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门回首却把竹马揍》 第一章 偏偏就是不听呢 暗夜的穹空,闪电自乌云间滚过,将云府门前的白灯笼照的越发惨白。 缟素重围的宅子中跑出几名奴仆,急惶惶护住门前引魂的香烛。 电光再一次划破穹窿,乌云涌动,狂风呼号,素白的幔帐凌乱飞扬。宅院深处的某间屋子内,紧闭的门窗将外面种种声响隔绝模糊,剩一片静暖。 两名女侍各自窝在处舒适的角落打着瞌睡。没有人注意到柔软的被衾间,那才出生两天的女婴艰难的睁开了半只眼睛,漆黑的眼仁中流露出不能接受现实的呆滞。许久,她低低的发出一声很有语调感的哼哼。 其实她想说的是:“田蜜蜜,你大爷!”无奈此刻的发音硬件并不怎么配合。 田蜜蜜是她的闺蜜。她为什么要咒骂自己的闺蜜呢?因为那个坑货写了一部三观扭曲,专门为了苦情而苦情的苦情小说。 写就写了呗,可那货写完了非要逼着她看。她说她不看苦情,坑货偏偏就是不听,硬是要她看,硬是要她看。 好吧,她看。谁让坑货的收藏订阅是零,权当鼓励支持。 她捏着鼻子,走马观花的看了几章,只想摔手机了事。本着好闺蜜讲义气的原则,终还是捏着鼻子看完,并努力挤出了几句鼓励赞扬。至此,事情也算结束了。 然而,然而!然而!!坑货又出幺蛾子,非要她给修改意见。她说她不行,坑货偏偏就是不听,硬是要她改,硬是要她改。 好吧,她改。谁让坑货一脸真诚,真诚的眼泪都快要飙出来。 她才动手改了一个词,把“云怜娘天生良善”改成“云怜娘天生神力”,坑货就急了眼,动手阻止她继续篡改。 阻止她很简单,只要喊一声就行,实在是不用扑过来的,尤其在手里端着巨杯奶茶、屋里线路凌乱、插排还漏电的情况下。 早跟坑货说过要注意用电安全,要注意用电安全!坑货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现在好了,一杯奶茶的泼洒,一瞬间的短路——插排炸了。 当时,她只觉的眼前一黑,再有意识时居然就成了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她用了两天的功夫,终于摸出些端倪。 她,穿了。因为小小的插排爆炸事件,穿了。 还能更坑一点吗! 摔! 穿就穿呗,这年头穿越还是新鲜事儿吗。问题是她穿进了坑货写的那部专门为了苦情而苦情的苦情小说里,且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她很可能穿成了那个苦菜花女主。 云怜娘,一朵出生就没了亲娘的苦菜花。后娘绿茶,妹妹白莲,再加一个酷爱随着枕头风起舞摇摆的亲爹,苦菜花在娘家受尽了挤兑欺负。熬到嫁人又迎来了婆母刻薄,小姑子刁钻,夫婿不务正业各种作妖的悲催生活。好不容易把夫婿感化,眼看小日子就要奔着蒸蒸日上的美好道路而去,戏精小妾又进了门。在一连串狗血交织的苦难剧情中,苦菜花历经千难万险怀上的孩子流掉了,还伤了身从此再不能生育。随后夫婿发生意外,一条小命儿呜呼去也。苦菜花含辛茹苦的侍奉婆母,打发小姑子出嫁,养大小妾的孩子。那熊孩子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不说还沾染五石散......一系列的剧毒情节后,苦菜花感动了小妾、感化了小妾儿子,帮小妾儿子娶妻生子,最终在一片大团圆的气氛中幸福的死去。 啊呸,幸福个叉叉腿儿啊! 谁要那种苦菜花盛开的人生! 木门开动的“吱呀”声响起,风雨急啸之声顿时变得清晰,卷着凉意猛扑进屋。幔帐层隔,愣是没让一丝风透进内室。 幔帐外有人低低的交谈。 “骤雨天凉,请阿郎和韩娘子且在外间里坐坐,散散身上的凉意再看小娘子才好。”这是照顾她的乳母。 “这两日小娘子如何?”这是一道男子声音,闷闷的带着股子如霜考妣的味道。疑似是这身体的父亲,云慎。 “乖巧着呢,从没见过如此不爱哭闹的孩子。” “这两日多仗几位辛苦看顾着小娘子。”又是一道声音响起,软绵绵的娇柔,很是好听,并非照顾她的乳母和女侍所有。 “韩娘子哪里话,照料小娘子是婢子们分内的事。午后韩娘子嘱咐的几样汤水都备得了,依着韩娘子的叮嘱搁在食盒里用干净的厚褥子裹着,此刻还温着呢。” 悉悉索索一阵响声后,那娇柔声音道:“尚有些热烫的意思,刚好是入口的温度。表兄这两日未进饮食,且用些姜汤,暖暖胃也是好的。” 又是一阵静默,幔帐掀开,说话声更加清晰的传来,仍是那好听的嗓音。“表嫂去的匆忙,这两日一直忙着表嫂的后事,委屈了小娘子还没有个名字。” 疑似便宜父亲的男子叹道:“我现在实在无心取什么名。” 好听嗓音亦是哀叹,又道:“这孩子生来没了母亲,可怜见的,不若就叫怜娘。” “也好。” 好什么好!床榻上的婴孩只觉万道狂雷劈下。果然啊,她猜中了。一点也不惊喜,一点也不意外呢。 称苦菜花的父亲做表哥,给苦菜花起了名字,这不就是那个绿茶后妈。 婴孩努力的睁开眼睛,只模糊看得一道葱绿色的女子身影靠近。 婴孩心中警铃大作。她来了,她来了,她迈着绿茶的步伐靠过来了!接下来她就要成为绿茶后妈表现“温柔母爱”的道具,奠定后妈进门的第一块基石。 怎么办,她一个才出生两天的婴孩要怎么对抗无情的命运? 一个字:哭。 扯起嗓门拼命的哭,用排山倒海的气势、磅礴雨下的泪水对抗那无情的命运。而下一刻,无情的命运无情的嘲弄了段位肥嫩的她。 绿茶无比温柔的将她抱起,嗓音轻软的好似吞了十斤柔顺剂,“小怜娘也在为她母亲伤心呢。”这还不算完,居然还恰到好处的啜泣起来。 云慎叹了口气,迈步走来。绿茶抹了抹泪,忙将手中婴孩往云慎那边凑了凑,又道:“表兄你看,这孩子眉眼肖似表嫂呢。” 云慎凝神瞧了片刻,又是一阵哀声叹气,“便叫她怜娘吧。” 绿茶笑起来,晃着婴孩轻声哄道:“小怜娘乖。” 去你妹儿的怜娘! 婴孩本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此刻猛地迸发出一股潜力,再次炸响一波哭嚎,并挥动胳膊进一步表示抗议。乱舞间手中不知抓住了什么,奋力一扯,只听绿茶一声尖叫。 眼前模糊的景象开始动了,视角飞速的向侧下方滑动。 这是......绿茶跌倒了? 摔!要跌跟头倒是把她先放下啊喂。 婴孩心中千万头羊驼在狂奔。千钧一发之际,便宜父亲出手了。虽然姿势很是狗血,虽然她此刻的存在明显灯泡,但她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管他什么三百六十度旋转抱抱,爱的魔力转圈圈,什么深情对望,火星子迸发,只要没摔到她就行。 夹在绿茶后妈和便宜父亲怀中的婴孩翻了个白眼,并稳稳的抓住便宜父亲的衣襟,以免惊险再次上演。 两人正默默......不,是脉脉的对视着。门扇忽然从外面被推开,发出好大一声响动。与风雨声一同清晰传来的是道略哑的女子声音,“我的儿,慢些。孩子小,怕见风。” 门很快又被关起。啧,关门的速度居然比便宜父亲和绿茶后妈分开的速度还快几秒。 那略哑的女声又道:“我的儿,你且等一会儿,待身上的凉气消了再进内室。” 云慎略整衣冠,步出帘帐,声音带了压抑的哭腔,“母亲,长姐。劳动长姐一路赶回,只可怜殊娘她去的突然,竟没能再见长姐一面。” 绿茶也忙忙将婴孩放下,直起腰身时仿佛被点了穴,停顿了好大一会儿。婴儿视力有限,看不清绿茶后妈的神情,只依稀瞧得她的手抬在胸腔处,微微低头。 婴孩惊恐了。 这货要干什么。难道......想趁机掐死她? 正当婴孩心中警铃大作,绿茶后妈理理仪容,走出去了。 “姨母,表姐。”绿茶后妈声音哀戚,“夜雨行路,难免受了寒凉,表姐用些姜汤驱驱寒意罢。” “姜汤就不喝了,我不喜那股辛味儿。”这声音不怎么温柔,还带着一股子掷地有声的冲劲儿。 第二章 这孩子手劲儿大 她叫安歌,安歌的安,安歌的歌,一个吃喝不愁的沙雕......不,游戏主播;一个坐拥五环边二十套房的包租婆。日子过得逍遥又快活,偏偏就是交友不慎。说起来,她至今难以相信,她居然因为一桩小小的插排爆炸事件,穿进苦情小说里成了苦情女主。 现在,改变剧情走向的机会就在眼前。关键人物:云毓,云家长女,这具身体的姑母。 云家的人物关系说复杂也不算复杂,说不复杂又有点复杂。简单的说,云家这一代只有姐弟两个,不复杂的很。复杂的说,姐弟俩原是一嫡一庶,不简单的很。 云毓原本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七岁时生病夭亡。云家几代皆子嗣不丰,这一代更有艰难之趋。后来无法,云家主母魏氏只得将庶子记入名下。庶子云慎由妾室韩姨娘所出,魏韩两位斗法多年,连带着姐弟俩的感情也不怎么亲密。 然而就在这个前提下,云毓却提出要将云慎的幼女带回家去抚养。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很。 “弟媳故去,弟弟不日要往岭南赴任,才出生的孩子受不住颠簸又无人照管,我带回去养着吧。” 语气硬邦邦的,不悦耳的很,但在安歌耳中这就是天籁之声。 小说里有那么一小段:云怜娘出生时,姑母云毓曾想将她带走。在云夫人的干预下,云慎几乎就要同意。然而在最后的时刻,小怜娘却抓紧父亲的衣襟,仿似明白将要离开父亲般,嚎啕啼哭,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手。 那是云毓唯一一次出现在小说里。她为何要带走云怜娘,坑货没写,安歌也无从得知。由后面种种情节来看,云怜娘每次做出的选择几乎都跟她安歌的三观完全相反。那么,坑货怎么写,她统统反着来就对了。 一条未知的道路和一个已知的火坑,她宁可选择未知的。 于是,婴孩努力的笑起来,成功引来几位大人的注意,先后的围拢过来。然而也仅仅如此而已,并没有谁意会到她要表达的意思。 云慎目带哀伤的望着婴孩,“不劳长姐费心,云家的女儿自是......” “自是什么,自是有云家照管?是你照管,还是父亲母亲照管?你自小手不沾阳春水,眼不见柴米盐,从华阴到岭南三千余里,风霜颠簸,你能照管好个婴儿?父亲、母亲年岁已长,父亲近年多病缠身,母亲照料父亲已难分身。这许多年家中供你念书出仕,家底近空,你当养个孩子不费精力、不费银钱的吗。” 云慎噎了噎,再开口语气便有些冷硬,“劳长姐挂心,怜娘是我的女儿,是殊娘留下的唯一骨血。再是艰难我也会照料好她,抚养她长大成人。” 未来的绿茶后妈,现在的表姑母韩月娘亦开口道:“表姐莫要怪罪。小怜娘是表嫂留下的唯一血脉,表兄自是眼珠子样护着疼着,万万舍不下的。月娘替表兄谢过表姐好意。” 云毓最是不耐烦听韩月娘说话。甚表妹,她哪里来的这么个表妹。若不是因为云家只云慎一个子嗣,云家的荣辱兴衰又全系云慎一身,谁愿意捏着鼻子任这么号人叫自己表姐。 “怜娘?”云毓拧着眉尖道:“我那个弟媳妇怎么说都是出自弘农杨家,怎起出如此小家子气的名。” 韩月娘脸上一僵,很快又放的柔和,“是我提议的,表兄觉得甚好,便......” 云毓打断道:“墙上的画是弟媳的手笔,画得实在不错。字是弟弟题的罢?” “是。”云慎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跳到画上,目光寻往墙上悬挂的画卷,忆起昔年与亡妻一同执笔落墨的情形,心中一悲,默然举袖暗拭泪。 “清夜何晏晏。”云毓从那题词中拈出一句,反复诵了两遍,道:“晏是个好字,天青无云,安定之意,不如就以此字为名。此画是你们夫妻二人同做,从中取字,也算是个念想。” 正沉浸在追思中的云慎闻言更觉悲戚,望着那画垂泪,一时未能言语。 床上的婴孩咯咯的笑起来,笑的卖力无比。 魏氏实在摸不透自己闺女唱的哪一出。自长安至华阴,赶了几百里路,进了家门循礼往灵堂哭过长嫂后,一不喊乏二不叫累,连口热茶都没喝,就提着裙摆伸着脖颈,三步并两步的往孙女房里奔。那眼睛,瞪得铃铛一样,那脸蛋,红扑扑锃亮亮,跟打了十斤鸡血似得。 这会儿又要抱孩子回去养,又上赶着给孩子起名字。反常啊,反常的很啊。 云毓、云慎姐弟俩的血脉亲情忽然觉醒这种理由,打死魏氏她都不会相信的。不管怎么说,闺女是自己亲生的,不管闺女葫芦里卖什么药,她都先支持了再说。 扯动嘴角拉起一抹笑容,魏氏走到床榻旁坐下,作势拨了拨婴孩脸侧的襁褓,说道:“瞧着咱们小娘子甚是喜欢这个名字。晏晏,云晏晏。好听。明公履晏晏之纯德,晏晏二字又有和柔之意。小娘子以此为名再好不过,你父亲定也觉得好。” 婴孩笑的更加欢快,一张小脸几乎笑成朵盛放的花儿。虽然她觉得云清夜、云清晏比起云晏晏更加好听,但她不挑。只要不叫云怜娘,随便叫些什么都可以,就是叫云随便她也不介意。 魏氏见襁褓中的婴孩小小软软,冲她笑的开怀,心中生起几分喜欢,便伸出手臂欲要抱起。 韩月娘见状急急上前道:“姨母小心。” 魏氏不咸不淡的道:“孩子我还是会抱的。” 韩月娘收回脚步,柔声道:“姨母误会了。这孩子手劲儿大,莫要让她伤了姨母。” 婴孩心中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呸,你个小绿茶!” 当然,她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不过是一阵无意义的哼哼,最多是一阵带了节奏感的无意义的哼哼。 魏氏抱起婴孩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娘子,自是抱不好孩子的。抱着她,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小娘子也觉得不舒服。——来,让祖母瞧瞧我们的小娘子。” 韩月娘捧出只璎珞圈道:“姨母您看,这是方才小娘子抓的。” 屋子里的灯烛点的不多,光线不甚明亮,却也清晰能见金制的璎珞圈已经变形,变形处的珠玉掉落大半,仅存的几颗满布裂纹,可怜兮兮的挂在上面。 “我也是骇了一跳,半晌不敢相信。这孩子的力气......不寻常的很,许是如西楚霸王般天生神力。”韩月娘刻意的顿了一顿,又说道:“若非知道云家书香传家,恐怕要以为小娘子是哪位神勇武将的后人呢。” 天生神力?! 捕捉到这个词的婴孩很是愣了愣,回想绿茶抱着她时,她好似是抓到了什么还扯了扯。难道...... 安歌想到了一种可能,顿觉懊悔。早知如此,改什么天生神力,应该改成自带空间、系统、召唤兽,能呼风唤雨,飞天遁地,踏碎虚空。 现在后悔还来及吗? 第三章 病急乱投医 魏氏斜睨了韩月娘一眼,撇撇嘴道:“有什么奇怪,弘农杨氏可不是出了不少神勇武将吗。——算着路程,明日杨家的人也该到了。夜已深,二郎去歇息罢。明日出殡要应对的事情良多,不日你又要往岭南赴任,这当口上且莫累坏身子。” 云慎心思尚在亡妻身上,心不在焉的与云夫人说过两句话便离开了。 对此状况,尚捧着璎珞圈的韩月娘很是愣了会儿神。怎么就走了?罢了罢了,表兄都走了,她也懒怠与这母女俩做戏周旋,告了声罪后紧追着云慎的背影而去。 云毓嗤笑一声,“她是穷的没圈子戴了吗?” 魏氏放下婴孩,道:“回你屋子说话吧,我让人打扫过了,熏了你最喜欢的香。” “我先瞧瞧孩子。”云毓说着话上前来抱起婴孩。 魏氏伸手矫正,“不是这样抱。” 云毓听从指导换了个姿势,拨开襁褓边缘端详着道:“阿娘,你看这小丫头不哭也不闹,只是笑。” 眼瞧着云毓没有离开的意思,魏氏心中的疑问又按不住,便打发了乳母等人出去。待屋中只余她们母女并怀中的婴孩时,才又开口,“我的儿,好好的你这是唱哪出?” 云毓道:“抱这孩子回去养着啊。” 魏氏叹息,“你养她作甚,赶紧自己生个是正经。前些日子听万娘子说起华山脚下住着位妇科圣手,于无子之症上很有些本领。” “甚妇科圣手,前前后后找十几个也没见有用。药吃了,针也扎了,光艾灸就烧了不下五十次,我都要变成了只烧羊,还是连个孩子影儿都没摸到。” 烧羊! 安歌被逗笑了,仗着自己的婴孩之身,不用忍着,哈哈哈笑的畅快。 “胡说个什么。”魏氏没被逗笑,反有些着恼,“再多的罪也得受,你总得有个孩子才能站住脚。难不成真要让那两个妾生在你前头?” “阿娘说的我都知道。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万一有用呢。三郎他待我有心,不愿弄出个庶长子、庶长女来恶心我,我自然也要对得起他。试一试又何妨。” 一番话说的云夫人越发糊涂,“投的什么医?” 云毓神神秘秘道:“前些日子,乳母去看过我,同我说起她们乡间流传的说法,那些没孩子的夫妻若身体都是没毛病的便是命中无子,只要抱养一个命里有兄弟姐妹的孩子,就能带来子嗣运。” “你就是为这个,要抱这孩子回去养着?我的儿,你不瞧瞧你嫁的是个什么人家,忠武县伯家便是个冷门庭,到底人家的门楣摆在那儿。你抱养一个,就不怕你那妯娌们笑话你。”云夫人有些急,恨声的絮叨几句,忽然又问道:“你乳母可还好?” “好着呢,奶兄新开了家铺面,年前又得了个胖孙子,一家人过得实在不错。——阿娘,我都已经这样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而且眼下这情况,难不成真要云慎带着个孩子上任吗。我这做女儿的心疼父亲母亲,帮着照料侄女,说到哪里都是有理。谁也说不出什么,谁又敢笑话我。” 魏氏踌躇道:“那云家三郎也愿意?” “他自没什么,我同他说过的。”云毓戳了戳婴孩的脸,又道:“阿娘,我都想好了。让这孩子喊我阿娘,对外人就说这孩子可怜,会说话时将我认成了她阿娘。” 魏氏有些不想说话。 云毓的眼睛却是越说越明亮,整个人都较往日鲜活了几分,“阿娘,我可是你亲生的。云慎还要再娶,他那新妇命里总不会无子。云家不会缺孩子的。” 魏氏无奈道:“我是你阿娘,自然事事为你打算。只是这法子......依你可以,不过你也得依着阿娘,郎中还是要去看的。” 云毓胡乱答应着,又问:“父亲的病近来可好些了?” “别打岔,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心里想什么难道我不知吗。终归还是调养身子是正理。”魏氏恨恨的戳了戳云毓雪白的额头,“你还记着你父亲呢,我当你忘了自己还有个父亲。” 云毓笑嘻嘻道:“我知道这个时辰父亲一定是休息了,故才没去问安。上月托人送来的参可用了没有?” “用了,你父亲说好呢。只是今后莫要再送,咱们家的情况不比从前,家底往云慎身上扔了大半,如今置办份等价的回礼着实吃力。若不置办,又恐你要落个填补娘家的话柄,给人笑话。参须子吃着也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若一样,怎的参须子就便宜。” “你听阿娘话总不会错。” ...... 母女俩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体己话,安歌的灵魂听得兴致勃勃,新躯壳却是不允许她继续听下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再次醒来时,云家母女已经离开,屋子里仍是乳母和女侍在照顾着她。 忍着心中不适,对乳母进行过于躯壳来说是饱腹、于灵魂来说是耍流的行为后,她的反射弧忽然开始运行。 绿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好像觉着哪里有些怪。 “若非知道云家书香传家,恐怕要以为小娘子是哪位神勇武将的后人呢。” 漫长的反射弧终于从起点落到终点。婴孩在襁褓中奋力的扑腾起来。死绿茶!欺负老娘站不起来是不是。给老娘等着!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与一阵甩脱束缚的轻快凉意相携而来。 在乳母和侍女的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中,婴孩愤然的砸着床榻。 果然啊,果然啊,她改的那句话生效了。为什么当时就没改成带空间、系统、召唤兽,能呼风唤雨,飞天遁地,踏碎虚空呢。 “咔嚓。咔嚓嚓。” 木板相继断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刺耳。女侍恍然惊觉到什么,跳起来扑到榻前将婴孩抢在怀中。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木料坍塌撞击的“哗啦”声轰然响起。 女侍与乳母面面相觑,皆是一身后怕的冷汗。这两日小娘子安静且乖巧,无论穿衣喂食还是换尿布皆很配合,偶有哭闹也是扯着嗓子嚎两声罢了,未曾似这般不老实过。是以,她们一直都没发现小娘子竟有此神力。 看着倒塌的床榻,女侍和乳母的思想神奇的同步了:韩娘子的项圈居然真的不是她自己掰坏的。 半明半暗的灯火下,深陷在懊悔的漩涡里的安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等等,她的名字是不是还没确定呢。到底是叫云晏晏还是叫苦菜花......阿不,云怜娘啊。 第四章 为啥这样自信? 安歌的新名字最终还是定了下来,是在杨氏的殡礼之后,云慎动身赴任之前,祖父云衍定下的——云晏晏。 天生神力的事情在魏氏的严命下,传播速度和范围都受到控制,最终传出去的版本几乎没了什么神奇色彩,不过是云家新生的小娘子较其他婴儿格外有力气罢了。 因为云晏晏没有如小说中的云怜娘一样,抓着云慎的衣襟大哭,反而双手伸向云毓笑的欢快,所以云慎选择带女赴任的情节也没有发生。不过韩月娘还是跟着云慎走了,美其名曰照顾,只是从小说里的“照顾可怜的小怜娘”变成照顾因哀痛而生病的表兄。 云毓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子,坑货闺蜜没有写。小说中的世界,没被描写到的地方是否压根儿就不存在,只是一片虚无? 云晏晏自信:不会。 爆炸发生前,键盘在她手里,修改权也还在她手里。所以无论她怎么选择,这个世界都会随着她的选择产生变化。 为啥这样自信?不是因为她用某柔洗发水,而是——等她想到这点的时候,人都已经在云毓的马车上了,她还能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 万幸万幸,她的自信站住了脚。小说中没有描写的地方也是存在的,而且很细致,半点虚无不实的迹象都没有。美中不足的是,细致的过了头! 坑货写部苦情小说,居然还认真的套上个历史背景。难道架空不香吗!背景而已,那么较真儿干什么。唐朝没有炸薯条的土豆,没有炒蛋的西红柿,没有能烤能煮能爆成米花的玉米......这个世界居然还真就没有炸薯条的土豆、炒蛋的西红柿、能烤能煮能爆成米花的玉米...... 唯一值的庆幸的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没有遵从历史,否则满耳朵的中古汉语就能让她错乱到怀疑人生。 有历史背景,也算有项能预知天下大事的本领。但这对于一个冷门小勋贵家的养女有用吗? 没有啊! 收收心好好过日子吧。 比起小说里的云怜娘,云晏晏的日子不可谓不舒服了。 云毓对这个“招娃童女”极是尽心,吃穿用度一应都比照着云家几位小郎君。云晏晏也尽心尽力的扮乖巧、扮香软、扮聪颖,给云毓挣足了脸面。 忠武伯有十个孙儿,整日不是这个上树便是那个下河,上午大房的小郎君打鸟误伤了行人,下午二房的小郎君撵狗摔进河沟,今日嫡孙揭了瓦,明日庶孙拆了墙......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乍然见到软软香香,窝在云毓怀中无比乖巧讨喜的小娘子,忠武伯顿生一种岁月安好,天年悠然的错觉。自此,时不时便要夸奖一通,说三儿子夫妻俩会教养孩子,要大房、二房好好向三房请教。 两位嫂嫂是个什么感受,云毓不想知道,反正她很是畅意的,看云晏晏更加的顺眼顺心。 时间不紧不慢的流逝着,当云晏晏会叫“阿娘”的时候,云毓有孕了。云晏晏舒适的小日子越发跳跃了几个大台阶。其实心情好了,心态放松,就是没有她,云毓也一样可以怀上。可云毓就是坚信孩子不是自己怀上的,而是云晏晏给她带来的孕气。对云晏晏的好呈掏心掏肺的趋势日渐上涨。新鲜吃食,上好衣料,但凡能力所及处,无有不应的。 云晏晏的快活小日子过到一岁余上,开始有了波折。那一日,云如往常一般的白,天如往常一般的蓝,大唐的繁华喧嚣越过院墙传进深宅里,阳光满铺庭前,午后的风轻摇着窗前石榴树的枝叶。温家二房的沈氏如往常一样,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拖着小儿子温言笑走进南院来。 而那一日对云晏晏来说是不一般的。因为在那日她得到了一碟酥山。 酥山是什么玩意儿,唐朝的冰淇淋啊。冰淇淋是什么,她的挚爱之一啊。苍天可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她有多么的思念那口冰润甜凉。 云晏晏用堪称虔诚的炙热目光描摹着这碟酥山的姿态。细细碎碎的冰满铺碟底,半融半凝如同初冬时的湖面。散着奶香的酥油堆成山峦模样,以各色时令水果雕花做饰,剔透雅致,瑰丽多姿。 淡青色的瓷匙执在乳母指尖,缓缓的向那碟诱人口水的酥山舀去。 云晏晏紧紧的盯着瓷匙的动向,看着它和酥山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者即将触碰之时——沈氏带着温言笑来了。乳母放下瓷匙,向沈氏行礼去问安。 待屋子里的一众人行礼、寒暄完毕,桌上的瓷匙被一只不属于乳母的小手拿起了。 “我来喂妹妹罢。” 温言笑不过大她二三岁,才拿稳勺筷罢了,怎么能会喂小孩儿。云晏晏很是不以为意,以为旁边的人会制止温言笑。万没想到她那乳母竟同意了,还是笑呵呵的同意的。 云晏晏有些担心,她很是怀疑温言笑这小屁孩儿能不能够准确的把酥山送进她嘴里,而不是怼到她脸上。 瓷匙被温言笑拿的很稳,准确无误的舀起一大匙酥山。云晏晏的心才缓缓的落下一半,便不上不下的卡住了——这小屁孩儿是没把酥山怼到她脸上,他把酥山送进他自己嘴巴里了。 他把那入口即化、甜糯冰润、香滑清凉的酥山送进他自己的嘴巴里了! 很快,云晏晏从石化状态中解脱出来。想着:说不定人家是好心替她尝尝味儿呢。再者说,一匙酥山罢了。她没有那样小气。 就一匙酥山罢了,就一匙! 当温言笑再次从碟子里舀起一大匙酥山,送进自己嘴巴里时,云晏晏忍了忍,又想:小屁孩儿吗,嘴馋很正常。下一匙总该喂给她了吧! 然而,并没有。温言笑依旧把酥山舀进了自己的嘴巴,并用一种类似得意的目光盯着云晏晏。 云晏晏忍不住想:她得罪这小屁孩儿了?难道是因为上个月她抓周礼时,抓着他摇了几下子,他记仇了? 那次的事情不能怪她啊,是他拿了锦垫上的针线荷包在先。抓周这种事,男子以抓到弓矢纸笔为好意头,女子以抓到刀尺针缕为好意头。那针线荷包又是云毓亲手所制,是云晏晏不二的目标,偏被这小屁孩儿捣乱拿了去。她还怎么抓? 她还怎么抓! 眼瞧着温言笑拿了那小包,还有转身离开的意思,云晏晏一着急才伸手抓住了他。摇他也是想着把针线荷包从他身上晃出来。 好吧,她承认她摇那“几下子”的时间是长了些,但他也实实在在的误了她抓周的时辰啊。 她都还没记仇,他反倒记恨了?! 天理何在。 第五章 女孩子的睫毛就不能跟男孩子的比长短 温言笑的确是记恨了,不过不是记恨上个月被云晏晏抓着摇晃了小半个时辰的事,他的记恨积日已久。 说起来那是一把辛酸泪。无论他做什么事,他阿娘都要拿他跟云晏晏比上一比,什么说话不如十一娘早、走路没有十一娘稳、性子不如十一娘乖巧、头脑不如十一娘聪明......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没有一件事是不能拿来比的。最近更是过分,连头发的浓密也要比上一比,他的头发已经很浓密了好吗。 他不服气,说他身上也有比十一娘长的地方。谁晓得他阿娘听了大怒,抬腿就踢了他一脚,劈头盖脸好一通的骂。 他委屈,他难过,他跟乳母哭诉,乳母也是一脸的不认同,说十一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与男孩子不同自是不能相比。还说纵伯府不重那些规矩,但他毕竟是位贵人小郎君,有些话实不该言。 他就不明白了,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的睫毛就不能跟男孩子的比长短吗?觉得自己睫毛长这话怎么就不该言了? 不能便不能,不该便不该,阿娘骂他做什么。骂便骂吧,做什么又踢他。 压抑已久的不满,就是这样催化到临界点的,让温言笑怎么看云晏晏怎么觉得不顺眼。 酥山本就不多,被温言笑三两勺舀下便少了大半。云晏晏忍不了了,俩只眼睛蹭蹭的冒着火光。 本着乖巧小孩的人设,她转头去寻云毓,却发现云毓和沈氏已进了内室去说话,乳母并几名女侍都在忙着手头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温言笑又是一匙酥山入了喉,云晏晏想出声引起乳母等人的注意,温言笑却是手疾眼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巴,同时又抡起一匙酥山入口。 眼瞅着碟子里的冰雪美味所剩无几,云晏晏忍不了了。她伸手一推,想将温言笑的手臂推开,谁想这货如此的弱不禁风,顿被推翻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汤匙碎裂,清脆悦耳。啧,一听就是值钱货。 屋子里乱了起来。 众人口中喊着小郎君,七手八脚的去扶温言笑。而在这片混乱中,云晏晏艰难的扶着食案边沿,向那碟酥山伸出手去。自力更生的大业才刚刚展开,她整个人便被闻声冲出来的云毓捞在怀中,满口叫着心肝肉,慌手慌脚的查看她是否受伤。 此时的云晏晏距离酥山还是很近的。然而下一刻,她便被云毓的近身女侍如意给抱了起来,“娘子有孕,不宜抱小娘子。” 可怜了云晏晏,只能徒劳的向酥山伸着双手,欲哭无泪的看着大唐哈根达斯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人相处的久了总有感情,更何况是自己养的孩子。此刻的云毓满脸恼火,将乳母等人好一通的责骂。沈氏亦是面色不虞,冲着温言笑的后脑勺便是一巴掌,“多大的人了,腿是瘸了吗,站都站不稳。” 温言笑...... 是他站不稳吗?是他站不稳吗! 但他没有解释,因为经验告诉他,解释也没用的。上个月他被云晏晏抓着猛晃了小半个时辰,他向阿娘解释了,是云晏晏力气太大,他挣脱不开,并非是他有意搅闹。可是他家阿娘呢,听了后一巴掌就甩上他的背,“堂堂男子汉力气竟比妹妹还小,你比她多吃的两年饭菜都吃进狗肚子了?” 温言笑摆出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的姿态,将脖颈一梗,并向云晏晏投去了胜利的眼神。 没错,他胜了。虽然被推了大跟头还被阿娘骂了,而她正被女侍抱着、三婶娘心肝肉儿的哄着,可胜的还是他。他吃了她的点心,气死她! 一个真正一岁多的孩子会不会为此生气,不好下定论。披着一岁外壳的云晏晏的确是要气死了。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只是她跟温言笑结下的第一根梁子。此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梁子,层出不穷的伴随着他们的成长。 比如,数月之后,云毓、温长捷夫妻俩商议着的给腹中的孩儿起名时,翻阅到几个好字,便说挑些好的留着,将来给云晏晏做小字用。 当时云家几个小郎君围在一旁玩耍,闻言后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这个说楚辞里出的字不错,那个说诗经里出的字的才好。只有温言笑别出心裁,大叫着:“叫招娣才好。” 这还不算完,他还咧着一嘴白牙向云晏晏不断的喊,“招娣,招娣。” 云晏晏倒是不介意小字,但她记着酥山的事情。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温言笑凑进自己的攻击范围。云晏晏当即一头撞过去,直撞得温言笑鼻血竖流,眼泪横飙。 沈氏不顾仪态的跑过来时,温言笑心中是满足的——他阿娘还是疼他的。 万万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当沈氏从面色铁青的妯娌口中问清缘由,当即抡圆巴掌抽向温言笑的后脑勺,吼道:“胡沁个什么!” 沈氏是真的恼啊。难得在背地里打趣次妯娌,说十一娘该叫招娣才是,居然还被儿子听了去。听了就听了呗,他还出来嚷嚷。嚷嚷就嚷嚷吧,偏又嚷嚷到正主脸前。 他这样一嚷嚷,可教她在妯娌面前没了脸。沈氏越想越是着恼,面上犹若火烧,见温言笑那飙泪的模样,更是心烦气躁,抬腿就是两脚踹过去,“哭哭哭,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温言笑委屈大了,“阿娘,我流血了。” 他阿娘眼睛那么大,怎么就看不见他流血了啊。 温言笑的后脑勺当即又挨了一巴掌。 “你祖父戎马半生,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从未流一滴泪。武德四年,你外祖父随圣人攻洛阳时,被敌军斩断了一条腿也未哭喊半声,临死犹掷刀斩敌。” 温言笑忍不住了,“可我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诚然是句大实话,哪怕听在被打趣的云毓耳中都对温言笑生出几分心疼。才多大点儿的孩子,沈氏也过于严厉......呃,暴躁了些。 可这话在云晏晏听来是个梗,她没控制住自己,哈哈的笑出声来。笑的那叫一个肆无忌惮,那叫一个奔放欢快。 不足两岁的小孩子笑几声,哪怕笑的时机巧合,也没有人会往心里去——除了同样是小孩子的温言笑。 第六章 学她睡懒觉 还是学她吃的多? 沈氏坚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她有四个儿子,温言悌、温言智、温言良、温言笑,其中只有温言悌和温言笑是她亲自生出来的。自己生的,寄望总要大些。她花费在温言悌身上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可温言悌还是没有长成她期望的模样,而是学着他的榜样生长了。 温言悌的榜样不是旁人,正是温家长房的温言礼。沈氏想到了额秃也没想明白,忠武伯府这样的土壤上怎么就养出了温言礼这株奇葩。提不起刀,舞不动枪,兵书解的一塌糊涂;帖经、墨义狗屁不通,整日摇头晃脑吟诗做赋,好好的井水不饮,偏一滴一滴的采集露水喝......这些便罢了,最让人想揪头发的还是他的性子。春天花落了,他要望着花朵唉声抽泣,秋天雁儿南飞,他要望着天空默然垂泪。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上个月温言礼在书房的灯台下捡到只死蛾,竟堆黄土布祭果的给那蛾虫起了墓,还写了几大篇诗词做祭。就是那几篇祭词,温言悌宝贝似得抄录回来,捧在手中反复的吟诵啊,直诵的沈氏手心痒痒。诵罢了又坐在屋檐下愣愣的出神,沈氏见了慌忙踹出一脚去,将人踹回神,生怕他接下来给她上演唉声叹气,默默垂泪的戏码。 沈氏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用了所有能用的招数,也没能将温言悌的脾性掰回来。好在她还有第二个亲力亲为生出来的儿子。 这次沈氏决定利用榜样的力量,并且要在不同的时期为儿子更换不同的榜样,这样儿子就能够学到很多人的优点。集众人之所长,想不优秀都难。 她为温言笑看上的第一个榜样就是云晏晏。 于是乎,自云毓有孕开始,沈氏便三天两头的往南院跑,以帮云毓分担为由,欲接云晏晏到西院照料。她坚信着,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与榜样相伴,儿子定会受到感染熏陶,化顽劣为乖巧,化憨憨为伶俐。 云毓自是不愿放手的。沈氏也没放弃,退而求其次,有时间便带着温言笑到西院来,让他有机会多多的接触榜样。 温言笑也是个不让她省心的,偏就不爱跟云晏晏玩,十次里有九次远远的避开。 沈氏想,这也不是个办法。终归还是接到自己院子的好,饮食一桌,起居同院,不信温言笑还能十二个时辰都避开了去。 也许是老天有意相帮,云毓这胎是双生子,生产时十分的艰难,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才保得母子平安,身子虚的厉害,若不好好将养恐会伤了根本。院里三个孩子,如何能将养的安稳?温长捷恐两个小的吵了云毓休息,又恐大的劳了云毓的心神,当机立断把小的打包送到长嫂刘氏手中,请她带回东院帮忙照料,大的则请二嫂沈氏带回西院去。 就这样,沈氏春风满面的将云晏晏抱回到西院给儿子做榜样,顺便过过养女儿的瘾。 还有一点隐秘的心思,沈氏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她瞧着云晏晏确确实实的给云毓招来了儿子,还一口气招了两个,便动了点借来用用的心思。想着再生几个也不错,儿子多了总能养出个合心的来。 当然,此时沈氏亲力亲为生出的儿子还只有两个,她的培养重点仍还是温言笑。沈氏三令五申的强调,让温言笑好好的向云晏晏学。 温言笑不服气的很。 彼时,正是午膳时间。云晏晏捧着一只羊肉胡饼啃得欢快。温言笑看着她面前两只空了的蛋羹碗、三只空了的小盘子,不由的一阵撇嘴。 学她? 学她什么! 学她睡懒觉,还是学她吃的多? 老天爷仿佛是故意的与他作对,他才想到这里,便听沈氏恨铁不成钢的催促道:“吃啊,快吃。你倒是吃啊。吃个饭都磨磨蹭蹭的,还不如个小娘子。 你可别学你兄长,饭不好好吃,肉不好好长,细胳膊细腿儿的活像只小鸡崽子,哪有我大唐男儿该有的英武。” 躺枪的温言悌捏着胡饼温然一笑,然后继续用膳,仿佛说的不是他一般。温言笑就没那样的淡定,他憋屈的很,他委屈的很。他实在是撑得不行,而沈氏还在不住的往他碗里添着菜饭。 不是云晏晏不厚道,实在是这个场面太具喜剧感。她看的十分欢快,并十分欢快的笑出了声。 抱着碗筷憋屈半晌的温言笑终于急了,“你笑什么?” 沈氏一巴掌拍过去,“你吼什么!” 云晏晏的笑容毫不收敛,她笑的尽兴了才在温言笑的怒视中指向沈氏,嗓音软糯,口齿清晰的说道:“有美人兮见之心悦。我越瞧二伯娘越觉好看,当然要笑,以示心悦之意。” 沈氏没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揉着云晏晏的脸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美人,什么是心悦。” 云晏晏认真道:“我自是知道的。” 沈氏笑的越发开怀,眉眼之间尽是柔和,还抱了云晏晏在怀里。 温言笑看的满腔悲愤,一筷子戳穿碗中的鸡腿肉,心中好不悲愤——有没有天理了!怎么阿娘没骂她胡说八道,没给她后脑勺来一巴掌,没罚她背诵说文解字。 似此等没天理的事情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每日的上演着。云晏晏和温言笑的梁子也是在那段日子越滚越大的。 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今日抢几块点心,明日拌几句嘴,你伸手推我一下,我伸腿绊你一脚。两人都有错,但温言笑吃亏就吃在他没有如云晏晏那样,生了一张香香软软看着就乖巧讨喜的脸庞,没有一张似抹了蜜糖的嘴巴。 好吧,其实温言笑吃亏的根本原因是:他的灵魂实实在在是个孩子,而云晏晏皮囊里装着的不是。短期内,云晏晏的优秀是温言笑拍马也追不上的。对比之下,恨铁不成钢的沈氏自是越发的恨铁不成钢。 过了一年有余,云毓终于养好身体,将云晏晏接了回去。温言笑喜的手舞足蹈,弄了两竿爆竹在西院放了,以示庆祝。即便因此被沈氏踹了个连环脚,他也觉得快活无比。 云晏晏不住西院了,他们的“战争”却并没有停息,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花样还在日渐的增长、升级。 第七章 温言笑悲愤了 跟一个小孩子斗气有意思吗? 云晏晏的答案不是“没意思”也不是“其乐无穷”,而是“我也是小孩子。” 是的,云晏晏发自真心的认为,壳子的年龄就是自己的真实年龄。她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丝毫的鄙视。 日子在鸡飞狗跳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云晏晏与温言笑的战斗看起来高级了很多,云晏晏懂得使几招猛虎扑食、上步飞脚,温言笑懂得用上几式燕子翻身、野马分鬃。今日,云晏晏仗着蛮力将温言笑逼上墙头。明日,温言笑仗着轻灵多变的招式把云晏晏迫上屋顶。 沈氏不敢管,云毓也不敢拦,因为温老伯爷不让。不止不让,老爷子还看的红光满面,连声的喝彩,直喊着温家后继有人。左手拍着温言笑的肩膀,赞他勤勉用功有悟性,右手搓着云晏晏的发顶,夸她天赋异禀人聪敏。 温老伯爷眼中的老怀欣慰与喜爱那是遮也遮不住的,沈氏便从不敢管转变成了喜闻乐见。瞧,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沈氏选中的榜样是在云晏晏开始习乐时更换了别人的。 小说中的云怜娘善凌波,可云晏晏吃的珠圆玉润,力气又奇大,跳不来凌波的轻盈,往往还因拿捏不好力道,用力一跳便踩出个坑来。还有,她之所以从一个正经游戏主播变成沙雕主播,就是因为她在直播里跳了段舞。 因为宠粉而直播跳舞的主播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因为直播跳舞而红遍全网的主播只有她。她红,不是因为她跳得特别好,而是因为她跳的特别好——笑。 即便换了一具身体,云晏晏这项才能也没遗失。 云毓次次都被云晏晏的舞姿逗得前仰后合,笑到岔气。每次笑完了,心头的愁便更重一分。她怎么能不愁,她愁得要命。生在大唐谁还不会舞几段呢,舞的不好将来要被人笑话的。 云毓的烦恼在一日清晨忽然的云开雾散。 那日她正满怀烦愁的拨着琴弦,忽闻一阵嘲哳涩哑的不成曲调的笛音。询问过得知,那是温言笑在学笛子。 云毓顿觉醍醐灌顶,连连拍额道:“都说一孕傻三年,我是真的傻了。咱们不学跳舞了,乐器使得好也是一样的。” 云毓想到便开始行动,立即让如意取来些伎乐图、饮宴图一类的画卷,让云晏晏从中选取她喜欢的乐器。 图上出现的乐器有很多种,有云晏晏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云晏晏揣着好奇,一样样的看过去,遇到不认识的便向云毓询问。一幅画看下来,着实长了不少知识。 在一幅胡乐图上,云晏晏发现了个亲切的图形,状若朝颜,色如黄金。 她愣了愣,这东西不是元代时才传进来的吗,怎么唐朝就有了?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西晋时期的伎乐壁画上,就已有了这种乐器的形象。 为什么云晏晏如此了解,那是因为她会演奏这种乐器。 中学的时候,莫名刮起一股学传统乐器的风潮,前桌会筝,后桌会箫,周末这一组结伴学古琴,假期那一组成队学竹笛......她瞧得心热眼红,但那时候家里刚办了养鸡场,资金短缺,没有余钱给她报乐器班。她可爱的老爸拍着胸脯说:“传统乐器呗,爸会,爸教你。” 教的什么呢?唢呐。 她老爸唢呐吹得很好,教的也很好。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他还会继续教她。说不定她就不是什么游戏主播,而是唢呐演奏家了。 那年一场禽流感来袭,养鸡场血本无归,没过半个月又来拆迁的消息,一座养鸡场置换了二十多套房子。她的老爸没能挺过那场大悲大喜,大落大起的刺激。 云晏晏鼻头一阵泛酸。指尖一遍遍的描绘着那状若朝颜的图形。 她低着头,云毓看不到她的神情,见到她的手指久久的流连在一样乐器上,便问道:“十一娘喜欢这个?” 云晏晏收拾了下心情,抬起头认认真真的道:“喜欢。” 云毓并不认识那样乐器也从未见过,但云晏晏说了喜欢,她便打发人手到东西两市上仔细寻找,尤其是胡人商肆较多的西市。 功夫不负有心人,云毓终于在一个波斯游商手中寻到了那样乐器——唆哪。因实在寻不到会奏此乐器的乐人,便连人带乐器的请进府里来,让那游商来授课。 那位波斯游商没有在忠武伯府停留太久——云晏晏实在是个“天才”,他教了一遍,她就会了。更叫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云晏晏寻了工匠,依照她的意思改良了唆哪。 改良后的唆哪音色更加的高亢,更加的嘹亮。 波斯商人带着满腔的惊叹走了,温言笑的噩梦来了。 原本温言笑笛子学的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南院里开始传来阵阵曲乐,声音之明亮竟能压过竹笛,那叫一个直入云霄,那叫一个声震八荒。一时若金戈铁马急行军,一时若上元夜游鱼龙舞;一时炽烈欢腾,一时豪放刚劲,一时活泼欢喜,一时悲怆哀痛;一时学鸟鸣,一时做人声......好不热闹。 在这种轰炸下,他的笛音每每被带偏,吹得个七零八落不成模样。 直到温言笑满十四岁,他的笛子还是没有学好。 为了人口的恢复和增长,大唐律法明文规定,十八岁不婚就要受到处罚。大唐的子民通常会在十六岁左右成婚。似忠武伯府这样的人家,在小郎君十四、五岁的时候便会放两个人到房中服侍。 温言笑的兄长们都是在十四时有了一个、两个的房里人,温言笑自然也不例外。才过了立春,沈氏便开始物色人选。 如这个年纪所有的小郎君一样,温言笑的书房里也藏了些妖精打架的图画。 唐朝的书籍罕少有做成册子状的,一袋袋、一卷卷、一轴轴的堆放着,天然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云晏晏总能从这里摸到温言笑私藏的点心、果脯、玩具还有小私房钱。 这一日,她从一个新发现的藏匿地摸出卷“珍品图”。云晏晏本着考古研究的心态,仔细鉴赏了一番。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就被温言笑抓了个正着。 她尚没怎么样,温言笑倒先涨了个满面通红。 尴尬的情况从来就难不倒云晏晏。她摆出一脸的正气凛然,想想觉得不对,又迅速换做一脸天真,举着那“珍品图”道:“这是什么,怎么好像后院的小花和小白。” 云晏晏说罢,很自然的放下“珍品图”,很自然的抱起搜罗到的点心,很自然的离开了。她并不知道她这句话对温言笑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小花和小白是两条看家犬。前日他们一起撞见两条犬在做春天动物们喜欢做的事情。后来沈氏选好人,温言笑面对着软玉温香时,脑海里不断的响起那句“好像后院的小花和小白。” 好像后院的小花和小白...... 像后院的小花和小白...... 小花和小白...... 温言笑莫名就觉得滑稽了,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最终,收通房丫头的事情不了了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府里府外渐起流言,好听的说他们穷,连个通房丫头都买不起了。不好听的说他有......嗯,那种问题。 谁tm有那种问题!他只是觉得滑稽可笑,只是觉得有些许的恶心而已。 他才没有那种问题! 温言笑悲愤了,可又不能公然解释,只得在角落里默默悲愤:云晏晏,我跟你没完。 没完! 第八章 苦菜花的命运为何如此钟情于她 大唐在漫天的飞雪中迎来了贞观二十三年。 在这一年的五月,太宗驾崩,高宗即位,未来的大周女帝入感业寺修行,李世勣被贬叠州;七月卫国景武公李靖病卒;十月高宗授松赞干布为附马都尉,进封西海郡王。 新年的爆竹声中,云晏晏怀抱着一只袖炉,仰望着穹天飞雪,颇有种空怀国师之才却无处施展的感慨。 她也就是感慨感慨罢了。以云晏晏此人的脾性,真给她个当国师的机会,她未必有胆子上。云晏晏所求的不多,无非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过一世小日子罢了。 她的“先知之才”于天下大事上无有施展的机会,于过好小日子这件事上也没了用武之地。小说里的云怜娘在贞观二十二年定下亲事,而现在已经是贞观二十三年的元月初一。 云晏晏满心以为她已经彻底摆脱了苦菜花的命运,无比安心的享受起生活。赏花遛狗打马球,春日踏青冬玩雪。 衣服没有后世的汉服容易穿。没关系,有女侍服侍着穿。 食材远没有后世的丰富。没关系,大唐人民心灵手巧花样多。小天酥、玉露团、缠花云梦肉、暖寒花酿蒸、单笼金乳酥、御黄王母饭......简单的食材,通过不同的烹饪方式制作出百变的滋味。春日,云毓会买樱桃给她吃,秋夜,美滋滋的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啃个生梨。 梨核保存好,第二日丢在温言笑的房里,夸张的做出个惊讶且嫌弃的表情,指着他道一句:“这是什么癖好?上好的雪梨居然生啃!” 然后看着温言笑跳脚,有意思极了。 住自不必说了。她住的是万国来朝的长安城,高官皇亲聚集的安仁坊,大唐忠武县伯的府邸。 行的路多是黄土夯实,没有柏油路干净,骡马的气味也比汽车尾气刺鼻。但她出门坐的是大唐房车——豪华车厢可横躺可竖坐,暖炉冰盆牌空调系统可视式物理调温,各色点心冷热饮品供应,想吃有的吃,想喝有的喝,秘书陪坐,保镖随行,专属司机。 至于朋友圈,那就更厉害了,她那些小伙伴的祖父、叔祖、外祖父不是凌烟阁里挂着画像的,便是有资格陪葬皇陵的。 即便没有网络没有外卖,云晏晏也过得无比滋润。直到柳絮满飘长安的时节,一封自辽东送来的信笺扰乱了云晏晏的幸福小节奏。 信是送到云毓手中的。云毓在辽东没什么认识的人,只除了云慎一家子。 贞观十九年,云慎调任辽东。上任后也曾与云毓有过几次书信来往。云毓拆开信封前并不以为意,云慎的书信永远就是那么几大段落,问几句安好,问几句云晏晏的近况,再几句家常话,一封信也就结束了。 当云毓懒懒散散的拆了信后,神情立刻变了——云慎在辽东那边为云晏晏寻好了门亲事。此番恰逢好友回长安探亲,便想着请好友带云晏晏回辽东。 云慎字里行间对自己选的女婿很是褒赞。云毓每读到一句称赞,便“呸”一声,信没看完便弃在了地上,骂道:“我养大的女儿,轮得到他来做主!” 如意捡起那笺信来,劝道:“我的好娘子,您消消气。咱们当初同云家说的是代为照顾。名义上十一娘还是云家的女儿。” 云毓一噎,想到事实的确如此,便越发的气。她从如意手中抽过信笺,再次的丢在地上,且用脚去踩了几踩,“呸!什么东西!也敢拿来配我的十一娘。” 我辛辛苦苦把十一娘养大,他云慎不过送来几张纸假模假样的问几句,他凭什么做十一娘的主。他做这门亲,可问过我了吗? 说带人走就带人走,官威甚大啊,耍到我头上来了。 辽东人家,辽东那是什么地方,苦寒不说还邻着高丽。十一娘不是我生的,我尚想着近近的寻一户人家做亲,时时能见着,将来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怎么想的!” 气到了顶峰却成了委屈,云毓且是忧心且是伤心,捏起绢巾子按着通红的眼,“他能在辽东待一辈子也就罢了,倘若过个几年他调了任,十一娘该怎么办?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独自一人被人欺负了可怎么是好。” 如意想说,没人能欺负您的十一娘,她不欺负人家就很不错了。 如意还想说,娘子您实在不适合这种哭诉委屈的调调。 云毓转回头又在那信上踩了几脚,道:“备车,回华阴。” 如意点点头,这才是她家娘子的调调嘛。有问题,解决问题。要哭也回家去给撑腰的人哭去,眼泪总不能白白的掉。 云毓轻车简从的出了府时,云晏晏正在西院看温言笑的热闹。十五岁的人了,也是个剑眉朗目的翩翩好少年了,依旧被沈氏训得如霜打的茄子,缩脖的鹌鹑。 好看,太好看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当云晏晏看够了热闹,捧着沈氏给的一包小核桃边吃边踱回南院,才知晓云毓去了华阴。 去华阴又不是去逛街,怎么说走就走? 云晏晏心中奇怪,向女侍询问,女侍也只说无事,让她安心。 她怎么安的下心,明显就是有事。撒谎也不知道提高下演技,真以为小孩子好骗吗。 那些女侍的演技不好,嘴巴却是严。云晏晏想方设法的问也没问出真正的缘由,直到云毓黑着张脸回到长安。 云家的风向变了。许是因为云慎官途通坦,许是因为云衍年事已高,开始倚重儿子。云衍的天平不再偏向云毓。无论云毓怎么说,无论云夫人怎么闹,云衍都维护着云慎的决定。 云衍不开口,这门亲事便无法更变。 知道来龙去脉的云晏晏想骂娘了,手里的核桃也不香了。 苦菜花的命运为何如此钟情于她。她人都不在,剧情怎么还能走到她的身上。 小说里的辽东是主场景,那地方是如何描绘的,云晏晏没有仔细留意,但一定不会比长安城好。 但凡是大唐能有的美味,皆能在长安城寻到。辽东能有什么? 没有土豆不会有地三鲜,没有西红柿怎么做锅包肉,香料不齐全的炖肘子总归少点灵魂......至于冷面、拌饭和泡菜,啧,现在还没辣椒呢。 第九章 沙雕主播什么的 完全是网友们的误会 云毓的心情很是不好,不止为着云晏晏的事情。 此番回华阴她才知道,原来在一年前云慎便在家书中向云衍提起那门亲事的意向。云衍回信答复由云慎自己定夺便是,无须问过家中。 无须问过家中,也无须问过她吗?人在她眼前养着,整整十二年。竟连知会一声也不曾,事情尘埃落定才用一纸信笺通知她,他们要把人领走了。 她又是伤心又是气恼,独自闷在房中,靠着凭几,一坐就是大半天。 明月清辉,夜风拂动着檐下的灯笼。 云晏晏抱着只小竹筐走进了屋内。她倒了一盏茶递到云毓手中,坐在旁边“咔嚓、咔嚓”的捏起核桃来。 她的力气大,也不需借助什么工具,两根手指头一合,坚硬的核桃壳便碎裂成十数片。她剥了一小把,放在手心里轻轻的吹去褐色的薄皮。白白的果仁用丝帕垫了,搁在云毓的手边,“姑母不要伤心了,十一娘疼你。” 云毓叹了口气,摸了摸云晏晏的鬓发,道:“也怪你姑父没本事。一个选试总也考不过,倘若他有个一官半职,也不至于被人轻瞧至此。”说到此处,她又气起来,“真是岂有此理,再怎么的冷门庭,我嫁进的也是大唐开国县伯家。你父亲不过稍稍有些出息,一个两个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这都不叫事儿。”云晏晏一拍胸膛,道:“我给姑母挣功名去。辽东不是临着高丽吗,圣人再征......” “呸呸呸,你个小娘子家,上什么战场。”云毓打断道:“到了那边给我老实些,遇事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不准胡乱出头。” 顿了片刻,云毓又道:“韩月娘若是里子面子都做的好,也就罢了。她若只做表面文章,暗地里为难你,你也莫忍着。” “那是必须的啊。”云晏晏大声的道。 心中忧绪百般,对着孩子却是说不出口的。云毓敛了敛心情,将云晏晏揽在怀中,“一晃眼长的这样大了。我抱你回来时,你才那么大一点儿,跟个小猫似得。” 云晏晏道:“姑母,我给你跳支舞罢。” 云毓...... 不用云晏晏真的跳,脑海中只要闪过云晏晏的舞姿,她满腔子的伤怀、忧虑便都退让一旁了。 温情的戏码还没开始就结了束。 春夜的风吹进屋子,驱散一室的闷意。空气里隐隐的浮动着槐花香。 云毓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不甘心,一拍桌案道:“就说你病了,拖他一拖。辽东路远,来往不便。咱们就拖下去,拖到你十八岁,便只能在长安选亲事。” 装病能躲得过剧情命运的纠缠吗? 拖过这次去又怎么样。再过些日子太宗皇帝就要驾崩,一个多月后辽东那边会有大批的人奔赴长安哭丧。那么多的人里总有几个是云慎认识,且能托付办事的。到那时候她不是照样得去。 什么病能病上两三个月。 没有人比云晏晏更加的不想去辽东,但她必须要去一趟。剧情什么的,还是速战速决的好。对待苦菜花剧情的小苗头,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不,要像百草枯一样的残酷无情。一盆泼上去,让它再也没有春风吹又生的可能。一把灭死,灭的死死的。 温长捷缓步走进屋子,面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意。 温家三郎谦谦如玉,面上长有笑容,令人一见便有如沐春风之感。当年初见,云毓便是被这样的笑容迷了眼。 而此时云毓却白了温长捷一眼,甚没好气的道:“你还笑。” “那我不笑便是。”温长捷当真敛起了笑容。 云毓又道:“哭丧个脸做什么。” 温长捷也不恼,将手里的木匣放在案上,温声道:“尚有三载,十一娘才及笄。原想着是你姑母为你操办,如今看来需得由你继母操持。”他将木匣推了推,继续说道:“这是当年为你选好的小字,你带着,倘若你父亲......” “带什么!”云毓劈手抄起那只木匣,道:“咱们定,现在就定。我养大的孩子,亲事不由我做主,连个字我都做不得主吗。” 仿佛知道温长捷要说什么般,他才一张口,云毓便又道:“云慎爱高兴不高兴。” 温长捷欲要开口,云毓又一次截住他的话,“你可知云慎原本给十一娘起了什么名?小、怜、娘,小家子气便罢了,不吉的很。” 温长捷默了默,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了。 云毓已经打开了木匣,从中取出几页花笺来。云晏晏凑过头去,连声的拍马屁,什么姑母好品味,姑父好博学,正面的、侧面的、婉转的、直接的夸赞着。 她方才想到一种惊悚的可能,苦菜花的命运如此钟情于她,“怜娘”这两个字很有可能作为小字落在她头上啊。 就是叫“招娣”,也不能叫“怜娘”啊。这是原则问题,不向剧情命运退让半步。 云毓当然不会给云晏晏定个招娣这样的小字的。她选的很是仔细,几页花笺在手中翻来覆去,犹豫不能决。 “安歌如何?” 十二年没听人唤过的名字忽然被温长捷唤出来,云晏晏浑身一激灵。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此二字有出处可循,合你的要求。”温长捷将目光转向云晏晏,又道:“你姑母说别家小娘子的字多有出处,十一娘的字自也要有个出处。 小字本为寄愿,自应以长者寄望为先。安,意安稳、平安。悦可歌、喜可歌、怡情可歌。以安歌为字,愿你一生安稳,无忧烦愁闷,长岁悠然,时时喜乐。” “极好。有出处,又合了我对十一娘的寄望。”云毓望着温长捷,那眸子里闪着光,粼粼烁烁的像是星子倒映在湖水里。只是这目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云毓很快将头转向了云晏晏,“十一娘可喜欢?” 喜欢啊,太喜欢了! 云晏晏将头点的如鸡啄米。惯如抹蜜的嘴张了几张,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事成双,这词诚然是有道理的。 她尚在为名字兴奋着,一匣子发簪钗冠又呈现眼前。琼簪、犀簪、玳瑁簪、金钗、玉钗、翡翠钗、琉璃百花冠、翠羽如意冠......宝气珠光晃得人眼晕。 那是云毓为她的及笄礼所准备的,从很久很久之前,云晏晏尚没有断奶的时候便开始准备了。因不知云晏晏长到及笄时会是何种喜好、品味,云毓见了好的便留备下来,想着等云晏晏长大,自己挑选合意的。 云晏晏满腔的暖意,满心的感动。 她表达情感的方式跟多数人都不一样。她当即跳了一段舞。对,就是那举手投足透着莫名滑稽,稍稍一用力落脚便砸出一个坑的舞。 云晏晏的逻辑是这样的:她瞧云毓的嘴角虽是翘着,一对峨眉却还微蹙。所以,她选择跳舞逗云毓开心。 彩衣娱亲嘛。 用行动去回报比说任何漂亮话都来的靠谱。瞧,这是一个多么正常的举动。她并不是一位沙雕少女。沙雕主播什么的,完全是网友们的误会。误会呀。 第十章 我还会回来的 云晏晏走的那天,云毓是红着对眼圈送出府门的。 暮春的风软软的吹着,阳光已有些微炙感。马车旁扶帘子的小女侍忍不住微微的晃了晃发酸的手臂。生平第一次,她感到伯府的人是这样的多。 她叫玉蝶,是伯府的家生子。六岁那年有幸被云毓选中,到云晏晏身边做了女侍。当年一起被选中的还有一位长她两岁的女侍,唤作玉露。 玉露比她稳重,却不及她机灵。像递茶、打扇、掀帘子这样的事情,都是她抢先一步表现的机会。比如今天,云晏晏的脚才刚迈下府门前的最后一阶石梯,她便伶俐无比的蹿到马车旁,打起了车帘。 怎么都没想到啊,东院的刘大娘子出来相送了,两边话没说上两句呢,西院的沈大娘子也出来了。接下来,十二位小郎君也陆陆续续的出来送。 送别的时间无限的延长着。 玉蝶不是不想放下车帘,问题是她现在不是在府里,而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安仁坊是什么地方,住在此处的岂是寻常人家。安仁坊的大街上,来往的不是权贵家的子弟门生便是公卿家的管家仆从。她既撩起了车帘,便不能在主人上车前放下,否则要被人笑话他们忠武伯府没有规矩。 虽然忠武伯府的规矩本来也是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当笑话的那种。 但是,她还是要坚持。 玉蝶举着发麻的手臂,维持着掀帘的动作,心中默默的计数着:东院大娘子嘱咐罢了,西院大娘子叮咛完了,八郎君与九郎君的小礼物送出了,六郎君的送别诗吟罢了...... 只剩下十郎君。 然而温言笑并没有上前送别的意思,他立在人群的后方。以玉蝶此刻微微低头,仅能以余光观察四周的状态并不能瞧见温言笑的神情。越是瞧不见,她越是焦急,越是焦急手臂的酸麻感便越发的鲜明。 好在啊好在,她家小娘子是靠谱的,并不等待十郎君的送别。 玉蝶瞧的清楚,她家小娘子的裙摆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要走过来。玉蝶浑身一松,咬牙坚持着最后十几数的规矩严谨。 从云晏晏站立的地方到马车处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玉蝶已经开始默默的计数: 一、 一、 一...... 为什么重复着一个“一”字,那是因为她家靠谱的小娘子根本就没迈出那第一步啊。为什么小娘子没迈动脚步,那是因为她家大娘子不肯放开小娘子的手啊。 玉蝶不敢有怨言,只得颤颤巍巍的继续维持着扶帘的动作。她放弃了默数,开始给自己洗脑:我是雕像,我是雕像,我是雕像...... 云毓此刻哪里还注意得到一个小女侍的窘境。她拉着云晏晏,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如果不是身在府门前,如果不是两个妯娌和十个侄子都在场,她定要抱着云晏晏哭上一场。 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何舍得。 云晏晏忽然拉了拉她的披帛。这样的神情和小动作,云毓是熟悉的。云晏晏这是要跟她说悄悄话。云毓熟练的弯下腰去。 如何能不熟练呢,从云晏晏刚能把话说的流利时起,她便开始经常的做这个动作了。她犹记得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时,这孩子在她耳边小小声的说:“阿娘,十一娘最喜欢你了。” 而此时,她在她耳边窃声的唤道:“阿娘。” 她说,“阿娘,我会回来的。给你带好多好多的大人参,能当洗衣杵砸人的那种。” 自云晏晏长到懂事的年纪,云毓便纠正了她的称呼,只让她唤自己姑母,以掩饰自己抱养孩子招子的事实。 云毓以为云晏晏那时小,不记得唤过自己阿娘的事。她没想到,这孩子是记得的。一声阿娘,将云毓忍了很久的眼泪勾了下来。 云晏晏就不明白了,她明明是在安慰,怎么姑母反倒哭出来了。 最终还是温长捷叹着气劝了一阵,云晏晏这才能踏上马车,解放了已经麻成了雕塑的玉蝶小女侍。 马蹄踏踏,车轮辘辘,缓缓的驶动起来。 云毓越发的难过,低声向温长捷道:“她记得,她记得喊过我阿娘。” 锣鼓声乍然响起,喧天大做,紧密铿锵,跟着四下里响起了爆竹的声音,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此时的爆竹还是往竹筒内填入硝石的工艺,点燃后竹屑随着硝烟四散飞洒,砸在马车顶上噼啪阵响。云晏晏当即掀开车帘,向着温言笑站立的方向比出那个他永远看不懂什么意思的手势——竖中指。 敲锣打鼓放爆竹,这是把她当瘟神送、当年兽赶啊。 啧,想得美。 云晏晏扬声大喊,“我还会回来的。” 所以,你赶也白赶。敲锣打鼓的小厮,得赏钱吧;买爆竹,得用钱吧。这一笔钱,你也白白的花了。 隔着漫天飞舞的竹屑和重重硝烟,并不能看到云晏晏的手是个什么形状,只依稀的瞧见她那截绯红色的衣袖在摇动着。 沈氏有些伤感,打打闹闹长起来的感情果真是好。她一时想到自己的兄长,想到自己出嫁时也是这样不断的向兄长挥着手。她犹记得兄长站在门前的样子,一直那样站着,直到马车走的远了,他的身影变成了个小小的黑点也未曾移动。回忆让沈氏难得心思细腻的喟叹了一回。叹罢了,她向温言笑道:“你有心了。” 温言笑...... 怎么,这次阿娘竟没踢他。言语中还有褒奖之意? 是他听错了,还是阿娘睡懵了。 沈氏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儿子那些微呆滞的神情,她的视线已经转到了云毓那里,“好了,眼前热闹闹的,也算是为小娘子送了嫁,多少圆些遗憾。” 事实证明,沈氏劝慰人的本领不比云晏晏高强多少。云毓听了后,索性伏在温长捷肩头哭起来。 沈氏...... 温言笑听着却是越发的神清气爽。原来当真是嫁人去了,书童诚不欺他。 嫁的好,嫁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言笑忽然觉得漫天飞洒的碎竹片是那样的美,呛鼻的火硝味儿是那样的清新,总之一切景物都变的美好起来。 温言笑的好心情持续了很久很久,没有了云晏晏,他成了府里最优秀的孩子。阿娘很少踢他了,兄弟们崇拜的目光更多了,就连糕点果干都不用藏了,再不会有谁不要脸的来抢...... 只是,没有人抢的糕点滋味变得有些寡淡。 日子也平静的无聊,无聊的像是生活缺了一角。 偶然间得了一批安西香料,那玩意儿用来烤肉堪称绝配。温言笑当即用那些香料烤了好些的牛羊肉,一盘盘的全部吃下肚。可他并不觉得欢喜,总觉少了些什么。 他想,若是云晏晏还在就好了。当着她的面把肉全部吃光,定能气的她跳脚。 她最喜欢吃这种烤肉。每次吃到时,还会偷偷的喝些酒。然后......把偷酒的罪名栽赃给他。 温言笑戳着罐子里的香料,想道:嫁人去了啊。也不知道是谁家倒了这样天大的霉。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计算着时间,差不多已经走到了辽东地界。她不会回来了吧,辽东那样远。这下子再也不会见了。 温言笑抬起头。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星星点点的洒在他身上,偶然一片光斑掠过眼睛。 他想:再也不会见了。 再也,不会见了啊...... 第十一章 比了个心 诚如温言笑的推算,云晏晏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辽东地界。 看惯了长安的繁华,眼前的景色令云晏晏深刻的认识到封建社会的落后。一路所经之地,勉强还能评价一句基础建设极其差。这鬼地方已经不是基础建设极其差的问题了,这地方它压根儿就没有基础建设。 如果没有脚下那条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道路存在,她大概会疑心自己又穿了,穿到了某个原始森林里。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暮色已至。队伍寻了处适合的地方停驻下来,捡柴生火准备过夜。云晏晏在马车里颠簸了几个时辰,已经隐隐生出种自己是炒勺里一颗豆的错觉。 马车停稳,她第一时间跳下来。玉蝶拿着帷帽追在后面,且轻且快的罩在云晏晏的头上。玉露则是抱了只羊皮垫子,眼睛迅速的梭巡四周,选中一根横倒的枯木将垫子铺上去。 坐在羊皮垫子上,看夕阳西下,飞鸟还林,伸左手玉露会递上点心肉脯,伸右手玉蝶会递上水囊。晚风阵阵轻拂,草叶沙沙微响。 细碎的声响中忽然掺入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不似风吹。那动静恰在云晏晏背后。 云晏晏转身将手中的糕点当做暗器投掷出去。果然,荒草丛中一阵晃动,草尖处不时的现出一点黑影,显然是有什么活物奔跑而去。 玉露“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凄厉的声线刺破长空,惊飞林鸟无数。 众人迅速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询问状况。 “小娘子可安?” “怎么了?” “小娘子可是吓到了?” “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被蛇虫吓到了?” “你个怪怂又弄啥嘛,看把十一娘子吓的。” 这道与众不同的声音出自玉露的干娘赵钱氏之口。除去玉蝶、玉露两名小女侍外,云毓还塞了两位能干的主事妈妈,并两位能驾车、能办事、能经营庄子的外使管事。 两位妈妈赵钱氏、陶花氏与赵、陶两位管事乃为两对夫妻。陶、花两位有一子,留在忠武伯府做了温十三郎温言宁的伴读书童。赵管事与钱氏有一女一子,也都在伯府得了体面差事。 云毓为云晏晏选的这几个人,不可谓不精心妥帖。 临行前,玉露的阿娘想着玉露尚且年幼,便令玉露拜了赵钱氏做干娘,希望赵钱氏夫妻能照看玉露一二。赵钱氏是个实心眼儿的,玉露唤她一声干娘,她便拿出待自家孩子的态度来待她。她本不是什么温柔的人,亲近的态度就是不亲切。 玉露也不觉得委屈,只攀着赵钱氏的胳膊,手指头抖抖索索的指向先前晃动的荒草丛。 有护卫执着弓箭棍棒往荒草丛中查看。 赵钱氏一手一个将云晏晏、玉露两个揽在怀中,安抚道:“十一娘子莫怕。莫怕,莫怕。” 云晏晏是有些害怕。荒草密林,光线幽暗,如此画风搭配上忽然出现的怪异声响。哦豁,多么的符合恐怖片的调调。不过她面上的惊吓并不是因为心中的那点害怕,她是被玉露的尖叫声吓到的。 云慎那位友人闻声过来,问过了云晏晏的状况,安抚几句便亲自往荒草丛间指挥护卫们查看。 不多时,他走出来,笑道:“小娘子不怕,此处并无猛兽出没。草丛里有些蹄印,像是鹿、羊一类的野物,它们胆子小,不会主动攻击人。” 云晏晏依着对长辈的礼节向他行礼谢过,又坐回到羊皮垫子上,看着众人支起锅灶,煮热暮食。 晚霞余晖将被地平线吞没时,玉蝶端着一份暮食,稳步的走向云晏晏。 身处荒郊野外,热气腾腾的食物总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玉蝶尚未走近,云晏晏便拿起了筷子。 此时,身后又响起了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云晏晏迅速的丢开筷子,捂住玉露的嘴,唯恐这小丫头再叫那么一嗓子。 她很好奇,草丛里的到底是鹿还是羊。云晏晏踮起脚来往草丛中望去。 荒林中的草木自是无人打理,去年秋岁的枯草仍还竖立着,与新发的浅绿新叶纠缠一处。才是初夏,新发的草叶尚未长高,枯草也已稀疏,云晏晏的视线很容易就与一道同样充满好奇的视线对上了。 那道视线来自一对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眸。 “这是......鹿?” 云晏晏仔细的端详那视线的主人,草丛遮挡着它的身躯,光线幽暗,只依稀能借助火光看清它头部的轮廓。云晏晏越瞧越觉得这鹿长得奇特。她拖着玉露跳上枯木,视线的改变让她观察到更多。 唐朝的鹿跟动物园里的差这么多吗? 玉露轻轻的摇了摇云晏晏的手。云晏晏将手拿开后,玉露深吸一口气,道:“小娘子,鹿有角,它没有。这得是只羊。” 云晏晏摇头啧嘴,“你这小丫头,没见过鹿还没见过羊吗。羊也有角。” 玉露笑道:“小娘子这就不知了,母羊是没角的。” “不是所有母羊都没有角,不过大多数母羊没角罢了。鹿也是如此,大多数雌鹿也没有犄角。”云晏晏忽然觉出一种名为知识渊博的膨胀感。 天地良心,不是她骄傲自满,实在是玉露崇拜的小眼神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不,不是错觉。她所掌握的知识,在大唐当得起一句知识渊博了。只不过她掌握的知识,在大唐多数没有用武之地罢了。 “你们瞧什么呢?”玉蝶走到近前,见云晏晏没有如往常一样表现出对吃饭的热情,站在枯木上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便踮起脚来,顺着她们视线所的方向望去。 玉蝶不是玉露,她是不会陪着云晏晏与头来路不明的野兽大眼瞪小眼的。她的选择是,立刻出声唤来护卫等人。 人一聚集,小鹿顿时一跳,转身用某个不雅观的部位对着云晏晏比了个心。 真的是比了个心。白色的心形在夜色里格外的显眼。 云晏晏好生的新奇:哟,莫非这鹿成精了! 第十二章 小心心 护卫们捉刀举棒的进了草丛。那小鹿在原地蹦跳着,时而作势逃跑,时而又作观望状,在逃与不逃之间徘徊着。 终于在人们围上来前,它拿定了注意,一颠一颠的逃了。是四蹄如装弹簧、蹄下如踩蹦床的那种颠。 这跑姿莫名透出一股欢脱,欢脱中又掺杂着一抹沙雕的气息。 小鹿跑的很快,不一会儿便脱离了云晏晏视线的范围。云晏晏提起裙角就要往一旁的树上爬。还是赵钱氏手疾眼快,看出了云晏晏的意图,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伯府家出来的小娘子怎么能当众爬树呢。 赵钱氏抱着云晏晏,又唯恐如此不够高,便站上云晏晏先前站着的枯木之上。如此既能全了体面,还能满足小娘子看热闹的心思。 云晏晏的身量尚没完全长开,可她较同龄女孩子的身形更为珠圆玉润,分量还是很有些的。饶是赵钱氏年青力壮,时间稍长了也有些扛不住。 她摔了没什么,倘若摔到了云晏晏,罪过可就大了。赵钱氏急中生智,将云晏晏举到了旁边的树上,还特意选了根结实的树桠。手仍没松开,稳稳的扶着。 这番操作直将身后的陶花氏等人看的一阵嘴抽。 云晏晏此刻没工夫去琢磨自己跳上来和被人抱上来有什么差别,她的目光紧紧的追着小鹿。 这鹿真的成精了。 它分明跑的很快,却每跑一阵便停下来向后张望,好似是在等待着后面的人追上来。 云晏晏的脑海中涌现出各种动物向人类求助的故事。难道这头小鹿也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故意出来寻人帮忙的? 此等奇遇她还只在媒体新闻和别人发的某音、某拍、某手里见过。 第一次看到现场。 此时此刻,云晏晏很想有把瓜籽嗑。可惜了,唐朝还没有葵花籽这种好东西,就连南瓜籽也要明末才能嗑到。据说唐代是有西瓜的,但她还没见过。西瓜籽自然也是嗑不上了。 事情的结局跟云晏晏想象的并不一样。什么万物皆有灵、人与动物精神互通;什么生命的神奇、生命的本善与温情......这些戏码统统都没有。 小鹿被捉住了。护卫们兴高采烈的嚷嚷着:“有野味儿吃啰。” 云晏晏...... 大唐人民的套路果然不一样。 云慎那位友人十分高兴,招呼着众人再去捡些柴用来烤野味儿,还说要把皮子剥了给云晏晏,待冬日里做两双小皮靴,极是暖和。 云晏晏也是很想尝尝鹿肉是个什么味道的,可是这只鹿会比小心心啊。人才......不,鹿才难得啊。 惜才之心驱使着云晏晏出口救鹿。 云慎那位友人听了很是一愣,他倒不是不愿舍这口野味儿,他发愣是因为云晏晏对这野味儿的称呼。 他觉得有些好笑,可又不好笑出来,让孩子觉得没面子,便强忍着笑意告知道:“小娘子,这不是鹿。此物名狍,与鹿是有些相似之处,却远没有鹿的名贵。想来长安城里是没有的,也难怪小娘子错认。”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傻狍子! 云晏晏越发想要这只会比心的鹿,啊不,狍子。她很是诚心的提出用肉脯和银钱交换。 云慎那位友人并不在意这只狍子,在他看来不过打牙祭的东西罢了。见云晏晏喜欢,便大大方方的送了她,还亲手截了根拴狍子的绳缰一并赠给。收获到云晏晏喜气满满的笑容、花式的赞美以及一柄紫檀骨撒扇为回礼。 至于肉脯和银钱,云晏晏还是让玉蝶拿出来分给了大家。她不善待人接物的种种,不过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云晏晏围着狍子左三圈、右三圈的参观了一会儿。然后同玉露讨论,待到了下一个城镇用什么味道的澡豆子给狍子洗澡。 到下一个城镇,还给它洗澡? 玉露狐疑的看了自家小娘子一眼。放生前还要先给它洗澡?别家小娘子放生个小动物,都是给自己沐浴焚香,怎么轮到她家小娘子还要给被放生的小动物沐浴了。 “玉蝶,你还记不记得康乐侯家三娘子的小马。” 玉蝶此时正思考着与玉露一样的问题,忽听云晏晏唤到自己,定了定神道:“记得,是一匹小胭脂马。” “那只马脖子上佩的装饰很好看,嵌宝镶玉的还带着丝络。你去翻翻咱们带的宝石散珠,配出些来编几条项圈给它戴。式样不拘,编的舒适些就行。” 玉蝶明白了,原来她家小娘子是想养这只狍子当宠物。 玉蝶望着那只看起来随时都会尥蹶子咬人的动物,大着胆子靠过去。当她发现这只狍子性格很是温顺,甚至有些胆小时,心便放下了一半。待向护卫们打听了几句,得知狍子食嫩枝、芽叶以及各种小浆果、蘑菇等物后,玉蝶彻底的放下心来,收起劝小娘子不要养它的打算。 在玉蝶考虑狍子的危险性时,玉露在兴致勃勃的同云晏晏说道:“小娘子给它起个名字吧。秦六娘子的猫、程五娘子的狗、还有孟小娘子的鹦鹉都有名字。” 云晏晏递给玉露一个甚得我心的眼神,正经思考起名字。不知怎么,她第一个想法是:用坑货闺蜜田蜜蜜的名字。 然而,良心阻止了她,友情唤醒了她,最终她放弃了这个好主意。 秦六娘子的猫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所以叫做寒酥。程五娘子的狗是只拂秣犬,毛色黑白相间故名水墨。孟小娘子的鹦鹉羽色鹅黄间浅翠,酷似初春柳枝的颜色,因而唤作春归。 云晏晏循着这个思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着狍子。最后她的目光停驻在一片雪白的绒毛处,这块不雅观的部位天生一个堪称完美的心形。 刚刚她想救它不也是因为它会比心吗。 云晏晏来灵感了,“就叫它小心心。” 小、小心心?! 玉露翻来覆去的咀嚼着这三个字。她不明白一只宠物的名字为什么要叫做小心。小心二字有畏忌顾虑、谨慎留神之意,实在不怎么适合做名字。而且,小心就小心呗,还小心心,念起来总觉得有些怪里怪气。 这十分不像她家小娘子应有的水平,毕竟小娘子六七岁时就已经能取出玉蝶、玉露这样好听的名字了。 当然,玉露不会知道,她和玉蝶名字的灵感都来自于一种名叫多肉的植物。 第十三章 驿使就是驿使 速度可真快 云晏晏知道太宗皇帝会在五月驾崩,可她想没到,太宗皇帝驾崩的消息是与她一同进入平县的。 一刻钟前,她们的车队缓缓的靠近着平县城的城门。守城的差役与徐安相识,远远的便打起招呼:“徐郎君今次出门的久啊。” 徐安道:“受你家县令所托,护送他家的小娘子归家,故在长安多留了些时日。你家县令今日在衙还是沐休?” “本是沐休,这两日正逢沈将军前来平县巡查布防,我们县令一直陪同。此刻既不在衙内也不在家中。” 徐安待要开口时,忽听后方遥遥有马蹄疾驰,如快雨擂鼓。他的反应极快,会如此驰马的唯有驿使,而驿使以此等速度疾行,必然是有军情大事。徐安半点不感耽搁,立即指挥车马让出道路。 此等情况,谁若是躲闪不及被撞死、撞伤了,自认倒霉都是幸运的。不走运的或还要被治个耽误传报的罪名。 车队刚刚闪到路边,驿使便疾驰而至,挟卷着飞扬的尘土,旋风一般冲入城门。甫入城门便扬高嗓门,报喊国丧,“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廿六,太宗陛下驾崩。” 原本喧闹的城门口安静了下来,进城、出城的众人停驻脚步面面相觑着,不知是在疑心自己的听力,还是不知该怎么反应。 马车中,云晏晏小声的感叹:“驿使就是驿使,速度可真快。” 玉露同样小小声的道:“就是,咱们离开长安时,圣人还活着呢。” 玉蝶手脚麻利的拽下云晏晏身上那条石榴红的披帛,换了条素白的。玉露也反应了过来,将云晏晏头上的饰物摘了,换上一只缠珠的小银梳背。 待主仆三个七手八脚的换好了素衣,下了马车,城门口乃至城内仍还是一片安静。 此地的夏日倒是比长安宜人些,没有太多的闷热感,正午的风也是干干爽爽的,微带着热浪送来饭菜的香气。云晏晏抽鼻子一闻,嗯,是炖豆腐的香气。 赵、陶两位管事久久不见云晏晏有动作,便齐齐的向自己婆姨使起眼色。想来是小娘子年幼,见周围百姓不曾动作,便以为此地风俗不同。 辽东这地方自北燕时被高句丽占去,直到贞观十九太宗陛下御驾亲征,才收回了辽东、白岩等十城,恢复州县建置。平县便是那时所复设。数来至今不过三四年时间。此地百姓不知所措也是正常,小娘子实不需要受他们影响。 莫说脚下的土地还是大唐的土地,便是如今他们身在异域,闻听到陛下驾崩,身为大唐子民也要陈泪以哀。 这些道理两位主事妈妈也是明白的,并不需要两位管事使眼色提醒。她们早就向自家小娘子使起眼色了,只是她们家小娘子......貌似是在走神。 至于小娘子是不是年纪小脸皮薄,故而迟迟不动作这种情况,两位主事妈妈直接就给排除了。 就是长安城里无数道坊墙薄了,她们家小娘子的脸皮也不会薄。 两位主事妈妈很是着急,恨不能以身当先,提示小娘子。可她们身为奴仆,主人尚且没动,他们也不好动。 赵钱氏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头,暗暗的戳了戳玉露的后腰。玉露转头便见到干娘那使劲儿划拉着的黑眼仁,当下会了意。她上前两步,不着痕迹的拉了拉云晏晏的披帛。 云晏晏终于从炖豆腐的香气中回了神,想起身为大唐子民,此刻应有的表示。周围人没有反应,但这不会影响到云晏晏。她施施然的拉起披帛的一角掩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待要出声又顿住了,回头向玉蝶无声的问:“长安在哪个方向?” 初来乍到,玉蝶也是懵的,好在她的方向感极强,迅速的寻到了方向,指给云晏晏。 云晏晏再次的深吸一口气,向着那个方向跪扑下去,大声的哀哭起来。玉蝶等六人也即刻的跪向长安方向,掩面悲戚起来。跪下去的时候,两位主事妈妈一起戳了戳玉露的后腰。 “过咧,过咧。快把小娘子拉起来。” “小娘子未免太实在了些,如此哭可要哭坏了嗓子的。” 玉露也是难。她正拿腔作势的酝酿着情绪,准备紧随着小娘子哀唁。忽然就见到她的小娘子无比夸张的跪扑在地上,动作之大、动作之迅猛令一团尘土轻扬而起。紧接着她的小娘子爆发出一阵堪比唢呐的哭声。 不亏是她家小娘子。 玉露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准备掩面痛哭,又觉后腰被两只手一齐戳了下。两道声音自左右后方一同传来。 这一次,玉露跪的稳稳当当,没有动作。开玩笑,她家小娘子那力气是一般人能扶得起来的? 瞧,玉蝶已经在那里拉了半天了,可拉动了一分了。 劝? 啧啧啧,君不见玉蝶一开始就悄声的劝着了吗。有用吗? 玉露用衣袖遮着手脸,迅速的弄些唾液到脸上充作泪水。然后悠哉哉的按着自己的节奏继续酝酿情绪。 她不是玉蝶,跟了小娘子那么久还总做无用功。难道看不出小娘子正在表演的兴头上,此刻劝什么,小娘子都不会听的。劝的多了,没准儿还会启发小娘子的什么灵感,喊个呜呼哀哉之类的助兴。 在她们主仆几个因为如何令云晏晏收敛而生出一堆动作的时候,四周的人在遵着另一个节奏。 在她们主仆几个一同哭向长安方向的时候,徐安先是骇了一跳,而后又愣了愣,再然后他满脸茫然的抓了抓头,想道:长安人还有这规矩? 随即,他猛地一拍脑门:好像还真的有。闲谈时听一位长安的朋友说起过,太祖陛下驾崩之时,长安城一片哭声。 这里不长安,他也不是长安人。所以,他要不要跟着一起哭呢? 徐安很快就做了决定:下马,跟着一起哭。 皇帝驾崩乃为国丧,举国缟素,一年内不得办喜事、不得饮酒作乐、不得歌舞丝竹......如同守孝一般。既然都守孝了,那哭丧也算正常。 徐安这一哭,他那些护卫也跟着哭起来。这群人一哭,四周的差役、百姓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如同墨滴水中一半,迅速的扩散开。由城门外传到城门内,继而又往城中传去。 他们多是本地人,自被收复一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国丧,有些不知道该什么做。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该进城进城,该回家回家?明显不对啊。正踌躇间见周围人有了反应,自然是从众了。 不多时整座城都响起了哭声。有一位书生还加了戏,一边哭一边做赋,大意是诉说辽东等地在高句丽手中百姓是如何的屈辱,日子是如何的难过,太宗陛下收复辽东诸地,对百姓而言是如何的救苦救难云云...... 他这样一念,百姓们便真情实感的哭了起来。 第十四章 怎么还来个声音更大的! 平县的另一角,沈将军闻听噩耗伏地痛哭。他是随太宗皇帝上过战场的人,自然哭的真心。 皇帝驾崩,他们应迅速回营,以防边境生变。众人哭了几声后便搀着沈将军上马,准备即刻返回。 他们没想到,迈出门来满城都是伏街悲声的百姓。此般状况不好疾驰,只得缓马出城。 沈将军骑在马上仍是恸哭不已,涕泗滂沱,上气几乎接不到下气。他的副将仲兴见状,拭泪向云慎及县尉、县丞诸人提醒了几句如严查城防,留意城内外是否生异,如此时期更加不可懈怠之类的话。 说罢了,仲兴环望四周又向云慎拱手道:“如此景象,可见云县令平日于教化之上的用心。” 对于这种状况,云慎也是意外的。说实话,他其实有点懵。 收拾起诧异,云慎忙拱手谦道:“圣人功德,天下归心,何须教化。” 仿佛在配合云慎的话一般,遥遥的有人哀声唱赋,声带哭腔却并不妨碍吐字的清晰。很容易就能听清他唱的是辽东百姓对太宗皇帝的感激与爱戴,对这位圣明君主归天的不舍与哀恸。 如果可以,云慎特别想用蒸饼塞住那人的嘴。 教化有功这个评价他还是很想要的。他刚刚说那些话,旁人也不会否定他的功劳。毕竟身为臣子,逢此情况谁也不会大咧咧的认下功劳,而不说这是陛下自己的魅力大。 满城百姓闻讯痛哭已经足够。现在有人唱赋,情况可就不好说了。沈将军一行会如何想?若觉得是他教化的特别好、尤其好,自然是更好。可要是人家想,这原都是百姓发自肺腑的,并没有他什么事呢? 所以,这赋不若不唱的稳妥。 云慎手里没有蒸饼,即便有,他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去塞。除了揣着忐忑忧心,佯装哀伤的送人出城,他也不能做什么。 好在平县城不大,便是缓骑而行不多时也至城门处。沈将军还在放声大哭着,满面虬髯的魁梧汉子仰面涕流,身体还因悲伤而不能稳坐马背,随着马儿的步伐不时的歪晃着。画面实在是有些滑稽。 滑稽不滑稽的此时是无人顾及的,但沈将军这样子如何驰马。仲兴便劝道:“将军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体。越是此时我等越要......” “说甚混账话!”不待仲兴把话说完,沈将军便竖眉而怒。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城门,城门处的一众人里,唯云晏晏因夸张的姿态和嗓门而显出一股卓尔不群的气质。沈将军一眼就瞧见了她。他往云晏晏处一指,对仲兴道:“连个小娘子都哀痛至此,你却在此说混账话。你可有良心没有。你莫忘了,若无陛下,你我早就死了。” 仲兴不敢说话了,仲兴不想说话了。 都哭。都哭,谁来做正事啊!谁来提醒城防细节,谁来应酬身后这几位。 场面一度僵硬,而在场最适合出言化解的云慎却陷在另一桩事情中沉思着。 一出城,他便瞧见了与众不同、一枝独秀的云晏晏,继而注意到她身畔的几人。虽有匆忙拼凑的痕迹,但这些人身上所穿所戴竟都妥帖的合着国丧规制,一身的素白。三个小娘子看不出谁是主谁是仆,其余四个明显是仆从的身上也有着几分气度。 云慎心中甚奇:平县何时有了此等人家? 然后,云慎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那位友人徐安。 顿时,云慎恍然了一个大明白。他急急将视线转回云晏晏主仆处,在云晏晏和玉露身上巡了良久,犹豫不定。 从年纪看,他的女儿便是两个中的其中一个。 发间插小银梳背的那个,身旁有另一年纪稍长些的扶着,看起来像是主人。可是那仪态......真比身旁这位沈将军好不到哪里去。怎么瞧都不像是他的女儿。 带鱼叶银珠花的那个,不紧不慢的姿态很有几分矜持秀气。仪态不错,可她身边又无女侍。 都是素服,远远的看难从衣料上分辨出什么。 云慎正思索着,冷不丁旁边的沈将军仰天一声悲鸣:“陛下啊——陛下——” 嗓门之大,炸响之突然,骇的云慎险些跌下马去。 旁人都还罢了,至多与云慎一样吓了一跳。玉蝶、玉露两个则紧张起来:糟了,怎么还来个声音更大的!依照她家小娘子的脾性...... 果然,云晏晏来了胜负欲。不待玉蝶反应过来做出阻止,她便做出了行动,生生将那堪比唢呐的调门又抬高几分。 沈将军这么一喊,云晏晏这样一哭,周围的百姓不明所以,只忽觉气氛又上去了,便也跟着加大嗓门。 一时间悲意更浓。 在这样的气氛里,沈将军的哀恸悲伤更上一层楼。泪水糊了满面,鼻涕拖了长长的两条,一条挂在胡子间一条无所倚凭的荡在风中。他便这样哭着,扬鞭策马而去。 奇也怪哉,如此姿态竟还能将马骑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稳。 天地良心啊,云慎是很想好好的做悲伤模样的,可是沈将军那副样子委实好笑的很,尤其那涕泪横流打马而去的姿态,让人忍不住的想笑。眼睛的余光瞥见身后县丞、县尉等人都做举袖掩面态,将头遮在袖子后面,云慎忙也学着举起袖子。 马蹄声渐远,尘土渐落。很快的,沈将军一行人的影子消失在视野范围。按说周围的哭声该停止了,然而并没有。 云慎特别想放下袖子,但他不能——方才挤出的泪水都已风干。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谁先放下便是哀悼之心不够诚、不够浓。身为一县县令,应该有人先比他停止哀哭过来劝他,他再借着台阶停止。 云慎想的没错,可糟就糟在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师爷、捕头等人,而是县丞和县尉,这两位也是有功名的,云慎的顾虑他们同样有。此时停了哀声去劝顶头上司云县令,云县令未必能记他们的好。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呢,倘若日后遇到什么关节,有人拿他们今日哀悼之心不诚来做话柄...... 亲娘嘞,一个弄不好那是要影响仕途的。 反正他们因陛下驾崩而悲伤忘我,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云县令更说不什么。所以,继续哭是最稳妥的。 第十五章 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这种时候,有朋友的好处就显现了出来。 徐安实在是哭不动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化成这个样子。 他望着云晏晏主仆,心中一阵感叹:哭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一刻徐安很庆幸。幸他不是长安人。 他不走仕途,没有那老些的顾虑。哭不动了自然就站起身停止,还不忘去劝云慎。理由也是现学现卖,“明府君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体。越是此时......越是如此。满城的百姓,一县的安稳还都仰仗着明府君。” 台阶到位,云慎赶紧顺着下了。 有人带头停止,便有人陆续的跟上。满城的痛哭声从城门处开始蔓延,又由城门处开始结束。 云慎下马来,搭着徐安的手臂做悲痛不能站立状,面色沉重的向县丞、县尉嘱咐了几句话,了结公事作。又待县丞二人领命而去,城门处聚集的人散了大半,方才向徐安道起私事:“此番有劳贤弟。” “贤兄说什么见外话。”说着话,徐安转头向云晏晏晃了晃手,示意她过来一下,又继续同云慎说道:“贤侄女乖巧伶俐,贤兄好福气啊。人我全须全尾的给你送回来了,今日交付所托,恭喜贤兄一家终得团圆。” 另一边,玉蝶双腿已然跪麻,起身时动作明显的滞涩。玉露十分有眼色的抢过搀扶的差事,只是她的腿也有些麻意,即便强忍着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云晏晏察觉到,索性反手托住了她。 云晏晏向来不苛待下人,没人比玉露知道的更加清楚。她也清楚,小娘子心疼她是一回事,规矩是另外一回事。不可因为小娘子心疼她,便坏了应有的规矩。于是玉露努力的尽责,扶着云晏晏。 如此一来,也看不出她们两人究竟是谁扶着谁。 当云慎将注意力移过来时,整个人再次陷入到疑惑的呆愣。他方才与徐安说话,并没有留意到始末过程,此刻只见到那两个疑似他女儿的小女孩一同走过来。两个小女孩还齐齐的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云慎......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难破解,他只要稳稳的站着,等着她们其中的哪个来唤阿爹就是。偏偏此刻的云慎满腔的慈父之心,他想着自云晏晏出生至今,他只抱过她一回;想着十二年间,自己不曾有一日尽过父亲应尽的责任;想着当初与杨氏的恩爱不移。满腔的慈父之心登时泛了滥。 恍惚间,他透过玉露那纤弱的身形、弯弯的柳眉,见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穿过岁月时光来到他的眼前。 那是杨氏殊娘。 云慎的眼眶酸软,泪光隐隐。他迈步向前,向着玉露伸出双手。不知是因杨氏而伤心,还是因见到女儿而激动,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只差三步了。只差三步,他便到了他女儿身边。只差三步,他便能碰触到他那十二年不曾相见的女儿。 此时的云晏晏有些疑惑:她这个便宜爹莫不是有些斜视? 此时的玉露有些惶恐:这、这、这、这、这什么情况! 此时的徐安有些怔愣:难道云兄认错了女儿?不可能吧,怎么可能,一定不可能。就算是没见过人,也该见过画像。云家那位大娘子还能一张画像都不曾寄送?便是云大娘子真的不寄,云兄总不可能不讨要。嗯,一定不可能。 此时的赵钱氏有些惊悚:咋?这怂想咋! 此时的玉蝶看出了不对。她拖着两只萝卜般没有知觉的腿快步向前。腿麻时强行挪动,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好似有千千万万只蚂蚁在筋脉骨肉间一同跳起胡旋舞,怎一个酸爽了得。 玉蝶咬着牙冲上前去,拉着云晏晏另一只手臂,做出搀扶状,并出声道:“小娘子当心着足下。” 谁是小娘子,谁是女侍,登时见了分明。 满腹的温情成了尴尬,云慎顿觉一阵难堪。他劝慰自己:无妨,无妨,旁人并不知他认错。 随后,当云晏晏向他行礼,口中道:“儿晏晏,问父亲大人安。”他心中那点难堪尴尬又尽数化成了愧疚。 这孩子不哭不喊时,嗓音十分甜糯,语态、姿态都端庄的挑不出一丝丝的错漏。她生的不似杨氏,眉眼间说不上何处肖极他那长姐云毓。他与长姐都肖父,这孩子肖似云毓不就是肖似他吗。 还有那嗓音,记忆中唯有他那亡母有着这般好听的声线。 云慎的愧疚更重。这才是他的女儿,他怎么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 云慎有些不敢看云晏晏,他托词衙中还有事,请徐安好人做到底将云晏晏送去云家宅院,自己逃也似得避开了。 他需要静一静,好好的梳理下情绪。 徐安送云晏晏一行人到了云家门前,打发门房去通传,还指挥着自家护卫们帮忙搬运行李等物。他人却半步不肯迈进宅院,任门房小厮怎么请,他都摆手说家中无男子,独嫂嫂在室,实在不便。 通传的门房去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留下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厮,除了一个劲儿的请徐安进门,也不知说些别的。 人不进门,茶水果子总该端来些罢。 赵、陶二位管事互视一眼后,赵管事颇为无奈的抽出一只胡凳,上前请徐安坐下歇脚,又拿出茶炉等物来,准备烹茶相待。 那边厢,云晏晏带着玉蝶、玉露并两位掌事妈妈走进宅院,才至内宅小门处便见韩月娘被女侍扶着出来。 韩月娘一面行路一面用绢巾子按拭着眼角,及至云晏晏跟前,韩月娘眼中的泪便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云晏晏惊呆了。 云晏晏惊悚了。 怎么!国丧期间,人们见面都要先哀悼一下大行皇帝的吗。 姑母也没教过啊。 等等,她没有向长安方向跪拜,未必是要哀悼英明神武的太宗陛下。 然而下一刻,云晏晏见到韩月娘向着长安方向跪了下来。那姿态,温婉中透着凄凉,凄凉里透着哀伤。啧,别说,还挺好看的。 迅速欣赏罢了,云晏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长安方向跪拜下去。秉承着输人不输阵的要义,她现学现卖的加了词,“陛下啊——陛下——” 这一嗓子,吼的外院一众帮忙搬东西的徐家护卫浑身一抖:怎么还要哭! 院门外的徐安茶也不敢喝了,见东西都搬的差不多,忙不迭的带着自家护卫落荒而......嗯,告辞而去。 他们能走,云家的仆从们却是走不得的。 玉露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必须维护自家小娘子的面子,哪怕小娘子错了,她也要理直气壮的顺着小娘子的意思走。当即,玉露跟着跪下,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玉露这样一搞,玉蝶也放弃了圆场的打算。还圆什么圆,怎么圆!算了,跟着小娘子再哀悼一次陛下吧。 反正哀悼大行皇帝这种事,便是一天哀悼上个百八十遍,亦无人敢说道什么。 两位主事妈妈还能如何,自然是跟着一起。 云家的厨娘范妈妈抖起了机灵。长安来的几位都在哀悼陛下,那......那她们这些人也不好显出副没见识、没规矩的样子。而且,她今日出门买菜,在街上哭过了一回的,她有经验。 范妈妈噗通一跪,哭喊道:“呜呼——哀哉——痛哉也,痛哉也。大唐痛失明主,天下痛失仁君。痛哉也,痛哉也。” 嗯,对的。她今日是挨着那唱赋书生哭的。可惜那书生偌长一篇华赋,她只记住了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词。此刻,她将这几个不成整句的词,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念叨着。 韩月娘特别的呆愣。她只是想表现一下对云晏晏的怜惜、对昔年表嫂的思念。她只是想向着长安方向跪倒,哭上一句“表嫂,你尽可安心了。我终于见到了晏晏,我终于见到了晏晏。” 怎么,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一宅子的人都哭起陛下来了。 如今,大家都跪着哭陛下,她怎么好哭云晏晏可怜。她再是不懂,这些也是明白的。 韩月娘脑中嗡嗡的一团乱,她也来不及去理,只好吞下口中的话语,糊里糊涂的跟着哭起陛下来。 于是,当云慎回来时,见到的又是一个众人齐齐哭陛下的场面。这场面,还是在自己家里。 云慎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大。 在他们隔壁的隔壁,县尉魏家也觉得头大。魏县尉的一妻一妾聚在一处咬起耳朵。 “好像就只他家忠心似得。” “要不怎么人家能当上县令,自然是人家最会表忠心了。” “要不......咱们也哭一哭?别好像咱们不忠心似得。” “哭!哭谁不会。” 须臾,魏宅中一前一后响彻起两道声音。 “陛下啊——” “陛下啊——” 第十六章 你、你都、都吃了? 坐在食案前,云慎的头仍感甚大。韩月娘神色怔愣,捏着筷子半晌都理不清被搅乱的思绪。他们的女儿云惜娘偷眼观瞧着云晏晏以及她身后的两名女侍。 只有云晏晏对案上的食物表现出浓浓的兴趣。 长辈不动筷子,她也不好动勺子下筷子的开吃。 食案上满满当当的摆着汤饭菜肴,看起来甚有些琳琅丰盛的气质。也就是看起来罢了。 玉蝶面色不显,心中却暗暗的为云晏晏忧心。她忧心着她家小娘子的肠胃,从此怕是要受委屈了。 玉蝶亦是在暗暗的忧心,只不过她是替这府里刷碗的人忧心。她觉的那人很是可怜。分明这一案的菜肴可以用两三个容器装了,偏偏弄出这么一案。嗯,四案来。 瞧,烫菠菜、烫菘菜、蒸荠菜这三样,调味跟旁边的醋芹拌胡萝卜丁子并无二致,完全可以倒进一个盆里拌了嘛。颜色还能丰富好看些。 云晏晏不挑食。她只有一个要求:赶紧开吃。 此时,汤水上飘着的热气微消。正是刚刚好的食用温度。可云慎仍然端坐着,不住的按压他的鬓额,没有开吃的意思。 云晏晏就纳了闷了,哭了这么两场,难道他们都不饿吗? 他们不饿,她饿啊。 云晏晏出声道:“饭菜要冷了。” 三道目光齐齐的循声音聚来。云晏晏按住自己那只想要去抓筷子的手,一本正经的道:“书上说,凉食伤胃久之损身。父亲大人已奔劳了一日,吃食之上需仔细些才好。” 云慎微感意外。他看着云晏晏那双乌黑的眼瞳,只觉的心底一片柔软。女儿这是在关心他。十二年间,他未有一日曾尽过父亲的责任,她却还会关心他。 人们常说父女天性,便是如此了吧。 云慎拿起筷子来,除了连声的“好好好。”竟是不知还要说些什么。 长辈终于动筷子了。 云晏晏几乎要欢呼出声,抄起勺子来舀向那汤。 是豆炖鸭,豇豆是腌渍过的酸豆,搭配鸭肉应该不错,但豆腌渍的时间稍有不足,鸭肉亦有些老,处理的也不好,导致肉质分外干柴。汤的滋味偏咸了,不过没关系,用来浇粟饭刚刚好。 云晏晏用食的速度飞快,偏偏姿态还很优雅,只将对面的云惜娘看的目瞪口呆。 云慎也发觉了,但他是看的满面欢喜。他常见云惜娘用饭,却从没觉得看女儿用饭是件如此开心的事情,连手里的饭菜都较往常香甜了几分,胃口都跟着大开。 韩月娘没有注意云晏晏的举动,她只注意到云慎眼睛几乎不离云晏晏,满面的笑容。心中登时警觉。 她好不容易才哄得云慎结回云晏晏,来填那门婚事。若是云慎心疼云晏晏,舍不得将她嫁到章家。那这些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不行,她的惜娘一定要嫁入高门。岂是一个章家配的上的。 韩月娘乱了小半日的头脑,终于清明起来。 她笑着道:“辽东苦寒不比长安繁华,咱们家更不比伯府,饭食粗陋,晏晏若有不惯的地方,只管同我说。能满足的,我和你父亲必是尽全力满足。” 倘若说这话的是旁人,云晏晏大概会认为人家是好心。但韩月娘的脑门上贴着绿茶后妈的标签啊。 云晏晏不揣着阴谋论进行一番解读,那都对不起她面前的这桌子饭。 “特别好吃。”云晏晏咽下口中最后一口食物,开口道:“各地饮食因气候、出产、风俗的不同,各有不同,各有其特点。从来只有风格味道之分,哪有粗陋精细之说。母亲真是个谦虚的人。” 云晏晏会如此说,韩月娘也不觉得意外。长安城里养起来的小娘子,固有可能娇气骄纵,可有可能教养很好懂得说话,这些都正常。话好说,可一个人习惯是难改的。 韩月娘把目光移向云晏晏面前的食案,她借着云晏晏剩下的饭食做文章。万没想到,她看到的不是只动了几筷子的饭菜,而是干干净净,几乎能照出影子的碗碟盘子。 韩月娘再一次的呆愣了。 “你,你都、都吃了?” 怎么可能,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儿。她只吃了两口汤,挟了几筷子菜而已啊。而且,而且这丫头用饭明明举止优雅。到底是怎么吃干净的。 还、还吃的这么干净。 云晏晏点头,“都吃了。” 云慎有些慌,不自觉扶着食案,倾身伸着脖颈问:“可撑坏没有。”忙向一旁的女侍道:“快去煮些消食汤来。” “啊?”云晏晏一时没控制住,喊出了声,再次引齐了三道视线。 韩月娘道:“晏晏,可是......可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合你心意。”她又将视线移到了云晏晏身后,迅速选中面嫩的玉露,问道:“你家小娘子素日积了食都用些什么汤水,或是药丸。” 玉露福身一礼,道:“回娘子话,小娘子从未积过食。” 云慎道:“管往日做甚,家里有什么消食的东西,先了拿来。” 韩月娘一面唤人去拿,一面道:“是我的不是,我不懂高门显贵家的规矩。备多了饭食,害的晏晏积食。”又向玉露问道:“小娘子素日里一餐用多少?” 玉露道:“回娘子话,小娘子素日里若食粟饭、米饭一餐十二碗,若食蒸饼、胡饼之类约莫一笸箩,若食汤饼、牢丸之类两小盆即可。至于菜肴,少了小娘子也能够吃,多了小娘子亦可全数吃下。” 说这话时,玉露脸上的神情很耐人寻味——小姑娘一脸的骄傲。 云慎...... 韩月娘...... 韩月娘只觉得恍恍惚惚,身犹在梦中。她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这个梦境有些荒诞呢。 仿佛是嫌刺激的不够,玉露捧起一只小汤盆,凑到韩月娘面前,“娘子请看,就是这样大的碗,素日里小娘子用来装粟饭或是米饭。” 云慎...... 韩月娘...... “啪嗒”云惜娘的筷子掉落在地。 没有人怪她的失礼,顾不上了。 云慎先反应了过来,“那,那你没吃饱吧。再去端些饭食来。” 韩月娘能说什么,除了吩咐厨房赶紧再端一份来,赶紧开火再做些饭食,韩月娘还能说什么。 七品官的俸禄才多少,他们一家用刚刚好。来了个这样能吃的,如何养的起。 韩月娘顿觉得事物不知味。暗恨大行皇帝怎么就不能多活一年半载再死,国丧期间不能半红事。她便要养着这个饭桶。 不,这哪里是饭桶。这简直是饭缸。 第十七章 胆子小就得练啊 云晏晏吃饭时是没有声音的。每当她吃净一碗,玉蝶便会及时更换一碗新的,换下来的空碗叠在一处,瓷器相触的一瞬间发出道极轻极轻的声响。因为屋子里很静,那声响便格外的清晰。 三个人,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瞧着云晏晏吃饭。屋子里还有两名云家女侍,亦是悄悄的偷眼望来。 云慎从一开始的面带笑容到微微错愕,再到微微忧心,最后微微呆滞。直到云晏晏放下筷子,从玉蝶手中接过水盏来漱了口。云慎方才干巴巴的出声道:“吃、吃饱了?” 云晏晏道:“吃饱了。” “哦,好、好。”云慎几番张口,白日里酝酿的许多想同女儿说的话,此时都想不起来了,最后只挤出一句,“好吃吗?” 好吃那当然是不好吃了,但云晏晏是个尊重食物的人,但凡能填饱肚子的正常食物在她这里都叫做好吃的。于是,她回答说:“好吃。” “哦,那......那吃饱了就早些休息,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想必是累了。”云慎觉得他还是需要静一静,还是需要再理一理思绪。 韩月娘正端着一瓯茶喝着压惊,闻言赶忙道:“这些日子思来想去的,还是觉得让她们姊妹两个住在一处,也好多亲近亲近,弥补这些年的缺失。” 云慎端起茶瓯来,道:“你一向的心细妥帖。如此安排很好。”顿了顿,他又向云晏晏问道:“晏晏觉得可好?” 跟白莲妹妹一起住?小说里的云怜娘和云惜娘自小是住在同一个房间的,云惜娘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云怜娘吃的暗亏那都不能用溢出来了形容,那得说是喷出来了。云怜娘忍了云惜娘一切的无理要求,几乎活成了云惜娘的女侍,还是任劳任怨的那一款。 云晏晏看向云惜娘,见她正用一种怯怯的眼神偷瞧着自己。小姿态摆的楚楚可怜的,好似一只随时都会受惊的小兔子。云惜娘见云晏晏看过来,身体神奇的一颤,而后用一种寻求庇护般的眼神看向云慎。 可惜啊,云慎此刻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小女儿。他的目光从大女儿的面上溜号到大女儿身前的一摞碗碟上——这不止十二只碗罢? 云慎没看见云惜娘投过来的眼神,云晏晏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啧,至于吗。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在看着她,又不是豺狼虎豹在看着她,至于吓成这怂样子? 胆子小就得练啊。云晏晏决定好好的帮云惜娘练一练胆子。 “好啊,当然好。再好不过了。” 云慎从那摞高高的碗碟上回神,恍惚想起自己刚刚的问题,道:“好、好,你觉得好便好。” 好什么好! 云惜娘恼烦的很。她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把云晏晏搁在她的院子里,还让她们睡同一间房、同一张床。明明家里有一座荒院的,收拾出来不耗多少。阿娘原说会想办法尽快将云晏晏嫁出去,她只需稍稍将就些时日便好。可如今遇了国丧,怎么也要等上一年云晏晏才会嫁人。一年的时间,她要怎么将就。 阿娘要作贤良,干嘛搭上她受委屈。 这边厢云惜娘满心不痛快,那边厢云晏晏语气欢快的道:“惜娘,咱们的院子在哪边。天色不早,不如咱俩这就安排人手去搬行李,早些搬完也不耽搁安寝。” 正垂首想对策的云惜娘闻言,微握着的手指走了力道,险些拗断了指甲。 谁跟她咱们!她的院子怎么就成了“咱们”了。才见面多大一会儿啊,就这般的不见外,真当这里是她家了不成!还早些搬完不耽搁安寝,吃饱了就想着睡吗,这到底是是个什么人! 她才不想跟这样的人待在一处。 云惜娘不出声,云晏晏也不在意,又转了目标向云惜娘身后的女侍道:“你是惜娘的女侍吧,叫什么名字?” 那女侍没想到云晏晏会忽然点到自己,她下意识的向云惜娘望去。而此时云惜娘正向韩月娘投去眼神,并没有接收到女侍的请示,自然也没能给出回应。 约莫安静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云晏晏便夸张了满脸的惊诧,“你......不会说话?” 云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瞧着那女侍微微蹙眉。 搁在平时,韩月娘定会好好的记那小女侍一笔。而此刻她的心思全在云晏晏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小女侍。 韩月娘仍搞不清楚云晏晏究竟是个什么脾性。如方才的状况,两个呼吸的时间正处于怠慢与不怠慢的模棱两可间。若说云晏晏是个好拿捏的脾性,她方才便不会出声。若她是个不好拿捏的脾性,便是不生气也该质问几句才对。但她却是如此一番的表现。 是真憨,还是假呆? 韩月娘定了定神,仍维持着笑意温婉,“她叫念秋,惯是个胆子小的。穷乡僻壤里买来的丫头,自比不上显贵门户里出来的,小娘子万勿怪罪于她。她是个苦命的孩子。” 云慎不知想到了什么,着意瞧了念秋几眼,又看了看玉蝶和玉露。这三个人当真是没得比的。莫说念秋那瑟缩的模样不堪与之相比,便是云惜娘竟也输了几分气度去。 大女儿其实过得很好,便是没有自己在旁,她也过的很好,比寻常人家小娘子不知好了多少去。反到是小女儿,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儿,跟着自己从岭南到辽东,着实的受了委屈。 云慎心中想什么,云晏晏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留意到韩月娘的话。 第几次了,绿茶后妈话里话外的提什么高门显贵。 韩月娘是个什么意思,有什么目的,云晏晏一概懒得去琢磨。管绿茶后妈是个什么意思,反正一切得按她的意思办。 “胆子小有什么好怪的。”云晏晏转回头,对念秋道:“听徐伯伯说,辽东遍地都是山鸡、野兔,以后我带着惜娘去打山鸡、猎兔子,你也跟着一起。跑上几趟,胆子就练大了。” 云惜娘闻言,连连的摆手道:“不、不、不要。”她微微的向念秋身后躲了躲,那姿态,仿佛云晏晏是什么豺狼虎豹一般,“小兔子好可怜的,大、大姐姐,你、你可以不以...可不可以不要伤害...它们。” 云慎道:“晏晏,你妹妹自小心善,见不得杀生。你若喜欢打猎,改日阿爹陪你。” 见不得杀生? 云晏晏瞟了瞟云惜娘食案上的汤盆——鸭肉明显剩的比豆少嘛。 第十八章 小样儿 就这几下子还想撞动经过了 “惜娘见不得杀生,那就不杀。咱打回来养着。父亲哪日得了空,咱们一家人一起去。惜娘喜欢什么,我和父亲就猎什么给你。” 云惜娘根本不喜欢小动物,更别提养它们。她想说,她不忍心因为自己的喜欢,而令小动物与它们的家人分开。然而云晏晏压根儿就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一串话说罢,立刻又对云慎道:“父亲你说好不好?” “好。”云慎笑呵呵的道:“下次沐休时若天气晴朗,我们便去。一家人一起。” “姑母果然没骗我,父亲大人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知因国丧之事,父亲必是更加繁忙。我只一说,父亲便立刻应了。”云晏晏睁着一双大眼睛,毫无心理负担的扯着瞎话,更加没有障碍的做出了一脸的感动。 从头到位,玉蝶都保持着垂眼敛眉的平静姿态,仿佛没听到云晏晏说了什么话。 玉露学着玉蝶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她家小娘子胡扯。大娘子会说这种话?大娘子就是烧糊涂了也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好吧,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真的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 云慎却是意外且感动着,他没想到云毓会这样说。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多年来都错想了长姐,心中泛起丝丝的惭愧来。他又想到长姐那般性子的人,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必是有人欺云晏晏身旁无父母在侧说了什么吧,故而长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慎心中一叹,想道:必是如此的。 他待大女儿的怜惜、亏欠之意又起,软声道:“阿爹自然是最疼你的。” 云晏晏起身道:“父亲疼我,我亦心疼父亲。明日父亲还要上衙,母亲也有一大家子的事务操劳,我与惜娘就不扰两位大人休息了。” 说着话,云晏晏走到云惜娘身边,不给她任何的反应时间,一把挎住云惜娘的臂弯,“惜娘咱们回去吧。” 云惜娘那个气。 她正待做出受惊的模样,云晏晏又向韩月娘开了口,“搬运行李的事,我与惜娘自己来便好,母亲劳累一日,应好生歇息。” 韩月娘微微一笑,正要说话,身侧便传来云慎的声音,“好好好,你们姊妹两个自去罢。” 云慎一脸的笑意,十分满意眼前的一切,姊妹亲昵,一家合乐。 云惜娘清楚此刻不好发作,只得先忍着。 然而,刺激并没有就此止步。云晏晏一面挽着她向外走,一面说,“对了,我这两个女侍惯来的体弱,没用的很,让她们搬东西不知道要搬到什么时候去。好妹妹,借你的念秋用用,半个时辰就好。这半个时辰,就让姐姐来照顾你,可好啊。” 云惜娘感觉到她的额角有些不对劲,那里的筋好似是在突突的蹦着。 谁要借给她女侍,谁要她来照顾! 云惜娘内心无比的拒绝,可她们才出了门,此时说什么话屋子里的云慎都还能够听到。只得咬牙做出一幅唯唯的模样,“自、自是好。姐、姐姐不嫌弃便、便好。” 云晏晏立刻让玉蝶、玉露两个带着借到的人去搬东西。自己则拖着云惜娘一路的往前。 是的,拖着。 天地良心,云晏晏这可不是故意的。她走路就是这般,与她玩的好的几位小娘子里,也没哪个是如云惜娘这般走路若春风拂细柳的。 云惜娘恼恨的牙根发痒又觉自己可怜无比,她觉得自己是只小兔子,被只熊瞎子拽着跑。 此刻花厅中,韩月娘望着门外的夜色,心中好一阵的反应不过来。她还有话没说呢,她还有很多话没说呢,怎么就走了。 云慎怎么就让她走了。 心中的混乱尽数转成警惕。方才,她根本没机会说话,她插不进话去。 韩月娘抿了两口茶,佯作笑态道:“小娘子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活泼热闹的很。我这儿还有事要说呢,竟是没找到插嘴的机会。像只小喜鹊一样,招人喜欢的很。” 云慎脸上的笑意却是发自肺腑的,“确实招人喜欢的很。”他放下茶瓯,又道:“她们姊妹两个相处的很是融洽啊。” “血脉亲缘,自是融洽的。”韩月娘顿了片刻,又道:“一家团圆,天伦和乐。高高兴兴的时候,原不该说些琐事。” 云慎微微蹙眉,“什么琐事。” “我也不想说在这时候说。”韩月娘叹了口气,“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了,总得拿出个主意来。 小娘子带来的仆从有六人。人数比我预想的多了些,纵然咱们这宅子不大,塞下几个人也是能办到的。只是其中有两对夫妻,这便难办了。我也是实在不知要如何安置,才问表哥的。” 月明星稀,宅子里挂的灯笼也稀。 回廊的转角处,只一只灯笼在夜风中轻轻的摆着,勉强照出片暖光。廊下有几块青石堆叠成山峦模样,半隐在墙壁的阴影中。 云晏晏拖着云惜娘正行至此处。 四下里僻静无人,云惜娘便发狠去撞云晏晏,想着好生的给她个教训。 云惜娘已然将后续的情节都安排好了,只待好戏一场场的开锣。奈何,第一场她就没能有机会唱起来——她压根儿就撞不动云晏晏。 云晏晏站住了脚步,疑惑的看了看云惜娘推在自己肩头的手。片刻后,云晏晏恍然大悟:小说里的剧情要开始了。 云惜娘推云怜娘撞假山的剧情改到这里了。 小样儿,就这几下子还想撞动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她?!她可是能在沙包雨的冲击中稳立墙头不倒的女人......不,少女。她一只手就能把她抡飞。 如此想着,云晏晏当真伸手举起了云惜娘,在空中抡了两圈。 第一次抡人,云晏晏没有经验。她借鉴了挥马球竿的方式,抡的那叫一个潇洒利落,圆满漂亮。 云惜娘本能的尖叫起来,一声尚没喊完,她又被甩落下来,稳稳的落在一处肩头,云晏晏欢快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惜娘别怕,没人背过你吗?不用怕,姐姐力气很大,不会摔到你的。” 身后影影绰绰涌来一片灯火嘈杂。搬运行李的人过来了。 云惜娘想说话,可她现在腿软心肝颤抖,半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第十九章 云晏晏冤枉的要命 云惜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现在她正坐在卧榻上,惊魂未定的看着一众人进进出出的搬箱笼挪家具。 东西是真多啊。即便阿娘遣了些仆妇女侍来帮忙,她的几个女侍还是被指挥的团团转。 她素日最喜欢的雕花笙蹄(一种坐具类似现在的小皮墩)被搁放到角落,原本放它的地方此刻摆了一张紫竹坐席,上面摆了只黑漆素面的曲凭几。罪魁祸首云晏晏正抱着包蜜枣,半倚在凭几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云惜娘的心打鼓一般,生怕云晏晏再将自己举起来,抡上那么两圈。 云惜娘被云晏晏这般盯瞧着,先是一动不敢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渐渐镇定了下来。 不过有几分蛮力罢了。她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烛火的映照下,云惜娘的姿态越发的楚楚可怜,若一朵遭风受雨的纤细小花,不胜凄弱。 烛火的映照下,云晏晏的眼睛越发的炯炯有光——来状态了,来状态了。小白莲来状态了。 当屋子里停留女侍数目较多的时候,云惜娘瑟瑟的开了口,“姐、姐姐,为何总、总是看我。我、我......” 云晏晏啃着蜜枣道:“看你好看。” 看你新鲜,看你有意思。活生生的小白莲啊,难得一见,可不得好好的瞧瞧新鲜。 云惜娘一愣,她没想到云晏晏会如此回答,不过没关系,这不妨碍她接下来的发挥。云惜娘微微一抖,姿态局促的道:“多、多谢姐姐。” 云晏晏忽的注意到什么似得,微微的坐直身体,声音不自觉的抬高,“你是结巴吗。” 小说里的云惜娘说话挺顺溜的啊。难道因为她蝴蝶了剧情,导致云惜娘变成了结巴? 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曲折的经过。 云晏晏的目光更加的明亮起来,烁烁的闪耀着一种名为八卦的光芒,“你是怎么变成结巴的?” 屋子里的女侍仆妇们纷纷的将目光投过来。 云惜娘红着眼圈,眼泪汪汪好不可怜的道:“不、不、不是...我、我...” “我”了半晌,她也没“我”出个什么下文,捂着脸一扭身奔出了屋子。 念秋赶忙的追了出去,才跑了几步,便觉身边有一道风噌的越了过去,接着又有另外两道风一前一后的擦了过去。 定睛一瞧,那是云晏晏和玉蝶玉露主仆三人。 此时,云晏晏已经追上了云惜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问道:“惜娘你去哪儿啊?” 云惜娘作势挣脱,哭着道:“姐姐放开我,姐姐,疼。” 念秋终于追了上来,一把抱住云惜娘向着云晏晏哭道:“求小娘子高抬贵手,莫要再欺负我家小娘子。” 云晏晏冤枉的要命。 她怎么没有高抬贵手了! 她怎么欺负莲花妹妹了! 她明明很大度了好吗。莲花妹妹要撞她碰假山,未遂,所以她抡了莲花妹妹两圈,算是扯平。瞧,她的贵手抬得多高。她要是不抬她的小贵手,直接就把人抡上假山上了好吗。 看着主仆俩抱作一团哭哭啼啼的模样,此情此景莫名的熟悉。 这是小说里的一段剧情啊。 云晏晏一阵的恍然。念秋、念秋啊,小说里也是有个戏份的。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狼狈为奸,坏事着实的没少干。还有一个叫思夏的,明里是云怜娘的女侍,暗中与念秋一个鼻孔出气,都是落井下石的好手。 说到思夏,云晏晏一直有个疑惑,当时没来及的问坑货。念与思对应,秋该与春对应才是,怎么就不叫思那啥而叫思夏了呢。 在云晏晏走神儿走到天外的时间里,对面的主仆俩已经哭的不成样子。不远处,仆妇女侍们渐渐聚拢,向这边观瞧。 赵钱氏想将那些仆妇女侍喝散,却被陶花氏拉住。陶花氏向她微微的摇了摇头,低声道:“且忍一忍,切莫教人觉得小娘子跋扈,平白送了话柄给人。” 赵钱氏道:“不能让小娘子吃亏。” 陶花氏道:“自是不能叫小娘子吃亏。小娘子有个有主意的,咱们且听小娘子的吩咐便是。若是不妥处,再悄悄提醒小娘子不晚。” 赵钱氏点头应和,脚下还依旧的站不住,那姿态随时的都能冲过去。与她一般站不住的还有玉露。玉蝶尚能平静的立在云晏晏身后,玉露是真没有这份儿功力。 终于,云晏晏出声了,却不是吩咐她教训念秋,而是让她去拿东西。“玉露去拿两床被子来,再拿只灯笼、搬张坐榻。” 玉露瞪了念秋一眼,脚下生风似得去置办了。 于是,一刻钟后听了仆从禀报而急急赶来的云慎和韩月娘,见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明月,清风,提灯,铺了厚厚锦垫的坐榻,以及坐榻前方裹着被子抱头痛哭的小女儿主仆。 视线稍稍一转,便见到大女儿主仆三个正站在一旁。 云慎立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念秋抽抽搭搭,正待说话的。可惜她这个姿态注定了她比云晏晏慢。她尚还在抽抽搭搭的抬头,云晏晏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回父亲,女儿也不知惜娘这是怎么了,正说着话忽然就跑出来哭,念秋也跟着哭。” 云慎蹙眉,心疼云惜娘的同时又在疑惑那坐榻和被子。云惜娘常常会哭,云慎也是有些见怪不怪,目光便多在坐榻和被子上流连了些。 云晏晏立刻又道:“女儿不知缘由,看惜娘和念秋有些发抖,便让人拿了被子给她们披上,以免着凉。坐榻是搬来给惜娘坐的,可不知为何,惜娘不肯坐。” 知秋找准机会,不待云慎开口便急急的出声道:“求郎君、娘子给我家小娘子做主。” 云慎更加疑惑,明明方才还姊妹和睦,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闹别扭了? 韩月娘柔声的道:“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得。” 说着话,她迈步走来。本想一手揽着云惜娘一手揽着云晏晏做出个一视同仁的姿态的。不想,她抬脚的一瞬间里,云晏晏在这个空当接话道:“母亲莫怪惜娘,惜娘才多大,确确实实还是个孩子呢。” 韩月娘脑门子上的青筋猛地一蹦。 这丫头是听不出话来吗!这丫头是理解有问题吗!她表达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第二十章 读过书的人果然连吹牛都不一样 韩月娘换了种说法,“惜娘一向乖顺听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人不可貌相,念秋居然是个反应迅速的,当即唱和道:“郎君娘子是知道的,我家小娘子一向的心善怯弱,被人欺负了也说不出来的。” “被谁欺负了!”云晏晏倒比韩月娘更先出声,“谁敢欺负我们云家的女儿。” 念秋噎的要命。还能是谁!这小娘子莫不是个憨傻的,难道她听不出话来吗。 云晏晏满脸恍然的拍了拍脑门,“怪不得,刚刚惜娘路都走不稳,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倒。我只当她是累了,一路把人背回来,想着让她休息会儿也就好了。原来是给人欺负了。是谁,惜娘你说,姐姐帮你出气去。” 云惜娘算是遇到克星了。从来都是她一示弱,局面便倾向她的。怎么今日遇上个这么出牌的,怎么今日阿爹一直都没个反应。 她哭的更加凄惨,抽抽搭搭的道:“不、不、不是,姐、姐姐,姐姐她......” 云惜娘边说着边往云慎的怀中躲去,做出一副不敢出声说出真相的模样,只等着云慎追问。 只不过,在云慎的追问到来之前,云晏晏的声音先一步的到了:“惜娘你是经常被人欺负,所以才变成了个结巴?” 剧情到底是被蝴蝶成了个什么模样! 云晏晏分外的好奇起来,究竟是狗血满撒的苦情小说被蝴蝶成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小爽文,还是在插排爆炸的那一瞬间,键盘鼠标被什么东西砸到,阴差阳错的给云惜娘添加了条结巴的属性? 到底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我家小娘子最是良善不过,未曾得罪小娘子。小娘子怎么就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家小娘子。” 一声略显尖薄的嗓音将云晏晏唤回了神。她看着念秋,直替对方觉得绕嘴。 云慎同样也觉绕,他眉头微蹙,好歹是知道了云惜娘哭成这般的缘由。两个女儿性子不同,实在也怪不得哪一个。他微微摇头,颇有些无奈的道:“晏晏,惜娘只是胆小些,并不是结巴。” “因为胆小所以说话不流畅?”云晏晏心中很是遗憾。得,理解错了,并没有什么新鲜剧情,只是白莲妹妹装可怜的手段而已。 她心中遗憾,面上却做出一番正色,道:“惜娘你可知道,咱们的曾祖父当年是投江以殉炀皇帝的。我大唐高祖皇帝赞咱们的曾祖父一腔忠心、一身风骨。 咱们的祖父幼学之年,孤身一人扶灵返乡,路遇乱军,面不改色,身不动摇。祖父不通武艺,手中无剑,心中却有一柄剑。剑名,风骨。 咱们的父亲幼年时在学堂遭了多少白眼、非议,父亲皆一笑了之,从未与之争执。并非父亲争执不过,而是风骨使然。鹏鸟扶摇九天,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怎会与螟虫鼠蚁争执。” 话题转的太快,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云晏晏这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云慎是真的信啊。毕竟,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韩月娘听得嘴角直抽抽。这都是云毓教的?看不出来啊,是真能吹啊。投河的事情她不知道,后面两件她可是知道些的。什么面不改色,身不动摇,那分明是吓傻了。什么并非争执不过,那是真的争执不过,怂了不敢吱声。 还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还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读过书的人果然连吹牛都不一样。 无人说话,四下里一片安静。 云晏晏好生的有成就感。什么叫分分钟hold住全场,这不就是了吗。 她继续又道:“惜娘,咱们是云家的女儿,无论何时,风骨不可丢。哭哭啼啼,从不该是云家女儿所为。” 韩月娘用绢巾子按了按抽搐的唇角,放缓了牙关,道:“惜娘自小长在蛮荒之地,自然比不得小娘子的。” “云家的女儿,风骨自存血中。惜娘不过是胆子小些,多练练便好了。”云晏晏上前几步,伸手向云惜娘,“父亲公事繁忙,现在有姐姐了,姐姐带你去打猎、打马球。这些最是能练胆量的。” 云惜娘哪里肯跟她拉手,她索性从云慎怀中躲去了云慎背后。这副姿态模样,平日里云慎觉得心疼,今日却觉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十分没有云家女儿该有的风骨。他才舒展开的眉头,不由又锁了起来。 “你姐姐说的有道理,你这胆量也该好好练练。”顿了顿,云慎又道:“仪态也该同你姐姐好生学学。” 云惜娘这次是真的委屈了。她的阿爹这是怎么了?竟是不疼她了吗。还要她跟这个饭桶学什么仪态。 韩月娘不动声色的道:“小娘子的仪态、性情都像极了表姐。似表姐那等闺秀万中无一,我也想惜娘多同表姐学一学。只是惜娘自小身子骨纤弱,表哥最是知道的,这孩子素日里多走一步路便要累出些病症,能平平安安长到如今,还是凭着素日里的千般小心万般在意。” 往日提起云毓,云慎嘴上不说,心中多会有些不悦。今日却是那少数的时候了,半个时辰前,他才对长姐存了愧意的。云慎只看了看云惜娘那纤弱的身子骨,想起她三天两头便要病上一回的事,便又叹道:“你说的在理。此事以后再说吧。天色不早,都早些休息。” 说罢了,云慎转身离了开。韩月娘见状不好再说什么,软言道了两句场面话,便也随着云慎离开。 看着爹娘的背影,云惜娘好一阵的反应不过来:怎么就走了?怎么就走了!事情还没了解啊,阿爹没看到她哭的很凄惨吗。 云惜娘看向云晏晏的眼神越发愤恨。这饭桶一来,她的阿爹便不如以往那样疼她了。 再愤恨又如何呢,总也不能站在夜风里大眼瞪小眼罢。云惜娘只得揣着满心的愤恨回房。 迈会院子,她险些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的房间甚至院子都已面目全非,心爱的物什或是被挤到角落或是不见踪影。这便算了,最可怕的是有一只披金戴银的狍子卧在榻旁。 狍、狍子? 狍子! 云惜娘尖叫起来。 那凄厉绵长的恐怖声音,着实吓了云晏晏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地震了还是闹鬼了!” 第二十一章 走她们的路 闻声折回来的云慎一迈进院子,便被声泪俱下小女儿迎头扑中,“阿爹救我,救我。” 紧随而至的韩月娘忙手忙脚的检查了云惜娘周身上下,见她安然无事,拍着胸口好生的松了口气。韩月娘观瞧着四下的情况,也看不出所以然,便语气急急的向云惜娘道:“我的儿,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从未这样过的。你身子不好,可经不得折腾的。” 顿了顿,韩月娘用绢巾子按着眼角,又转对云晏晏道:“小娘子莫多心,我不是说你来了才会变成这样。” 云慎一面安抚着云惜娘,一面巡视着院子里的状况,他的目光在云晏晏身上多停了片刻,随即又看向念秋,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念秋扑过来,哭道:“郎君可要救救我家小娘子啊。”她指向云晏晏,“小娘子她将我家小娘子的东西都丢到了一旁,我家小娘子惯来的和善,不曾说什么。可,可小娘子她又弄了头野兽放在我家小娘子的卧榻旁。我家小娘子胆子小,最是怕这些东西的。” 云慎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什么野兽?” 有女侍回道:“是一只狍子。” 云慎当即喝道:“还不快拖出来!” 几名仆妇纷纷应着声往屋中走去。云晏晏就在门边站着,只一挪动脚步便挡在了门前。那几名仆妇顿时住了脚步,视线暗暗的瞧向韩月娘所在的方向。 云惜娘缩在云慎的怀中,哭的好不可怜,“阿爹,我怕。” 韩月娘亦是道:“表哥莫要生气,想来小娘子她不是故意的。” 韩月娘不说话还罢,她一说话,云慎的语气更沉,“晏晏。” 哦豁!厉害了,现在要怎么办。 一时片刻的云晏晏也想不到什么主意。不然的话......走她们的路? 云晏晏悄悄的扯了扯玉露的袖子,而后缓缓的向前走了几步。 玉露有些懵。素日里小娘子做这个动作,不是让她打掩护便是让她帮着团雪球、捡弹弓子。现在这情况也不是在打架啊,小娘子是要让她做什么? 云晏晏不说话,直直的看着缩在云慎怀中哭泣的云惜娘。夜风拂动灯影摇摇,她的面庞时时的隐在灯影间,神色看不太分明,只能辨出她的面上已没有了那明朗的笑意。 云慎忽觉有些不忍心责问,语气不自觉得放软了些,“晏晏,为何要吓惜娘?” 云晏晏在回忆中猛捞着她曾看过的白莲花剧,找到了些许女主角的状态,“兔子吃草,狍子也吃草,为什么兔子就好可怜,狍子就好可怕呢?” 噫—— 玉蝶、玉露同时觉得后脖子一麻。她们家小娘子怎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的样子。 云慎并不如玉蝶、玉露一般熟悉云晏晏,他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听了这话只道:“狍子怎么同兔子比,兔子才多大点儿。” 云晏晏的视线从云惜娘的身上移到了云慎身上,又移向一旁的韩月娘,最后她慢慢的垂下头去。 辽东确确的比关中凉爽。夜里的风没有过多的黏热感,只微微带着些温吞吞的意思。 玉露却是挂了满头的汗。她是急的,她急着知道她到底要怎么配合。小娘子倒是动手啊,是要打哪个还是要堵哪个,总得给她进一步的暗示吧。 终于,云晏晏有动作了。没有打谁也没有堵谁。她微垂着头,闷声的道:“女儿明白了,原就不是什么狍子、兔子的问题。惜娘胆子小,自然更怕同我亲近。” 她缓缓的抬起头,唇角微微向上扯动着,做出一个努力挤笑的表情,“谁让我是个克死生母的扫把星呢。” 小娘子撞邪了?!这是玉露的第一反应。 下一瞬,玉露忽的明白了她家小娘子的意思。她没理解错的话...... 看着眼前的情况,玉露来不及细细琢磨,一咬牙上了。她暗暗的掐了自己一把,顿时疼红了眼眶,疼颤了嗓音,“小娘子......” 第一次做这样的配合,玉露没经验,一声小娘子喊罢便没了辞藻,只得装作扭脸哭泣,向着玉蝶递了个眼色。 玉蝶...... 什么情况!是要她配合吗?她倒是想配合的,只是要怎么做,像念秋那样?像玉露这样? 她、她、她、她哭不出来啊,她也挤不出这样丰富的表情啊。 玉蝶正凌乱着,陶花氏走出来道:“小娘子万万不可如此说。小娘子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去了伯府,温家便有了十二郎君、十三郎君;魏大娘子病重,小娘子回次华阴,魏大娘子的病便好了;因着小娘子,秦六娘子才躲过了那架坠河的马车;因着小娘子,郑家两位小郎君才得平安。哪个不说小娘子您是福星。” 赵钱氏还有些摸不到状况,她只清楚一件事:小娘子素日不是这般性子的。 她是真的着急了,三步并作两步的扑了过来,抱着云晏晏道:“小娘子你咋了吗,你不要吓俄。” 有人搭戏,云晏晏更来劲儿了。她微微的仰起脸,遥望着穹窿远星做幽幽之态。电视剧里的小白莲女主都是这样的,无泪胜有泪啊。 云晏晏自觉的模仿的很像。当然,也就是她自己觉得,实际效果并非如此。无泪胜有泪的神情实在是没有的,有的是垂眉塌眼、霜打茄子。 但这神情看在云慎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这种解读勾出了他心底的愧疚亏欠,态度越发和软下来。 有人搭戏,玉露的脸皮也厚了词也多了,“这些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小娘子何曾在意了。咱们只管还像从前一样,不要在意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云晏晏幽幽的摇着头做苦笑状,“骗自己太久,连我自己都信了。惜娘怕的,我也怕啊。我已没了生母,只这么几个亲人了,我比谁都怕。” 啧啧啧,瞧瞧!她多有表演天赋。绿茶白莲什么的挺好演的嘛,她都能演进阶版了。 此时此刻没有弹幕拆台,云晏晏由衷的觉得,她不止是个做游戏主播的材料,她还是很有演技的。 第二十二章 你看那狍子 它披金挂银 主仆几个一通操作教韩月娘看到一愣一愣的,倒是云惜娘反应的快,哭着道:“我没有嫌弃姐姐的意思。不是这样的,爹爹,不是这样的。” 念秋亦哭着道:“小娘子是什么性子,郎君最是知道的啊。” 韩月娘拭泪道:“小娘子这话说的我心头又疼又酸。小娘子宽心,惜娘良善,绝不会如此作想。小娘子年纪尚幼,诸事切不可多思,多思最易伤身。小娘子若是再有个什么,我与你父亲可要怎么办才好。” 玉露声音平稳,一字一句道:“郎君、娘子容禀,我家小娘子惯来旷达,轻易不会多想什么。” 云晏晏声音低落的道:“我知道父亲疼着我、念着我,这就已经足够了。父亲送我回长安吧,养在姑母处便是养在了家外,总也是个破解的法子。” 云慎被这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吵的头昏脑涨,耳际轰鸣,又被那小娘子、小娘子绕的头昏,他略有些烦躁的挥挥手,压着火气道:“即是误会,哪个都不许再闹。”顿了顿,他的火气终还是发了出来,“一家人倒弄出个你家的、我家的小娘子,是不知道哪个长哪个幼,还是不知道怎么叫人?” 这话是冲着女侍们说的,韩月娘却是自发的对了号。 称呼云晏晏为小娘子,是韩月娘故意摆的下马威,好叫云晏晏清楚她并不属于这个家。韩月娘原想装着忙乱,一时忘记,过两日再行纠正,既此刻云慎发了火,她也只好道:“怪不得她们,是我总改不过口来。想想当初抱着小娘子......瞧我,又是改不过来。当初咱们大娘子出生,我抱她在怀里,好似就在昨日。” 什么情况? 云晏晏眨了眨眼。所以,她这就从云家小娘子升级到云家大娘子了?她是云大娘子,姑母也是云大娘子,不会叫混了吗?啧,瞧这乱劲儿。也不知坑货田蜜蜜倒是地怎么想的。选个架空背景多香,称呼不易混,还能吃到玉米、土豆、西红柿...... 比起云晏晏的神走天外,云惜娘还很在状况中,她悄然的向念秋使了个眼色。 念秋接收到,立刻抽抽噎噎的说道:“我家小......二娘子未曾闹过什么,便是东西尽被丢散,二娘子也未曾说什么,二娘子只是害怕那野兽啊。” 云晏晏迅速回了神,摆出一副自以为的失落黯然状,向玉露道:“把东西都收起来,将屋子、院子都恢复成原状。” 云惜娘瞧得后槽牙发疼。果然是遇上克星了,自己不过是哭了几声,她可倒好竟就摆出副随时就要跳河上吊的神情来。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的。姐姐用惯的东西只管随意摆放,我、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这是我的家,也是姐姐的家啊。” 云晏晏依旧摆着那副自以为的失落黯然,道:“我知道的。” 口中说着知道,却没有撤回吩咐。玉露已然牵了小心心出来。 云慎这才见到那可怕的“野兽”。那是一头皮毛丰润,蹄不染尘......还披金挂银的小狍子。 披金挂银不过是第一眼的印象,仔细瞧去,狍子颈上的装饰是一条素白的项圈,上面编着些精致的银铃铛,一条条柔软的流苏间坠着一只月白底绣桂花的香囊。在灯烛的映照下,那条项圈隐隐透出些流光溢彩的气质,也难怪第一眼看去便觉这狍子披金挂银,珠光宝气。 由狍子格外干净丰润的皮毛便已可见大女儿对它的喜爱。项圈是素色,所用物品皆尊国孝规制。会是巧合吗?若不是巧合,这只狍子对大女儿来说,怕不是一般的喜爱了。 云慎看着云晏晏面上的神情,本是气怒的。丁点事情,怎么就摆出副要死要活的神情。自玉露牵着狍子出来,云惜娘抱紧了他,将头死死的埋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云慎看到云晏晏那笔直的站姿,和她那道被灯笼的光拉的长长的、不动如山的影。 云晏晏的仪态当真是不错的,便是脸上的神情如此教人不快,她的仪态仍是挑不出一分的错。 他这两个女儿不过相差了一岁而已。云惜娘是个孩子,云晏晏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样严厉的教导,才能教出这样的仪态。 他与韩月娘对云惜娘的教养已算是精心无比,云惜娘却是没有这等仪态的。 云慎忽的记起,他并不知云晏晏这些年是怎样长大的。他那位长姐自小便不是什么温柔和善的人物。父亲不在,母亲亡故,此般的境况他的女儿当真就能长成个明朗爱笑的小娘子吗? 云惜娘久久的不见云慎反应,便刻意轻抖着身体,做出惊惧可怜的模样来。果然,这一招有用的很。她的阿爹如往常一样,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抚。 云惜娘并不知道云慎此刻心中的想法,否则她必要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 此时此刻,云慎安抚着小女儿,心中百般的不是滋味。小女儿躲在他的怀中哭诉着心中的惶恐害怕,大女儿呢。晏晏她可曾像惜娘这样,躲在亲人的怀中哭一哭小委屈,道一道心中的不安。 云慎想起幼年时云毓待他那不冷不淡的模样,便自以为的有了答案。 他的这个自以为,和云晏晏那良好的仪态给了他一个错误的引导。原本在云慎的记忆里,当年云毓带走云晏晏就是为了让他能顺利的上任,是为了云家。所以此时,在他的想象中,大女儿这十二年过得实惨。不过只是衣食无忧罢了,没有人给过她疼爱宠溺,没有人会如父母一般关心着她。 云慎的心理活动,云晏晏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演上了瘾,对着小心心做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你亲自照看着,别饿着它、别渴着它。明日天一亮便去寻个镖局,一定要要妥妥当当的把它送去长安,交到秦家六娘子手中。过一会儿你找出笔墨来,我写一封信,一并带给秦六娘子。” 云晏晏说着台词,手底下完全没耽搁她盘狍子。 而在云慎的眼中,她那不是盘狍子,她那是依依不舍的抚摸着狍子。一瞬间里,他又忆起了杨氏,忆起她作过的诗、她作过的画,多有鹿的身影。 杨氏是喜欢鹿的。 往事纷至踏来,这边厢小女儿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抬不敢抬,显然是怕极了那狍子。那边厢,大女儿形单影只的嘱咐着女侍必要好好照顾那狍子,分明万般的不舍得。 云慎按了按发胀的额角,道:“今日且将就一晚,明儿还是收拾出后面的院子,叫她们姊妹俩分开住着。 晏晏,这狍子你既喜欢养,就养在自己院子吧,莫放出来吓到你妹妹就是了。刚好,你带来的几个人就都安置在你院子里。” 云慎话音一落,现场有三位暗暗的变了脸色。还有一位是明显变了神色的,但因她低着头,并没人注意。 第二十三章 微妙的异曲同工 明显变了脸色的是赵钱氏,暗暗变了脸色的是玉蝶、陶花氏和韩月娘。这几位倒是默契,齐齐的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云晏晏的嫁妆。 除出云晏晏的生母杨殊娘所留下的嫁妆,魏氏和云毓又各自添了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数目虽不算太多也可着实的不算少了。 云毓替云晏晏打算的周全,所给的嫁妆多以财帛为主,叮嘱她一至辽东便着手置办两间铺面、些许田产,填到拟好的嫁妆单子上,成婚时作为私产陪嫁。 铺面田产这些东西是需要人打理的,陶、赵两位管事便是那打理的人选。云晏晏未出阁,陶、赵两房四个人皆安排在她的院子里,方不便方便、规不矩规矩的且不提,打理私产一定是不方便的。 不巧遇上国丧,许多事都需重新计划。尚来不及商议呢,云慎便做了如此安排,这就不得不教人多紧张几分。似云晏晏这等状况,未出嫁时亡母的财物皆由家中长辈掌管,之前是云晏晏的祖母魏氏管着。眼下的情况,是云晏晏自己保管着还是交由云慎夫妻俩? 国丧期间禁办喜事,递嫁妆单子也属喜事的一个环节。倘是农商人家,递张嫁妆单子也没什么,偏云慎是官身,行事自须万般的谨慎。嫁妆单子不能递去章家,若云晏晏又不能自己保管,此事就需好好的思量打算着。 毕竟在云毓的口中,韩月娘此人的形象很是不佳,不佳到玉蝶与两位主事妈妈齐齐的疑心,嫁妆托在她手中会不会少了些什么。 事实上,韩月娘的确打了那些嫁妆的主意。 杨氏虽是孤女,可她毕竟是弘农杨氏的人,出嫁时杨氏族中是给了一笔嫁妆的。 韩月娘脸色变化也是因着云慎的安排。她的想法与玉蝶等人有着丝异曲同工的微妙,她也不愿陶、赵两位留在府中,因她瞧着这两房人一脸的干练,是有些年岁见识的,而云晏晏再如何也是个孩子罢了,所以韩月娘十分不愿他们留在云晏晏的身边。 她自小拮据怕了,姑母韩氏为人不甚大方,手中也没多少好东西,共只给过她几块料子,三两件首饰罢了。可就是那几块料子做的衣服、那三两件首饰,便是她幼时所有的好东西了。长大了,她费心拔力的攀住了云慎,衣料、首饰都有了,可心中总也觉不出满足。云慎是七品的县令,每年的享俸比八品的县丞多上五、六石,职田多了百亩,可她的首饰还是不如县丞家娘子的好。 她将就些也无妨,可她还有女儿,她的惜娘将来是要攀高门的,总要多些好东西撑妆傍身,以免教人小瞧了去。所谓好东西自不是单单以值钱这个标准衡量,那是要讲风雅讲底蕴的。似弘农杨氏那样的世家,随便丢出件木头块来,也比市面上买到的金银珠玉要好。她要云惜娘同云晏晏住在一处,也是想着云惜娘能从云晏晏处沾得些好处来。 人总要越过越好,不然枉费在人世间走这一遭。 韩月娘心中自有着计算,此刻却没多言什么,只道:“表哥放心,我定会妥当的安排,教大娘子满意。”说罢了,她走到云惜娘面前,蹲下身来说道:“惜娘最是孝顺阿爹的。莫要再哭了,不然你阿爹又要担心你,担心的没办法入睡。” 云惜娘只露出半张脸来,咬着唇颤声的道:“姐姐不会生气吧,都是惜娘不好。” 韩月娘笑道:“大娘子怎么会因为一只狍子就生自己妹妹的气呢。想来是长安城没有这东西,故而大娘子觉得新鲜。原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以后见多了大娘子自然也不喜欢了。” 在她们说话的时间里,玉蝶悄然的拉动着云晏晏的衣袖。 第一下,云晏晏没反应过来。 第二下,云晏晏疑惑了,并认真调动思索起玉蝶的意思。 第三次,玉蝶没有再拉云晏晏的衣袖,而是摸了摸小心心脖颈上的银铃,想通过银铃、银子、银钱这样的联想来提示云晏晏。云晏晏却更加的疑惑了。 没有通讯工具私聊沟通,只凭脑电波很容易猜错啊。沟通这种事情,当然是直接问来的靠谱。 没有机会?那就制造机会呗。 “父亲,我可以先把小心心送去我的院子吗?” 云慎颇有些疲惫的道:“随你。时辰不早,早些安歇,需要什么只管同你母亲说。” 云晏晏应了声知道,又福身向云慎、韩月娘道了句“父亲母亲也请早些安歇”便带着她的人、拉着她的狍子,随着领路的女使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云慎、云惜娘、韩月娘一家三口温馨的谈话声,直听得云晏晏一阵阵的牙疼。这绿茶不止白莲不休的剧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才来第一天,她就无比的怀念起从前的逍遥日子了。 因为有那引路女使在,说话不便,连玉露都闭紧了嘴巴。云晏晏倒是聊兴甚浓,向那女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使回道:“回大娘子,奴婢小兰,是娘子院里的粗使。” 云晏晏又问,“你每个月有多少月钱?” 小兰想到了云晏晏或会向她打听些事情,却没想到云晏晏没有打听府中的人事,却是问起了她月钱。小兰愣了愣仍是很快回道:“回大娘子话,奴婢是粗使,每月可领二十文钱。” 二十文?喂鸟都不够啊! 玉露悚然了。她的小娘子该不会要按照这个府里的标准给她们发月钱吧?!惊吓没有到此结束,她又听到云晏晏问道:“四季衣衫每年各有几套?” 小兰回道:“奴婢是粗使,年节时能得一套新衣裳。翠桃、翠杏几位姐姐得的衣衫多些,娘子时会赏赐些旧衣衫。姐姐们不穿的,多会给我们。” 一路上,云晏晏围绕着小兰的银钱福利打听的那叫一个事无巨细。说话间到了那座空院处。 小兰才开了院门,回头便见玉露站在她身后,伸手递了什么东西过来。小兰下意识的去接了,只觉手心微微一沉,些许的凉意沁入掌心的肌肤。 她的思维停摆了一瞬。这是赏钱吗?是传说中的赏钱吗?像县丞、县尉、主簿他们家一样,时会打赏给女侍仆从的赏钱吗? 第二十四章 云晏晏的三连惊 小兰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掌,而后又缓缓的张开,激动无比的看向她人生中的第一笔赏钱。她们家的娘子、小娘子是从没打赏过银钱这东西的啊。 借着灯笼的光线,她看清那不是什么赏钱,而是两枚花草纹样的银戒指。 银、银戒指! 小兰心头狂跳,猛地抬起了眼,看着玉露。她那眼中分明有着些许的惶恐。玉露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待想到对方因何是这反应后,心中一时的复杂,也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滋味。至于吗,就两个银戒指。满长安的人都说他们伯府穷酸,可她们也不至于没见过几枚银戒指。 玉蝶在旁说道:“大娘子赏你的,不管你是自留着还是如何,既此时大娘子赏了,你便得收着。” 玉蝶话说的一板一眼,语气实不怎么柔和,可听在小兰耳中却是天籁一般。当然是悄悄的自留了,还会如何?她总不会报给娘子知道的。虽说她有心攀娘子的眼,素日里一惯的爱表现。可她攀娘子的眼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多涨些月钱吗。 回了神的小兰忙不迭的谢了赏,将那两枚银戒指收的妥妥当当的。早前她便注意到,玉蝶、玉露发间插得首饰很有分量,此刻细细的瞄了几眼,便是一阵的眼热。 大娘子待女侍是真大方啊。 收在怀中的戒指略有些硌,小兰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两圈小小的圆。回想玉露方才的模样,那般随意自然,甚至带着些漫不经心,显然是惯以此类物什赏人的。 两圈小小圆恍似化作了两枚小小的烙铁,烫出一股热气直冲小兰的脑门。她迅速做了决定,面上的笑意更添了几分讨好,“府里现有两位姨娘,一位范姨娘是郎君自岭南那边带来的,另一位汤姨娘,大娘子许是知道,听闻她是郎君在老家时纳的。 原本这院子是要分给两位姨娘中的一位,后来不知为何,娘子将两位姨娘分去了一处院子住着。就是前面那座了。” 小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花墙,又将方向一掉指着另一个方向道:“这院子后面原有着一片水塘,娘子不喜便填了,种了些花草在那儿。夏日里恐蚊虫要多些。再后面是一排杂物间,平日没什么人过去。” 小兰口齿清晰的将自己知道的有关这院子的一切说了个详细,边说着边推开门,引云晏晏一行人进了院子。 玉蝶的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番,向小兰道:“我不熟悉这府中的地形人事,还要劳你跑一趟,拿些清扫工具来。” 小兰自无不应,殷勤道:“姐姐客气了,不敢担姐姐一个‘劳’字,姐姐有事尽管吩咐。可需再唤几人来洒扫?” 玉蝶笑道:“今儿晚了,只取些清扫工具来简单打扫便是,不需惊扰旁人。” 小兰应声,将灯笼递到玉蝶的手中,道:“多一盏能照的明亮些。” 说罢,小兰便快步的离开了。没了灯笼,纵月色明亮,遥遥的也没人会留意到她的行踪。过后娘子问起,也好糊弄。 娘子能比两枚银戒指重要吗?那自然不能啊。 小兰的身影很快的就消失在视线中,玉露提着一盏灯笼,围着院子的外围转了起来。玉蝶则立在院门处,状若无意的观察着四方状况。 院子里同时响起了四道动静。 “听到没?二十文,喂鸟都不够啊!”这是云晏晏那充满八卦气息的声调。 “俄的小娘子啊,你咋能说自己是扫把星么。”这是赵钱氏那满是焦炙的关中腔。 “小娘子需尽快定个主意出来。”这是陶花氏忧心嫁妆财帛的声音。 “砰——”这是小心心在欢快的奔跑中,不小心撞到了门。 两位主事妈妈都急,但云晏晏是主人,她们再急也停了口,只听着云晏晏先说。 自家小娘子的德行,玉蝶比两位主事妈妈更加清楚。她不由的转回头来,往院子里瞧了一眼。 对于她们所担忧的,云晏晏没有半分担心的。她心中早有主意,一个与云毓的安排截然不同的主意。 云毓的安排皆是基于她留在辽东的基础上,可她压根儿就没想留在辽东。买什么田产铺子,赶紧找到未来都护府的所在,趁着地价还便宜,一通的买买买才是正经啊。 待武后两口子打赢高句丽,建立都护府,她将地一卖便是净赚一笔。 要什么铺面,苦心巴拉的经营,麻烦不说,到时候还不一定能卖上价钱。 “财帛留下一成花用,余下的我别有安排。” 陶花氏道:“婢子没什么本事,只多经了些岁月。小娘子有何安排不妨说与婢子,婢子也好为小娘子出些主意。” 云晏晏道:“当然是花在姑母头上,统统都花出去。” 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两位和门口的一位齐齐的一愣。如果不是云晏晏自小便有神童之名,素日里再是闹也从未在大事上离谱,时时的还会展露出远超年龄的不俗见地,她们定会学那些御史死谏到底。 仿佛是在印证她们心中那摇摇欲坠的信任,云晏晏的声音又传了来,“我才多大,他们要真的打我嫁妆的主意,我怎么护?不如暂且花出去来的干净,待风平浪静,还能帮姑母赚上一笔私房钱,何乐不为。” 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陶花氏咬牙道:“但听小娘子吩咐。” 云晏晏信心满满,仿佛已经见到了光明钱途,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放心,跟着我,一定天天有肉吃。” 几人嘴角齐齐的一抽,却也没再围绕这个问题说什么。这个疑惑解了,陶花氏又不放心的问起了下一个疑惑。 “婢子知道小娘子做事必有缘由。只是,小娘子何故说自己是扫把星,这种话于小娘子是万万没有好处的。” 云晏晏反问:“我不这样说,如何回长安。” 几人又是齐齐的一愣。 赵钱氏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回长安?” 是她听错了,还是她没睡醒。 “你们不想回长安吗?” 当然想啊,她们亲友孩子都在长安呢。 陶花氏隐约明白了云晏晏的打算,急道:“婢子的至亲皆在长安,婢子自是想回去的。只是娘子将婢子给了小娘子,婢子便是小娘子的人。事事都要为小娘子打算着。小娘子总要嫁人的,名声对女子来说何其重要。背上这么个名声,小娘子以后如何嫁人。” 云晏晏道:“我嫁人也要离姑母近近的,越近越好。” 一个自小没在正经事上离过谱的神童,自然有着她的考虑。陶花氏、赵钱氏乃至玉蝶都恍惚明白了什么。嫁人要嫁的近近的,越近越好。而且,娘子定不会在意小娘子有没有这个扫把星的名声。 虽是恍惚的明白了些,赵钱氏开口仍带着些迟疑,“两位小郎君自然是都极好的人物,无论哪一个都是极......” “钱妈妈!”云晏晏惊悚了,到底怎么样的脑回路才能让这位如此作想。她颤颤巍巍的申明道:“两位小郎君都是我弟弟。弟弟!” 赵钱氏这回真的恍然了一个大明白,就说嘛,素日里瞧着小娘子与两位小郎君都不像有那么回事。 她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道:“打嘴、打嘴。这哈明白咧,是西院那位十郎君......” 云晏晏惊呆了,云晏晏惊恐了,云晏晏感受到比刚刚还要猛烈的暴击。 温十郎。 温言笑! 呸呸呸,她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温言笑那货! “钱妈妈。”云晏晏做出一脸的义正言辞,“我没有心仪的人。” 这下子连门口望风的玉蝶都急了,“那小娘子浑说什么扫把星不扫把星的,便是这门婚事如您意的退了,将来可要怎么办。” “将来。”云晏晏拉住了疯跑的小心心,道:“管什么将来,快活一时是一时。” 听听,这是神童能说出来的话吗? 第二十五章 云府 今夜无人安眠 揣着自家小娘子究竟是靠谱还是不靠谱的疑惑,玉蝶和两位主事妈妈皆是一夜的梦境断续,睡得实在不怎么好。 这一夜,睡得不好的不仅玉蝶与两位主事妈妈。 云慎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皆是有关杨氏的往事,那些本已模糊的回忆,透过时光,一点点的明晰起来。 韩月娘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时而想着要怎么保证云惜娘在云慎心中的地位毫不动摇,时而想着要如何哄云晏晏拿出些好东西来与云惜娘,时而又想到云晏晏那骇人的饭量......纷纷杂杂好一通的心烦意乱。 云惜娘圆瞪着双困倦的大眼睛,久久的难以入眠。她的睡不着不是主观的睡不着,她想睡,是客观原因不允许她睡。 身侧,云晏晏在睡梦中手舞足蹈、出拳踢腿,云惜娘生怕一个躲避不及便被砸到或是踢中。 不远处,云晏晏的两个女侍打着地铺。那个叫玉露的不是打鼾便是说梦话,说梦话便说梦话吧,偏还说的格外与众不同。什么“樱桃不要配酥油,只砸些碎冰镇着便好”;什么“馄饨只要萧家的,去了汤汁,回来煮茶”;什么“六十只庾家粽子,要蜜枣的”;什么“管你是烤驼峰还是烤什么,小娘子吃烤肉必加安息茴香”;什么“槐叶冷淘要过冰水,冰水!不知道是什么冰水,什么是凉水吗”;什么“小娘子说了,清风饭那东西吃着不顶饱,再弄盆团油饭来,多多的放煎虾”...... 大半夜的,听这些! 云惜娘暮食本就吃得少,此刻再听这些,不止心中烦,肠胃也跟着躁起来。她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反正屋里的人都睡着,她做些什么旁人都不会知道。比如,将云晏晏踹下榻去。 云惜娘才刚一抬腿,玉蝶立刻就坐起了身,“二娘子是要茶水吗?” 说不要?抬起的腿怎么解释? 云惜娘只好顺着这个误会,假装是要下床喝茶。她维持着和软的形象,微微笑着道:“有些渴了。” 玉蝶起身来——到外间唤起了念秋。 “二娘子渴了,要茶喝。我不知二娘子素来的习惯,怕伺候不好,只好叫你起来。” 念秋也被玉露的呼噜呓语吵得睡不安稳,此刻被玉蝶一唤便翻身起来,给云惜娘倒了一杯茶水喝。 本就饿又被玉露念叨的发馋,一盏茶下肚,那滋味岂一个饥肠辘辘了得。 一番折腾后,云惜娘压着叫嚣饥饿的胃部重新躺回到床榻上。不多时,她再次的抬起了腿。 玉蝶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二娘子是要起夜吗?” 谁要起夜! 但是不说起夜,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抬起的腿。再说要茶?不不不,不能再喝了,再一杯茶冲下去,她就控制不住那想吃宵夜的冲动了。 于是,才刚有些睡意的念秋再一次的被玉蝶唤了起来。理由仍是不了解二娘子的习惯。 念秋且懵且怒,起夜还能有什么习惯。能有什么习惯!但伺候云惜娘本就是她的责任,念秋心中再是有话,也说不出什么。 又是一番的折腾,云惜娘又一次重新的躺回到床榻上。这次她多等了一会儿,避开三次云晏晏抡起的胳膊、五次踢出的腿,这才轻着手脚转过身来,再再一次的抬起了腿。 “二娘子是饿了吗?” 云惜娘不想说话了。 这个玉蝶是故意的吧,怎么云晏晏如何扑腾她都不醒,她只轻轻一动,她就坐起来问这问那。 云惜娘诚然是饿了,但她是从不吃宵夜的。她怕胖。 在起夜和喝茶中间,云惜娘选择喝茶。 又是一盏茶下肚后,云惜娘放弃了踹云晏晏下床这个念头。日子还长着呢,她有的是办法收拾这个讨厌的姐姐。她总会教她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存在。 不过就是个替她顶包的,真当自己就是她的姐姐了吗?阿爹的女儿,只有她,只有她云惜娘。 什么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大概就是半刻钟后发生的事情了吧。 云惜娘躲避到床榻的最里面,用枕头、被子堆起一道堡垒在中间,将自己护起来,闭了眼睛,准备睡觉。忽然间的木料咔嚓,榻崩床塌。 从一堆木料、枕被间爬出来,惊魂未定的云惜娘差点装不下去。什么瑟瑟发抖,什么泪流不止、晕厥过去......她统统不想做,她只想冲着云晏晏大喊一声“滚!” 但她不能,因为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脚步声,约莫是那几个粗使女使和云晏晏带来的仆妇听到了动静。再不过不久,云慎也该赶来了。 她不能发火,不能喊,不能失了楚楚可怜的和软形象。 从一堆木料枕被间爬出来云晏晏,满脸的睡意朦胧,“怎么又塌了?” 玉蝶神色如常,轻声道:“许是大娘子又在梦里同人打架了。” 玉露亦是一脸的见怪不怪,打着哈欠问道:“小娘子......哦,大娘子可饿了,要不要吃些宵夜。还有些茶米、肉脯可以煮粥。箱笼里现成的茶炉子。”她随手指指屋中四散的木屑,“柴也现成的。” 云惜娘的指甲都要陷进掌肉里去。就在她即将忍不住要去扇玉露泄愤的时候,云慎和韩月娘赶到了。她也就只好生忍了,扑倒云慎怀中做瑟瑟发抖、泪流不止、几欲昏厥状。 总之,这一夜云府中就没谁是香香甜甜一梦天明的。 东方微明,晨曦初露。 一家人各顶着双深浅不一的黑眼圈,坐做到了饭厅里。 一夜的时间里,又是追忆亡妻又是思量如何补偿长女,再被小女儿抱着哭了两场,云慎深感疲惫,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相对于云慎,韩月娘想的更加多,此刻也是更加的没胃口。云惜娘就更不用提,明明饿的要命,却被一口气噎的不上不下,胃口着实不佳。 云晏晏也没胃口。不同的是,别人的没胃口体现在自身的食欲不佳上,她的没胃口却是体现在女侍劝说的话语中: “小娘子今日怎么吃的这样少。” “小娘子再用些吧,别饿坏了身子。” 云慎闻言往这边瞧来,只见云晏晏正端着汤碗,不紧不慢的喝着,她面前整整一箩筐的笼饼只剩了两三只。 一箩筐,该是吃饱了......吧。 韩月娘同样盯着那只几乎空了箩筐。只觉嘴里的食物更如嚼蜡一般。整整一箩筐的羊肉笼饼,那么大只的一只箩筐,还能饿坏了?! 这一顿饭的花用可就抵了她们全家几天的伙食了。昨晚上还砸坏了一张睡榻,听那两个女侍的意思,砸坏床榻这种事于云晏晏来说如家常便饭,三五不时就要发生一次。 一年,至少还得一年她才能将人打发出去。 一年,要花她多少钱! 第二十六章 难道这不是大唐人的常识吗? 食不知味的情况下,一口食物都下咽的艰难。韩月娘放下碗筷,道:“过几日唤牙婆来一趟,我院子里用不了那么多的女侍、婆子,打发几个也好节省些开销。” 云慎的注意力从箩筐上转回来,疑惑道:“前些时候你不是还说人不够使?” 韩月娘笑道:“我没什么,只是不要委屈了大娘子。钱银就那些,这边添了那边总要减些。” 云慎蹙眉道:“怎么就要拆了西墙补东墙了,钱银不够使吗。” 韩月娘道:“表哥不理中馈,自是不知柴米价,人情往来,换季添衣,样样都是花销。” 云惜娘闻言,亦将碗筷放下,道:“惜娘也用不了那么些人。衣服首饰都够用,惜娘不要了。” 在云慎的心中,云惜娘是最乖巧体贴的。此时闻言,他温声笑道:“惜娘乖,莫听你母亲的,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 云慎虽是在笑着,眉间却还仍有着丝丝的不悦。他的月娘惯是温柔懂事的,今儿是中了邪了吗。云晏晏才来一天,无非吃的多些,便要当着孩子面说钱不够用。 云慎的神情,韩月娘最会观察。她绞着手中的绢巾子,微微垂首道:“这话原是不该当着大娘子说的。我也是再三的思量过,想着有些事情,大娘子早些知道,总比晚些知道或是不知道的好。咱们是一家人,凡事清清楚楚的说明白,好过多思多想。若是因为这些小事横生了猜疑,那便不美了。 大娘子不知,这家委实不好当,每日一睁开眼就是一项又一项的花销。我也是个无能的,叫钱银愁得日夜忧心。两位小娘子将来出阁,总要有些嫁妆傍身,银钱财帛自是要攒上一笔的。能俭省的,自是要想着办法的俭省着。” 云慎的眉头渐渐舒展,想着自己惯来不理这些琐物,自出华阴便是韩月娘一直的照顾他的生活,心中的暖意伴着愧疚一起生出。他软了语气,向韩月娘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云晏晏一面吃饭,一面观看着眼前的发展。 啧啧啧,瞧瞧这坚挺的人设,果然是会随着枕头风起舞摇摆的便宜父亲啊。韩月娘轻飘飘三两句话,就能左右了他的情绪。 不知为何,嘴里的饭居然变得好吃了些。云晏晏认真琢磨了片刻,悟了:这个原理,约莫等同下饭神剧。 本着健康饮食的原则,吃到八分饱云晏晏便停下筷子。用了漱口茶后,方才开口道:“父亲大人是正七品上阶的县令,按律每年能领禄米七十五石,相比正七品的京官少五石,但职田要比正七品的京官多五十亩,有四百亩之多。高祖陛下定下的规矩,职田收租每年每亩不能超过六斗粮,若按一年一亩五斗粮来算,便是两千斗粮,合二百石,加上禄米共二百七十五石,另还有月俸、力课两项银钱的进项。莫说家中只咱们几口人,便是再养十个母亲、十个惜娘、十个晏晏,父亲也是养的起的。” 顿了顿,云晏晏又道:“人情往来应是花销最大的一项,却也不是月月要送。且人情往来是有往有来的,一进一出也贴不了太多银钱——母亲竟攒了那么许多嫁妆给我和惜娘。” 长长一篇话说完,听者三人各有反应,其中以云慎反应的最为直接,他有些目瞪口呆,“你还懂这些?” “自然懂啊。”云晏晏有些诧异。怎么听云慎着语气,她懂这些是件很意外的事情。怎么回事,难道这不是大唐人的常识吗? 云慎的呆愣褪去,很快转为了新奇,“你还懂什么?” “父亲母亲在上,原轮不到我胡说的。既父亲问了,我便胡言几句。咱们云家书香传家,除了那两间屋子的书籍,委实算不上是家大业大的门户。小娘子出阁,嫁妆过于丰厚,知道的说是母亲省吃俭用攒下的,不知道又会如何说?倘若有小人针对父亲,便不知要编造出什么来,往父亲头上泼脏水。与其如此,还不如不俭省的好。” 云慎的脸色又是很快的从新奇转做了慎重,他静默了小片刻,方道:“这些都是你姑母教你的?” “是。” 云慎问道:“你姑母还教了你什么?” 云晏晏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配合的回答道:“君子六艺、茶道、香道、马球、蹴鞠诸如此类的,但凡是别家小娘子学了的,姑母都让我学了。” 云慎再问:“针凿女工可学了?” “没有。学那些做什么,费时费眼还无用处。哪家小娘子的‘亲手绣活儿’真的是自己做的,但有空余时间,全去琢磨叶子戏或者双陆、藏钩、射鸭、簸钱之类的玩意儿。” 云惜娘噗嗤一声笑出来,巧笑倩兮的道:“常听人说纨绔子弟,纨绔子弟,只听说也没见过。原来咱们家就有着位女纨绔呢。” 说罢了,她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水汪汪的眼睛里带着些惊恐和无措,微声道:“我,我一时张狂了,不该拿姐姐玩笑的。姐姐没有生气吧?” 云晏晏没有生气。此时此刻,她很惊奇——哟,白莲怎么还有绿茶的技能了。 白中有绿,绿中有白。双管齐下,疗效快? 实际上云惜娘这番话在云慎处并没有起到疗效快的作用。云慎的出身毕竟还是与韩月娘不同,又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他自然明白云毓为什么要教云晏晏这些。 那是按照高门大户的娘子养的。无论是君子六艺、茶道、香道一类的风雅玩意儿,还是马球、蹴鞠、叶子戏那些游戏,皆是交际的媒介。 云慎心中一声叹。长姐教晏晏的这些,以后怕是用不到的。章家不过辽东本地的寻常富户,章家那孩子也不过寻常资质,便是将来侥幸能中第入仕,也坐不到什么高阶的官位。 便是做到他这样的七品县令,云晏晏所学的那些怕是也用不上几样。 嫁入章家,针凿女工远比其它有用。如此看来还是云惜娘更加合适些,只可惜,庚帖已换,事情已成定局。 云慎心中一阵的惋惜。这惋惜中只一丝是为了云晏晏,绝大部分还是在惋惜错走了一步。倘若云晏晏真的能嫁入高门,于他的仕途何尝不是个助力。 真要用云惜娘换云晏晏,云慎又是不舍的。他总是不会一辈子在辽东任职,云惜娘纤弱,他实不放心她一人嫁在此处。 归根结底,还是他那祖父不该酒后戏言,与章家订下两姓之好,换了信物。平白叫那章家咬住了他们家。 想到此处,云慎又有些恼火:搁置了三代的亲事,章家竟还拿着不放。 云慎默然不语,心中思绪纷杂。韩月娘也是同样的默然不语,不同的是,她的思绪并不怎么杂乱,她先是被云晏晏那句“母亲竟攒了那么许多嫁妆给我和惜娘”给气噎了。她攒多少嫁妆都是给云惜娘的,关她云晏晏什么事。 而后,韩月娘开始高度的警惕起来:这个云晏晏实是个高手,一番话连削带打还不见血的。 不得不说,韩月娘想多了。云晏晏说这么老些的话,只是单纯的想要向她传达一个信息:想要短了老娘......不,本小仙女的花销,做梦! 第二十七章 说不上该郁闷还是该满意 韩月娘说不上自己该郁闷还是该满意。 若说郁闷吧,那两房人都是温家的仆役,此番只是顺便护送云晏晏来辽东,不会长跟着云晏晏。不需她费什么力气将人从云晏晏身边调开。对此,她是乐见的。 若说满意吧,云晏晏身边只留下两个贴身女侍,需得再添粗使,她又那样的能吃,只两顿饭厨房便叫苦不迭喊着人手不够。此般情况,即便是不添厨娘,烧火切菜的杂役也得多添两个的。这一项一项的,项项都要用银钱。原本还想着从云晏晏的嫁妆中得些好处,却没想到魏氏和云毓只给了套首饰做添妆,杨氏留下的东西也都是些样子货,不值什么。实在是让她怄的很。 她不是没想过节省些银钱,只是她才一拿出为难的姿态来,云晏晏便一脸怒色,愤愤然的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婢子,敢欺母亲!” 然后话叠着话,话套着话的将她韩月娘捧成个善良和软、只吃诗词歌赋活命而不沾烟火气的仙女,不沾烟火气的仙女嘛,自然是不知柴米价的,如今生被一群刁奴给欺负了,造成此为难的境况。 这才是最让韩月娘怄的地方。不承认自己是善良和软、只吃诗词歌赋活命而不沾烟火气的仙女?那她就得承认,自己是想刻薄云晏晏;承认自己是善良和软、只吃诗词歌赋活命而不沾烟火气的仙女?那不能啊,必须不能啊。身边的云慎已经投来了满眼的怜惜。再继续下去,云慎可就要彻查府中账目。 她还能说什么,她还能做什么。她只能赶紧刹住这个话题,且从此不说。 云晏晏说不上自己该郁闷还是该满意。 说郁闷吧,她成功的瞒天过海,让云慎和韩月娘以为姑母和祖母只给了她几件首饰做添妆,她的嫁妆只有杨氏留下的些旧物。对此,她表示感谢。感谢祖母、感谢祖母,没有同云慎书信详细她的嫁妆问题,感谢大唐的通讯业务的不发达,感谢大唐交通的不便利。 说满意吧,她又想一头撞在地图上。未来的安东都护府设在平壤,而现在的平壤居然还在高句丽的版图中。云晏晏欲哭无泪,伟大的太宗陛下啊,居然没把平壤给打下来。 投机不成,云晏晏懊恼的很。早知有今天,她一定不在历史课上偷吃雪糕、偷吃辣条、偷吃彩虹糖......她一定会要好好听讲,不,她一定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把唐史啃透彻。对此,她表示遗憾。遗憾在大唐,地图不是样随处可见的物品,以至于她有了个不能实现的设想。 懊恼的同时,云晏晏迅速改变计划并赋予实施。她打算用云毓的名号在辽东置办庄子和铺面,分别由赵、陶两房人照料经营。按说这种情况手续是很麻烦的,但她父亲是县令啊,一应手续统统都不成问题。 果然的,云晏晏一提,云慎便毫无压力的应了。 云慎对于此事的理解是,长姐不放心云晏晏,故才在此地买地置产,方便传递信传物,通些消息。云慎是支持的,待以后他调任了,晏晏嫁在此处,有长姐的产业在此地,于云晏晏来说多少也是个依仗。 本着趁热打铁的原则,用罢朝食云晏晏便打发两位管事出去寻合适的铺面、田产。两位主事妈妈则是一面忙碌着布置院子,一面不时的向云晏晏投去不放心的目光——虽说是稳妥的处理了嫁妆的问题,但小娘子怎么能将她们都安置在府外呢? 玉露年龄小,除了同小娘子胡闹外,实当不上什么大用。玉蝶虽稳当些,但也没经过多少事,处事难免不够稳妥。倘若小娘子吃亏......嗯,小娘子会吃亏吗? 这貌似是一个很难想象的问题。一个神童,一个力大无穷的神童,吃亏的可能似乎不太大啊。 时间在两位主事妈妈的纠结中飞快的过去,院落也在两位主事妈妈的思考间一点点的舒适起来。在一切接近尾声的时候,韩月娘领着三个小女侍走进了院子,“瞧瞧我们大娘子如此能干。我去挑女侍的功夫,这院子就布置好了大半。知道的还罢了,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我是轻怠了大娘子。” 一通见礼后,落了座。韩月娘又道:“我来的晚了,大娘子这里可还缺些什么少些什么。” 一应的家什或从库里取,或是上街采买,都是齐全的。韩月娘此问只是向仆从们显示她的细心妥帖罢了,不想下一刻,她就听到云晏晏说,“还少几张睡榻,劳烦母亲了。” 不提睡榻还好,一提睡榻,韩月娘那才吞下不久的气都腾腾的翻了上来。 听听这话,还少几张睡榻。 几、张! 一张睡榻搁在旁人那里,长则能睡一辈子,短的也可用上几年。轮到她这里,一买就是几张了。 调整了下情绪,韩月娘笑着道了声“好”,而后省却了展示自身的铺垫过程,指了指那三名小女侍,直接进了正题:“我自小是个没见识的,也不知伯府是个什么规矩,该给大娘子备几个人使唤。自作主张的挑了三个粗使来,同你妹妹一样,院子里都是五个人伺候着。大娘子觉着可好。” 院子不大,三个粗使那是足够用了。 云晏晏道:“劳母亲费心,甚好。不知这三个女侍都叫什么,会些什么?” 三名女侍闻言上前来行礼,依次道:“奴婢知夏,梳头上妆、针凿女红都会些的。” “奴婢想春,料理花草最是拿手。” “女婢思冬,会做几道点心吃食。” 哟,原来与念秋对应的不是思那啥而是知夏的原因在这里呢。想春,思那啥,一字之差,差出了多少意思。 云晏晏心中遗憾,没能见证一个名字的热闹。 短暂的遗憾后,她又问道:“你们谁力气大?” 三人中,知夏惯会表现,因此在韩月娘处很是受了些赏识。此刻闻言立即站出来道:“大娘子,奴婢的力气是最大的了。” 云晏晏点点头,又问道:“你们谁跑的快?” 知夏又道:“奴婢腿脚还算利落。” 知夏笑容满面,表现的又伶俐,这让玉露蹙起了眉尖。让这么号人到了小娘子跟前,以后她表现的机会岂不是要被抢去不少。 这还了得! 她与小娘子是一处长大的,难道这个知夏还能比她更加的了解小娘子吗。玉露又有了自信了,出声道:“那你是跑得最快还是力气最大,难不成竟是个样样都拔尖子的人才。你力气有多大,可担的动担子,挑的动水桶?跑的又有多快,能撵的过猎犬还是能追的上兔子?” 语气有些微的不友好,却也问到了云晏晏此刻想问的问题。于是玉露收获到自家小娘子投来的赞赏目光,顿时越发的自信起来,连身姿都立的如刚刚浇过水的小树苗,透着那么一股子精神。 撵的过猎犬?追的上兔子? 知夏一个激灵,迅速有了个不妙的联想。听说这位大娘子是带着只狍子来的,听说昨晚上这位还要拉着二娘子去打猎...... 几乎是立刻的,知夏回道:“奴婢力气最大。” 第二十八章 先作妖为敬 云晏晏满意的点点头,又向两个女侍问道:“你们谁跑的快?” 两名女侍面面相觑,知夏有的联想,她们同样也有。谁也不敢说自己跑得快,只将头低低的垂下。 韩月娘见状,心中暗唾想春、思冬两个女侍愚笨无用,面上仍是和善的笑着,道:“我的大娘子,你要跑得快的做什么。” “有些差事跑不快就办不好。母亲,府中可有跑的快的女侍。” 韩月娘特别想追问,什么差事要跑得快才能办好,但那不符合她贤良温婉、一心疼爱大娘子的人设,便先说道:“有倒是有一个。厨房里有个打杂的丫头,听说是能撵上兔子的。只是那丫头生的粗陋,人也有些憨。” 云晏晏听罢,立刻道:“不妨事,跑的快就好。母亲把她给我吧。” 三名女侍都是韩月娘特意挑选的,此时云晏晏却向她要另一个。韩月娘很是愣了愣,难道就不讲究个长者赐不可辞的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韩月娘要说不给,又会与她的人设不符了。左右她还能得了个话柄到云慎面前去说,此刻也就痛快的叫人唤那个跑得快的打杂丫头了。 等待的时间,韩月娘慢悠悠的用了两口茶水,觉得此时再问云晏晏为什么要跑得快的,时机刚好,不会显得突兀,也不会显得是她刻薄不愿意满足云晏晏的要求。可谓是一刻不多,一刻不少的恰恰好。 她拿捏好表情,待要开口时,又听云晏晏说道:“你们两位谁会说故事,不拘是什么故事会的越多越好。会耍几样小戏法小杂耍也行。” 得,时机没了。韩月娘只好吞回那到了嘴边的话语,闷头再次的喝了两口茶。心里的问号又多加了一重。 想春上前道:“奴婢会唱几段皮影戏。” 云晏晏先是兴奋,继而又遗憾起来,“国丧期间也不能吹拉弹唱的作乐,还是说故事好些。” 原来要说故事、耍戏法的是解闷儿使。韩月娘心头的重压忽的轻了大半。此等纨绔作风,怎么会抢了惜娘的疼爱去。反倒还能将惜娘衬托的更加惹人怜爱。 也不必问她要跑的快的女侍做什么了,九成九的是打猎使。 韩月娘慢悠悠的喝着茶水,并不作声。云晏晏也端起了茶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碗。 想春久不闻问话,抿了抿唇,又道:“奴婢知道的皮影戏有许多,会唱的只几段。若是只说不唱,奴婢夸口一句,但凡不是新戏,奴婢都晓得。” 说话间,跑的快的打杂丫头来了。那丫头名唤小菊,生的不甚清秀,可也算不得粗陋,人也不憨傻,只不怎么伶俐罢了。云晏晏让她跑了两圈,很是满意。 “母亲,就是她和想春了。” 韩月娘小小的疑惑了下云晏晏的品味,依旧姿态温婉,语气和顺的道:“好,只要大娘子满意便好。” 云晏晏谢了韩月娘,然后认真的思考起名字来。起名字不难,“玉蝶”、“玉露”都是她从前世的阳台上得来的灵感,好听又诗意。如今这几位女侍也如法炮制就是。 那么,是叫若绿、静夜、雪莲、银星,还是明镜、蓝松、玉扇、金琥? 按说是起些带玉字的合适,可她只记得一个玉扇,这里三个人呢。云晏晏挠挠头,又有了新灵感。她要这三个人都是明确的需求的,不如就按照需求内容来起名字,岂不是方便又好记。 当即,云晏晏一指小菊,道:“以后你就叫美团了。”手指一移,又指向想春道:“你就叫......” 叫什么呢?抖、美、快、腾、芒、奇、哔......那么多么平台,选哪个名字才好?云晏晏迅速拍板,选了她比较常刷的一个平台名,“叫哔哩。” 小菊倒是不觉得什么,欢欢喜喜的谢了云晏晏赏的新名字。想春的感受就不怎么美妙了。一天之内名字被改了两次,改就改了吧,叫什么“臂力”?这“臂力”还不如“香椿”好听呢。 才刚改了没一个时辰的名字,又被云晏晏改了,韩月娘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她放下了茶碗,道:“大娘子的女侍叫什么名字,自然都由大娘子做主,谁也说不得什么,只是臂力这名字着实有些奇怪。” 玉露福身道:“娘子怕是忘记了,筚篥是龟兹国的乐器,适合的紧呢。” 云晏晏真心的佩服——厉害了我的玉露,这都能圆上。 韩月娘一阵的心塞——她若有个好出身,自然会知道什么龟兹国的乐器,波斯国的乐器的。可叹,她没有那样的好出身,她连大唐的乐器都没见识全呢。 玉蝶已经取了名册出来,铺开,添写上了“美团”、“筚篥”,而后看向知夏。 差点忘记,还有这个本来在小说里有着不少戏份的知夏。云晏晏再一次的陷入到有关名字的思考中。 她要力气大的女侍,是为方便沐浴。在大唐洗头洗澡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水需要现烧,烧好了一桶一桶、一盆一盆的兑进浴斛里。若单洗头,那就更加麻烦了,没有高家具,得跪在地上洗。没有高家具还好说,可以找材料diy,但热水问题不好解决啊。不动土木的情况下,还得靠人力搬运。 问题来了,负责制造并搬运洗澡水的知夏,应该改个什么名字呢? 要不干脆点,直接叫热水器算了? 在别人听来,该会听成热水汽的吧。嘶,不像话,不像话,听着好生的沙雕。还是在热水器的品牌的里选个差不多的好了。 “你就叫美的吧。”刚好能跟美团凑成一对名字。 然后,云晏晏见到玉蝶一笔一划的在名册上写下了“美娣”两个字。 为什么是娣不是的呢?云晏晏认真的推理了一番,得出结论:“的”是箭靶心的意思,正常人当然不会认为美箭靶心是个名字了。 人送到了,心还被塞了一把,韩月娘没多留,很快带着思冬离开了。 她们走了一会儿后,玉蝶趁着周围人都在忙碌,拉着云晏晏低声的道:“小娘子这是做什么,自昨日起就事事的反常。纵是想回长安,也不该如此行事的。” “做什么?”云晏晏啃着糕饼道:“作妖啊,反正我不作妖,她们也是要作的。不如我先作为敬。” 第二十九章 管她们怎么作 咱们照常作咱们的 玉蝶发现,她家小娘子当真是越来越能作妖,且有上瘾的趋势。有事,捉住了不放作上几场,没事,找事也得作上一场。什么乖巧懂事,什么知礼大度,这些特质仿佛都从她家小娘子的身上飞走了。 玉蝶很担心云晏晏会为此吃亏,但吃亏的苗头只在最初的时候出现过几次,几次过后,韩月娘不再有事没事的过来招惹,云慎的容忍度也一升再升,升到了令玉蝶怀疑人生。 开始,云慎总会黑着脸对云晏晏说:“你母亲一片心,她不容易,你就莫要再挑肥拣瘦。” 后来,云慎总会揉着额角对韩月娘说:“晏晏这孩子就是脾性直,你多想了。” 对此大好局面,云晏晏没有见好就收,且越发的作天作地起来。她的想法很简单:反正良善不良善的都得受欺负,那不如做个作精,怎么痛快怎么过。当作精可比装可怜做戏简单的多。 也是奇怪,她越是作妖,越是没人招惹她。无论是绿茶后妈还是白莲妹妹,统统都消了音般,对她没了意见。 云晏晏的小日子快活似神仙,大肉串、小果酒,佯装习武蹦野迪。想吃什么,让美团去街上买;觉无聊又懒怠看话本,就让筚篥说说故事、讲讲平县的趣事儿八卦;晚上入睡前还能美美的洗上一个热水澡。院子里几位女侍跟着她过得无比滋润,只除了一位——原本的知夏,如今的美娣。 美娣好生的苦不堪言。倘若只是每日提上几十桶水也就罢了,悲催的是清扫院子的活儿也分给了她。云晏晏每天都会在院子里踩出大大小小的坑,清扫、填补那些坑自然都是美娣的活计。那边厢踩坑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这边厢填坑却是复杂费时的,美娣每日忙的脚打后脑勺,压根儿顾不上韩月娘下达的任务。 晃眼就是一个月过去,韩月娘瘦了两斤,而云慎胖了两斤有余。原因无它,当一切开始习惯,习惯成了自然,云慎便发现看云晏晏吃饭是件很下饭的事情,不知不觉中每餐都多吃了不少。 不止云慎,云惜娘也有同感。原本吃惯的餐食,看着云晏晏吃便觉得香甜无比,越发的控制不住食欲,多吃了一餐又一餐。 韩月娘看着日益瘦削的账面和日渐发福的云惜娘,如何还能吃得下饭去,于是一日比一日的消瘦起来,心底的愁闷叠成了山、堆成了海。 终于,在某一夜捉到云惜娘偷吃点心,韩月娘爆发了,扯着云惜娘到庭院里去跳舞。 云惜娘委屈的很,“阿娘,国丧期间不许响丝竹......” 话没说完便被韩月娘打断,“响什么丝竹,我是让你跳舞取乐吗?我的惜娘啊,你瞧瞧你都胖成了什么样子。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如今连你也不肯听我的话了,每天就不能少吃些吗。” 云惜娘拉着韩月娘的袖子道:“阿娘,你说的话我记着呢。入夜不许吃东西。我也不想吃的,可是阿娘你闻,你闻闻这肉味儿。我让这味道熏得,实在饿的发慌......睡不着。” 烤羊肉的味道笼罩着整座云府,韩月娘如何闻不到。她恼的后槽牙直发痒,顿了顿又责怪起另外一件事来,“让你多去那边院子走动,你怎么就是不肯去?” “那院子里有狍子啊,我害怕。”说到这点云惜娘更加的委屈了,“阿娘,那只狍子可吓人了,远远的见了我就直冲过来,三四个女侍都拉不住。还有那个云晏晏,她就是个疯子,她有疯病的。她高兴不高兴了都要背我。阿娘,你不知道她是怎么背人的。阿娘,咱们为什么要招她来咱们家。” 韩月娘叹息道:“阿娘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着你打算。不招她回来,就得你嫁到章家去。让你多与她走动,自然也是有好处的。” “章家祖上是做官的不假,可如今不过一破落户,便是打杀了他们一家,他们又能如何?”云惜娘噘着嘴继续道,“阿娘总说云晏晏身上有好处。她身上能有什么好处,看来看去都是那几件破首饰。” “你知道什么。”韩月娘反倒笑起来,“你当你那个姑母还有你那个祖母,真就只给了她几件首饰做添妆。她的月钱跟你一样,可你瞧她每日都是怎么花用的。别的先不说,只每天晚上都要烤的羊肉、鸡肉、鱼虾螃蟹还有各色果蔬,一个月下来就得多少银钱。我瞧着,你姑母那铺子、庄子的进项,怕都是入了她的腰包。” 云惜娘不屑道:“难道咱们家缺钱吗?” “钱还有嫌多的吗。”韩月娘笑了笑又道:“便不提银钱俗物。弘农杨氏给出的陪嫁,总不会就是那些破烂玩意儿。她定藏了些,想法子弄到手里才是正经。” 云惜娘不语,面上的不屑之色越发的明显。 韩月娘仍是笑意盈盈,“我是你阿娘,谁诓你我也不会诓你。你只管听阿娘的,把东西弄到手。你乖,听话,今日开始每日跳满一个时辰的舞。还有,饭要减量,点心也不能再吃了。” “惜娘记下了。”云惜娘低低的应了一声,没有动作起来去跳舞的意思,也没有放开韩月娘衣袖的意思。她仰起脸来,眼带不甘的问道:“阿娘,云晏晏并不听阿爹的话,不是挑剔女侍便是挑剔吃穿,有一丝的不合心意就要大闹一场。怎么阿爹非但没有讨厌她,还三五不时的去她院子里吃宵夜。” 不提云慎去云晏晏处吃宵夜的事情还好,一提起来韩月娘就是一腔子的火气。府里那两个姨娘是瞎了心眼了,竟然借着搭伙吃宵夜日日往云晏晏那里跑。 吃的什么宵夜,打扮的妖妖娇娇的,谁还不知道她们是冲什么去的。 那起子妖精可是混到了一处去了。她好不容易在云慎那里上几滴云晏晏的眼药,转头就在两个姨娘处给抹个一干二净,说不定那两个姨娘还反过来上了她的眼药。 旁的且不提,只说云慎去两个姨娘院子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韩月娘才平缓的心绪又噌噌的翻了起来,她努力的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向云惜娘道:“好好练舞。总归那个云晏晏待不了多久,咱们在这里也不会待太久。” 说罢了,韩月娘转身离开了。云惜娘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挪动四肢在庭院中练起舞来。 她的神情有些郁郁的——阿娘并没有回答她,为什么云晏晏不需要讨好阿爹。 她想不通,越是想不通便越是忍不住要去想。不得其解之下,她竟越发的恼恨起云晏晏。在云晏晏没有来之前,阿娘从未这般耳提面命的要她做乖巧,讨好阿爹。 在庭院角落的暗影里,两只探出脑袋缩了回去。须臾,那片暗影里闪出两道黑影,一道拉着另一道飞快的走开了。 待走到了月光下,清冷冷的光线勾勒出那两道人影的模样,赫然正是玉蝶和云晏晏。 玉蝶见走的远了,方才停下脚步放开了云晏晏的手臂,低声的道:“我的小娘子,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这不是她家小娘子的脾性啊,便是人家是兜了张大网等着,也不至于就吓到她家小娘子的。玉蝶有些慌,疑心是否因为此刻她们身在辽东,小娘子失了主心骨,故而吓到了呆滞。 云晏晏自然不是被吓到了呆滞,她只是瞧着云惜娘的造型有些出神罢了。 云惜娘今日穿着一袭鹅黄的裙衫,她是被韩月娘拉出来的,匆忙间没来得及打理头发,又这样松散着练了阵子舞,难免发丝蓬乱。于是云晏晏的脑筋就陷入到“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里,循环再循环,久久的出不来。 直到玉蝶急了,连唤两声“小娘子!”云晏晏方才回过神来。 玉蝶道:“小娘子可有主意?” 云晏晏毫不在意的挥挥手,甩开步子继续向书房方向走去,“它强由它强,清风拂山岗。它横由它横,明月照大江。” 玉蝶愣了愣,提着食盒赶忙的追了上去,“小娘子的意思是?” “管她们怎么作,咱们照常作咱们的。” 第三十章 热闹的白云观 云晏晏毫无心理压力的作天作地,玉蝶的一颗心却是不上不下的悬着,怎么都稳不下。她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妥,时时的询问云晏晏是否要打听清楚下原委。 哪里需要打听什么。这桩事情的原委,云晏晏知道的恐怕比云慎还要清楚。那是小说的前序,是她看的最仔细的一章了。 可惜,也是最没用的一章。 云怜娘的曾祖父云文彦与章家那位的曾祖父章翔同在前隋为官,某夜喝高了定下儿女亲家,还换了信物。大业十四年,江都兵变,云文彦投江殉炀帝,章翔则是趁乱逃了。兵荒马乱间两家失了联系,直到云慎到平县为官,章家不知从哪里听得云慎的籍贯身世,拿着信物问上了门来。在绿茶后妈的推波助澜下,这门亲就落在了云怜娘的头上。 瞧瞧这糟心的设定。 云晏晏目标明确:珍爱生命,远离剧情。亲事是一定要退的。至于怎么退,她目前还没头绪,所以她选择——该吃吃,该喝喝。 反正剧情总会来找她的,见招拆招也是个办法。 等待剧情找上门的日子并没有多么的风平浪静。比如,韩月娘终还是设下妙计,开了云晏晏最大的两只箱笼,喜提安息茴香一斗,蜀椒半斗,至于金银珠玉,半颗没见。整整两大箱笼的香料啊,愣是一斤都没能换成银钱,因为云晏晏要用它们烤肉吃,云慎也吃上了瘾。 又比如,小心心策狍扬蹄,一狍当先的撞坏了库房的门,好巧不巧被云慎瞧见了库房里的充盈与琳琅。此事的影响主要有二,一是云家的伙食水平一扫艰苦风格,重回云晏晏来之前的水平;二是云慎接连在两个姨娘的院子里歇了大半月,韩月娘接连的作了几场大戏,这才描补圆满,成功的将云慎拉回了她的院子。 ......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天天都如敲锣打鼓、粉墨登场样的精彩,眨眼便入了三伏。终于,剧情来了。 云慎要携全家要去城外的白云观烧香还愿。小说里云怜娘初见章......嘶,章什么来着?死的太早、戏份还少,加之当时走马观花的观看方式,云晏晏已经记不起那个名字了。 记不起没关系,她可以打听的嘛。 云晏晏不开口打听还罢,她一开口,玉蝶那颗心便更加的稳不住了。谁能告诉她,她家小娘子的心到底是有多大啊,到现在竟还不知道章家的情况。 玉蝶强行咽回了一肚子的话,先回答了云晏晏的问题。 章家这一代有一子章江潮,年十七,一女章湖漪,年十三。如今是章许氏当家,章许氏年轻守寡,苦苦支撑着门庭。外表看,章家还算是书香门第一方小富,实则早现衰势,田产所剩无几。坊间传闻,章家去年冬日还典当了些东西,但不知传闻的真假。 玉蝶详详细细的说了许多,说罢了忍不住又道一句:“小娘子心中可有成算?” “有啊,当然有。” 剧情来了,她的主意也来了。云晏晏觉得,自己真是机智无比。 “当真?”玉蝶怎么也按不下内心的不安,忍不住又问道:“确定有?” 下一刻,玉蝶听到云晏晏自信满满的回答:“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玉蝶想道:小娘子毕竟是小娘子啊,不管近来表现如何的不靠谱,那也是她家素有神童之名的小娘子。 使劲儿的按下内心的疑虑,玉蝶遵照着云晏晏的吩咐去准备东西了。准备的什么呢?备用衣衫、备用的应急药粉、驱虫的香包以及垫子席子若干,怎么看都只是寻常出行的物品。 玉蝶想,或许小娘子吩咐玉露去置办行事的物什了。 玉露的确收到了云晏晏的吩咐,也在准备着东西——细盐一包、蜂蜜一罐、桂皮一包、酱一罐、安息茴香一包、姜一块...... 当玉蝶看清楚玉露细心的准备的东西后,一颗心又不上不下的悬了起来。 辽东本就气候凉爽,出了城上了山路,绿荫蔽赤日,山风拂暑气,一派的宜人景色。 这些,玉蝶统统的无心欣赏。她看着一颗接着一颗嗑糖豆子的云晏晏,内心的忧虑一波接着一波的翻涌。她惯来的稳重,如此的坐立难安还是第一次。 也正是因为玉蝶惯来的稳重,所以才会如此的不安。此时的境况不比长安,玉蝶时时刻刻的替云晏晏多加着提防,凡事都多思着几步,多想着几层,自然也就时时刻刻的提着一颗心。 被玉蝶忧心着的正主云晏晏却是浑身的轻松,吃吃零食,赏赏风景,好不惬意自在。 国孝期间不得饮宴娱乐,人们也是有办法散心的,各类办法中以上香最为常见。盛夏时节,以上香为由来白云观避暑游玩的不止云家一家,又有那些有心攀交云慎的,打听到消息特特也在今日来此。是以今日的白云观格外热闹。 果然,一切都与小说的情节差不多。上过香后,云慎被人邀去喝茶,韩月娘同别家的娘子们聊天用点心。各有各的圈子混,小娘子自然也有小娘子们的圈子。 如今借给云惜娘十个胆儿,云惜娘也是不敢欺负云晏晏的。小说里云怜娘被云惜娘欺负,独自躲在林子里哭的事情也就没发生。相反的,云惜娘被小心心吓哭了。捂着脸,拧着腰跑了。 跑了。 她跑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她还没有完成领路任务,把云晏晏引到小娘子们聚集的溪廊呢。 自来到平县,除去看铺面庄子的那次,云晏晏就没出过门,整日的闷在院子里吃吃喝喝,看看话本听听故事,高兴了作一作,不高兴了也作一作,宅的不亦乐乎。这次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平县小娘子的圈子。 玉露撇撇嘴,想什么但碍于身后还跟着美团等人,便又咽了回去。望着眼前格局精巧,曲径数重的道路,只道:“大娘子,我去寻个道长来问路。” “不用。”云晏晏毫不在意的摆摆手,遥遥的见桃林后有着一排花墙,墙下的荫凉中歇着些女侍、婆子模样的人,便对身后的美团等人道:“你们也去那边歇着吧,有事再唤你们。” 支开了美团等人,云晏晏也没同玉蝶、玉露两个说什么紧要话,她牵着小心心直接进了旁边的林子,自顾自的玩耍起来。 玉露当然是跟上去一起玩。 玉蝶看了看远处荫凉中歇着的那些人,心神定了几分。她家小娘子还是靠谱的。女侍歇在此处,小娘子们的所在处自不会太远。二娘子若是存了心要晾起她家小娘子,纵是她们寻过去,也难免要落了下风。小娘子们嘛,这般年纪最是好奇爱热闹,听得声音自是要寻来瞧瞧的。 玩的正欢乐的云晏晏还不知道,她在玉蝶心中又变成了靠谱的小娘子。当然,她也不知道,她的靠谱形象在玉蝶心中动摇过多少次。 今日小心心的脖颈上挂着一串银制响铃,数十只铃铛随着小心心的跳动哗啦啦的阵响,和着云晏晏和玉露偶然抬高的声音,这热闹果然引来了一人。 第三十一章 瞧 机会送上门了 那不是任何一家的小娘子,而是一位书生模样的郎君,生的淡眉秀眼,着了一袭干净的蓝色衣衫,炎夏时节里瞧着颇有几分清爽。 他立在那里,隔了几重林木枝叶望过来,目光追着云晏晏的身影移动着,神色有些怔怔的。 玉露发现那人后,立刻拉住了小心心,拧着眉毛呵斥道:“哪家的郎君如此无礼?” 那人被这声音一惊,好一阵大梦初醒似得的手忙脚乱,先是仓惶的后退了几步,然后又走上了前来,行礼道:“小生章江潮,是......是我娘要我来的,并非有意唐突。此事,此事县令娘子也是知道的。” 章江潮?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 这不就是她家小娘子的未婚夫婿!难怪他说什么县令娘子也是知道的。 玉露恼的很,玉露心里很慌。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安排未婚夫妻见面这种事,不少人家都会做,可是哪家会选在这种场合?!一个弄不好,她家小娘子头上可要扣个私会未婚夫的名头,是要被人笑话的。 现在要怎么办? 此时的玉蝶有着与玉露同样的烦恼,都在转动脑筋想着对策,而当事人云晏晏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她很兴奋。 瞧,机会送上门了。 虽然只是走马观花的看了那么一遍,但有几个点她还是记住了,比如章江潮之所以讨厌云怜娘,是因不喜云怜娘那柔柔弱弱的模样。 不是她吹,她要是柔弱起来,云惜娘都得甘拜下风。 此刻的云晏晏已经摆好了姿态,一手做捧心状,一手捏着条小手帕子半掩在唇边,随时要咳嗽的模样。风儿时时的掀动着帕子的一角,也拂过云晏晏微出了一层薄汗的脑门。她忽然想到,自己这身材、这气色,些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柔弱。 不过没关系,身材、气色不到位,可以用气氛烘托的嘛。说起烘托气氛,没有比吟诵一两句伤春悲秋的诗赋更加合适的了。伤春悲秋的诗赋嘛,温言礼三两天就能搞出一篇来,全篇她自然是一篇都背诵不下来,但印象深刻的单句还是一抓一大把的。 云晏晏都想好要吟念哪一句了,可自己送上门的机会它又跑了。 身边的玉蝶冷不丁的一声尖叫,吓了云晏晏一跳。恶心章江潮,让对方想办法退婚的事情暂且搁置一旁,她先回头去观瞧玉蝶的状况。 玉蝶素来是个沉稳的人,自到了云晏晏的身边,因着年龄比云晏晏和玉露都大些,便越发的以沉稳自持。苍天可证,如果不是她脚腕子上缠了一条蛇,她是断然不会这般失态的。 上一世的云晏晏也是怕蛇的,但这一世托温言笑的福,被吓的多了,她还真不怕了。 云晏晏腰一弯、手一伸便解救了玉蝶。她没有捉蛇的七寸,而是一手捏着蛇头,一手抓着蛇尾,抻线绳般的扯了一扯。一连串的动作,她做的行云流水。 章江潮此时站立的地方距云晏晏只有六七步之遥。他也是怕蛇的,初时听到玉蝶尖叫,他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将目光移向玉蝶时,云晏晏已经从玉蝶脚下拉出了一条蛇来。一条约莫两只粗细的蛇,青灰相间的颜色,鳞片泛着油亮冰冷的光泽。 在那一瞬间,章江潮的头皮都麻了,寒毛根根的倒竖着。他的也有种想要尖叫的冲动,两条腿软绵绵的失了力气,本能的他退到最近的一棵树后,抓着树干躲在其后。 他是想要逃走的,远远逃开那冰冷的软体动物,但他没有。方才,午后林间的惊鸿一瞥,他的心头便住进了一头小鹿,一跳一跳的踩在他的心头。他有些恍惚,疑心自己是见了志怪传奇中的精灵仙子。 而那仙子的装束,与他阿娘所说的云家娘子一般无二。 都说酒是壮胆物,其实色也是。就如现在的章江潮,哪怕双腿已经在向后逃避,他还是抓着树干,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想要告知云晏晏蛇要抓七寸,万不能这样抓。虽然,他也不知道蛇的七寸在哪里。 然而接下来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清晰的听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自蛇身上发出。 再瞧那蛇,全无半点生气,死的是不能再死了。 顿时,心头那只跳动的小鹿云散烟消。色壮的胆子瘪了,章江潮再也顾不上旁的,他大叫一声,转身便跑。 许是因为他的叫声太过夸张,惊到了小心心,小心心撅蹄子挣脱了玉露的拉扯,一头扎进林子里乱窜起来,那背影竟比章江潮更多了几分仓惶。 云晏晏正将蛇递向玉露,同时安抚着玉蝶“不用怕,没有毒。” 章江潮的尖叫和小心心的仓惶狂奔顿时打乱了云晏晏的节奏,她胡乱的将蛇塞给玉露,拔脚就去追小心心。 玉露从腰间扯出个袋子,颇有几分驾轻就熟的将蛇装了,一面跟着追一面眉飞色舞的道:“这时节吃羹免不了要吃出一身的汗,不如烧蛇段吧,上次小娘子弄得那个......那个爆炒,就很好吃。” 云晏晏边跑便道:“不好,做蛇段还不够咱们塞牙缝。” 玉露道:“那咱们再去捉几条去?” 云晏晏待要回答,忽见小心心迎面的跑来。这狍子不知是调了头,还是乱窜迷了路,直冲冲的就向着云晏晏和玉露奔来。亏得两人反应迅速,分开左右闪避,才没被这狍子撞了。 快速闪避这种事情,摔个跟头也是不新鲜的。 云晏晏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小心心跑走的方向啐道:“小心心你个没良心的,亏我喂你那么多果子。” 玉露爬起身,先是过来帮着云晏晏拍去身上的尘土。拍着拍着,她忽然顿住了手,“小娘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云晏晏停止了对小心心的谴责,凝神听去,果然隐约的听得一片尖叫声。 难道那边有蛇群开会,还吓到了一票人?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一个揣着八卦好事的心情,一个揣着对爆炒蛇段的热情,迅速的循着声音的来处奔去。 当主仆俩跑过去,看清了状况后,顿时明白了小心心调头跑的原因。 热闹是真的热闹,不止热闹还有惊声尖叫的刺激,但云晏晏一点儿也不想好这种事。可怕的东西是有,但那东西怎么变不成玉露心心念念要吃爆炒蛇段。因为那玩意儿,压根儿就不是蛇。 第三十二章 松风间那尖叫的和声 白云观是一片比较奇特的建筑群,它的主建筑聚落于山巅,而属于各类附属的小建筑却毫无章法的散在山间,外无围墙,分割空间的内墙亦无门板,山景与道观浑然的一体,林中有观,观间含林,逛起来颇有意趣。 此时,云晏晏和玉露便逛到了距主建筑较远的山林部分。眼前绿荫幽深,阳光成束的穿过林叶投下,一泉溪水错落蜿蜒,极是适合做曲水流觞。 山石间散落着些杯盏,显示着方才确是有人在此地做曲水流觞游乐。而此刻,泉边空无一人,东倒西歪的杯盏间立着头高约一米、长逾两米的巨兽,棕黄色的皮毛被阳光照出耀目的光泽,头圆耳短,腹部雪白,背有黑纹,厚实强劲的肌肉随着行动缓缓起伏,尖硬的钩爪载着巨大的身躯,落在地上的每一步却都是轻盈无声。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巨兽转过了头来。 云晏晏和玉露看清它前额上也有着几道黑纹,那纹路短横三道,中间似有相连,像极了一个“王”字。 松风送来林木独有的清香,同时也送来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凄声尖叫。 云晏晏和玉露的反应都算是迅敏的,在情不自禁加入到尖叫和声的一瞬间里,手脚麻利的攀上了身后那棵高树。 然后? 然后自然是紧抱着树干,继续放声的尖叫,宣泄恐惧的同时还能起到呼救的作用。 作为逛过数次狮虎山的人士,云晏晏最先停止了对声带的伤害行为。她观察了下树下的老虎,发现它好似没有攻击的意思。 那只大虎慢悠悠的踱到溪边喝了水,然后又慢悠悠的卧了下来,看上去颇有几分闲适之态。 云晏晏大着胆子变了姿势,让自己在树上待的更加舒适些,并压低了声音,向仍抱着树干尖叫的兢兢业业的玉露招呼道:“别喊了,上来。” 玉露摇着头喊道:“我、我、我害怕。啊——” “别喊了,再喊把大虫召来,真把你吞了。” 约莫恐惧也是一味治疗恐惧的良药。云晏晏这话一出,玉露果然就不喊了。只是手脚还有些发软,维持着不让自己掉落都是勉强,实在是没力气攀上距她只数尺之遥的杈端。 幸好,她和云晏晏爬的是同一棵树。 云晏晏迅速的向下移动了一截距离,仗着力气轻而易举的将玉露拖上了树杈处。玉露紧紧的抱着云晏晏,一面满心庆幸着自家小娘子的可靠,一面唾弃着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女侍,本应该忠心护主的时刻,她居然让主人护着自己。 玉露抱着云晏晏,云晏晏抱着结实的枝杈,过了那么一会儿,玉露忍不住颤声的道:“小娘子,怎么还没有人来救咱们,要不我再喊几声吧?” “不是一直有人喊着了吗。等她们没力气了,咱们再喊。” 玉露觉得她家小娘子这主意甚好,只是心中的恐惧还是令她不安,她想要确定些什么,便又向着此刻于她来说犹如救命稻草般存在的云晏晏问道:“小娘子,会有人来救咱们吗?” 云晏晏也想找个人问问这话,确定些什么以安抚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可此刻她成了被依靠了那个,她又不敢再加把力气去搂抱枝杈,以获取安全感——再多几分力气,这根枝杈怕是要被她拗折。 云晏晏仰天叹了口气,一脸认命的安抚着玉露,也安抚着自己,“会的。就算没有人听到呼救,还有小心心呢。那只傻狍子最是好奇,待会儿它还会回来瞧瞧危险走了没。玉蝶没追上咱们,她跟在后面,一准儿会跟着小心心过来。” 玉露的声音并没有平稳的迹象,仍是颤巍巍的,“可是都这么一会儿了,还没来啊。会不会......会不会玉蝶她没见到小心心,走了别的路。或者玉蝶没有想到跟着小心心能寻到咱们,她直接拖着小心心回去拴起来了。” 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没有安抚到玉露,反被对方回了一长段话,将自己的心越说越凉。此刻的云晏晏特别想找只水煮蛋,噎住玉露那张嘴。 一向热衷于察言观色的玉露这会子连云晏晏的脸色都顾不上看,她没把眼睛紧闭起来,就已要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小、小娘子,大虫不会吃咱们吧?” “看起来是吃饱了,目前是不会。”云晏晏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前世的知识,又道:“大虫一般都是夜里行动猎食,现在是白天,可能只是渴了出来喝水的。” 这句话有没有安抚到玉露,云晏晏不知道,但是她自己有被安抚到。于是她继续努力的回忆,“大虫一般都是独居,有领域行为,无定居,活动范围可达百平方公里以上。它不会把这里当巢穴,过一会儿它应该就走了。 在饱食的状态下,大虫多数不会对进入领地的动物发起攻击。咱们只要在它离开前,别去惹它就行。” “可、可是,它要是不走呢。它要是休息一会儿,饿了,怎么办啊?” 第一次,云晏晏觉得玉露这个小姑娘是这么的不贴心。她努力吧吧起的安全感,被她一句话就拆了个干净。 云晏晏瑟瑟的贴近怀中的枝杈,根不能跟树木融为一体。不能使劲儿抱,只能这样靠近些再靠近些,以获取丁点儿的安全感。 玉露也更加的向云晏晏贴近了些,两条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也越发的用了些力气。 云晏晏回过头来,道:“别抱这么紧,橘里橘气的。噫——” “小娘子又说怪话。”玉露的声音又颤出了一个新层次,“现在怎么办啊?” 云晏晏叹了口气,“我听说过一个办法。如果大虫饿了,扑到你的面前,你一定不能慌,要镇定,有多大气势就摆出多大的气势。” “然后大虫就会走了?”玉露稍稍有些放松了,“就像熊瞎子一样,遇上了装死就可以逃命。” “不是。”云晏晏摇头,“与其慌慌张张,不如镇定自若,谈笑风生,这样死比较有面子。” 云晏晏想要通过玩笑来缓解紧张的点,玉露完全没能get到。她更加的害怕了。 也是奇怪,当云晏晏放弃筑建安全感,玉露反倒是开始了安全感的筑建。她紧张的吞了吞唾沫,虽然此刻她已紧张的口干舌燥,实在没什么唾沫可吞,“大虫不会上树的。” “这个有争议。”放弃筑建安全感的云晏晏破罐子破摔的回答道:“有人说大虫其实是会爬树的。就算它不会爬,生撞树干也会把咱们撞下去。” 看到玉露那煞白了的小脸儿,云晏晏莫名有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愉悦。 她又道:“听说大虫比较喜欢啃皮薄些的动物,因为皮厚的特别费牙齿,大虫也怕牙齿会咬崩掉。皮薄的就不同了,撕咬起来,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下肚。说起来,人皮比什么动物的皮都薄......” “啊——别、别说了!啊啊啊啊啊——” 声音不是玉露发出的。 云晏晏循声望去,见左前方的第二棵树上挂着位碧色衣衫的小娘子。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第三十三章 啊—— 这位小娘子哭的满脸泪痕,通红的鼻尖上还悬挂着一丝不雅观的透明线条。 许是因为衣衫颜色的缘故,方才主仆俩一直都没发现她的存在。此时既发现了,自是要打声招呼的,于是云晏晏向那边道:“幸会,幸会。你是谁家的,如何称呼?” 碧衫小娘子紧闭着双眼睛,既不敢向下看那老虎,也不敢转头来看云晏晏,只大声道:“说这些作甚,是聊天的时候吗。你,你还说那些来吓唬人。” “不聊天也不能脱困啊。”云晏晏仰天一叹,“大虫现在是不饿,等它饿时再没人来救咱们,咱们就都成了现成的饲料。” 碧衫小娘子又是一段长声尖叫,带着哭腔道:“那,那,那你聊些旁的,作甚吓唬人。” 听着对方的哭腔,云晏晏难得有了丝负罪感,她干咳两声,转移话题道:“此地怎么会有大虫,是观里养的吗?” 也是神奇,碧衫小娘子本吓得六神无主、七魄升天,决计没有聊天的心思,但此刻有人同她聊天了,恐惧感居然淡了不少。她用力掀开一条眼缝,仰高面庞转向云晏晏声音来处的方向瞧了一眼,唯恐余光瞥见大虫的身影,又迅速的团紧眼睛埋头向树干,抽抽噎噎道:“没有,山里从未有过大虫出没,更不可能是观里豢养。” 居然倒霉至此,从没有老虎出没的山,她一来,老虎就来了。 云晏晏倒也淡定,毕竟更加倒霉的事情她也经历过了。一夜之间从小红的主播、手握二十套房的包租婆变成朵小说世界里的苦菜花,这种天方夜谭都会发生,从没出现过大虫的山里忽现大虫,又有什么新奇? 书上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书上又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书上还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云晏晏搜肠刮肚的安慰着自己。安慰着,安慰着,忽然就找到了那么一丝主角的感觉。倒霉事都让她遇上了,这说明什么。可不就说明了她是主角的命吗。按照套路,倒霉到极致就要触底反弹,开挂上路...... 呃,差点忘记,苦菜花就是个主角命。没有主角光环照耀四方,反而事事倒霉的那种主角。 安慰方向跑错了怎么办。当然是立刻停止。 云晏晏即刻甩空一脑袋的幻象。又是几声叹息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不远处的老虎,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种想吃东西的欲望。 是今日活动的多些,真的需要补充热量了,还是因为前世逛动物园时,边逛边吃的习惯在作祟? 不管原因是什么,她现在想吃东西了,且她腰间的荷袋子里有点心。 吃还是不吃? 换个人,此景此景之下压根儿就不会有心思思考这个问题。会思考这个问题的人,最后的决定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吃了。 怀抱着碗口粗的树枝,云晏晏轻松完成了抽出零食袋子并打开的动作。一面吃一面递给了玉露两块。 树下不远处卧着一只老虎,玉露哪里有心思吃点心。 见玉露不吃,云晏晏又向那碧衫小娘子让道:“那边的小娘子,吃点心吗?” 碧衫小娘子将头摇的如只拨浪鼓。应景一般的,自她的肚腹传来阵轻轻的鼓鸣,随着暖风一路飘飘悠悠的传来。 云晏晏闻声,用帕子包起点心,边包边热情的道:“这枣泥花角是我家女侍自己做的,刷了糖水在炭火膛里烘了小半时辰,外脆内软,又香又甜,外面买不到。” 几块点心稳稳妥妥的包好,云晏晏将帕子包在手中掂了一掂,“我扔过去,你接好。” 碧衫小娘子的哭腔却是更加厉害了,“你这人,都什么当口儿了,还有心思吃!” 云晏晏道:“不吃也不能脱困啊。” 句式是如此的熟悉。碧衫小娘子嘴角一抽,顿时不想说话了,如果不是双臂需攀住树干,她都想堵住耳朵不去听。心头莫名的涌起一阵急恼,这一恼,发软的手脚竟又有了些力气。 云晏晏还在劝着,“饿了就得吃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好亏待自己。” 碧衫小娘子借着那新焕出的力气,微微调整了攀爬的姿势,令自己在树上挂的更加稳当。缓了口气的同时,心头急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庆幸。她吐了口气,仍是仰着头转向云晏晏声音的来处,眼睛只小心的掀开一条缝隙,“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有什么用。”云晏晏比划了一下方向,准备投掷,“接着。” 碧衫小娘子被她这举动惊的又是团紧眼睛一阵的尖叫,“啊——别,别。我怕,我、我、我,我不敢。” 云晏晏理解了,悬在树上接东西是有难度的。她瞄准碧衫小娘子身畔的一根枝桠,信心满满的道:“那我扔你旁边的树枝上,待它挂稳了,你再取。” 随着她的尾音,裹着点心的帕子化作一道线条,向着碧衫小娘子所在的那棵树,破空而去。 “啪嚓!”这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啪、啪嚓!”这是另外几根树枝断裂的声音。 “沙沙沙。”这是树枝掉落的摩擦声。 “啊!”这是碧衫小娘子下意识里发出的尖叫声。 伴随着这一系列响动的,除了风还有云晏晏那充满自信的声音,“放心,击壤、投壶我可都准......” 眼瞧着帕子包击断树枝,还去势不减的连续打断了后面的几根,云晏晏顿住了。静默片刻后,她仍是坚强的吐出了没说完的几个字,“准、准的很。” 从腰间取下另外一包点心,云晏晏又道:“方才没控制好力气,再来。这次一定没问题。” 碧衫小娘子一直紧闭着眼睛,终于敢睁眼了也只睁开了条眼缝儿,观察范围有限,是以并没有发现,被云晏晏用点心砸落的树枝是多么的粗壮结实。自然,她也就不会担心云晏晏的再来一次。 倒是玉露,害怕的大叫起来。那声音爆发力十足,直接在云晏晏的耳畔炸响,轰起一阵的耳鸣回旋。不止放声的尖叫,玉露还在抖,抖的颇具筛糠的节奏。 至于吗,就如此的不相信她家小娘子? 云晏晏转回头来。在转头的过程中,她惊恐的发现玉露并不是替那碧衫小娘子害怕,而是因为——那只老虎站起了身,并向着这边缓步的踱来! 玉露将云晏晏抱的更紧,哆哆嗦嗦的问道:“小娘子,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大虫、大虫当真会爬树?” 下一瞬,玉露看到她家力大无穷、自小便有神童之称的小娘子淡定的开了口。令她不解的是,她家小娘子同时还把眼睛闭起了来,口中发出的也非“是”或“不是”的音节,而是一声凄厉且绵长的,“啊——” 第三十四章 刚刚吹嘘过得投掷技术又一次的失 云晏晏一叫,玉露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尖叫起来。碧衫小娘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的跟着恐慌。表达恐慌的方式自然还是那直刺云霄的:“啊——” 山林间,又是一群飞鸟远遁,林叶扑簌簌的掉落。 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忽的混进一声不和谐的闷响。随即,有人哭喊起来:“救命啊,救救我家小娘子。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家小娘子。” 那声音其实不大,甚至有些微弱,但发出声音的人距离云晏晏几人不算太远,刚好听得清楚。 好奇心比勇气更容易战胜恐惧。这句话在云晏晏的身上体现的那叫一个淋漓尽致。她停止了的尖叫,伸长脖颈,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出事儿了,出大事了。” 云晏晏的声音破天荒的有些发颤。玉露本是团紧了眼睛不敢去看的,但越是不看,未知越是折磨的她难安。她的心咚咚直蹦,几乎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黑暗里,无数种可能在脑海涌现。一时是老虎爬了上来,一时是老虎站在树下,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她们掉下去...... 想象的画面愈来愈可怕。玉露一个寒颤,索性将眼睛睁开了。 情况与她想象的不同,老虎既没有爬上树,也没在树下张着血盆大口等她们掉落,甚至都没向这边做出个虎视眈眈的姿态。 那只老虎,它掉头了。一步一步的,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而在老虎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正有一位茜色衣裙的小娘子。方才的闷响声便是那位小娘子从树上跌下时发出的。 本是软了手脚,才跌下树。此刻老虎逼近,近到几乎能嗅到猛兽身上独有的腥臭味道,那小娘子竟又有了几分力气。她胡乱的抓起身边的碎石、瓦片向着老虎投掷。 随着老虎的逼近,先前呼救的女侍吓得没了声音,扒紧怀中的树干,闭紧眼睛不敢再看。倒是那位碧衫小娘子抖着声音喊道:“别,别激怒大虫。跑啊,快跑。”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怎能跑的过猛兽,更何况她如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周围注意到这一状况的小娘子们,哭的更加厉害,有几个吓的软了手脚,几乎就要抱不住树木。 玉露惊恐的将脸埋进云晏晏的肩后,不敢再看。 作为多次见过老虎的人,云晏晏的心理素质稍稍的好上那么一丢丢。她迅速抓起玉露腰间的袋子,抓出死蛇向着溪水旁的石雕小景中掷去。 这一掷,云晏晏用了十足的力气。那片石雕小景做的精致,错落复杂,其中最高处放置着一座石雕灯台。云晏晏瞄准的目标便是那个。死蛇掷过去,击打在灯台上,灯台倒塌,蛇碎肉泥。血腥味和倒塌声便会引起老虎的注意,吸引它调转方向。 好歹能拖延些时间。 但是,现实常常的会与设想不符。就像现在,云晏晏刚刚吹嘘过得投掷技术又一次的失了手。 那条死蛇,它很不长眼的打在了老虎的身上。断了骨的蛇身击打在老虎的皮毛之上,“啪”的一声,响亮异常,将老虎击了个踉跄。 那道响亮声音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在云晏晏的心上,教她心胆颤不已。 碧衫小娘子投来一道敬佩中透着惊恐,惊恐又渗着折服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位以身挡剑的勇士。 云晏晏...... 她是想救人,但她没想过舍己啊。这是个意外,她只是手抖失了准头而已啊。苍天啊,坑货啊,谁来救她啊。 力是相互的。巨力之下,蛇尸碎裂成片片血滓,作为受力方的老虎自然也挂了彩。被激怒的老虎转向蛇尸飞来的方向,弓起腰身,发出低低的粗吼,不知哪一刻便会跃起攻击。 如此紧张的时刻,云晏晏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这声音好像涉了水的发动机啊。 一口铜质的大缸在这时映入云晏晏的眼帘。那也是一处造景,不知是用来镇风水还是别有作用,缸身铸有兽纹,缸中水光粼粼,似有鱼儿养在其中。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总不能坐以待毙。脑袋里一片空白的情况下,那口撞入眼帘的大缸自然而然的成了办法。 迅速目测了老虎、铜缸与自己之间的远近。云晏晏当机立断,把玉露往更高的枝桠上一托,并顺手用披帛将人固定。自己则跳下树去,摔在地上也顾不得爬起,就地一滚跃身起来,直奔那口铜缸。 多年的架不是白打的,拳脚更不是白学的,云晏晏的身法本就利落,危机之中,潜能爆发,竟又快了数倍。在老虎扑来之前,她已托举起铜缸,半丝多余动作的也无,直直的砸向老虎。 铜缸巨大无比,本身的重量已不容小觑,再加水的重量,纵砸不死它,也总能砸晕......吧。 一击而中,解决问题,终是个心中侥幸的希冀。砸是砸中了,老虎却没晕。它迅捷的做出闪避,避开头部遭击,并用身体去撞击那口携裹风雷之势,满水而来的铜制大缸。 野兽的嘶吼,皮肉与金属撞击的巨大闷响交错混杂。 铜缸倒地,水哗啦哗啦的流出,咕噜噜的滚向茜衣小娘子。茜衣小娘子吓得傻了,张大一双眼睛,呆呆的看着巨大的铜缸向自己滚来。 老虎倒地,砸起大片扬尘,很快的又跃起身,向云晏晏所在的位置扑去。 碧衫小娘子又颤着声音喊起来:“跑,快跑啊。”也不知是在喊哪个。 茜衣小娘子仍旧没动。云晏晏飞快的跑动起来,顺手抄起一切能摸到的东西砸向老虎,石雕灯台、石雕蒲团、奇石小景......一件接着一件砸,两件、三件搭着伴儿的夹击。 老虎左跳右跃,虽还是逼近过来,但直线被逼成了曲线。这就大大的争取了时间。 在铜缸压扁茜衣小娘子之前,云晏晏险险赶到,再一次将那硕大无朋的水缸抄在手中。 而当云晏晏准备再一次对老虎进行铜缸打击时,她惊悚的发现,愤怒的老虎已经迫至近前,飞身在半空,向她扑袭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云晏晏“嗷”的一声,向后连蹦两步,将自己同那茜衣小娘子一齐倒扣在缸里。 虎爪结结实实的扑下来,砸在倒扣的铜缸底,发出巨大的声响。那声音在缸内回旋不休,震耳欲聋。 一片漆黑中,云晏晏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察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危险事情。后怕、忧惧齐齐冲上头顶心,她不由得尖叫出声。 茜衣小娘子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劫后余生,抑不住的放声大哭。 尖叫声混着哭声,伴着那震耳的余韵在缸里转来转去,回声套着回声,嗡嗡的作响。 第三十五章 你看着口缸 它又大又圆 又是一声巨响自缸壁外部传来。 云晏晏唯恐老虎掀翻水缸,赶紧伸手撑住。触手只觉一片湿滑,不由道:“完了,完了,抓不住。” 茜衣小娘子急忙道:“缸底有......”哭泣时说话,气息一收一放间蹦出个气嗝儿,异常滑稽。此时此刻,哪里还顾上尴尬,茜衣小娘子气息都未敢调整,立刻的接上道:“花纹。” 云晏晏抬手,果然摸到一片凹凸,并幸运的摸中一处镂空,刚好能充当抓手。她赶紧稳稳的抓牢,心道:坑货保佑,女主光环显灵,这东西务必要牢靠坚固。 黑暗中,砰砰的巨响声响了数次。身处缸内明显能够感觉到,老虎的拍击一次更比一次重。 缸底的花纹应是铸上的,稳固无比,在云晏晏的大力之下,缸体纹丝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虎似是放弃了对铜缸的拍打、撞击,安静了下来。缸外的动静听不分明,缸内只余紧张的呼吸声,越发显得安静。静的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情况下,每一眨眼的时间都是煎熬。 云晏晏忍不住出声道:“那大虫是不是正守在外面,围着咱们转圈呢。” “许是吧。”茜衣小娘子的声音有些发颤,静默片刻,再开口时语调平稳了些许:“你可是明府家的云大娘?崔家阿湘,多谢救命之恩。” 云晏晏...... 她喊谁? 明府是对县令的尊称,自是指的是云慎。明府家的“云大娘”还能是哪个。 过去十二年,她一直被称作温家十一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她为云大娘。 云晏晏糟心的很。不知道第多少次腹诽坑货田蜜蜜,为什么背景不写架空!为什么背景不写架空!小姐、少爷,公子、姑娘,那些称呼它不香吗?不香吗?! 如此一番,倒是缓解了些紧张恐惧。云晏晏道:“这种时候就别说客气话了。你怎么样,能挪动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咱们顶着这口水缸往人多处去求救。” 崔湘道:“动不了。我脚软。而且,哪里是有人的方向?” “你说的有道理。”云晏晏仰起头来,好一声的叹息。 片刻后,崔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我害怕,我们说说话吧。” “好吧。”作为一名主播,云晏晏随口一拈便是话题,“你看这口缸,它又大又圆。” 可惜了,崔湘不懂这个梗,不止没笑,声音的平稳度还明显的倒退起来,“我、我看不见啊。” 云晏晏顿时有了种世上无知己的寂寞感,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你莫害怕。”崔湘听得她叹息,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打气道:“我兄长定会来救我们的。” 似乎是口中的兄长给了她勇气,小姑娘的声音渐渐趋于平稳,“我兄长最厉害了,他从前就打死过一只老虎,虎皮给我做了垫子。待脱险后,我带你去瞧。” 云晏晏问道:“你是哪个崔家的?” “博陵崔氏。” 哦豁!难怪,难怪。 传说中皇帝都高攀不及的门阀士族之一啊。瞧瞧,人家就管老虎叫老虎,都不给皇家面子的。 云晏晏压低了声音,窃窃的问道:“你们家吃鲤鱼吗?” 崔湘一愣,“赤鲟公?我朝禁食,我们家自然也是不食的。” 云晏晏大失所望。 说好的门阀士族横着走呢,怎么鲤鱼都不吃几口的吗。 虽说从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民间也多有食鲤鱼者,山高皇帝远,只要死不承认自己捞的是鲤鱼就是了。但她自小长在长安,长在伯府,实实在在有十二年未曾尝过鲤鱼的味道。 吃不上,听人说说鲤鱼的滋味也解馋啊。 士族门阀那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衣食住行都讲究出了花样。他们整治鲤鱼,必有妙方无数。似崔湘这般大的小娘子,早就开始学习中馈,倘若他们家吃鲤鱼,说不准她还能从崔湘口中听到些烹制鲤鱼的方子。将来有机会,偷偷捉了鲤鱼,照方整治,何其美哉。 可惜了,崔家也不吃鲤鱼。 崔湘不知云晏晏在想什么,疑惑道:“何有此问?” 云晏晏机智的道:“你饿了吗?我这里有几块饼料花角。” 很久之前,饼料花角还有着另外一个名字:老虎脚爪。 崔湘恍然一个大明白,原来云大娘问她家吃不吃鲤鱼,是恐她家规矩大重避讳,不能吃这个点心。 说起避讳,崔湘小姑娘不由得捂了捂自己的嘴巴。景皇帝的名讳是李虎,自李唐立朝,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不能使用“虎”字,而改叫“大虫”。她方才惊慌紧张,一时忘记了在外面不同在家中,多少要避讳一二。 黑暗里,崔湘看不到云晏晏的表情,但听对方不似在意此事,便也撂开了方才犯讳一事,道:“我吃不下去。”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安静。 总也听不到云晏晏出声,崔湘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在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 云晏晏叹息,“是什么阻止我成为打虎英雄。” 闻言,崔湘小姑娘愧疚不已,“是我拖累了你。” “不是。”云晏晏斩钉截铁的道:“是没有要求背诵全文的锅。” 如果武松打虎要求背诵全文,即便不能依样画葫芦捶死老虎,好歹也有个指导方向啊。 崔湘不解,“何意?” “不说了,都是眼泪。”云晏晏再再一次的长叹,转而问道:“桃林那边歇着的下人都是你们带的罢。隔了这么远,你们怎么会跑到此处。” 崔湘奇道:“不是云二娘准备的诗会吗,难道你不知?” 哦吼,白莲妹妹还下了两重绊子呢。先是故意甩开她,把人都远远的带开,将她独自晾到一边。便是她找了来,面对的也会是极不擅长的诗词歌赋。啧啧啧,瞧瞧白莲妹妹这点儿手腕子。 做诗词歌赋她不行,可是她会背啊。 顿了顿,云晏晏这才想起问:“云惜娘人呢?” “慌乱间没有留意,都跑散了。”崔湘觉察出云家姐妹的关系许是有些龃龉,犹豫片刻,想着毕竟血脉亲情乃是天生,还是出声安慰道:“不要担忧了,云二娘定然无事的。” 鬼才担忧! 缸里又是一阵安静。崔湘心中害怕,正要开口时,听得云晏晏道:“你手能动吗?” “能。”崔湘的声音又有些发颤,“你是不是没力气了?” “不是。” 云晏晏的声音中气十足,令崔湘再次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安稳不少。随即,她听到云晏晏说:“我就是饿了。劳你把我腰袋子里的点心拿出来。”