次睁眼就回到了庆文二十七年,他大婚当晚。 尽管大晋朝宦官娶妻早已不是奇闻,但萧慎却从未主动动过这个念头。他倒也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少年之时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虽六根不全,但欲根却未断,偶尔耐不住玩弄某处也每每津汗直流方止,只是夜半无人时那个在他身下模糊的影子却从未清晰过。这是只存在于黑夜的秘密,所有痛苦与快乐连同那影子一起终将随着白昼的到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日晷转过下一个轮回。 上辈子他刚被赐婚时内心深处也曾有过不足为人所知的隐秘窃喜,想象着与宋秋荻这个直到洞房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过寻常的日子。大晋朝女子的姻缘一向不由己,自己若是不亏待她她便也不会过得比普通人家的女人差到哪去。 不过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他就知道了她对他厌恶至极,也明白自己终究该绝了某些念头的。上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新婚之夜受不了刺激冒犯了宋秋荻,而后每一次欢好都是在某种敌对情绪压抑下的发泄。宋秋荻眼中厌恶她,却像个真正妻子一样在那件事上很少拒绝他,这对他直到死都是一个未解之谜,而他每次欢好过后都是巨大的耻辱感,往往需要数天才能平复。 重来一世他第一件事便是从源头上断了两人后续的瓜葛,既然是一对怨偶何必互相折磨对方? 不过让他倍感意外的是,这一世宋秋荻似乎对他的敌意没那么大,反而有意处处讨好,这让他心中又冒出某些不合时宜的微小火苗来,想起上一世她偶尔的旖旎温存,她在他掌握下的宛转悠扬,他用极大的自制力才将那火苗熄灭下去,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屋内灯烛的亮光越来越微弱,就像萧慎的心中之火一样逐渐熄灭,待烛火燃尽时他终于打定主意这一世绝不再去招惹尘埃,也绝不让自己再落得和上辈子相同的下场。 -- ②qq。cōм 论琴 第二天一大早萧慎就起床更衣沐浴,洗掉了昨日那一身酒气,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绸缎袍衫,梳洗停当后推门穿过正厅,走到屋外院中。 住了两世的宅子,这院中的草木都似有了情,时值晚春,院子里种的四季海棠正盛开,红彤彤的喜笑颜开,房前屋后的老槐树此时也是嫩芽始发,一派生机盎然。 萧慎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春日晴空,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找到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院子另一头,宋秋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嫁衣,上身穿着一件白绫衫,底下配了一件素雅的长裙衬着海棠的红别有一番画中的意境。 萧慎走近了一点,他目不斜视,假装没看到她,只用余光匆匆一瞥注意到她今日梳做妇人头,脸上尽管未施粉黛却也落落大方。宋秋荻的长相虽不比绝色佳人但也是眉眼秀丽,再加上她久居深宫为女官养成的端庄举止,此刻站在哪里竟隐隐有几分深宅大院当家主母的仪态。 萧慎暗压下某些恼人的念头,他背着手,面朝院门,打定主意绝不先开口说话。宋秋荻像是和他想到一处似的,也只是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言,这二人就这样一个假装视而不见,一个目光灼灼却同样缄默不语。 又僵持了一会儿,萧慎已然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终于沉不住气抬腿迈出自家院落,直走到街上也没回头看一眼。离开宋秋荻的视线后,他一边重获自由一般松口气,一边又暗自失望,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失望什么。 他抬了抬头,春日浮云正当空,天上还时不时有鸽子群飞过,这正是他熟悉的京城的春,无论这片大地上有什么疾苦悲痛,春色会带着它的暖意降临人间,消融冻在冰里的人。 又走几步,到了什刹海岸边上,这里到晚上才正当时,各色小吃瓜果摊子摆满了整个北岸。白天来那就只有河边刚长出嫩枝的柳树合着春风向行人打着招呼了。又有几个未到学龄的稚童霸占了白玉石小桥,在上面抖着空竹,发出“嗡嗡”的响声。萧慎站定看了一会儿,想着这空竹定是初五开市从厂甸买的,他小时候在宫里时也见有王孙公子玩过,却不知是不是特意定制的了。 又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嘴角上扬,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活过来了,心中也痛快了一些。 既然他真的重来一世,那自然要去哪个地方看看。招呼了一辆马车,直奔东安门北的东厂所在。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C╋ο╋Μ獨家梿載┊ 东厂衙门值班的掌事许茂才一看自家厂督身着便服驾到忙不迭地从里面出来迎接。心中暗暗吃惊,本以为萧慎大婚怎么也得告几天假,结果这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厂公,您昨儿刚大婚,不趁着歇几天?万岁爷给了假罢?” 萧慎看了一眼许茂才,只淡淡的道:“公事要紧。” “厂公也莫要太操劳,万岁爷体恤您,您也得多心疼自个儿。现下国泰民安,京城更是风平浪静,厂里也没什么事儿,平时那些体察民情、奏报市价之类的事都有小的们盯着,厂公您大可放心,多保重身子才是要紧的。”许茂才虽是明着讨好但语气倒也不乏关心。 萧慎笑笑:“就你话多”。这衙门是他上辈子待了近十年的地方,经历死劫再回来这里故地重游感油然而生,他抬头见衙门上悬一匾额,上书“朝廷心腹”不经在心中冷笑。 上辈子无数次顶着这四个字进进出出他都未有过什么特别的想法,此番再看到却只觉异常讽刺刺眼,暗暗在后面加上“大患”两个字。历来东厂督主这个位置得以善终者少,被惩处的厂公远比真正谋逆的反贼都多,不是朝廷心腹大患是什么?若说上辈子萧慎还有那么一点报效朝廷之心,这辈子可是半点都不剩了。 萧慎抬脚进了衙门里面,却没去他在厂里的直房,而是转向西边进了一个祠堂。祠堂不大,里面供着东厂历代掌印的职名牌位,祠堂上方有书曰“百世流芳”。萧慎嗤笑,心道:“怕是遗臭万年罢。历来史书皆是文官所写,文官笔下能写出他们这些人什么好来?即便是天家也不过对奴才们说阉就阉,说杀就杀,哪有半分为人臣子的礼遇可言?在这里假惺惺地供奉牌坊不知给谁看。”心中愤慨不已,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里。又想:“不知我上辈子死后这里是不是还留着牌位?”这念头刚转过被凌迟的记忆瞬间浮上,让萧慎忍不住浑身打颤,极力克制才压制下来。 他目光停在一处牌位上面,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只见上面写着“孟缘督”三个字鎏金大字,旁边又有小字“司礼监秉笔兼御马监掌印提督东厂”,另有掌厂时间。 萧慎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去这块牌位上的灰尘,心中怅然无比。刚入宫那会儿萧慎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幸运,他因为长相俊秀人也聪明机灵甫一入宫就被选入内书堂读书,还被记到了当时的东厂督主孟缘督的名下,一时不知让多少和他同期的小内侍羡慕不已,内书堂读书又有当朝第一权珰做靠山,必是前途无量。 孟缘督才学极高,前任首辅徐世清评价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是身份使然功名必不在他这个昔日状元之下。这孟督主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手楷书颇有大家风范,尤擅音律,不仅琴艺出神入化还曾整理修订古今名谱加以刊印。更有一身惊人武艺不知师承何人。 萧慎跟着他读书、学琴、习武,将他的本事和风度学了十之有八,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小号的孟缘督。 只有一点学不来,那就是孟缘督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如果说萧慎这个厂督当的处处掣肘,被司礼监两位祖宗牢牢压制住,时常感到憋闷不已,孟缘督在任时可是真正的权倾一时,谏官们给他起了个大逆不道的绰号叫“立皇帝”,可谓诛心。他二人在东厂督主这个位置上唯一的相似只有掌厂时的年纪都不大。 后来又有了另一个相似,那就是下场都不好。 叱咤风云的孟督主居然心甘情愿地为时任左都御史秦渊然扛下勾结江湖叛党的大罪,原因只为了秦御史的女儿。此事令满朝文武愕然震惊,谁也没想到狡诈多智的孟缘督最后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成为庆文一朝流传至今的大笑话。 庆文帝念旧情赦免了他的死罪,判为发配海南净军。临走前萧慎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此时的孟缘督身带重枷,形容清瘦憔悴,没了往日的神采,但依然态度沉稳,那双眼睛更是如电如炬,没有半分颓废。他要他万事小心,又叮嘱他莫要心急,对他说道:“既然皇上能够念及旧情饶我不死,你与圣上有一夜“师生之谊”更是非同寻常,来日必会提携于你,好好保重,隐忍一时。” 萧慎当时那里听的进去,明明已经十四、五岁年纪却仍是大哭不止,在他心目中孟缘督早已如父兄一般,此番分离便是今生不能相见了。后来听说孟督主在去海南的路上失踪了,也有传闻死在半路,上辈子萧慎也曾暗中打探却一无所获,只得失望作罢。 孟缘督倒台后萧慎着实过了一阵任人欺负的日子。他本身就不是怯懦隐忍的脾气,又从高处摔下来,哪里肯老老实实忍气吞声,故而被人整治是家常便饭。那段日子他一边思念着孟缘督,一边也暗自怨恨,像是孤儿怨恨抛弃他的父母那样。直到有一天圣上真的想起来他,先是提到了司礼监典簿的位置,而后步步高升一路监丞、少监扶摇直上,后又派去南京出外差,回来后立即升任秉笔,他此时才方知孟缘督当初所料不假。 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对着虔诚地拜了又拜,不管孟督主此刻身在何处他希望他能保佑自己这一世平安顺利。 出了祠堂他心中的怨懑也减轻了不少,想通可能这便是他命该如此,而能够重来一世也定是命运有所安排。他原本是个不信命的,如今自己身上发生的离奇之事却由不得他不去敬畏鬼神了。 出了东厂衙门,叫了两个小厮随行,出门上了马车直奔琉璃厂。此刻时辰还早,萧慎不想回到府上,一想到宋秋荻就令他脑仁儿生疼,他师父若是知道他两辈子都为女人所伤恐怕也只有摇头苦笑。孟缘督几乎是万能的,除了生孩子,而这一节便是他们作为宦官的原罪了。这本是极不堪的事,可萧慎却从中品出点幽默的意味,又想起上辈子大婚当晚宋秋荻为了羞辱他说的话就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都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心疯了。 车行至琉璃厂,这里从前朝起就是京城文玩古董的集中地。萧慎下车后径直走进一条偏僻的胡同里,在一处门前停下,只见门上一招牌上书“黄钟自乘”,两边又有“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这里便是京城斫琴名家路式所在了。 路老板年纪已过半百,头发花白,见他来略感惊讶,一拱手道“泊远!好久未见,快请进!”忙吩咐伙计看茶。 路氏处在辟巷,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有三开间门面,后面还有一个小四合院,在琉璃厂里算是大铺子了,这里既制琴又收藏古琴古董。 “上次那张琴可还满意?”待萧慎坐定后路老板问道。 萧慎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点头道:“你路师傅出手必不是凡品,式样臻妙,音色细腻清脆,我师父曾说过“大晋朝两大斫琴世家,南樊氏,北路氏,南吕兄更是能不落窠臼,推陈出新,当是当世第一斫琴大家!”,此言不虚。” 那路南吕捻须笑道:“那是孟督主抬爱,老夫实在愧不敢当。”神色却很是得意。 “先生不必过谦,泊远自幼跟着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目光如炬。”顿了一下,正色道:“我今日来是想托路师傅再替我斫一琴。” “什么琴?” “我曾听师父说南海有一小岛,上有一种木,名叫伽陀罗,纹如银屑,坚硬如石,有工斫用此木作琴,据说声音极为清亮劲挺,不知先生是否见过?”萧慎问道。 路南吕笑了:“我当是什么,自古制琴选琴材以轻、松、脆、滑为四善,故而朽而不腐的桐木最佳,木性褪尽,琴声激扬,这硬木制琴着实令人费解。当年你师父他不知道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这伽陀罗木可制琴,便央告我一试,我被他磨得烦了便应了下来……” “那琴呢?”萧慎赶紧问道。 “我只答应制,这材料可得他自己预备送过来,我可没地方找什么伽陀罗,这世上硬木虽多,但这伽陀罗却是闻所未闻,至于南海小岛那就更是不知何处了。”路南吕笑着说。 “我有次见师父得来一木,据说就是出于南海岛上,怎么没给先生送去吗?” 路南吕哈哈大笑:“那木头倒是托人送过来了,结果我一看哪里是什么伽陀罗,无非是拿普通的硬木煮沸后注铅假冒的。说起此事,孟督主何等聪明绝顶,竟然也有被奸商伎俩瞒过的时候,想来是太过心急之故。” “那世上便真没有此木了吗?”萧慎问道。 路南吕微微一笑:“你这好奇求知之心倒是和孟督主一样。后来孟督主也知被骗,那奸商却从来四海为家,早早出海去了,哪里寻得到?只得作罢。不过他倒还是不死心,和我说定要有朝一日亲自出海寻访那海岛。”说到这里路南吕面露遗憾:“只可惜后来……”他摇摇头却不再说下去。 萧慎自然知他所指,他的下场原比恩师更惨十倍不止,却不知上辈子认得他的人心中都如何想。又想:“那琴是师父一个心愿,自己能重活一世不妨趁机将他老人家的心愿了了,却也不知该何处寻那木材。” 又寒暄了几句,杯中茶水早已饮尽,这才告辞离去。这边已经是晌午,萧慎和随行小厮随便找了个食肆用了午膳,又在琉璃厂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下午,转眼日头就偏西了,便决定打道回府。 此时的什刹海北岸却是正热闹。街上妇人三五成群,红衣腻粉,莺莺燕燕,嬉笑着结伴杨柳岸,身后跟着各自的仆从小厮,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妻妾。也有几双男女比肩而行,眉目带情,很是恩爱非常。男男女女人不断,街市喧闹趋之若鹜,伴着水果摊小贩们那各具特色的声声吆喝声,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烟火气息。这还不是盛夏鼎盛的光景,一入夏那更是热闹非凡。 萧慎找了个茶棚坐定,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一处杂耍。这杂技不甚高明,他上辈子对这些玩意儿也瞧不上眼,此刻却是看得饶有趣味,都没注意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 “萧慎……” 他自然听得出这两辈子与他纠缠不清的声音,他并不看她,也不答话,宋秋荻像是和他耗上了,就像是早上那样,互相都不再言语。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萧慎才不情愿地转头,道:“你怎么出来了?” 宋秋荻晏晏一笑,挨着他坐下,低声道:“怎么督公希望妾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也不必……” 茶棚里添茶的小厮拿着茶壶过来,见萧慎旁边多了一个人便问二人是否一起,萧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之后便继续专注于杂耍魔术表演,假装对身边人视而不见,实际想的却是身旁人在霞光映射中着实清丽脱俗,不知是否施了淡粉的缘故,看着腮凝新荔,肤若琼脂,晶莹剔透,不知怎地让他一下就想到了下个季节才上市的小白杏。 宋秋荻是个比他更沉得住气的,这二人就这么无言坐着,桌上的茶水添了又添,直到棚外杂耍的收了摊位,萧慎一起身,扔下茶钱,说了一句:“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踱回府去,随行小厮丫鬟皆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身后的欢声笑语在身后隐去,明亮暖人的街市灯火也渐行渐远,仿佛坠入另一个无声静谧的世界。黑暗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太平盛世,另一端却是宋秋荻与萧慎二人共同的无间修罗,他们身处其中,不知何去何从。 待终于回到萧府各怀心事的众人才纷纷松了一口气。萧慎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厅卧房,并未注意到宋秋荻在院中望着他的方向驻足良久。 -- 倾心 那日之后两人再也未曾见过面。上辈子尽管二人面对面大抵是互相伤害,但开始那一段时日凑在一起的日子却不少。在情欲一事上宋秋荻倒是愿意承认萧慎是给过她欢娱的。都说阉人因为功能不全不能正常欢好故而喜欢在床上折磨人,然而萧慎却没这个爱好,他甚至可以说是个床上的君子了,这么说一个太监似乎十分奇怪,但若是不明就里的怕真以为他是个爱妻子愿意在那件事上让女人尽兴的模范丈夫。 想到这里宋秋荻露出一个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上辈子她至死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对他怀有怎样的感情,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敢承认这个人的确有着深深吸引她的地方,那哪怕她曾经厌恶过他,哪怕他都不是个完人。这一世只堪堪见了两面她那些原本模糊的、晦暗的、破碎的感情全然清晰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一世他们二人的结局会如何,但她不能让他走上和上一世一样的下场。 然而该从何处下手却让宋秋荻没了主意。上辈子她并不太注意萧慎的事,因此并不知道萧慎为何会与太子郑玄隆,也就是日后的顺天帝结下梁子,以至于后者一登基就迫不及待要干掉他,还安上了最重的谋反罪名予以凌迟处死。这罪名说出来根本无人会相信,一个无亲无故又无后的太监怎么会谋反?没记错的话萧慎和她一样是孤儿,也是因为遭灾家里人早早就都没了,这点上倒是同病相怜,在结合之前两人都只有皇宫这一个家。 一晃又是半月有余,这段日子萧慎都是宿在宫中直房未曾回到宫外的府上。司礼监平日里有李广生和陈维实这两位祖宗坐镇,二位又不约而同地对他有所防备,萧慎能拿到的批红权力本就有限,再加上近来国内又风平雨顺朝臣没什么要事上奏,十分清闲。庆文帝就更不解刚刚大婚的萧慎何至于成天一副夙夜在公的勤勉样子,便趁着东厂例行汇报时给了三天休沐,还意味深长的对他道:“成家娶亲,天伦之乐,人之大欲存焉,朕赐你妻子也是免除你后顾之忧,况且这宫里出去的女官是知根知底的。”萧慎虽心中不愿,但还是谢恩退下。 出了乾清宫,萧慎正打算西行出神武门,路上正遇到司礼监二祖宗陈维实。萧慎脸色沉了下来,这陈维实五十来岁年纪,生得一副菩萨相,手里拿着一副念珠,原来像个活菩萨。太监大多信佛,陈维实不但信,更是广捐寺庙结佛纳缘,想事时习惯转动几下念珠安静念几句佛号。庆文帝赞他有颗菩萨心肠,底下人也都念司礼监二祖宗是个待人宽厚的好人。 重活一世的萧慎却知道这“好人”的底细。能将老祖宗李广生最终踩下去,让后者退居南京守孝陵,并且在太子登基自己被罢免了东厂厂主之后以一人同时身兼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开了大晋朝以印带厂先河的人物怕是跟“好人”二字难以扯上什么关系。萧慎眯了眯眼,心道这陈维实是个笑面虎,最难对付。 上辈子萧慎与他无甚深交,却也没有过节,见面寒暄客套一番也就罢了,别的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解萧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信佛的,他什么也不信,最不信来世,也不喜欢太监们为了养老都跟风认儿子的行为,跟他最熟的余德广曾有次评价道:“老三这不是清高,他是厌世,压根没想自己老了以后的日子。” “呦,是老三啊。”陈维实看见萧慎亲热地上来招呼着,萧慎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陈维实却似没有看见,继续亲热无比的说道“你大婚咱家竟然没抽出工夫去,实在对不住了。赶明儿上我哪儿拿点极品雀舌去,咱家知道你好这口。”眼珠一转,又道:“怎么没留府上陪新娘子啊?宫里最近可不忙,难不成吵架了?” 一想到上一世的结局萧慎立即充满戒备,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和这个人有多大关系,但终究他是最大受益者,不得不防。他一拱手,中规中矩地答道:“咱们做官的自然以替皇上分忧为重,怎可沉溺于儿女私情,陈公公真是说笑了。” 陈维实一笑,“这女人嘛,你给他们吃好穿好,她们自会上赶着巴结你,偶尔闹个脾气也是个情趣,但若是招你烦了就打,想要欺负到咱们头上啊?姥姥!” “看来陈公公挺懂女人的。”萧慎不咸不淡地说道,接着整了整官袍“时候不早了,万岁爷体恤,给了三天休沐,我这就回,陈公公您也请吧。”说着行了个礼,准备各走各路。 “那咱家就不耽误老三你回去陪夫人了。”陈维实拱拱手,眼神中却透出些意味深长。 萧慎是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废话,转身匆匆离去,出了宫门坐上备好的车马就直奔自宅。他其实并不喜欢住在宫里头,还是自家宅子让他觉得自在些。这处私宅正是位于什刹海西岸,算不上豪门深宅,他牢记着师父给他取名“慎”,凡事低调小心,故宫外私邸也不过置一中高档的四合院罢了。这宅子胜在格局规整,且是前朝一个大文豪的故宅,颇有文人士大夫气息,几年前被萧慎从一个商人那手里买下。 什刹海盛产荷花,每年一入夏赏花的人纷至沓来。晚上喧闹,白天里微风吹过何岸,花香柳绿,又是一派宁静悠远。萧慎看中的就是这里安静与人间气息并存的这份儿自在。 回了府萧慎直奔自己的卧房,让下人安排好沐浴,及至坐在浴桶中他才感受到一阵放松。 那边宋秋荻已经知道萧慎回府并获准休沐三天的消息,她迟疑了一下,略施粉黛之后才去找萧慎。进了正厅,见萧慎的随身侍从余安在厅上侯着便让余安通报一声,余安立在原地没动,冷淡地说:“大人已经交代吩咐今儿任何人都不见,夫人若是没什么事便请回吧。” 许是前世萧慎和宋秋荻时不时还有亲密关系,余安见到宋秋荻一向是巴结讨好,不敢得罪。起初还一口一个夫人、主母的叫得很是亲热,哪有这样冷冰冰过?上辈子的宋秋荻自然是不喜欢被人称为萧慎夫人,每次听到这些个称呼都要下意识地皱眉,却也从无异议,毕竟她是萧慎明媒正娶的正妻。偏偏有一次萧慎不知哪根筋不对付突然暴跳如雷叫余安不要再叫她才再没有听到过。 “跟了本督那么久就没点脑子吗?眼睛若是看不出来事儿我看就别要了。以后记住了,管住嘴,不该叫的别叫!” 上辈子宋秋荻只觉得萧慎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现在想起来他其实是心思敏感至极,自己哪怕微小的迟疑都被他看出来,而且还真往心里去,觉得受到了伤害,活脱脱的太监性子。也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能坐到东厂提督的位置上的。 “那督公什么时候有空闲?就说妾身想见他。”宋秋荻柔声道。 “不知道,我家大人没交代。”余安继续不着感情的说道。在他看来这新婚夫人并不得宠,自家老爷新婚之夜都没多停留,后来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宋秋荻住的西厢房,俨然是个弃妇,他也就自然没将她当主母看待。宫里出来的奴才,多少都喜欢看人下菜碟。 宋秋荻正待再次开口,府内小厮给余安送来了午饭,宋秋荻看去原来是一碗炸酱面。炸酱面是京城人上至天子下至贫民老少皆爱的饮食,炸酱分荤素两种,大户人家一般食肉酱面。起锅烧油,葱姜炝锅,下肉丁、黄酱翻炒之后盛出来上桌,伴在面里一碗地道的炸酱面就做得了。 面要趁热吃,故余安端起碗也不管宋秋荻还在场自顾自地吃起来。 “这还缺菜码,吃炸酱面哪能没有菜码呢?余公公你等着,妾身去厨房给你萝卜丝、黄瓜条,放面里拌上才好吃。”宋秋荻说着就往外走。 余安一听见“菜码”二字眼睛一亮,觉得夫人说话也好听起来,不过立即反应过来不管自家督公老爷重视不重视这位新婚夫人她毕竟身份在这儿,他一个下人也不敢让她伺候。 “哪儿敢劳烦夫人您,再说咱这凑合吃一顿也就算了,没那么多讲究。”余安觉得不管受不受宠,这夫人起码是比较体恤下人的,说话也就不板着了。 “妾身平日里喜欢研究些食谱,改天给公公做点好点。对了,这都晌午了,督公不出来用膳吗?”宋秋荻话题微微一转,又打听起了萧慎。 余安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萧慎卧房的位置,自己和这位不受宠的夫人聊到他头上不知道是不是会犯忌。他压下声音小声说:“督公说了,过半个时辰再给他送进去。”犹豫了下,他继续开口道“督公今天确实嘱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许打扰,等明天我再帮夫人您问问,您先回去等信儿。” 宋秋荻无奈,只得行个万福:“那就麻烦余公公了。”之后便悻悻地回房了,心想重来一世不吵架了却连一面也难见,这叫什么事儿。 萧慎的耳朵一向很灵,在房里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最后余安小声递的话没听到外,其余听了个满耳。暗骂重来一世余安还是个没脑子的,若不是不想和宋秋荻面对面他好几次都想冲出去怒斥。又听到宋秋荻大言不惭地说喜欢研究菜谱就心中冷笑,上辈子他怎么不知道她有这个爱好?一想到宋秋荻他就皱眉头,不明白为何她执意想见他,不是该躲着他才对吗?自己重来一世感觉宋秋荻也有些不一样了。 第二天从早等到正午宋秋荻都没等来余安通风报信,却等来萧慎出府的动静。她赶忙起身探出屋去,但见萧慎一身天青色的曳撒,身披一件玄色披风,腰间系着玉带,头戴乌纱帽,脚下蹬着一双粉底金线皂靴,这一身行头想来是要去赴官场上的应酬。 宋秋荻有些看呆了,萧慎生得是真好看,剑眉薄唇,目若朗星,鼻梁高挺,整个五官如刀凿斧刻一般立体分明,真真儿的面如冠玉,内臣外臣皆无出其右者。加之他四肢修长身量也高,又有习武的习惯故而并没有太多阉人的阴柔之气,若是走在街上任谁也看不出这人是个太监。 宋秋荻自然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打扮,她也一直知道萧慎长得不错,前世就曾经暗暗为他可惜过,这人要不是做了太监也许也能是个好男儿。 至于这辈子……宋秋荻只感到胸中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迸发开来,心怦怦直跳,眼前突然浮现出什刹海的荷花映日红,少女们池塘泛舟采花和歌欢笑的画面,脑中轻声响起“硕人其颀,衣锦褧衣”的诗句,甚至都顾不得这是用来形容女子的。 “萧慎……”宋秋荻不由自主地叫出他的名字,进而上前来到他面前。 萧慎皱眉:“找我何事?” 宋秋荻一愣,尽管她想见萧慎,想告诉他提防太子,但这又要从何说起呢?她低头,默而不语,在心中酝酿着措辞。 “既然无事,本督却有事,宋司籍请让开一下。”萧慎毫不客气的说, 宋秋荻抬头见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禁心中焦急,脱口问道:“为何日不见李德文李公公?他不是和余安都是大人的贴身侍从吗?”宋秋荻先前就注意到前世和余安形影不离的李德文一直不见人影只剩余安就曾感到奇怪,不过倒是没好奇到非要打听的地步,这纯粹是一时情急没话找话。 “你打听他干嘛?你很在意他?”萧慎眉头皱得更紧,上下打量着宋秋荻问道。 宋秋荻摇摇头“只是感到奇怪……” 萧慎冷哼一声“不该问的就别问!除非你关心他……”眼中带着戒备。“你们……什么关系……” 宋秋荻瞪大了眼睛,惊愕道:“我们能有什么关系……只是看到督公身边少了个人好奇问问,督公的疑心未免太重了!”话虽如此,其实她早就后悔自己嘴比脑子快了,上辈子就知道萧慎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多疑又敏感。 “他死了,满意了?”萧慎冷冷的道,不等震惊的宋秋荻回应他突然凑近了她,低声对她说:“本督第一天就说了,莫要背叛本督,李德文是罪有应得,你最好不要和他有什么关系,宋司籍。” 宋秋荻听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仿佛与李德文有深仇大恨一般不由得又惊又惑,上辈子她记得李德文就是萧慎手下一个个安安静静的贴身仆从,平日沉默寡言,见到她礼数周到却从不像余安那样讨好谄媚过,直到她出府他还跟在萧慎身边,不知道这辈子他是怎么得罪了萧慎。 “本督现在要出门应酬,宋司籍好自为之。”萧慎最后瞥了她一眼,出门上了马车直奔宝福楼。 坐在车里的萧慎仍然没有放开紧握的双拳,提到李德文就让他恨得牙痒痒。上辈子正是李德文把他逃亡路线出卖给了顺天帝,后者竟然亲自领兵来抓他,他本想自杀却没注意身后的李德文突然发难一刀削去了他握剑的右手,让他被生擒活捉,最后落得凌迟的下场。上一世直到最后萧慎才知道李德文一直就是郑玄隆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重生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寻个机会处死。 令他想不到的是宋秋荻竟然会打听李德文的去向,上辈子他可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莫不是宋秋荻也是太子的人……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涌上巨大的悲哀,一时竟然不敢继续往下思考这种可能性。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暗暗想到反正已经打定主意不与她多纠缠了,过一阵就送走她,如此就算她身份可疑也没什么伤害了……转念又一想,上辈子她对他避之不及,时常表露出明显的厌恶,说话也从不掩饰,若真是内奸哪有人会做得这么过火?不说讨好接近起码也应该像李德文那样不声不响才对,再说自己刻意查过她的底细也未发现任何异常。萧慎越想越是心烦头疼,他用手轻轻掐了掐眉心,又想到重活以来这女人倒是上赶着来找他,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有了上一世两人的不堪经历,对宋秋荻的主动萧慎此时是断没有什么旖旎想法的。 正烦恼间车停住了,萧慎平复了下脑子种种杂念,推门下车,抬头就见到宝福楼的巨大招牌。 -- 梦魇(微h) 萧慎这一出门就直到夜里二更天才回来。宋秋荻听到动静赶忙从自己所在的西厢房里出来,看见萧慎被两个人扶着摇摇晃晃地进了正房,显然是醉得不轻。正当宋秋荻打算跟过去时猛然发现后面还跟着两个女子一同进了屋。 待到卧房门口余安让两名女子好生伺候着便掩门退出,出来后正撞上一脸惊诧并带着几分怒容的宋秋荻。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他惊讶道。 宋秋荻极力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刚才的情形已然让她怒火中烧,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道:“我要见萧慎。” 余安为难地看了一眼房门,“这……大人恐怕不方便……” 宋秋荻冷哼一声,上一世她就知道萧慎虽然不是个全须全尾儿的,不过也有常人的欲求,只不过她倒从未听说萧慎有其他女人。 “那两个女人是谁?”宋秋荻冷冷地问。 “这……小人也不知道”余安为难的说,思虑了一下,他又开口道,一副好心相劝的语气:“夫人啊……小的劝您督公的事您就别管了,您管不了。”在他看来宋秋荻是个完全不得萧慎宠爱的,若是真的闹起来恐怕对她不利。 宋秋荻却似没有听见,她掠过余安,径直走到萧慎房门前一把拉开屋门,身后的余安心中暗暗叫苦却也毫无办法。 屋内的景象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萧慎正拉着其中一个女子,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另一个则低着头,手里拿着青花执壶小心翼翼地给他倒酒。她上辈子便知萧慎好酒,书房卧房都常备着酒瓶子,然而她印象中萧慎自制力也极佳,她从未见他真正喝醉过。 那两名女子看起来极不情愿,只是任由萧慎动作并不主动讨好,想来并不是什么风尘女子。 萧慎却似乎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根本没有意识到宋秋荻进来,他拉着那女子的手行为也越来越逾越,竟然将脸贴到了女子手上。宋秋荻刚要发作却听萧慎突然低声叫着自己的名字,还叫的深情款款,一声声如泣如诉,伴着某些似乎压抑许久的情绪。 这让宋秋荻完全愣住了,又是困惑又是觉得有点好笑,困惑于这辈子同萧慎一共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又并未发生什么特殊关系,他没道理对自己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即使是上辈子……应该也没有。好笑于萧慎这种人竟然也会有酒后失态吐真言的时候。 再看他拉着的女子早已面色煞白,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另一名女子则依旧低着头站在一旁恨不得立即消失才好。 宋秋荻叹了口气,对她们说:“我不知你二人身份,不过我是萧府主母,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退下去吧。” 二人面面相觑,眼神中透着些欣喜,却怀疑着不敢动。 她只得转身吩咐门外的余安“余安,给两位姑娘安排间房过夜,明儿一早送走。” 余安见萧慎醉的不成样子,便也想赶紧打发了二人让萧慎能休息就寝,于是对两名女子说道:“走吧,没听见夫人说话么?二位还要我请你们是怎的?”说着就要带二人出去,两名女子这才有如蒙大赦之感,她们可不想陪着一个太监过夜。纷纷对着宋秋荻行了个万福,口中道:“谢谢夫人。”眼中流露出感激以及细微的同情来。宋秋荻自然理解那二人所想,然而却唯有苦笑。 三人还未出门,宋秋荻突然叫住余安让他帮忙先把萧慎扶到床上去,萧慎身材高大,平时又习武,宋秋荻一个女子自然是扶不动他。除去外衣鞋履又待萧慎躺好后,余安这才领了两名女子出去,还很有眼色地掩上了房门,留宋秋荻和萧慎二人在房中。 宋秋荻见萧慎半闭着眼,双颊通红,一身都是酒气,不过这幅样子却又有些人畜无害,与他平时那副冷漠阴沉的表情相比显得有些生气。她端详了下他,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怕他半夜着凉还仔细掩好被脚。 做好一切后宋秋荻叹了口气,又看了看萧慎才起身准备离开。谁知还未等她起身萧慎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口中叫着:“回来!不许走!谁让你走了!给……给本督倒酒!” 萧慎这一下力气不小,竟然让宋秋荻一个踉跄,直接跌落床上,与萧慎面面相对,能够清晰闻到他口中呼出来的浓烈酒气。 宋秋荻忍受不了这么大酒味,想要挣脱起身,却发现萧慎完全没有撒手的意思。“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她呵斥道,奋力抽出左手,轻轻给了他一巴掌。萧慎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困惑的看着她,像是还未睡醒的孩子迷迷糊糊地看着叫自己起床上学堂的娘亲那样。 宋秋荻被他这副呆样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哄着“我不走,你也不能再喝了。”说着她终于寻到机会将双手彻底从萧慎手中抽离出来,重新帮他盖上被子。“上辈子你总算待我不薄,反倒是我欠了你的……其实想想也真是,你我都是宫里人,本就比不得寻常人那般自由,就是寻常女子嫁人不也是自己作不得主的……”宋秋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着醉猫一样的萧慎絮叨起来,萧慎也开始不安分起来,不停的动来动去,还要把身上的被子甩下去,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宋秋荻无奈,“别闹了,赶紧睡觉,喝那么多明天有你头疼的。” “疼……”萧慎突然呻吟一声。 宋秋荻笑骂“谁让你酗酒,能不头疼吗?” “身上疼……” 宋秋荻按了按他太阳穴,想要缓解他的头疼,轻声问:“哪儿疼?” “胸口……肚子……胳膊……浑身都疼,疼死我了,不要再割了,直接杀了我吧!”萧慎突然喘着重气,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宋秋荻心中大震,她知道萧慎上辈子死于凌迟,那他现在不就是……见萧慎痛苦至极,她不暇多想,俯身紧紧抱住他,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萧慎,没事,没事了,没事……” 怀中之人渐渐安静下来,就在她放开他让他重新躺下时萧慎突然再次睁大了眼睛,而后用力将她推到在床上,宋秋荻一声低呼,还未及反应过来起身就见萧慎反身欺了上来,二人激烈的动作一时间震得这黄花梨做的架子床直晃。 “我想要……”萧慎低语。宋秋荻虽然两世为人也不禁面上一红,对上面那人嗔怪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一个太监到底哪里来的精神头成天想这事儿?”宋秋荻上辈子就有这个疑惑,现下趁着他醉脱口而出倒也不是排斥之意,反而心中暗暗怀疑他醉成这样这还能成事吗? 宋秋荻却没想到醉酒的萧慎却一听这话瞬间怒道:“太监怎么了?我又不是自己想当!为什么太监就不能想?”萧慎激动起来声音立即提高了八度,若是平时他说话不太明显,此时是彻彻底底的太监音了,尖利的声音让宋秋荻耳膜生疼。她上辈子没见过萧慎如此失态,即使二人吵架时他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冷嘲热讽,这让她一度以为萧慎是不会介意的。现下这番带着委屈的质问倒是让宋秋荻始料未及。 “行了,行了,没说你什么,你都醉成这样了就是想也改天。”宋秋荻嘴里哄着。萧慎不再说话,却开始了动作,他整个人贴了上去在她脖颈处吻着,一边吻一边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宋秋荻不再拒绝他,她对上辈子萧慎欢好的方式很熟悉,而她自己也从一开始的被动到后来学会主动迎合,每次这个时候他二人就像是忘记了争吵和身份,共同完成一个禁忌的仪式,并在其中沉沦下降。她闭上眼睛,身子随着上一世的记忆动了起来,用双腿夹住萧慎的腰,用下体蹭着他,直到自己某处痒胀难当。正当她准备迎接某些熟悉又陌生的刺激时,上面的人却突然不动了。宋秋荻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到萧慎眼神迷离涣散地盯着自己,像是透过她看到很久远的东西。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什么,也没有继续动作,于是有些愤懑地拍打了下他的大腿:“你倒是动啊!” 萧慎这才收回眼神,真正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你……别讨厌我吧。”说完他侧过身,从她身上滚落到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宋秋荻愣住了,瞬间心中五味杂陈,她心想着这个萧慎要么是和她一样从前世而来带着前世的记忆,要么就是在极度醉酒中获得了前世某些体验。无论哪种她都并不为之惊讶,毕竟她自己都经历了如此奇事。反而让她为之深深震撼的是萧慎两辈子埋藏在心里她从前所不知道的真实情感。 她满以为萧慎还会说什么,结果等了许久却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鼾声。她用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萧慎在身边熟睡的样子不禁莞尔,上辈子二人虽亲密接触过,但萧慎从未在她身边过夜。每次必定看不出感情地起身穿好衣物离去,让宋秋荻在心中暗暗觉得受辱。 她拉过被子给萧慎盖好,而后犹豫了一下自己也拉过被子盖上,闭上眼睛,脸上还挂着浅笑。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竟然像寻常夫妻那样同床共枕,这也是两辈子头一遭了。 -- 质问 第二天晌午过后宋秋荻是被萧慎像提审犯人过堂一样传唤过去的。昨天萧慎是真的喝多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而她在清晨就迎着余安那带着钦佩的目光从萧慎房中出来,她知道纵然萧慎不记得当晚情形余安也定是会向他详细汇报的。 一进正厅就见萧厂公面色不善的坐在正中,看见她进来更是整张脸都黑了下去。宋秋荻从上辈子就从未怕过他,经历过前夜她更是看穿此人的“外强中干”,心里有些暗暗好笑。 “不知厂公叫妾身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她说着还行了一礼,带上了一个浅笑。 萧慎却似乎更是不满,“不是你前些日子三番五次地想要见本督吗?” “可是厂公不肯赏光呀,妾身也就学乖了不自讨没趣了。”她继续笑着说。 “真是一贯的伶牙俐齿!”萧慎咬着牙恨声道,“那好,本督问你……”他顿了 一下,而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问道“昨天晚上的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尽管他极力想装出冷漠质问的语气,但宋秋荻还是看出他的底气不足,于是更想捉弄他“昨天晚上什么事呀?” 萧慎哼了一声,拿起手边的茶杯,却不饮,说道:“本督怎么记得前天可是有人气势汹汹地跑到本督房中兴师问罪来着。若不是知道宋司籍一向清高,瞧不上我这样的人,我还真以为你是谁家的妒妇找上门呢。”萧慎这语气充满嘲讽,看向宋秋荻的目光也是恶意满满。 “这倒不是……”宋秋荻故意顿了一下,观察萧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故作深意的一笑道“督公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萧慎皱眉,上辈子的经验让他心中立即警铃大作起来,他知道宋秋荻牙尖嘴利,出口就是伤人,尤其是面对他那更是绝不会留情的。 “我这分明是正室捉奸!”宋秋荻突然猛地收起笑颜,狠狠地盯着萧慎一字一句的说道。 萧慎被她的变脸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刚刚端起来,听了这话直接一个没拿稳茶水全洒到了紫檀木的方桌上。他本以为她会像上一世那样冷嘲热讽的打击他,可这话说的分明连她自己也给搁进去了。 他放下手中茶杯,刚想开口却见宋秋荻上前一步走到萧慎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冷地道:“妾身确实没想到萧厂公娶妻还不够,竟然还打算纳妾。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知道这当朝四品太监权势有多大?好让皇城外十万等着进宫的有志青年们有个盼头?”宋秋荻也是真有点生气,昨夜见识到萧慎脆弱一面都让她忘了这茬了,现下他言语提及且不怀好意才让她想起最初是为了什么不顾余安的阻拦冲进屋里去。 萧慎听了这话倒是心中一定,他就知道宋秋荻必定要讽刺他。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她此时应该是对他厌恶非常的,绝不会吝惜伤害侮辱他的言语,更是乐于揭他的疮疤。上一世他是从开始就铸下大错身不由己,这辈子他本来是打算避免和她交锋,谁成想昨天晚上似乎又…… 萧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打算反唇相讥回去,而是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我昨晚回府时都已经醉得不知道在何处了,也并不知道那两名女子跟我进了房。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自作主张把他府上的人塞进来,趁着本督醉酒被他算计了一道,刚刚我已经派人打发走了。” 他眼瞧着宋秋荻神色稍稍有些放松,然而眼中的怀疑却并未完全褪去,不知怎地他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再开口失去了先前的平静,冷冷地道:“就算是本督真的纳妾也是本督的权利!你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天下人人皆可做的事,本督自然也可以,你……凭什么瞧不起……”他越说越气,最后竟然有些颤抖,猛地站起身来,他身材比宋秋荻高很多,这一起身两人立即形势逆转,变成萧慎居高看着她“你听好了,宋秋荻。”他叫出她全名,透过眼前人看到上一世的她,心情更是恶劣“本督根本不在乎你如何看待我,这段姻缘也非我本意,你要怨就怨你的命,怨恨不到本督头上!” 宋秋荻被萧慎突如其来的怒火有些弄懵了,待看到他那受到伤害的眼神时便明了这恐怕是积压了两辈子的委屈,她一方面觉得他这委屈有点孩子气,一方面又不禁后悔自己上辈子实在对他太过苛刻,而自己也不过是仗着他并不会伤害她…… 萧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在等着宋秋荻向他进攻,尽管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想抽自己,明知道最后不欢而散、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呢…… 出乎意料地,宋秋荻在最初的震惊后马上平静下来,她柔声道:“督公何必气性那么大,妾身自然没有权利管督公的事,不过看到督公如此自爱妾身还是深感欣慰的。”顿了一下,她又关心道:“昨晚督公喝了那么多酒,今日便是圣上给的三日休沐的最后一天了,督公还是多加休息的好,妾身也就不打扰督公了,至于其他事情改日再说。”说着冲萧慎行了一个万福,又加了一句“来日方长。”之后便在萧慎惊奇的注视下缓缓退下,临到门口还回头看了一眼,冲他展颜一笑。 萧慎呆坐半晌仍是未能回过味儿来,他此前从未见过宋秋荻如此乖顺,对自己更是没有如此温柔过。尽管严格来说上辈子他们也不是每次见面都是夹枪带棒的,偶尔甚至还有些比较温存的场面,不过那都是后来了,而那之后不久他在朝中岌岌可危,也没心思想别的事了。 这一世的宋秋荻显然对他的敌意没那么大,思来想去他是觉得因为他这辈子没在新婚之夜冒犯过她,但是昨夜他似乎又对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宋秋荻好像也没有因此而厌恨他……今天早上听余安详细汇报昨晚发生的事情时得知宋秋荻居然在他房中待了一宿直到清晨才出来着实让他又惊讶又羞愧,后悔自己酗酒。 昨夜实在饮酒过量,萧慎现在还感到阵阵头痛,然而也只有喝酒才能让他忘记上一世被凌迟的黑暗记忆。思及此,他马上将宋秋荻的事放在一边,这辈子正事还没办一件呢,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太子针对他,故而完全没有防备,这一世总不会落到相同下场罢。 至于宋秋荻,他不敢相信她,只盼着这一世两个人都平平安安就好。 -- 离府 自从那晚之后萧慎总是忙忙碌碌的,宋秋荻也再没有有机会和他说上几句。二人前世与今生都是庆文二十七年春成的婚,转眼这就夏至了。 京城一向是冬冷夏热,不过萧府的院子里种着不少草木,海棠、石榴、枣树、芭蕉……后院还有几颗参天大槐,院子里再请人搭好凉棚,整个院子都是凉爽透气的。萧府的下人们一到夏天就会在每间房的外檐挂上竹编的堂帘,每日早上放下帘子支起窗来,保持室内通风。至此。屋里屋外就都凉快了,京城有钱人家的宅门大都如此应对苦夏。 至于萧慎这种级别的大太监,大晋朝给他们的福利待遇更是不低。一到夏天宫里特供的冰块也是会源源不绝地从宫里运出来输入到萧府的,等热得不行的时候就在室内置一冰桶,桶内有架子放冰块,其余空间还可以码上瓜果凉汤。他连用的扇子都是每年司礼监发下来的。 宋秋荻也喜欢这宅子,记得前世萧慎说过他不喜欢住在宫里,可这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萧慎都没回来一次,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明明没什么好忙,这也给了俩人见面或吵架或做些其他事情的机会。上辈子的萧慎在她面前一向是强势的,现下这种刻意回避的态度,让宋秋荻更加怀疑萧慎根本也是带着前一世的记忆重生的。 正想着,只见余安从外面回来,又不见萧慎,她刚要开口询问又见余安来到她面前弯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宋司籍,督公已经安排好您离府了,您收拾一下就可以动身了。还给您办好了出宫以后要用的身份,从此您就是曹婉儿。”顿了一下,余安继续道:“督公还说了,宋司籍您依然是完璧,离府后可自行嫁人,他绝不干涉。作为补偿,督公也给您留了盘缠,足够后半生无忧。” 余安讲完,从袖中拿出一大叠银票和身份低,恭敬地双手递上。宋秋荻却几欲昏倒,这番话与她上一世听到的别无二致,只不过提前了五年!宋秋荻瞥了眼余安手中的银票,却没有像上一世那样最终接过,只是对余安冷冷地道:“我要见萧慎,他什么时候回来?” 萧慎听到消息后马上就回府了。 自从那天后他已经打定主意干脆与她分离两地,上辈子他就帮她办理假身份离开京城,这辈子再办一次更是驾轻就熟。只不过近来圣上要他查某个御史的案子,前些日子便每日奔波于东厂和宫里,直到最近才空闲下来理会这件事,安排好宋秋荻出府事宜。听闻宋秋荻不仅没有离去还点名见他让他有些惊讶,印象中上辈子的宋秋荻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两个人也并未在她离去前见面。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从东厂出来见她。 萧慎刚一回来还未落座就见宋秋荻气势汹汹地过来找他,让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督公这是要休妻?敢问妾身有何过错?”她开门见山质问道。 “这难道不是如你所愿吗?怎么,嫌银子少了?”萧慎躲开她的目光,有些心虚的说。 “萧厂公是把妾身当成教坊西院的了?”宋秋荻冷笑着问道。 萧慎大惊,上辈子宋秋荻即便是牙尖嘴利也没有如此口无遮拦。教坊是官方欢场,而西院是专门接待他们这种六根不全的阉人的。 “你……胡说什么……亏你还做过宫里六品女官,怎么竟然如此……你是怎么教别人的……”萧慎的脸涨得通红,窘迫不已。 宋秋荻冷笑:“可妾身现在不在宫里……而且妾身从一开始就不懂,为何这种事男人敢和女人做,却不能容许一个女人说出来?不知道厂公能否给妾身解惑?” 萧慎被她咄咄逼人弄得狼狈不堪:“我……又不知道……这种事做和说都不对!”他委实不想和她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深吸一口气道:“本督只是不愿耽误宋司籍大好年华,而且本督也独来独往惯了,若不是皇上赐婚我实在没有哪个心思,更不习惯有另外一个人在府里,与其这样有名无实不如现在就一拍两散。” 宋秋荻心中暗骂你的心思可是一点都不少,若不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你还真信了这种鬼话。不过她却没办法拆穿他,她也坐了下来,沉吟一下道:“督公莫要忘了你我二人是圣上赐婚,现在让妾身冒用他人身份离去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不知妾身如何得罪督公,好端端的要被督公牵连进如此大罪。” 萧慎眉头紧皱,万想不到她会担心这个,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会上纲上线,你当一国之君是什么人?圣上每天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会管底下臣子的家事?就算真有事也是本督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宋秋荻被他噎的一时说不上话来。萧慎在平日里还是很强势的,毕竟坐到了东厂督主的位子上,习惯了发号施令说一不二,上辈子他同样没和她商量过就把她送到南京去。到了南京有他的人接应照顾,生活一时无虞。不过没多久南京大疫,十不存一,最后连萧慎的人也都病死了。 想到这里宋秋荻开口问:“那不知督公要送妾身去哪里?” 萧慎听得她这样问,以为她松口要离开,本该感到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更为怅然。不过他没有将这份情绪表露分毫,只是答道:“无锡。”看了她一眼道:“本督记得宋司籍的老家就在无锡。” 这下轮到宋秋荻惊讶了,上一世明明是南京的……萧慎曾经出过司礼监的外差,在南京任了两年的守备,在当地积累了些人脉关系,因此南京也算是他熟悉的地界。这一世他不送她去南京的缘由怕只能是他早已知道南京将有大祸,这便更说明萧慎与她一样。宋秋荻想着,却苦于不能直接开口询问,想了一下道:“妾身虽是无锡人,但父母早年船翻双双亡故,妾身随着祖父上京城投奔远亲,没几年祖父也故去。妾身十岁被选入宫中,至今已十三载,可以说这辈子就是生长在京城的京城人。无锡虽是故乡却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一个人要如何生活?” 萧慎认真打量着宋秋荻,发现她这番倒是有些柔弱可怜的样子,不由心中大为不忍,竟然生出一些保护之欲。他压下心中的渴望,虽然宋秋荻是性格刚强极为有主见之人,但到底是个弱女子,上一世也是不放心故而让南京的亲信帮忙从中关照了一下。 然而这一世决不能再去南京。 萧慎自信知晓未来发生的事故而能让自己躲过灭顶之灾,但他纵然是当上皇帝也阻止不了老天爷降下的大疫。起初他的人还能向他汇报宋秋荻的近况,后来连那边的人也都死绝了,直到最后被顺天帝生擒活剐他也不知她是否活着。 宋秋荻见他许久不答话,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便有些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却听萧慎突然开口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本督自然也会安排人接应,而且也给了你足够下半生衣食无忧的盘缠,你……便可以嫁人生子,到老了儿女绕膝,一生平安喜乐,你也算心愿已了了吧……”最后那句更像是自然自语。 这番话让宋秋荻酸涩难当,想起上一世两个人在一起时可以说是一对怨偶,去了南京后她却在每次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他,而宋秋荻清楚她想到的不是恨。甚至当她再次嫁人时同样罪恶地想到了萧慎,想象他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她,是他在抱着她,与她交颈寻欢,这辛秘成了她的禁地,直到她后来听到他的死讯时才第一次敢放开去想。她不知道这辈子能与萧慎走到何种地步,这对两个同样知晓未来的人来说是最大的未知,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这人下场也如上一世那般。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想不到督公深情如此,处处替妾身考虑好了,这叫妾身如何不顾念夫妻之情就这么离开?” 萧慎听到“情深如此”时刚要开口反驳,只听宋秋荻又道:“督公又怎么知道妾身有什么愿望?却要替妾身作主张?你……为何总是这样……” 萧慎皱眉,他就算再迟钝也听出宋秋荻这仍然是拒绝离开,可他又想不通,脱口问道“这安排又有什么不好了?还是你不想回无锡?” 宋秋荻见萧慎仍然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心下更添愁苦,又想到萧慎明明是在自苦,却偏偏装作没事,上辈子便是这态度骗了她一世,让她以为他就是一个冷漠不近人情的阉人。可她自己又何尝想要去了解萧慎?尽管她后来知道他并非传闻中的误国权阉,反而由于不爱兴大狱,不党不群算得上忠厚了,可最后竟然是如此下场……现下见他执意让自己离开,便也顾不得矜持,索性直接道:“妾身嫁过来后并无过错,督公却要赶走妾身,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到委屈?无锡已无秋荻的至亲父母,早已是伤心之地。这世上也只有督公是我唯一至亲,你如何狠心抛弃?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竟然直直掉下泪来。 萧慎哪里见过这幅情形,赶忙站起来,听得那句“督公是我唯一至亲”更是心下五味杂陈却不知说什么好,良久,他带着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你是说你不想走?” 宋秋荻心中恼极,暗骂果然是个死太监,还忍不住起身想去掐他一把,然而许是真的怒火攻心外加今日天气酷热,她这猛的一起身竟然眼前发黑,若不是萧慎手明眼快一把抱住她就真的栽到地上去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萧慎大喊余安去请大夫。 -- ②qq。cōм 遇刺 宋秋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萧府她那间西厢房中。一旁的丫鬟见她醒来立即唤了余安进来。说起来萧府人丁不算兴旺,在她来之前全府上下更是一个雌性都没有,丫鬟还是为了方便伺候她临时买来的。 余安进来,恭恭敬敬地向自家主母请安,今天他看到萧慎那紧张的样子便心知肚明这位夫人在老爷心中的位置。 “萧慎去哪儿了?”宋秋荻发现自重生以来她好像问得最多的就是某个人去哪儿?在吗?什么时候回来?这三个发人深省的问题,顿时有些心塞。 余安暗暗皱眉,对夫人动不动直呼老爷大名心下也是有些不满的,他们这类从宫里出来的人最在乎规矩,不过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回夫人,大人被急诏入宫。”答完他心下略一思忖,讨好似的补充道:“宫里传唤来得突然,不过大人走之前还没忘特意叮嘱小人好好照顾夫人,对您是上心得紧。” “他不打算休妻了?” 余安陪笑着:“老爷没提这茬。其实依小人之见老爷并不真心想赶夫人走,只不有些忌讳极深,难以一朝一夕之间打破,老爷他身居高位更是如此,再加上脸皮薄,有时候关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宋秋荻心道:“他脸皮可不薄。”不过面上还是一笑:“你倒是了解他。”又问:“宫里出什么事了?”她其实真正想问萧慎这一去又要多久才回来,不过料想余安也不知道。 “听说万岁爷身体抱恙。”余安老老实实答道。 宋秋荻听后惊讶得“啊”了一声,“特意派人传唤,莫非是什么急病?”她心中隐隐升起某个不好的念头,而后又困惑不解。 余安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当时老爷听后也是神色大变,想来不是寻常小病。”他奇怪萧慎当时和宋秋荻此时的反应倒是很像,这两人倒真有点夫妻之间心意相通的意思。 上辈子庆文帝突然中风弄得众人始料不及,以为圣上过不去这一遭了。庆文帝也的确昏迷了月余,醒来后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太子郑玄隆便趁机揽过大权,一点点削弱了萧慎手中的权力。 不过那是一年半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没听说庆文帝突发什么急病,这辈子难道提前了不成? 记得上一次萧慎也是匆匆忙忙进宫,不到一天就回来了,被人抬回来的。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て╋ο╋Μ獨家梿載┊ 想到这里宋秋荻呼吸一窒,当天不仅庆文帝病发,皇宫里还来了刺客,萧慎带的人不多被刺客重伤,躺了足有两个多月才好。伤好后虽然官复原职却也因为皇宫中出现刺客便是他监察不力而被罚了一年俸禄。 宋秋荻担惊受怕一直到天黑,突然院门大开,进而一阵嘈杂。宋秋荻在屋内心中“咯噔”一声,心想:“莫非他并不是重生的?否则怎么会明知还躲不过去?不对,这时间提前了,想来他也是没想到罢。”之后再也来不及细想便冲出门去,果然看见东厂众人抬着一人往正房里走,后面还跟着背着药箱的太医。 宋秋荻刚要跟着进门就在门口被东厂番子拦了下来:“夫人请回。” 宋秋荻认得这人,他便是东厂十二挡头之首,代号星纪。萧慎手下有十二名最资深得力的助手,按照岁星十二星次来命名,这十二人都是从锦衣卫抽调来的精英,个个武功高强。 “他伤得重不重?”宋秋荻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星纪打量着宋秋荻,目光中满是审视,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沉默许久才淡淡地道:“夜已深,夫人还是请回吧。”说着双唇紧闭也不再看她。 宋秋荻知晓自己就算再坚持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悻悻回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 上一世她在他伤重昏迷时看过他几次,还记得他双目紧闭,脸色灰白的样子让她着实心疼过。说来也奇怪,上一世萧慎活蹦乱跳的时候她不待见他,当时那虚弱至极的样子却让她心中泛起怜爱,这份古怪的心思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记得当时除了在他受伤之初看过他几次外,待他能下地走动时她也去问候了几回,不过看他无事也一副疲惫的样子就没再去管过了。有一次她和丫鬟从外面买了藤萝饼回来,正看到萧慎在院子里走动恢复,他也看到她们,就那么站在原地盯着她手中的糕点,眼神中透着明显的渴望,让宋秋荻一时间以为看到一个想要讨糖吃的孩子。她当时还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走过去,摸摸他的头问他要不要吃,当时这念头还把她吓到了。那一天这个“要不要分给他一点的想法”一直到她回房和丫鬟两个人分吃完糕点后依然萦绕心头。后来又过了一个月,萧慎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看到他有次从外面带回来一包藤萝饼,径直拿回自己屋去,当时心中还暗笑原来这人想这一口儿想了一个月了,伤刚好就出去买来解馋,真真儿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种事情回忆起来便从点点涓流汇聚成汪洋大海,宋秋荻心中酸胀,眼睛也有些发涩,过了好一会儿便模糊了视线,眼前出现上一世的倒影。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梦中真有一稚子小童可怜巴巴地看着一个陌生人手中的糖果。等她再一睁眼就到了天明,不记得梦中的孩子最终讨到糖果了没有。 待宋秋荻出来时看到院子里多了不少东厂的人。她来到正房大厅见到昨天守门的星纪已然换成同是东厂十二纪的玄枵,心中不安更甚。 她冲玄枵行了一礼,试探问道:“妾身听闻老爷被宫中刺客所伤,这贼人当真可恶!我担心老爷伤势,大人可否放行让妾身去探望一下老爷?” 玄枵看了她一眼,突然一笑:“夫人客气了。既然是夫人,下官又怎么好阻拦?萧大人在书房”说着微微鞠躬行礼。 宋秋荻没想到如此顺利,更是诧异于身受重伤的萧慎怎么不好好在卧房中躺着却去了书房。不过她也没多问,穿过大厅来到书房,一推门就呆住了。 萧慎衣衫齐整,端坐在书桌前读着公文,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样子?只见他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放着一个白玉做的笔格,雕成了少见的白猫横卧状,那猫儿神态惫懒狡黠,就如萧慎此时一样。萧厂公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宋秋荻的表情。 宋秋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还清楚记得上一世他遇刺后她第一次去看他那时他刚喝了药睡下,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唇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和现在这个神采奕奕的人对比鲜明。 “我……听闻督公昨夜在宫中遇刺受伤?”她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怎么?特意过来想看看本督死了没有?”萧慎本不想说话带刺,可谁知一听她开口就莫名想起上一世自己受伤她也来过几次,起初他以为是关心,心里还是暗自欢喜的,可见她态度冷淡,也就明白她不过碍于正妻身份不得不来看望一下,并不是真的担心他,心中失落之极。 这一世虽然圣上发病时间居然提前让他大感意外,不过料想行刺一事仍然会发生,故而带足了东厂的人才回到宫中。这一次不仅他本人几乎毫发无伤,还生擒了几名刺客,他立即命人卸下他们的下巴以防刺客服毒自尽。他猜测这背后不是徐世清余党就是太子的人,于是打定主意仍然装作受伤的样子好引蛇出洞。 这些宋秋荻自然是不知道的。见萧慎真的没事让她松了口气,可他那阴阳怪气的语气又让她气闷:“督公又胡乱冤枉人,昨天你们回来时我就想过来看看您,却被您的手下拦住了。我也怕过去反而添乱,只好等着天亮再过来,担惊受怕了一整晚呢。现下看见督公生龙活虎还有精神头儿挖苦妾身想来没事,不过……”她的目光移到了萧慎左手缠着的绷带上“督公似乎还是受了伤…… 萧慎听她说的真诚,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虽然仍然困惑却也心中感到些温暖,语气便也缓和下来:“小伤而已。”犹豫了一下,又道:“昨天是我要星纪等人看守不让人进来,后来听星纪汇报才知你来找过我,便吩咐……吩咐下次他们不必拦你。” “可宫中进来刺客会不会牵连到你?”宋秋荻担忧地问到,她知道上一世萧慎渐渐失势便是从这次行刺事件开始的。 萧慎心想她倒是聪明,到底也是宫里出来的,耐心道:“刺客已经被捉拿进了东厂大牢,自会有人审讯。只是我看那些刺客的武功路数像是江湖中人,多半只是些拿钱办事的亡命徒,就算知道什么恐怕也有限,再者敢进皇宫行凶的早就没把自己当活人了。”萧慎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线索是有了,若是揪出幕后主使反而是大功一件……” 上一世刺客一个也没捉到,萧慎重伤,谏官就趁机递折子指萧慎玩忽职守办事不力,皇上也不好包庇,略微惩戒了一下以平众议。相比之下现在的局面算是好多了。宋秋荻心中暗自高兴,想着萧慎重生一世必是不会像上辈子那般,毕竟能爬到东厂督主的位置上也不是一般人。她对他的手腕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她心中一动,又道:“既然无事为何昨天他们说你重伤?” 萧慎笑道:“那自然是迷惑外人好引蛇出洞。”接着他看到宋秋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有些心虚的道:“我……并没有让人连你都骗了。” “是吗?”宋秋荻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前天还说要休妻,怎么现在那么信任妾身了?厂公大人这变脸比翻书都快。” 萧慎讪讪一笑:“我……那不是真的休妻……我只是……只是……”只是怕你再怨恨我一世,这句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末了,他终于接了下去:“只是本督身处官场,环境险恶,不想有所牵挂,连累无辜。你也看到了,想害本督的人竟然都胆大包天到皇宫里行刺了。” 宋秋荻听完有些失望,不过马上想到对于戒备心如此之重的萧慎来说,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实属不易,谁让她上辈子给他的阴影太大了呢,怪可怜见的……当下转换笑颜道:“原来妾身是督公的牵挂,实在荣幸之至。” 萧慎红了脸,张开嘴刚要反驳,只见宋秋荻更靠近了一点,拉过他未受伤的那只手,突然的肌肤相触让萧慎一颤,未等他下一步动作,宋秋荻开口道:“不过督公既然要装病,那不妨像一点,这样如何,我每日来照顾督公饮食起居外人便真以为你伤重到时时需要人伺候。” 宋秋荻说这话时笑颜如花,双目中透着三分狡黠三分期盼另有三分情愫和隐藏的一分欲望,让萧慎大为震惊,他心中理智告诉他断不可为其所迷惑,他二人就算这一世平平顺顺不再互相怨怼也不可能有所结果,毕竟他是一个……然而在痴痴迷迷间他竟然答道:“好。” -- ②qq。cōм 谈心 萧慎盯着宋秋荻许久,久在深宫他见过的绝世美人数不胜数,宋秋荻相比之下算不上出众。她一张瓜子小脸,浅眉弯弯,一对杏仁妙眼倒是生得漂亮,偶尔望着你时盈盈秋水,引人遐想。单凭长相和性格勉强算得上秀外慧中,若不是一道圣旨他可能不会注意到她,她亦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知道自己要娶的女人的姓名时,萧慎就把她查得清清楚楚,越看越觉得宋秋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内心隐隐期待她是个和他自己有点相似的人,她能够理解他。 困在深宫,却向往碧海蓝天。他对她的期待有点像童年时第一次被告知选入内书堂读书时的激动与不安。 可惜结果并不如他所愿,她和别人并无不同,她厌恶他,就像世人都厌恶太监,而且她并不在意把这份厌恶表露出来。萧慎上辈子只活了三十四岁,用了短短一生证明一旦困在这高墙和这残破肉体之内便没有了任何其他可能。 重活一世的萧慎起初只想如何避免最后悲惨结局,其余便不再作它想。然而让他大为不解的是这一世宋秋荻却像是听到了他曾经暗暗的召唤那样愿意靠近他和了解他。萧慎数次以为这不过是个梦,醒来后他仍在被缚在行刑架上任人宰割。 想到这里他身上又隐隐作痛,背后冷汗连连,看到宋秋荻仍然一动不动专心看书,都没有朝他这里看过一眼,这让他里那份别扭劲儿又发作了:“她自己主动要求亲近,却又把我晾在一旁,这是何道理?不知看的什么书?她本就是司籍,想来爱看书也是合理。本督书房里经史子集一应俱全,她见了必定开心以至于手不释卷,但也不至于看都不看我一眼吧。”心中气恼,却又找不到理由发泄。于是他开始故意把茶碗弄出声响,挪动身下的太师椅,萧慎也知道自己这些举动幼稚不堪,根本就是有毛病,但还是忍不住。 终于,宋秋荻放下手中书卷,冲她展颜一笑,道:“督公似乎没在专心处理公务。” 萧慎感到热血往脸色涌,心中愈发后悔自己方才的幼稚举动,然而面上仍是冷漠:“那自然是宋司籍打扰本督。” 宋秋荻妙眼一转,笑道:“这可是奇了,妾身一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读书,何来打扰?督公真不愧是东厂督主,这给人安罪名是信手拈来。”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C╋ο╋Μ獨家梿載┊ 萧慎一听登时火气上来:“怎么在你心中我就是个陷害忠良的奸臣?东厂自我执掌以来几时兴过大狱?陷害于人?倒是朝中文官武将提起本督都要说一句“萧公治下东厂大牢空虚,刑具皆锈弃蒙尘”,你去朝中打听打听这是人人皆知的。三年前本督奉命查办徐世清一案是圣上御笔亲批,徐世清身为内阁首辅却贪墨无度,为大晋朝第一巨贪,本督查办抄家每一项具是清清楚楚,刑部、大理寺无不叹服。另外,本督一向不喜结党独善其身,为什么到你嘴里就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萧慎越说越气,尽管所说大抵不虚,但他口中“人人皆知”、“无不叹服”之类的却是没有的,文官挑他的错处还不及,那会真心称赞他。 萧慎此番牢骚也是长年累月积压的委屈,他希望别人能念他的好,可他的身份就是原罪,文官没人会买账,该骂他还是骂他。宋秋荻也不理解他,让他积压了两辈子的委屈一下就迸发了,说完却更加后悔,心道重活一世倒是还不如从前藏得住话。 至于所谓不结党营私,那其实恰恰是朝中各派都对他不信任的根源,他又不是司礼监老祖宗带出来的,可以说除了皇上无甚根基可言。这些萧慎自己心知肚明,但这节却不便和宋秋荻讲明,他偷偷观察着宋秋荻的神色,见她并无鄙夷之情,心下略感放松。 宋秋荻听得他声音传尖便知他此时真的动了气,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言又惹得他上头。心中稍稍有些不耐,心想:“这太监性子上来也真是不好伺候,好的时候好好的,不知那句话没说对脾气说来就来。”转念又一想:“他上一世结局凄惨,无数比他坏多了的官宦都没有这种下场,若是不感到委屈反倒是不正常了。”。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对他好一点,别再让他寒了心。想到这里便对刚才自己心中小小的埋怨而内疚,又见萧慎胸膛起伏,看来是气得不轻,便放下书本走了过去,一只手放在萧慎胸前给他顺气。 萧慎刚刚还高涨的怒气瞬间降下,取而代之的是直接红了脸,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只见宋秋荻抽去他手中拿着的公文柔声道:“若是看不下去就歇歇吧,陪我说说话。” 萧慎与她近在咫尺,轻柔的声音伴着呼出的热气让他心中一荡,接着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上辈子连更亲密的都做过现下有什么好害羞的。转念又想:“不对,上辈子她又不喜欢我,做那事儿也不过各取所需这又怎么能一样?”。 他稳了稳心神,将头偏到一边去轻咳一声,故意转换话题道:“你……刚才一直在看什么书?” 宋秋荻一笑,过去取了刚才所读之书拿过来给他看。 “《齐民要术》?”萧慎皱着眉头,大惑不解“你看农书干什么?” 宋秋荻笑着翻书给他看:“其实这书里记载了好多食谱啊,你看这里。”她手指着一页,萧慎看去原来是教怎么蒸饼的法子,各种做法都写的详详细细。 萧慎顿感好笑:“想不到你一个堂堂尚仪局司籍不爱读些《女德》、《女戒》之类正典,却想当个厨子。”。他以为宫中女子再不济也该读些《诗经》之类,也听闻宫女们私下爱传看一些话本,有的还是艳情本子,看《齐民要术》的恐怕也就只有宋秋荻一人。却不知她有没有看过那些话本?想到这里萧慎忍不住偷偷打量她,脑子里想起上辈子他们在一起荒唐时她似乎是挺放得开的?而且一开始说那番惊世骇俗之语的也是她……想来也应该是没少读那些玩意儿的。不知怎么萧慎有点得意,觉得抓住了她一个把柄似的。 宋秋荻却不知道她这位两辈子的便宜相公此刻脑子里的乌七八糟,她带着些不满道:“大晋女子要读那些三从四德的东西我看无聊得紧,只要男人好女人就好,这是什么个道理?按那些书上“好”女子标准,全天下女子都千篇一律一个样儿了,可凭什么世界上的男人可以有千种万种,女人却只能有一种?若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男人也没意思,女人也没意思。” 萧慎听得有趣,他之前调查时便听闻过宋秋荻曾经在教导宫女读书时偷偷将唐朝一代豪放女鱼玄机所作诗句插入教学,被路过大学士听到怒不可遏。此事说来的确有违宫规,但也顶多是不照本宣科,再加上所选诗句的确文学造诣不俗,便也不能说有辱斯文。尤其圣上听闻此事觉得有趣哈哈一笑,更是无人会追究。 宋秋荻哪知道他想到往事,见他笑而不语,以为他在心中轻视自己,不由哼了一声道“想来督公也是不同意了。是了,督公虽然……但也是男子,自然帮着男子给女人定规矩。” 萧慎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不满道:“你又来讽刺我?我明明一句话没说。本督……这种身份不过也是被人规定好了条条框框,那里能活得自在随意,又有什么不可理解你所说呢” “所以我与督公同病相怜。”宋秋荻笑道,一双手又不安分起来,抚过萧慎脖颈。 “你做什么……”感受到肌肤被触碰,萧慎像是被蛇咬了似的下意识地一缩,脸瞬间红了。宋秋荻在心中翻着白眼,想着上辈子那样都没见他脸皮这么薄过,现下怎么连碰一下都这样了?不过想想也是,上辈子他们乱七八糟的时候都是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神情,说不定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他这人就是别扭的一塌糊涂,她现在总算知道了。 见他如此紧张宋秋荻只好收了调戏他的心,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道:“对了,听闻督公在内书堂读书时就有神童之名,更是在前任督主孟缘督大人的指导下学习音律,尤擅古琴,不知妾身是否有幸聆听督公抚琴一曲?” 宋秋荻倒不是心血来潮。上一世萧慎曾经在书房中抚琴自娱自乐,正巧宋秋荻有事寻他,站在门外听到琴声悠扬悦耳,意境悠远,一曲入耳绕梁三日。她听得入迷,一曲终了她推门入内,看到一袭白衣的萧慎身前放着方古琴,他神情淡然,一人一琴,霎时间宛若画中仙人,那里想得到这是位宦官?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恍恍惚惚,心中大动,等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正红着脸看着他。 萧慎突然沉默,面色阴郁,过了一会儿道:“你如何知道我擅音律?师承何人?”孟缘督倒台时宋秋荻还没入宫,这三个字在宫中也是忌讳,她几乎不可能听说过他们二人的关系。 宋秋荻暗道不好,她自然是不能说出“是你上辈子告诉我的”这种话,只得随口扯谎:“自然是宫中女官宫女们口口相传,私下里不少宫女觊觎督公,经常称赞督公不仅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而且容颜俊美,才艺双全。”宋秋荻暗自鄙视自己居然也拍萧慎马屁了。 “别人说你就记住了?我还以为你对我一点都不关心呢。”萧慎嘲讽道。他是一点不相信宋秋荻的话,上一世她明明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自己告诉她的,还被她讽刺“居然有人这么夸自己”现下她自己却说出口,想来两辈子的宋秋荻必有一个在撒谎! 想到上辈子某天她突然看着自己的目光饱含情愫,可是当两个人一开口说话那份暧昧便转瞬即逝了就让他感到失落。 “改天吧。”想到过去他对眼前的宋秋荻也有些意兴阑珊了,但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之情又觉不忍,耐心解释道:“你莫要忘了我对外宣称养伤,你见过重伤之人还有精神头儿吹拉弹唱的吗?” 宋秋荻笑了,心里暗叫是自己疏忽,只顾着想多与萧慎相处一会儿却忘了正经事。便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问:“督公在自家府上还那么担心,莫不是府上有奸细?” 她随口一问,原没想萧慎真的做答,却见萧慎认真的点点头道:“有好多。” 宋秋荻知他在朝中环境险恶,原来竟是在家中也不得安宁,心下更替他不值。她也是在宫中多年,见多了尔虞我诈,这种人人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生活真是让人一刻也不想再过,故而十分期盼早日放归。 她暗暗叹气,想着萧慎比之她更不知要难多少倍,若是他这辈子能平安顺当多快乐一些那是再好不过了。见萧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便又笑着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做点动静不那么大的事。” 萧慎听了这话猛地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道:“这……现在刚未时……还是白天” 宋秋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白天怎么了?不知妾身是否有幸与督公对弈几局?” 萧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 妙算 萧慎一边欣赏着宋秋荻眼中那汪盈盈秋水,一边与她在棋盘上你来我往。他棋艺高超,不过见她兴致高昂便乐得故意放缓节奏以多陪她下一会儿,转眼不觉日头西下,屋中渐暗下去,可萧慎却盼望这游戏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正在这一派祥和间,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利声音划破宁静:“老三,我来看看你啦!你若是没事便差人应一声,让做兄弟的也好放心!” 萧慎听到这么一嗓子手中的棋子都没拿稳,他揉了揉眉心处,压下心中的烦躁和冲出去掐死这余德广的冲动。萧慎这人喜欢独来独往,余德广是他为数不多交心的朋友,他今日前来也确实是关心,但这来得也太不合时宜了!他心中正愤愤不平,宋秋荻起身轻笑道:“你不方便现身,我来应付就是了,你累了不如去塌上先躺躺。” 说罢了整了整衣襟发髻,推门来到正房大厅,萧府下人都认识这位是他们老爷的同僚秉笔太监,故早有小厮给余德广看坐沏茶,丝毫不敢怠慢。他见宋秋荻从一侧书房中出来,心中登时雪亮,面上却不动声色。 宋秋荻来到余德广面前,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口中歉然道:“不知余公公大驾,妾身礼数不周现行给公公赔罪了。老爷前日伤重,此刻还下不了地,不能亲自迎接还望余公公不要见怪。” 余德广打量着她,宫中都传闻宋司籍想法古怪行为多有离经叛道,今日一见却也规矩得很。又一思忖:“本来还担心这种性子会让老三吃不消,想来是多虑了,老三看来很信任自己这位夫人。”。 他仰面看着宋秋荻,微笑道:“萧夫人言重了,老三与咱家打小儿内书堂同窗,后来又在司礼监同僚,情同亲兄弟,彼此不讲究这些规矩。”顿了一顿,又问:“不知老三现在可好?伤势如何?几时能痊愈?” 宋秋荻答道:“托余公公的福,老爷现下只是活动不便,倒是不发烧了,听太医说再过不久就能下地了。” “哦。”余德广点了点头,心中便更有数了,知道老三定是没事,便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这番来还是为了告诉老三一个好消息,麻烦夫人待会儿转告他。”宋秋荻耐心等他继续,余德广开口道:“万岁爷病体无大碍,现下已经转醒,神志清醒,想来不日即可痊愈。前日万岁爷还讲老三这次护驾有功,特意嘱咐要他好好养伤,伤愈后由东厂全权处理刺客一案,定要找到幕后元凶。” 想到上一世同样的情形是猜忌与责罚,这一世萧慎没有真的卧床不起,定是做了安排,给圣上递了话。宋秋荻突然又想到,上一世圣上中风后昏迷了有月余时间,那次满朝上下都以为要变天了,这次竟然病情不重,不知道是否另有隐情?她长长吁一口气,虔诚道:“谢天谢地,定是圣上德感天地,有上天庇佑,实乃我大晋之福。”她久居深宫,又任司籍女官,这类官方套话也是脱口而出。 余德广一笑:“圣上固然洪福齐天,不过这次病倒也来得凶险,这还多亏了老三之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神医,力排众议将他举荐到了太医院里,这人针灸功夫出神入化,这次在太医院其他人都一筹莫展之际他给圣上施针,当天后半夜万岁就醒了。”又道:“老三是真厉害,这人此前籍籍无名,据说是从终南山上下来的,还是东厂消息灵通啊,竟然能寻到如此人才。这人倒也真是大胆,当时看他要给皇上施针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了,这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大家都甭活喽。” 宋秋荻心中一动,问道:“这位神医叫什么名字?” 余德广歪歪头,思索片刻道:“我记着姓李,叫李朴。” 果然是此人。上一世庆文帝迟迟不醒,满京城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来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李朴自荐入宫要给庆文帝看病,却哪里会有人理会,还差点被人抓进大牢里。最后不知怎么搭上左都御史史大人这才让他进宫施针,竟然妙手回春。 想来萧慎是早有准备。宋秋荻心中暗笑,心道到底上一世没白活。 余德广见她沉吟不语,刚才说了许多也口渴,便拿起茶杯撇了上面的茶叶沫子后抿了一口,尝出是极品龙井,心想老三这人真是一贯在茶和酒上从来不马虎,放下茶杯看宋秋荻仍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便问道:“跟着老三可还习惯?” 宋秋荻被他猛地一问吓了一跳,不过很快神色自如:“回余公公,老爷待秋荻很好。” 宋秋荻这番神情被余德广看在眼里,却误会了她是口不对心。他叹息一声:“唉,也是委屈你了。”他这话倒是真心实意,觉得人家一个六品女官,再有两年就要放归出宫,跟了他们这号人也真是倒霉。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其实老三也是可惜了,论相貌才学武艺那点也不输人,当年在内书堂读书时就是这个——”说着,右手伸了伸大拇指,继续道:“可偏偏就是这个命,人再好旁人也不会高看一眼。” 宋秋荻笑得有些不自然:“老爷年纪轻轻就深得皇上器重爱护,执掌东厂,旁人谁敢小瞧。” 余德广温和一笑:“我知道宋司籍仁厚心善,心里也替他高兴。本来我们这号人是没有奔头的,甭管多大权势,老了找个庙一住,死了有人埋就是最好的下场了。老三虽然嘴上不说,也不爱听我说这些,但他比谁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所以他才不爱折腾。” 余德广微微颔首,像是自言自语:“老三这人呐,看着不近人情,有时候狗熊脾气,其实心思敏感着呢。他自己是没办法,但是我知道他啊,骨子里不想与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为伍,可惜了。”他摇摇头,又看向宋秋荻:“你……”似是有所求:“多担待他些。” 宋秋荻微感惊讶,心念一转答道:“余公公这是那里话,他是妾身拜过天地的夫君,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离不弃。” 余德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最后笑笑:“老三是个有福的。”说罢便起身,朝着书房处喊了一声:“老三,走了。”宋秋荻想要相送被他拦了下来“去陪他吧。”便跟着小厮出府。 宋秋荻回身来到书房,看见萧慎正歪歪斜斜地躺在房中的塌上,一副惫懒的样子,见她进来有些不满地问道:“和余德广有什么好说,去了那么长时间?” 宋秋荻眼波流转,却不直接答:“你不是耳朵好都听见了么?” 萧慎被她这么一说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一声道:“也不是都听到……你们后来说什么我都不知道。” “万岁爷说你护驾有功,要赏呢。”她说道。 萧慎点点头:“皇上龙体无碍,那李朴果然厉害。” “你都知道了?”宋秋荻虽然问他却也毫不意外。 “本督这病又不是白装的。”他得意道。 “是是是,督公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惭愧。萧慎暗道一声。他无非仗着重活一世知晓未来事罢了,哪里算得上料事如神。若是真的步步算对他上辈子也不至于被人整得那么惨。不过这话是不能和宋秋荻说的,这恭维他也就只能应下来。 “督公这么厉害却看破宦海沉浮,独善其身不愿与朝中名利之徒同流合污,实乃朝中一股清流,也是令人佩服。” 萧慎眉头一皱,有些不高兴的说:“你这是骂我呢?”清流一词向来是形容和他这种权宦相对的文官士大夫,宋秋荻用来形容他让他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宋秋荻一笑,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道:“不敢,我是觉得余公公是督公真正的知己,还是他了解您。” 萧慎猛然被她捉住了手,第一反应想要甩开,却又实在不舍得,最后只得任由二人十指紧扣,他却也没忘了表达对余德广的鄙视:“老六那家伙最是无聊,就知道在背后编排本督。” 宋秋荻笑意不减:“哪里,我看余公公是真的关心您,还让妾身好好照顾您呢。” 萧慎心里发毛,有些紧张的看着她,只听她又道:“怎么不应该吗?还是督公有余公公这个知己关心就不需要别人了?” “他怎么能和你一样?”萧慎一急脱口而出。 “怎么不一样?” “他是本督同僚,也能算说的上话的友人,你是本督……”萧慎语塞,那二字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宋秋荻却不打算放过他“是什么?” 萧慎涨红了脸,偏过头去:“是……是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宋秋荻对重生来的萧慎一逗弄就脸红怯弱的样子简直爱不释手,她现在是知道了这人便是你若主动对他示好撩他一分他就如未出阁的小媳妇一样羞涩,她不禁后悔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这人原来这么可爱。 她不再说话,而是握着萧慎的手,让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眼看着这人连耳朵尖都红了让宋秋荻更是没来由的兴奋。对于萧慎来说,上辈子他不是没触及过她的肌肤,但这辈子的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他至今还是无法完全适应,也不敢相信却又沉沦其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脑子里不免想到一些明艳春光,想着想着竟然情动,下部某个地方出了汗,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让他霎时间红了脸。宋秋荻不解的看着突然从塌上跳了起来的萧慎,他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微微喘着粗气,还未待宋秋荻开口,只听萧慎道:“本督……只是有些饿了……” 宋秋荻的经验远比萧慎丰富,她一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他动了欲念,尽管不免好奇这阉人究竟欲从何来,又想到上辈子他与她欢好都是他服务于她,却不知他如何排解。 她走到他身旁,故意靠近了,带着笑的道:“不知督公想吃什么?”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整着萧慎的上衣,隔着布料轻轻划过他的乳首,又顺势滑下来停在他的腰带上。 萧慎像是被蛇咬了,跳开一步,脸红得像戏台上的关公。 “我……让……厨房开饭……”他磕磕巴巴的说,绕开她开了房门往外走。 “唉,憋着就不难受么。” 萧慎听到宋秋荻在他身后自言自语,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大踏步的出了房门。 -- 促织 萧慎这一休就休了月余,转眼就从盛夏到了金秋。这时节是京城最舒服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也没有漫天的黄风和伏天的冰雹夹雨,每天都清清爽爽的。 秋天的紫禁城尤其别有一番绚烂,红墙宫阙,秋风黄叶,让人发幽古之思。萧慎踏着秋叶进宫却无心欣赏皇城的秋景,皇宫的刺客摆明冲他而来,审不审这背后水也深得很。 庆文帝三十多岁登基,至今已二十七载。 他身形臃肿,两鬓已然斑白,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肤布满了棕褐色的斑记,许是大病刚愈的缘故他走起来脚下发虚。这幅模样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偏偏他虽是沉溺于酒池肉林,膝下子嗣却很稀薄,除了几位公主,能继承大统的至今都只有太子郑玄隆一人。庆文帝笃信道教,平时里喜服些丹药,可惜那些灵丹妙药也没能让他多生个儿子出来。 庆文帝浑身上下只有那身龙袍提醒着世人他尊贵无比的身份。 如果不是那身衮龙袍配上那乌纱翼善冠,他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本不该出现在一个臣子脑袋里,上辈子的萧慎即使作为内侍已然属于思维活跃之人也断不会冒出此种想法。但这辈子他不知怎么,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迅速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好在他知道把这番活络心思好好藏起来。他老老实实地跪在大殿内,直到圣上疲惫的声音传来:“起来吧。” 萧慎谢恩起身,他直着腰却低着头,等着庆文帝的指示。 “伤怎么样了?”庆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劳陛下挂怀了,臣没事。”萧慎恭敬地答道。 “刺客一事你查到什么没有?”皇上又问道。 “回陛下。这些人敢来皇宫行刺,是怀着必死之心的,臣已经把他们悉数押入东厂大牢,日夜刑讯定会让他们招供。” 庆文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阵,突然问道:“你做东厂厂督这个位置多久了?” 萧慎不解皇上为何会突然问他这个,但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答道:“臣是二十三年冬提督东厂,到下个月正好满四年。” 庆文帝略一沉吟,叹道:“本来你在司礼监任个秉笔,独善其身,又有文名,满朝上下对你交口称赞。可这东厂终究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儿,你为朕办事衷心不二,为国拔除那些附骨之疽,这很好。可于你自身却未必是福了,这终究是朕难为了你呐。” 萧慎听了这话哪里还敢立着,立即跪倒在地,叩首道:“能为圣上分忧是臣几辈子的福分,皇上体恤微臣,微臣感激不尽,自当殚精竭虑,身死不为报。”萧慎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庆文帝的意思是不是要换了他。他师父给他取名“慎”就是要他诸事小心谨慎,提督东厂后他更是尽量低调行事,但终究不免得罪人,三年前办徐世清一案就让在朝中树敌不少。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被撸去职务只怕会死的比上辈子还快。 重活一世,很多事都看明白了,他愈发不眷恋这个位置,他只是不想死。突然又想到:“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她怎么办?” 庆文帝不语,过了许久才道:“好,你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要让朕失望,萧慎。”语气不容置疑。 出了乾清宫,没走多远只见前面两个人正拉拉扯扯像是争吵的样子,萧慎上前两步发现是余德广和御用监的掌印太监侯玉。 “呦呦,这不三爷嘛!还是那么精神!”侯玉看到萧慎热情地过来招呼,“三爷,看看咱家这蛐蛐,宁阳来的“铁头青背”!看这威风样子,定能百战百胜!咱家正打算拿去孝敬老祖宗呢。”侯玉拿着一个蛐蛐罐子,向萧慎炫耀道。 萧慎点了点头,却不答话,他对宫中内官中流行的斗促织的游戏兴趣不大。 “甭听他吹!”余德广不屑地道。 “这余公公您就不懂了,这善斗的蛐蛐都是头大项阔,牙长腿长,腰背厚实,瞧瞧咱这虫儿,老余你内个一看就是石景山那边的土蛐蛐,不行!这京城周边哪有好蛐蛐?”侯玉得意的道。 “我就看它好看,怎么?不行啊?再者,咱就喜欢京城的蛐蛐,外地的玩意儿少跟你爷爷我这儿显摆。”余德广不服气地说。 侯玉一笑,不再理他,转过来上下打量着萧慎,说道:“三爷大婚那天可是喝的够多的,怎么,新娘子伺候得好不好?”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恨不得飞起来,而后又神神秘秘的道:“三爷要是需要,咱家哪里有的是好东西,这银托子、缅铃、硫黄圈、悬玉环、角帽儿、锁阳……”竟一口气报出好几样那房中行乐之物来,末了讨好般地看着萧慎:“您看您老人家要不要……” “侯玉!胡沁什么呢?!你当老三什么人!”余德广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怒斥道。 大晋国不禁宦官娶亲和宫内结对食,没对食的宫女还要被人笑,以为是弃物。像萧慎这样心里想但宁可自己偷偷私下解决也从不主动找的并不算太多,而侯玉这种极度风流好色的却也更属内官中的罕见品种。 侯玉男生女相,人长得极美,雌雄莫辩的样貌,悦耳诱人的小嗓子,笑起来那更是一顾倾人城,庆文帝后宫三千佳丽尽失色,幸亏庆文帝不好男色,不然他是逃不过侍寝的命运。 这人仗着一副好皮相虽然是残疾之身却也勾搭了不少女人,纳了十多房小妾,有的居然还抛弃了结发丈夫入了他的后院,真可谓天下之事无奇不有。 侯玉鄙视地看了余德广一眼:“这人生根本乐趣的大事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有什么不可说的?” 余德广冷笑道:“你就算夜夜胡闹,也闹不出个结果来。” “不跟你讲了,咱家给老祖宗送虫儿去,咱玩不了勺子把,玩虫儿总可以吧!三爷,回见!”侯玉冲萧慎摆摆手,朝着司礼监方向一溜烟地去了。 “妖里妖气的什么样儿,呸!”余德广不屑道。 “算了,由他去吧。”萧慎道。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儿,这现眼的事儿他倒以为是光荣似的!”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儿。” 余德广打量着萧慎:“老三你怎么也……咱家可记着你原先也瞧不上这号人,啧啧啧,莫不是这成了婚也转了性儿了?”说着过来摸摸他的头。 萧慎一把打开他的手:“胡说什么,和这个没关系。我忙,还得回厂里,没空和你闲扯淡了,告辞。” “得勒!还是咱家清闲,有闲工夫听虫儿叫。”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楠木葫芦,盖上还写着“五福捧寿”字样。和萧慎告了个辞,两人各回各处。 萧慎的心境倒是确实变了许多,不过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宋秋荻,纯粹是他死过一次,看人不一样罢了。那侯玉……至少当时没像其他人一样对他落井下石。至于余德广倒真是和他胜若兄弟,最后也是冒死相助,落得个发配海南净军的下场。 萧慎猛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人还挺多。那这辈子至少不要连累旁人罢。 -- 鸣冤 萧慎回到东厂时已是快到午时,进去后解下披风交予旁边的小内侍,走到脸盆旁净了手,又接过身边使唤人端着的手巾擦了擦,见星纪进来他头也不抬直接问道:“还没招?” 星纪摇摇头:“回大人,那几个贼人骨头是真硬,北镇抚司的十八套大刑都用了一遍也没撬开口。” 萧慎皱眉,放下手中的手巾道:“走,看看去。” 东厂原本是没有自己的监狱的,这处诏狱还是孟缘督在任上时力压谏官反对设立的,尽管没有北镇抚司诏狱那么历史悠久,但东厂的番子皆是从锦衣卫精英中选拔,这刑讯人才自是不缺。 萧慎打量着被抓来的刺客,一共七个人,每个人都已经被轮番刑讯过,个个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却都神情倨傲,看见他进来更是全都面露鄙夷。 “怎么,拿爷爷们没招儿了,换两条小狗来?”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轻视地看着萧慎星纪二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萧慎身上,露出一个极为猥琐的笑容:“爷爷横行大江南北时想来你这条小狗站着都够不着爷爷的卵子,哈,看你下巴剃那么干净,看来还是条没卵子的小阉狗,哈哈,妙极!” “大胆!”星纪怒不可遏,一鞭抽了下去。 “你这小娃娃今天没吃奶吗?打在爷爷身上爷爷一点也不疼!”大汉怒目圆瞪叫道。 萧慎凑过去看这人,发现他肋部一边已经被戳烂了,露出森森白骨,“弹琵琶?”他问星纪。 弹琵琶是锦衣卫发明的酷刑,用小刀在人每一根肋骨区间部分一段一段地戳过去,肋部是人体对疼痛最敏感的部分之一,据说受刑者生不如死,能挺过去不招的人堪称当世硬汉。 这里一共有七位硬汉子。 “怎么?你这阉狗给爷爷舔舔?”那大汉继续口无遮拦,拿萧慎调侃道。 “大刑上遍了,兄弟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请厂公定夺。”掌刑千户过来低声道。 萧慎摸了摸太阳穴,他是委实不想在这里在多待一刻。 “昼夜用刑。” “遵命!”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人都道东厂手段百出,凌虐花样叹为观止,然而萧慎是显然没能继承这一关荣传统。他内书堂出身,又从小在孟缘督的庇护下长大,原是没见过那些折磨人的勾当的。孟缘督这个天赋异秉的也还没来得及有把这项技艺传授给自己爱徒就倒台了。再加之他上辈子自己下场如此之惨,不知在天牢里受过多少轮酷刑,最后还被生生割肉致死,这就更令他无法忍受黑牢与刑讯,这会激起他最黑暗的记忆,让他浑身疼痛。 一疼就想喝酒,本打算宿在东厂办公的萧慎决定打道回府。 刚出东厂就见一个满脸血污、身上衣衫脏破不堪的汉子冲着他就直扑了过来,这人黝黑的肌肤,穿着无袖短衫,手臂上隆起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显示出是力气活出身。幸得旁边星纪玄枵手明眼快一人拉一只胳膊,在他扑到萧慎之前就将他架了起来。 “厂公,我要告状!我有冤!” 来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无视旁边的厂卫,只盯着萧慎腰上悬着的牙牌口中不住地呼喊道。 萧慎向后退了一步,奇道:“喊冤怎么喊到本督这里来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来人答道:“小人知道,这是东厂!东厂,监察百官!只有东厂能治他们,大人管着东厂,我就找大人!” 萧慎沉吟了一下,示意左右先放开他,这人得自由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萧慎面前,口中兀自喊冤不断。 “他们?你说的他们是谁?” “小人要告王三、王六,以及他们背后的县衙门,赵元丞这个王八蛋!” 萧慎听他颠三倒四的,最后那个名字却是他熟悉的。 “赵元丞?完县县令?” 那人不住磕头道;“对对对,就是赵元丞侵占小人土地,请大人做主啊!” 萧慎一眯眼,厉声道:“大胆!民告官本就有罪,还敢侮辱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听了却也不惧,答道:“小人赵三才,家住河北完县,世代务农。前日完县管皇庄的管家以扩大皇庄为名强行征缴了小人的土地,小人不服,让他们上面的告示来,却被王三、王六两个打了一顿。小人告到县衙,反被打了板子关了一个多月,致使瘫痪老娘无人照料,饿死家中。” 萧慎静静听着,听到“皇庄”二字暗暗心惊。皇庄本不是祖制,然而庆文帝上任伊始便划分直隶河北省一些县的良田为皇家私产,管理皇庄者多为宫中派去的太监。皇庄征缴补偿虽有一定之规,但管事太监和地方官吏互相勾结与民争利也是常有之事,近来朝中不少大臣也上书立主废除皇庄制度,不过这些折子到不了庆文帝手中都被司礼监两位祖宗压了下去。 问题是完县县令一人与民争利强占农民土地还是真的奉命征缴皇庄呢? 无论如何这种事弄不好就牵连甚广,这赵三才敢上京告状背后难不成有人指点?上辈子萧慎只隐隐约约听说河北一个农民因为土地纠纷上过京,后来不了了之,万想不到现在这事让他碰到了,这等棘手事必然是不能管的。 打定主意后萧慎道:“此事应该归地方官处理,你越级告状已是触犯我大晋律法,念在你老母份上本督不追究你冲撞之罪,速速回乡去吧。” 赵三才呜咽道:“地方最大的官就是赵元丞啊!我就是要告赵元丞啊!赵元丞是官,东厂是管官的,只有大人才能替草民申冤啊!大人!” 萧慎揉了揉太阳穴,厉声道:“你听好了,东厂一向不涉及民间纠纷与地方案件,你的事本督管不着,按律应交由地方官处理,你若是再纠缠不清本督就拿你做暴民处理,送往刑部大牢!现在,给本督让开!”说完便再也不看伏在地上呜咽的赵三才一眼,径直走了。 这一天糟心的事不断,让萧慎身心俱疲。他走出东厂衙门所在的胡同,直奔近来在这一带很火的一家包子铺。这家人从天津过来,专门卖包子却也在京城干出了名堂,他家的包子花样繁多,除了常见的猪肉大葱、羊肉包、牛肉包之外,还有依据古法制的鳝鱼包子。除了市井小民常来光顾外还时不时有达官贵人打发下人打包回府,在这一带可谓有口皆碑。 萧慎和厂卫找了空位子坐下。周围人一见他们那身皮谁还敢继续坐着吃,纷纷扔下饭钱恨不得直接遁地而走,包子铺里瞬间就只剩下萧慎一行人。 老板战战兢兢地过来招呼:“几位厂爷,用点什么?咱小本买卖,招呼不周您多担待着。”冲着萧慎点头哈腰道。 萧慎心中暗暗叹口气,心道披着这身皮人人都道你是什么灾星罗刹,也无怪乎人人都爱看你脱下这身皮赤条条地等着被宰的样子。当下也不多言,众人要了包子和小米粥吃了起来。包子美味,不过萧慎心里不痛快,脑子中尽是诏狱里的血肉和赵三才脸上的泥污,故而只随便吃了六个包子喝了一碗小米粥,剩下的都归星纪玄枵横扫一空。 老板和铺子里的伙计偷偷打量着一众厂卫,见他们似乎真的只是来吃饭,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吃罢,萧慎扔下饭钱,那老板马上诚惶诚恐地过来:“公公,这可使不得啊!哪敢管您要钱啊!您老几位能来吃就是小人祖上冒烟了!况且……这也忒多了不是,这不能要,使不得!” 萧慎拿手帕擦了擦嘴,道“补偿你的。” 老板兀自叨叨着:“这哪儿成啊,公公您拿回去,小人不敢……” “给你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星纪厉声道,老板这才不敢再言语默默地收了银子,恭送众厂卫。 萧慎现在只想赶快回府后沐浴洗一洗诏狱的晦气,再喝上几盅缓解身上的疼。 宋秋荻见他回来满脸惊喜,这让萧慎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她拿过一盆刚洗的枣子:“尝尝,余安他们刚从树上打下来的。”萧慎往枣树那边一看,梯子还没撤下来呢,显然刚从房顶上下来。京城人住的院子无论是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还是贫民住的杂院这枣树都是少不了的。 萧慎接过一颗枣子,那秋枣翠绿中点着红,还挂着未干的水珠,煞是可人。他咬了一口,脆甜无比,入口生津止渴,再加上宋秋荻的笑意让他心中有阵阵暖流。 “用过膳了吗?”她问道。 萧慎点点头:“在衙门附近吃了点。” 宋秋荻的神色似乎有点失望,转瞬即逝,不过萧慎何等细心敏感,他捕捉到了她情绪的转换,心情更是大乐,又拿起一颗枣子递到宋秋荻面前:“这枣不错,你也尝尝。” 宋秋荻笑盈盈地接过,说道:“妾身还没用过午膳,这枣子还是少吃,督公倒是用过膳了,吃点枣子正好消食。”眼波流转,又道:“不如督公吃几个颗枣子陪妾身一起午饭可好?” 萧慎赶紧一把拿过宋秋荻手中的瓷碗,道了声:“好。”转头对余安吩咐道:“去酒窖拿瓶竹叶青拿来。” 宋秋荻嗔怪道:“吃枣子就酒,你是酒腻子吗?” 萧慎笑笑:“不是。” 他长吐一口气,心下有些满足。重生以来与宋秋荻的相处越来越让他真有某种普通人家的感觉,让他能暂时忘却朝堂的纷扰和未来不确定的命运,只是他依然困惑于为何这一世的宋秋荻竟然对他如此之好,让他高兴之余却也并不敢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 东厂 萧慎短暂在自宅中住了半日后,连着数日都是宿在厂中,只是他再怎么勤勉面对那几个不肯开口的刺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这样继续僵持了几日。 这日他正在批阅折子,突然外面有人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禀厂公,大事不好,有刁民当街叫骂诽谤朝廷命官,还冲击承天门中央官署!” 萧慎大惊,赶紧放下手中的折子:“人呢?” “被厂里的弟兄擒住了,正押回来呢。” 赵三才比上次见到更加狼狈,然而看着萧慎的眼神却没了惧意,犹如习惯了吃人的老虎看着过路的人一样。 这眼神饶是活了两世的萧慎都看得心惊肉跳,然而他却没有表露分毫,沉下脸道:“大胆反贼,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当街辱骂朝廷命官,还竟敢擅闯承天门,活得不耐烦了?!” 赵三才双目充血,眼眶几欲撕裂,良久才狠声道:“我家祖上田地被狗官吞没,累我老母惨死,既然你不管,他也不管,都没人管,那就只有皇上管了!” 萧慎倒吸一口凉气,也发了狠说道:“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是死路一条?你若肯说出幕后主使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否则就等着剥皮凌迟吧!” 赵三才听后哈哈大笑,瞪着血红的眼睛道:“老子土里刨了一辈子食就喂饱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狗官,到头来你们想抢就抢,想杀就杀,早知道没有天理老子应该直接见官就杀,多杀!” 萧慎刚想呵斥他的大逆不道之言,只见外面番子疾行进来口呼:“万岁召见。”萧慎不容多想,只得命手下先将赵三才押至东厂监狱,便急匆匆地换了衣服进宫了。 御书房门前迎接萧慎的是司礼监老祖宗李广生,萧慎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好:“老祖宗好。”李广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凑过他耳边低声道:“万岁爷在气头上,你自个儿小心。” 萧慎应了一声,李广生开门,待萧慎进入后便将门掩上离去。历来东厂御前汇报司礼监的掌印是不能在场的,反之亦然,这是从百年前就定下的规矩,为防泄密。 萧慎进门后就看到庆文帝阴沉的脸色,知他必是气极,当下行礼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胡说八道的刁民呢?”庆文帝怒道。 “禀万岁,抓了。” “朕听闻他前些天就跑到你的东厂去了,为什么当时没抓?” “回万岁。是臣疏忽,臣听完他的诉求告诉他此事应交由地方处理,臣想着东厂不能干涉民间之事,且当时他也并无异动,所以就……放了。”说完深深叩首,口中道:“是臣疏忽大意,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脸埋在地板里的萧慎看不见庆文帝此时的脸色,然而周围的不祥之气已然让他感到汗毛倒立,在京中闹事辱骂朝廷命官还冲击承天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东厂居然让这样的事发生而这人他之前还见过,他这个厂督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萧慎甚至准备好庆文帝将他直接格职降级的处罚了。心中不禁感叹,上辈子都没遇到的倒霉事。 “抬起头来。”过了许久庆文帝突然命令道。萧慎抬头,看见万岁脸色不善,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那赵元丞到底有没有胆大包天到打着朕的旗号强占农民土地啊?”庆文帝问道。 “这……臣不知。但臣想赵三才一个农民竟然敢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这背后只怕另有人指使。”萧慎小心答道。 “哦?那又是谁指使的他?” “臣定会查明。” 庆文帝冷笑一声:“那你就去查吧。”说罢转身回到御案前,拿起一本书,似乎不打算再理他。 萧慎心中叫苦,摸不清皇上的态度,只得跪在原地答道:“臣遵命。” 庆文帝拿着书卷,并不看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好要怎么查没有?” “赵三才人已经在诏狱里了,臣自然会让他招供。” “你刚才说了,那赵三才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却敢上京告状,还直接找到你东厂头上,若不是背后有人,就是真有大冤。厂臣只审他一个人是打算屈打成招糊弄朕吗?”庆文帝冷冷地道。 萧慎慌了,只得赶紧再次伏地叩首,称:“微臣万万不敢!” “要查就彻底查,让他们当面对质。” 萧慎沉吟一下,道:“万岁的意思是,将赵元丞传唤至京?” “你去一趟河北吧。” 萧慎却没立即领命,他思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可是东厂历来不干涉民事事件,也不得插手地方案件,臣若是去捉拿赵元丞……这……恐怕坏了祖制,谏官怕是要站出来反对。” 萧慎说得小心翼翼,也料定圣上更有深虑,故而才有此说。然而令他大惊失色的是庆文帝听完突然勃然大怒,指着萧慎骂道:“朕要你做你就做,哪那么多废话?什么祖制?你跟我说说什么祖制?东厂是替朕办事的还是替祖制办事的?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跟朕讨价还价,你就是怕那些言官弹劾你,怕有麻烦,居然连朕都敢敷衍了?!那赵元丞现在是打着朕的旗号,你居然说这是地方案件,你是猪吗?猪!”骂还不解气,庆文帝顺手抄起御案上的砚台朝着萧慎砸过去。 一直跪着的萧慎早就被骂的大气不敢出,看见砚台飞过来也不敢躲,正中右边额头处,黑色的墨汁混杂着鲜红的血迹污染了身上的四爪蟒袍,他也不敢擦一下,而是跪拜不起口中道:“请万岁息怒,万岁病体初愈,请务必保重龙体!”也不顾额头上的伤势朝着地板猛磕下去。 庆文帝似乎也想起自己大病初愈不宜动怒,当下闭目,不再理会萧慎。 过了良久,庆文帝才缓缓起身,踱步到萧慎身旁,命令道:“起来。” 萧慎谢恩起身,低着头,不敢言语。 “你从小就跟着朕,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朕自然知道你忠心不二。三年前你办徐世清一案为朕拔除了心里的刺,朕知道你能为朕分忧,所以才信任你,别人朕从来都信不过。”又缓缓道:“东厂是朕的耳目,朕的喉舌,朕的一把尖刀,不然朕要东厂何用?你用不着对朝廷负责,对国家负责,你唯一要负责的人就是朕,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萧慎低着头,乖觉地应道:“是。” 庆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微一合眼,又缓缓睁开,意味深长地说:“你啊,到底是不如你师父。” 萧慎屏住呼吸,背后冷汗连连。 ”河北的事要办得好,办得漂亮,知道吗?”庆文帝语气不容置疑道。 “臣一定不负圣上所托。”萧慎领旨道。 “后天就出发。”庆文帝对他的态度算是满意了,又道:“对了,先去太医院把头上拾掇一下,成什么样子。”说完回到御案前,不再理会他。 及至终于出了大殿的门,萧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凭心而论,庆文帝对他多半和颜悦色,这种打骂倒是头一遭,显然是万岁急于想借此事拔掉他心中另一根刺。 萧慎对此心知肚明,他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做,可惜,这点心思庆文帝一眼便知。 “厂公不怎如何惹恼了父皇?” 萧慎只顾想着心事,没注意御书房门前站着的不再是李广生而是东宫太子。 未来的顺天帝、一登基就将他凌迟处死的人此刻正笑着看着他,用状似关心的语气问道。 萧慎感到呼吸停滞,心中的恨与惧不受控制地传遍全身,以极大克制力才避免情绪外露。 “是臣办事不力……” 太子笑意更深,他年纪和萧慎差不多大,相貌堂堂,平日里并不如何干涉朝政给人一种低调神秘之感。然而萧慎从上辈子就知道这位太子私下德行不佳,虽然至今只纳一妃,却在钟粹宫里养着十几个貌美年轻的小太监,称为“老儿当”,常常极尽荒唐之事,有的小内侍被他玩弄致死,这些丑事都被司礼监压了下去。 他本以为这位太子爷顶天了和他父皇一样,却没想到他是个如此狠辣的暴君。 郑玄隆拿出一条丝帕,在萧慎震惊的目光中上手拭去他脸上的墨污和血渍:“厂臣这幅样子出去可不太好。” 萧慎想躲,却被太子轻轻抓住手腕,“父皇病过一场后脾气不太好,就是本宫也生怕那句话不对惹父皇生气,厂臣这是触眉头了。” “殿下教训的是。”萧慎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了,说话也不受控制。 “好了。”太子收回手帕,继续笑着看萧慎:“厂臣为我大晋鞠躬尽瘁,想来父皇心里也是清楚的,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微臣不敢。”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不再言语,径直离开,只留萧慎站在当中。 萧慎浑浑噩噩地走出皇宫,他站在外面看了这红墙宫阙一眼,突然心中涌起“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种荒谬念头。他九岁进宫,如今已经整整二十年,刚二十年啊……萧慎长叹一声,抛开某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乘了宫外停着的马车打道回府。 -- ②qq。てōм 构陷 萧慎回来时宋秋荻正端着一盆洗好的葡萄打算尝鲜,看见萧慎头上缠着绷带回来时大吃了一惊,忙问他发生何事。萧慎见她这关怀倒是情真意切顿时心中一暖,便将今日御前之事有详有略的说了,将赵三才一事的前因后果也有所提及。他隐去了被庆文帝痛骂一节的细节,饶是如此也听得宋秋荻忧心忡忡,上一世庆文帝在世时算得上对萧慎信任有加,怎么现在太子还没出手,连庆文帝这边都不对付了? 重活一世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 看着她满目愁云又带着几分迷惑不解,萧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道:“为人臣子这是免不了的,好在圣上只是一时发泄,事后并未过多追究,料想应该无事。” 宋秋荻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问:“还疼吗?” 萧慎摇摇头。她像是不信,伸手轻轻抚上他包扎过的额角:“就怕留疤,这好好的脸要是落了疤可就破相了。” 萧慎抿起嘴角,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本督又不靠脸活着。” 宋秋荻笑道:“虽然督公不像我们女人把脸蛋看得比命还重要,但这般天人之姿若是有了瑕疵那可该多可惜啊!” 萧慎听得这恭维觉得心里舒坦,不过面上却是一挑眉,假装大大咧咧地道:“本督向来无所谓这幅外在皮囊。” “原来督公竟然美不自知!”宋秋荻语气故作夸张地道。 自然不是,萧慎心中道。顿觉上辈子在自家夫人那里亏欠的赞美这辈子都听到了,美滋滋地暗自窃喜。他轻咳一声,故作正直:“本督在宫中行走这仪容自然是不能失了礼数,在圣上面前有碍观瞻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宋司籍也久在宫中教导女眷,想来对此更是清楚。不过本督每天公务繁忙,只考虑陛下交代下来的差事儿,又不是御用监侯玉那样成日清闲,无所事事尽考虑些衣装修饰之类无聊之事。” 宋秋荻含笑,剥了一颗葡萄,递到萧慎面前,调笑道:“那陛下又有什么国之大事交给督公了?” 萧慎一愣,竟然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以他的身份地位这感觉相当诡异。又看她纤纤玉手拈着的那颗翠玉葡萄,看着珠圆玉润,鲜嫩欲滴,引人垂涎,只是却不知他到底是看葡萄还是那凝脂柔荑了。他面上一热,摈弃脑中的杂念,若无其事般地接过葡萄吃了,而后干脆答道:“我要去趟河北,后日便走。” 宋秋荻本没打算萧慎会回答的,真有什么差事儿那可不是她能打听的。她“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让你去押解赵元丞上京?” 萧慎点点头。赞道:“聪明。”手里也拿起一颗葡萄,漫不经心地剥着。 “可东厂去押解地方官员,这恐怕不太合大晋律法。”宋秋荻担忧地说。 谁说不是呢。他心道,却不便说出口。他叹了口气道:“左右河北也是京畿地界儿,是直隶省,本就是朝廷领导,而且皇庄更是事关圣上,本督就当一回钦差了。”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て╋ο╋Μ獨家梿載┊ 宋秋荻心念大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道:“所以督公要去的是完县?” 萧慎点头,又将剥好的葡萄递到宋秋荻面前。 然而宋秋荻却似没有看见面前的翠玉,只道:“妾身当初随祖父来京投奔的远亲,在妾身进宫之后举家迁离京城,听闻就是去了完县,所以妾身想督公此行能不能带上妾身,也好去看望下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萧慎大皱眉头:“本督是公干,不是游玩……”又见宋秋荻一直没理会他给她剥的葡萄心下不悦。 “妾身一直感念当年亲戚的收留之恩,这世上妾身的亲人只剩下他们了。”说着面露哀伤,不过看着萧慎的样子又道:“督公若是为难也就罢了。” “你不是说我是……”萧慎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刹住,他并不想在她面前多暴露自己的在意,他摆摆手:“这倒也不是甚为难事,又不是去打仗。到时候你就和我同乘一车便是了。” 宋秋荻喜上眉梢,道:“那妾身就谢谢督公了!”又像是终于注意到那颗葡萄似的,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这督公亲手剥的葡萄,妾身荣幸之至!”接过含入口中,心下腹诽着萧慎也不知道拿高一点…… 萧慎轻咳一声:“礼尚往来。” 次日,萧慎回厂里清点此次河北之行的人员,正在交代行程时忽有内侍来报,兵部尚书沈元亨求见,正在外署大厅等候。萧慎一皱眉,心知来者必不善,不过还是整了整官服,到了大厅。 沈元亨一见萧慎,起身拱手,道了声:“萧厂公,别来无恙。” 萧慎点头示意,请其去左边小厅议事。待到了小厅两人落座后,沈元亨再次开口道:“听闻圣上指派大人办理赵三才一案,厂公真是深得圣上信任,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肩负重任,为圣上分忧,实乃大晋栋梁之才。” 萧慎暗暗皱眉,心中不屑一顾,心想上辈子给本督列了二十八项大罪的不就是你沈元亨吗?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便冷冷地道:“沈大人不必拐弯抹角,有事便直说吧。” 沈元亨也不在意,一笑道:“萧大人可知这赵元丞的底细?” 萧慎淡淡地道:“愿闻其详。” “萧厂公内书堂出身,也是拜过孔圣人的,想来是知道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此为礼有三本,天地君亲师,人若是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敬,那岂非失了为人的根本么?”沈元亨不紧不慢地道。 萧慎在心中破口大骂起来,此人显然是讽刺自己不过是一个刑余的宦官,不知守圣贤之礼,和他们这种科举上来的人不该相提并论。面色仍是冷冷地道:“沈大人,本督明日就要赶赴河北,没时间在这里打哑谜,您若是无要紧事,只是来和本督谈经论道,那还请改日再续吧。” 沈元亨淡淡一笑道:“赵元丞是陈山陈大学士举荐的人。” 萧慎心中一动,难怪那沈元亨拐弯抹角,还要先提及自己内书堂出身,那陈大学士正是当初内书堂教书的教习先生,是萧慎的授业恩师。 内书堂教职本是文官避之不及的,陈山当年官拜礼部尚书兼殿前大学士,后为庆文帝所不喜,撤除阁务,同年于内书堂教书。 陈山自然心中不忿,再加上骨子里对宦官的轻蔑,教书大多也不过照本宣科敷衍了事,只是遇到萧慎这个悟性上佳的学生终究还是起了读书人的爱才之心,对其关照有加,时常指点他读“私书”。也曾当面感叹过“此子太过可惜”,萧慎虽然年幼却早熟,自然知道他可惜的是什么。 说起来这陈山倒的确是对萧慎有恩的老恩师。他如今早已退休养老,那赵元丞和他能有多大的关系,恐怕是未必。 见萧慎沉默不语,他又缓缓道:“陈大学士虽然早已不在庙堂,不过与内阁王首辅一向颇有私交,我想大人是清楚的。” 萧慎不看他,盯着厅中挂着的岳飞画像出神,过了一会儿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王阁老是圣上钦点的人。”自从前任首辅徐世清被东厂彻查贪墨一案之后,王相全就被庆文帝提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然而庆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他一手提上来的人过不多久就厌而弃之是常有之事,这却不便讲出口。 沈元亨猛地一拍两人中间的方桌,像是发了横财了一样兴奋起来:“对嘛!皇上对王首辅信任有加,三年来王大人为朝廷可谓鞠躬尽瘁,这河北一事,赵元丞脑子糊涂,听信奸人假传圣旨,厂公可要明察。” 萧慎神色稍霁,心道:“原来是怕牵扯到王相全身上,这倒是不难理解。这朝堂上向来无事时还好,有事便会小事化大,想来王阁老的政敌们正蠢蠢欲动,打算利用河北一事大做文章,这沈元亨作为王阁老的人过来递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又想:“圣上却也想借此事敲打王相全,让他不要再撺掇谏官上折子取消皇庄,这又怎生两全其美?” 萧慎虽明白庆文帝的心思,却也委实不想替他做这个恶人,他思虑再三对沈元亨正色道:“沈大人放心,本督此行负责押解相关人员上京,到京城后自会有三司会审查明真相。若是那赵元丞自作主张与民争利,那严加惩戒就是,断牵扯不到王阁老头上。至于陈大学士举荐一事,陈大人已退休不问政事多年,料也不会有所牵连。况且以陈大人的正直,若是经手此事也必定不会包庇赵元丞,本督正是牢记当年大人的教诲,行事不敢有悖“祖宗法度,圣贤道理”这八字箴言,定会秉公办理,不牵连无辜。等事毕后我也自当亲自登门看望恩师。” 他这番话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沈元亨像是感激涕零一般,一拱手道:“萧公深明大义,下官佩服。”忽又一笑,道:“只是还有一节,厂公却未必知晓了。” “什么事?” “那赵元丞不过一个直隶县知县,哪里敢破坏圣上钦定的土地政策,这与民争利也要看争得什么利,这掉脑袋的事想来他是不会干的。怕是有人假传圣旨,说圣上有意扩大皇庄,那赵元丞又是个糊涂蛋便信了。”沈元亨道。 萧慎皱眉:“假传圣旨?谁有这么大胆子?沈大人不可乱讲。” 沈元亨不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只见上面写着“李绅”二字,又有赵元丞顶上字样,显然是赵元丞给这位次辅的信。 萧慎展信,见上面是赵元丞回复李次辅关于圣上扩大皇庄一事。萧慎看罢轻轻放在一旁,心下明了这沈元亨不仅是来让萧慎不要牵扯到王阁老的,还要借此事陷害到李绅身上。他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却不知真假。”顿了一下又道:“更不知这般机密又如何到了沈大人手里?” 沈元亨急道:“这还能有假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稍稍敛了情绪,看着萧慎,耐人寻味地说道:“李宗主那边也已经打好招呼了,就等厂公您这里了。” 萧慎哼了一声,道:“这和老祖宗又有什么关系?现下事情还未查明,本督可是一直都记着陈大学士的教导,这祖宗法度嘛,自然是要遵循孔圣人都推崇的上古四圣之一皋陶所谓“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事情未明朗前本督不便先入为主,给人定罪。” “厂公不再考虑一下?” 萧慎面无表情道:“本督只考虑办好万岁爷交待的差事儿。” 沈元亨沉默不语,良久,他淡然一笑,道:“下官明白厂公的态度了,那就恭祝厂公河北一行一切顺利。”说着站起身来,行了个拱手礼,又道:“时候不早了,下官告辞。” “送客。” 萧慎又做了许久,揉了揉眉心,起身回到东厂密室又吩咐了几句明日行程之后,便坐上马车回府。 与沈元亨一番交锋令萧慎身心俱疲,心中说不出的烦躁。重活一世他是愈发反感这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上辈子他就知道,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不可能免于被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看着车窗外行人匆匆,心道:“怕是还不如当个平头百姓的好。”转念又想:“这赵三才不也是个农民,下场却哪里好了?还不是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看来当什么人都一样,终归要看命数。”前一世不信命的萧慎现下倒是越来越和其他太监相似了。 回到府中看到宋秋荻的那一刻他真想过去一把抱住她,亲吻她,让她明白他心中的苦闷,让她好好安慰他。可他不敢,不敢因为自己这没来由的逾越打破这一世两个人间好不容易的宁静相处。 最终他也只是平淡地道:“明日一早出发,今日早些歇息吧,本督也……有些累了。”说完自行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 ②qq。cōм 夜袭 河北从百年前成祖皇帝迁都以来就变为直隶省,归朝廷直接领导,故而不设承宣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下面各个县分设知县,为正七品。 东厂一行人从广宁门出发向西行。时值秋分,今年又是个好年头,无灾无难,京城周边的庄稼地收成很是喜人,一路经过一片片金灿灿的谷子地,秋风吹过掀起层层金色波浪,此起彼伏,炫耀夺目。 走了大约一天工夫就到了完县,到此时已是半夜三更天,时间被东厂的番子掐得刚刚好。半夜时分,万物静寂,正是抄家抓人的好时候。萧慎先去驿站安顿好宋秋荻,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完县衙门。 东厂和锦衣卫抓人时有个内部惯例,向来喜欢夜半三更行动,故而行程上也掐好了行进速度,不差一时一刻。这个时间行动有两个好处,其一,此时待抓的人往往还在睡梦中,被拎起来时衣衫不整,羞耻感加深了恐慌,故而难以负隅顽抗。其二,半夜破门而入,惊动一家老小,老人的恐惧,幼儿的啼哭这对犯人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折磨,同样能省下他们不少事。 这样的经验之谈自然是上百年来代代厂卫实践之中总结出来的,如此阴毒野蛮无怪乎累累骂名,不过厂卫越是凶残,圣上就越需要他们,盖鹰犬之才,爪牙可任。 然而等到了县衙却出乎萧慎意料,赵元丞身着七品青色圆领衫,头上的乌纱、腰上的束带皆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端坐在衙门大厅里端着青花瓷杯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见东厂番子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 来前有沈元亨的造访,萧慎倒是不意外赵元丞提前得到消息,不过看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由心中冷笑。东厂抓人什么阵势没见过?有人杀猪般哭爹喊娘,也有人端着士大夫的架子,一副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而这赵元丞摆出这般姿态来怕是早早得到消息,以为上面有人保他。萧慎在心中讥笑不已,心道:“这类地方芝麻官哪里能懂朝堂上的暗潮涌动,怕是还不知道无论如何他是必死无疑的。” 那赵元丞却还在拿腔拿调,说道:“劳烦厂公从京里出来一趟,下官有罪。”说着轻轻放下茶杯,起身拱手,深深鞠一躬,却神色不变,不卑不亢。起身后又道:“只是不知道这地方纠纷,何劳东厂大驾呢?” 萧慎一笑,向星纪一摆手:“给赵大人瞧瞧。” 星纪旋即拿出圣上手谕在他面前展好,上好蚕丝织锦配上乌黑色的玉轴,盖有庆文帝的印信,自是假不了。 “看清楚了吧,赵大人”萧慎背着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那就别慎着了。”又一顿,道:“对了,赵大人最好趁着半夜脑子清楚好好想想都还有谁与此事相关,给本督拟个名单出来,明儿一早大家都省点事儿。”又一招手,底下一个东厂番子拿了纸笔砚墨一应俱全,呈到赵元丞面前。 “赵大人,请吧。” 那赵元丞依旧坐着不动,手里的茶却再也不喝不下了,拿在手里放也不是,喝也不是。良久,缓缓道:“不知厂公让下官写什么呢?” 萧慎笑了:“看来赵大人半夜三更不睡觉脑子也糊涂了,好,就让本督提醒你一下,那庄园的打手王三、王六总得写上吧?还有此处皇庄的管家黄进喜……”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C╋ο╋Μ獨家梿載┊ “黄公公是老祖宗的人。”赵元丞打断萧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萧慎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赵元丞,脸上的笑意仍是不减:“万岁爷是让本督将涉及此事的所有人都带回去。本来嘛,万岁爷下命令,本督负责把人带到,进了京往刑部大牢一送,暂时就没本督的事儿了,大可回去吃饭睡大觉。等到三司会审的时候赵大人才能再见着本督。”又凑近了,和赵元丞仅一肩之隔,他身量比赵元丞高出半个头不止,气势逼人,开口说道:“搬出老祖宗来也不顶用,要怪就怪赵大人您是摊上大事儿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来,指指上面,神情促狭:“莫要以为宫里面有人说话了就是根救命稻草。” “写吧!赵大人!” 待萧慎一行押解了赵元丞,回到下榻驿站时已过四更天,他正打算抓紧回去歇息时发现宋秋荻站在驿站小院里。 “你怎么还没回去歇息?”萧慎皱着眉问道。 “等你。” 萧慎心中一荡,还未及开口就被宋秋荻拉住手腕,将他往她所住的客房拉“进去说。” 萧慎站在原地,宋秋荻自然也拉不动他,困惑地看着他。 “你和丫鬟的房间,都是妇女,我怎么好进去?” 房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的橘黄色灯火映出萧慎那张皱着眉头、别别扭扭的脸。 宋秋荻在心下大翻白眼,又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人的性子就是你对他好一分,就别扭三分,反倒是上辈子吵架时更放得开,这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心中虽然腹诽不止,却也只是报以浅笑,说道:“那妾身就不打扰督公了,督公也早些歇息吧。” 萧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说要见亲戚,可知的他们住在哪里?” “听闻他们在完县做生药买卖的,许是药铺有人听说,我明儿去县里的药铺子问问。” 萧慎点点头,道:“多带几个护卫,这县城里不太平。” 又闲谈了几句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萧慎便带队出门,按照赵元丞给的名单抓人。县城里的百姓不像京城子民见怪不怪,平时哪里见过成群结队的东厂番子,于是纷纷出来看热闹。见赵元丞被押解出来无不拍手,尽管大多数人并不知所为何事,但只要抓的是官他们就高兴,至于这个人是赵元丞还是萧慎,并不重要。 宋秋荻则出门直奔县城里最大的药铺宝记药房,药铺门前立着一个好大的四角形招牌,中间刻个黑色圆形膏药,膏药上写着几种常见方剂的功效,下面还雕着一对金鱼。宋秋荻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东厂武功最为高强的星纪玄枵二人。 那药铺掌管是个会看人的,一看这一行人衣着不凡便知这几位是不会短银两的,忙笑脸相迎,吩咐店内的学徒沏上上好的茉莉花茶,弄得原本只想打探消息的宋秋荻一时间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来,心中道:“这老板真会做生意。” “不知这位夫人需要抓点什么药啊?”药铺掌管恭敬地问道。 “我家相公这些天夙夜在公,这些天劳累过度,您就看着抓几味补药就是。”她料定这老板必定会捡些人参鹿茸之类贵的名贵药材卖出去,反正她本意不过随意打发过去好问正事。 那掌管摸着颔下长须,一副了然的样子,笑着轻声道:“本店有独家的“胡僧药”,常有文人士大夫重金求之,兴阳滋肾,体强身健,他强由他强,百战神清爽,只一粒便可春色满房。” 宋秋荻听得错愕不已,哪怕是从未听说过何为“胡僧药”的,现下观那掌柜神态,听那细致的解说也明了了,这要是拿回去给萧慎只怕他当场就会活活气死过去,这种恶劣的事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不对,她几辈子也干不出来。 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想着若是两人真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保不齐还是个情趣,可当下却只能被认为是羞辱。 她难掩尴尬之色,为难地道:“这倒不必……”又加上一句:“只需些安神助眠的补药即可。” 掌管见状倒也不再强求,微微一笑,最后给了一副定神散,专治失眠多梦,学徒拿戥子量好了药材,包起来交付后面星纪,宋秋荻这才进入正题:“不知掌管可否知道这县城中有位李佑可李大夫?” 掌管点头:“李大夫大名这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大前年闹瘟疫就是李大夫给治好的。” “不知他现下何处?”宋秋荻急忙问道。 “他不住城里,住在西边郊区的村里,你进村打听便知。” “妾身多谢掌柜了。”宋秋荻起身,行了一礼,之后便出了药铺打算驱车前往县城西郊。 正待上车时只见前方一片嘈乱,人群四下奔走疾呼,像是逃命一般。只见一卖菜小贩慌慌张张地挑着担子,一副吓傻了的样子杵在原地,后面一人正向前奔袭,见那小贩碍事,一脚将他踹到路边,口中叫着:“起开这儿!” 宋秋荻一行朝那方向看去,只见踹人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十二挡头之一的析木。他身后又跟着四、五个蒙面汉子,举刀向他砍来。只见他身上的衣服也被当胸豁开一个大口子,身上沾了不少血迹,却不知是何人的。他手中挥着长刀,见后面人追了上来,一个转身“刷刷”两刀挥出,刀光一闪,疾如闪电,立时便砍中一人,减缓了追兵的包围之势,趁机拉开了距离,趁这当口,转头向宋秋荻这边喊道:“星纪、玄枵,快过来帮忙,有刺客,厂公有危险!” -- 遇险 本来护在宋秋荻身侧的二人一听这个立即相视一眼,随即抽出悬在腰间的腰刀,几个健步跨向前方战团。只见面前冲过来一群人,数十个蒙面汉子围打十来个戴着圆帽穿着白靴的番子。宋秋荻不顾混乱,随着星纪玄枵二人的脚步向前疾走两步,试图寻找萧慎的身影。 很快她就看见那个身穿深色曳撒的人正被六个东厂番子前后左右护在当间,与众蒙面人对峙着。又见他身上干干净净,并无血迹,宋秋荻略微松了一口气。 东厂众人除了萧慎用剑,其余均手持腰刀,组成严密的刀阵。蒙面刺客仗着人多势众打算缩小包围圈一口吃掉他们,故而齐齐蜂拥而上,招式上也不讲究,大开大合。 这伙蒙面刺客武功不尽相同,兵刃上也是刀剑鞭棍各有所执,想来是一些被雇佣的江湖杀手。 锦衣卫专有一套绣春刀法,这套刀法不同于江湖武功的复杂多变,讲究的是招式朴实无华,看似简单却招招实用致命,组成刀阵后更是彼此配合无间,一人露出破绽马上便有人协同防御,故而对方人数虽多但缺章少法的江湖功夫一时倒也奈何不了东厂众人。 萧慎右手持剑,招式乍看之下无甚高明之处,只劈、削、挑、刺这几式剑法基础,只是他使剑的手腕灵活,招式变化极速,每次挥剑绝不拖泥带水,简洁有效。他所用一把尖头十字护手长剑,剑上无甚装饰花纹,和他的招术一样看起来平淡无奇。只见他一个前刺挑了面前一刺客的咽喉,剑芒所到之处,削骨如泥,竟是一柄绝世好剑。 激斗正酣,一个没注意身后一人寻了刀阵的空隙,举刀朝他头顶劈下。 宋秋荻见状忍不住惊呼,这声音也被萧慎听到,与此同时背后的刀风声也呼啸而至,他拧过半个身子举剑格挡,“当”地一声架住了那一刀,然而那使刀的汉子体壮如牛,力大无比,萧慎虽挡住却还是架不住这一刀的下坠之势,刀锋落在了他肩头上,渗出点点血迹。 正当危急之时,星纪持刀赶到,干净利落地抹了大汉的脖子。萧慎压力刚一放松就看向宋秋荻方向,见她身旁无人,心下焦急,对着星纪喊:“让你和玄枵保护她,你怎敢违背命令?”说罢也不再理会他,跳出人群冲了出去,急迈几步横剑来到宋秋荻面前一把拉过她。 “上车!” 两人上了马车后他立即对车夫道:“出城,往开阔地跑!”身后东厂众人将刺客牢牢拖住,令他们一时间难以追赶。 马车飞驰离去,转瞬便出了县城。 坐在车上的宋秋荻几次想查看萧慎肩头上的伤势,但他却一直盯着车外,神情紧张戒备,一刻也没有放松的样子。 “你的伤……”正当她想说给他包扎一下时,只听车窗外一声惨叫,马车随即失控,车内二人纷纷撞到了车厢壁上。 “快跳车!” 接着不由分说地抱住宋秋荻,跳下车来,滚落地上,好在背脊着地,两人都没受什么伤。 只见马车夫胸口当中插着一炳短刀,一击毙命。 但见有骑马的四人朝他们冲过来,萧慎迅速环顾四周,发现旁边就是大片开阔的高粱地,忙拉着宋秋荻往地里钻。四名刺客见状立即下马,也往同一方向追去。 这时节高粱已然成熟,红彤彤的一人多高,偶尔秋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声音,正好掩了二人的脚步声。 两人躲躲藏藏,在高粱地里漫无目的地穿梭,直到突然看见前面站了一个人。 萧慎抬头一看,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身材瘦小,头发稀黄,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怀里抱着一个大概两、三岁的小男孩,料想是弟弟一类,小孩头上还戴着一颗狗尾巴草,显然两个人是跑到这里玩耍的。 那女孩子见到两个形容狼狈的人,其中一个还拿着明晃晃的利剑,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她立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恐惧,已然是吓呆了。 脚步声远远传来,萧慎担心这孩子发出声响会引来追兵,便用拿着剑的手伸出一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然而这番举动在那孩子看来却是这个浑身血污的人晃了一剑,直接吓得高声尖叫起来,而后抱着孩子迅速跑了。 这一声尖叫立即将那四名蒙面刺客迅速引了过来,萧慎与宋秋荻来不及逃跑,只得与那四个人面对面对峙起来。 萧慎横剑将宋秋荻护在身后,打量着四人身形兵刃,四人皆是普通身材身量,他们两人拿着开山砍刀,一人用剑,一人使棍。 用剑的汉子见己方人多势众,心中觉得胜券在握,不免得意,叫道:“阉狗!你死期到了!”说着直接飞身过来,挺剑直刺,想要领这个头功。 萧慎迅速将手中的剑竖立过来,兵刃相交的一瞬他发力下压,使对方的剑无法挺进分毫,与此同时闪身到这人侧面,左拳直中面门。 自古用剑就是用剑,用拳就是用拳,哪里见过有人剑法拳脚齐使的?那刺客被一拳打蒙了,眼前发黑,萧慎趁机横剑直插入那人胸膛,登时毙命。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想要顺势扑上来的另外三人见他这般凶残,生生刹住了脚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萧慎持剑立于身前,牢牢盯着面前的三个人。 “咱们人多,干死他!”僵持了一会儿,持棍的蒙面人突然大喝一声,三人齐齐扑了过来。 萧慎舞起长剑,左劈右削,间或拳脚突袭,令众刺客摸不清他的套路招术,有时候眼见他只是简单的斜劈一剑下来却愣是无法躲避。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剑术却神出鬼没,很是诡异,若是单打独斗这些刺客没有一个是他对手。 然而以一敌三终究势单力孤,那三名刺客招术老辣,显然也不是寻常之辈。时候久了他渐渐体力不支,一个不注意大腿上就挨了一砍刀。 趁他踉跄一人突然弃刀飞身抱住他腰身,令萧慎下盘动弹不得,使棍的汉子上来一棍轮到他左腿膝盖上,萧慎顿时站立不住,下意识将剑插在土地上支撑身体不至倒下,却只能眼见着第三个人举着砍刀朝他头上砍去。 “啊!” 只听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扣在萧慎腰上的手也松了开来。他来不及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立即挑剑先刺穿面前拿棍那人的咽喉,拔剑四顾,只见刚才拿开山砍刀要砍他头的那人头上流血不止,地上还有好大一块石头。这人一手捂着头上的伤口,一边继续朝萧慎砍来,招式大开,破绽全出,萧慎只一剑便结果了此人。 再看另一名刀客此刻正捂着裆部在地上打滚。萧慎古怪地看了一眼宋秋荻,见她眼神惊恐,手里拿着另一块石头,便知刚才两人都是她的杰作,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刮目相看。 一剑了结了最后一名刺客,他走到宋秋荻面前,本想询问她是否受伤,却直直地摔了下去。方才的剧斗令他几乎脱力,全靠一阵意志撑着,现下突然放松下来身体一时未能适应。宋秋荻虽然伸手接住了他手臂,却哪里能扶得住,反被他也带倒在地,两人都躺了下去。 “你救我一命。”萧慎喘着重气,却忍不住笑道,是劫后余生的笑,也是带着点他自己也说不明的情绪的笑。 宋秋荻却心有余悸,虽然未受伤却也躺在地上,一只手抚上心口,口中道:“吓死我了。”又见萧慎竟然笑得十分开心,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萧慎听了反而直接哈哈大笑起来,耳边是秋风扫过高粱地发出的吟唱,头顶碧空如洗,偶尔有一排排大雁飞过,雁鸣高歌,却无半点伤秋忧思,反而让人感到激昂奋进,萧慎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平生未有。 “宋秋荻,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他突然坐起身来,看着宋秋荻,正色道。 宋秋荻被他这么一说倒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见萧慎有难完全下意识的反应,无论是拿石头砸破人的脑袋还是踢人居然一气呵成,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她叹了口气,柔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萧慎却答非所问,他摇摇头,神情透着几分迷离和颠痴:“我是说真的,大晋女子千千万也找不出第二个宋秋荻。我要是男人一定非你不可,这辈子与你享尽鱼水之欢直到白头到老,死后同穴。” 这番稀奇古怪的表白弄得人始料未及,宋秋荻脸上一红,低声嗔怪:“你又发什么疯,说的是什么胡话,是不是刚才脑子打坏了?” 萧慎却不再说话,用剑撑着站了起来,宋秋荻见状赶忙也站起身来扶住他,他左腿挨了一棍,大腿上又被开了一刀现下行动不便。 “你还能走路吗?”她担忧的问他。 “还好。” 他们二人慢慢向前踱步,刚才打斗时还不觉得,现下身上的伤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好在出了高粱地不远就是附近村庄,二人相视一眼,打算先找户人家投宿,静静等待东厂众人找到他。 -- 诉情(微h) 两人进了村子,走不远就见一排排简陋的茅草屋舍,这些房子仅勉强遮蔽风雨,到了冬天还要四面漏风。完县是个穷县,周边农村自然也不富裕。正走着只见其中一间屋子开了门,里面走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 “老身就谢谢李大夫了。”那妇人笑着道,一转头正看见萧慎宋秋荻二人,登时吓了一跳,忙捂心口。 “哎呦,二位这是打哪儿来的呀?可吓死老身了!”她这一嗓子也引来了左邻右舍纷纷朝这边看来,那妇人身后也跟着出来一青年汉子,想来是那个李大夫。 那汉子看起来二十来岁,相貌堂堂,双目炯炯有神,出来后盯着萧慎一言不发。 萧慎轻咳一声,一拱手道:“我兄妹二人是做绸缎生意的,本想取道完县走陆路回京城,没想到路上遇上了劫道的歹人,我二人与车队走散了,现下想寻个地方先安顿一夜,不知大娘能否帮个忙,给我兄妹找个住处对付一宿,这借宿费和介绍费自然是不会少的。敢问大娘贵姓?” 那妇人上下打量着萧慎,见他衣着华丽,人又长的好看,心下早就有几分好感,听他说话又好听,更是不疑有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原来是位大官人!这年头是不太平。也正巧了,老身家就在这附近不远,当家的带着儿子外出走亲戚去了,正好空出一间房,这位大官人要是不嫌弃,那就将就一宿。老身夫家姓王,你就叫我王大娘就行了。大官人贵姓?” 萧慎笑笑:“鄙人姓孟” 王大娘转身对身后的青年人道:“李大夫,一会儿要不你过来给孟大官人看看,我看他这伤得可是不轻。” 那李姓大夫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萧慎看,萧慎心道:“这人不是一般的村汉,怕是看出了我的身份。”过了一会儿,这李大夫终于点点头。 萧慎道了谢,迈开步子跟着王大娘朝她家走去,却发现宋秋荻站在原地不动,眼睛一直停留在那李大夫身上,不由得一皱眉,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你认识他吗?”待那李大夫进屋后,萧慎在宋秋荻耳边问道。 却没想到一句简单的询问竟让宋秋荻神色慌乱起来,她居然红了脸,却并未答话。 萧慎心中疑惑,当前却不好细问,只是由她搀扶着慢慢跟着那大娘向前走。 “听口音孟大官人是京城本地人?”王大娘问。 “不瞒大娘说,鄙人家里在京城开一绸缎庄,是祖传的产业,刚在宁波进了一批上好的丝绸,想着近来水上闹倭寇,这才决定走陆路回京,没想到……唉……”他故作痛心疾首状。 “人没事就好。”王大娘安慰道。 走不多时就到了王大娘家的院落,萧慎一进院门就见之前高粱地的女孩正在院中淘米洗菜,一见他登时瞪大了眼睛,表情惊恐,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你这小蹄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大官人看什么?”那王大娘一扫之前和萧慎说话时的和蔼可亲,对着女孩劈头盖脸就骂:“莫要忘了你是许了我家孙子的!还不赶紧进屋看着你的小丈夫去,站这里发什么愣!” 又回身对萧慎歉然一笑,行个礼:“乡下女子,不知礼数,孟大官人见笑了。” 萧慎一愣,原来这女孩子是这家的童养媳,那之前那个小男孩八成就是她的小丈夫。乡下愚昧人家买个童养媳不足为奇,古已有之,不单大晋一朝。又想:“看她这样怯懦,想来不敢乱说话。” 王大娘将他们引到一间房内,安顿萧慎躺好后说道:“大官人请稍等,老身现下就去请那李佑可李大夫来给你看看。”说着出了门,留萧慎和宋秋荻二人在房内。 “怎么从刚才就不说话?”萧慎问道。 宋秋荻有些心虚地道;“妾身只是有些累了……” “我看你刚才一直盯着那李大夫看,莫非有什么隐情?” 宋秋荻赶紧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李大夫是……妾身要找的人,没想到在这个情形下见面了,一时百感交集罢了。” “他就是你说的远亲?”萧慎的语气显得一点也不信的样子。 “算是妾身的远房表哥。”她低着头不敢看萧慎。心中却道:“是前世的再嫁夫君,这却不能对你说。” 正在这时王大娘带着李佑可推门而入,萧慎打量着这李大夫和宋秋荻二人,心下更是疑惑。 李佑可看了一眼萧慎,淡淡地道:“在下在嘉峪关做过随军军医,看这位……的身上多处外伤,还是尽快处理一下的好。”转身又对王大娘道:“麻烦王大娘烧一壶热水来。” 他坐到床沿边,看着萧慎问道:“不知可否允许在下检查一二”,萧慎点点头,任由他将自己受伤的左腿横在他大腿上检查。李大夫在萧慎膝盖处小心按压着,过了一会儿他放开萧慎的伤腿,站起身来,一拱手道:“大人骨头没断,只是一些皮外伤,需要涂上些治愈外伤的药粉后再包扎起来。” “大人”这个称呼一出,萧慎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此人做过军医,能从自己这身打扮和所用兵刃上认出他是朝廷命官。大晋朝衣冠用度皆有等级,百姓商人轻易不得逾越。 热水打来,李佑可净了手,给萧慎小心清理了肩膀上的伤口,见那创口不深不需要缝针,便清理完毕后撒上药粉,小心给包扎好了。 又想去看萧慎大腿上的刀伤,还没等碰到他手就被按住了,萧慎说道:“这我自己来。” 李佑可微蹙眉头:“可能需要缝针。” “本……我常年在外行商这些小伤自己也会处理。”萧慎依然坚持道。 李佑可点点头,不再勉强,留下外伤药粉和绷带交代了几句便出去了。 萧慎看宋秋荻还立在房中,只得有些无奈地对她道:“你也出去。” 宋秋荻知道他伤的地方尴尬,却还是有些不情愿离开,说道:“我不是外人。” “出去!”萧慎咬牙切齿的道,语气不容分辩。宋秋荻暗自叹了口气,见眼前这人态度坚决蛮横,全然不似先前在高粱地里纵声大笑时的豁达开朗,仿佛又回到上一世那个完全封闭内心不近人情的萧大珰。可见他对自己这份阴私忌讳极深,想想上辈子即使欢好时他也从未褪去衣衫。 待宋秋荻退出后,萧慎才查看自己大腿伤势。砍刀砍出了一条又深又宽的大口子,这伤口的确是缝针会更好,可惜萧慎并不会,只能依据李佑可的手法清理了创处后将药粉撒上又包扎了事。好在开山砍刀的伤口虽然看来可怕,但一般不会很严重,只要夜里不发起高烧养一段时日就好。至于另外一处旧伤口……他看了一眼,也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 等宋秋荻再进来时,萧慎注意到她情也十分古怪地看着自己,眼中含着几分质问与怨怼,让他不解,于是问道:“又怎么了?” “有人托我说媒呢,三哥。” 这话说的戏谑中带着幽怨,令萧慎迷惑万分,皱着眉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是三哥?你叫我什么呢?” 宋秋荻坐下,看着萧慎的眼神中埋怨更甚:“还不是你和人家说我们是什么兄妹二人,结果人家王大娘刚才拉住我说:“你这哥哥长得真俊,不知成家了没有?”,妾身说你老早就娶了妻,大胖小子都生了好几个了,那王大娘却还不死心,要把她儿子的姑娘给你做妾呢!三哥!” 这番话说得痴痴怨怨,听得萧慎心中别扭,尤其是那个“大胖小子生了好几个”显然是她在外人面前故意讽刺揶揄他,令他心中好不痛快,说道:“当时那情形我还能说什么?不过随口扯谎,难道我还自报家门不成?你怎么什么都计较?” “是啊,妾身是不该计较,督公自有招蜂引蝶的本事,只是不知道她家姑娘知道三哥你的身份后还敢不敢嫁呢。” 萧慎听得她一句比一句带刺,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两人是彼此的怨偶的光景。她还口口声声叫什么“三哥”,这个称呼让萧慎眉头拧得更紧:“你这没来由的讽刺人……什么三哥二哥的?这又是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的称呼?” 宋秋荻见他一副完全不通人情的样子,心中气恼,不想再理他。入了夜两人匆匆用过王大娘送来的粗茶淡饭就打算歇息了。 “你要不要去隔壁和王大娘凑合一宿?”萧慎突然开口问道。 宋秋荻恼道:“过去给三哥你说媒吗?” 萧慎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她嫁女心切,关我什么事?你何必寻个借口三番五次讽刺我,还有什么“三哥”之类不许再叫,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 宋秋荻看着萧慎那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由感到好笑,方才的愤懑之情竟也减轻不少,反而升起了一丝调侃之心,索性挨着他坐到了床边:“督公自称妾身的兄长,别人又管你叫“老三”,那不就是三哥么?不过说来也奇怪,你看着年纪比那余德广轻很多,怎么他是老六,你是老三?” 萧慎见她情绪好转,心下一松,露出一个浅笑道:“这是司礼监论资排辈的叫法,又不是按年纪。司礼监一共七位秉笔太监,我排名第三又提督东厂,地位只在司礼监两位祖宗之下,故而是老三。”顿了一下,忽又笑道:“余老六看着显老,其实他就只比我大两岁。” 宋秋讶然:“那他可看着真不像。”眼波流转,看着萧慎调笑道:“那你可别往上升了,不然不就越叫越老了。” 萧慎见她双目含情,一时间竟难自抑,某些不合规矩的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弄得他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儿。他侧过身,一只手扶着脑袋将自己支棱起来,越看她就越觉得自己心中的小树苗越长越大,忽而玩心大起:“再叫声三哥听听?” 宋秋荻摇头,笑道:“刚才不是还不让叫?不叫,那是你们内臣叫的。” 萧慎笑嘻嘻地道:“除了司礼监几位秉笔,其他人得叫我三爷爷。” 宋秋荻又靠近了点,两人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那我叫了,你可听好了。” 萧慎眯着眼睛,一脸玩世不恭地看着她。 “相公。” 这一声就如平地惊雷一般唤得萧慎呆若木鸡,心中有如长江泄洪,黄河决堤,积压了两世的万般情绪此刻纷纷汹涌而来激起千层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你……刚刚叫什么……”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声音颤抖着,连呼吸都凌乱不已。 “叫相公啊,还能叫什么?你难道不是……” 萧慎突然起身,一把搂住她,将她后半句话生生遏制住。宋秋荻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嗔怪道:“这在别人家呢……” 萧慎不应,又过了好一阵才松手,看着她的眼神深邃幽远,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宋秋荻望着他这副样子,两辈子的感情突然在心中翻涌,她小心翼翼地贴上萧慎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她一心渴望与他亲近,却怕触碰他的禁忌,她用手环着他的脖颈,轻轻在他唇上一啄。 萧慎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呼吸一窒,又见她一击得手后带着狡黠想要逃开的样子,他哪里肯让,于是狠狠地将她拉了回来,生涩又霸道的吻了上去。这一吻缠绵悱恻、难舍难分,不觉动作便大胆了些,一双手更是不老实,伸进自家娘子衣襟内,隔着那抹胸儿轻轻揉搓着两团香乳,渐渐不过瘾便想去解那重重纽扣却一时不得法,急得他额头渗出汗来。 宋秋荻被他这番揉搓弄得胸前两团事物硬胀起来,只盼萧慎快快解开那劳什子玩意儿,身子恨不得挂在他身上,发出阵阵低吟声。 却只听萧慎闷哼一声,抱着她的手松开了。宋秋荻刚刚被撩拨起来的情欲戛然而止,让她极为不满。这表情被萧慎看在眼里,却误解了,他以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让她厌恶,上辈子被她嫌弃的恐惧感又回来,赶忙道歉道:“对不起……我……我……不该……”却是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额头上斗大的汗珠落下,伤口的疼加上心上的痛苦让他此时此刻如坐针毡。 宋秋荻见他这隐忍痛苦的模样便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了,又惦念他的伤口,赶忙关切的查看,担忧的问道:“是不是碰到伤口了?疼吗?” 萧慎一愣,见她没有责怪自己的莽撞反而十分关心自己的伤,顿时心中一松,又怕她担心便安慰道:“我没事……不过是些小伤,这伤口包扎得也很好。” “都是我不好,也是急了些。”她歉然道,目光中的情欲却还未完全褪去,她抚上他的脸,笑着说道:“改日继续,来日方长啊三哥。”最后那一声拖长了,尽显妩媚。 “不要叫三哥……”萧慎咬着牙道。 “相公……” “夫君……” “……” 这番折腾加上白天的剧斗让萧慎精疲力尽,没多久就抱着她昏睡过去了。 -- 天机 宋秋荻醒来时见萧慎仍然睡得沉沉的,抱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昨天白天的剧斗让他耗尽了精力此刻竟然一睡不起。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见并未发起高热,于是放下心来,轻轻挣开他的手臂,略作梳洗后起身开门。 刚一开门就发现王大娘那不大的小院里聚集起了一堆人,看服饰是地方上的官兵和锦衣卫,他们将这方院落团团包围起来。虽然知道东厂的人肯定会来找萧慎,但这阵势还是让她意外。宋秋荻一眼就注意到众锦衣卫中领头一人,心念一动,心想这莫不是连锦衣卫指挥使都来了? 村庄里的百姓哪里见过那么多当官的和军人,村民都远远地看着王大娘家,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家也受到牵连。那王大娘和她孙子的童养媳此刻更是立在一旁只剩瑟瑟发抖。王大娘见宋秋荻出来才敢大着胆子凑到她跟前,问道:“这又是那出啊?怎么那么多兵啊!” 宋秋荻还未答话,只见星纪从旁闪了过来,恭恭敬敬地一行礼:“夫人,大人呢?” “在里面。”又道:“他受了点伤,行动不便,我去扶他出来。” 说罢回身进了屋,见萧慎换了个姿势居然还在睡,一副任外面洪水滔天也要睡大觉的样子。她虽有些不忍,但也只能过去将他叫醒。 萧慎醒来后见到她先是面色一红,想起昨天两人那番亲热。又听说屋外聚集了大批人正等着他,瞬间沉下脸来,表情变得晦涩不明,她一见这样便知他心情不佳,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默默将他扶下床,开门出去。 他刚一现身那个锦衣卫领头的人立即上前,单膝跪地,口中称:“参见萧厂公,下官王琯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王琯。 锦衣卫成立于东厂之前,一把手按说比东厂头子还要高一级,为朝廷正三品大员。然而由于东厂督主可以直接面圣,久而久之锦衣卫的实际地位便屈居于东厂之下,甚至堂堂三品指挥使见到东厂首榼都要行礼。 萧慎一摆手,淡淡地道:“王大人何出此言,是本督大意了,遇刺事小,若是差事儿办砸了才是大事。”又转向星纪,登时满脸怒容,呵斥道:“无视本督命令,自作主张,回去自己领罚。”他说的是星纪擅自离守宋秋荻的事。星纪领了命。 萧慎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看到那个做童养媳的女孩看着自己的表情更加惊恐,活像见了鬼,而那王大娘更是已经吓得三魂五魄都没了,见萧慎视线滑过她,突然如梦方醒一般赶紧扑到萧慎面前:“大官……不是,大人啊,老身昨天有眼不识泰山,要是那点得罪了大人请大人饶命啊!” 萧慎无奈,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见宋秋荻走过去扶起了王大娘,柔声道:“大娘快请起,这是哪里话?昨天多亏了您收留了我们,让大人的伤势得以及时治疗,大人他是有恩必报之人,自是不会亏待。”说完转头看着萧慎。 萧慎点点头,对星纪道:“赏。” 那王大娘错愕地接过星纪给的银子,呆立半晌,直到萧慎被人搀扶着出了院门她才反应过来,乐得嘴角都快挂上眼角了,口中叫着:“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大人长命百岁!” 萧慎见王琯在前面走远了,压低了声音问一旁的星纪:“这王琯怎么来了?” 星纪道:“回督公,昨天兄弟们打退了刺客后不见大人踪影,于是急忙联络附近驻军,看来王大人就是那时得到的消息,连夜赶了过来。” 萧慎皱在心中冷笑,这王琯对他是前恭后倨,近来是愈发蠢蠢欲动想要骑到他头上去了,此番前来能有什么好意才是见了鬼了。他低声埋怨手下:“下次别搞这种阵势,如此扰民,是嫌那些成天盯着本督一言一行的谏官们缺少递折子骂本督的由头吗?” 等萧慎走到马车前宋秋荻突然轻声道:“督公,可否给妾身一些时间去问候下远房表哥?”说着有些忐忑地看着萧慎。 萧慎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憋闷,但又觉得她的理由没什么不合理,便点点头道:“顺便替我道声谢。” 李佑可看见她的第一眼以为萧慎伤势加重,他已然知道萧慎身份,故而心中惴惴不安,便主动开口问道:“那位大人的伤如何了?” 宋秋荻道:“并无大碍。”不等他回答,紧接着道:“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李佑可看着她,目光更是不解,他想不出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什么别的事要说。 她深吸一口气道:“请李大夫听我一言。明年腊月二十六千万不要和您的夫人走去天津的官道。” 李佑可更是一头雾水:“在下并未娶亲,哪里来的夫人?” 宋秋荻心想:“这是关乎未来之事,可如何才能让他相信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因为误走官道被天津税监的马车冲撞致死呢?”略一沉吟开口道:“李大夫的夫人本家姓高,生于庆文十一年谷雨,若是将来这些都应验,就还恳请李大夫莫要忘了妾身的忠告。” 今生是不能与他在一起了。事实上她上辈子嫁给他后还偷偷想着萧慎就让她内心深处罪恶感十足,后来一病不起与这等秘辛心事也有关。重来一世,至少她可以利用这唯一优势帮他的原配夫人躲过死劫,从此相守一生。 李佑可见她说得笃定,一时间目瞪口呆,也不知信还是不信。沉吟半晌,缓缓地道:“在下知道了,多谢夫人告知。”顿了一下,又道:“请夫人稍等。”说完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拿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条。 “夫人。”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那位大人现在虽年轻力壮,但身子有痼疾,到老了恐怕有诸多罪受,这张药方有固气健本之效,可用于调理身体。” 宋秋荻脸色一红,知他所指何事,当下默默接过药方道谢离去了。 回到马车萧慎迫不及待地问她:“那个李大夫真的是你表哥吗?我看他并不认得你的样子。” 宋秋荻有些不自然地一笑,道:“多少年前了,那时妾身年幼,现下样貌身形全然不似幼时,他如何能认出我来?” 萧慎上上下下打量她,让宋秋荻有种被审问的感觉,再加上确实心虚,故而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只听他又道:“你从小寄养在他家里,他又是你远方表哥,是不是就是那种……”他停下来,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种订了娃娃亲的?”说完又赶紧找补一句:“你别多想,我只是问问。即使是也没什么稀奇,像那村妇还养着童养媳呢……” 宋秋荻听到这个直接笑出了声,心下的紧张感也骤然减轻,她万想不到萧慎竟然能想到这个地方去,一边笑一边道:“自然不是……”又看着他,嘴角含笑,面上故作正色道:“原来你会吃醋。” 她本以为以萧慎这种经不得主动撩拨的性子,这么指出他的心事他至少会脸红无措,她正好可以好好欣赏一下。可没想到他却点点头,认真道:“我会。” 这倒是让宋秋荻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怅然无比,心下打定主意永远不告诉萧慎自己和他一样也是上辈子那个人,虽然是他自己让她再嫁的,但以他的敏感她不想因为上辈子的任何事影响他们当下的关系。 萧慎见她不答也不再言语,偏过头靠着车厢壁。昨天白天的那番剧斗让他的精神还未恢复过来,再加上早上又被强行叫醒,没过多久就眼皮打架睡着了。车行不多时就回到了完县县城,赵元丞等一干嫌犯正羁押在县衙里面等候萧慎回来一并上京。 突然,马车一个急刹车,萧慎的身子向前一仰,一下就惊醒了,心下暗骂一句。只听外面有人喊: “哪里来的刁民,东厂的车也敢拦!” 萧慎掀开车窗,探出头去,只见锦衣卫指挥使王琯翻身下马,小跑着过来亲自向他汇报道:“厂公,有刁民拦轿喊冤。” 之前赵三才就跑到东厂告状,这居然又有一个,萧慎也不知道重生以来是怎么了,自己简直成了青天大老爷了,一个个的告状喊冤居然都找他。 “我下去看看。” 宋秋荻扶着他一瘸一拐地下了马车,见石板路上跪着一个庄稼汉打扮的人,他手里拿着一顶小儿戴的老虎帽子,身材看着也就三十好几,不过那面容却有些苍老。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跪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你是何人?”萧慎问道。 “大人替草民做主啊!草民冯实,有一独子,今年刚三岁,上个月在路边行走,被外来的道士游讯抱去,直接拖到小巷子里开了脑壳取了脑髓,还被切下耳鼻作为施法之用。那游讯逃跑时正好被草民撞见,拖其见官,但游讯仗着自己家有人在京里做官无人敢抓!草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听人指点东厂大榼现下正在本县这才拦下大人的马车,求大人为草民做主!”他边说边哭,声音凄惨无比,周围围观百姓听了也无不动容。 萧慎心道;“此事甚惨,但终究不该归我东厂管,现下要押解赵元丞一干人等上京,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好。”刚想开口,却见一旁宋秋惊呼:“天啊!这朗朗乾坤居然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督公,能不能帮帮他?” 萧慎本想让厂卫把这人打发走,但见宋秋荻一脸期待的样子竟然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最后改口道:“反了他了!这光天化日竟然做此禽兽不如的事,那游讯现在何处?给本督抓了,和其余人一并押回京城刑部大牢!” “谢青天大老爷!谢大老爷!”及至萧慎一行离开,那冯实仍是磕头不止。 重回马车的萧慎想起刚才一时冲动也不免有些后悔,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拦车,此事又恶劣,若是不给个说法便会大大折损朝廷的脸面。若是不管放任王琯回去胡说,文官们再一添油加醋,万岁爷知道怕也是会怪罪。”当下放下心来。他看向宋秋荻,发现她目光含笑,萧慎皱眉:“你笑什么?” 宋秋荻笑道:“原来这东厂也会为民请命啊!”说着坐到萧慎旁边紧紧挨着他,趁他不备朝他的脸颊狠狠吻了一口。 萧慎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红了脸。 “我看你倒像是我娘子,动不动就脸红。”宋秋荻调侃道。 萧慎瞪了她一眼,偏过头去继续会周公去了,宋秋荻笑着靠在他身上心中满足无比。 -- 生隙 回京路上再无波折,一行人顺顺利利地将犯人们押到了位于承天门西侧的刑部大牢。庆文帝知道萧慎受伤行动不便,还特意恩准他可在内府坐凳杌。历来司礼监秉笔以上年老有功者才可获此殊荣,庆文帝此举一为安抚萧慎,二也为敲打某些蠢蠢欲动的朝臣。待萧慎御前汇报完后之后庆文帝更是准其自宅养伤,伤愈后再审。 萧慎领了恩告退。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事以刑部和大理寺为主,让他们自行狗咬狗,自己这边只做旁听,一旦有事便牵扯不到他身上。只是之前皇宫刺客一事仍是棘手,万岁爷刚才提也没提这事儿,摸不清到底什么心思。 不多时便回到自宅。刚一院萧慎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熏得他直捂鼻子,宋秋荻见他回来喜笑颜开,忙来招呼,萧慎仍是捂着鼻子,皱着眉问道:“这是熬的什么药?你身子不舒服?” 宋秋荻摇摇头:“那李大夫开的药方,给你……调理身子的。”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将具体细节含混过去。 萧慎听到“李大夫”三个字更是眉头拧得紧紧的,又听说让他喝药立即表示反对:“我受的是外伤,伤口撒上药粉包好了让它自己长就是,喝什么药?” 宋秋荻心下暗搓搓地腹诽:“治你太监病的。”口中却温言相劝:“这药是李大夫祖传药方,对身子大有益处,也可加速伤口愈合。今儿早上趁着督公进宫妾身特意让余安照方抓的药。”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萧慎会看在她一番心意的份上把药喝了,谁知他却相当坚决:“这伤口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好,左右差不了这几天,我平生最讨厌喝这些乌七八糟的药汤子,看着黑不溜秋,闻着也难受。” 宋秋荻听他这番话都觉得新鲜,心想这人有时候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心念一转,道:“你莫不是怕苦?我让余安拿点蜜饯来。” 萧慎摇摇头:“倒不是怕药苦……”又看着她认真又执着:“反正你就是说这是太上老君的仙汤喝了延年益寿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喝。” 宋秋荻是彻底没招儿了,只得无奈的道:“不喝药,那就吃饭吧,不知督公今天想吃什么?” 一说到这个萧慎立即来了精神:“往年宫里这时节正吃螃蟹,秋高气爽蟹始肥,洗干净了一蒸下酒,吃完了喝紫苏叶汤。府上现下就有宫里面新上的活螃蟹,一会儿让厨房蒸了去。” 宋秋荻听呆了,她倒也是熟悉宫里的饮食习惯,知道这是吃螃蟹的日子。然而……她有些无奈地嗔怪道:“你都这样了吃什么螃蟹,不怕那是发物?” “这伤早就已经无大碍了,养几天就好,这也多亏李大夫医术高超呐。”最后那声语调上扬,活脱脱的阴阳怪气嘲讽满满。 宋秋荻无视了他的语气,突然嫣然一笑道:“我倒是从书上看过一种做螃蟹的法子,想来京城人少见,不如妾身亲自下厨做给督公吃如何?” 萧慎眼睛一亮,立即点点头。 他命人搬了一张竹椅子进厨房,又摆好板凳方桌,从酒窖里取来一壶黄酒,一边温着一边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宋秋荻下厨。见她把螃蟹蒸熟去壳,准备了一堆葱、姜、花椒等却并不调汁,又加入近来从海上与外邦贸易新进得来的一种叫辣椒的调味品,不由道:“这螃蟹嘛,历来大火蒸熟就可以吃了,吃的时候蘸上醋姜调制的酱汁,哪有那么复杂?”又见她起锅烧油,便又说道:“炒了不是暴殄天物?” 宋秋荻挥着烧菜勺,抽不出工夫回身,背对着没好气地对那个只等着吃的人道:“督公既然只会吃不会做,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萧慎回得颇为无赖:“可不,本督本来就只会吃,我还知道宋司籍与我也就是半斤八两,不也是现学现卖?” 宋秋荻在炒菜的空档瞥了萧慎一眼,见他吊儿郎当地坐着,没受伤的那条腿挂在椅子上,坐没坐相的样子那里像个东厂提督?不由觉得好笑。 翻炒均匀,收干汤汁,又盖上锅盖小火焖了一会儿,最后盛入盆中,刚出锅的热菜还发出“呲呲”声,与此同时听到门外一个声音响起—— “萧厂公和夫人真是好兴致。” 萧慎和宋秋荻皆是一愣,向门那边看去,只见来人穿了一身青色道袍,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书生,正看着二人笑得深不可测。 萧慎感到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起来。 这个人便装出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殿下郑玄隆,上辈子即位后立即将萧慎凌迟处死的顺天帝。 这几天与宋秋荻历经生死让萧慎几乎感到上一世的事情已经很遥远了,直到再看到这个人的那一刻才发现原来还是那么近。 宋秋荻注意到萧慎架着的那条腿放了下来,端坐着面色阴郁地看着太子,忘记了所有礼数,既不起身行礼,也不口头问候。 “见过……太子殿下……”最后还是她先反应过来,冲着太子行了万福,见萧慎依然整个人如同冰雕一样,目光中的冷意让人看一眼都不寒而栗,紧握的双拳显示他正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这幅情形让她忧心不已,走过去轻咳一声,又碰了碰他。 又过了许久,萧慎像是终于如梦方醒,说道:“不知太子殿下亲自到来所谓何事?”这语气没大没小,不恭不敬,而且像是一字一句挤出来一样。 太子却好似毫不在意,他笑笑,又将视线停留在宋秋荻身上,答非所问道:“看来厂公夫妻俩关系不错啊。” “殿下!”萧慎咬牙道,真是恨不得现下就生吞活剥了这未来的暴君。 太子这才转向萧慎,笑意更甚:“没什么。厂臣河北一行因工受伤,父皇体恤,特命本宫来亲自看望慰问。” 萧慎一个字都不信,但也只能生硬谢恩:“有劳太子殿下了。为万岁爷办事理所应当,圣上仁慈,微臣仰荷圣恩,鞠躬尽瘁也难报万一。” 这郑玄隆好像没听到一样,并不答话,而是走到灶台前,掀了锅盖拿到手里,又看着刚炒好的一盘螃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叫了起来:“呦,厂公不怕螃蟹是发物对伤口不好吗?父皇如此器重爱护您,您可不能为嘴伤身。” 萧慎早已在心中暗骂起来了,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冷冷地道:“不牢太子殿下费心,臣所受的伤还没到什么都不能吃的程度。”心道:“这等言行举止那里有半点储君的样子?”郑玄隆似乎真的一点也不讲究自己的身份,将锅盖放回原位。又打量着宋秋荻,笑嘻嘻地道:“宋司籍真是贤惠持家,这宫里出去的女人现在也为自己相公洗手作羹汤了,真是温柔体贴。” 萧慎觉得自己忍耐已到了极限,心想反正左右撕破脸,现在得罪他又如何?刚想开口却被宋秋荻暗暗捏了一下掌心,只听她开口道:“让殿下见笑了。自圣上赐婚以来奴婢与萧大人志趣相投,心有灵犀,婚后更是琴瑟和谐,妾身时常感叹皇恩浩荡,只盼今生今世,无论生前死后都能与萧大人携手归于一室。” 太子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像是看到什么麒麟异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毫无形象:“好好好,那也不枉本宫当初提议将宋司籍赐给厂公了!你二位可得感谢本宫这个媒人!” 此言一出,萧慎和宋秋荻皆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细想却又听太子道:“只不过本宫曾经听闻宋司籍说过最讨厌这些不男不女的阉人,仗着手中的权力一向为所欲为,欺下媚上。”眼珠一转,笑得不怀好意:“看来人真是会变的,这究竟好不好,还得自己食髓知味才是。”郑玄隆说话时虽然始终面带微笑,眼神中却是恶意明显,语气虽平淡然而杀人诛心,恶毒无比。 宋秋荻看着萧慎,见他如雕像一般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便心知不好。一方面也暗暗心虚,当初她不仅说过类似的话,还点名骂过萧慎。 那边郑玄隆左右打量着这两个人,一见这情形心下便满意十足,说道:“萧厂公,你好好养伤本宫就不打扰了,父皇期盼你早日康复,哈哈。”之后便大大咧咧地告辞了,也不在意萧慎礼数不周。 宋秋荻见萧慎仍是一动不动,心下惴惴,又不好明言,只得故作无事般道:“太子殿下走了,你……我们吃饭吧。” 萧慎仍是一言不发,宋秋荻只好自行摆好碗筷,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萧慎的手。 谁知他突然一把甩开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似笑非笑次,开口声音更是阴阳怪气的:“宋司籍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明明心里厌恶的很,三番五次不知做给谁看。本督早就声明过你不必委屈求全,是你自己偏不信,赖在本督府上的。” 宋秋荻知道他这番态度必是不会轻易过去了,虽被他怨怼却不恼,反而十分心疼他,口中哄着:“我承认以前是对你……那时不免受宫中流言蜚语的影响,这你也是知道的,那些不实之词口口相传,听得人便当了真。现下我对你如何难道你还看不出吗?” 萧慎只冷笑,并不说话。 “你莫要听别人挑拨两句就钻牛角尖。”她现在也真是恨极了郑玄隆,心想身为一国储君却如此喜欢搬弄是非,只怕是国之大不幸。也不管这念头是不是大不敬了。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岂会是挑拨离间的小人?”他阴恻恻地道。 “过去的事情能不能就让它过去?”宋秋荻几乎是在恳求他,又道:“先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吃什么?没胃口!”说着起身,又甩开宋秋荻想要搀扶他的手,独自慢慢回房去了。 -- ②qq。てōм 门生 宋秋荻望着萧慎离去的方向暗自叹气,他这脾气上来一时半会是过不去了。京城民间流传有三种人的性子最难把握:“秀才、闺女、太监”那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好的时候比谁都好,一旦翻脸也比谁都快。更何况萧慎这种活了两辈子的太监。 日头偏西,秋风伴着晚霞偷偷吹到脸上,空中的云变化无端,被夕阳披上各色霞帔,绚烂夺目却捉摸不定,像极了宋秋荻和萧慎两个人此刻的境遇。重活一世,宋秋荻对萧慎那些原本飘渺的感情早已由生长在角落里不具名的幼芽,变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是再也无法放手了。只可惜这心情萧慎无从得知。 快入夜了,余德广突然来访,说是带了万岁爷御赐的伤药前来看望。余安去请萧慎,却被他直接骂了出来,心中暗暗叫苦:“万岁爷赏赐都敢不接着,这得亏来的是余公公,老爷这胆子也是忒大了。”无奈转身请了自家主母出来,宋秋荻听闻赶忙请余德广到大厅落座,由下人们沏好茶,将圣上赏赐的伤药恭恭敬敬地接了。 余德广一见这情形,便猜出一二,冲萧慎方向一努嘴问道:“老三这是和谁怄气呢?”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て╋ο╋Μ獨家梿載┊ 宋秋荻行了一礼,温言答道:“回余公公,中午的时候太子过来了一趟,说了些不中听的。” 余德广点点头,叹了口气:“咱家是听说太子殿下和他有些不对付,怕还是因为三年前徐世清一案,那徐世清做过太子的老师。”又道:“可在这朝堂上想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削了官回老家。可咱这号残废人又能干什么?连个退路都没有。”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三有时候就是太轴了,就他这个性子,若不是有着和万岁爷的师生情分,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上,可真不知是福是祸。” 宋秋荻听到这里讶然:“与万岁爷有师生情分?这可奇了!妾身从来没听他说过。” 余德广抿了口茶,嘴角露出一个浅笑:“那还不是当年内书堂读书那会儿。老三天生聪慧异常,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领。但人却懒散,上课会周公那是常有之事,内书堂一次选百余名小内侍读书,他坐在人堆里头睡大觉,这先生、学长什么的通常也发现不了,反正每次一考试他都是拔份儿的,就算有人看不惯也找不着辙罚他。不过有一天嘛,就真睡出事儿来了。”说到这里余德广端起茶碗,拿盖子刮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又吹了吹,斯文的啜饮着。 宋秋荻心下大为好奇,却不好催促余德广往下说,心说:“这余秉笔倒像是个说书的。” 余德广放下茶碗,一笑:“有天睡过了头,谁叫也叫不醒,最后大伙儿都走光了,内书堂也落了锁。偏偏那天夜里万岁爷日理万机到深夜,路过司礼监,和一众随行的官员太监看见内书堂灯亮着,都以为进来刺客,赶紧唤人来开了锁。结果就见老三坐在油灯旁边看书。万岁爷瞧乐了,就问了他姓名,现下记在谁名下。听说是那孟……督主,万岁爷更是欣喜,说:“他倒收了个好学的学生,看得什么书?朕来亲自教教。”于是就考校了老三一些诸子经典,据说他对答如流,背书更是背得一字不差,万岁爷圣心大悦,从此便记住他了,他也就成了真正的天子门生。” 宋秋荻听完呆愣住,叹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虽说歪打正着,那也是老三他自己有本事,这要是换了旁人万岁爷考背书一个字儿也背不出来,那只怕非但不能让万岁高兴,反而闯出大篓子来。” 宋秋荻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知道萧慎才学出众,现在更知分明是绝顶聪明之人,若是能正常科举应试,怕现在也是个状元郎吧…… 只听余德广又道:“虽然他这一回算是因祸得福了,但这课堂上睡觉和落锁前未出学堂的事按照规矩还是得罚。第二天内书堂的先生陈大学士知道此事后大怒,虽然他平时对老三多有爱护,但还是罚他放学后在孔圣人像面前挨板子。其他人受罚多半因为背书不过、写字不堪、污损书页,老三这种理由的还是独一个。” 说到这里朝着萧慎的房中看去,又神秘一笑道:“咱家当时是被拉过去给他计数的。平时看老三为人高傲沉稳,本以为他是个挨打也咬紧牙关也绝不吭声的,谁知道刚一板子下去就哭得撕心裂肺的……” 还未说完就只见萧慎满脸怒容地冲了出来,呵斥余德广:“余德广你再胡说八道我从此与你割席断交!” 宋秋荻见萧慎满脸通红,一副心事被戳穿又羞又怒的样子煞是可爱,又想刚才怕是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了,可是让他憋闷坏了,走过去笑盈盈的安慰道:“督公那时年幼,受不得刑罚本就正常得紧。” 余德广歪着头看着一脸怒容的萧慎继续笑嘻嘻的说:“我还没说完你就打断我。其实也就挨了一下子,就被赶来的孟督主直接扛走了,根本无人敢拦。孟督主可真是个护犊子的。” “闭嘴!不许再说!”萧慎心里搓火,又被人在宋秋荻面前说破尴尬事现下真是手足无措。 “不过说些陈年旧事,随便闲聊罢了。”余德广笑道。 “余公公若是实在闲得无聊就去找老祖宗要点折子批,省得跟宋司籍一起搬弄是非编排别人。”萧慎冷冷地道,又转身向宋秋荻道:“也难为你听得下去。” “妾身自然是对督公的一切事都感兴趣。”宋秋荻眼中带笑的看着他说道。 “是吗?本督这号阉人的事没得辱没了宋司籍的耳朵!”萧慎似笑非笑,阴森森的说道。 “老三你是不是傻了?!”还没等宋秋荻开口,余德广双眼圆瞪,提高了音量吼道:“你少耍咧子!干嘛啊这是,糟践别人也糟践自己!你是真看不出来人家对你那份心还是假看不出来?” 萧慎撇撇嘴,没答话。 “都是半拉身子的人,我老余是没你才学高长得俊,没人看得上咱,咱家是真羡慕你,可是你瞧瞧你。”他指着萧慎,一脸恨铁不成钢:“真是没法儿说了。” 萧慎皱着眉头,满脸鄙夷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又转头对宋秋荻道:“别听他胡说。他好歹也是个秉笔,又能差到哪儿去……”他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表情却仍是沉着脸。宋秋荻见他主动好好和自己说话自然也不失时机赶忙接着他的话茬:“是啊,余公公不必妄自菲薄,听说当初内书堂大考余公公也是名列前茅。” 余德广摆摆手笑道:“我是差远喽。”又打量了一番这两个人,心道自己总是外人,也不好继续去劝,还是闲话少絮吧。他冲宋秋荻一拱手:“咱家有些宫里面的事要和老三单谈,还请见谅。”宋秋荻行了个礼,欣然退下。 二人步入书房,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那余德广也就顺势告辞了。 送走了余德广萧慎仍是冷着一张脸,宋秋荻见状只得试探着问:“中午没吃饭罢,现在可是要用膳?” 萧慎哼了一声:“你自己随意,操心别人干什么?” 宋秋荻叹了一口气,有些灰心丧气:“你是不是过不去了?” 萧慎凝视着她,在她看来他是一脸的悲壮决绝,仿佛将要上刑场,只听他咬着牙道:“那你想要我怎么说呢?求你怜悯我?求你没事一样和我扮作正常夫妻?我告诉你,我萧慎就算对你心动,为你去死,也绝不会求你!不会在你面前摇尾乞怜让你可怜同情!” 说完他闭上双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求你。” 宋秋荻怔住了,心中像是针刺一般疼痛。她走上前去,抚上他的脸,指尖触及到的温热是他难以抑制的泪水,更是让她心疼不已。突然她捧着他的脸,用力往下一拉,自己惦着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让萧慎猝不及防,他猛地睁开双眼,心中乱得有如万鲤过江,待她放开他时他喘着重气,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大脑残存的理智让他嘴上仍是不肯软化,恨声道:“你……你莫要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 却是听来像是重伤之人一般虚弱不堪。 宋秋荻看着他露出一个浅笑,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没错,我是……和其他人一样误解过你,这……我想你也知道。可那是从前,是……很久以前。”久到相隔一世,她想着,又说道:“过去已经是过眼云烟,谁也没办法改变,可如今我一心一意心悦你,敬你,爱护你,只盼着与你朝夕不离,陪着你这一辈子平安喜乐。” 她本以为这番直白心意很难说出口,却发现原是没那么难的。萧慎感到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呆立良久,脸上的阴晴不定变为震惊与悲伤,又过了许久他才极为艰难地摇摇头道:“我……我不敢相信……”犹豫再三,再次开口的声音含含糊糊:“我派人调查过……那个李佑可家里根本没有无锡的亲戚,你们根本不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宋秋荻一愣,又暗怪自己疏忽,他好歹掌着东厂,哪有不去详查的道理?想想他忍到现在才问出口也定是内心煎熬一番,她却是仍是不能对他说出实情,略作沉吟,说道:“可你也知道他并不认得我,我们此前从未见过面。” 萧慎双唇紧闭,过了一会儿缓缓地点点头算是默认。宋秋荻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这件事我的确有所隐瞒”萧慎脸色瞬间变了,却听她又道:“现下却不便同夫君明讲,但是妾身并无半分移情背弃之意,却不知夫君愿不愿相信?”萧慎脸色难看,她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萧慎想挣开,最终还是任由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宋秋荻触及下发现他身子微微颤抖,抬头看着他道:“你可知浮生若梦,如露亦如电?” 萧慎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他低下头看着抱住自己的女子,昏黄的灯光衬得两人面色皆是明暗不定,在彼此目光的倒影中如镜花水月,近在咫尺却漂渺虚浮。“你到底是……”萧慎讶然,却又一瞬转为轻叹道:“罢了。我……我……便信你的……真心。” 他轻轻挣脱她的双臂,踱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平息了胸中万般繁杂的情绪。宋秋荻见状知他那阵脾气过去了,走过去柔声道:“督公,妾身也饿了,不如用膳?” 萧慎看着她一笑:“中午的螃蟹呢?” 宋秋荻哭笑不得:“那还能留到这个时候,早就给府里的人打扫了。” “可惜。”萧慎面露失望之色,又道:“这时节也该吃羊肉,西口的羊正肥,涮了或者烤了都好,就上黄酒正吃。” 宋秋荻更是无奈:“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管东厂还是管尚膳监,只有吃上最门清儿。” 萧慎听了全无自觉,反而得意道:“你不也一样?” 宋秋荻笑笑:“对,夫唱妇随。不过这大晚上还是少吃点上火的吧。”眼波一转又调笑道:“若是真上了火,现下可是不好退。” 萧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她真正所指何事,面上一红,心思却活络起来。 那边宋秋荻命人蒸了碗鸡蛋羹,萧慎兀自抱怨了一阵不够吃,却也无可奈何。 用罢夜宵,刚和好的两人抱着温存了一番。宋秋荻顾及萧慎的伤口便没敢如何撩拨,而萧慎原非时时有所需要,故而二人只如蜻蜓点水般互相吻了吻对方,而后交颈而卧,一夜无梦。 -- 刑讯(血腥预警+h) 待至萧慎伤愈天气也转凉了。京城里面时不时出现一队队从西山来骆驼煤车,各户人家也都开始糊窗户准备过冬。惜薪司这时候成了宫里最忙的衙门,除了要安排整座皇城一冬所需要的炭火,其余防火防冻之类的事也都归他们管。萧慎进宫面圣出来时正赶上几个小火者推着一车红箩炭沿着墙根走。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就像京城灰蒙蒙的天。庆文帝虽对他和颜悦色,却告知他原本由东厂独审的皇宫刺客一案改为刑部与东厂共同审理,这让他最近刚刚安定下来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哀叹圣心难测。末了也只能领旨告退。至于赵三才一案为大狱,明年春由大理寺、督查院、刑部三司会审,东厂旁听。 一回到东厂衙门就有内侍赶忙通报刑部尚书罗正卿早已等候多时。萧慎心道:“他倒是迫不及待”赶忙入了厅,发现这罗正卿还带了一位年纪甚轻的后生。 “萧公公。”罗正卿见萧慎回来立即起身拱手,重新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想来厂公刚刚面圣回来也已经知道了,圣上特命下官同厂公一起审理皇宫刺客一案。” 萧慎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年轻人,问道:“这位是?” 不等罗正卿答话,那人有点没规矩的自行上前一步,冲萧慎一笑,说道:“回厂公,下官姜陵,目前任职为刑部司狱。”这人长得也算眉清目秀,加之皮肤白皙,看起来像个书生,可萧慎看那笑容怎么都觉得有点邪气,那眼神更是闪着精光一样,让他同时想起夜里的耗子和山里的狼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畜生,却又觉得在哪里见过。 “司狱?”萧慎微蹙眉头,心想一个小小正九品管牢房的牢头居然和刑部尚书一起过来,这又是唱得那出? 像是看出萧慎疑虑,罗正卿微微一笑,故作神秘的道:“厂公可别小瞧了他,这位姜司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厂公若是不信,一会儿便知。”又起身说道:“还劳烦厂公带路,去东厂的诏狱看看。” 萧慎也不再多问,带着一行人去了位于东厂衙门南边的监狱。 罗正卿一进监狱小院忽然笑了,说道:“都听说萧厂公不爱兴大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着走到墙根处,蹲下身去,拔了一把杂草,道:“这都长草了。” 萧慎可不认为这罗正卿有什么好意,淡淡地道:“罗大人真是心细如发,我东厂一草一木都逃不过罗大人的慧眼。” 罗正卿一把丢了手中的杂草,笑道:“下官只是觉得厂公年纪轻轻耐得住寂寞,不好大喜功,十分难得罢了。” 萧慎在心中冷笑,心道:“上辈子本督倒台时你们一个两个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下也不多言,一行人进了东厂监狱,值班的掌刑千户正等着轮休,一见萧慎和刑部尚书到来忙恭恭敬敬地行礼。牢里的七个犯人见这阵势也是一阵鼓噪,看见萧慎更是口中不干不净,狱卒拿着鞭子狠抽都压不住这些人的声音。 “厂公,这几个贼骨头还是不肯开口。”掌刑千户道。 萧慎笑笑:“今儿刑部尚书罗大人带了位据说不可多得的人才,咱们也歇一歇,就坐着看看这位姜……大人有什么好手段吧。”说完命人搬来两把椅子,沏上茶,他自己和罗正卿落座了,然后看着那姜陵。 姜陵倒也不怯,冲萧慎行了礼后开始在东厂大牢里四下打量,却不看那七名囚犯。 “这北镇抚司的刑具也真是落伍了。”他一边看一边评价道,“瞧瞧这些个,无非还是些木手、夹棍、重枷、烙铁、鞭子一类的。”说着大摇其头。 终于他转向囚犯,上下打量着这七人,像是逛菜市场买肉一样:“看这样打得倒也是挺惨,不过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内里精神。” “他妈的,这又是哪里来的一条小狗?你爷爷我横行大江南北时你这小畜生都够不着爷爷的裤裆!” 萧慎听了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心想:“敢情这人只会骂这一句。” 东厂负责刑讯的众人也早在心里暗骂姜陵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进来就指指点点的年轻小子,只是碍于两位大人都在场不好开口,现下听那囚犯破口大骂竟然觉得有同仇敌忾之感。 那姜陵那双闪着光的小眼睛停留在那大汉身上,一拍手,笑着道:“好!够脾气。”转身对萧慎道:“不知厂公这里可有锯?要锯树的那种大锯。” 萧慎看向掌刑千户,后者点点头,命人取来伐木锯。 “把这厮头朝下分开双腿挂起来!”待大锯呈上后姜陵突然收起笑容,一声喝道。 东厂众人相视一眼,见萧慎并无反对,便将那大汉从刑架上放下来,倒吊起来。姜陵来到大汉面前,低着头对他道:“不知你这番姿势在下够不够得到?” 未等那汉子骂出口,又立即对旁边人道:“从中间那地方锯,锯倒下腹停。” 只听凄厉无比的惨叫声瞬间贯穿整座牢房。大锯从下体锯起,命根子都被锯烂了,又只锯到小腹,不伤及内脏,故而这大汉一时并不得死,而是倒挂在哪里一声又一声的惨叫着。 其他犯人见状纷纷不再言语,脸色煞白,冷汗连连。 “这叫得也太难听了,听着耳朵不舒服。”姜陵用右手拇指挖了挖耳朵,又转向其余六人:“你们也不舒服吧?” “拿铁丝来。”一旁的东厂众人却也没见过这般阵势,一时竟然全都立在原地,直到姜陵又重复了一遍才有人取来铁丝,小心翼翼地呈给姜陵。 姜陵拿着铁丝在手中把玩着,又看着面前一人,对左右道:“把这人先松绑,你们几个断了他的四肢,按住他。” 边上人照做后那姜陵竟然用铁丝插入这人双耳,犯人立时痛不欲生,几欲昏倒。 “就这么吊起来。”他笑着道。 其余犯人早已被这番操作吓得心胆俱裂,不单他们就连现场见多识广的东厂番子这都没见过这般折磨人的手段。 萧慎感到一阵恶心,转头看向刑部尚书罗正卿,却见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喝茶,心下更是骇然。 “大人……我招……”只听其中一人颤颤巍巍地道,萧慎抬头看去是一个脸皮白净的年轻人。 “是陈公……”还未说完就被姜陵打断,他一眯眼,目光一凛,寒光大盛,这眼神令萧慎心中一震,还未及细想,只听姜陵又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大点声,是王什么?” 那白净脸皮的汉子也机灵无比,瞬间改口,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对对对,是王……姓王……” “我提醒你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叫什么王……”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隔了一阵才吐出最后两个字:“相全。” “对,大人说得都对!”那人忙道。 原来是冲着王首辅来的。 姜陵扯了供状,在众犯人面前展了一下,便让他们按了手印。做完之后走到罗正卿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大人,全招了。” 罗正卿放下手中茶杯,对萧慎道:“厂公,你我二人把这供状签了吧。” 萧慎却不看他,死死的盯住姜陵,他现在认出他了,姜陵就是上辈子自己被压入大牢负责折磨他的掌刑主事,牢房环境昏暗,他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认识那个眼神,那个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眼神。 良久,萧慎开口道:“这位姜大人真是好手段,我都想把这个厂督让贤给你了。不如找个合适的日子去兵部报名择日进宫,他日必能飞黄腾达。”他一字一句的道,恨不得把牙都咬碎了。 这话说的恨意十足,又是明显的讽刺,可那姜陵却似一点没有感觉,反而得了夸奖一般,深深鞠躬笑道:“那是小人的荣幸,若是真有这么一天还望萧大人提携。” 萧慎不再看他,转向罗正卿:“罗大人。”他开口道:“你们一个让本督去构陷李次辅,一个又来陷害王首辅,我实在是不知该帮那一边。但是你们当着我的面演了这么一出,这字本督是必定不会签的,万岁爷那边也是会如实禀报的。” 罗正卿根本不为所动,将手中的茶杯交给一旁的姜陵,抚须微微一笑:“厂公似乎忘了,您虽深得万岁人的信任,掌着东厂,可这能面圣的不止您一人。”顿了一顿又道:“这刺客朝中人人皆知就是冲着厂公您来的,和旁人可是没关系,就算真相大白您自个儿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你威胁我?” 罗正卿一拱手:“不敢。我这是帮您。不忍看厂公青年才俊,大好前途就这么断送。” 萧慎哼了一声:“总之本督的态度就在这里了,这字我不会签,罗大人签不签是你的事。本督重伤初愈,身体不适,先告辞了!”说着起身出了监狱大门。 “他怎么跟个新劁的似的?”萧慎听到背后姜陵轻蔑的声音,脚步一顿,然而却还是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回府的一路上萧慎坐在马车里,两辈子的经历有如泥沙俱下在心中翻腾不已,让他郁结难平,却不知出口在哪里,恍然间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身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刑架,而当下所经历的一切皆是死前的幻境。 像是急于证明某些真实的存在,他回到府中见到宋秋荻竟然二话不说一把抱住她,又拼了命的吻了上去。宋秋荻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想要开口询问却被他吻的无法呼吸哪里说的出半个字来。 终于,他放开了她,她这才有机会开口道:“你到底是……” 还没等说完就被萧慎打横抱起,没问出口的话语只剩一声低呼。他抱着她直入房中,又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不去冠除履就这么欺身上来。 “萧……你疯了?!”她终于和他面对面,得以看见他疯狂迷离的眼神,他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上的动作竟似不带一丝感情。 “萧慎,你住手……”她用尽力气大喊一声。萧慎仿佛大梦初醒,呆呆跪坐在原地,眼神空洞,过了一会儿又转为黯然和巨大的悲伤。 宋秋荻见状一惊,又是无比心疼,问道:“又受什么委屈了?”她抚上他的脸,见萧慎的眼眸中似乎泛起雾气,她不再说话,轻轻地吻上他的睫毛。萧慎闭上眼睛,让自己感受她,直到她尝到他的泪水。她引导着他躺下,小心替他除去衣冠鞋履,又解开他上身外衣,萧慎始终闭着眼睛,身子微微颤抖着,宋秋荻有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是强迫良家闺女的恶霸,觉得古怪之极,动作却仍是不停。 她顺着他的额头一路吻下去,在他的唇上停了下来,认认真真的吻着,萧慎的眼泪比刚才更加汹涌,让她心中那个古怪念头更盛,却也更不想停下来,索性用力一吻,直接深入的侵入他的口腔,及至二人两舌交缠在一起,难分彼此。萧慎突然睁开眼睛,她能感受到身下的人脸上骤然上升的温度,又察觉到他想推开她,便先行一步伸出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几乎融化在他胸膛里。 一吻完毕,宋秋荻稍稍坐起身来,看到萧慎像是发烧了一样,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红得像个虾子。上一世两人欢好他虽然没有让她难受,但尚不及此刻真正让她满足,却不是完全因为这一世二人两情相悦之故。 她又扯开萧慎上身衣物,露出一马平川的胸膛来,因习武的缘故他身上没有其他阉人那么多赘肉,反而看起来结实健康得很,她俯身吻上胸膛,含住他左边乳首,惊得身下人低低惊呼一声。 “你……怎么这般……”萧慎红着脸,却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督公这份大好春光莫非要一辈子藏着不见人吗?”宋秋荻调笑道,又刮过他的锁骨,心想自己可真是个无德浪子了。 萧慎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却又说不好,上辈子两个人温存都是他主动服务于她,除了自然而然的浅吟低唱外她并未有过什么表示,弄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伤到过她。 直到她偷偷解开他裤带并将手往他脐下部位探去时,他才如梦方醒,起身一把捉住她罪恶的双手。 她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说道:“不行吗?” 萧慎坚定的摇摇头,咬着嘴唇,望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混合着愧疚、痛苦和那一丝丝欲望的情绪。 她只好放弃,靠近了贴着他赤裸的胸膛,柔声说道:“那换你来。”又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充满了诱惑与情欲:“你要了我吧。” 她立即感受到那人的剧颤,萧慎眼睛瞪得大大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怎么?这也不行吗?” 若萧慎是个身体正常的男子,现下恐怕早就忍耐不住了。 可惜他不是,他的所有行动都是在理智的指引下完成的。 但他到底是个男人。他默默伸手除了她的发髻,乌丝秀发瞬间如瀑布直下,他拨开长发,探身吻了上去,边吻着边将二人的位置调换了过来。他在上首位看她对着自己笑,那笑如同明媚的春日阳光那样融化了他内心的坚冰。 上辈子他偷偷学习过如何让女子快乐,但他对她也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更深入一步,对她当下的要求他知其法却不知如何行,停在那里窘迫之极,甚至有点想逃逃开,但又怕她失望。 “相公可是需要这个?”她从床头变戏法一般摸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继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又道:“还是你愿意自己来?” 他非常清楚的知道她对他没有讽刺,她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和欲求。但看见这物事突然出现还是令他惊讶无比:“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你早就有准备?” “那是自然。”她笑意更深:“别忘了你我二人虽然成婚可还没行那最重要的一步呢。”这话说的有点嗔怪幽怨,让萧慎心里痒痒。 他接过木盒,打了开来,里面的物事是意料之中的,那样子是倒是毫不狰狞,反而看起来精美柔和,只是有些冷冰冰的。 物是死物,人却是活人。 他定了定神,看着她温柔的看着自己而不是手中的物事,那目光还带着强烈的渴求,令他心中大动。 他一手拿着那物事,一手轻解罗衫,直到那凝脂白玉在他眼前一览无余。几乎是虔诚地俯下身子,含住她一边乳头,像个婴儿一样不断吸吮,如痴如醉,底下的手也不闲着,在那穴口边缘探索着。她被他生涩的动作弄得痒痒,在他身下发出混着呻吟的笑声,更是让他昏然痴迷。 末了,他探到位置,摸着那湿湿滑滑的地方,将那物事直接插了进去,宋秋荻这身子并未经人事,故而引起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呼喊了出来。 那物事半插进去后就那么留在她体内,萧慎跪坐在床上,将她身子勾了起来,让两个人紧紧的贴合在一起,几乎融化成一个人,那留在外面的半截玉势随着宋秋荻扭动的腰肢蹭着萧慎的下体,让他那里发胀。 “萧……你混蛋……”那东西留在体内不动,弄得她不上不下,甚是难受。 “是,我是混蛋,我这就来伺候娘子。”便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在下面握着那玉势慢慢的抽动起来。 宋秋荻喘息连连,一声又一声,萧慎听着这声音如闻天籁,手下随声而动,竟是配合无间,大有琴瑟和鸣的意境,虽然自己下体的酸胀之感未能排解,心中却也快慰非常。 等结束后他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来,有汗滴顺着流到了鼻尖上,宋秋荻见状露出一个有些妖娆的笑容来,伸出舌头轻轻舔了。 萧慎也不复最初的羞赧,低笑着又吻了上来,他们就这么抱着、吻着转眼之间不知东方之既白。 -- 罗雀 要立春了。 今年冬天一片雪花都没下,这可是急坏了钦天监上上下下,加班加点地编出好几套说辞来,还不知那套能让万岁爷满意。 不过无论老天爷怎么样,这节还是要过的。宫里一向在立春之前有春场跑马的惯例,这一天勋戚、内臣、文官武将都和万岁爷一起到位于东直门的的马场观看马术表演,凡善骑者马背上较优劣,为一年一度的盛典。 宋秋荻替萧慎整好蟒袍,戴好乌纱官帽,抬头看着他叹了一句:“督公真是潘安之貌,星眸皓齿,玉树临风,走在路上不知要引多少人掷果盈车呢。” 萧慎有些无奈的笑笑:“你就喜欢这幅皮囊。”心下却想:“看来以后这张脸要小心在意一些了。” 宋秋荻又帮他整了整腰间玉带,笑道:“我喜欢你。” 萧慎顿时双颊绯红,这两人如今相处越来越自如,只是经常被自家娘子撩拨时常让萧慎有点错位感。他低头轻咳一声,大手一摆:“我先走了。” 一年一度的春场跑马也是万岁爷和朝臣们一次笼络感情的时机。庆文帝身着貂裘披风,端坐在那里看御马监勇士们的表演。群臣们说说笑笑,不管私下里如何不对付,这一天面上至少还要过得去。 萧慎骑着一匹乌黑色的战马围着马场纵横驰骋。一人一马,风驰电掣,英姿飒爽,引得御马监那些擅长骑射的武士们也是叫好连连。 几圈之后,他翻身下马,已然有汗水顺着额头落下,一旁的内侍递来手帕给他擦了,他整理仪容后回到万岁爷身边下跪行礼。萧慎身为东厂提督,这场合本该立在万岁爷身侧观看众将士跑马射箭的,偏偏庆文帝心血来潮想看他骑马。 “好骑术!”庆文帝亲自起身将他扶起,微笑着道:“依朕看来如果那天打仗倒是可以派你带上假髯冲锋陷阵,必是威风十足。” “圣上过奖,臣愧不敢当。”萧慎低着头恭敬说道。 庆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却没说话,又转身与宠爱的嫔妃们欣赏由西域番邦新进的骏马去了。 萧慎活动了下肩膀,说起来他是有很久没有骑马奔驰过了,刚才那番驰骋让他胸中生出一股豪气来。又看到前面余德广和老祖宗正热络着聊天便打算过去打个招呼。 “萧厂公刚才真是好威风。” 萧慎闻言转身回头,发现刑部尚书罗正卿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客气,能博万岁爷一笑就是咱们做臣子最大的光荣。”萧慎知他来者必定不善,也懒得和他客套,只是淡淡地回道。 “万岁爷对您真是器重爱护,这还让您领兵打仗呢。”罗正卿又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本督自当领命,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 罗正卿一笑,不阴不阳地道:“厂公自然是我大晋忠臣,就是不知道厂公这身居高位之人何至于同一个小小九品司狱置气呢?还直接把人抓到北镇抚司去了。” 终于说到正题了。萧慎想着,心下不屑一顾,毫不客气地道:“那姜陵手段残忍,屈打成招,有悖我大晋律法。不瞒罗大人您说,就连万岁爷听说了那位的手段都气得拍案让本督办了呢。”他瞥了一眼罗正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咱们万岁爷以仁治天下,最见不得这类堪比来俊臣的酷吏。” 罗正卿笑得有些尴尬:“万岁爷仁慈,考虑周到。但那姜陵要说起来也不过是刑讯手段残酷点,要说屈打成招,这可不能苟同。” 萧慎哼了一声:“罗大人,您那点心思瞒不过万岁爷,只不过万岁不想和你们计较罢了。”顿了一下,又忽然笑道:“反正那姜陵喜欢刑讯,送他去北镇抚司里走一遭也算是进修了。”说完不再理会罗正卿径直向着余德广和李广生方向去了。 “老三,来得正好!”余德广一见他立即喜笑颜开。 “老祖宗。”萧慎一拱手,恭恭敬敬向李广生行礼道。 那太监头子点了点头,冲萧慎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来:“我都听说了,萧厂公深明大义,明辨是非,实乃大晋之幸,可惜王阁老最近身体抱恙,连这一年一度的盛会都不能前来,无法亲自向厂公道谢,便委托我谢谢你了。” 萧慎立即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老祖宗这就折煞我了,东厂也不过秉公办事,哪里敢让老祖宗您和王大人呈我的情呢。” 李广生笑笑:“还是要谢的,这次若不是厂公这事还真棘手。” “老祖宗,我就说吧,老三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余德广在一旁不失时机地说道。 萧慎没在那刺客的供状上落名,那状子便做不得数。庆文帝又听闻姜陵的手段当下震怒,要求东厂严办。然而当萧慎趁机谏言治罪刑部尚书栽赃构陷之罪时庆文帝却又沉默了,最后开口道:“那些刺客想来是受不住刑乱咬一气,就这么发落吧,等着秋后凌迟处死。” 萧慎知道圣心难测,他本意也不想让这件事扩大化,便没再进言直接领了旨。 只听李广生又道:“这朝堂上尔虞我诈,派系林立,萧厂公不党不群,独善其身,一心一意为万岁爷办事,可谓难得。”话锋一转,又道:“那河北的事厂公打算怎么办呢?” 萧慎道:“这事让刑部和大理寺主审,到时候东厂也是会旁听的。” 李广生叹了口气,一副担忧的语气说道:“可这刑部腐败至此恐怕会再生冤狱。” 萧慎笑笑:“都察院和东厂也不是吃干饭的,料想那罗正卿无法一手遮天。” 李广生一时不答,这位老祖宗年过花甲,兢兢业业侍奉了三代帝王的三朝元老,比萧慎更得庆文帝信任。只听他缓缓道:“我日前听闻有人假传圣旨,让那赵元丞打着征缴皇庄之名侵占农民土地,厂公消息灵通,可有此事?” 萧慎心道:“果然在这里等着我呢。老祖宗和陈维实斗来斗去,王首辅和李次辅同样斗来斗去,朝中一些清流总说什么阉不阉党,我看阉不阉不重要,党不党才是真的。”口中却恭敬回道:“确有人和下官说过此事,但私以为不足取信。” 李广生凝视着他,目光难测,良久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厂公处事公平,原当如此。” 正谈话间,只见一个俊美无双的内臣朝这边扑了过来,夸张地行了一礼:“老祖宗好,给老祖宗请安啦!”来人正是侯玉 “你这猴崽子怎么哪儿都有你?不去陪宁贵妃过来干嘛?”余德广鄙夷道。 “咱家给老祖宗请安来了,怎么不行啊?”有转过脸来打量着萧慎:“三爷今天可真俊,骑在马上威风凛凛跟将军似的。” 萧慎笑笑,道了声谢。一行人又闲聊了几句转眼便到了回宫的时候,宫里的规矩这天万岁爷还要宴请朝臣。 众人浩浩荡荡从东直门回到紫禁城,纷纷落座等着大宴开始。 萧慎坐在自己位置上百无聊赖,想着左右都是些礼乐歌舞,文官赋诗,嫔妃争奇斗艳的固定节目,无聊的很。宴席上的菜肴虽名贵却也让人吃不踏实,还不如去东安门外面吃包子。 “老三,想什么呢?” “包子。” “什么东西?” 萧慎这才反应过来,坐在他边上的余德广正诧异的看着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没什么。” “你这可真是忒心不在焉了。”余德广叹道,顿了一下凑近了轻声道:“听话听音儿,刚才老祖宗那意思你懂吧?” 萧慎冷笑道:“怎么?余老六当起说客来了?” 余德广拿手指他:“你就轴脾气。这朝里边就你各色。你以为你是谁?前朝何文鼎?那何文鼎有好下场吗?还不是撞墙死了。你死了家里那位怎么办?” 萧慎听他提及宋秋荻不由面上一动,余德广又道:“你以为你是独善其身,其实别人都觉得你不上道。”又压低了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根本不在乎底下臣子你来我往,越是这样万岁爷心里反倒越安心。万岁爷就喜欢看大伙斗,就跟大家斗蛐蛐一样,你不进罐里掐还想往外蹦?没门儿!扫了万岁爷的兴,那个庙都不会收你。” 萧慎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拿过一杯酒给余德广灌了下去,在他耳边说道:“好你个余老六,胆子够大的,连万岁爷都敢编排了?” “我哪有那胆子,无非就是担心你,咱家可是真盼着你好。” “用不着你操心!” 结束了朝宴之后萧慎感到身心俱疲,好在接下来有几天的休沐,庆文帝更是体恤臣子,准许他们这些在外有府的内臣也可以回家过年。 回家后宋秋荻帮他更了衣,等他沐浴时又叫余安温好一壶酒。萧慎出来的时候便惬意地卧在塌上喝着酒,看着她,心中竟然有说不出的满足。 “督公一直在笑什么?”宋秋荻见萧慎看着她傻乐,心下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等初五开市后一起逛庙会怎么样?” -- ②qq。cōм 卜算 宫里过春节习惯吃“萝卜”称为咬春,这一天无论宫眷内臣都互相拜祝,各宫门上贴着对联和门神,大体与民间无异。像萧慎这类外面有府的内臣过了立春一日就准许宫外休沐,宫里还很有人情味儿地也托人送来所谓“百事大吉盒”,里面按照惯例有柿饼、荔枝、龙眼之类的。 民间过节要比规矩森严的皇宫内苑活泼多了,初五开市之后庙会也热闹起来。 萧慎换上一件崭新的锦袍,带着宋秋荻便直奔厂甸庙会。他小时候在外流浪最喜欢过节时的庙会,他生来便爱热闹,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庙会上随时都可以捡到别人落下来的吃食便不会饿肚子。后来进了宫早些年是没什么机会出来的,直到可以出宫建府的时候却没了这份心情。 马车停在了厂甸,萧慎牵着她下了车,若是在外人看来两人此刻倒真是像一对平常夫妇。今日天气不算上佳,虽已过立春,却依旧很冷,阳光仿佛竭尽全力才穿破灰白的云给大地带来点温暖,可水倾倒在路面上却仍是马上结了冰。 不过寒冷从来都拦不住京城人那颗火红的心,昨天刚刚“破五”开市,此时街面上正是热闹非凡,街边店铺栉比鳞次,各种笔墨纸砚、古玩字画的门店纷纷开门迎客,街上更有食肆小摊叫卖声不断。 庙会上最热闹的就是各种小吃杂耍,吸引着大人小孩纷纷驻足。萧慎拉着宋秋荻,挤到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挑了两支兔儿爷,两只小兔瓷娃娃一般,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你可真是……童心未泯。”宋秋荻想说萧慎有时候就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话到嘴边还是选了个委婉点的说法。 “去那边买点笔墨之类的。”他又拉着她往卖文房用具的街里钻。 路过一个算命摊子,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貌有奇相,萧慎热不住多看了两眼,见那摊位前立一幡,上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心想:“好大的口气。一个摆摊算命的居然自比起太史公来了。”心下嗤笑。 算命摊子周围围着不少人,都是来求签问卜的,萧慎虽然重生以来对鬼神之事有所敬畏,却也没什么兴趣找人算命,更何况他也不清楚自己确切的生辰年岁想来算也不准。又见宋秋荻看着那算命摊子,一副好奇的样子,他不想扫她的兴便也默默立在一旁,并不着急离开。 正打量间,那算命老者猛一抬头,看到萧宋二人,本来漠然的目光突然精光大盛,牢牢地盯住二人。 “二位。”这老者突然起身。走到萧慎面前道。 萧慎皱眉,心想这老头大概是看他们穿着不凡想骗点钱,这种江湖术士最会看人下菜碟,当下决定不理,拉着宋秋荻就要离开。 “施主神识坏灭,本不属于尘世。”那老者向前大步迈出,跟上萧慎在他身旁轻声说道。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C╋0╋Μ獨家梿載┊ 萧慎心中大震,立即停住了脚步,艰难地转过身看着那老者,并未注意一旁宋秋荻也是神色剧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施主业力太深,便难以解脱,身在尘世,神识浮于异世,无穷无尽,无止无尽,游离于人间世之外,直至神形具灭为止。” “本……在下并不信佛,你这些话留给信的人听罢。”话虽如此,但萧慎此时已是冷汗连连,心狂跳不止。 那老者摇摇头,微微一笑道:“老朽有一言,若想渡大劫必先存诸己,去海内,方能神识归元,跳出轮回。” 萧慎不答,心中惊惑交加,如天人交战,沉吟许久,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笑道:“算命看相的闲翁罢了,施主若是不信便不信。”说完竟然回去收了摊位径直离去,再也不看萧慎二人。 萧慎立在原地,宋秋荻过来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却也是沉默不语。她和萧慎一样,对刚才老者那番话所指何事心知肚明,不过她更在意最后那一句话。 周围的喧嚣也冻结了一样,两人同时坠入某个无声寂静的世界,直到这安静被一声尖利的声音打破—— “呦,这不是三爷吗?” 萧慎听到这个声音瞬间从刚才老者那堆偈语中醒了过来,他自己是平时极力压着声音,生怕别人听出来他生理异常。可这侯玉是一点不在乎的样子,恨不得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缺斤少两的。 萧慎和宋秋荻转身看去,只见侯玉搂着一个美艳异常的女子冲他打着招呼。他不禁暗暗皱皱眉,宫中传说这侯玉常将一些青楼女子娶回家,这怕就是一个。 大晋律法虽不禁内臣狎妓纳妾,但这种事却也绝不光荣,身居高位者更是忌讳极深。 “宋女官,也是好久不见了。”侯玉笑嘻嘻地对宋秋荻道,又一指那女子说道:“这位也是咱家的内人,白绣。” 萧慎点点头,突然想到有传闻说侯玉十多房小妾中最宠爱一个叫白绣的,原来就是此女。 白绣目不转睛地看着萧慎宋秋荻二人,最后视线停留在萧慎身上,忽然笑着说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东厂提督?奴家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俊俏。” 大晋风气保守,礼教森严,有教养的女子多半不会如此直白的夸外男,更何况是萧慎这种东厂提督的身份。然而她不但不惧,反而对他品头论足起来,这也是极为少见了。她出身风尘,本就不守女德,再加之见多识广,对这些官宦并无敬畏。 那侯玉更是个没心肝的,还跟着点头道:“三爷是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能在万岁身边行走的长相都不能差,三爷那更是内官里数一数二的好相貌,和咱家比那是各有各的好。”眼珠子一转,歪着脑袋笑着问道:“依娘子之见,咱家和三爷谁更好看?” 萧慎被弄得哭笑不得,刚想制止侯玉的无聊,就听那白绣一点面子不给的道:“虽说都是那个什么……可你这个不着四六的那点能和人家东厂提督比?”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萧慎瞧的有趣,也不在乎她话语里的粗鄙。 侯玉笑笑,也不恼,突然看到萧慎手里拿着的兔儿爷,眼睛一亮,道:“没想到三爷也喜欢玩泥人,咱家知道一个摊子泥人捏得最好,我带你去。” 说完也不管萧慎态度直接拉着他就往前走,他平日里少有见到萧慎的机会,在庙会上偶遇自是惊喜不已。 白绣看着二人走远,笑盈盈地转向宋秋荻行了一礼:“奴家原是勾栏里唱玩意儿出身的,礼数不周还请姐姐不要见怪。” 宋秋荻忙还礼,白绣笑意更甚,两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又说道:“奴家听侯玉说过姐姐和厂督是圣上赐婚,这有圣旨的可是不一样了。唉,都是跟着内官,萧厂督一表人才,那侯玉却是个不靠谱的。还是姐姐好福气。” 宋秋荻有些尴尬地笑笑:“侯公公掌着御用监,也是个正四品,和萧大人是平级。” 白绣叹了口气:“那又有什么用。他是个大字不识又玩心重的,不像萧厂督……”看着宋秋荻,眉眼带笑:“奴家以前在教坊的时候可从没见他来玩过。这男人不管行不行,想找个肯洁身自好的那是难于登天。” 忽而又低笑,像是自言自语:“不过那侯玉虽然不靠谱,待奴家倒是还行,不是个全须全尾儿的,有个对自个儿好的人也不错,哪有事事完美呢。”又转向宋秋荻:“萧厂公肯定对姐姐很好。” 宋秋荻礼貌一笑:“大人他……是个好人。” “我不是说这个……”只见那白绣突然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那事儿上他怎么样?侯玉可是烦人,可喜欢瞎折腾了,比那些老爷们儿都有兴致。” 宋秋荻突然想到萧慎上辈子其实也挺喜欢折腾的,虽然他倒是没让她难受,可这例行公事哪有真正两情相悦来的快乐呢。这一世两人感情好了却相敬如宾起来,用了好大工夫才终于有所突破,可那人却仍然对裤腰带以下严防死守,从来只是尽心伺候她,让她心中遗憾不已。 “原来那侯公公也……”她突然好奇起来,脱口问出,但马上就觉不妥,红着脸没往下说。 白绣抓住了这个“也”字,登时眼睛亮了:“我就说嘛,他们这些男人呐,就算不行对那件事也都喜欢的紧,妹妹我是见多了。”一副了然的样子,又说道:“要是碰上个温柔在意的,倒也可以尽兴。” 宋秋荻自然知道她所指,心下可惜萧慎自己似乎是无法同享,这一可惜便不小心脱口而出:“却是不能阴阳相合,纵是快于心却终究未可尽善矣。”语气不无遗憾。 白绣有些发愣,一时不明所以,不过她虽不识文断字却聪慧异常,略一思索便从宋秋荻的语气中猜出真实意思来,她笑笑便道:“姐姐这你可有所不知了。这缺斤短两嘛,虽是麻烦点,却也并不是不能……” 话正说一半,萧慎和侯玉回来,宋秋荻见萧慎手里又多了一对泥人,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侯玉还拿了个风车,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宋秋荻实在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人了?还喜欢玩这些东西。”心里却还记挂着白绣刚刚那半截话。 四人又步行进了琉璃文房一条街,侯玉对那些文人的玩意儿毫无兴趣,走马观花和进菜市场一样,不时还在萧慎耳边上叽叽喳喳弄得他好生烦躁却又不能发作。萧慎本意是和自家娘子出来逛街,这下却被他缠住了,又见宋秋荻和白绣两人走在后面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禁疑惑:“不知她们二人能有什么好聊?” 出了笔墨店,萧慎抬眼看见一条斜斜的小巷子,心念一动,心说:“可又是好久没来了。”便自顾自地入了小巷,其余人也跟着他走。不多时便到了路氏门前。 “萧泊远!久违了!老夫刚还念叨你呢!”那路南吕见到萧慎惊喜万分:“最近老夫新得一唐琴,名唤“九霄环佩”,正打算让你来品鉴下,快来后堂坐着。” 便请了萧慎一行人到里屋就坐,吩咐人看了茶,说道:“等着,我去去就来。” “泊远?那两个字?妾身竟然刚知道督公的字。”她略微有些埋怨道。 萧慎无奈笑笑:“你又没问过”将茶水倒了点在桌上,蘸着茶水写了“泊远”两个字。虽是以指代笔,两个字却也依然隽秀劲透,书法造诣显然不俗。 宋秋荻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阵,笑道:“萧泊远……还挺好听的,而且……”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千里江山寒色远,荻花深处泊孤舟”,她把原诗句的“芦”改为自己名字的“荻”,以和萧慎相配之意。芦花荻花皆是水中之物,船泊之处。 萧慎心中大乐,笑道:“不错我这漂浮不定的孤舟就停在你这里了。” “你们两个怎么谈情说爱也能文绉绉的不累吗?”侯玉在一旁一副不可理解的的样子。 “谁像你一样是个文盲!”白绣毫不客气的道。 “侯公公与尊夫人也是欢喜冤家。”萧慎心情正佳,忍不住调侃起来。 闲话间路南吕拿了一琴回来,只见那琴通体朱紫之漆,有小蛇腹断纹,龙池上方以篆书刻有“九霄环佩”之名。 “好琴!”萧慎一见便大喜过望,如此珍宝即便是跟着孟缘督时也未曾见过。 路南吕对萧慎的反应极为满意,抚须道:“好琴自然要配行家,老夫冒昧。请泊远弹奏一曲。”说着还深深鞠了一躬,以示尊敬。 萧慎也早已跃跃欲试,立即横琴于琴桌上,琴额向右,琴轸悬重于桌外。 一曲《凤求凰》。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伯牙鼓琴,游鱼出听。 就连不通音律的侯玉白绣二人也听得动容,宋秋荻在一旁更是心有戚戚。 一曲终了,路南吕捻须道:“泊远的技艺是强过当年孟督主了。” 萧慎笑道:“我哪能跟师父比。” “不必过谦,老夫的耳朵还是灵的。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这琴声中的郁结悲愤之意,却是……唉。”他心知以萧慎如今的位置有所心事那是无可避免的,本能做个洒脱之人,却裹挟于这腌臜之事中,不免为他可惜。 萧慎知道他心中所想,却也只是淡淡道:“路师傅果然好耳力。”二人又说起上次谈及的南岛神木之事,路南吕笑他竟然还惦记此事,萧慎心中一动,脱口说出:“这古书记载的煞有介事,必不会全然编造,终有一天本人必定亲自寻访。” -- 会审 “一个小小的地方土地纠纷,闹到三司会审,简直荒谬绝伦!” 左都御史史严身着圆领绯红官袍,上面绣着锦鸡补子,这是大晋朝正二品大员的象征。他在后堂里不住的踱步,满脸的烦躁与不耐。三司会审依照惯例安排在大理寺,犯人一大早就从刑部大牢里提审出来。大晋朝凡是需要三司会审的案子通常都是大案要案,当事人身份特殊,或者是皇上开了金口的案子,这个案子就属于这种情况。 故而一大早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御史以及东厂首榼就都挤在大理寺的后堂中等着升堂,这不同寻常的组合不明真相者怕是真以为什么谋逆之类的惊天大案呢。 闹得如此声势浩大,京师大街小巷早已议论纷纷,一些人好事之徒甚至把此事编成了评书在茶馆酒肆里广为流传。 在场的这些大人们除了史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其余人皆是各有各的心思。萧慎是看热闹的心态,坐在一旁悠闲地喝着茶,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不过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令平时就看不惯他的人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史严在朝中一向自诩真清流,对内臣干政深恶痛觉,认为有违祖制,最后发展到上书要求裁撤东厂的地步。当然,这些折子必然是递不到庆文帝面前的。 “东厂就不该越权干涉地方案件,不知劝谏圣上也就罢了,一介阉寺半夜突袭押送士大夫,肆意折辱,侮辱臣子。又在县城里闹的沸反盈天,惊扰民众,如此恣意妄为目无法纪真是大晋之害。”史严盯着萧慎厉声道。 萧慎头也不抬,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故意弄出些声响,慢条斯理的说道:“说话注意点,史大人,你我都知道这押送赵元丞是万岁爷的命令,拿本督来说事……”他发出一声冷笑:“也真够欺软怕硬的。” 史严对他怒目而视,伸出一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听萧慎又一笑,说道:“本督自然知道在史大人眼里这东厂的存在就是个错误,都是监察百官,东厂抢了您的饭辙,所谓同行是冤家。您等这案子结了之后不妨多递几个折子让万岁爷撤了东厂,也削了本督的官,本人也省得今后还得一大早儿陪着各位大人在这儿干坐着。”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一哈欠,全无形象。 上辈子萧慎言行举止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一言一行都以文人士大夫的标准要求自己,重活一世之后他是完全看开了,甚至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的架势。 “行了,两位大人,适可而止吧,马上升堂了。”刑部尚书罗正卿出声打了个圆场,史严这才气呼呼的落座了。 待得赵三才、赵元丞、黄进喜等相关人等一一到位后,这三司会审便正式开始了。 萧慎上下打量着那赵三才,注意到这人今日在堂上目光平和。再无那日所见的兽性,而且说话也条理分明,却不知受了谁的指点。 不过那赵三才今日却不是主角,萧慎看了看堂上的几位大人,心道:“他们才是。都想借机生事呢。”萧慎听得无聊,到最后干脆闭目养神,对堂上各方构陷推诿假装充耳不闻。 “萧大人的意思呢?” 正神游间突然听到负责审理的大理寺卿高祥的声音,那高祥见萧慎一直没开口,心下惴惴,想着毕竟他是万岁爷身边的人,按说这案子怎么判该他该拍板才对。 萧慎缓缓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整个大堂,与赵三才目光相对,见那村汉一对眼睛就像钉在他身上一样,目光深不可测,令他周身不适。 良久,他开口道:“本督的意思自然是不搞扩大,不搞诛连,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转向赵元丞,一眯眼,厉声道:“你一口咬定那就是李次辅的信笺,东厂是没有找到证据说是,也没有证据说一定不是,也不敢贸然下个定论,这仍需几位大人最终定夺。但是你长期勾结地方恶霸违背朝廷意愿侵占农民土地的证据确凿,可谓死有余辜。至于黄公公……”他又看向黄进喜,瞬间心念电转,心想:“这人怎么说也是老祖宗的人,虽说他必定和那赵元丞互相勾结独霸一方却也不便定罪。”略微思忖片刻,说道:“黄公公是宫里出来的,自然是不敢违背宫里的规矩,这对他也没什么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那必定是有人从中欺骗。”再次看向赵元丞:“是谁还用问吗?” 他是打定主意把责任全推到赵元丞这个七品知县身上去了,反正这人是必死无疑,其余的是他就来一个不表态、不站队让各方自己互相撕咬就是。 “这么大的案子,厂公认定是他一个小小县令一人之责未免有点太过于敷衍了事了吧?万岁爷能满意吗?”刑部尚书罗正卿冷冷地道。 萧慎刚要答话,却见史严站了起来:“我看并无不妥。这案子本就是地方小案,一个县令伙同地方恶霸与民争利,查清之后严惩便是。偏偏你们一个两个的各怀鬼胎,借机生事不想迅速结案。” 那罗正卿哼了一声,挤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来:“不知史大人什么时候和萧厂公走到一起了?”又阴阳怪气地道:“平时里号称不结交宦官看来也当不得真呐。” “本官是就事论事!你罗正卿在这里血口喷人,乱咬一气才是真的对不起这身份官服,对不起万岁爷的信任,更有枉读圣贤书!”那史严何等暴脾气,当场便翻脸。 萧慎看得有趣极了,眼瞧着两位大人就要当堂不顾斯文的撕扯起来,心中暗自拍手叫好,心道:“好,狗咬狗,咬起来,咬得好。”他这个人有时候少年心性上来也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顽劣。 整个上午就那么你来我往的过去了。那高祥也是久在官场,当下这情形他知道必定牵连甚广,心想:“这案子背后牵扯内阁的几位阁老和司礼监的两位祖宗,还有东厂。不管是谁都是我祖宗,谁也开罪不起。”当下一边注意堂上,一边用余光看着萧慎。眼见这斗争白热化便想着这里面只有东厂似乎不帮不偏,这萧公公又是万岁身边的红人,就算将来出事也是他先顶着。思虑再三,最终依据萧慎和史严的意思宣判了。 赵元丞非法侵占农民土地,累及朝廷名声,连同庄园打手王三、三六,秋后问斩。至于赵三才越级告状,冲击朝廷要署可谓胆大包天,虽情有可原却依旧罪无可赦,一并问斩。 萧慎见那赵三才在听到判决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犹豫,不知是否要出言帮他说句话,免了死刑。然而这念头不过转瞬即逝,他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赵三才收回目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子上京那天就没打算活着,能拉你个狗官当垫背也算不枉此生。”直到被带出去后也再未看萧慎一眼。 散了堂萧慎犹豫了一下,还是来到史严身边,拱手道:“方才多谢史大人的支持。” 那史严却毫不领情,面露鄙夷:“本官不是支持你,你算……”一想到对方到底也是个四品朝廷命官,他就算再不屑按照规矩也不该随意侮辱,那“什么东西”四个字便没有说出口,只肃然道:“本官只是按大晋律法断案,我还有要事回都察院处理,告辞了。”说完也不行礼,转身径直离开。 萧慎知道那史严一向不待见他们这些宦官,更知他为人是真的耿直,倒也不往心里去,收拾了一下便进宫面圣去了。 庆文帝听完萧慎的汇报后沉默了一阵,表情看不出喜怒,末了,只说了一句:“先这样吧。” 萧慎心道:“只怕这件事不会如此轻易了解”又想:“那余老六说万岁爷就喜欢看大伙斗来斗去的,怕是此言不虚。” 果不其然,判了赵元丞之后,朝野上互相弹劾的折子如同雪片一般飞往司礼监,又事关两位祖宗更是每天都鸡飞狗跳、一地鸡毛。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全都竭尽全力才能保证自己能够屹立不倒。萧慎哪里还有时间回府休沐,连着几个月都是宿在宫中和东厂直房,等终于尘埃落定回到自宅的时候依旧是累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以往在宫中的时候还真的不知道原来这东厂和司礼监繁忙起来竟然是连片刻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其他的文官再怎么忙每天也能着个家,大人却是好久都没回来了。”宋秋荻感叹道,一边帮萧慎按摩着肩膀,心下却又是酸楚又是愧疚:“上一世虽没有赵三才的事,却也是忙起来不知四季寒暑,只可惜上辈子自己从来不关心他的事。” 萧慎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误解了她话中的意思,皱眉道:“你……这是后悔了?” 宋秋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心想他不管什么时候心思都那么敏感,总是能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当下凑近了他脸颊,轻声道:“萧泊远,你别那么瞧不上自己。”说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在萧慎震惊中迅速起身,笑着看着他。如何顺着他的“性儿”,她现在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 至于另一边,李绅被革除阁务,王相全也被罚了俸禄圣上命其自宅反省,这番风起云涌才终于算落下帷幕。 秋风起。 -- 问斩(h) 大晋律法规定,凡大辟之刑,无论斩首凌迟一律安排在立秋之后,任何人不得擅自更改时间。大晋一朝至今二百年的历史中,曾有官员逆律而行,在春季执行死刑,结果当时的武宗皇帝震怒,将涉事官员和行刑刽子手也一并处斩。 庆文二十八年秋,河北赵三才一案随着几颗人头落地终于落下帷幕。 由于是三司会审的大案,死刑执行时萧慎等人必然要到场,不可因事推却。自重生以来萧慎再也没到过菜市口这个地方,身体上和心灵上的痛苦不会随着重活一世而削减半分。 萧慎看了一眼旁边的日晷,此时还不到时辰,但菜市口已然是人山人海,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场面与他上一世被凌迟时一模一样。那些买通了行刑官的人得以站在前排,手里拿着准备好的家伙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行刑台,眼神中透着期盼与欢愉,血洒当场时也是新鲜的馒头出炉的时候。 这眼神是萧慎所熟悉的。上一世他一边被剐一边有人将割下来的肉当场出售,据说这受凌迟的人身上的肉片也可以入药,吃了能治绝症。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和畜生有什么区别,但四条腿没有灵巧双手的畜生却对同类做不出这样的事。 一想到上一世那个画面他几欲呕吐,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受控制地做出了干呕的动作,只是由于肚子里没东西什么也没吐出来。 “厂公今天身体不适?” 萧慎抬头,看见罗正卿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还带着明显的不屑。 “无事。” “也是啊。厂公这些日子也是劳累过度,成日里忧国忧民,为万岁分忧排难,一人身兼多职恨不得事事亲躬,有厂公这样能者多劳的青年才俊,我看我们这些官员都可以告老还乡了。只是您得多注意着,别那天积劳成疾身子垮了那可是大晋的损失了。”罗正卿这话名义上是关心,实际却指他越俎代庖,并夹枪带棒的盼他早死。 “谢罗大人关心。”萧慎知他讽刺,却不想和他多做口舌之争。 正谈话间,一众死刑犯的囚车从玄武门缓缓开了过来,临近行刑台衙役们打开囚车,押着一干被反剪了双手的犯人步行至刑场。赵元丞早已没了当初东厂抓捕他时的冷静,闭着眼睛,面如土色,像猪一样被衙役拉一步走一步。 赵三才却是昂首阔步,不像是赴法场,倒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今日天气不错,晴空万里,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幕正中却并不灼人,金色的光芒洒在这个村汉身上像是给他披上一件金罩甲。。 “爷爷生在天地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路过围观百姓时他一声狂啸道。 周围人自然是拍掌叫好,如同看大戏一样,还叫着让他“再来一个”。大家伙看砍头自然是看个热闹,若是都像赵元丞那样岂非无趣扫兴得紧了?人人心里暗骂这狗官马上就要死了也不懂事,不知道唱几句、喊两声逗大伙高兴一下。 萧慎上辈子也是无趣得很。 经过萧慎的时候赵三才停了下来,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憨厚与残忍,咧嘴一笑,说道:“小人不是好歹不分的人,今日能杀狗官为小人老母报仇雪恨,小人在这里谢谢这位大人了。” 萧慎摆摆手,面无表情的道:“安心上……” 赵三才还没等他说出那个“路”字,就猛地跨上一步,来到萧慎面前。 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他竟然直接吻上了萧慎的嘴唇。 或者说是咬。 负责押送的衙役们已经吓傻了。上法场的都是马上就要死的人,故而经常会出现些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曾经有人当场做起了反诗,这种事情一旦发生行刑官也是要掉脑袋的。 赵三才种地的文盲一个,就算胡说八道也说不出来什么,反而是赵元丞在来之前就先被戳破了喉咙让他说不出话。 谁也没想到这个村汉能做出这种惊人之举。 “大……大胆刁民!快……还不快点带走!砍了!”罗正卿朝着衙役怒喝道,也顾不上嘲笑萧慎了,刑场出篓子那可是谁也跑不了的。又偷偷打量着萧慎,见他立在原地,呆若木鸡一般,心下更是不安。 萧慎起初只感觉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接着嘴唇上一疼,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何事时只见那肇事的赵三才已经被几个人拖走了,还朝着他放肆地哈哈大笑。他不觉得愤怒,也不如何震惊,甚至还有点想笑,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直到他的视野里出现一片血红,他这才摸摸自己的嘴唇,发现竟然被咬出了血。 他眯着眼,凝视着赵三才被砍下的头颅,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个头颅刚刚还咬了他一口,还在大笑与歌唱,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头颅,和一具无头尸。 这人死了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在某个时间带着被砍头的记忆又活过来?只是他一介贫民,就算通晓古今之变又能做什么改变呢?萧慎摇摇头,似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落在罗正卿眼中那是说不出的渗人,心想这阉人定是在盘算如何在圣上面前胡说八道一番,心中叫苦,行刑结束后掉头就走不再去招惹萧慎。 回东厂处理完毕余下的工作后天色已经渐晚,本想宿在厂中的萧慎想起宋秋荻那日的话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道回府了。 马车缓缓从衙门所在的胡同驶出,街市上到处都是小贩的叫卖声,路上行人有说有笑,有的三五成群慢悠悠地踱步进某个食肆酒馆,里面必定是热火朝天的推杯换盏。这幅盛世图景几乎让人忘了白天的菜市口,这仿佛是两个世界,两种不同的人。 萧慎坐在马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在心中计算着将要发生的几件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家。 宋秋荻见萧慎这幅模样吓了一跳,忙问他发生何事。萧慎笑了笑,拉过椅子坐下来,把今天法场上的一幕讲了。 “这赵三才说是感谢督公,却为何要做出这般冒犯之举?”听完她仍是不解,又一蹙眉,带点埋怨的道:“你也不知道躲开,嘴唇都破了。” 萧慎极为无奈:“我哪里知道他有这种举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都已经被拉走了。” 只听她又叹息一声:“幸亏妾身知道今天督公有要事,不然难免误会你是去鬼混。”见萧慎大为不满的看着她,又一笑道:“虽说你萧泊远洁身自好这是远近闻名的。” “知道你还胡思乱想?”萧慎有些哭笑不得。 她没答话,反而凑近了盯着他唇上的伤口:“没上药吗?” “何须上药?” “那赵三才居然占你便宜,真让人好生嫉妒。”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伸出手指抚过萧慎的嘴唇,又靠近了些,几乎贴住他的脸。 她话语中的不甘心弄得他心中冒出些古古怪怪的情绪来,又见她动作便知她要做什么,心下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就在两个人要贴上的一瞬间,萧慎突然起身,动作过大,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打破了这份晦涩暧昧。 他轻咳一声道:“我……今日从刑场回来,还是先容我沐浴更衣去一去满身晦气。” 等萧慎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也已经换了身薄衫,萧慎红了红脸,微微低头不敢直视。宋秋荻倒是将刚刚沐浴出来只着中衣的萧慎恨不得看个透,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女人,不想表现得像个急色鬼一样,只是过去,轻轻靠在他身上,开口怨道:“你太高了,低下点。” 萧慎依言听话的低下身子,她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的一吻。 萧慎舔舔嘴唇,一脸无奈的看着她:“怎么你也咬我?” 肇事的人却看着无辜极了,说道:“难道不是只有妾身才咬得?” 萧慎心中激荡无比,连忙点点头道:“对对,娘子说得极对。”说着揽过她,两人一起到了床上。 “你今日累了吧?”宋秋荻关切的问道。 萧慎是真的很疲惫,刚才一看见床便只想睡觉,却又怕自己扫了她的兴。 “你不想?”他有些紧张的反问道。 她笑的颇为诡异:“妾身是说……如果督公累极了,这次便让妾身伺候督公好了。” 萧慎感到自己被煮熟了一样浑身发烫,他虽是看不见自己脸色,但见宋秋荻的表情也知必是极为精彩的。 “这……便是不必了……”他磕磕巴巴的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样啊……那就算了。”她说着熄了屋里的灯,拉过棉被,给两个人盖好。 萧慎眼见警报解除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的失望,暗怪自己怯懦。然而还没等他反思完他就感到一双手在自己身上不住游走,他大气也不敢出,任由指尖的触感到达他的小腹上,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条冻僵了的蛇一样。 可那手却不动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停留在他肚脐附近,他等的都出汗了也不见手的主人再进半分,心中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她会不会嫌弃。 正在他脑中如千军万马厮杀时耳边传来她带着低笑的声音:“你欺负妾身的招数可是不少,怎么此刻吓得这样厉害?” 萧慎听了这话脑子一热,猛地抓住她的手向自己阴私重地探去,道:“那你也欺负欺负我罢。” “求之不得。” 这处虽然被刑过玩弄起来却也有快感,萧慎自己就做过这样的事,现下引着另外一个柔软得多的手隔着布料摩擦让他肉体还未到达快乐顶点,心中已是极大满足。 “萧泊远,这样你很舒服吗?”黑暗中只听她在他耳边笑着说道。 “嗯……” “那这样呢?” 不等他答话,她手直接伸进亵裤里面,探到了他严防死守的那处。 那地方摸起来不如她想象中的平整。 “还疼吗?”她心疼的问道。 “不……”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只听他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你……快一点……” 于是她手上加了力,揉搓着那个硬起来的突起。 没多久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流在她手上,让她惊诧不已,她从不知道这被去了外肾的阉人竟然也能释放出来。 萧慎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察觉出对方手上有他泄出之物便起身下床,点了灯,走到脸盆处打湿了手帕。 走到床边,看宋秋荻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昏暗的灯火下别有一番风情,他红着脸将她的手拿过来,用手帕小心地将那透明之物擦去。“ “这不是……不是很脏……你可以放心……”他只说了一句就红着脸说不下去了,只低着头认真擦拭干净。 宋秋荻听了“噗哧”一声笑了,还没等他多想她就拉过他,一吻重重的落在他喉头处,纵情地吸允着他的肌肤。 “我不嫌弃你。” “睡觉吧,泊远。” -- ②qq。cōм 夜话 “你可得想清楚了,这步一旦踏出可就回不了头了。”余德广一边拿起执壶给萧慎面前的酒杯满上一边说道。 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正红,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炉边上还烤着几片嫩羊肉,发出阵阵肉香。萧慎和余德广在热炕上放一个小桌,两人相对而坐。 萧慎望着面前的酒杯出身,良久,微微一笑:“这还有什么好想的?” “这可是忒不太像你的作风了。”余德广一向不喝酒,只喝茶,司礼监直房中的竹叶青是萧慎预备的,他自己则端起炕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我寻思着还是你余老六说的对,万岁爷就喜欢看底下明争暗斗,只有这样圣上才能高枕无忧。”萧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嘿,我老余和你说这个是让你别那么死心眼儿,你要是个言官也就罢了,就算挨了廷杖也是面上有光的事儿,可咱这号人毕竟没这个梗脖子的资本,在朝堂上独木难支可不行,可没让你也……”余德广看着他,叹了口气,却又说不出来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这不就是听了你余老六的教诲吗?反正与其被人成日算计,倒不如主动出击。” 余德广上下打量着他,终于正色道:“你可有准备?” “当然。陈维实的干儿子,那山东矿监陈进忠的账簿都落在我东厂的手里了,他们那一伙人上上下如何分赃敛财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打算不日奏明万岁爷,惩办上面所有涉及的官吏。”他顿了一顿又道:“那自然都是陈维实那边的人,牵扯不到老祖宗和王阁老身上。到时候也要请老祖宗那边的言官配合一下。” 余德广沉默不语,良久才开口道:“你准备得够久的啊。” 他不知道萧慎是死过一次的人。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て╋ο╋Μ獨家梿載┊ 而在萧慎的记忆里他却知道这次山东矿工叶华起义事件影响多么深远。这伙人虽然是矿工出身,但一路集结了各地失去土地的农民组成联军,披荆斩棘连败各地驻军,整场起义持续了两年半之久才得以平定,朝廷的军队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战争再加上连年的干旱,大晋一时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整个国家由盛转衰。 如此天灾内乱自然引起朝野巨震。因为涉及税监,文官士大夫们便将责任指向宦官,一时间阉党与文官集团的斗争不断。而萧慎虽掌着东厂却是个除了庆文帝没有靠山的,偏偏那时的庆文帝早就是行将就木半截入土的人了,萧慎就在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下被看他不惯的太子一党推出来当了挡箭牌,埋下了一年后将其彻底打入深渊的隐患。 归根结底,一切都由此而来。 “还需要老祖宗那边提携才是。”萧慎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又立即满上。 “老祖宗虽然和二祖宗不对付,但这面上是不撕破脸的。就像万岁爷,虽然喜欢看蛐蛐们掐架,但自个儿可不会站边儿上加油,更不会扔银子赌那只蛐蛐掐得好。”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人家是开赌盘的。” 萧慎酒杯都端起来了,一听这话又放下了:“你余老六真是胆大包天,老拿万岁爷说事,几颗脑袋也不够砍。” “我这是教你。你这么一来,人人都知道是你做的,你能得什么好?你得让别人虽然心里知道是你做的,面上却说不出来,这才是真高明。”他摇摇头,掐了掐眉心,叹了口气道:“你也就适合读书写字。”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可读书写字也是为了做官。”又摇摇头。 萧慎听这话觉得别扭极了,皱着眉头道:“那是你不知道这件事的重大……”心想:“这可没法和你详细解释。”他端起酒杯,问道:“你到底帮不帮忙?”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我不找你没有别人可以找。” 余德广沉默了一下,突然抢过萧慎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老三你开口我什么时候拒绝过?老祖宗哪里我会帮你递话。” 萧慎笑了,又见他绷着一张苦瓜脸,不禁莞尔,问道:“你不是不喝酒吗?” 余德广不答,朝着炉子一努嘴:“你烤的羊肉好久没翻个儿了。” 萧慎一听这个赶紧从炕上跳下来把烤在炉子上的肉逐个翻面。 “怎么今天不回去陪家里那位?”余德广问道。 “我倒是想。”萧慎将肉翻了面,上好的后腿肉在炉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这声音在萧慎听来不亚于珠落玉盘,让他有种十足的满足感。“都这么晚了,宫门都落了锁了。吃完我就在你这儿对付一宿。” “我要是有个疼人的天天搂着她睡觉。” “我一会儿搂着你睡觉。”萧慎嘻皮笑脸地道。 “你现在怎么跟侯玉似的说话都没把门儿的?”余德广瞪大眼睛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似的。 “以前一房住的时候不就是这么睡的么?”萧慎一脸无辜的道。 “你可真是……”他都找不到话形容他,最终轻叹了一声,转了话头:“你要是那天倒台了,人家都要跟你着受罪的。” 吃罢夜宵,封了火,两人和衣而卧,一夜无话。 庆文帝自登基以来至今已馀二十八载,他极少召见群臣殿上议事,全凭大晋朝本身的制度在运转国家,二十八年来倒也可以说平安顺当。 今日他召集群臣便是为山东起义一事。官兵被一群矿工杀得片甲不留这着实打了朝廷的脸面,令庆文帝怒不可遏。 “微臣以为矿工长年从事开采的工作,练就一身过人的体力臂力,本就比常人强壮,这地方官兵人数少,装备又……又简陋,一时失利也是情有可原的。”兵部尚书沈元亨伏地说道。 这话其实说的不无道理,然而庆文帝一听更是怒火万丈:“情有可原?!大晋堂堂官军打不过一群挖矿出身的乌合之众,还情有可原?装备简陋这又是谁之过?还不是这朝堂上蠹国害民之辈太多,将驻军的军饷后勤贪墨导致的吗?!今日连个矿工起义都平不了,来日如何能抵抗蒙古、女真这些虎视眈眈我大晋领土的外敌?!”心中恨不得将沈元亨拉出去砍了。 萧慎见状不失时机的上奏东厂调查出来的关于山东税监陈进忠伙同地方官员私加旷课定额并开私矿的事。并谏言应严惩相关官员以定民心,再与起义军谈判招安,如此便可不用耗费朝廷的资源用以平乱,说完将账簿呈上。 萧慎瞥了一眼陈维实,见那人早已不复平日里一副菩萨之相,倒像是地狱来的鬼差恨不得立即抓了他剥皮火烤。 庆文帝拿着账簿,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就合上了。几个早已安排好的言官纷纷赞同萧慎的提议,朝堂上一时间又热闹起来,然而庆文帝却只是沉默不语。 “国家正内乱,此时应戮力同心,共度难关。萧大人实在不该在这关头还只想着争权夺利趁机搞党争之事!”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罗正卿,他此刻阴着一张脸,心中也早把萧慎凌迟一遍了。 萧慎笑道:“罗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东厂职责就是监察百官,若是查到那贪腐之辈隐而不报那才是辜负了万岁爷的信任。” “萧大人你在河北私自插手民事案件,所到之处又惊扰民众,弄得整个县城沸沸扬扬,这难道就不辜负朝廷的信任了?”罗正卿冷冷的道。 “哪个民事案件?赵三才一案……” 未等他说完罗正卿就打算他:“我说的是那拦轿告状的冯实!你抓的人至今都在大牢里没有发落呢!” 萧慎一愣,旋即想了起来,心下讥笑:“那罗正卿居然拿出这等鸡毛蒜皮之事出来,分明狗急跳墙。”刚要开口讽刺几句,却听一个声音响起—— “这件事与当下无关,罗大人若是心里干净,就不要东拉西扯。” 说话的是那左督御史史严,他不看萧慎,对着万岁爷深鞠一躬道:“依臣之见,惩办祸首官员,安抚民心,招安起义军不失为上策。如今天下大旱,虽说这些年都是丰年,各地粮食储备充足,可这吃老本终究是隐患。要是打起仗来老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日子越难过,乱民就会越多,长此以往我大晋万年江山恐不保啊!” “史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现在是几个矿工捣乱,你就咒我大晋亡国,我看你这分明是心怀不轨!”罗正卿喝道,不等史严再开口又道:“史大人三番五次和萧大人一唱一和,就差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就这还自诩清流,可真是够沽名钓誉的。” “你放……”那史严气得满脸通红,差点不顾斯文直接骂出来,话到嘴边生生刹住,又向庆文帝行礼:“陛下,这自古以来人世间最酷烈之事莫过于折骨为炊,易子而食,已经一年多未曾降雨雪,今年秋天不少地区颗粒无收,再这么下去那些贫瘠地区的百姓要熬不住了,请陛下以万民民生为先。”说完长跪不起。 庆文帝叹了口气:“起来吧。此事还需再议。至于这不下雨……”他转向陈维实:“去督促钦天监和内灵台查明原因。” “奴婢必定会认真督促。”陈维实恭敬行礼道。 下了朝史严快步出殿,萧慎也知道避嫌,没像上次一样凑过去,不过心里还是高兴的。又见庆文帝没有单独召见他的意思便收拾了一下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宋秋荻看出他心情不错,叫余安备了酒菜,拿了两个酒杯,给自己和萧慎满上。她虽然不像萧慎那样好酒却也是能喝上几杯。 “有什么喜事?”她问道。 “自然有。”笑着和她一碰杯,两人饮了。 “若是这件事做成,以后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 救日 大晋一朝通常在前一年的十月颁布下一年的历法,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大晋所用《晋历》为前朝《大统历》改编而来,二百年间无甚革新,以交食验之常常十有九不准。 历法不准,日月失调,历来被认为是一国衰亡之兆。不过若是国内风调雨顺,钦天监和内灵台也有的是办法将这日月食预报不准掩盖过去。 当下情形却让他们没那么舒服了。民乱加上天灾,这当口日食预报又失准,庆文帝终于震怒,将钦天监监正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维实来到位于银作局南面的内灵台。这钦天监监正和内灵台掌印都是陈维实的私人,他心里清楚庆文帝明着骂那个六品监正,实际是在敲打他。内灵台隶属于司礼监,每天的观像占侯结果一律直接呈送司礼监。大晋创制这两套系统原本希望内外互相监督,实际效果却是一起篡改记录,得过且过。 灵台掌印太监杨济民自然知道这位二祖宗为何事而来,战战兢兢地垂手立在一旁。 “最近这日食可是又没报对,这雨也不下,现在朝野上下可都说了,民乱干旱都是上天的征兆,历法不准就没法子与老天爷对话,大伙眼瞧着灾年干着急。杨掌印怎么看这事儿啊?”陈维实语调缓慢又柔和,却给人说不出的压力。 灵台掌印诚惶诚恐地道:“这历法是遵从前朝的规制,年头久了难免不准……这恐怕得组织一拨人用一年的时间观星改历……” 这个提议颇为专业,然而却遭到陈维实轻蔑一笑:“杨掌印说得轻巧。现下国内的大事小事那么多,哪有时间给你改历?你就说说是这日食和下雨的事儿吧。” 杨济民皱着眉头,着实冥思苦想了一阵,最后说道:“那就行日食救护仪式。” “救日就能下雨了?” “这……救日是为了感召上天,让老天爷看到圣上的诚心,从而降雨。此法古来有之。而且还可以祈雨。” “怎么个祈雨法?” “古书上记载祈雨有七事,最首要的一项就是理冤狱。其次还要赈鳏寡、减徭役……” “其他的就不用了。”陈维实突然打断他,手中转着佛珠,笑得十分慈祥:“要说冤狱,就那个地方最多,就是没有也得有。”又冲他点点头,以示鼓励:“继续说下去。” “这救日祈雨之后便是找出天有异象的原因。譬如这大旱,星象上是日月相刑,而日月相刑往往是因为君……不是……是辅臣不贤,国有奸佞之故。”那掌印又皱了皱眉头,犹豫着道:“不过……这都是书上之言,千百年来也没有谁真正验证过,而且各本书上记录的还不尽相同。甚至这天上之事如何感应人间也……不明就里。” 陈维实笑了,笑得像个菩萨。他缓缓地道:“先朝大太监王振权倾天下,时任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其私人,曾力劝王振莫要发兵,说天象有异不宜进军,王振却是个不信星象占卜的,结果果然大败,英宗被俘,王振也被乱军杀死。” 杨济民点点头“这天象预示着战败。” 他又笑了:“世人都以为王振逆天而行才不得好死,咱家却认为分明是彭德清怕死,有没有天象根本不重要,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本是必败之局,大家只是不想陪着王振送死找个借口不出兵罢了。” “所以……”杨济民又困惑了。 陈维实转了转佛珠,双目圆瞪,闪着精光说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说有或者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万岁爷信不信。” 交待清楚后陈维实出了内灵台,钦天监那边他也早已召见了监正嘱咐好了。现下刚开春,惜薪司的小火者和宫外雇佣来的苦力们正在疏通宫里的沟渠,人人灰头土脸的,见他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行礼,口中称:“见过陈公公”陈维实掩鼻快步离去,赶着参加庆文帝今日的御前议事。 这矿工起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庆文帝召集了内阁和司礼监两位秉笔御前议事,其中还有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兼次辅程渊。 没有萧慎。 “到底是打还是招安啊?”庆文帝看着群臣,开门见山的问道。 在场的人谁也不想出这个头,低着头,心中纷纷想着:“一群乱民胆大包天造反,明摆着该剿。可是却不知万岁爷到底怎么想,万一萧厂公那天说的正是万岁爷的意思呢?” 庆文帝见众人不说话,看向程渊道:“你来说说。” 程渊出列一步,规规矩矩行了礼,朗声道:“依臣之见,一群乌合之众的反贼,若朝廷不神兵天降以雷霆之势斩草除根实在有伤我朝天威。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谋逆造反都是极刑之罪,哪有轻易放过之理?我大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断然没有从民间招安匪军的道理。今日招安,明日那些蠢蠢欲动的乱党就要觉得朝廷好欺负。依臣之见,不但应该平乱,还应生擒匪首,剥皮萱草,以儆效尤。” 庆文帝沉默不语,但群臣皆观察到万岁爷听这话时目露赞许之色,便心下了然了。 皇上想要打,而且要速战速决。 “不过……”程渊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天下大旱,去年滴雨未下,这终归也是当务之急要解决的大事。” 庆文帝又看向陈维实,问道:“钦天监和内灵台那边是怎么说的?” 陈维实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回主子,今儿内灵台掌印杨公公已经和奴婢说了。近来天有日食,古语道:“日食修德,月食修行”,这是上天用这种方式给下面启示,这干旱便是果。那么这一来要举行日食救护仪式,以答上天,二来遵照古人祈雨的办法,厘奸别弊,肃清冤狱方可解天下之灾,救万民水火。” 庆文帝凝视着他,问道:“那谁是奸啊?” “这奴婢可就说不好了,万岁爷德高,我大晋一向政治清明,底下官员忠君爱民,即使有一些……那也是个别误入歧途的。”陈维实说完深深底下头,显得谨慎敦厚。 “是吗?”庆文帝突然笑了,温言道:“你呀,不愿背后说人是非,朕了解。行了,这事以后再议,先准备救日祈雨吧。” “荒谬绝伦,愚不可及!” 左督御史史严听闻庆文帝要组织朝臣行救日之礼怒不可遏,痛骂朝中阉宦妖言惑众,闭塞圣听,一怒之下就直接进宫面圣当面进言,言辞激烈令庆文帝暴怒至极,差点将史严拖到午门外廷杖,幸亏李广生从中劝解,圣上也看在其年高的份上最终罚其自宅反省。 三日后,礼部门前。 大门前面正对着太阳的方向设立香案与露台,露台底下是负责礼乐的乐人。众朝臣皆穿朝服向太阳方向拜去。 典仪唱班唱一声赞礼,众人鞠躬,奏乐,跪拜,平身,再奏乐。如此不断重复。这还刚只是第一轮仪式。 紫禁城上空时不时有鸽子盘旋,飞累了就停在翼角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人起起落落,却不知在它们看来是怎么个模样。 萧慎跪在角落里,跟着礼乐下跪平身,再下跪再平身,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是一个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的傀儡,提一下动一下,又像被赶出圈等着宰的猪,不赶就不会自己走。他偷偷瞄着文武百官,皆和自己一样三跪九叩,恍然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荒唐感。 “我可告诉你,最近少折腾。”余德广不知何时凑近了他,趁着跪拜乐止的空当压低了声音和他说话。萧慎甚至都没看他,一动不动跪在哪里,等一下轮乐声响起。 “老祖宗那天参加御前议事时万岁爷态度明确得很,要平乱而不是招安。我早就觉得行不通,那些反贼打的是朝廷的脸面,哪有可能这么轻易过去。”余德广又说道。 “没那么容易打下来,而且打仗是要饿死很多人的。”萧慎忍不住把他知道的未来说了出来,也不知怎么,他原本只想自保,但是这些天脑子里却不断出现史严口中的“折骨为炊,易子而食”这八个字,觉得阻止这件事也不单单为了他自己。 余德广一听脸色变了:“你可别说这个。那陈维实还暗示万岁爷说这天不下雨是有奸臣当道,这摆明了就是说你呢。你又在这当口说这种丧气话,万岁爷不会轻饶了你,什么情分也没用。”又道:“你看见史严的下场了没有?真触怒了万岁爷,你比他还惨。本来就有不少折子弹劾你,我已经求老祖宗帮你压着了,这时候咱们可谁都别生事。” “我生不生事都一样,反正我是问心无愧。”又道:“可要是不如人所愿,这仗真的打两年,又连着是灾年,各地都饿死人,现在什么也不说那不是罪过更大?” 余德广借着平身的机会仰头看了会儿天,等礼乐再次响起时,又跪下,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直到正午时分,这冗长无聊的仪式才终于结束了,群臣各自归位,而后各回各家。 萧慎还是不死心,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事的关键,就算不为他自己,那些两年后的光景也让人不忍卒见。仪式结束后趁着面圣的机会又谏言了几句,见庆文帝面色不悦便不敢再多说了。 闷闷不乐地回到东厂,借酒消愁起来。若是他不知晓未来事倒罢了,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浑浑噩噩的的什么也不怕,可现在这种明知命运却只能等待的感觉让他又想起了凌迟,而且是钝刀子一点一点割,割到鲜血流尽,再次陷入黑暗为止。 -- 廷杖 事态发展同萧慎所知一模一样,只可惜他却只能和其他人一样静观其变。 这些天来庆文帝就像那装满了火药的炸药桶,一点就着,一碰就炸,已经有好几个不开眼的官员因触怒龙颜被拖出去廷杖了,被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数,如今是谁也不敢凑上前去触这个眉头。 萧慎在救日典礼后就决定闭嘴不言了,免得被溅一身血。 不过他虽小心谨慎旁人却未必肯放过他。 “启禀陛下,臣倒是有一人选。”刑部尚书罗正卿出列一步,偷偷瞄了萧慎一眼,嘴角露出阴笑。 “讲。” 朝廷派去的剿匪先锋竟然先后折损,令庆文帝头疼不已,故而召集群臣举荐领兵将领。 “去年春场跑马时,萧厂公技压群雄,当时万岁爷还说今后若有战事可以让萧大人戴上假髯冲锋陷阵,微臣以为萧大人擅长骑射,又博览群书,可谓能文能武,也不失一个领兵打仗的上佳人选。”他低着头,暗地里偷笑。 “罗正卿!你……”萧慎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在这朝堂之上喧哗起来。 “怎么?萧大人不想为国尽忠吗?”罗正卿嘲讽的看着他。 “这倒是有意思。”庆文帝看着萧慎目光带笑,问道:“厂臣怎么看?” “回陛下。若需要臣征战沙场,为国捐躯,那是臣无上的光荣,自然无二话。不过这领兵打仗之事并非儿戏,术业有专攻,望陛下三思。”萧慎说完跪了下去。 众朝臣听了这话纷纷不以为然,有的觉得这是个立功争宠的大好良机,一群矿工而已,早晚剿灭,他何必拒绝?有的心下鄙夷,觉得这太监就是怕死,没有一点男人的血性。 “是吗?厂臣莫不是还觉得应该招安?” 萧慎抬头,看见庆文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心知圣上早已对他心生不满,心下凄凉,索性心一横道:“臣……以为若是最初惩办祸首官员税监、取消额外课税,以此安抚民心便可将战事化为无形。”他看到庆文帝几乎已在暴怒的边缘,又赶紧说道:“可如今这匪乱已成燎原之势,那自然是应该选良将及早平乱才是。若真要臣……上阵,那臣必不会推却。”说完深深叩首。 “微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众人皆朝着声音望去,见是都察院一五品御史,名唤徐广济。 只见他大步上前,指着萧慎,怒目圆瞪,义正言辞地道:“日前钦天监有报,五星聚营,日月相刑,这是国有奸佞,大兴冤狱之故!东厂自他萧慎执掌以来越权跋扈,擅扰民众,肆意逮捕定罪,而今他又趁着国乱之际挑起党争内斗,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臣斗胆启奏陛下将此人革职问罪,以平上天之怒,解我大晋之忧!”说完不卑不亢地向庆文帝一跪拜。 萧慎笑了,心想:“原来是和罗正卿一唱一和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一遭不会轻易过去,之前一直担惊受怕现下反而有种石头落地之感。听着底下言官和钦天监的官员纷纷跳出来弹劾他,他是真的想笑。算上上辈子,这是第二次。 不过这次这些人找的理由可是不得了。大晋朝一向注重星象占卜,庆文帝还曾经因为客星出没而下过罪己诏。而这历朝历代的官员帝王们假托占星捏造罪名的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前朝胡惟庸一案也是以天上星变必是国有妖异为借口发动。 大晋的言官制度同样完全承袭前朝,言官弹劾官员时不需要证据,风闻奏事,空口鉴奸那是常有之事,更何况弹劾的是萧慎这类宦官,那更是只要说便会有人信。 萧慎注意观察庆文帝的脸色,见他完全沉下脸来,知他是动了真怒。眼睛一闭,心中说道:“骂吧。就算万岁爷为了平众议把我拿下去,我到底是他钦点的人,哪怕心里早就厌弃了,可也是他亲自豢养过的狗,早晚这里一个个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心下竟然有点释然。 “先革职拘禁。” 一句话,算是交代。 余德广在得知消息后立即出宫到萧府告知宋秋荻,她心急如焚,忙问道:“敢问徐公公,该如何救他?请……一定要想法子救他!”她又是担忧又是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萧慎这一世倒台的竟然比上一世还快,这知晓未来之事非但没能让他一路平步青云,反而成了祸端,真是讽刺无比。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余德广安慰她:“他死不了。万岁爷顾念昔日情分也不会太为难他,这主要是做给朝臣看的。”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心说:“其实万岁爷对他也已经疏远了,但是这话就别和一个妇道人家说了,免得徒增担心,不仅帮不上忙,说不定还要再惹出什么乱子来。”便又宽慰道:“关几天没事了就回来了,顶多受点皮肉之苦,也不会很严重。至于这官复原职……那得看万岁爷的心情。现下免了职也避了风头,未必是坏事。” 既然余秉笔都这么说了,宋秋荻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为萧慎委屈,又担惊受怕不知他还要受什么罪,一日不见他回来便一日茶饭不思。 “给个教训差不多就行了。”庆文帝在御书房对着李广生和陈维实说道,“他到底是忠于朕的,这么多年又无甚大过错。” “万岁爷说的是。”李广生恭敬的说道。 “廷杖三十,暂且发回自宅闲住。”庆文帝下了决定,马上又补充道:“别真伤了他,高举轻放,点到为止。” “奴婢明白。” 出了殿门,陈维实对着李广生拱了拱手,讨好地说道:“老祖宗先忙去吧,午门那边咱家去通知。” 李广生凝视着他,最终点点头:“别忘了主子刚才交待的话。” 大晋朝的廷杖一律安排在午门外,每打五棍都要停下换人。 萧慎面朝石板地趴了下去,由行刑校尉将其固定褫衣,虽然耻辱无比,但他毕竟上辈子凌迟都过来了。“拿自己不当个人也就是了。”他暗暗对自己说道。他心中平静,知道庆文帝不会杀他,只要不死总有翻身的机会。行刑校尉都已准备就绪,现在就等监刑的大珰现身了。 陈维实慢慢踱步到萧慎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忽而一笑,还是菩萨一样的笑容,蹲下身来轻声道:“老三,你这是何必呢?抓了一对天牌还输得连裤子都没了的人咱家那么多年也就见过你这一个儿,你可真不配坐那个位子。” 说完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将两只脚往内扣着。 “行刑。用心打。” 萧慎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身为东厂提督,他自然知道这廷杖的规矩。监刑大珰通常用站姿告诉行刑者该怎么打,脚尖外八字并喊“着实打”意味着能活。打的时候也有讲究,行刑校尉都是严格挑选训练出来的,若是高举轻放那即使打一百下也不过轻伤。 而这脚尖内扣加上用心打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莫说是三十下,二十棍下去人就非死即残了。 萧慎万万想不到庆文帝竟然要他死,他此刻也根本无暇思考其中的隐情了。那板子第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疼痛从大腿臀部向上漫及腰腹,恨不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拍出来。 上辈子死于凌迟,这辈子死于廷杖,他也不知道那个更痛苦一些,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后悔。 他后悔这次没把宋秋荻先行送出京城。 后悔自己的失策,重活一世竟然还那么愚蠢。 后悔童年时因为三顿饱饭就被骗进了宫。 他有很多后悔的事,最后悔的是自己竟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趴在地上,心中止不住的是两辈子的悔恨,直到那板子拍得他再也没有丝毫意识了为止。 余德广从一开始就远远看到陈维实的脚尖,心中惊呼一声:“完了!”便玩命儿似的跑回去找李广生。 “老祖宗!老三要被打死了!”见到李广生他立即飞扑跪倒,口中呜咽道。 李广生心中一惊,忙起身:“主子明明说要他活!”当下也不暇多言,和余德广一起快步赶到午门行刑处。 正赶上停下换人的空档,余德广一眼看到哪里趴着的血人,心下焦急,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再看陈维实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五品少监在哪里监刑。 “谁让你们这么打的?”李广生环视着四周,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皆低下了头,他凝视着那个监刑少监,后者不敢不答:“是……陈公公。” 李广生沉默不语,良久,叹了口气:“打了多少了?人还活着吗?” 负责行刑的人过来一行礼道:“回李宗主,已经打二十了。” “还活着!老祖宗还活着!”余德广叫道。李广生一皱眉,什么叫“老祖宗还活着”说那么不吉利的话,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没了分寸?当下倒也不好开口斥责他,转向众行刑校尉,肃然道:“万岁爷有令,不得伤他性命,后面怎么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若是打死了,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是!” 老祖宗和二祖宗,当然是听老祖宗的。 这些行刑校尉都是身经百战万里挑一、高手中的高手,这剩下的十杖虽然看起来、听起来都依然煞有介事,但实际连只猫都打不死,不过萧慎早已昏死过去,后面打重打轻他并不知道。 “老祖宗,这要不要带老三去太医院上药?”三十廷杖打完,余德广见他伤重,忍不住问道。 李广生瞥了一眼地上的萧慎,不着情绪地道:“万岁爷只说让他活,没恩准他皇城内养伤,赶紧让家属把人领走。”说完,头也不回便转身往司礼监方向走。 余德广无奈,只得自行领了出宫腰牌,将萧慎送回家去。 回到萧府,见到宋秋荻时余德广心下愧疚,前几天他还向她保证过不会出甚大事,今天可真是差点就全完了。 宋秋荻一眼看到血肉模糊的萧慎时几乎昏倒,强打精神才让自己不至于直接栽倒在地。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暂时死不了。”余德广心虚的说。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在床上,小心除去外衣和鞋袜。萧慎依然昏迷不醒,双目紧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宋秋荻搂着他,又见他受刑的地方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半个身子都像是裂开了,极为吓人,心中悲从中来,只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可又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便将眼泪生生忍了回去。 打起精神唤了余安来:“快去请大夫。” 余德广心里虽然放心不下,但现在也只能将萧慎交给宋秋荻,他自己必须要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去。 “放宽心吧,老三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余德广安慰道,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宋秋荻像是没听见,只抱着萧慎,盯着他缺少生气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余德广见状,暗暗叹息一声,告辞先行离去了。 -- ②qq。cōм 疗伤 萧慎在后半夜发起了高烧。 请来的大夫虽然给他的伤做了处理,然而也许是腐肉未挖干净的缘故还是引发了化脓进而高烧,这便是杖刑之后最为凶险的情况。 可能是烧得太厉害,他醒来了一次,眼睛微微张开,目光浑浊涣散,还是没有意识的样子,眼球动了几下就又闭上了,之后便再次陷入昏睡。 宋秋荻看他的杖痕蔓及至膝盖以下,想起先前那大夫说过这意味着伤势极重,凶多吉少,他也只能尽力一试。再看大腿处有些地方甚至隐约可见白骨,十分可怖。 “若是这次你真的回不来了,那我就陪着你去吧,路上还可以做个伴。”宋秋荻幽幽地说道,叹息一声。 到了天明萧慎还是没能醒过来,额头上的高热也并未退去分毫。宋秋荻唤来余安打算再去请昨日的大夫来看看。 “不必请那些庸医了。” 余德广大步走进屋内,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来岁儒生打扮的人,这人身穿素色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背着医箱,走起路来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这位就是太医院李朴,李太医。”余德广介绍道。 宋秋荻略感惊讶,看着眼前冲她拱手的人,心想:“原来这就是上一世和这一世都救了庆文帝的神医,本事一定不凡” 还未等宋秋荻答话,李朴道:“萧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无甚所长,唯独这一身医术还算出众,听闻大人伤重,特此前来给大人治伤,以报答大人当年的提携之恩。” 庆文帝并未钦点太医院的太医给萧慎疗伤,他又失势倒台,众人避之还不及,这李朴竟然不顾旁人非议特意前来给萧慎看病,真可谓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了。宋秋荻感激不已,几近哽咽道:“有劳李大夫了,快请进!”说着让萧府下人烧好热水备用。 李朴净了手,打开医箱,拿出刀具针线等外科器具。宋秋荻坐在床头,抱着萧慎的头,看他仍是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李朴检查萧慎的伤势,眉头紧皱,昨天那大夫不但没有将腐肉挖尽,还草草用了药,所用之药是简单的止血伤药而非去腐生肌的药物,可谓驴唇不对马嘴,心下暗骂庸医误人。 当下净手后火烤了手术刀具,开始重新一点点挖去创处腐肉。 萧慎像是感知到了疼痛,昏迷中拧紧了眉头,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宋秋荻心疼不已,想着昨天没处理好,今日又要受二茬罪。 “能知道疼是好事啊。”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C╋ο╋Μ獨家梿載┊ 李朴低着头,淡淡的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兀自不停。 从大腿往上,这腐肉得挖了有二十几块。余德广不忍再看,头偏到一边,满脸的扭曲痛苦,这肉挖得他身上也隐隐作痛。宋秋荻只盼望萧慎此时千万不要醒过来,这么昏迷着还能少受些罪。 等这行刑一般的手术终于完成之后,余德广和宋秋荻二人皆以汗如雨下,李朴倒是神色淡然如常,手法熟练的敷上药。 “好了。”他抬头对二人说道,又转向宋秋荻,一拱手:“大人的伤需静养数月,这期间内切记忌酒忌辛辣饮食。萧大人身子本就有痼疾,这杖伤好之后每逢阴天下雨下部都会疼痛,下官这里有一方许是可缓解一二。” 说罢拿来纸笔,写了方子交予宋秋荻,宋秋荻拿来一看发现上面的药物都与当初李佑可给的方子大致相同,便道:“妾身日前得一方说是有益大人身体,怎与此方如此相似?” 李朴好奇心起:“不知夫人可否拿来给下官看看。” 宋秋荻取来药方,展给李朴,李太医看过后眼睛一亮,大喜过望,赞道:“此方比下官的方子更为高明!所添几位药恰到好处,正合药物君臣相左的道理。”又转向宋秋荻,目光仍是兴奋:“不知夫人从何处得来此方?”又补充道:“下官自幼热衷于医道,故见到高明方剂情不自禁,夫人见笑了。” 宋秋荻将河北李佑可说与李朴听了,李太医抚须道:“怪不得。原来做过军医,那必是从实践中习来的良方,不单单拘泥于古书,这医道一事,原该如此。” 李朴今日当值,不能久留,又嘱咐了几句伤后注意事项就告辞了,宋秋荻千恩万谢将李太医送出门外。 “可真的是难为你了,老三对不起你啊,本来就是这种身子,现在还拖累别人。”送走了李太医,余德广看着她叹息道。 “余公公这是哪里话,我二人是拜过天地、山盟海誓的夫妻,哪有拖累不拖累的。”她洗了手巾,拧干了小心擦着萧慎着额头上的汗水“再说,妾身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错,若是他真的与那些揽权纳贿之辈同侪,纵然权倾天下也不过徒留骂名,妾身一介女流也是瞧不起他的。” 余德广凝视着她,良久微微一笑:“有时候我倒是羡慕他。”起身,一拱手:“时候不早了,咱家也先告退了,若是有什么事你让余安进宫来通知。” 翌日,萧慎的高烧终于退去,宋秋荻摸着他冰凉的额头松了一口气,心中对那李朴充满感激之情。 没多久萧慎也悠悠转醒,刚一睁眼就看见宋秋荻面容憔悴,看着他的目光中又是心疼又是欣喜,他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说道:“让你担心了。” 声音十分沙哑,宋秋荻见他嘴唇干裂,问他要不要喝水,他点点头,宋秋荻起身倒了杯清水小心喂他喝了。 “我以后都不是东厂提督了。”他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宋秋荻一愣,十分困惑不解:“你还惦记这个呢?” 他缓缓地摇摇头,看着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本就是个废人,现下又没了权势,你若是……不想再跟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深深低下头去。 宋秋荻一听这话心中火冒三丈,万没想到把他救回来后他第一时间却是说这种话,若不是看在他伤重虚弱,她真的很想打他一巴掌让他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里,她坐到床沿上,轻轻地抚上他的脸,柔声道:“萧泊远,你可以信我。”萧慎仍然将头埋在床间,她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她轻轻拍着他像是哄着个初生的婴儿。 李朴医术果然不凡,萧慎的伤势眼见一天比一天好。宋秋荻向他转述医嘱禁忌,他虽撇撇嘴不乐意,却也只得遵循,又每天按时喝药,自不在话下。这些日子两人终日在一起,除了治病就是闲聊读书,倒也是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世上名医救人性命,远比当官的有用多了。”有一次萧慎突然愤世嫉俗的如此说道。 “你岂不是连自己都骂进去了,毕竟以前也是个正四品大员。”宋秋荻笑着道。 萧慎摇摇头:“其实在内书堂读书时我倒是有心将来去御药房的,可惜师父他老人家不同意,说御药房连提督太监都是文盲,那种衙门能有什么前途。” 宋秋荻突然好奇:“内书堂究竟都念些什么书?” 萧慎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道:“我那时就读过《孔子》、《庄子》、《孟子》、《四书》、《书经》、《诗经》、《千字诗》、《神通诗》、《中庸》……”他看了一眼宋秋荻,又道:“这些是认字时的启蒙读物,应该和你们女官所学差不多。” 宋秋荻点点头:“只多了《女训》、《女戒》、《内则》。” “不过内书堂鼓励聪慧的学生多读书,像什么《大学衍义》、《贞观政要》、《文献通考》等等也是大家也都是会读的。剩下的就是各凭本事,上进好学如本人者自然无所不读。”他得意的道。 宋秋荻点点他的额头,笑道:“是啊,你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我那时先是对医术感兴趣,师父觉得没有前途。后来就跑去研究历法占星之学,打听到宫中内灵台入门学《步天歌》和《天官星历》,就都找来读了。后来研究前朝《大统历》发现其精确还不如更早的《授时历》,便去找当时的灵台掌印讨教,结果被他骂了出来,还告状到我师父那里。”说到这里萧慎突然笑了,当年他被赶出来时还是愤愤不平的,不过现下谈及此事却让他觉得十分有趣。“师父听说后,觉得这些也没有前途,便劝我收心。” “是觉得你大材小用吧?这些毕竟是些奇技淫巧之学。”宋秋荻道。 萧慎摇头,不同意道:“可这治病救人,或是观象授时哪里不重要了?前朝郑和郑大人下西洋也要靠牵星术通过星象定位才不至于在大海上迷失。”心中想着若是当时在清水衙门里过一生倒也不会被卷入争权夺利之中,想到这里又看向宋秋荻,心道:“可也不会有圣旨赐婚这种事。” 正谈话间药煎好了,宋秋荻盛了药,小心吹凉了喂萧慎喝药。萧慎的伤虽大好,但仍是不能坐卧,只能趴着,每次喝药都是她一点点喂。 “真是温柔体贴呐!” -- 储君 望之不似人君。 宋秋荻看清来人之后心中瞬间冒出这个念头。她放下药碗,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将萧慎护在身后,又警惕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郑玄隆一看这架势先是一愣,又马上笑了,讽刺道:“你还真是护着他。” “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到来所为何事?”宋秋荻勉强才用不失礼的态度问出这句话。 “他值吗?”郑玄隆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宋秋荻,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转向萧慎,嫌恶的说道:“本宫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护着你,你明明不过是一个残废的奴才,和这宫里其他废人并无不同,都是最下等的东西。”郑玄隆完全无视了宋秋荻,只是看着萧慎,眼神恶毒透出来的恶意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可怖可憎。 宋秋荻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位未来的储君。大晋一朝最重礼仪教化,说话举止皆有一定之规,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和读书人就越是注意自己的外在风度,因此大晋才是礼仪之邦,以此和周边蛮夷严格区别开来。至于像宫刑这种惨无人道的刑罚本该归为野蛮,发展到今日却也成了用蟒袍玉带掩盖起来的奇特恩典。 “请太子殿下注意言行!”宋秋荻怒不可遏,看着当朝太子如此不堪她恍然回到自己在宫里负责教导宫女读书学习礼仪时的时光,她觉得眼前这个太子就需要好好教育一下。“夫君他现下虽受罚,可连万岁爷都并未否定他过往功绩,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如此折辱臣子,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连言官也不会答应!” 郑玄隆这才转向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目光十分无礼轻佻,末了,他不但不怒反而还嘻皮笑脸地一拍手说道:“好,伶牙俐齿。”说完端起方才萧慎没喝完的半碗药,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突然捏住萧慎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又笑着说道:“那本宫就给萧大人陪不是了,为表歉意本宫来亲自喂萧大人喝药。”不待宋秋荻阻拦,郑玄隆捏着萧慎,将那半碗药强行地灌了下去,引起萧慎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宋秋荻又惊又怒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萧大人这副样子倒是比平时更招人稀罕了,难怪虽然是个残废都有女人喜欢。”他拿出一条丝帕,替萧慎将嘴角的药汁擦了,宋秋荻上前想拦,却被萧慎摆摆手示意她别动。 “哈哈哈。”郑玄隆大笑道:“本宫还想着日后对付你,没想到你都没等本宫出手就倒了,真是个废物!” “太子殿下……”萧慎本身重伤未愈,被这么一折腾更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尽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冷静:“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您。” 郑玄隆似乎对他的突然发问大感意外,饶有兴致地道:“说。” “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他上一世就想不明白。 “你不是办过本宫的老师吗?怎么?都不记得了?”郑玄隆冷冷的道。 萧慎摇头,笃定道:“不会是因为这个理由。” 郑玄隆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他突然猛地起身,眼中凶光大盛,恶狠狠地道:“不错!本宫才不在意什么徐世清。”他又一笑,笑得很是渗人,缓缓吐出实情: “本宫年少之时父王曾有一次抽查功课,本宫的书法和所作诗句皆不能让父王他满意,还把本宫骂了一顿,竟然说他的亲生骨肉不知上进,如此下去不够资格继承大统。最后还说道:“内书堂的小内侍萧慎论聪明好学都不知比你这个太子好多少,身为一国储君,功课懈怠,羞也不羞?”这可是我那个父王的原话呐。” 说到这里郑玄隆嘲讽的看着萧慎,这嘲讽渐渐转为厌恶与恨,他用手指着他,恨声道:“你一个不男不女的残废,最下等的人,父王他凭什么拿你和我比?本宫是什么人?九五之尊,天生的高贵。”又突然痴癫的笑了,看着萧慎的目光竟然流露出怪异的温柔:“像你这种长得不错的奴才本来就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老老实实的趴着被肏。读什么书?做什么官?你说你是不是该死?”又凑近了萧慎的脸,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你是很该死啊!”说完站起身来,笑得十分残忍:“等本宫登基后必会改变这一切,你们这些阉宦手握大权的日子到头了!” 宋秋荻和萧慎早就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看着这位未来的一国之君此刻竟然是这样一副痴痴呆呆、疯疯癫癫的样子,还不如天桥被人戏耍的猕猴像个神志健全的人,如此怪诞、扭曲与疯狂他二人活了两世都闻所未闻。 郑玄隆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了疯狂的目光,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将刚才帮萧慎擦过嘴角的丝帕狠狠丢弃在一旁,又厌恶的瞪了两人一眼,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洒出来的浓烈药味在屋里蔓延开来,伴着这味道的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诡异且压抑。 良久,萧慎打破了这怪异的静默对宋秋荻说道:“你得罪他了,以他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他登基之后必定不会放过你,你这又是何苦?” 宋秋荻坐到床边,用手穿过萧慎的发丝,缓缓说道:“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停顿了一下,显得很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原来太子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疯子,真是国家不幸。”她闭上眼睛,上一世她比萧慎多活了两年,也见证了顺天帝种种倒行逆施、荒唐无比的举措。她去世前大晋正要无缘无故的和邻国开战,本就是连年天灾人祸这下就更不知道整个国家将何去何从了。 至于郑玄隆口中的痛恨宦官,更是绝无此事,否则就不会有陈维实以一人之力执掌东厂和司礼监掌印的事了,他不过是希望权力更加集中到一个可以成为他手中尖刀的人的身上罢了。 前世的一切现下都有了解释。 “一个是昏君,一个是暴君。”宋秋荻语气平静的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萧慎吓了一跳,忙道:“你别这么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再说万岁爷……对我还是有恩的,虽然君臣生隙却也万万不可对万岁爷不敬。” 宋秋荻叹了口气,没说话,心中却道:“能凭借一时兴起就把你提到东厂提督的位置上,又因为不够听话就打压下来,至少不能算明君。”不过这话可不能和萧慎说。 只听萧慎哀声道:“早知今日,当初我说什么也要把你送走,也就不会受我的牵连……” 还没说完额头就被宋秋荻狠狠拍了一下,她满脸怒容的看着他道:“若是真来抄家问斩我就准备两杯毒酒,你一杯,我一杯,一起喝了。” 萧慎被她的决绝震住了,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张大了嘴巴却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她正色问道。 萧慎觉得自己说是或者不是都不合适,只得叹息一声,说道:“你何苦把自己也搭里和我一起受罪。” 两人再次陷入沉寂,安静的有些可怕。萧慎以为她此刻必定也是慌乱烦恼,便也不去打扰她,他也身心俱疲,于是就闭目养神起来。 过了好一阵,只听她突然说道:“萧慎,我们走吧。” 听了这话他猛地睁开双眼,不解的问:“走?去哪儿?” “离开这里,离开京城,远离庙堂,隐居田园,不问是非。” 萧慎苦笑一声,摇摇头,觉得她的提议天真得不切实际,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开?能去哪儿?就算出了京城,可朝廷想要的人还能抓不到吗?只要我还活着,东厂、锦衣卫便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到我。再说……”他停了下来,面露痛苦之色:“我这种身体……这种身份……便是做别的事情也做不成……就算想教书也得最起码是个秀才,而我这种……人……是断不能参加大晋的科举的。只要在大晋,我这辈子就只能在宫里活着,除了为奴为宦什么也做不了。” “那就离开大晋。” -- 去国 萧慎听了一怔,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 宋秋荻平静的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庙会上遇到的那位算命先生?” 萧慎心念一动,缓缓点点头。只听她又说道:“存诸己,去海内。就是暗示要你离开故土,方能一生平安无事。” “这……也太过于异想天开了……”萧慎笑着摇摇头,仍然不置可否,又叹了口气说道:“万岁爷只是发我自宅闲住,并未定罪降级,虽然受了廷杖,不过这廷杖后过不久官复原职的也是常有的……”又补充了一句:“当初是陈维实假传圣上口谕,后来余德广都告诉我了……” 宋秋荻见他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心下有些不耐烦了:“原来还是放不下权势呐。” 萧慎立即摇头,说道:“这有什么放不下……”苦笑一声,又道:“东厂历代厂督得以善终者少,这种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只不过……要想安身保命有权势总要比没权势活得久一点。更何况万岁爷有恩于我,尽忠报恩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份。” 宋秋荻“哼”了一声,道:“那你应该知道子贡问“仁”的故事。昔年子贡问孔子:“陈灵公宣淫于朝,泄冶进谏被杀,比干谏言纣王同样被杀,冒死而谏是不是就是“仁”了呢?“孔子说道:“比干是纣王的叔父,本同宗同室,为了自家社稷江山,冒死谏之,死得其所。那泄冶则不然,与陈灵公无骨肉亲情,因为受到恩宠舍不得权势才不肯离去,想以区区一身,正一国之昏君,匡扶社稷,死而无益。”她原本在宫中任司籍女官教授宫眷嫔妃,此时引用经典,娓娓道来,自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看萧慎正拧着眉头看着她,像个不服管教的倔强孩童,不禁心中莞尔,气消了大半。又开口道:“你现下就如同那泄冶,仍是念着圣上恩惠,贪恋权势故而不愿抽身离去。古代圣贤从来不提倡愚忠愚孝,更不建议谏暴君。” 萧慎眉头紧蹙,怨道:“你又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幸亏这屋里没有旁人……” “我说的是太子。”她打断他:“他现在是太子,是储君,将来就是圣上,天下姓郑。你一介朝臣就算有朝一日权倾天下,也终究不过是外人,你……斗不过的……” 看她眼神中的担忧恐惧溢于言表,萧慎心中大为感动,登时舒展了眉头,笑了笑说道:“宋司籍教训的是,学生谨记。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容我再考虑一下。” 又是数月过去。萧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无需旁人事事伺候,也可以下地行走了。这期间李朴来过几次,帮萧慎换药验伤,直到最后确认他伤愈,一拱手,面带喜色说道:“恭喜萧大人,这伤已痊愈,以后无需再用药。不过短期内仍是不适宜进行骑马练武等剧烈活动,除此之外便可一切如常。” 萧慎想起这些天与宋秋荻朝夕相对,有时候情到浓处本该水到渠成,却碍于他的伤势不敢有所动作,当下便想问清楚何事不宜又何事如常,但想到自己身份在外人面前他还是问不出口的。于是便只做感激道:“李大夫医术高明,这次多亏了李太医了,这救命之恩,我萧慎必会铭记于心。” 李朴一拱手:“大人客气,李朴能进入太医院是萧大人的提携,知遇之恩莫不敢忘。” 萧慎心中却想:“这怕是重活一世唯一做对的事了,实在是有些讽刺。”心下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庆文帝那边像是忘了萧慎一样,就这么让他一直在自宅闲待着,却也并未限制他自由。他倒是也乐得每日与宋秋荻厮守,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就终日下棋弹琴,吟诗作画,好不自在。就是遗憾自家夫人对酒看管甚严,让他憋闷不已。本来太监六欲不全,大多好酒好吃,以此弥补其他乐趣的缺失,现下让他忌口戒酒是真的难为他了。 “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离开?” 这些日子她与萧慎虽然只能相敬如宾却过得着实快活,但一想到这种日子不能长长久久,就觉得心口压着一块巨石。又每次问及萧慎离去之事他都不做正面回应,或支支吾吾,或者干脆嘻皮笑脸开玩笑糊弄过去,更是让她郁闷不已。 “你怎么说得好像私奔一样?你我二人可是圣旨赐婚,这花前月下、星月为媒、山盟海誓……虽是没有的,但娘子怎么也是本人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我这府邸的,可是名正言顺的很呐。”他笑着说。 宋秋荻有些气恼的拧了他胳膊一下,想不通他明知道再待下去就是必死之局却仍然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打算,急得她都想对他说:“若是你不愿意离开我就自己走”这样的决绝之话。但一想到这话不免伤害他,哪怕是激将的谎言也终不忍真的说出口。 “那妾身现在就去准备好毒酒。”说完转身离去,不去理他。 萧慎看着她的背影笑笑,没说话。 又过几日。萧慎依旧在自宅无所事事,只是开始频频外出,宋秋荻不免怀疑他是出去喝酒,不过他回来时又没有疑点。 这日,他正在院子里纳凉,瘫趟在躺椅中闭目养神,旁边放着盆葡萄,不过除了吃了几颗她给他剥好喂到嘴里的外,其余的颗粒未动。宋秋荻认识他两辈子现下才知道他本性实在是懒散之极。 余德广进来时萧慎稍微坐直了身子,半睁着眼睛看了看他就又趟回去了。 “行,你可真是够可以的。我看这丢了官对你倒成了好事了,老三。”余德广看着他笑道。 “别叫老三啦……”他仍是躺着,懒洋洋地说:“以往这么叫是因为身为东厂提督,上头只有两位祖宗,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拿起一颗葡萄,也不剥皮直接吃了,说道:“我现在连你干儿子都不如。” 余德广差点笑出声来,说道:“你倒是有自知自明。你这一倒台确实好多事儿都变了,圣上为了祈雨下令理冤狱,这可是忙坏了刑部和大理寺。”眼珠一转,又道:“自然有人去查你的东厂,好借机让你彻底翻不了身,可谁知查来查去都是些细枝末节,是放了几个人,不过比起刑部那堆烂摊子要好多了,现在厂督这位置还空着,这么一来难免有人开始念起你的好来,这人都是贱骨头。” “我就没抓过什么人。”萧慎笑笑,突然好奇问道:“不知东厂被查出那些冤案?” “有前年你在河北抓的那个道士叫什么……”余德广扬起头,想了好一阵,也没想起名字。 “游讯”萧慎轻声道。 “对对,说是证据不足,就给放了。还有那个刑部的小吏姜陵……” 话没说完萧慎猛地坐了起来,面有怒色:“这等屈打成招的酷吏难道还冤枉他了?当初也是万岁爷拍着书案让办的。” “你跟我急没用,反正人家不仅放了,还升官了,现在去了大理寺。”余德广说道。 萧慎呆呆的望着天空,朗朗晴空浮云当日,今日难得午后的日头不毒,偶尔小风吹过甚是舒爽宜人,与萧慎此刻的心情呈鲜明对比。良久,他重重地靠了回去,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这些事我现在是管不着了。”又看向余德广,面露愠怒:“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让我心里不痛快的?” 余德广赶忙笑道:“哪儿能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万岁爷已经知道东厂过去几年来冤狱最少,虽然什么也没说,可心里保不齐念着呢,说不定过不久就要让你回去。” 萧慎听了这话却更是面色沉重,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余德广见状问道:“怎么?不想回去?” “蛐蛐能从罐里蹦出去跳到草丛里吗?” 萧慎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余德广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想撂挑子不干了,你行,哈哈。”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又说道:“让万岁爷想不起来你也不难,反正那天大伙都是眼瞧着将你往死里打的,就说你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已经残了、废了,李太医那边打声招呼就行。” 又闲扯了一阵直到饭点,余德广和萧慎宋秋荻一起用了晚膳。他眯着眼看着萧慎夫妻两个,说了句:“真是羡慕你。”就告辞离去了。 又一日。宋秋荻遍寻不见萧慎,对他终日行踪不定、无所事事终于也有点着恼,正盘算着如何开口询问时就见萧慎拿着一个油纸包回来了。 他笑嘻嘻地拉着宋秋荻进了房,让余安泡了茶,待两个人坐定,他展开油纸包,原来是一包玫瑰饼。他掰开一个饼递给宋秋荻,又给她面前的茶杯满上。 宋秋荻哭笑不得:“又买这些小孩吃的玩意儿。”咬了一口点心,外皮酥脆,里面是玫瑰花瓣和蜂蜜调成的馅料,甜而不腻,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再喝一口茶,瞬间便是满口生香。吃完了一个饼子,她想起还没问萧慎这些天出去都做什么。 还未等她开口说话,萧慎突然凑过来,在她颊上轻轻一啄,说道:“我们走吧。” -- ②qq。cōм 出海(h) 历来被贬黜或告老还乡的官员离京都从广安门出,到张家湾上船,再顺运河南下。 萧慎和宋秋荻换上布衣扮作平民商人的样子出了广安门。 “真是穿什么也掩盖不了天生丽质。”侯玉看着萧慎感叹了一句,他今天带着自家娘子白绣和余德广一起来送萧慎夫妇。侯玉身为御用监掌印,平日里外邦新奇贵重的东西呈送宫里之前都会先经他手,他也必然要接触一些外贸商人,让相熟的商人给萧慎弄个假身份让他能够登上出海的商船自不在话下。 “就显你可是会用成语了?”白绣白了他一眼,看向宋秋荻时立即换上一副笑脸,行了个万福道:“姐姐,一路顺风。” “对了,给你点好东西,带着路上用。”侯玉解下背着的一个包裹交给萧慎,萧慎接过一颠,发觉沉甸甸的,一动还带响,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继续拿着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侯玉生怕别人想不到似的,又特意加以解说:“这里面可都是时下京城风月场最为盛行的物事,还有几本请了名画师绘制的春宫……”说着还作势要解开包裹拿出来当场品鉴。 “你怎么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也拿上台面……”余德广忙制止了侯玉的动作,萧慎僵硬的拿着那包袱,连耳朵尖都红了,一脸尴尬,他虽然不是没开过荤的,里面的物事他与宋秋荻私下也研究过一二,不过这都是有情人之间的闺房之乐,当着其他人的面他可是不好意思讨论这等私密事的。 “这怎么能是上不了台面的呢?就和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再过正当不过。咱这号人就算留不了种,可谁又规定不能两相情愿的做点快活的事呢?真正情到浓时分都分不开了,哪里还会忌讳什么残缺不残缺,男人不男人,早抛到九重天之外去了。”侯玉笑着说。 宋秋荻听了嫣然一笑,接过萧慎手中的包裹,对侯玉行了个礼:“妾身多谢侯公公了。”又和白绣相视一眼,默契一笑。萧慎见自家娘子都大大方方笑纳了方才那丝矜持便也转瞬消弭,心中还暗自窃喜。 “好了,闲话少说。”余德广上前一步,对萧慎正色道:“你们先乘马车到张家湾,再乘船下运河至宁波,这一路上都有人接应照顾,到了宁波码头便可上大船出海。”又叮嘱道:“大晋虽未开海禁,但与周围番邦常有海上贸易,这些商人也和宫里面有所来往,这些侯……公公都已经安排打点好了。即使到了那边也是会有自己人在的。你在南京出过外差,和织造局打过交道,他们每年都与外邦有贸易往来,这其中的门道你也是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万岁爷仁慈,没抄了你的家,现下是足够你二人一生衣食无忧的。等……也许有天你们还会想再回来。”虽是平平淡淡的话语,他说到最后也是眼中泪光闪闪。 萧慎伸出双臂,用力抱了抱自己这位好友。 “保重!”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て╋ο╋Μ獨家梿載┊ “你也一样,万事小心!” 这一别便有可能这一生再也见不到面了。 马车踏着羊肠小道徐徐而行。两人在车里倚靠在一起,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二人交换着彼此的体温,渐渐柔情暗生,不知不觉中便是男含女舌,吻到情迷意乱。 等二人分开之际,却见那胸前的抹胸儿不知何时被解开,金色的阳光穿过布帘打在那对粉白的双峰上,竟有一种圣洁的美感。萧慎的唇忙贴了上去,接着如婴儿般深深浅浅的吸允着。手也不闲着,在下面轻轻地刺激着女人的花蕊,这事他上一世就已熟捻,力度掌握恰到好处,引得宋秋荻舒服的呻吟连连,下面也早已湿成一片。 “……你要不要用……”她一句没说完就在阵阵快感的刺激下喘息连连。 萧慎在她胸前沟壑处一舔,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挑逗中还带着三分羞涩,宋秋荻在情欲迷离中只想到“色如春花”这四个字,心道:“他要不是个太监这还得了?”只听萧慎压低了嗓子说道:“何必借用那些物事?为夫这次拿真家伙伺候娘子。”便又低下头去,伸出舌头顺着胸口一路往下,直至钻入裙底,口含蕊芯,又小心翼翼地舔舐着。 马车依然不紧不慢地前行,小道多崎岖不平,偶尔颠簸让车内之人猝不及防,乍深乍浅,声促身颤,汁水横溢。从外面看来车厢摇摇晃晃,却不知是路不平还是内中别有洞天的缘故了。 事毕,已是近黄昏。折腾了许久的二人有些倦了,便像两只刚出生还不会睁眼的幼猫一样互相挂在对方身上睡去了。斜阳发出的光芒透过车窗洒在车厢内,像一条金色的毛毯温柔的盖在两个依偎而憩的人身上。 正浅眠小憩之间,车突然停了下来,惊醒了二人。萧慎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半眯着眼看车夫过来报告道:“大人,好像撞到人了!” 他二人立即下车,只见车前倒着一个身形消瘦的汉子正奋力站起来,口中兀自骂骂咧咧。 萧慎心想:“莫不是想讹钱?”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这人要钱便给他点钱打发走了事。正想着,突然见那人摸出一把柴刀来,萧慎立即将宋秋荻护在身后,手摸向悬在腰间的长剑。 “你要做什么?要钱可以,别乱来。”萧慎警惕的盯着那人,以防其突然暴起伤人。 只见那穷汉突然一怔,接着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几乎来到萧慎面前,萧慎抽出长剑,刚要砍过去,只听那人开口道:“是你?”便只看着萧慎,再也不动。 萧慎愣住了,这人看样子似乎是认识他。他又向后看去,发现这人身后背了一顶老虎帽子,猛然想起,问道:“你是河北那个拦轿喊冤的农民?冯实?” 那人重重的点头,突然跪倒在地,大哭起来:“大人啊,那游讯又被放了出来,还到处逢人便说:“老子是冤枉的,当初那东厂大珰现在自己都倒台滚蛋了,老子的冤案也就得以平反。”可怜我惨死的孩儿啊……大人……” 萧慎和宋秋荻两个人相视一眼,默然不语,均是心生恻隐之情。萧慎自己两世为人经历种种磨难冤屈,更是明了这人间不公不义之事何其之多,与那冯实倒是能有所共情。他心想:“这人的惨案当初全凭自己的一句话,如今自己都身败倒台,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平民那自是申冤无望了。”又想:“身居高位者一人的命运便牵动万千众生的命运,自己尚且如此,一国之君呢?”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开口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那冯实抬起头看着他,缓缓站起身,眼中突然凶光大起,恶狠狠地说道:“反正申冤无门,老子正打算进京去,见官就杀,杀一个够本!” 萧慎听了这话惊讶无比,心想:“这怎么和赵三才一样。”又想:“可似乎也没别的门路申冤。” 只见他盯着萧慎,突然道:“你也是官,还是个太监。” 萧慎见他不怀好意,长剑再次立于身前,说道:“我现在不是了。” “总归以前是。你可知道那游讯敲开小儿脑髓是为何?”冯实红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狠声道。 萧慎与宋秋荻相视一眼,又立即将注意力转回冯实身上,他问道:“为何?” “据说吃了小儿脑髓能令太监被割了的那玩意儿长出来,那游讯就是取了我儿脑浆子卖给一个叫……叫陈维实的大太监!”那冯实边说着边举刀逼近萧慎。 萧慎横着剑护着宋秋荻向后退去,心下却震惊无比,暗骂陈维实这个畜生造孽。 “你也是个阉人,老子就先杀你,再进城杀其他狗官为我儿偿命”冯实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举起了砍柴刀。 一旁的车夫也拿了家伙准备拼命。 “你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当初还是我家夫君替你申冤抓了杀你孩儿的凶手,现下他倒台失势才有人借机……但他可是没有半分对不起你,是那陈维实和游讯干下的恶行!”宋秋荻突然怒斥道。 那冯实先是一愣,又很快恢复凶狠,说道:“他和那陈维实都是太监,有什么不同?” “那游讯总不是太监,照你的说法一人有罪便全都有罪,那你更应该把这天下带把的也一并都杀了包括你自己!”宋秋荻这句话说的掷地有声,那冯实似乎也被震住了,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刀却并未放下。 萧慎虽然无比赞同自家娘子的话,但对他们讨论这个“把”不“把”的问题还是微感尴尬,他轻咳了一声,叹了口气说道:“你要动手我是不惧,反正你打不过我,无非白白送了性命。”又道:“你进京去杀朝廷命官。你可知京城到处都是东厂、锦衣卫的便衣探子?莫说你一个普通农民,就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也别想得手,不然京中的大小官员早就被人杀光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心想:“自己这话也忒过于别扭了,什么叫早就杀光了,怎么说得好像朗朗乾坤盛世遍地都是冤案似的,哪来那么多要杀官员的刁民……” 掩饰好心底的古怪念头,他继续说道:“你去不过是送命。连官员的轿子都看不见便被人因形迹可疑抓了,送到牢里折磨一番,即使活着出来也必有重残,后半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这一席话说的冯实眼中的凶狠渐渐褪去,举着刀的手也放下了,最后将刀子扔到路边草丛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萧慎走了过去,重重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塞在他手上,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回去吧,做点小生意,和你老婆……再……”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太监,这后面“再生一个”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都生不出来呢,哪里还有心情安慰别人? 那冯实像是没听见,只是兀自大哭,也不理会手上的银票。 萧慎再次叹了口气,和宋秋荻回到车上,继续赶路。 回到车上,他见宋秋荻望着他止不住的笑意,便问道:“你笑什么?” “我是高兴,自己嫁了这么个良善的夫君。” 萧慎有点好笑,从未有人说过他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自己也清楚身在官场时最多不过明哲保身罢了,没什么远大理想。若是上一世的宋秋荻这般说那必定是讽刺他,不过现在他知她发自真心,于是故作认真道:“此事也算与我有点关系。” 宋秋荻靠在他怀里,笑得依旧甜蜜还带着点骄傲。那个女子不希望自己丈夫仁慈善良呢?哪怕这人做过让全天下都又怕又厌的位子,受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但她知道他的心没有坏掉。 到了张家湾已是傍晚,两人上了一艘余德广早已准备好的小船。艄公在水中一点,凌乱了河中皎皎明月,小船沿着运河顺流直下,朝着宁波码头而去。 虽是人工开凿的运河,河中却也有鱼。船上每天都有新捞上来的鲜鱼,艄公在船头架起锅子,刚捕的鲜鱼处理洗净后就放在锅子上煎一煎,以葱姜佐味,顿时香气四溢。又从舱中取来大米,用河水淘净煮好,萧慎就着煎鱼一次能吃两大碗白饭。 萧慎闲来无事拿了船上的钓具,坐在船头垂钓,身侧放一壶酒,过把“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的瘾。偶尔能钓上来几条小鱼,虽不能吃只能放生,却也让他乐不可支。宋秋荻对此评价道:“仿佛看到他七老八十时的样子。” 不多日便到了宁波府。 宁波临海,是大晋朝主要对外贸易码头。尽管近来水上闹倭寇,但同时海上护卫行业也发达起来,虽然海盗抢劫事件时有发生,却也没让贸易中断。 港口向来是热闹非凡又鱼龙混杂的地方。岸上不断有人装货卸货,船夫们或裸着上身或着短衫,个个肌肉坚实身躯雄壮。这些汉子们搬着货物,旁边还有管帐的人不断清点指挥,时不时叫着:“这个轻点搬”一派繁忙景象。萧慎看着他们心中羡慕不已,想象着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干完了活的水手们只消花得一文钱便可沽得一大壶黄酒,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一口灌下去,再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叫一声:“痛快!”这便是码头水手船工的生活了。萧慎也沽来一壶,却学不来水手那豪放的喝法,他小口啜饮着,那酒虽劣质比不得宫里面的琼浆玉液,但却让人想起那些汉子们爽朗的笑声,着实让他心生向往。 饮了酒,萧宋二人并未久留便在侯玉的人的护卫照顾下顺利登上出海去扶桑的大船。 萧慎这一生还从未真正在海上航行过,比之几天前在运河上是天壤之别。他站在船头甲板上,咸咸的海风吹到脸上,蔚蓝晴朗的天空与大海在远处连成一线,时不时有海鸥掠过海面,又高高升起,向着太阳飞去。萧慎突然想起前朝三宝太监郑和率舰队七下西洋的壮举,霎时间豪气干云,有种透过时空与古人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他没得意几天就遇上了风浪。 他是典型的北方人,从小生长在陆地上,一时间无法适应海上的颠簸。又看其他人皆是一副无事的样子,照常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初便强行忍耐。直到终于受不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恶心不止,只觉得两辈子受过那么多毒打酷刑都没有此时难受。 “你晕船?”宋秋荻看着他,讶然道。 萧慎觉得自己稍微动一动都难受的不行,也不敢点头回应,又不想表现出病弱的样子,强打起精神反问道:“你怎么没事?” 宋秋荻无奈的笑了,轻轻按压着他的太阳穴,想要缓解他的难受,一边按一边道:“这点风浪,这船上除了你谁都没事。”又道:“你别忘了,妾身是渔家女,幼时生在船上,早已习惯行船出海。” 萧慎无暇回答,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好受了一点。 又过了一阵,风浪比刚才更大了,他只感到整个人都随着浪头忽上忽下,最后再也装不下去直接吐了出来,之后就像一条死鱼一样瘫在了床上。 “萧泊远,你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宋秋荻又是好笑又是关心,重生以来他大伤小伤不断,可要说狼狈不堪却是此刻了,着实让她大为意外。她把他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试图压一压胃里的难受。 如此折腾了两日,风浪终于平静了。这大海中行船,若是无风无浪那可真是惬意宜人,比平地上坐轿子都不知要舒服多少倍。萧慎却没了刚上船时的兴奋,对之前的风浪仍是心有余悸。可这两日未进食,早已饿疯了,见船上开饭,便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一整尾红烧鲈鱼,外加满满两大碗红豆糙米饭,食相十分不堪。 宋秋荻看呆了,心想这人一离开皇宫这个礼教森严的地方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山野小子,笑骂道:“你……饭桶么这是,如此暴饮暴食,再有浪你还得都吐出来。” 萧慎放下饭碗,感叹道:“我少年时曾羡慕前朝郑和下西洋,身为内臣能有如此大丈夫伟业也算不枉一生了。便总盼望有朝一日也能率领舰队出使海外,天高海阔,何等的自由痛快!今日方知原来没那么容易,光是海上风浪这一关就过不去。” 宋秋荻拿出手帕将他嘴角的汤汁擦了,笑道:“妾身幼年曾听说这水手晕船,在船上的时日久了便会习惯。”眼波流转,又道:“你不是说过还要寻访那南岛神木么?” 萧慎有些心虚的道:“这……便是只能有缘再说了。” 撤了残羹,萧慎跟着宋秋荻到甲板上透气。说来也奇怪,刚刚还平静的海面,这会儿就像是和萧慎故意做对一样,忽而有微风吹起阵阵涟漪。 这点小风引不起风浪,但是萧慎此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还没等身体真的做出反应脸就吓白了,半个身子倚在自家娘子身上,他身材高大,这幅窝囊相就更有反差效果,引起周围阵阵窃笑。宋秋荻脸红了,萧慎这个本来好面子的人此时却对旁人的目光不管不顾。 “我……还是回去躺着吧……”之后便像老狗一样回了窝。 宋秋荻独自一个回到了甲板上,此时正是海上日落时分,万丈霞光烧红了半边天,美不胜收,她有点遗憾萧慎没看到这番美景。 “那年轻相公生得那么好看,咋这么不中用呢?老身在海上几年了头回见到有人晕船晕得这样厉害的。” 宋秋荻闻声望去,原来是一中年妇人,见她并无恶意只是好奇询问,宋秋荻便笑着道:“我家夫君自幼生在北方,没下过水。”又暗暗腹诽:“也确实是个不中用的。” 那大娘听了点点头,露出一丝同情来:“那这出来跑船做生意可是受罪了,老身这里倒是有个土方子能止吐防晕。”当下把法子详细说了。 宋秋荻知道老水手都有秘方防晕船,便认真牢记于心,又连连道谢。 回到舱内见萧慎侧着身子把头埋在被子里睡着了,便也不去打扰他。又瞥到侯玉送的那个包裹,心中暗暗好笑,心想这些东西至少在行船期间是用不上了。心下又有些遗憾。 船又行了多日。那大娘给的偏方的确管用,再加上萧慎渐渐有些适应了海上漂泊,后来竟然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这让他又心思活络起来,说道:“看来也不过如此,将来还是可以去寻寻那南海岛屿的。”宋秋荻点着他的额头:“你今天少吃点。” 又过了五日,这船从宁波出发到今天已经一个月整,只听船上有人喊道:“到了!到江户町了!” -- 神木(终章+h) 江户的房屋多以木制,生活在下城区的贫民又往往住在户户相连的长屋,故而一家失火极易造成火势成片,连累周边邻居。萧慎手下一个伙计正是家里刚刚遭了灾,跑到他这里吃了饭团喝了碗汤,他给了点钱算是抚慰,又让他先去照顾家里,明日起航去泗水就不必跟着了。这小伙计千恩万谢,临走时对着萧慎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愿大人此行平安顺利”便回去了。 一晃来这里已有四、五年的时间,算起来二人皆已经过了上一世各自陨命的年纪。此时大晋国内风雨飘摇,原本这时间早已驾崩的庆文帝此时还活得好好的,等不及的太子发动政变想要抢班夺权,国家陷入内战。 然而这一切与他们二人再无关系了。 这几年萧慎与宋秋荻两人以大晋商人的身份住在江户商人区。置办了一栋带庭院的町家屋,虽是不能与在晋国生活时相比,却也舒适无忧。扶桑一国等级制度较之大晋更严,武士阶层住在武家屋敷,有钱的商人虽不必挤在长屋但也只能住在町家,好在近来扶桑商品经济愈发活跃,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衣食住行的限制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这东厂督主真是没白当,论收买人心,恩威并施怕是没人比得过你,依我看,你这生意再做大点,保不齐那天都会有某位大名找上门来。”宋秋荻看着萧慎笑着说道。 萧慎笑笑:“他们不找外邦人。”他拿过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倒在一个大碗里,将清酒温上。他无比怀念大晋的美酒,可惜这里不太经常能喝到,便只能喝本地的酒水,总比西洋那边过来的洋酒喝着更习惯点。 “明天要出航,你少喝一点。”宋秋荻坐到他对面,吩咐管家上些天妇罗油炸豆腐之类的下酒。又道:“以往最多到过吕宋岛,还是第一次航行那么远。”语气充满了担忧,在她看来实在不必大老远的冒这个险赚钱,就算二人吃老本也够吃一辈子了,但她同时也知道萧慎此举并不完全为了赚钱的缘故,而是他有些闲不住了。 “不必担心,同行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水手和老商人。”萧慎笑着宽慰道,给宋秋荻倒了杯酒,两人相对而坐。 原本商人的身份只是个幌子,结果这几年萧慎却实实在在做起海上贸易来。有余德广和李朴的证明庆文帝还真以为他被打残废了,便彻底断了召回他的念头。朝堂上针对的靶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众人也早就把他这个人忘了。他便每年往来大晋与扶桑,大晋的茶叶和瓷器是畅销的奢侈品,他又将江户的铜卖回大晋,如此倒买倒卖,反倒是比之前当官更为富足。 可惜现下大晋国内动乱,贸易也就暂停了,他和其他晋国商人一道开辟了扶桑与吕宋的贸易路线,将吕宋特产的烟草贩往江户、那霸等地,却比不了出口晋国茶叶所得的利润,这才有人打起了泗水镍矿的主意。 宋秋荻看着他一身青灰色的窄袖便服,又说着一口地道的扶桑话,心中感叹万千。她是真的见识到萧慎的聪明劲儿,来扶桑没多久当地的语言文字就无师自通了。上辈子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又觉得这人的改变还真是大,她和萧慎都是如此。 “萧泊远。”她微蹙着眉头,说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能不能把头发弄回来?这样子哪里好看了?” 泗水位于吕宋岛南边,顺着吕宋一路途径文莱、古晋、麻六甲、雅加达等港口,皆是贸易往来频繁之地。 虽说是去开矿,商船上也装满了铜、锦缎、漆器、佐摩银等扶桑特产的贵重品用于沿途交易。由于此行路途遥远,开船仪式尤为盛大,混杂了扶桑与大晋两国的传统。最后还找来一只三色公猫抱上船,三色花猫多为母猫,公猫极为少见,据说能给出海的船只带来好运。 大船开离了江户,今日天气上佳,万里无云,天高气爽,海上一片风平浪静。萧慎和一位姓周名川的老水手相谈甚欢,他拿出吕宋烟递过去,那周川一见便乐开了怀,滔滔不绝地和萧慎说些各国趣闻。 萧慎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将船上打上来的新鲜沙丁鱼切碎了喂猫。说来也奇怪,这猫上船来别人不理,就与萧慎最亲近,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显得很是亲密。 及至晚间回舱休息时这猫还跟着他进了船舱。 “这猫怎么对你一点不认生?”宋秋荻也觉得甚是奇特。 “你见过怕太监的猫么?”萧慎一边笑着说一边将花猫抱在怀里,那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很受用,还伸出一只肉爪按在萧慎无须的下巴上。他又说道:“宫里的猫都被太监们当祖宗伺候着,有一只还被万岁爷封了三品大员,比我从前还高一级。” “出来几年你倒是学会调侃自个儿了。”宋秋荻听着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二人又闲话了一阵,那猫起初趴在萧慎的大腿上蜷着身子打盹,却又不肯老实睡,时不时站起来伸个懒腰挪挪地方,换个方向和姿势再卧下去,最后竟然横在萧慎的裆部上,还不断的蹭着,让他尴尬不已,只得在宋秋荻的笑声中起身将猫赶下去。 “瞧这弄得一身猫毛。”宋秋荻也起身帮他清理身上的猫毛。 清理着清理着手就乱摸起来,她突然恶作剧般一把抓住他两腿之间的布料。 “你轻点儿!要我命么这是?!”萧慎吃痛,倒吸了一口气。 那猫离开萧慎怀抱后就占据了床正中央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我哪里舍得。”宋秋荻笑着说,靠近了他,手在下面温柔地揉搓着。 萧慎也顺势揽过她的腰,低下头吻着她的发香,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没兴致。”说完呼吸就急促起来,顺着脖颈一路吻下去,最后俩人抱在一起跌在床上,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萧慎这才想起床上那位主子,方才吻得忘情都没注意。 “这可不行。”他笑着把猫抱了下来放在地板上,说道:“您老人家得另找个地方歇着去。”那猫儿倒也懂事,自行寻了个凳子卧在上面,却并不打算睡觉,一对眼睛继续直勾勾地盯着两人。 萧慎也不管,自行除了外衣外裤,又三下五除二动作熟练地替自家娘子宽衣解带,转眼就是玉体横陈,不着寸缕。 宋秋荻双颊绯红,看了一眼立在傍边的花猫,带些嗔怪地道:“有人看着呢。” 萧慎嘿嘿一笑,毫不羞赧:“本大官人就喜欢人前宣淫。” 宋秋荻红着脸啐道:“你现在怎么学得那么流氓?说这种话也不知羞。” “还不是宋女官教得好。”萧慎笑道,又一瞬敛了笑容,故作正经地说道:“你要是喜欢君子,我现在立即与你授受不亲。” 宋秋荻看着他,一挑眉,展颜一笑道:“我喜欢看你也脱光了。” 萧慎点点,说道:“行。” 此时外面下起了雨,风雨不大,翻不起大风大浪。花猫的耳朵动了动,听了听舱外的雨声,很快便索然无味了,那动静显然不及眼前来的激烈。只见两个白花花的肉体紧紧抱在一起,恨不得互相融化在对方体内,还时不时发出一声声意义不明的声响,掩盖了猫儿自己的鸣叫。 雨渐渐大了点,猫儿对摇晃敏锐,觉得那凳子不稳便跳到一旁的桌子上。眼睛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床的方向,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回到大床上。又过了一阵,那两个人继续上上下下地动作终于让它失了兴趣,便开始自顾自地舔起了毛。 萧慎在宋秋荻身上喘息连连,两人具是出了一身薄汗,仍是余兴未尽的样子,萧慎却有些累了,翻身仰面躺在床上打算稍作休息。 宋秋荻支起身子,一只手按在萧慎的小腹上轻轻的刮了两下,笑盈盈地看着他,最后在他额头上一吻,便起身下了床。 萧慎以为她是去清洗身子,却见她并未向脸盆的方向走去,反而在那一堆房中物中翻找了一阵,待她回来时,他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根细小的玉制短棒。 萧慎的表情立即微妙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东西的大小尺寸是用在男人前面的,不过他并未试过,想想就能让他羞得像海里的红色珊瑚,尽管他的脸皮这些年已经被自家娘子练厚了,但他仍然是萧慎。 她看他瞪圆了眼睛,脸上又是惊恐又是隐隐期待,这幅表情让她一见就觉得莫名兴奋。 她在他面前晃晃那个东西,调笑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妾身也不勉强。” 过了一会儿,萧慎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落在那猫儿眼里,它歪着头看着他们,好像是在问:“不疼吗?” 似乎是真的不太疼…… 商船开了足足三个月才到爪哇海,船上的货物也都出的差不多了,这一趟下来怎么也不至于赔本。又过不久一行人总算平安无事的到了泗水。 “此地古时候叫迦罗,昔年郑和也来过这里,不知道还没有留下痕迹。”萧慎对宋秋荻说道。两人在当地闲逛,这里林木繁茂,气候宜人,并不算太湿热。 正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尊高大的石雕像面前。那雕像面目英俊,身形雄伟挺拔,正是那前朝三宝太监郑和,雕像下方的底座用他加禄语写着不知道什么内容。 “当地人把他当神拜呢。” 萧慎闻声看去,见是那老水手周川。之前两人在船上谈得大为投机,萧慎知道他通晓东南亚诸国的文字,便不失时机的向他请教。那周川便把底座上的文字解释了一遍,大致是介绍了郑和船只的情况,和与当地交往的经过。 “老人家博学多才,在下真是佩服。”萧慎由衷地道,望着郑和雕像,叹道:“不知几百年后这像还会不会在这里,总归是名垂青史了,虽是内臣却也无人敢小瞧。可惜此后再无第二人。” 周川自然是不懂萧慎此番感叹,他只顾介绍道:“这里的人认为摸摸这雕像就能带来好运,能帮助当地人免遭鳄鱼的袭击,在出海前触碰雕像便能平安返回。” 萧慎看去,发现有些地方确实已经被摸得光滑了。他心中知道这无非是一种心理寄托,不过他还是走上前去,一手抚在雕像上,轻轻叹息一声,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一行人在泗水一待就是半年光景,算上返航,出来整整一年时间了。大船装满了镍矿准备回扶桑,萧慎在上船前像当地人那样摸了摸郑和像,求他保佑。 可惜老天爷的心情谁也摸不透。 大船出了爪哇海,行至南海临近吕宋时遇上了暴风雨。商船赶紧抛锚停船,不过这风雨来的大,整艘船摇摇晃晃,看着甚为吓人。 萧慎早已没有了几年前第一次出海时的狼狈,他现在已经不会晕船,而且还能帮着水手将船帆收了。 “救命!” 船只不稳,甲板又打滑,萧慎身边一个少年摔了下去眼见就要跌落进大海。 萧慎急忙将身边的绳子扔了过去,那少年一把抓住绳索,萧慎和身边的人拼命把他拉了回来。 “谢谢……谢谢萧先生!”那少年吓得魂丢了大半,却还没忘向萧慎道谢。 暴风雨持续了一夜,许是郑和真的显灵,第二天便雨过天晴,明晃晃的太阳高悬于海平面上,让人说不出的安心。不过经过昨晚那番折腾大船受损严重,连船舵都破损了,此时距离江户还远,怕是不修好无法继续航行。 “我这里有一份海图,这附近有一个岛屿,岛上资源丰富,不如先去哪里将船修好。”周川说道,众人自无异议。 大船歪歪斜斜地驶着,那岛倒是真的的不远,不多时便到了。船上的船工立即下船拿出工具材料准备修船。 萧慎在岛上转了转,愈发觉得有些奇怪,只见岛上到处长满了样式稀奇的树木,他此前从未见过,问身边的老海员也说不知道。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向船工们要来一把斧子朝那树砍去,一斧下去竟然将斧子砍出个缺口,方知这木坚硬无比,不由心中大喜,对宋秋荻道:“看来书中所说的是真的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伽陀罗木。”又拿来一把锋利的锯试图锯木,终于锯下一小节,拿在手中仔细观察。但见这木头硬虽硬,但质地并不如何理想,心道:“这木质若是造船建屋也许不错,却不好加工处理,如何能做琴?” “奇怪,你怎么也对这木头如此入迷?”周川不知何时凑过来问道。 萧慎看向他,一脸愕然问道:“还有人来过?” 那老头点点头:“几年前有一对中年夫妇特意拜托我带他们到这个岛上,说是寻找这个木,对了,我那海图就是他们给的。” “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现下何处?”萧慎赶紧问道。 周川想了一阵,说出了两个萧慎不熟悉的名字,让他略有失望,刚打算就此放弃,只听他又道:“他们也是砍了木头,说是用来做琴。” 萧慎眼睛一亮,知道这伽罗陀木制琴者世上没有几个人。 老者摇摇头,笑道:“那男的和你一样,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还自言自语道:“这木头是有古怪,只是就算真的能制琴怕也不会比桐木好。”不过最后还是砍了些木材带了回去。”他又对萧慎:“不过你若是想砍树怕是有些难办,这木质太过坚硬,船上没有合适的工具砍伐,我说的那人是专程为了这岛上的树木而来,准备了特制的斧子。” 萧慎抬头看了看天,他牵挂这琴木实际上牵挂他视之为亲人的人,而并非这木头本身。现下他已经知道了他上辈子至死都想知道的事,这木到底能不能做琴便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他依旧牵挂着自己的亲人,也依旧爱着自己身边的人,古书里纵然记载了点石成金的秘密也比不上眼前万分之一。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神木,笑了。 (全文完) -- 后记以及一些科淆考证(略重口) 本文一开始发在墙内网站,结果天天审核被迫删改,这其实算好的,又尝试另外一个网站直接全本锁定了……后来看到审核标准发现连能引发联想的性暗示都不可以有。虽然考虑到墙内网站读者有很大一部分未成年学生,不许搞色情倒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如此严格的标准更像是一种刻奇行为。 后知后觉才发现po18原来发文那么方便。虽然lofter也是一个可以发文的地方,但我的lof主要存放同人作品,来看的人也是因为同人,个人还是想把原创和同人的圈子分开。 这篇是我第一篇原创中长篇言情,以前主要写同人,两者存在很大的区别。这篇文在写作上存在的种种弊病即使修文也很难大改,如果有批评意见可以随时在评论中指出。 写这篇文的初衷很简单,偶然嗑到了太监文觉得很萌,粮少再加上一部分萌点不一致就自己动手产粮了。不过现在渐渐出坑,下一篇原创可能不会是这个题材了。 写的过程中好奇的查了一些历史和生理学方面的资料,在这里也分享一下。 首先一个结论是男人太监了不一定没有性欲,事实上无论是历史记载还是根据现代生理学知识即使从小彻底阉割也无法完全灭绝人的性欲。虽然没了睾丸雄性激素有所缺失,但人体本身还存在一定肾上腺素来支持雄性激素的产生和帮助生长肌肉(这也是为什么女性也可以通过训练练出漂亮肌肉的原因),甚至有的人天生肾上腺素含量更高,足以支撑长出胡子来,历史上著名的童贯老师就是这种情况。 有性欲并且直男的太监会对女人感兴趣这没什么疑问。性欲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性爱和获得性满足的方式也不仅仅是男性生殖器官的插入。我嗑太监文的一个点是,他们并不能用传统方式完成一场性爱,在性上的受挫很多时候是对一个人的人格和自信的毁灭性打击,故而太监肯定是自卑的。 然而性爱同时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良性的性爱能够让人重拾自信,重新塑造破碎的人格,最终达成心灵上的彻底治愈。所以一篇太监文里其实感情与情欲都必不可少。 至于说快感的问题,在po18可以随便恶俗实在是太好了,下面我来讨论一二。很多小说里提到走后门刺激前列腺,这个方式对于幼年阉割的太监可能没用,因为前列腺泡尚未发育。当然成年才入宫的用这个方法肯定没问题,不过由于被阉割也会造成腺体萎缩,快感肯定不如普通人。但是刺激尿道口是会有快感的,重口味一点的话,指路全球最大的视频教育类网站Pornhub用英文搜索相关关键词……除了常见的抚摸,器具插入也是可以的。 另外谷歌能出来清末一些太监下半身的照片。明代甚至清代早期的阉割方式很有可能不同,尤其幼年入宫可能只是去蛋,但目前没有相关确凿的史料证明到底是那种方式,只知道明代以前是只去蛋蛋的。一个侧面考证是,明代曾经一次性阉割苗族幼童死亡率高达20%,如果只去蛋应该不会有那么高的死亡率(参照拜占庭帝国时期的太监),这个问题依然是个悬案,如果谁找到可信史料欢迎加大力度分享。 不过即使全去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齐根断(谷歌出来的除了一张最常见的小孩的照片还有其他更年长的太监照片),还是会留一小节,甚至能有1/3的长度。传说中太监漏尿身上有异味应该是手术不成功造成的,并非所有人,指路全球最大的答题类网站quora搜索英文关键词里面有全切的人现身说法……不过在古代那种条件下切的不成功的概率要比现代高得多,所以“小刀刘”一类才能干出名堂来,一定是因为业务水平过硬,切过的都说好。至于失禁并不会,毕竟里面的尿道没有破坏。 不过被阉割过的人身体也确实会出一些状况。虽然太监的骨骼特征并不会因为幼年阉割而发生改变(见Skeletal effects of castration on two eunuchs of Ming China——researchgate可下载),身高和正常男性一样,也可以长得很高(比如郑和),但是幼年阉割容易导致骨质疏松。成年宫刑的太监整体生活质量要高于发育前阉割的人。总的来说宫刑肯定是从身体到心理对人全方位摧残的酷刑,是古代极端父权社会的产物。 本文男主角的原型之一陈矩是历史上著名的贤宦,相关事迹可见《酌中志》和《万历野获编》。陈矩巅峰时掌司礼监的同时也提督东厂,最后坐化得以善终。陈矩成为太监的原因可以说十分魔幻,是因为他爹被个出行的太监打了,他回家后就发奋图强把自己儿子阉了送进宫。陈矩发达之后还要给他爹修坟祭拜,毕竟这是爹,不这么做别人还要说他不孝。 这种魔幻事情小说是写不出来的,历史才有。 因此历史上宦官这个群体本应该是让人同情的边缘人群。以往学界做宦官方面的研究主要着眼于传统政治史,不过我更感兴趣这个特殊群体的个人生活,他们的生老病死和家庭生活。尤其对明代的宦官更为感兴趣,本文主要就是架空了明代。 明代的宦官集团是中国历史上比较特殊的一群人,在明代出现了制度化的“文化型宦官”,这种制度化是其他朝代所没有的。明代的宦官遍及国家政治的方方面面,从内政、经济、外交到军事都有直接代表皇权的宦官或管理或监察,是整个大明政治体制不可缺失的一环。 可以说同样是太监,大明宦官有知识有文化有生活情趣,而且挺有个性的,其中具有文人士大夫风骨的也不少。 不过遗憾的是一些影视剧里的形象往往比较刻板,再加上大明末期确实出了魏忠贤这个奇葩弄得后世都觉得位高权重大太监个个贪污弄权,陷害忠良,其实也并不是。明代宦官是这个体制中重要的组成,他们和诸文官一样,本质都是政客。因为利益、立场其行事是很复杂的,难以用某个特点概括,比如巨贪刘瑾也做过政治体制改革,取消过农业税;冯保和张居正一内一外推行税收改革,两人也都贪。阉割尽管肯定会带来心理上的创伤,但不会改变在一个男权社会里政客的行事方式与逻辑。 以往都认为太监因为生理原因导致行为变态,然而要论变态还是身体健全的官员/皇帝更多,至少像清代痛恨妓女的平阳县令朱铄这种巨型死妈变态总不是太监吧。缺少约束的权力比身体上的阉割更容易让人变态。 再加上明代宦官本质上是皇权的延伸,文官士大夫在朝野上与宦官的对抗往往是对皇帝政策的变相不满,宦官大多数时候并非自己主动做什么恶,而是为皇帝政策买单背锅。 像东西厂这种机构很多时候与老百姓没什么太大关系,也不介入民事纠纷。曾经有个叫芮景贤的厂督就是管了个民告官的案件就被疯狂弹劾,更有那种不愿卷入阴谋斗争干脆上吊自杀的厂督。这个位置虽然实权大不过风险也是很大的,很多时候并不能为所欲为,魏忠贤也是出现在马上就要亡国了的明末。明代政治还有一个最主要特点就是往往由一件小事最后演变成高层内斗的大事,这时候无论宦官还是文官都差不多。总之历史种种远比小说精彩。 清代认为明代宦官危害巨大是亡国主要根源的观点如果放在明代本身的历史语境下恐怕那些与宦官对立的文官都不会同意(颇具讽刺的是,李鸿章还说过明亡于言官,反正只要亡国总要找出一个群体背锅就是了)。事实上明代中期之后宦官政治形成后,文官不但默认这个体制的合理性,在利益无关时也不完全排斥与宦官的私下来往。如钱能王恕都到了南京之后,两人相处不再剑拔弩张。 当然本文无意探讨这些问题,本文只是借用了明代的制度写的意淫言情故事,看到目前的太监文很少有男主这款的太监主角所以就写了。文中女主所具有的女官身份也是明代真实存在的,由明太祖朱元璋创立,可惜后来女官的职能几乎全被太监所取代,手中并无太大权力。在古代社会即使是身体残缺的男人地位仍然比女人来的高,这是无可奈何的。 关于利用天象发动政变和整人这在古代是常态。日食的救护仪式也是很庄严的一件事,真实的历史中其实并不太会有官员反对,毕竟古人大多真的认为天象与人间事相关。 其他的写作想法为了避免影响读者我就不多谈了,一篇文发出后更多属于读者而不是作者,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有想讨论的问题欢迎留言。 谢谢观看。 感谢所有留评投珠的读者。 最后,Po18是个好地方,在这里甚至可以不搞黄色。 -- ②qq。cōм 番外一:萧慎 “此子相貌不凡,来日功名必不在你我之下。”大金吾陆逸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娃娃,对自己身边一位身着绯红斗牛服的内臣说道。 那小孩瘦瘦小小的,却生得一副粉妆玉琢的面孔,玉雪可爱,漂亮得不像话。 “就是出身不大好,街面上的野孩子,连爹妈是谁都找不着,要不是刘公公从西南调运来的那批小孩路上死了不少,着急抓人凑数,这来路不明的也进不了宫。”说话的内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锦,年过半百,今年得圣上的恩宠,赐以斗牛服,又将这选拔小内侍进内书堂读书的差事儿交给了他和陆逸。 司礼监每年都要选十四岁以下的内侍入读内书堂,说是选拔,不过并无硬性规定,多半看眼缘和家里关系。 陆逸微微一笑,道:“宫里三万内臣,有几个出身好的?就是魏公公您只怕也是出自贫寒人家,现在还不是斗牛玉带加身,深得圣宠。” 魏锦面色微变,却不便发作,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来,陆逸故意视而不见,他再次看向那孩子,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答,一对乌黑的眼珠直直盯着面前这两个对他品头论足的人,目光中充满了警备。 “说不定爹妈都没给取名儿。”魏锦见他不说话,嗤笑一声说道。 “我叫萧珩。”那小孩突然开口道,声音乳声乳气的。 “那两个字?”陆逸问出口后才觉得不妥,想他一个从小在大街上流浪的孤儿,怎么可能会认得字? 果然,那孩子先是瞪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他,随即粉嫩的小脸皱成一团,苦苦的思索着。 陆逸见状哈哈大笑,说道:“现在不知道没关系,等你进了内书堂,读了书,自然就会识字了。” 一句话,便将这事定了。銗續章節將茬塰棠圕楃:ΗΑǐτǎńɡsんùщù(塰棠圕楃).C╋ο╋Μ獨家梿載┊ 萧珩今年九岁,在同期同学中算小的,又长期流浪在外,饥一顿饱一顿,不光瘦弱个子也矮,上大课时他坐在后面先生基本就瞧不见他人了。 不过这情况没持续多久他就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 萧珩在入学前不识字,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在读书上的天赋。内书堂的教书先生大学士陈山都惊叹,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孩童,过目不忘兼之才思敏捷,比之有史可载的那些神童可谓不遑多让。接着便连连叹息,可惜他却是个内侍。 大学士的赏识给他带来的却是同侪人的嫉妒。 小内侍们多是稚童年纪,虽刑过一刀让他们在痛苦中早早学会成熟,却到底有着孩童的善妒和顽劣。加之萧珩为人不合群,终日沉默寡言,对谁都冷淡之极,更是让他们看了就讨厌。 于是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人故意针对他,说起来都是些小事,比如经过时“不小心”撞他、推他或者拿脚绊他。这个时候一向少言少语的萧珩就会变成一头小狮子,他人虽瘦小,可在大街上和野狗抢食练就出来的狠劲儿却也不是一般孩子能比的,真打起来很少吃亏,一来二去其他人便再也不敢和他明面儿上冲突了。 内书堂每月一次例行月考。这天月考前夕,勤奋如萧珩者坐在位子上安安静静的看书,又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他们聊天时还经常有人往萧珩这边看一眼,之后便爆发出一阵笑声,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明天考试,帮个忙。”一个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内侍突然坐过来,对萧珩说道。 萧珩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他早就已经不满足课堂上的照本宣科,而是另找私书来看。 那内侍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要对你玩阴的,你自己小心点。” 萧珩再次将注意力从书中移开,看了一阵面前的人,忽而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却还是没说话。 “你行。”那人接连碰壁,终于失去了耐心,摇了摇头,走到后面坐了下来。 考试当天萧珩早早答完了试卷,正要起身交卷,身后一人抢先站了起来,动作过大还撞了一下萧珩的椅子,他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突然,身后那人路过萧珩时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小瓶墨倒在了他的试卷上,书写整洁的卷子霎时间好大一块墨污,所作文章已然不可辨认。 “你……”萧珩怒不可遏,他一把抓住肇事者的衣领,挥拳就要打去。 “萧珩!你干什么呢?”监考官见状赶忙过来,见萧珩一张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握着的拳头仍然停在半空,又见他试卷上一大块污渍,皱皱眉道:“试卷污损,成绩作废。” 萧珩抓着那人的领口,冲考官嚷道:“是他干的!” “我没有……”那小内侍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却仍没忘了狡辩。 “你们有谁看见怎么回事吗”考官向周围考生投去问询的目光,其他人皆摇摇头,看着萧珩的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幸灾乐祸。 “明明就是他!”萧珩咬着牙叫道。 “闭嘴!考场之内禁止喧哗!”考官对萧珩厉声道。 “我……我看见就是李双喜往萧珩试卷上泼墨的……” 萧珩闻声看去,见是那天过来提醒他的内侍,心下不由得感激不已。 考官却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道:“你叫余德广是吧?你坐在前排,如何看到后排发生何事?到底是无视考场纪律东张西望还是故意说谎,你挑一个吧。”顿了一下,又道:“不要以为记在了老祖宗名下就抖起来了。” 余德广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答话,半晌才终于憋出一个理由:“我正要起来交卷,碰巧看到的……” 考官却不再理他,转向萧珩说道:“试卷污损,成绩自然是作废。在考场喧哗生事,罚你去孔圣人像前面跪三个时辰。” 萧珩咬着嘴唇,一脸倔犟不服,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斗大的泪水噙在眼眶里。 考官见他这幅桀骜的样子心下更是有气,忙吩咐拿着戒尺的学长将萧珩拖到圣人像面前受罚。 萧珩咬着牙跪了下去,一旁另安排两个人监刑,每半个时辰一换班。 待跪到一个时辰时他已是头昏眼花,两个膝盖疼得他直打哆嗦,下意识地想起身却被一旁的人一戒尺打到背上。 三个时辰过后,一对膝盖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他试着起身却眼前一黑,正要往地上栽的时候,被一个人接住了。 萧珩扬起头,视线正撞上那人胸口,眼前只见绯红袍上绣着一四爪蟒龙,爪尖齿利,跋扈着盘踞在哪里,彰显出面前之人的身份。 还没等他行礼问候,看着他罚跪的两名年轻内侍已然跪倒在地,口中道:“见过孟督主。” “此子年幼体弱,不过是区区小事,何必如此责罚?可真是不近情理。”那东厂大珰摇摇头,对此等责罚不以为然。 周围人谁敢接口,孟缘督扶好萧珩,替他弹了弹身上的土,又吩咐两人带他去太医院检查一下,便径直离去了。 两名内侍自是不敢违抗,乖乖的背起萧珩向太医院走去。然而对于萧珩来讲,被东厂大珰关照这件事却在他心中起不了波澜,他满脑子都在盘算着如何报复往他试卷上泼墨的李双喜。 他跟了双喜几天,终于让他寻到了机会。 这天双喜走在御花园里,许是鞋里进了石头子,他停下来脱鞋。萧珩一见觉得机会难得,忙蹑手蹑脚地上前,正当他拿出准备好的砚台要往双喜脑袋上砸的时候,他的手腕被另一只大手捉住了,而后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拉到一个转角无人处。 “御花园里行凶,你脑子坏掉了?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萧珩抬起头,看到正是东厂督公孟缘督。 “是他先害我的。”萧珩委屈巴巴地说道。 孟缘督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我知道。”看着他,饶有趣味地道:“在这宫里面尔虞我诈是难免的,他往你卷子上泼墨,你下次就陷害他舞弊,这样一来他不止会被内书堂除名,还免不了一顿板子。如此不比你当场行凶要好?” 萧珩瞪大了眼睛,这番话不仅超出了他的认知,更是让他从心底生出一阵莫名的恐惧来,良久,他低下头皱着眉,小声道:“这好像不太好。”他想起之前在天桥听说书,故事里面的英雄豪杰似乎都不屑用这种手段。 孟缘督又笑了,伏下身子,问道:“有什么不好?” 萧珩仍是低着头,摇摇头却是不答,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困惑。 孟督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以后跟着我吧。” 萧珩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身份尊贵的人,还未等他回话,只听孟缘督又道:“不过你得改个名儿,叫萧珩不行,这名儿犯忌。咱们太祖皇帝名字里有个衍字,音虽不同字形相近也不成。”他略思忖了一下,说道:“以后改名叫萧慎吧,正好改改你冲动的个性。”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丝怕将他手上的墨迹擦拭干净。 “走吧,萧慎。” -- 番外二:初见 清明刚过。这时节的京城正是漫天黄沙的时候,若是远远望去,整个城都像是被土掩埋了起来。 一阵狂风袭来,吹得街上的行路人七倒八歪,纷纷闭紧了嘴,免得吃一口沙子,又拿袖口掩着脸迎着大风奔走,想要寻个避风的角落。忽然听到远处隐隐响起马蹄声,伴着风啸传来。 等这阵风渐息,蹄声更近了,众人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上面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汉子,这人乍一见丑的吓人,左眼上还覆着一只黑色的眼罩。他扬鞭策马,街面上霎时间卷起层层黄沙。 众人心里皆是嘀咕,暗骂这大风天还在大街上纵马狂奔是赶着去死,有的人已然骂出了口。 京城重地,若无许可不可驭马急行,那汉子却对此禁令不屑一顾,他腰上挎着一口短刀,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 又行了一阵到了东四牌楼附近,道路宽阔了点,却仍是不见有官差阻拦。这天是宫里从外边选小宫女的日子,路边聚集了一群十来岁的小女孩,安静地排成一队等着进宫。还有零星几个照看队伍的人,看打扮是宫里的阉寺,领头的一个身穿麒麟补子,头戴官帽,腰上别一象牙小牌,看样子至少是个六品。 这人正用他那公鸭子一样的破锣嗓子对着那队女孩喳呼道:“赶紧的!都排齐了,这要进宫的人了,都拿出点精神劲儿……”恰巧又是一阵大风刮过,兜了他一嘴的黄土,不得不弯腰往地下啐着。 那独眼汉子走神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这一迟疑就见前面一挑着担子的菜贩躲闪不及,眼见就要撞了上去。 “拦路的狗,找死!”那汉子大喝一声,抽出刀来,只见白光一闪,那小贩登时身首分离。 这下可炸开了锅,街上行人纷纷四散奔逃,口中叫着:“杀人了!”也有本来想跑,却被吓得双脚如同长了钉子一般立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一队小女孩见状更是惊吓成一团,队伍也不管了,全都尖叫哭喊起来。 “怎么回事?乱什么呢?”那声破锣嗓子又响了起来,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内侍此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裤裆处有液体渗出,战战兢兢地道:“死……死人了……刘……公公……死……” 那刘姓内侍这才转过身来,待看清发生何事,瞬间面无血色。 只听“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过,吓得他眼睛都直了,险些如那尿裤子的小宦官一样失态。 只见一柄飞刀直直射入那马头。 骏马轰然倒下,马上的汉子却不慌,一个“燕子翻身”跃下马来,站定后用剩下的那只眼凶狠地扫着四周,喝道:“哪个小贼射你爷爷的马?” “胡念,这么快就忘了你那只眼珠子是怎么没的了?” 只见一男子从附近小楼上翩然跃下,这人身着劲装,看起来二十、五六年纪。 那胡念一听登时恨声道:“孙小天!你跟了老子三个月了,老子与你什么仇怨?” 孙小天冷笑道:“延安府的郭举人好心收留你,你却恩将仇报,奸杀他未出阁的闺女,路边上的野狗尚且知道不咬给它吃食的人,你连狗都不如。” “又没肏你妈!”胡念骂道。 “原来是个江洋大盗,东厂、锦衣卫的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在京里闹事怎么也不出来管一下?”刘公公又叫了起来,孙小天有些鄙夷的瞥了他一眼。 刘公公见他眼神不善,又嘀咕了一句:“两个都该抓起来!” 胡念心中却想,这孙小天年纪不大,武功却较之自己为高,之前数次靠着轻功脱险,饶是如此还被他废了一只招子,若是正面对抗恐性命不保。他转了转唯一一只眼睛的眼珠,突然朝着那领头内侍窜了过去。 “妈呀!怎么冲我来啦!” 刘公公尖叫着,躲闪不及,胡念欺身上前,眼见就要抓着那宦官的脖子时,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胡念不暇多想,忙抽出佩刀挡去,兵刃相交,激起点点火星。 胡念这才定睛,见一个少年内侍正持剑与他对峙。那少年相貌甚是俊美,胡念在心下暗自轻蔑道:“这皇帝老儿也真是艳福不浅,每年选那么多美女进宫,这连太监都找兔儿爷样的,却不知这没嘴的茶壶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正思忖间,那少年“刷刷”两剑抢攻了过来,招式看来平常,却逼得胡念不得不再次举刀格挡,便稍稍敛了轻视,又见那少年剑法古怪,口中念道:“他妈的邪门。”微感诧异。 一旁的孙小天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左右夹击的机会,他一跃上前,加入战团,他内力深厚,又擅长拳法,当下催动内力以一套“天罡拳”逼得胡念节节后退。 胡念心中焦急,想着如此缠斗下去必是性命不保,他眼角余光瞥到左近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心念电转,只见他虚式一晃,等孙小天和那少年反应过来后,他已经将单刀架在那女孩脖子上。 孙小天刚要一拳打出,却终究顾及那女孩,硬生生地收了招式。 胡念见状哈哈大笑,道:“姓孙的孙子,你自然门一派自诩正派,若是不怕这小孩人头落地,就尽管过来继续和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定会给你师父长脸。” 那孙小天自然是不敢妄动,他盯着胡念心中焦急。 “你这贼骨头连宫里的人都敢抓,造反啊?锦衣卫呢?怎么还没来?”那刘公公见自己身边有两位功夫高手,又见那胡念挟持着小宫女想必是腾不出手来再打他的主意,说话便又威风起来。 那胡念却对他完全不屑,他这种江湖人士本来也不鸟朝廷,比起官府,眼前的孙小天显然更加棘手。 突然,他感到手指一阵疼痛,险些握不住刀,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小宫女一口咬住了他的食指。 “他妈的小娘皮属狗的?!”他吃痛,口中骂道,一指点了小宫女的睡穴,才将手指从齿间拿出。 那少年内侍见那小宫女昏了过去,急上前一步,却也不敢贸然出手。 胡念心知不能继续耗下去,毕竟京城地界儿,卧虎藏龙,他一边挟持着那女孩,一边靠近一匹官马,一个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现在怎么办?”那少年内侍问管事的刘公公,他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和普通少年别无二致,就是更清澈了些。 “还能怎么办?甭管了,赶紧回去吧!”那刘公公摆摆手,示意重新整队。 那少年内侍不再说话,他看向先前胡念离去的方向,便也抢过一匹官马,利落地翻身上马追随而去。 “萧慎!你给我回来!”马蹄扬起的尘土糊了刘公公一脸,等他反应过来大叫时,已然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 京城周边多山,胡念将那小宫女横放在马上,一路朝着山地奔去。路经郊区农家,他还顺手牵羊地捞了一只鸡,拿在手上,握着缰绳,纵声狂笑。 他奔袭了一阵,进了山里,见眼前一个山洞,便想也不想勒停了马,抓着小女孩的背心下了马,走进山洞。 “肏他妈的孙小天祖宗十八代,老子好些天连顿安稳饭都没吃上!”他一边骂街,一边将女孩平放在地上,又去拾掇那只鸡。 等将鸡在树枝上穿好了架在火上烤的时候,他这才喘着气坐下来歇息。 火光中映出那小宫女稚嫩的脸庞,刚刚十岁不到的年纪,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不过看起来也是眉清目秀,长大后也必出落成一个小美人。 那胡念摸摸自己颌下的胡茬,脑子里起了淫念,心道:“他妈的老子被孙小天追的好久没摸过女人了,可惜就是太小。” 他正转着兽念,只见山洞口传来一阵马蹄声,胡念登时警觉,抽出单刀握在手中。见是方才那少年内侍,又见他身后并无他人,心中顿时一松。 “你这小阉货来送死还是送屁股?”胡念下流地调侃道。 萧慎皱了皱眉,心下对这类粗鄙之言反感至极,不过他只是低声道:“放人。”顿了一顿,又道:“胆大包天敢绑宫里的人,你可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胡念听了捧着肚子大笑,又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听好了,你家皇帝老儿是我儿子,我是他爹。” 萧慎瞪大了眼睛,对此等大逆不道的宣言难以置信,愣了一阵才挥剑上前。 胡念先前和萧慎过招时就知道,这少年虽然招式古怪稀奇,却全无内力。他一个半大小子又是个阉人,气力本就不如成年男子,当下在刀上催动内力。 萧慎只觉得每一次刀剑交锋对方都有千斤力,几招下来便气喘吁吁,能撑到半盏茶时间几乎全凭招式的精妙。 “小阉狗,你躺下罢。”胡念倒转单刀,用刀背点中萧慎胸前大穴。 萧慎感到眼前一黑,紧跟着一口血吐出,想要起身却被胡念一手压着脖颈跪了下去,动弹不得。 “想不到你这小子虽然被阉过,倒有几分骨气。”他见萧慎剧痛之下仍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想要站起身来,心中惊讶。 他一只手抓住萧慎后颈,像拎猫一样将他拎起来,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淫笑道:“你小子长得倒是不错,比窑子里的姐儿都漂亮,可惜没奶没屄,老子又不喜欢戳男人屁股,虽然你也不是个男人。” 他见面前的俊美少年一脸受辱的表情,更是激起了他的暴虐。他将萧慎重重往地上一摔,邪笑道:“不过你还有嘴,若是你给老子伺候舒服了,老子就饶你狗命,你看如何?” 说着解开裤子,露出那臭哄哄的三寸丁来。 萧慎偏过头,紧紧地闭上眼睛,突然他感到脸前有一阵小风吹过,而后便听见一声惨叫,他睁开眼睛,看见胡念捂着裤裆在地上痛得打滚,地上一滩血迹,里面还有一小块肉。 萧慎看向洞口,见正是方才在京城和他联手的那个什么自然门弟子孙小天。 又见躺在地上的小宫女动了动,还用手揉了揉眼睛,忙上前去捂她的双眼,怕她看见这骇人一幕。 孙小天又是一刀,直插入胡念的喉咙,惨叫声立即息止。他转身对萧慎说道:“那女娃娃被点了睡穴,从方才到现在,大概还得一个时辰才能转醒。” 他又走了过来,拍了拍萧慎肩膀,将他扶起来,说道:“这贼功夫不错,多亏了小兄弟你,让在下能不费吹灰之力制服此贼。”说着一拱手,以示感谢,又问道:“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他只道谢,却只字不提方才萧慎受辱的狼狈情形,也不自居恩人,让萧慎心下好生感激,故而他问便客客气气地答了。 “萧兄弟小小年纪武功不错,就是于内功一项有所欠缺,常言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说的便是内力一节。”那孙小天本就是个武痴,见萧慎身手不错,应变又强,分明是个资质上佳的练武坯子,便忍不住说了起来。 萧慎挠挠头,有些困惑地道:“我师父没教过内功。” 孙小天点点头,心想:“各门各派的内家功夫都是不传之秘,这宫里的武师再怎么厉害想来也不过尔尔,不过他这剑法倒是真的高明。”他说道:“这内功也不能瞎练,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打熬气力,不过成效极慢。江湖上多是跟着某门某派的师父修习本门武功,中途改练他派内功于规矩和修行都是大忌,拿我自然门来说讲究绵远悠长,这字诀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心中暗叫:“差点把本门秘笈抖落出来。”他吐了吐舌头,又见萧慎听得认真,只得歉然道:“江湖规矩,本门秘笈不得外泄,对不住了。” 萧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孙小天尴尬地走到胡念尸体前,割了他的头,连同那不雅之物一起包了个包袱,又来到萧慎面前说道:“若是以后有缘,我们再续,告辞。” 走到洞口,又转身,说道:“你……若是那天到了江湖上,就来找我,我教你。”说完就离去了。 萧慎叹了口气,他自己也说不清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他抱起那小宫女也准备离开,见一旁的火上还烤着鸡肉,有一面已经焦了,不过另外一面刚刚好。他灭了火,带着那只烤鸡,上了马准备回城。 那小宫女仍是昏睡。萧慎扯下一只鸡腿,在马背上悠哉地啃着,不多时就回了城。 那管事刘公公见萧慎回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少了一个未记名的宫女还可以交代,但这原本就从宫里带出去的人没了可就难说了,所以他也只能在原地等。 待萧慎下马,将那小宫女交付一旁内侍后,刘公公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二话不说打了萧慎一耳光,白皙的脸上霎时间出现五个红彤彤的掌印,又指着他骂道: “就显你会两招三脚猫的把式不是?你这小兔崽子逞什么英雄?咱们那么多人就等您一个儿,您当您是东厂大拿呢?” 萧慎一声不吭,却始终平视着对方,未曾低头。 待回到宫里,萧慎头也不回地返回自己住处。那边小宫女们登记,那个劫后余生的小孩已然转醒,她揉了揉自己仍然惺忪的眼睛,在登记簿上用端正的小楷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秋荻。 -- 番外三:往世不可追 宋秋荻见熟睡中的萧慎紧紧拧着眉头,神情痛苦至极,看样子是被噩梦缠身,让她忧心不已。与他同床共枕这些年,在大晋时他偶尔会从在梦境中挣扎惊醒,这时她就会起身抱住他,等他慢慢平静下来。第二天再问他,他都说记不清梦中情形。 来到异国他乡之后,他倒是每晚都睡得很安稳。以至于她都已经忘了这一出,这大白天午睡还做噩梦更是头一遭遇见。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想要叫醒他。 萧慎仍是紧紧闭着眼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点点汗滴。宋秋荻担心他梦到上一世被凌迟的景象,便稍微用了点力度摇晃他。这一下卧在他胸膛上的猫不乐意了,极为不情愿地睁开眼,大爷一样看着面前的女人。 这让宋秋荻突然意识到这猫可能是罪魁祸首。 她叫着猫的名字,试图将它赶下去,那猫却一点不买她的账,岿然不动地盘踞在萧慎的胸口上。她又不敢直接上手去抓,这猫只和萧慎亲近,平日里任他如何揉搓都是一副受用的样子,旁人想碰一下却是不行。 又僵持了一阵,她没法子了,只能继续在自家相公哪里下手。直到终于听到萧慎似有些痛苦的闷哼了一声,接着缓缓睁开眼睛,正好和那猫对上,一人一猫,四目相对,甚是滑稽。 “做噩梦了?是不是萧大人压着你了?”见他醒来宋秋荻忙关切地问。 那猫知道是在说它,不过一点没有自觉,它弓起身子,在萧慎身上伸了个懒腰,掉了个头就又趴了回去。宋秋荻起初见这猫总黏着萧慎,又是一副威武的样子,便打趣的叫它“萧大人”,萧慎虽是不大乐意,不过叫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萧慎缓缓坐了起来,身上的猫自然也呆不住了,它一跃跳到了地上,大摇大摆地出了屋门。 宋秋荻坐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不舒服了?” 萧慎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他突然开口,眼神依旧是空洞迷惑。 宋秋荻先是一愣,随即点点他的额头,笑道:“怎么还没睡醒呢?” 萧慎却没有笑,他的脸上漫上一阵哀伤的情绪,是宋秋荻已经许久未见过的悲伤,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到底做什么噩梦了?”她心疼地握住萧慎的手。 萧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无事……”脸上的悲伤却未褪去。 隔了良久,宋秋荻以为萧慎不会说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道:“我梦见……你……你很讨厌我,说话句句戳我肺管子。我心里难过,却不知怎么办才好……醒来的时候也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艰难地说着,又低下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前世还是今生……” 宋秋荻霎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心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得愣在哪里。 萧慎摇了摇头,看着她勉强一笑,说道:“你不用理我,我缓一会儿就好。” 宋秋荻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看着萧慎那副惹人怜爱的委屈样子心下大动,哪里会舍得让他独处,她凑过去,吻住他的唇。 萧慎先是有点犹豫,不过很快便沉沦在那熟悉的触感之下,迎合着她直至彼此融化在对方的呼吸中。 “督公是打算和妾身白日宣淫么?”待分开后,她眉眼带笑,充满诱惑地看着他,手还不老实地伸在他衣襟里胡乱地划弄着。 “督公”这个称呼一出让萧慎嘴角抽了抽,不过他早就不复几年前的羞涩别扭,如今接起话来也是驾轻就熟,他在她耳边蹭了蹭,压低了声音道:“又不是没宣过。” 宋秋荻轻笑一声,搂着他的脖子跌入床中,便是轻解罗衫,鸳鸯交颈。许是方才噩梦的缘故,当宋秋荻手探向萧慎亵裤时,他身子颤抖,下意识地有所抗拒。宋秋荻面上不动声色,却暗自叹了口气,再次轻轻地吻着他,萧慎闭上双眼,直到她注意到他僵持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她再次将手置于他脐下,这次他不再拒绝了,只要他不被过往所侵扰,他便不介意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残缺。 她看着萧慎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浅浅一笑,低下了头。 感觉到那处不同寻常的温热,萧慎猛地睁开眼睛,这香艳场面让他先是惊讶,进而羞得满脸通红,全身燥热不已,让宋秋荻都能感受到某个地方骤然上升的温度。 他胡乱捂地住自己那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要……哪里……脏……” 宋秋荻也是很久未见萧慎如此局促慌乱,不禁大为开怀,她抬起头,笑得十分狡黠妩媚:“只要是你的我都不嫌弃”又摸摸他那张因为害羞而通红的脸,笑道:“我想让你舒服。” 萧慎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心意,可也不必做这种……” 宋秋荻没答话,却再次低下头,在那处旧伤口上落下一吻。 萧慎呼吸一窒,大脑一片空白,便任由着她摆弄着,过没多久他早已把方才的噩梦抛诸脑后了。 等两人折腾出一身薄汗后欲望方止,卧在床上小憩。 宋秋荻的手指在萧慎赤裸的胸膛上划着,打趣道:“盘儿亮,条儿顺,甚好,甚好。”萧慎嘴角挂笑,任由她赏玩自己的躯体。她支起身子,拂过萧慎的眼角,笑道:“萧泊远,你怎么就不显老。” 说来也奇怪,萧慎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看着仍然像个小年轻。 俩人又缠绵了一阵,这才起床更衣。方才在床上消磨的时间算起来正好赶上大晋使节的晚宴。 大晋这两年局势平稳,新帝登基,竟是一位女皇。虽为女子,却也颇有手腕,上任没多久就靠新政稳定人心,对外也逐渐恢复邦交往来,派遣使节到周边出访。 换上体面的衣裳,俩人乘马车到了江户码头附近的晋商商会。 一进门就让萧慎惊得下巴都合不上。只见一个身着绯红官袍的内臣腰板笔直,神情威严,他周边围满了谄媚的晋商。 萧慎与自家娘子对视一眼,俩人上前,一拱手道:“余大人,好久不见。” 余德广严肃地点了点头,走近了才对他道:“你们跟我来。” 萧慎和宋秋荻再次相视一眼,随着余德广出去,三人停在萧慎来时的马车前面。 “可算是见到你了,行,气色不错,还胖了点。出来没受罪。”一出来余德广立即恢复常态,拉着萧慎笑得满脸褶子,将他打量个够,问道:“你家住哪儿?走,带我上你家去。” 萧慎讶然道:“一会儿不是宴会吗?” 余德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还有其他人在,我的任务在京都就结束了,余下这几天就是放假。” 萧慎笑了笑,欣然应予,带着余德广回到自己宅邸。俩人一路寒暄叙旧,几年未见,如今萧慎一介平民,余德广却是贵为“上国使者”,地位天差地远,却也无半分生疏之感。 进了萧慎宅邸,余德广打量了下四周,暗暗叹了一声,心道:“这可比不上原来”。 萧慎让家仆制备了酒菜茶水,招呼余德广一同晚膳。菜肴说不上精致,比不了在大晋时的讲究,桌上那壶上品普洱已经是萧慎珍藏的珍品了。萧慎此时虽是富足,但扶桑一地毕竟不盛产茶叶,此地连普通茶叶都属于奢侈品。 “都说由奢入俭难,可我看你倒是适应得不错,吃喝也不讲究了。”余德广笑道。 “有什么好讲究的?我一个孤儿,小时候没少挨饿,自然什么日子都能过得下去。”萧慎微微一笑。 余德广叹了口气:“谁不是呢?”又眯着眼睛,带着笑意地看向萧慎说道:“反正你现在有吃有穿,还有人陪着,也算圆满了,真让老余我羡慕啊。” “这可不敢当,余大人现在可是“上国使节”,哪是我们这种小百姓能比的。”萧慎打趣道。 余德广“嘿嘿”一笑:“这都是虚的。” 三人一边吃着,一边闲话。宋秋荻先前听闻大晋的新皇是庆文帝的大公主,早就颇为好奇,趁机向余德广打听这位女皇。 “你们可莫要小看了这位女皇。大晋内乱,谁都以为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可谁知道女皇陛下横空出世,不仅囚禁了太子顺利登基,上任后立即革故鼎新,将国内思乱的人心稳住了。”余德广说完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炸虾球。 “有机会定要回国去见识一下这位女皇的风采。”宋秋荻感叹道,又看向萧慎:“要不要找个时间回去一趟?” 萧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好好。”语气敷衍至极。 “其实我这次来扶桑一为出使,二就是奉了陛下的秘托,想要召你回去。”余德广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道。 萧慎正喝着酒,听了这话差点没呛着,宋秋荻过来帮他顺气,却也是极为惊讶地看着这位余大使。 “你说公主殿下什么?”萧慎瞪大了眼睛问道。 “是圣上。”余德广神色严肃地纠正他。 萧慎之前对于大晋女皇登基虽感到惊讶,但却也没有多大兴趣想要探究。现下听说这位新任女皇竟然知道他,还要召他回去,不由大为震惊。 “我……当年在宫里时虽见过公……圣上几面,但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请安问好,她却如何想起我来?”萧慎酒也不喝了,皱着眉头问道。 余德广一笑:“圣上不光知道你,还对你评价颇高。说当年的萧厂臣是个忠臣,为人又仁义,这东厂紧要位置,非如此贤宦才可担任。她派人查明你目前所在,这才让我来想要请你回去。” 萧慎眉毛一挑,脸上掩盖不住的喜色。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贤臣,行事不悖圣人之道,可惜无人赏识。活了两辈子终于有人记着他的好,让他怎么能不感到欣慰。 余德广见状不失时机地道:“你若回去陛下必有重用,不过看你自个儿是否愿意。” 萧慎刚要开口,就见宋秋荻皱着眉,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过来。 “怎么?你又动心思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宋秋荻本想说你怎么两辈子都没活明白,幸亏话到嘴边及时刹住。 萧慎无奈道:“我还没说什么呢……” “反正你不许回去。回故土解思乡之情是一回事,你回到宫里又是另一回事。咱们好不容易才过上清闲日子,你回去做什么?就算圣上贤明有德,可宫里终究是宫里,你就不适合哪个地方,如同羔羊入虎穴。” “怎么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无能么?”萧慎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宋秋荻也知话说重了,靠近了他,柔声道:“自然不是……你在我心里什么都好,只不过你天性纯良,虽也浸染多年,却仍不适合那般勾心斗角。” 萧慎听她这么说才放松下来,心中尽管仍有些许遗憾,不过思虑再三还是说道:“你既然不愿意,为夫自然听你的。” 转身再来到余德广面前,还未等他开口,余大使便意味深长地道:“行了,你不用说了,我理解。”又看向宋秋荻,笑道:“我就知道老三是个怕老婆的。” 萧慎还是不放心,问道:“我不跟你回去,陛下会不会怪你?” 余德广摇摇头,微微一笑:“圣上仁慈。” 入了夜,萧慎听闻余德广不必回下榻之处,便留他过夜,两人又是一番推心置腹,直到三更天才各自回去安歇。 第二天早上只见余大使神色萎靡,哈欠连连,像是昨晚没睡好,问他也支支吾吾的不肯多说。萧慎带着他去了自家铺子里转了一圈,分别几年,这话是说不完的,转眼又到了夜里,萧慎再次邀他留宿,余大使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第三天早上,余德广说什么也要告辞。 “老三……”他艰难地开口道:“你……没欺君吧?” 萧慎奇道:“这又从何说起?” “咱俩打小一块儿长大,这事儿本来我是不怀疑的……不过这两天有点含糊,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净过身没有?”不等他回答,余德广红着老脸又说道:“你和你媳妇可是忒能折腾了……”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连你家的猫也闹腾!” 萧慎的脸皮到底是还没厚到御用监侯玉的程度,他脸上一红,讪讪笑道:“等你……就明白了。” “可算了,不想明白。”他一摆手道:“反正我这两天也要回去了,现下国内平稳了,你若想回来也不是难事,毕竟是故土,也没人再会难为你了。” 萧慎口中只道“随缘”,和宋秋荻送余德广出门。 “行了,就到这儿吧。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可如今总算天下有道,实为难得,彼此珍重吧。”说完他就上了马车,回头看了萧慎夫妇最后一眼,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